003

2024-10-09 10:12:5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好了……我們必須走了……

  

  「晚安。」阿爾伯特說。

  鐘敲了兩下表示半點。現在依然是六點半。

  他們走了。

  雪橇划過天空。

  「她會查清楚前因後果,你也知道吧。」阿爾伯特說。

  唉,天啊。

  「尤其是你還跟她說不要多問。」

  你真的這麼認為?

  「是啊。」阿爾伯特說。

  我的天啊,我還得好好學習關於人類的事情啊。

  「呃……也不好說……」阿爾伯特回答。

  將人類捲入此次事件肯定不對。所以我才明確要求她不要多管閒事,你也看見了吧。

  「對啊……看見了……」

  再說了,這樣也不合規定。

  「你說過,那些灰不溜秋的壞蛋已經破壞規則了。」

  是的,但是我不可能一揮魔杖讓事情變好。肯定需要一個流程。死神看著前方,過了一會兒聳聳肩,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們要恪守諾言。

  「對,夜晚還年輕著呢。」阿爾伯特坐回麻袋裡。

  夜晚很老了。夜晚一直都很老。

  豬繼續跑著。過了一會兒,阿爾伯特說:「不,不老。」

  你說什麼?

  「夜晚不如白天老,主人,這是肯定的。必須得先有一個白天,然後人們才知道還有夜晚。」

  對,不過我那麼說更有戲劇效果。

  「哦,也對哦。」

  蘇珊站在壁爐邊。

  她不是不喜歡死神。如果把死神看作一個人而非他人生命的終結的話,她其實真的很喜歡死神,某種挺奇怪的喜歡。

  即使如此……

  一想到是死神大人給聖豬節的襪子裡裝上禮物,她還是無法接受,不管怎麼想都接受不了。這感覺就好比硬要把麻煩老頭想像成牙仙。啊,對,麻煩老頭……現在自己就夠麻煩的……

  說實話,晚上鬼鬼祟祟地跑進小孩子的臥室,簡直是變態啊……

  當然,聖豬老爹嘛,但是……

  聖豬樹下傳來輕微的叮噹聲。

  渡鴉放開了樹上一個亮片。

  「抱歉,」他小聲說,「種族習性。你知道的……圓的,閃亮的,有時候就是忍不住想啄——」

  「金幣巧克力是孩子們吃的!」

  吱吱?鼠之死神從閃亮的金幣旁爬開。

  「他為什麼當聖豬老爹?」

  吱吱。

  「你也不知道?」

  吱吱。

  「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他把真正的聖豬老爹怎麼樣了?」

  吱吱。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吱吱。

  「謝謝,你幫大忙了。」

  她身後有什麼東西給撕裂了。蘇珊一轉身,發現渡鴉正小心地撕開包裝用的紅紙。

  「立刻住手!」

  渡鴉很慚愧。

  「只撕了一點點,」他說,「不會被發現的。」

  「你想要這個幹什麼?」

  「我們就是喜歡鮮亮的顏色而已,下意識的。」

  「那是八哥!」

  「啊,是嗎?」

  鼠之死神點點頭,吱吱。

  「嗯,你突然就成鳥類專家了哈?」渡鴉憤憤地對他說。

  蘇珊坐下來伸出手。

  鼠之死神跳到她手上,他的爪子像小針一樣扎著她。

  這場景看起來應該是美麗可愛的女主角和青鳥一起唱一首二重唱。

  真的挺像。

  至少輪廓像。只不過這個場景是兒童限制級的。

  「他發瘋了嗎?」

  吱吱。老鼠聳聳肩。

  「有這種可能性,對吧?他很老了,我想他肯定見過很多恐怖的事情。」

  吱吱。

  「世上的一切麻煩事情他都見過。」渡鴉翻譯道。

  「我能聽懂。」蘇珊說。這也算是天賦之一。她不知道老鼠具體說了什麼,但是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出事了,但是不肯告訴我。」蘇珊說。

  這下她更生氣了。

  「但是阿爾伯特跟他在一起。」她又說。

  蘇珊心想:幾百幾千萬年都做同樣的工作,而且是很可怕的工作。並不是每個老人都能長命百歲安樂離世,做那種工作早晚會出事。

  必須做點什麼。早先泰拉的奶奶就曾經到處跟人說自己是克魯爾的皇后,而且還不穿衣服。

  蘇珊很聰明,知道光說一句「必須做點什麼」其實一點用也沒有,說這句話的人從來不會說「我這就去做」。但是必須有人把這句話付諸行動,眼下看來,唯一的人選就是蘇珊自己了,沒有別人。

  泰拉的奶奶後來一直住在一個可以看到大海的護理之家,從那裡可以望見奎爾姆。但死神去不了護理之家。再說了,同住的人多半也不會喜歡死神。

  蘇珊集中精神,這是她的各種天賦中最簡單的一項。她很奇怪為什麼其他人都不能集中精神。她閉上眼睛,手放在及肩的高度,掌心向下,伸展手指放下手掌。

  手下降到一半時,她聽見鐘不再走動了。最後一下嘀噠聲拖得很長,仿佛在垂死掙扎。

  時間停止了。

  但她的行動還在繼續。

  她小的時候常常奇怪,為什麼去外公家住了好幾天,回來的時候日程依然還在走的那天,他們仿佛根本沒離開過一樣。

  現在她知道原因了,不過可能人類其實根本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原理。有些時間,有些地方,有些狀況,是時鐘上的數字無法計量的。

  在每兩個理性的瞬間之間,間隔著數十億個不理性的瞬間。在分、秒、小時的背後,有個地方可供聖豬老爹駕車奔走,可供牙仙爬小梯子,可供冰霜傑克畫畫,可供靈糕節鴨子下巧克力蛋。在笨重的一秒又一秒之間,有著無盡的空間,死神可以像跳舞的女巫穿過雨滴一樣行動,絕不會沾上一點時間。

  人類可以活在——不,人類不能活在這個空間裡,因為就算你可以用一澡盆的水稀釋一杯酒,這樣液體的總量雖然很多,但酒的量依然只有一杯。橡皮筋拉得再長也還是那根橡皮筋。不過人類可以存在於這個空間裡。

  這個空間不冷,只是空氣好像晴朗的冬季早晨一樣刺人。蘇珊還是習慣性地把斗篷裹緊。

  吱吱。

  「你不需要去見見你的家鼠、田鼠朋友嗎?」

  「不用,聖豬節前夕很平靜的。」渡鴉努力用爪子折一片紅紙,「接下來不出幾天你就能收到一大堆沙鼠、倉鼠之類的。多半是孩子們忘了餵食,或者是想研究一下老鼠為什麼會跑。」

  當然,蘇珊這時候丟下了孩子。不過他們不會有事的。因為根本沒有時間可以讓事情發生。

  她下樓從前門出去。

  雪懸浮在半空中。這可不是什麼詩意的描述,它們就是像星星一樣飄在空中。當雪花碰到蘇珊的時候,它們就會隨著一個小小的閃電融化掉。

  路上有很多車,不過都隨著時間的停止而凍結了。她小心地從車子之間穿過,最終來到公園入口。

  巫師和夜巡隊沒能幹成的事情雪卻干成了,那就是——清掃安卡摩波。目前這座城還沒時間變髒。到了早晨,它就會變成咖啡拌奶油的樣子,但是現在雪堆積在樹上、灌木叢上,一切都潔白無瑕。

  周圍一片寂靜。雪幕擋住了城市的燈光。前面幾碼遠的公園裡感覺和鄉下差不多。

  蘇珊把手指放在嘴裡吹了個口哨。

  「你可以做得更有儀式感一點。」渡鴉停在積雪的樹枝上。

  「閉嘴。」

  「這樣也行吧,比其他女人吹得像樣。」

  「閉嘴。」

  他們等了一會兒。

  「你為什麼從小女孩的禮物包裝上偷一片紅紙?」蘇珊問。

  「我自有計劃。」渡鴉陰沉地說。

  他們繼續等著。

  蘇珊在想,要是這樣不管用的話又該怎麼辦。她不知道老鼠會不會笑她。那個老鼠偷偷笑的聲音比什麼都煩人。

  一陣馬蹄的聲響傳來,靜止在半空中的雪花分開,一匹馬出現了。冰冰小跑著繞了個圈,站在他們面前噴了口氣。

  它沒戴鞍子。不過死神的馬絕不會讓你掉下去。

  要是我騎上去,就會再次變成那樣,蘇珊心想,我會離開這邊的光亮進入另一個世界,我會偏離正軌。

  不過她內心有個聲音說:但是你想去……對吧?

