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2024-10-09 10:12:1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我們還有四塊多,」他說,「我也知道我們該怎麼花掉它。」
「我們應該把這錢用來交會費。」煥然重生的懸崖說。
戈羅德盯著不遠不近的地方出神。
「不,」他說,「我們的音樂還不是很對。我是說,它很美妙,很……新穎,」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小惡魔兼巴迪看,「可是還是缺了點兒什麼……」
矮人也目光如炬地看著巴迪兼小惡魔。
「你知道你的全身都在不停顫抖嗎?」他說,「在你的椅子上動來動去的,就像褲子裡全是螞蟻。」
「我沒辦法。」巴迪說。他想睡覺,可是有個旋律在他的腦海中雀躍不止。
「我也看到了,」懸崖說,「我們剛才一路走來的時候,你就一直蹦來蹦去的。」他向桌子下面望去,「你還在用腳打拍子。」
「你還在不停地打著響指。」戈羅德說。
「我無法不去想那個音樂,」巴迪說,「你說得對。我們需要……」他用手指敲擊著桌面,「……這樣的聲音……乓乓乓乓乓……」
「你是說鋼琴嗎?」
「是嗎?」
「在河對面的歌劇院裡就有一台新鋼琴。」戈羅德說。
「呀,辣種東西不適合我們的音樂,」懸崖說,「辣種東西志給辣些又肥又大、戴白色假髮的傢伙準備的。」
「我認為,」戈羅德又瞥了一眼旁邊的巴迪說,「如果我們把它放到小——巴迪身邊的話,它很快就能融入我們的音樂。所以去試試吧。」
「我聽說它值整整四百塊呢,」懸崖說,「誰也沒有辣麼多的牙。」
「我沒說要買它,」戈羅德說,「就是……借一段時間而已。」
「朗朗乾坤地偷東西。」懸崖說。
「不,不是偷,」矮人說,「我們用完了就給他們還回去。」
「哦,辣就沒問題了。」
巴迪不是鼓手也不是巨怪,他很清楚戈羅德話中的邏輯漏洞。要是幾個星期以前,他可能會把這個漏洞說出來。但那時的他是一個在山谷中乖乖地跟著德魯伊們圍圈圈的好孩子,他不喝酒,不罵人,在每次德魯伊的獻祭會上都會彈奏豎琴。
現在,他需要那架鋼琴。之前那個聲音差一點兒就完美無瑕了。
他打著響指的節奏正好跟他思考的節奏很合拍。
「可志我們找不到人演奏啊。」懸崖說。
「你負責弄鋼琴,」戈羅德說,「我負責找演奏的。」
從頭到尾,他們的眼神都不時地望向那把吉他。
巫師們集結在一起向著管風琴進發了。它周圍的空氣仿佛過熱了一般在震顫著。
「真是褻瀆之音!」近代如尼文講師大聲喊道。
「哦,我不知道!」院長尖聲叫著,「這還挺容易記的!」
藍色的火花在風琴管之間噼啪亂閃。只見圖書管理員處在震顫不已的建築物的高處。
「誰在鼓動風箱?」資深數學家尖聲叫著。
瑞克雷先生站在一邊環顧四周。風琴的手柄似乎在自動地上下擺動。
「我不能容忍這種事情,」他小聲嘀咕著,「發生在我這該死的學校。這比學生還糟糕。」
他舉起了弓弩,瞄準了主風箱,開火。
A鍵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哀號,緊接著,管風琴爆炸了。
接下來的幾秒鐘發生的事都是在此後不久的一次討論中一五一十地整合起來的。巫師們都到非凡之屋裡去喝了點兒烈酒,庶務長呢,則是去喝熱牛奶的。
近代如尼文講師賭咒發誓說64調音栓的風琴管在一道烈焰柱中直衝天際。
不確定性研究主席和資深數學家說他們發現圖書管理員頭朝下出現在學校外面薩托廣場的一處噴泉上,一直對他自己喊著「對——頭」,還咧著嘴笑。
庶務長說他看到有十幾個年輕的裸女在他床上跳上跳下的,不過他之前偶爾也這麼說過,尤其是在家裡待了太久的時候。
院長什麼話都沒說。
他眼神呆滯。
火花在他的發間噼啪響著。
他在想他是否能把自己的房間刷成黑色的。
……節拍還在繼續……
小惡魔的生命沙漏放在了大桌子的中間。鼠之死神圍著它走來走去,小小聲地吱吱叫著。
蘇珊也看著沙漏。毫無疑問,所有的沙子現在都在沙漏的底部了。但是,有點兒別的什麼東西充盈了沙漏的頂部,並且通過狹窄的瓶頸向下傾瀉。它是淡藍色的,裊裊地繚繞著,仿佛輕煙一般。
「你見過這種東西嗎?」她說。
吱吱。
「我也沒見過。」
蘇珊站了起來。牆壁附近的陰影,她已經習以為常了。那是一些東西——也不是機械,也不是家具。她們學校的草坪上有一個星象儀。那些遠處的影影綽綽的形狀讓她想起了那個東西,雖然她也說不上那都是些什麼星星,沿著怎樣的軌道運行。那似乎是一些過於奇異之物的投影,哪怕對於這個奇異空間而言也是如此。
她那時想救他的性命。這沒有錯。她知道。當她一見到他名字的時候,她……哦,這很重要。她繼承了一些死神的記憶。她可能沒有見過那個男孩,但他也許見過。她感到這個名字和這張臉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中,她的思維都得圍著這個打轉轉。
是什麼別的東西先救了他。
她又拿起沙漏放到耳邊。
她發現自己在用腳打著拍子。
她意識到遠處的陰影在移動。
她跑了過去,穿過了地面,真正的地面,超出地毯外圍邊界的地方。
這些影子要是更實體一些,看起來會更像數學的。都是一些屬於……某個物體的巨大的曲線。像是鐘錶指針,可是比樹還要長,在半空中緩慢地移動。
鼠之死神爬上了她的肩膀。
「我想你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對嗎?」
吱吱。