  十秒鐘後,周圍只剩下了雪花。

  渡鴉對鼠之死神說:「哪兒能找到小繩子?」

  吱吱。

  有人在看著蘇珊。

  一個說:她是誰?

  一個說:我們記不記得死神收養了一個女兒?這個姑娘就是她的女兒。

  一個說:她是人類?

  一個說:基本上是的。

  一個說:她能被殺死嗎?

  一個說:當然能啊。

  一個說:那就挺好。

  一個說:呃……我們不該去插手這邊的麻煩吧?這些事情都……沒有授權,我們不想引起懷疑。

  一個說:我們有義務將草率的思想從宇宙中清除出去。

  一個說:大家明白之後都會感激我們。

  冰冰輕輕落在死神的草地上。

  蘇珊沒有走前門,她直接去了後門,後門從來都不上鎖。

  這裡有些變化。至少有一個大變化。

  門上有個貓洞。

  她盯著這個貓洞。

  片刻後,一隻橘貓從洞裡鑽出來,用「我不餓,而你不喜歡貓」的眼神瞄了她一眼,接著就跑進花園裡去了。

  蘇珊推開門進入廚房。

  屋裡到處都是貓,有大有小,花色各異,幾百隻眼睛一起看著她。

  真像是加瑪奇夫人搬來住了,她心想。那個老太太是棺材板酒吧的常客,有點瘋瘋癲癲,老年瘋癲最明顯的一點症狀就是突然變成慢性貓奴。通常來說,一隻真真正正的貓其實只存在於髒兮兮的紙箱附近。

  有些貓會把鼻子伸進奶油里。

  蘇珊一直不懂貓有什麼好處。喜歡貓的人大都喜歡布丁。世界上真的有人認為天堂就是一隻巧克力貓。

  「走開,都走開。」她說,「我都不知道他居然養了寵物。」

  貓咪們用那種「我們本來就會走」的眼神看著她,舔舔爪子,挪了個窩。

  碗裡的東西又重新滿起來。

  這些顯然都是真正的貓。只有活的東西才能在這裡顯出顏色。其他一切都是死神自己造出來的。色彩、音樂還有管道系統這幾門技藝,死神還未能掌握。

  她丟下廚房裡的貓,去了書房。

  書房裡也有變化。看樣子死神又開始學拉小提琴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演奏不了音樂。

  桌上亂七八糟,攤開的書堆在一起。有些書蘇珊根本不會念。有些書的文字漂浮在頁面上,還有些文字會排成複雜的圖案,你讀書的時候書也會讀你。

  書上胡亂放著好些複雜的儀器。看起來似乎有點像航海用的,但是究竟是在什麼海上對應哪種星星呢?

  另外還有幾張羊皮紙,紙上是死神親手寫的東西。死神的筆跡很好認。因為除了他,蘇珊從沒見過寫字還帶裝飾線條的人。

  看樣子死神似乎是想理清思路。

  不說克拉奇方言。不說霍沃翁蘭方言。不說帝國語。

  假設有兩千萬個小孩,每個小孩的玩具重兩磅。

  總重量為一萬七千八百五十七噸,每小時約一千七百八十五噸。

  附:一定要清理煤灰腳印。練習嚯嚯嚯。

  抱枕。

  蘇珊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紙放回去。

  她就知道早晚會變成這樣。死神對人類很是著迷,而研究總是雙向的。一個人可以終其一生偷窺基本粒子的私生活,最終發現,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雖然不是都不知道,但就是不能同時知道。所以死神得到了……人性。雖然不是真正的人性,但是你不仔細看也看不出區別。

  這座房子模仿了人類居所。死神給自己布置了一間臥室,但其實他從來不睡覺。如果他真的從人類身上學到了各種東西,他是不是也學到了瘋癲呢?畢竟瘋癲也是很流行的。

  說不定過了這麼些個千禧年,他也想變得隨和點。

  隨後蘇珊去了沙漏屋。她小時很喜歡這屋裡的聲音。幾百萬個沙漏里發出沙沙的聲響,漏完了的沙漏砰的一聲消失,新的沙漏噗地一下出現,但現在這些聲響聽起來可不怎麼悅耳。現在蘇珊明白了沙漏是什麼意思。每個人遲早都會死,這是當然的。然而聽到別人死去的聲音依然不愉快。

  她正要離開的時候,忽然發現此前根本沒有門的地方出現了一扇門。

  那是一扇偽裝的門。原本是一座擺滿了沙漏的架子,現在那個架子打開了。蘇珊只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它推開關上。當門關起來的時候,看上去嚴絲合縫。打開之後對面有個比較小的房間。怎麼說呢,就只有一個教堂那麼大。借著大房間的光線,蘇珊看見這個小房間裡從地面到天花板也擺滿了沙漏。她走進小房間,打了個響指。

  「光。」她說道。於是幾隻蠟燭自動亮起來。

  那些沙漏都……很奇怪。

  在大屋裡的那些沙漏儘管都只是些象徵意義上的東西,卻一個個都具有實體,是用木頭、黃銅、玻璃之類的材料做成的。但是這個屋子裡的沙漏仿佛是由光影構成的,完全不是有形的材料。她看了看其中一個大的。