蘇珊點點頭。老鼠,她想,該死的時候就會死去。它們不會裝死騙人,也不會起死回生。世界上並沒有什麼殭屍鼠。老鼠們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
她又看著那個沙漏。那個男孩兒——她像其他女孩兒一樣用這個詞稱呼那些比她們略長几歲的年輕男性——在吉他上彈奏著和弦之類的音樂,然後,歷史就被改變了,或是被刪減了,還是什麼的。
她身邊的什麼東西不想讓他死。
現在是凌晨兩點鐘,外面下著雨。
安卡-摩波城的警衛、治安官巨石屑守衛著歌劇院。這一招維持治安的方法是他從科隆中士那兒學來的。要是在夜深人靜的雨夜裡,只有你一個人,就去守衛那些有著便利的遮雨屋檐的大傢伙。科隆奉行這個政策好幾年了。因此,從來沒有重要的標誌性建築被盜過[29]。
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一個小時之前,一根64調音栓的風琴管從天而降。巨石屑漫步過去檢查被砸出來的坑,但他也不確定這是否算是犯罪行為。而且,據他所知,風琴管都是從天而降的。
五分鐘之前,他還聽到歌劇院裡傳來了低沉的撞擊聲,有時還有叮叮噹噹的聲音。他把這些都記錄了下來。他可不想冒冒失失地就出現。巨石屑從來沒進過歌劇院。他也不知道正常情況下,凌晨兩點鐘時裡面該有什麼聲音。
前門打開了,一隻形狀怪異的巨大扁箱子,猶猶豫豫地走了出來。它在以一種奇異的路線行進著——先往前走幾步,再往後退幾步,而且邊走還邊自言自語。
巨石屑低頭望去。他能看到……他停了一下……至少七條大小各異的腿,其中只有四條腿是長腳的。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箱子旁邊,梆梆地敲著箱子的側面。
「你好,你好,你好,這個都是些什麼?」他努力集中著精力把這個句子說對。
箱子停住了。
然後它說:「我們是一架鋼琴。」
巨石屑審慎地考慮了一下。他並不知道鋼琴是什麼。
「鋼琴是會走來走去的,是嗎?」他說。
「這個……我們有腿。」鋼琴說。
巨石屑承認了這一點。
「可是現在是半夜。」他說。
「每台鋼琴都得有放風的時候。」鋼琴說。
巨石屑撓了撓頭。這倒是說得過去。
「嗯……有道理。」他說。
他看著鋼琴一路顛簸,搖搖晃晃地走下了大理石台階,轉過了拐角。
它還在一路喃喃自語。
「我們還要多久,你覺得?」
「我們得把這個弄到橋上去。他不夠聰明,成不了鼓手。」
「可他是個警察啊。」
「所以呢?」
「懸崖?」
「啊?」
「我們可能會被抓起來。」
「他可攔不住我們,我們在完成戈羅德下達的神聖使命。」
「說得對。」
鋼琴一路蹣跚向前行進,不一會兒就穿過了水窪,然後又自言自語道:「巴迪?」
「啊?」
「我為什麼要說辣種話?」
「說什麼?」
「就志關於我們在完成使命……你懂的……戈羅德下達的?」
「哦……哦……哦,是矮人讓我們來弄鋼琴的,他的名字就叫戈羅德,所以……」
「志的,志的。對……但志……但志……他本來可以攔住我們的啊,我志說,某個矮人下達的命令有什麼了不起的……」
「可能你只是有點兒累了。」
「大概志吧。」鋼琴由衷地說。
「無論如何,我們的確在完成戈羅德下達的使命。」
「志的。」
戈羅德坐在他的出租屋裡,望著那把吉他。
巴迪出門之後,它就停止演奏了。儘管如此,當他把耳朵貼到琴弦上時,他還是確定地聽到十分輕柔的嗡鳴聲。
此刻,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去摸——
形容這個突然的「噼啪」聲為不和諧也過於客氣了。這聲音中夾雜著咆哮和怒罵,它是長著利爪的。
戈羅德跌坐回去。好吧,好吧。這是小惡魔的樂器。一件樂器被同一個人彈奏了好幾年就會按照他的心意走,雖然根據戈羅德的經驗判斷,也到不了咬別人的程度。巴迪拿著這把吉他還不到一天呢,但是大致原理都是一樣的。
矮人的傳說里有一個著名的福爾谷號角的故事,它在危險逼近時會發出聲音,奇怪的是,在旁邊有山葵的時候,它也會響。
在安卡-摩波也有個傳說,在王宮還是別的什麼地方,有一面舊鼓,據說當看到敵軍的艦隊順著安卡河溯江而上時就會發出「梆梆」的響聲。幾百年來這個傳說已經湮滅了,部分原因是因為現在是理性時代,還因為不帶著一隊人扛著鐵鏟在前面開路,也沒什麼敵軍的艦隊能順著安卡河溯江而上。
巨怪也有個故事,說有些石頭,會在霜凍的夜晚……
這些故事的重點是告訴我們神奇的樂器是經常出現的。
戈羅德又伸出了手。
喳——啊嘟——啊嘟——嘟。
「好吧,好吧……」
那家舊樂器店就在幽冥大學的正對面,雖然那些巫師說什麼會說話的耗子、會走路的樹不過就是統計學上的巧合罷了,但是,魔法是真的會泄漏的。不過,這個倒不太像是魔法,感覺比魔法古老多了。它像……音樂。
戈羅德在想他是不是應該說服盈——巴迪把吉他送回店裡去,換一把正常的……
可是話說回來,六塊畢竟還是六塊啊。至少有六塊吧。
有什麼東西在捶門。
「誰?」戈羅德抬起頭說。
外面一陣長長的沉寂足以讓他猜出答案。他決定給外面的人解解圍。
「懸崖嗎?」他說。
「志啊,我們弄到鋼琴了。」
「拿進來吧。」
「得先把琴腿兒折了,蓋子取了,再卸點兒別的什麼零件,應該差不多就能拿得進來了。」
「那就先弄好了再拿進來吧。」
「門太窄了。」
巴迪跟在巨怪後面上了樓,他聽到了「嘎吱嘎吱」做木工活兒的聲音。
「你再試試。」
「不大不小剛剛好。」
門道上有一個鋼琴形狀的洞。戈羅德拿著斧子,站在旁邊。巴迪看著樓梯平台上一地的木頭渣子。
「你究竟在幹什麼?」他說,「這是別人的牆!」
「志嗎?這還志別人的鋼琴呢。」
「是,但是……你也不能在牆上鑿洞啊——」
「什麼事情更重要?志牆重要還志音樂重要?」
巴迪遲疑了。心中的一個他在說:那太可笑了,不過是音樂罷了;另一個他則一針見血地說:那太可笑了,不過就是牆罷了。最後兩個他同聲說道:「哦,既然你這麼說了……可是誰來彈琴呢?」
「我說過了,我知道要上哪兒去找。」戈羅德說。
他心中一個小小的人驚訝地說道:我在我自己的牆上鑿了一個洞!我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把牆紙釘好的啊。
阿爾伯特待在馬廄里,一手拿著鐵鏟,一手推著一輛手推車。
蘇珊的影子出現在半截門上。「過得還好嗎?」他說。
「呃……是的……我想……」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阿爾伯特頭也不抬地說。鐵鏟在手推車上撞擊,砰砰直響。
「只是……有點兒不太尋常的事兒發生……」
「真是遺憾。」
阿爾伯特架起手推車,向花園方向推去。
蘇珊知道她該做什麼。她應該道歉,然後愛發脾氣的老阿爾伯特就會表現出一顆金子般的心,他們就會和好如初,他就會幫助她,把事情都告訴她,然後——
然後,她就會成為那種無法自己解決問題的蠢女孩。
不。
她回到了馬廄,冰冰正在那兒仔細研究一個桶里裝的東西。奎爾姆女子學院鼓勵大家獨立自主,培養邏輯性思維。她的父母就是為此把她送到了那裡。
他們覺得把她從淺薄的世界隔絕開來是最安全的做法。這種做法就好比不告訴別人如何自衛,也就沒有人會去攻擊他們了。
幽冥大學裡的教職工對於稀奇古怪的事兒都見怪不怪了。畢竟,人們眼中的「正常人」這個概念始終是以周邊人群為參照物得來的。當身邊的這些人都是些巫師的時候,這個螺旋線便只能不斷地下行。圖書管理員是只猩猩,也沒人大驚小怪的。深奧研究的讀者長時間在那個被庶務長稱為「最小的房間」[30]的地方閱讀,哪怕是在官方文件上,他都已經被稱為「洗手間讀者」了。庶務長本人在任何正常社會當中都被認為是比一枚用過還淋過傾盆大雨的郵票還要沒有黏性。院長花了整整十七年的時間寫了一篇論文,叫《論早期混沌年代的飄浮咒中音節「嗯咳」的使用》。校長本人,定期使用大禮堂上面的長畫廊進行射箭練習,曾經意外射中庶務長兩次。校長覺得整個教職工團隊像瘋子一樣瘋瘋癲癲的,無論是什麼樣的瘋子。「新鮮空氣不足,」他曾經說道,「老是在室內坐著,腦子都要腐爛了。」他更常說的是,「零蛋!」
除了瑞克雷先生和圖書管理員之外,沒有人願意早起。如果說有早餐的話,也是在上午十點左右。巫師們在自助餐前一字排開,揭開大大的銀質蓋碗,因為金屬碰撞發出的「叮叮噹噹」聲,面部抽搐不止。瑞克雷先生喜歡油膩膩的豐盛早餐,特別是那些略微透明的臘腸,上面還帶著綠色的小斑點,你只能希望那是些什麼草藥之類的。雖然制定菜單是校長的特權,但很多潔癖嚴重的巫師已經完全不吃早餐了,一整天就吃些午餐、下午茶、晚餐,還有零食。
因此,今天早上大禮堂的人不多。此外,禮堂里還冷風陣陣的。不少工人正在屋頂上忙碌著。
瑞克雷先生放下了手中的叉子。
「好吧,這是誰幹的?」他說,「坦白承認吧,說的就是你。」
「幹了什麼,校長?」資深數學家說。
「有人在用腳打拍子。」
巫師們順著桌子逐個望去。院長正在一臉欣喜地發著呆。
「院長?」資深數學家說。
院長的左手放在離嘴不遠的地方,右手放在腎臟附近做出有節奏的敲擊動作。
「我不知道他認為他做的事兒是怎麼樣的,」瑞克雷先生說,「但對我來說,那是不衛生的。」
「我想他是在彈著看不見的班卓琴吧,校長。」近代如尼文講師說道。
「嗯,這是安靜的,至少。」瑞克雷先生說。他看著屋頂上的洞,久違的陽光正順著洞口灑進禮堂中。「有人看見圖書管理員了嗎?」
猩猩很忙。
他躲在圖書館的其中一間地下室中,那是他的工作室和圖書醫院。那裡有各種各樣的印刷機和切紙機,一張板凳,上面放滿了裝著噁心物質的瓶瓶罐罐,這是他用來製作黏膠的原料,還有文學繆斯使用的乏味化妝品的原料。
他取下了一本書。他整整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找到這本書。這間圖書館裡不僅有魔法類圖書,就是那些用鎖鏈鎖在架子上的極其危險的書籍,還有一些十分普通的書,用常見的紙、平常的墨印製出來的。你如果認為這些書讀的時候不會有煙火飛升到空中就不危險的話,那你就錯了。有時候,這些書會在讀者的頭腦中悄悄地上演那些煙火升空的危險伎倆。比如,在他面前展開的那本大部頭裡面就收錄了一些奎爾姆的李奧納多的繪畫作品。那是一個技藝精湛的藝術家,眾所周知的天才,他的思想經常四處漫遊,然後帶回一些紀念品。
李奧納多的書里全是素描——小貓咪、水流動的狀態,還有安卡-摩波那些富商妻子的肖像,那是他謀生的手段。但李奧納多是個天才,對世界上的各色奇蹟極度敏感,所以書的邊緣上全是他即興的塗鴉——巨大的水力發動引擎,可以將城牆推倒,砸到敵軍的頭上;新型的攻城加農炮,可以向敵軍噴射騰著火焰的熱油;火藥火箭,可以向敵軍噴灑燃燒的磷,以及其他一些理性時代的產物。
還有點兒別的東西。圖書管理員以前捎帶注意到了,並且為此略感困惑。它似乎與其他東西格格不入[31]。他毛茸茸的手翻閱著這些書頁。哈……就在這兒……
是的。哦,是的。
……它在用節拍的語言向他訴說著……
校長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斯諾克撞球桌前。