  那個沙漏上的名字是:奧夫勒。

  「難道是鱷魚神?」她心想。

  據蘇珊所知,就算神也是有生命的,他們也不會真正死去。他們最終會變成風中的低語或者宗教書籍上的註腳。

  屋子裡還有其他神的沙漏。蘇珊認出了其中一部分。

  架子上還有一些比較小的沙漏。她看到那些沙漏的名字時,險些笑出來。

  「牙仙?睡魔?大麥約翰[24]?靈糕節鴨子?那啥之神?」

  她後退了幾步,忽然發現腳邊有個東西。

  地上有些玻璃碎片。她蹲下來撿起一塊大的,上面寫著幾個字。

  聖豬……

  「啊,糟了……是真的。外公啊,你是怎麼回事啊?」

  她離開的時候蠟燭也滅了。屋裡再次陷入黑暗。

  黑暗中,散落在地上的沙子散發著微弱的光……

  馬斯特朗·瑞克雷把腰上的毛巾圍好。

  「怎麼樣了,莫多先生?」

  大學園丁朝他行了個禮。

  「浴缸都灌滿水了,校長先生閣下!」莫多愉快地說,「我一整天都在燒鍋爐!」

  別的高級巫師都擠在門口。

  「馬斯特朗,說真的,我覺得這樣很不明智。」近代如尼文講師說,「這房間被封起來肯定是有原因的。」

  「別忘了門上寫的字。」院長說。

  「寫那些字只是為了不讓人進來。」瑞克雷說著拆開一塊新的香皂。

  「嗯,是啊。」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沒錯。人就是這樣。」

  「這是個浴室,」瑞克雷說,「你們別把它說成拷問室一樣。」

  「這浴室是蠢蛋詹森設計的。」院長說,「維若蠟校長只用了一次就把它封起來了!馬斯特朗,你一定要三思啊!這可是蠢蛋詹森的大作啊!」

  一時間氣氛有所停頓,因為瑞克雷確實需要再想想。

  已故的(只嫌他故得太晚)伯格霍爾特·斯圖特萊·詹森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差勁的發明家,但是他那種差勁也是相當離奇的。水平差的發明家發明出來的東西頂多也就是用不了,而詹森可不是這種菜鳥。按了按鈕沒反應的機器任何傻子都能造出來,詹森很瞧不起那種笨手笨腳的門外漢。他發明的每一件東西都能工作,只不過都不按說明書工作。如果你想要一個小型地對空飛彈,那麼請務必要求詹森設計一個觀賞用的噴泉。最終效果包你滿意。詹森從不氣餒,他那群好奇到病態的客戶也無所畏懼。音樂、園林景觀、建築——總之他的才能沒有下限。

  話說回來,發現蠢蛋居然還設計了浴室也是挺讓人驚訝的。不過瑞克雷說的也對,他曾經還設計建造過幾座大型音樂機械,結果去看了之後發現只是一堆管子。

  其他一些在大學資歷比校長長的巫師認為,蠢蛋詹森大概是想造一個和沐浴完全無關的東西,結果不慎造出了一個功能完善的浴室。

  最終,瑞克雷說:「你們都知道,我一直認為詹森先生是被人污衊了。」

  「嗯,對啊,確實。」近代如尼文講師顯然是生氣了,「果醬招蒼蠅也是被污衊的呢。」

  「他還是製造了一點不錯的東西,」瑞克雷一邊堅決地說著,一邊給搓澡刷上抹泡沫,「比如說他們之前在樓下廚房裡用來削土豆皮的東西就不錯。」

  「校長大人,你是說那個東西嗎?上面附了個黃銅牌子寫著『改進型指甲剪』那個?」

  「聽著,不過是接一盆子水而已,」瑞克雷不耐煩了,「就算是蠢蛋詹森也不可能用水怎麼樣。莫多,打開水閘!」

  園丁擰開幾個華麗的黃銅轉輪,別的巫師趕緊後退。

  「我受夠了跟你們這些人一樣兩眼一抹黑地到處找香皂!」校長大聲說。水流順著隱蔽的管道湧出來。「健康衛生,這就對了!」

  「我們已經警告過你了。」院長說著關上了門。

  「呃,先生,其實還有一些管子我不知道是通往哪裡的。」莫多小心地說。

  「你不用怕,我們會搞清楚的。」瑞克雷開心地說。他摘下帽子,戴上自己設計的浴帽。為凸顯職業身份,這頂浴帽也是尖尖的。他拿起一個黃色橡皮鴨。

  「啟動人力水泵,莫多先生。哦,既然是你,就該叫矮人力水泵。」

  「好嘞,校長。」

  莫多拉下一個擋杆,管子發出乒桌球乓的聲音,一些連接處噴出蒸汽。

  瑞克雷最後一次環顧浴室。

  這是塊隱匿的寶地,絕對是的。不管別人怎麼說,詹森老先生有時候還是不會出錯的,哪怕只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這個房間的地板和天花板,都貼著白色、藍色、綠色的瓷磚。

  在屋子中間,管道組成的王冠下方就是詹森的專利「颱風式」超級室內沐浴神器,外帶自動香皂盒,這真是一首由紅木、紫檀和黃銅組成的清潔之詩。

  他讓莫多把每一根管道、每一個黃銅水龍頭都擦得鋥光瓦亮。莫多擦了好久呢。

  瑞克雷關上身後那扇結了霜的門。

  那位發明洗澡神器的人決意將洗澡這件小事變成一場可精確管控的體驗。這間小屋一側有一塊很大的面板,上面安裝了各種水龍頭,有美人魚形狀的、貝殼形狀的,不知為何還有石榴形狀的。它們分別可噴出鹹水、硬水、軟水,另外還有很大的轉盤來精確控制水溫。瑞克雷仔細看著這些東西。

  然後他後退幾步,看著周圍的瓷磚唱道:「咪,咪,咪!」

  聲音反射回來。

  「回音完美!」瑞克雷說,他本人天生就是一位浴室男中音歌唱家。

  他拿起浴室里的話筒,這個話筒的作用是讓洗澡的人可以和工程師溝通。「莫多先生,所有水箱一起放水。」

  「好嘞,先生!」

  瑞克雷打開標有「噴霧」的水龍頭,自己閃到一旁,他內心深處很清楚,詹森的發明不是「站在盒子外面思考」那種水準,他的水準是衝破整個房間,把牆炸個稀爛的程度。

  熱水溫和地落下,仿佛雨霧的愛撫一般落在他身上。

  「我的天!」他說著又打開另一個水龍頭。

  「淋浴」的水流更大了。「急流」的水量更大,沖得他直喘氣。「洪水」一打開他就趕緊去摸索水龍頭面板,因為頭上那種感覺仿佛水龍頭都被衝掉了。「波浪」則是一陣溫暖的鹹水從房間一側衝到另一側,然後流入地板中間的下水口。

  「你還好嗎,先生?」莫多喊道。

  「特別好!還有十幾個開關我沒試過呢!」

  莫多點頭,打開了一個閥門。瑞克雷疑似唱歌的聲音穿過厚厚的蒸汽傳出來。

  「哦,我哦哦哦哦認識一個——呃……農業工作者之類的,多半是個蓋屋匠,我認識他挺久,他——他是個農夫,現在想想,他還有個女兒,名字我一時忘了,好像是帕什麼阿。副歌:什麼什麼,蔬菜形狀真滑稽,大概是蘿蔔,什麼什麼和甜美的夜哎哎哎哎哎那個鶯——啊哈,哦哦哦——」

  歌聲突然停下來。莫多聽見一陣劇烈的沖水的聲音。

  「校長?」

  片刻後,回答的聲音從天花板處傳來。聽起來很高也很猶豫。

  「呃……能不能麻煩你從外頭把水關掉,親愛的莫多?呃……希望你很慢很慢地關掉……」

  莫多慢慢地轉動一個轉輪,那沖水的聲音逐漸小下去。

  「幹得好,」這次校長的聲音是從靠近地面的位置傳來的,「真是特別好。我認為此次試用肯定是成功的。是的,很成功。呃,但是你能不能來幫我走幾步,我覺得自己的腳有點站不穩……」

  莫多打開門,扶著瑞克雷出來坐在長凳上。他臉色蒼白。

  「對,很成功,」校長的眼神有點飄忽,「極其成功。呃,只有一個小問題,莫多——」

  「什麼,先生?」

  「有一個水龍頭,暫時可以不用。」瑞克雷說,「如果你能掛個牌子在那個水龍頭上,我真的無比感激。」

  「寫什麼呢,先生?」

  「寫『絕對不要碰』之類的。」

  「好的,先生。」

  「掛在『老準時』那個水龍頭上。」

  「好的,先生。」

  「不用告訴其他人。」

  「好的,先生。」

  「哈,老天啊,我覺得自己從沒如此乾淨過。」

  在臨近天花板那些裝飾精美瓷磚上面的某個有利位置,一個戴圓頂禮帽的地精正認認真真地看著瑞克雷。

  莫多走了,校長用一塊蓬鬆的大毛巾慢慢擦乾身體。他總算平靜下來了,卻又忍不住唱起歌來。

  「聖豬節第二天我……尋回真愛,用一封唧唧歪歪信,哈哈,對啊,還有一隻梨樹下的松雞……」[25]