他早就受夠了那些辦公桌。撞球桌可招他喜歡多了。東西不會從桌子的邊緣掉下去,四周還有好多便利的口袋,可以裝糖和其他東西。他無聊的時候還可以把那些文件胡亂塞到裡面,並開始桌球遊戲[32]。他從來都懶得把那些文件再撿回來,他的經驗告訴他,真正重要的事情是絕不會寫在紙上的,因為要緊的時候,人們會忙著大叫大嚷的。
他拿起筆,開始寫字。
他在構思著自己的回憶錄,剛剛才想好了題目:《拿著弓弩、漁竿和一頭帶球形把手的拐杖漫步安卡河邊》。
「很少有人發覺,」他寫道,「安卡河裡有數量龐大、種類繁多的魚[33]。」
他扔下筆,氣沖沖地穿過走廊,走進了院長的辦公室。
「那究竟是什麼?」他大嚷道。
院長跳了起來。
「那是,那是,那是一把吉他,校長。」院長說。當瑞克雷先生向他靠近的時候,他匆忙向後倒退著。「我剛剛買的。」
「我看得見,也聽得見,我就想知道你究竟要幹什麼?」
「我在練習,呃,彈重複樂段。」院長說。他把一塊粗製濫造的木版畫甩到瑞克雷先生面前,擋住自己。校長一把抓住畫。
「布勒特·翁德恩的《吉他入門》,」他讀出上面的字,「『三節基礎課辰(程),十八節提升課辰帶你走上演奏辰(成)功之路』。是嗎?我倒是不討厭吉他,舒心的曲調,五月清晨偶遇少女什麼的,可那不叫『演奏』,不過就是『噪聲』罷了。我說,書里究竟寫了些什麼?」
「用大七度做經過音的E調五聲音階小過門?」院長說。
校長凝視著展開的書頁。
「可這裡說的是『第一課:仙女的足跡』。」他說。
「嗯……嗯……嗯……我有點兒沒有耐心。」他說。
「你並不精通音樂,院長,」瑞克雷先生說,「這是你的一個優點。為什麼突然對音樂感興趣了呢。你腳下是什麼東西?」
院長低下頭去。
「我還以為你長高了點兒呢,」瑞克雷先生說,「你站在幾塊木板上嗎?」
「就是鞋底厚一點兒而已,」院長說,「就是……就是矮人發明的那種東西,我想……不知道……在我衣櫥里找到的……園丁莫多說他覺得這有點兒像可麗餅。」
「這話從莫多嘴裡說出來就有點兒過了,但我覺得他說得對。」
「不,這是橡膠材質的……」院長沮喪地說。
「呃……打擾一下,校長……」
庶務長站在門口,他身後是一個長著大紅臉的男人,正伸著脖子朝裡面望。
「什麼事,庶務長?」
「呃,這位先生有點兒事——」
「是關於您那隻猴子的。」那人說。
瑞克雷先生神色飛揚了起來。
「哦,是嗎?」
「很明顯,呃,他偷……哦,不,拿走了這位先生馬車上的幾個輪子。」庶務長說。他看起來正處於情緒起伏的低落期。
「你確定是圖書管理員乾的?」校長說。
「胖胖的,紅色毛髮,老是說『對頭』的那個?」
「那確實是他。哦,天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瑞克雷先生說,「但是,你知道他們常說的話嗎……一隻五百磅重的猩猩想睡在哪兒就睡在哪兒。」
「但是一隻三百磅重的猴子必須把我那操蛋的輪子還給我。」那人無動於衷地說,「如果你們不還我輪子,你們麻煩就大了。」
「麻煩?」瑞克雷先生說。
「是的。別以為你可以嚇唬我。巫師可嚇不到我。人人都知道有規定,巫師是不能用魔法來對付平民的。」那人把臉湊到了瑞克雷先生跟前,舉起了拳頭。
瑞克雷先生打了一個響指。一陣氣流湧入,傳來了「呱呱」聲。
「我總認為那不過是個指導方針罷了,」他溫和地說,「庶務長,把這隻青蛙放到花圃里去,等他變回原來的樣子以後,給他十塊。十塊總行了吧,是吧?」
「呱呱。」青蛙急切地說。
「很好,現在有人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樓下傳來一連串「乒桌球乓」的聲響。
「為什麼我不認為,」瑞克雷先生對著所有人說,「那是問題的答案呢?」
僕人們在為午餐擺放餐具。這一般要花點兒工夫。因為巫師們很重視餐飲,會留下一大堆杯盤狼藉的殘局,這些桌子永遠都處於擺放、清潔和使用的狀態。光是擺放餐具就得花很長時間了。每位巫師都需要九把刀、十三把叉、十二隻勺子和一個搗槌,還有各式各樣的酒杯。
巫師通常在距離下頓飯還很早的時間就來了。其實,他們經常會在適宜的時機出現,以便吃到上一頓飯的第二輪食物。
一位巫師現在就坐在那裡。
「那是近代如尼文講師,是吧?」
他兩手都拿著刀。面前還擺著各種裝鹽、胡椒粉和芥末的罐子。還有蛋糕台、幾個帶蓋碗的碟子。而他正在用力地拿刀敲擊著這一切。
「他究竟要幹什麼?」瑞克雷先生說,「院長,你能不用腳打拍子嗎?」
「哦,這倒是很啷啷上口。」院長說。
「是朗朗上口。」瑞克雷先生說。
教近代如尼文的講師全神貫注地皺著眉。叉子在桌子上碰撞地叮噹亂響,四處亂跳。一隻勺子遭到側擊,像風車一般轉動起來飛到空中,打在了庶務長的耳朵上。
「他究竟覺得自己在幹什麼?」
「真的好疼啊!」
巫師們聚攏在教近代如尼文的講師四周。但他對此視而不見。汗水順著他的鬍子傾瀉而下。
「他剛打破了調味瓶。」瑞克雷先生說。
「這會疼好幾個小時的。」
「啊,是的,熱辣辣的,像抹了芥末一樣。」院長說。
「我會說熱辣辣的,像是撒了一把鹽一樣。」資深數學家說。
瑞克雷先生直起身來。他舉起了一隻手。
「現在,有人打算說些什麼『我希望警衛別追上他』,是吧?」他說,「或者『那可真無禮』,[34]或者我敢打賭你們正在想著該說些有關胡椒粉的什麼愚蠢的俏皮話。我只想知道你們這些大學教師和一群長著豌豆腦子的白痴有什麼區別?」
「哈哈哈。」庶務長一邊揉著耳朵,一邊緊張地說。
「這不是一個反問句。」瑞克雷先生從符文講師手裡奪過了刀。講師還在繼續敲擊著空氣,好一會兒才好像醒轉過來。
「哦,您好,校長。有什麼問題嗎?」
「你剛才在幹什麼?」
講師低頭看著餐桌。
「他剛才省了音。」院長說。
「我才沒有!」
瑞克雷先生皺了皺眉頭。他是一個思想單純、臉皮厚的人,行事風格雷厲風行,還不失幽默感,但他一點兒也不傻。他知道巫師們就像是風向標,或者是礦工們用來找瓦斯井的金絲雀一樣。他們生來就被調到神秘的頻率。如果有什麼詭異的事情發生,那就會發生在巫師的身上。他們似乎要面對這一切,或者從他們的高位上掉下去。
「為什麼突然間人人都變得如此精通音樂?」他說,「當然,我是說最寬泛意義上的音樂。」他看著集結在一起的巫師,然後向地面望去。
「你們的鞋子上都有可麗餅!」
巫師們頗為驚奇地看著自己的鞋子。
「哎呀,我還以為我長高了點兒呢,」資深數學家說,「我還以為是吃芹菜的功勞。[35]」
「巫師應該穿的鞋是尖頭鞋或者結實的寬靴子。」瑞克雷先生說。
「當一個人的鞋子變得可疑的時候,一定有些不對頭的事情發生。」
「是可麗,可麗餅,」院長說,「上面有點兒尖尖的玩意兒……」
瑞克雷先生沉重地喘息著。
「當你的靴子自動變化的時候——」他咆哮道。
「就是有人在施展魔法嗎?」
「哈哈,真好笑,資深數學家。」院長說。
「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瑞克雷先生用低沉而平靜的聲音說道,「如果你們不全都閉嘴的話,我們會有大麻煩的。」
他將雙手伸進衣袍兜里,在試了好幾個兜之後,終於拿出了一個魔法測試儀來。他把它高高舉起。幽冥大學裡的背景魔法水平一直很高,但是小指針始終指向「正常」的標記。一般來說,都是如此。現在,指針在上面來回擺動,就像個節拍器一樣。
瑞克雷先生將它舉起來,好讓人人都能看得見。
「這是什麼?」他說。
「四四拍?」院長說。
「音樂不是魔法,」瑞克雷先生說,「別傻了。音樂只會發出撥弦聲、擊打聲什麼的……」
他停住了。
「有沒有人有什麼事應該告訴我的?」
巫師們緊張地挪動著他們穿藍色麂皮絨鞋子的腳。
「哦,」資深數學家說,「昨天晚上,呃,的確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我必須說,我們中的一些人恰巧路過那家破鼓酒館……」
「真正的旅人,」近代如尼文講師說,「真正的旅人,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任何時候,到特許菸酒店,飲一杯酒,並無不可。法律規定,你懂的。」
「那你是從哪兒旅行過來的?」瑞克雷先生問道。
「『一串葡萄』店裡。」
「就在拐角處是吧。」
「是的,可是我們……累了。」
「好了,好了,」瑞克雷先生用一種知道再用力扯著一根線就會讓整件背心都拆掉的口吻說,「圖書管理員那時跟你在一起嗎?」
「哦,是的。」
「繼續。」
「嗯,就是這種音樂聲——」
「某種撥弦聲。」資深數學家說。
「美妙的旋律在指引。」院長說。
「它是……」
「……一種……」
「……從某種角度來說,它……」
「……鑽到你皮膚下面,讓你渾身都冒泡泡,」院長說,「順便問一句,有人有黑色油漆嗎?我四處都找過了。」
「鑽到你皮膚下面。」瑞克雷先生小聲嘟囔道。他撓了撓下巴。「哦,天哪。屬於那種聲音。那些物質又泄漏到宇宙當中來了,嗯?來自外部空間的影響力,是嗎?還記得洪先生在達貢街老廟舊址上開那家外賣魚餐廳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嗎?還有那些移動的畫面。我從一開始就是反對他們的。這些秘密勢力還是向前發展。這個宇宙里可怕的洞比奎爾姆奶酪上的還要多。嗯,在——」
「朗克爾奶酪,」資深數學家熱心地說道,「那種奶酪上有許多洞。奎爾姆奶酪是有藍色紋理的那種。」
瑞克雷先生看了他一眼。
「實際上,我感覺那不像魔法。」院長說。他嘆了口氣。他已經七十二歲了。那樂聲確實讓他覺得自己重回了十七歲。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十七歲,那一定發生在他很忙的時候。但那樂聲讓他覺得自己想像到了十七歲時的樣子,就好像在你的皮膚下面穿了一件永遠通紅熾熱的背心一樣。
他還想再聽一次。
「我想他們今晚還會再次演奏的,」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可以,呃,到那兒去聽一聽。為了更加了解那種聲音,以免它危害社會。」他又義正詞嚴地說道。
「你說得對,院長,」教近代如尼文的講師說,「這是我們市民應盡的責任。我們站在城市超能力防禦的第一線。假設可怕的生物已經開始從天而降?」
「那該怎麼辦?」不確定性研究主席說。
「嗯,我們去吧。」
「是嗎?那太好了,是嗎?」
瑞克雷先生怒視著巫師們。他們當中有兩個人正在偷偷用腳打著拍子。好幾個明顯在輕微地抽搐著。當然,庶務長也一直在輕輕抽搐著,但他的樣子跟別人都不太一樣。
像金絲雀一樣,他想。或者是避雷針。
「好吧,」他不情願地說,「我們去吧。但是我們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
「那是當然,校長。」
「每個人要給自己點的飲料買單。」
「哦。」
純棉(大概是叫這個吧)下士站在堡壘里的中士面前敬禮,中士正打算刮鬍子。
「這是新兵,長官,」他說,「他不服從命令。」
中士點點頭,然後眼神茫然地看著自己手裡的東西。
「我是剃鬚刀,長官,」下士熱心地說,「他只會一直說些『這還沒有發生』之類的。」
「你試過把他脖子以下都埋到沙子裡嗎?這通常很有效。」
「這有點兒……呃……就是……對人做這個蠻噁心的……剛才還埋過……」下士打了個響指,「這個。殘忍,就是這個詞。現在這年頭,我們都不給人……那個憐……憐……」