  地精滑到地上,悄悄溜到那抖個不停的人影背後。瑞克雷試過幾回之後,開始唱一首講每個行星上都有冬天的歌。這首歌改過幾句歌詞後經常被用在某些地方宗教里,但是實際上這首歌里唱的東西就算跟神仙有關,也是樹根和樹葉那樣的關係。

  「——太陽升起,鹿群奔跑——」

  瑞克雷一轉身,濕毛巾的一角鉤住了地精的耳朵,把它掛得摔了一跤。

  「我看見你偷偷跑過去!」校長喊道,「這是幹什麼呢?你是時間小竊賊嗎?」

  地精在滿是肥皂泡的地面上向後滑去。

  「倒是你在幹什麼呢,先生?你看不見我才對!」

  「我是個巫師!我可以看到在我面前的任何東西。」瑞克雷說,「如果是庶務長的話,還能看到不在眼前的東西。你口袋裡是什麼?」

  「你還是不打開的好,先生!真的還是不打開看的好!」

  「為什麼?裡面是什麼?」

  地精很沮喪:「不是裡面裝了什麼,先生,重點是打開之後會出來些什麼。我一次只能讓它們出來一個,要是讓它們一起跑出來的話,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瑞克雷越發好奇,他解開了繩子。

  「你真的會後悔的,先生!」地精警告他。

  「是嗎?話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地精最終放棄了。

  「呃……你知道牙仙吧?」

  「當然知道。」瑞克雷說。

  「嗯……我不是牙仙。不過……我是干類似的工作……」

  「什麼?你拿人家的東西嗎?」

  「呃,不是那種拿走。其實是……拿來……」

  「啊……新牙?」

  「呃……新疣子之類的。」地精說。

  死神把口袋扔到雪橇後面,然後自己爬上去。

  「你幹得很好,主人。」阿爾伯特說。

  抱枕還是很不舒服,死神捂著自己的肚子,我也不習慣這大鬍子。

  「肚子我已經盡力了,主人。你要習慣有點障礙。」

  阿爾伯特打開一瓶冷茶。喝了那麼多雪利酒,他覺得口渴。

  「幹得好啊,主人。」他喝了口茶又說,「壁爐里的灰、腳印、那麼多雪利酒、屋頂上的雪橇印……肯定有用。」

  你覺得真的能行嗎?

  「肯定行。」

  我確定有些小孩看見我了。我知道他們在偷看。死神驕傲地說。

  「幹得好,先生。」

  是的。

  「不過有一點。只說『嚯嚯嚯』就好了,別說『你們這些短命的凡人』,除非你想讓他們長大都變成放債的。」

  嚯。嚯。嚯。

  「對,你越來越熟練了。」阿爾伯特趕緊低頭看筆記本,這樣死神就看不到他的臉了,「主人,我現在得告訴你,在公眾面前亮相非常重要。真的。」

  啊。我一般不這樣做。

  「聖豬老爹是個公眾人物,主人,在公眾面前亮相比讓孩子偶爾看到你要有用得多。對增強信仰非常有用。」

  真的?嚯。嚯。嚯。

  「沒錯,真的,主人,真的沒錯。我說到哪兒了……哦,商店還開著,很多小孩去商店裡看聖豬老爹。當然,不是真的聖豬老爹。都是些肚子上墊了個枕頭的怪老頭,你這身打扮剛剛好,主人。」

  不是真的聖豬老爹?嚯。嚯。嚯。

  「呃,你不用……」

  孩子們都知道?嚯。嚯。嚯。

  阿爾伯特撓撓鼻子:「應該都知道,主人。」

  事情不該如此。難怪有……這很難。信仰就是讓步?嚯。嚯。嚯。

  「也許吧,主人。呃『嚯嚯嚯』……」

  那群冒牌貨在哪兒呢?嚯。嚯。嚯。

  阿爾伯特只好隨他去了。「大棒街的克拉姆利商店。這家店的聖豬老爹山洞很受歡迎。店裡的聖豬老爹都很專業。」

  我們去看看,把他們都撬下去吧。嚯。嚯。嚯。

  「好的,主人。」

  這是個雙關語,或者說文字遊戲,阿爾伯特。橇和撬,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

  「我真的快笑死了,先生。」

  嚯。嚯。嚯。

  校長咧嘴一笑。

  他經常咧嘴一笑。他是那種就算生氣也會咧嘴笑的人,但是現在他笑是因為他很自豪。雖然有些惱怒,但還是很自豪的。

  「這浴室真的不錯,對吧?」他說,「之前整個被封起來了,你知道吧。真是蠢死了。當然可能確實會損傷幾顆牙齒,」他小心地站起來,「但也只是可能而已。這裡頭一切設施齊全,你看見了沒?蛤殼式的洗腳盆,看。衣櫃裡裝滿浴袍。那個浴缸里有個很大的泡泡機,你讓水冒泡都不需要吃澱粉質食物了。還有這個東西,這個美人魚拿的罐子可以用來裝腳指甲碎屑。這裡頭什麼都有。」

  「一個專門的罐子用來裝腳指甲碎屑?」疣子怪說。

  「服務周全總沒錯。」瑞克雷說著打開一個非常華麗的罐子,罐子上寫著「浴鹽」,他從那裡頭拿出一瓶酒,「連裝指甲碎屑的東西都有,就說明一切都盡在掌控。這是個古老的魔法,時間之初的那種。」

  他拿起瓶子對著光。

  「現在應該已經冰好了。」他說著打開軟木塞,「疣子怪,哈?」

  「我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地精說。

  「你不知道?」

  「不知道。有一天我醒來,突然發現自己成了疣子怪。」

  「還真奇怪。」瑞克雷說,「我爸曾說,如果你光腳走路,疣子怪就會出現,但我不知道還真有疣子怪,我以為是他編的。牙仙當然是有的,那些小東西住在花里,我小時候喜歡捉牙仙,但我完全想不起來疣子怪的事。」他一邊喝酒一邊想,「其實我有個遠房表親叫尤子。說真的,這個名字讀起來還不錯。」

  他從眼鏡的上方看著地精。

  如果不能在所處環境中察覺到細微的異常,你是當不上校長的。當然不全是如此。準確來說,是當不長久。

  「很不錯,對吧?」他有所疑慮。

  「不如叫頭皮屑算了。」地精說,「我等會兒要出去吸點新鮮空氣。」

  「我們還是先檢查一下。」瑞克雷說,「當然,也可能一切正常。」

  「多謝啊。」疣子怪鬱鬱不樂地說。

  今年的聖豬老爹山洞非常豪華,弗農·克拉姆利對自己說。店員們工作很認真。聖豬老爹的那架雪橇堪稱藝術品,那些豬也非常逼真,粉色的陰影非常漂亮。山洞幾乎占據了商場一樓。有一個精靈在魔法叮噹瀑布後面吸菸被抓住了,另外那個帶發條的萬國娃娃看起來有點蠢,動起來表演「我們都能友好相處」的時候也比較討人厭,但是,弗農·克拉姆利對自己說,這裡每一處都展示了愉快的童心。