「這裡是……」中士瞥了一眼他的左掌心,那裡寫著幾行字,「域外軍團」。
「是,長官。好的,長官。他很奇怪,一直坐著。我們管他叫鮑·尼德爾,長官。」
中士一臉困惑地盯著鏡子看。
「那是你的臉,長官。」下士說。
蘇珊眼神挑剔地看著自己。
蘇珊……這不是個好名字,是吧?但也不全然是個壞名字,不像是四年級的典久跟碘酒諧音那麼糟,或是尼基拉,意思是「哎呀,我們想要的是個男孩」。蘇珊這個名字就是太乏味了。蘇珊、蘇、老好人蘇,就是那種做著三明治、在任何困難面前都保持鎮定的頭腦、可以放放心心地讓她照顧別人家孩子的那種名字。
沒有任何女王或是女神會叫這個名字。
在拼寫上你也基本是無計可施的。你可以拼成蘇西,聽起來就像你要靠在桌上跳舞為生似的。你可以在名字里加上一個Z、幾個N和一個E,但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延長了的名字。蘇珊這個名字就像薩拉一樣糟糕,那種哭著喊著想要個H當假體的名字。[36]
好吧,至少她可以改變她的外形。
她穿著睡袍,睡袍倒挺傳統的,但……她不是。或者她可以換上自己的校服或是她媽媽粉色衣服集錦當中的一件。奎爾姆女子學院的寬大裙子是令人自豪的,至少在巴茨老師看來,它可以抵禦一切肉體的誘惑……但它缺了一份瀟灑神氣,不能作為終極實體的著裝。至於粉色,那是她想都不會想的。
在浩瀚宇宙的歷史中,這是死神第一次為了穿什麼而感到困惑。
「等等,」她對著自己鏡中的身影說,「在這裡……我是可以創造東西的,不是嗎?」
她伸出手,想著:杯子。一隻杯子出現了,邊緣還裝飾著骷髏和骨骼的圖案。
「哈,」蘇珊說,「我想玫瑰圖案的應該是不可能的吧?很可能跟周圍的氣氛格調不符,我想。」
蘇珊把杯子放在了梳妝檯上,用手指輕輕敲擊了它。它發出了實實在在的「叮叮」聲。
「好的,那麼,」她說,「我不想要什麼多愁善感、矯揉造作的東西。不要愚蠢的黑色蕾絲或者是任何白痴會穿戴的東西,那些在房間裡寫詩,穿得像是吸血鬼,實際上就是吃素的白痴。」
衣服的影像在鏡中一一飄過。很明顯唯一的選擇是黑色,但她最後選定了實用款的,不要有那些褶邊裝飾。她挑剔地把頭歪向一邊。
「好吧,來一點兒蕾絲吧,」她說,「也許要更……緊身一些。」
她對著鏡中自己的身影頻頻點頭。她很肯定,這不是一條叫蘇珊的人會穿的裙子,儘管她還在疑慮周身有些最根本的蘇珊氣還在,不久之後就會浸潤到這條裙子裡。
「你在這兒太好了,」她說,「否則我就要徹底瘋了。哈哈。」
然後,她去見了她的祖……死神。
有一個地方他一定會在。
戈羅德悄悄地溜進了幽冥大學的圖書館。矮人們崇敬學習,只要別讓他們自己去學就好。
一位巫師從身邊經過,戈羅德扯了扯他的袍子。
「這地方是一隻猴子管的嗎?」他說,「又大又肥毛茸茸的猴子,兩隻手有好幾個八度音階那麼寬?」
這個巫師是個面色蒼白的研究生,他低頭看著戈羅德,一副鄙夷的神態,這種神態常是矮人專屬的。
在幽冥大學當學生可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情。你得自己找樂子。他莞爾一笑,嘴咧得又寬又大,一臉純真。
「什麼,哦,對,」他說,「我敢說他這個時候一定在他的地下工作室里。但你要非常小心地選擇你對他的稱呼。」
「是這樣嗎?」戈羅德說。
「是的,你一定要說:『你想要顆花生嗎,猴子先生?』」學生巫師一邊說,一邊向好幾個同學遞了眼色,「就是這樣的,不是嗎?他得稱呼他猴子先生。」
「哦,是的,千真萬確,」一個學生說,「事實上,如果你不想惹怒他的話,安全起見,最好撓撓你的腋下,這會讓他覺得很自在的。」
「還要學猴子說『對頭』,」第三個學生說,「他喜歡這樣。」
「哦,非常感謝,」戈羅德說,「我該怎麼走?」
「我們給你帶路。」第一個學生說。
「你們人真好。」
「小事一樁。樂意效勞。」
三個巫師領著戈羅德下了幾級台階,走進了一個地道。光線偶爾從上層地板上鑲嵌的綠色玻璃嵌板中漏下來。戈羅德時而能聽到身後傳來的竊笑聲。
圖書管理員正蹲坐在一間又高又長的地下室的地板上。他面前的桌子上散落著各式各樣的物品:一隻車輪、零星的木頭和骨頭、各種各樣的管子、竿子、一段段電線,仿佛在暗示著,在這城市的四周,人們正在為了損壞了的泵、全是洞的圍欄而百思不得其解。圖書管理員正嚼著一根電線的一端,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這堆東西。
「那就是他了。」其中一個學生一邊說,一邊推了戈羅德一把。
矮人慢吞吞地走上前去。他身後又傳來一陣捂著嘴的咯咯笑聲。
他輕輕拍了拍圖書管理員的肩膀。
「您好……」
「對——頭?」
「那幾個人剛才叫你猴子,」戈羅德一邊說,一邊大拇指往門邊一揮,「我要是你的話,我會讓他們道歉的。」
一陣「嘎吱嘎吱」的金屬噪聲之後,緊接著外面又是一陣扭打聲,幾個巫師互相踩踏著,拼了命逃走。
圖書管理員已經把鐵管彎成了U形的,顯然不費吹灰之力。
戈羅德走到門邊,向外看去。石板旁邊掉著一頂尖帽子,已經被踩得扁扁的尖帽子。
「真有趣,」他說,「要是我剛才直接問他們圖書管理員在哪兒,他們一定會說『走開,你這個小矮人』。你得知道怎麼跟這些人博弈。」
他又走了回去,坐在圖書管理員的身邊。猩猩又在那根鐵管上掰出了一個小點兒的彎。
「你在做什麼?」
「對對對——頭!」
「我表哥莫多是這裡的園丁,」戈羅德說,「他說你是個很厲害的鋼琴家。」他看著猩猩的手,這手正在忙著彎鐵管。手真是大,而且毫無疑問,他有四隻手。「他說得的確有點兒道理。」他又說道。