  孩子們跟家長一起排隊,大家都嚴肅警覺地看著周圍的裝飾。

  大家紛紛掏錢。嗯,收錢的方式很重要。

  不能讓店員們受到誘惑,克拉姆利先生在商店的天花板上安裝了一套交錯的線纜。每一層的正中間都有一個收銀員坐在一個小籠子裡。店員們從顧客手中掏錢,然後把錢放進一個發條小車子裡,小車嗖嗖地從半空中跑向收銀員,收銀員找零之後再把小車推回去。這樣就不會有人被引誘了,很多小車子來回飛跑就像煙火表演一樣。

  克拉姆利先生熱愛聖豬節。畢竟,聖豬節是孩子們的節日。

  他把手伸進馬甲口袋裡,臉上露出笑容。

  「一切都還好嗎?哈丁小姐?」

  「很好,克拉姆利先生。」收銀員溫和地說。

  「非常好。」他看著那堆硬幣。

  一小簇曲折的亮光從硬幣堆上冒出來,然後落在收銀處的金屬框上。

  克拉姆利先生眨眨眼睛。哈丁小姐的眼鏡金屬框上閃過幾個火花。

  山洞裡的各種裝飾忽然充滿了電。在短短的一秒鐘內,克拉姆利先生有種速度飛快的感覺,仿佛有什麼東西發出吱嘎的尖叫聲停了下來。真有點好笑。

  紙糊的粉紅豬爆炸了。紙做的鼻子從克拉姆利先生頭上彈開。

  幾頭冒著汗呼嚕呼嚕叫的豬出現了,嗯……他估計這些東西應該是豬,畢竟河馬沒有尖尖的耳朵,鼻子上也不會穿環。但那些動物太大了,是灰色的,長滿剛毛,每一頭豬周圍都環繞著氣味刺鼻的霧氣。

  那些豬當然不可愛,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可愛之處。其中一頭用紅色的小眼睛看著他,那頭豬沒有「噗哼」地叫。從小生長在城市的克拉姆利先生一直以為豬是那樣叫的。

  其實那頭豬叫了一聲:「咕嗷——」

  雪橇也變得截然不同了。他之前對雪橇特別滿意,那上面配有精美的銀質裝飾。上頭亮晶晶的星星是他親自監督工人粘上去的。但現在這完美的作品變成了另一架雪橇周圍的閃亮碎片,新的那架雪橇仿佛是用兩個巨大的樹幹不加修飾做成的。看上去十分古老,那木頭上還刻著人臉,而且臉都猙獰古怪,很不合時宜。

  家長們大呼小叫地想把孩子們拉開,但是誰都沒成功。孩子們像蒼蠅撲果醬一樣朝著那雪橇衝去。

  克拉姆利先生也揮著手朝那個嚇人的東西跑去。

  「站住!站住!」他高聲喊道,「你嚇著孩子們了!」

  然而他身後的小男孩卻說:「它們有獠牙啊!超酷!」

  男孩的姐姐說:「嘿,那頭豬撒尿了!」果然一大團黃顏色的水汽冒起來。「看,流到樓梯那兒去了!不會游泳的人抓緊樓梯扶手!」

  「要是你不乖的話它們就會吃了你,懂嗎?」另外一個小女孩顯然也很認同這些豬,「全吃了。骨頭都不剩。咯吱咯吱就嚼爛了。」

  另外一個年齡大點的孩子說:「別傻了,它們是假的,只是巫師搞出來的魔法。要不然就是發條的,大家都知道它們不是真的——」

  一頭豬轉身看著他。男孩趕緊躲到媽媽身後去了。

  克拉姆利先生氣得都哭了,他推開擁擠的人群來到聖豬老爹山洞前。他抓住一個驚恐萬狀的仙子。

  「肯定是等高運動搞的事,對不對!」他喊道,「他們想整垮我!想要傷害所有的孩子!看看這些可愛的娃娃!」

  仙子說不出話來。孩子們不顧媽媽的反對都擠在豬的周圍。有個小女孩還給一頭豬餵了個橙子。

  不過萬國娃娃表演就有大麻煩了。底座上的音樂盒正在播放「大家都好該有多好」,可是上頭的人偶都扭曲變形了,於是手握長矛的克拉奇男孩隨著音樂節奏反覆毆打奧姆女孩的頭,穿著民族服飾的阿加丁帝國女孩則不停地踢打拉蒙多斯小德魯伊的耳朵。圍觀的孩子們毫無偏見地拍手叫好。

  「呃,克拉姆利先生,山洞裡面麻煩更大。」仙子對他說。

  一個紅白兩色的人影從那堆撞壞了的東西里出來,那人把一把假鬍子塞進克拉姆利先生手中。「夠了,」穿著聖豬老爹衣服的那人說,「我不討厭橙子味和濕褲子,但是我受不了這個。」

  他從隊伍中穿過,克拉姆利先生聽見他說:「他一點都沒做對!」

  克拉姆利先生繼續往前擠。

  有個人正坐在那把大椅子裡。有個小孩坐在他膝蓋上。那個人……很奇怪。

  他當然穿著聖豬老爹的衣服,但是克拉姆利先生的眼神就是無法在他身上聚焦,每次他將要看清那人的時候,目光就會偏到一邊去。感覺好像是在看自己的耳朵。「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克拉姆利問。

  一隻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山洞裡的仙子。至少他穿著仙子的衣服,只不過穿得歪歪斜斜,好像趕時間似的。

  「你是誰?」

  仙子從嘴邊拿下一截濕答答的煙屁股,瞟了他一眼說:「你可以叫我,重重叔叔。」

  「你不是仙子!」

  「我是仙子鞋匠,先生。」

  克拉姆利身後一個聲音說道:

  你想要什麼聖豬節禮物呢,小人類?

  克拉姆利無比恐懼地轉過身。

  聖豬老爹面前,嗯,他覺得那是個奪權篡位的聖豬老爹,他面前有個小孩,絨球羊毛帽太大了,看不出那孩子是男是女。

  克拉姆利先生知道這事是個什麼流程。大體就是:孩子通常不說話,陪同前來的媽媽會彎下腰看著聖豬老爹的眼睛,很有針對性地用那種成年人密謀忽悠小孩的語氣說:「你想要那個丁零娃娃,對不對呀,朵麗?就像你放在窗台上的那個大廚媽媽套裝的一樣。還想要《廚房花樣書》對不對?還想要什麼?」

  孩子就會小聲說:「謝謝,我還想要一個氣球或者橙子。」

  但是這一次卻不是這樣的。

  孩子的媽媽只說了「你想要……」幾個字。

  孩子,為什麼你手上有根線?

  孩子低頭看到自己袖子上拉出來一根線,就趕緊拿起來看了看。

  「棍子。」那孩子說。

  我知道了。真是很特別。

  「你會拿棍子打人嗎?」戴毛絨球帽子的小孩問。

  你說呢?