猩猩撿起了一段浮木,嘗了嘗。
「我們想你會願意今晚跟我們一起在破鼓酒館裡演奏鋼琴吧。」戈羅德說。
「我、懸崖和巴迪,就我們幾個。」
圖書管理員轉動著一隻褐色的眼睛朝他看去,然後撿起了一塊木頭,握住其中一頭,漫不經心地撥弦彈奏起來。
「對——頭?」
「對,」戈羅德說,「那個拿吉他的男孩兒。」
「對——頭。」
圖書管理員做了一個後空翻。
「對對對——對對對——頭!」
「我覺得你已經漸入佳境了。」戈羅德說。
蘇珊給冰冰裝上馬鞍,騎了上去。
死神的花園外面是一片片的玉米地,它們金黃的光澤是這塊土地上唯一的色彩。死神應該並不擅長創造草地(黑色的)和蘋果樹(亮黑色層疊著黑色),但是他把在別處無從施展的所有色彩深度都放在了這些玉米地里。它們仿佛在風中波浪般起伏,只是這裡並沒有風。
蘇珊無法想像他為何要這樣設計。
那兒有一條小路。它在田野中縱深蜿蜒了半英里左右,然後陡然消失了。看起來好像是有人會時而走到那裡,然後駐足,極目四望。
冰冰順著那條路走著,停在了盡頭處。然後它轉過身,儘量不碰觸哪怕一穗的玉米。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蘇珊低語道,「但是你一定做得到這些,你也知道我該往哪裡去。」
馬兒好像點了點頭。阿爾伯特說過冰冰是一匹有血有肉的真馬,但是你要是被死神騎了好幾百年,也不可能沒有任何長進。而且它看起來仿佛打從一開始就頗為聰明。
冰冰開始小跑,慢跑,然後疾馳。整片天空閃耀了一下。
蘇珊期待的可不止這些。閃爍的星星、彩虹般繽紛色彩的爆發……不僅僅是一次閃耀。這穿越十七年的旅程頗為掃興啊。
玉米地消失了,但花園依然故我。那裡有修剪奇怪的灌木和養著骨架魚的池塘。有在俗世花園中本該是花園精靈的生物,在這兒,卻是穿著黑袍的快樂小骨架人,一個個快樂地推著手推車、拿著小鐮刀。景物開始停止變化了。
但是馬廄還是略有不同的。冰冰進了馬廄,整裝待發。
當蘇珊帶它走進身邊的一個空馬棚時,它平靜地發出哀鳴聲。
「我知道你們倆都了解對方。」她說。她從不指望這會有用,可它必須有用,不是嗎?時間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玩意兒,不是嗎?
她悄悄地走進屋去。
不,我不能按別人的吩咐去做。我不能被人強迫,我只做我覺得對的事情……
蘇珊躲在沙漏架子的後面,一路偷溜了進去。
沒有人注意到她。當你看死神打鬥時,就不會注意到背景中的陰影。
他們從沒有告訴過她這個。她的父母從來沒有。你的父親可能是死神的學徒,你的母親是死神的養女,但當他們為人父母的時候,這些不過就是些細枝末節罷了。父母從不年輕。他們一直在苦苦等待以成為父母。
蘇珊走到了架子的盡頭。
死神站在她父親的身上……她糾正了自己的想法,那個孩子將成為她的父親。
死神打到了他的臉頰,上面顯現出了三道灼熱的紅線。蘇珊抬起一隻手摸了摸她自己臉上的淺紅印記。
但是這不是遺傳該有的方式……
至少……不是正常的方式……
她的媽媽……那個將成為她媽媽的女孩兒……被抵在一根柱子上。隨著歲月的流逝,她比以前進步了不少,蘇珊想。她的著裝品位的確提高了。蘇珊的內心深感震撼。對你媽媽做時尚評論?現在是好時機嗎?
死神站在小亡的身上,一隻手拿著劍,另一隻手裡拿著小亡的沙漏。
你不知道這讓我有多難過。他說。
「我大概知道。」小亡說。
死神抬起了頭,直視著蘇珊。片刻間,他的眼窩迸出了藍光。蘇珊想讓自己沒入那些陰影里。
他又低下頭看了小亡一會兒,然後看了看尹莎貝爾,又看了看蘇珊,最後又低頭看著小亡。他笑了。
笑著把沙漏翻轉了過去。
他打了一個響指。
在「砰」的一聲空氣爆破後,小亡消失了,伊莎貝拉和其他人也都消失了。
突然間,周圍變得安靜無比。
死神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沙漏,放到了桌子上,還看了一會兒天花板。然後他說:
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從一根柱子後面走了出來。
能不能麻煩你給我泡杯茶。
「好的,主人。嘿嘿,您乾淨漂亮地解決了他——」
謝謝。
阿爾伯特一溜小跑向廚房而去。
又一次,在一間放滿了沙漏的房間出現了最接近寂靜的狀態……
你最好出來。
蘇珊走了出去,站在了終極實體的面前。
死神的個子有七英尺高。但他看起來比實際更為高大。蘇珊隱隱約約地記得有個身影把她馱在肩上,穿過那一間間巨大黝黑的房間,但在記憶中,那是個人類的身影——瘦骨嶙峋,她也說不清楚,但敢肯定是人類。
死神不是人。他高大、傲慢、可怕。只要他願意,他可以任意歪曲規則,蘇珊想,但這不會讓他顯得像人一樣。他是冥界的看門人,不死之身的代名詞,萬物的盡頭。
他是我的祖父。
無論如何,將來是,現在是,過去也是。
但是……那棵蘋果樹上有個什麼東西。她的思緒不斷地飄了回去。你抬起頭看著那個身影,然後再想想蘋果樹。一個人的腦海中幾乎不可能同時呈現這兩種影像。
好,好,好。你很像你的母親,死神說,也很像你的父親。
「你怎麼知道我是誰?」蘇珊說。
我有獨一無二的記憶力。
「你怎麼能記得我?我還沒有被生出來呢!」
我說了,獨一無二。你的名字叫……
「蘇珊,可是……」
蘇珊?死神語氣挖苦地說。他們真的要確定,不是嗎?
他坐到了椅子上,十指相對搭成尖塔狀,眼神越過塔尖盯著蘇珊看。
她毫不示弱,定睛直視回去,以眼還眼。
告訴我,過了一會兒,死神說,我以前……將來……現在是個好祖父嗎?