  這個小毛絨球偷偷笑了笑。「我看到你的豬撒尿了。」孩子說。那語氣仿佛是在暗示此事將是小朋友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激動人心的事情。

  哦。呃……好吧。

  「它尿了超大——」

  聖豬節你想要什麼禮物?聖豬老爹再次問。

  這次媽媽抓准了時機飛快地說:「她想要——」

  聖豬老爹很不耐煩地打了個響指,那位媽媽的嘴立刻閉緊了。

  孩子察覺到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飛快地說著:

  「我想要一支軍隊。一個大大的城堡帶尖頂的,」小孩說道,「還有劍。」

  你說什麼?聖豬老爹問。

  「一把大劍?」孩子深思之後回答。

  好的。

  重重叔叔拿胳膊肘推了推聖豬老爹。

  「他們得謝謝你才行。」他說。

  真的?一般他們都不謝我。

  「我是說他們得謝謝聖豬老爹,」阿爾伯特悄聲說,「也就是你,對吧?」

  對,當然。嗯哼,你得說謝謝。

  「謝謝。」

  當個乖孩子。這也是協議的一部分。

  「好的。」

  合約成立。聖豬老爹從口袋裡拿出來——

  一個很大的城堡模型,顯然是和孩子想的一模一樣,有著藍色尖頂炮塔,很適合把公主關進去。

  還有一大盒子騎士和武士,足有好幾百個。

  還有一把四尺長的劍,劍刃閃閃發亮。

  媽媽不禁倒抽一口氣。

  「你不能給她這個!」她驚呼道,「這不安全!」

  這是一把劍,聖豬老爹說,劍本來就不安全。

  「她還是個孩子!」克拉姆利喊道。

  這是教育。

  「她傷到自己怎麼辦?」

  那就吸取教訓吧。

  重重叔叔急忙小聲說了點什麼。

  真的?哦,好吧。看來我不該說什麼。

  於是劍變成了木頭的。

  「她不想要這些東西!」朵麗的媽媽極其嚴肅地說,「她是個女孩!再說我也買不起這麼大的高級玩具。」

  我認為這是免費贈送的。聖豬老爹的聲音有些疑惑。

  「什麼?」媽媽說。

  克拉姆利也說:「什麼?」他一直滿心驚恐地聽著剛才的對話。「不能免費贈送!那是我們店裡的貨!不能免費贈送!聖豬節也不能送東西!我是說……當然,當然是要送一些東西。」他意識到周圍有人,於是趕緊改口,「但是首先得購買,你知道嗎?我是說……哈哈哈。」他緊張地笑了一下,越發覺得周圍氣氛奇怪,而且那位重重叔叔還氣憤地盯著他,「玩具又不是小精靈在小屋子裡隨便造出來的。哈哈哈哈……」

  「扯淡!」重重叔叔挺睿智地說,「你給精靈付錢就是發瘋,你是想讓它們把名字刻在你腦門兒上吧。」

  朵麗的媽媽作為事件的中心,看過剛才的對話之後絲毫沒有改變態度,她尖銳地問道:「你是說這些全部免費?」

  克拉姆利先生無助地看著那些玩具,那些確實不像是他店裡的庫存。

  然後他又努力去看那位新來的聖豬老爹,他的每一顆腦細胞都在拼命告訴他,那位就是穿著紅白套裝的快樂大胖子。

  嗯……幾乎每一顆腦細胞都在這樣說。只有極少數更睿智的細胞在說,眼睛看見了別的東西,但腦細胞不認同。還有一部分細胞索性徹底切斷了聯繫。

  幾個詞從他牙縫裡蹦出來。

  「似乎……是的。」他說。

  雖然是聖豬節,但幽冥大學裡一片忙碌。巫師任何時候都不會早睡[26],更何況今天午夜過了還有聖豬節宴會。

  聖豬節宴會的規模基本上就是在大學內部吃些小菜,大概要上三四輪菜,奶酪和堅果無限供應。

  有些巫師會事先準備幾個星期。院長可以用一根叉子叉起一隻火雞。等到午夜醞釀恰到好處的食慾這種事情也已經很熟練了。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喜悅和期待的氣氛,瀰漫著唾液腺奮力工作的聲響,還有掐著時間小心準備藥片藥粉的氛圍。未來的很多個小時,十八道菜會聚集在肋骨之下的某處隨時準備反攻。

  瑞克雷走進雪地里,他豎起領子。高級能量魔法大樓上的燈都還亮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低聲說,「聖豬節他們還在工作,太不正常了。我還是學生的話,現在至少已經吐了兩次了——」

  龐德·斯蒂彭斯和他研究團隊裡的學生也向聖豬節讓步。他們在小六[27]上頭掛了冬青,還在裝蟻丘的玻璃罐上蓋了一頂很大的紙帽子。

  每次瑞克雷到這裡就會發現那個引擎有所改變……那個東西似乎是叫思考機還是別的什麼。有時候那些東西一整夜都開著。有時候斯蒂彭斯覺得,小六他——它會根據自己的額外需要制定計劃。這一切都讓瑞克雷覺得煩躁不安,尤其是看到庶務長[28]坐在那機器面前就更煩了。他一時間忘了那個疣子怪。

  「老哥,你在幹什麼呢?」他說,「你該進去才對,今晚就該上躥下跳,隨時給大家讓路。」

  「為粉色、灰色、綠色歡呼。」庶務長說。

  「呃……我們覺得小六可能……那個啥……需要幫助,先生。」龐德·斯蒂彭斯說,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大學裡最理性的人,「庶務長提了一個問題。我們覺得對他而言這是最好的聖豬節禮物。」

  「嗯,神嘛,庶務長沒問題的。」庶務長還在傻笑,瑞克雷邊說邊拍拍他的頭,嘴上做了一個「神經病」的口型,「就是有點走神而已。我說的是『有點走神』嗎?也是正常的,花了很多時間增加數據嘛。都沒時間出去喘口氣。我是說,你都沒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老哥!」

  「我們覺得,呃,有人說說話他會比較高興。」龐德說。

  「什麼?什麼?我一直在跟他說話!我一直在努力讓他別太走神。」瑞克雷說,「重點是,不能讓他這麼一個人悶著。」

  「呃……對……當然。」龐德很討巧地說,他想起庶務長當年是個看到半生雞蛋就很激動的人,「呃……所以,嗯,我們再試一次吧,好嗎?你準備好了嗎,丁威迪先生?」

  「好的,謝謝。不介意的話,給我綠色加肉桂吧。」

  「我不懂他是怎麼跟機器說話的,」瑞克雷悶悶不樂地說,「這東西又沒有耳朵。」

  「啊,其實我們給它造了個耳朵,」龐德說,「呃……」

  他指著一面連了很多管子的大鼓。

  瑞克雷十分懷疑地說:「這是溫德爾·胡桐老頭子[29]的耳鼓支棱出來了嗎?」

  「是這樣的,校長。」龐德清了清嗓子,「你看,聲音以波的形式……」他忽然停下來,巫師的預感冒了出來。他知道瑞克雷會以為他在說波浪大海之類的。每一次他試圖向校長解釋某個原理時,總會出現巨大的誤解。浪涌、冰激凌、沙子之類的詞都……

  最終龐德放棄了:「這些是由魔法完成的,校長。」

  「啊,好。」瑞克雷似乎有點失望,「不是彈簧、齒輪、管子之類組合起來的麻煩事。」

  「不是的,先生,」龐德說,「只有充足而先進的魔法。」

  「真好。它能幹什麼?」

  「小六可以聽見你說的話。」

  「真有趣。它在卡片上打了那麼多孔,還有你們整天都在敲鍵盤,那就——」

  「看好了,先生。」龐德說,「好了,艾德里安,初始化GBL。」

  「初始化GBL又是什麼意思呢?」瑞克雷在他身後問。

  「是……就是拉下最大那根杆的意思。」龐德猶豫地說。

  「哦,說起來是挺簡單的。」

  龐德嘆了口氣:「對呀,校長。」

  他朝一個學生點點頭,那學生便拉下一根標著「請勿拉下」的紅色大杆子。

  各種零件在小六內部轉起來。螞蟻農場的小活板門打開,幾百萬隻螞蟻沿著玻璃管道爬行。龐德敲了敲那個巨大的木質鍵盤。

  「你們居然能記住這麼多操作,我真的很驚訝。」瑞克雷看著龐德,龐德似乎覺得自己做的事情特別有趣。

  「基本上都是憑直覺,校長。」龐德說,「當然,一開始要花很多時間去學。好了,庶務長,」他說,「說句話吧……」

  「他說,庶務長,說句話!」瑞克雷幫他在庶務長耳邊吼道。

  「菊花?是好東西,我奶奶喜歡。」庶務長說。

  於是小六內部的機械開始運轉起來。在房間的後面,一架掛著羊頭骷髏的改良水車笨重地轉動起來。

  系統中的一支由彈簧和導向臂牽引的羽毛筆開始寫字:

  +++你為什麼認為自己是好東西?+++

  庶務長猶豫了一下:「因為我有我自己的勺子。」

  +++跟我說說你的勺子吧。+++

  「呃……就是個小勺子……」

  +++你對自己的勺子感到憂慮嗎?+++

  庶務長皺眉,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哈,果凍先生來了。」他雖然這麼說,但語氣顯得心不在焉。

  +++你當果凍先生有多久了?+++

  庶務長瞪大了眼睛說:「你是在耍我嗎?」

  「真厲害啊!」瑞克雷說,「他說不出話了!比干青蛙丸還有效!你是怎麼做到的?」

  「呃,」龐德回答,「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真厲害。」瑞克雷說,他在小六那塊貼著「內有蟻丘」的標籤處敲了敲自己的菸斗,龐德不禁皺眉,「這算是某種大型人工大腦,對吧?」

  「你可以這麼認為。」龐德謹慎地回答,「但是小六不會思考。不是像我們這樣思考,只是看起來像是思考。」

  「哦,就和院長一樣。」瑞克雷說,「你能不能想辦法把一樣的大腦安進院長腦袋裡?」

  「這東西有十噸重,校長。」

  「哦,是嗎?那得要一根很大的撬棍啊。」他停頓片刻,又摸摸自己的兜,「我想起來自己來這裡要幹什麼了,我這兒有個疣子怪——」

  「你好。」疣子怪還挺不好意思的。

  瑞克雷接著說:「——他今晚突然就憑空冒出來了。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心想:有點怪啊。當然了,聖豬節總會發生一些怪事。去年也有,更早以前也有。畢竟聖豬老爹到處飛嘛,黑夜最黑的時候等等。過去一年什麼古怪神秘的垃圾都堆在一起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就想,你們能不能幫忙看看這個疣子怪。說不定是我想多了。」

  「一個疣子怪?」龐德說。

  那地精趕緊抓緊了自己的小包袱。

  「很多事情都能解釋得通了,」瑞克雷說,「畢竟,世界上有牙仙,對吧?也許你還會好奇,既然我們有酒神,為什麼沒有宿醉之神——」

  他不說話了。

  「你們誰聽見剛才那個聲音了?」他說。

  「什麼聲音,校長?」

  「那種丁零丁零的聲音?好像小鈴鐺的聲響?」

  「我什麼都沒聽見,先生。」

  「哦。」瑞克雷聳聳肩,「總之……我說什麼來著……哦,迄今為止都沒人聽說過疣子怪這種東西。」

  「對啊,」地精說,「就連我自己都沒聽說過呢,結果今晚我就成疣子怪了。」

  「我們就來查一下吧,校長。」龐德答得很圓滑。

  「好樣的。」瑞克雷把地精放回自己兜里,然後看著小六。

  「真厲害。」他又說,「它看起來好像真的在思考一樣,對吧?」

  「呃……對。」

  「但其實根本沒有在思考?」

  「呃……對。」

  「所以……它做出一副像是在思考的樣子,其實都是裝的?」

  「呃……對。」

  「那真是和人一模一樣呢,真的。」瑞克雷說。

  男孩仔細看了聖豬老爹一眼,然後坐在這位官方聖豬老爹的膝蓋上。

  「我們事先說清楚,我知道你是店裡找人裝的。」他說,「聖豬老爹從生物學和現實狀況來說都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啊。這麼說我是不存在的?

  「正確。這只是季節性裝飾而已,我必須要說,這是暴力的商業行為。我媽媽已經給我買了禮物。當然是我指示她去購買了正確的禮物。她經常出錯。」

  聖豬老爹看了一眼附近那位焦急微笑但又無可奈何的媽媽。

  孩子,你幾歲了?

  男孩翻了個白眼。「你不該問這個,」他說,「我之前來過,你知道吧。你該先問我的名字。」

  阿倫·費吉特,綽號松樹,住安卡-摩波城,邊緣街。

  「肯定是有人告訴你了,」阿倫說,「那些人多半穿成精靈的樣子,跟媽媽們問清楚了。」

  你現在八歲,大約能活到……嗯,四十五歲。聖豬老爹說。

  「他們付錢的時候多半填了個表。」阿倫說。

  你想要胡桃木製成的斯托平原無毒蛇,一個展示櫃,一份收藏冊,一個殺蟲罐,還有一個蜥蜴拓章。蜥蜴拓章是什麼?

  「蜥蜴還是鼓著的時候你沒法把它們粘起來,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我看鉛筆那會兒媽媽已經告訴你了呢。好了,我們別兜圈子行嗎?給我橘子,然後我就走了。」

  我可以給你的東西遠不止橘子。

  「好好好,我知道了。這就是在引誘潛在消費者吧。天啊,你的鬍子肯定也是假的。對了,老頭,你知不知道,你的豬——」

  是的。

  「我認為都是鏡子、繩子、管子組成的。在我看來它們都是人造的。」

  聖豬老爹打了個響指。

  「這是信號吧?」男孩跳到地上,「謝謝你。」

  聖豬節快樂。男孩走開的時候聖豬老爹在他身後說。

  重重叔叔拍拍他的肩膀。

  「幹得好,主人。」他說,「非常有耐心。是我的話就會狠狠給他一耳光。」

  哦,他肯定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紅色兜帽轉了一下,只有阿爾伯特能看到帽子裡面,只要他打開他媽媽拿的那幾個盒子……

  嚯。嚯。嚯。

  「別拴這麼緊!別拴這麼緊!」

  吱吱。

  蘇珊正在死神大圖書館低洼處的書架上找東西,身後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爭吵非常激烈,如果可以的話應該會形成雲團了。

  「好了,好了,」一個蘇珊努力想要無視的聲音說,「就這樣吧。我必須能夠揮動我的翅膀,好嗎?」

  吱吱。

  「啊,」蘇珊小聲說,「聖豬老爹……」

  他占據了好幾個書架,而且不止一本書。第一卷是寫在獸皮上的。聖豬老爹真的很老。

  「好了,好了。它看起來什麼樣?」

  吱吱。

  「小姐?」渡鴉似乎想問問別人的意見。

  蘇珊抬頭看了一眼。渡鴉胸前掛著一片鮮紅的紙從她眼前跳過。

  「啾啾。」他叫道,「噗噗噗。跳呀跳呀跳……」

  「你這是自欺欺人呢,」蘇珊說,「我都能看見掛紙的繩子。」

  她打開那個捲軸。

  「也許我該坐在積雪的木頭上,」渡鴉在她身後低聲說,「說不定那才是關鍵,對哦。」

  「我讀不懂。」蘇珊說,「字母太奇怪了……」

  「那是縹緲如尼文。」渡鴉說,「畢竟,聖豬老爹不是人類。」

  蘇珊摸著那薄薄的皮子,那些符號從她指尖飄過。

  她雖然讀不懂,但是可以感覺很多東西。鮮明的雪花氣味瀰漫在空氣中,聞起來十分新鮮。還有各種聲音,蹄子奔跑的聲音,冰凍的樹枝折斷的聲音,耀眼閃光的球……

  蘇珊抖了一下把捲軸扔到一邊清醒過來。她又打開另一個似乎是用樹皮做成的捲軸。文字漂浮在紙面上。不管這是什麼文字,它們肯定不是用眼睛來讀的,它們好像是用意識來觸摸的盲文。一些圖像從她腦海中飄過——濕乎乎的毛皮、汗水、松樹、煤灰、冰冷的空氣、潮濕的灰燼、豬……大便,家庭教師的思路趕緊糾正錯誤。還有血……還有……豆子的味道?所有這些都是圖像,沒有文字。仿佛……動物的記憶。

  「這些太奇怪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個給孩子們送禮物的開心胖老頭。」蘇珊大聲說。

  「現在是,過去可不是。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渡鴉說。

  「我知道嗎?」

  「這就好像公司培訓,」渡鴉說,「神也要與時俱進啊,我說得對吧?他現在和幾千年前大不一樣,這是肯定的。畢竟,幾千年前也沒人穿襪子啊。」他說著撓了撓自己的喙。

  「就是這個意思。」他繼續誇誇其談,「他可能只是你們冬季的一個小神。就是……雪地里的血,太陽升起那種。一開始是祭祀的動物,對吧,捕獵一頭巨大多毛的野獸之類的。你知道嗎,錘頂山有些居民在聖豬節會殺一隻山雀,然後圍著自己的房子一邊轉圈一邊唱關於山雀的歌。歌詞就是whack-fol-oh-diddle-dildo[30]之類的。非常民謠,非常神秘嚇人。」

  「為什麼是山雀?」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人問:嘿,你們知不知道怎麼獵殺一頭大鷹啊?有大尖嘴巴、大尖爪子的那種?不然咱捉個豌豆大小的山雀算了?它們只會啾啾叫。嗯,好好想想吧。總之,後來這種事就淹沒在宗教之中了,再後來他們發明出另一套,就是找個窮壞蛋,在他的衣服褶皺里放一粒特殊的豆子,然後大家就說:哥們兒,你是國王啦。然後他自己也覺得『挺好的』,大家心知肚明這種開頭很適合寫個長長的故事。因為接下來,將有十多個人手持聖鐮刀在雪地里追趕他,這樣冰雪就會消融,土地就會恢復生機。非常的……那啥……少數民族風格。再再後來,就有些聰明人心想,好像不管怎樣太陽都會升起來啊,那我們為什麼要把食物免費送給德魯伊呢?[31]接著,你知道吧,就出現了崗位空缺。神的事情就是這樣,他們總有辦法……怎麼說呢……堅持下去。」

  「太陽死活都會升起來,」蘇珊說,「你怎麼知道?」

  「通過觀察。每天早晨太陽都升起來,我看見了。」

  「我是說神聖鐮刀之類的事情。」

  渡鴉露出得意的神情。

  「你忠實的渡鴉是一隻超自然的鳥兒,」他說,「雷神空眼愛奧曾利用這些神秘莫測的渡鴉飛遍世界各地為他收集情報。」

  「曾經?」

  「嗯……其實他的眼睛只是不在臉上而已,其實是像四處飄浮的眼球這種……你知道吧,可以拉近鏡頭什麼的……」渡鴉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下,「總會發生事故的,真的。」

  「你除了眼球能不能想點別的。」

  「呃……內臟。」

  吱吱。

  「不過他說得對,」蘇珊說,「神不會死。不會徹底死去……」

  她心裡說,總有些地方讓神容身,比如石頭裡,歌謠里,動物的記憶里,甚至是在風聲之中。他們不會徹底消失,他們會弔在世界的指甲尖兒上,隨時準備跑回來。一朝為神,永世為神。死亡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過個冬而已。

  「很好。」她說,「我們看看他遇到了什麼情況……」

  她拿出最後一冊記錄,隨手翻開……

  一種感覺像鞭子一樣從書里竄到她身上……

  蹄子、恐懼、雪、冷、夜晚……

  書掉到地上,自己合起來。

  吱吱?

  「我……我沒事。」

  她低頭看看那本書,心裡知道這是個友好的警告,就好比是一隻寵物,雖然覺得很疼,但秉性溫順,不會撕咬飼主——但也只是這次不咬而已。不管聖豬老爹到底在哪裡——在哪裡半死不活——他都只想一個人待著……

  蘇珊看著鼠之死神。他的小眼眶裡閃耀著藍色的火焰,看起來眼熟得讓人煩躁。

  吱吱?嘰?

  「老鼠說,如果他想調查聖豬老爹,他就會去那座城堡……」

  「那是哄小孩的故事啊。」蘇珊說,「貼在煙囪上的信會被送去那個城堡,只是個傳說而已。」

  她轉過身。老鼠和渡鴉都瞪著她。她發覺是自己的反應太像凡人了。

  吱吱?

  「老鼠說,『只是』是啥意思?」渡鴉說。

  鐵絲網來到花園,悄悄走近中戴夫身邊。大概可以算是花園吧,其實就是房子周圍的……一塊地。也許這裡算是個房子吧。雖然沒人說什麼,但是大家都忍不住要出來。那裡頭,感覺不對。

  他抖了一下。「那個人在哪裡?」他問。

  「在頂上,」中戴夫說,「還在想辦法打開那個房間。」

  「上了各種鎖的那個?」

  「對。」

  中戴夫正在捲菸卷。在那個房子……那個塔……那個房子兼塔,隨便叫什麼吧……總之在裡面不能抽菸。抽不了。抽的時候味道很差,感覺很噁心。

  「為啥呢?我們已經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對吧?現在就像群小孩一樣看著那個巫師搗鼓魔法玩意兒,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假裝嚴肅。他現在還想幹什麼?」

  「他說如果鎖上了就很想看看裡面是什麼。」

  「我以為我們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就可以走了。」

  「啊?那你跟他說。要來一根嗎?」

  鐵絲網接過那一袋菸絲,整個人放鬆了些。「我這輩子見過不少糟糕的地方,但這個地方真的不得了。」

  「對。」

  「這種可愛的感覺讓人想死。除了蘋果也該有別的東西可吃啊。」

  「對。」

  「還有這個要命的藍天。這個要命的藍天真的讓我要瘋。」

  「對。」

  他們努力不去看天。不知道為啥,這天仿佛是要砸到你身上似的。要是你不小心在不該有空白的地方看到空白的話就更糟了。那感覺就像眼睛裡犯了牙疼。

  稍遠處班卓正在盪鞦韆。真奇怪啊,戴夫心想,班卓在這裡倒是開心得很。「昨天他發現了一棵長棒棒糖的樹,」他鬱鬱不樂地說,「雖然說是昨天,但是誰能說得准呢?他像狗狗一樣黏著那個人。自從我們媽死後,從來沒有人打過班卓啊。他就像個小男孩,你知道吧,每件事都聽我的。以前都是我跟他說『揍那個人』,他就動手。」

  「他們就被揍。」

  「是啊。現在他去哪兒都跟著那小子。我覺得噁心。」

  「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為了一萬元啊。他說還有更多呢,比我們想像的還多。」

  他就是指茗時。

  「他可不光是為了錢。」

  「對啊。我跑這一趟也不是為了統治世界,」中戴夫說,「那種事情太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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