蘇珊若有所思地咬著唇。
「如果由我告訴你,那不是自相矛盾嗎?」
對於我們倆來說不是。
「好吧……你的膝蓋瘦骨嶙峋。」
死神望著她。
膝蓋瘦骨嶙峋?
「對不起。」
你來這兒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你在我們的時空……失蹤了,我就得替你去履行職責。阿爾伯特很擔心。我來這兒是為了……找出真相。我之前並不知道我的父親是為你工作的。」
他幹得一塌糊塗。
「你怎麼對他了?」
他們目前暫時安全。我很慶幸一切都結束了。旁邊一有人就會開始影響我的判斷力。啊,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出現在了地毯邊兒上,手裡托著一個茶盤。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換杯茶。
阿爾伯特四處張望,完全沒有看到蘇珊。如果你可以在巴茨老師面前隱形的話,其他人就更不在話下了。
「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主人。」
所以,在阿爾伯特已經拖著腳走遠後,死神說道,我失蹤了,你就覺得你已經繼承了家族生意了。就憑你?
「我一點兒也不想繼承!那匹馬和那隻老鼠是自己出現的!」
老鼠?
「呃,我想那是未來發生的事情。」
哦,是的,我記得。嗯,一個人類在做我的工作?當然了,從技術角度來說,這是可能的。但是為什麼呢?
「我想阿爾伯特知道些什麼,但是他老是岔開話題。」
阿爾伯特再次出現了,手裡端著另外一隻茶碟。他毫不掩飾地將茶碟重重地放在死神的書桌上,一副被欺騙的受害者模樣。
「這杯總行了吧,可以嗎,主人?」
謝謝你,阿爾伯特。行了。
阿爾伯特又走了,這次走的速度比平時慢,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
「他不會變,對吧?」蘇珊說,「當然,這是這個地方的特徵。」
你覺得貓怎麼樣?
「你說什麼?」
貓。你喜歡貓嗎?
「它們……」蘇珊猶豫了,「挺好的。可是貓就是貓。」
巧克力,死神說,你喜歡巧克力嗎?
「我想可能會一次吃太多。」蘇珊說。
你真的不像尹莎貝爾。
蘇珊點點頭。她媽媽最喜歡的菜就是沾著巧克力的種族滅絕。
你的記性怎麼樣?你記性好嗎?
「哦,是的,我……記得很多事情。關於如何做個死神,死神應該如何工作。瞧,你剛剛說你記得老鼠的事,可是那還沒發——」
死神站了起來,踱著步子走到了碟形世界的模型面前。
形態共鳴,他看都沒看蘇珊,說道,該死的。人類還沒開始理解它。靈魂和聲,很多事情都源於此。
蘇珊拿出了小惡魔的沙漏。藍色的煙霧還在通過瓶頸向下奔涌。
「你能告訴我這件事的答案嗎?」
死神轉過身去。
我不應該收養你的母親。
「那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死神聳了聳肩。
你拿的是什麼?
他從蘇珊手中接過小惡魔的沙漏,把它舉了起來。
哈,很有意思。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外公?」
我以前從沒見過,但是我想這是可能的。在某些情況下,它意味著……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靈魂中有韻律……外公?
「哦,不。那不可能。那應該只是一種修辭手法吧。還有,叫你外公有什麼問題嗎?」
你叫我祖父,我還可以接受。外公?在我看來,下一步就要叫我姥爺了吧。我還以為你相信邏輯呢。我們管一種東西叫修辭手法並不意味著它不是真的。
死神茫然地揮了揮沙漏。
比如說,他說,許多事情都比用根鈍棍子戳眼睛要強。[37]我根本理解不了這個短語。當然了,如果用尖頭的棍子會更糟。
死神停住了。
我怎麼又來了!我為什麼要在意這個倒霉的短語是什麼意思,或者是你叫我什麼?都不重要!我都陷進人類思考的團團雲霧裡去了。聽我的,別陷進去了。
「但是我是人。」
我並沒有說事情會很簡單,對吧?別去想它,別感受。
「你是個專家,對嗎?」蘇珊激動地說。
最近我似乎允許自己擁有一些情緒的火花,死神說,但是只要我願意我隨時都可以掐滅它。
他又舉起了沙漏。
這件事情很有趣,音樂的性質是永世不朽,因此,它可以延長那些與它密切相關的人的生命。他說,我注意到,尤其是那些著名的作曲家,可以活很長時間。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在我去召喚他們的時候,聾得什麼都聽不見。我想大概是哪個地方的什麼神覺得這個很有趣吧。死神做出一臉鄙夷的樣子。這是他們開的一個玩笑[38]。
他把沙漏放了下來,用一根手指骨在上面撥出了弦音。
哦哦哦咦——切嗒——切嗒——切嗒。
他沒有生命。他有音樂。
「音樂從你手裡奪走了他?」
你可以這麼說吧。
「延長了他的生命?」
生命是可以延展的,這在人類之中偶有發生。不是很經常。通常是悲劇性的,用很戲劇化的方式。但是這個不是人的原因。這是音樂的原因。
「他在一把類似吉他的弦樂器上彈奏了什麼音樂——」
死神轉過身來。
真的嗎?哦,哦,哦……
「這重要嗎?」
這……很有趣。
「這個是我該知道的嗎?」
這不重要。一塊源於神話的殘骸而已。事情會迎刃而解的,你放心好了。
「你是什麼意思,會迎刃而解?」
他會聾上好幾天的時間。
蘇珊看著沙漏。
「但是那太可怕了!」
你是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嗎?
「什麼?不是的!我只見過他一次!」
你們沒有在人潮湧動的房間裡交換過眼神,或是什麼之類的?
「沒有!當然沒有!」
那,為什麼你要這麼在意呢?
「因為他很重……因為他是一個人,這就是原因。」蘇珊說,內心對自己詫異不已。「我不明白為什麼人要被那樣隨意擺弄。」她心虛地說道,「就是這樣。哦,我不知道。」
他俯下身來直到他的顱骨與蘇珊的臉齊平。
但是大多數人都是愚蠢的,在虛度他們的生命。難道你看不到嗎?難道你不曾從馬背上俯視過一座城市?不曾想過那像是一個蟻穴,充滿了那些心盲目盲的生物,認為自己的小小世俗世界是真實的?你見過那些亮著燈的窗戶,你希望那些窗戶後面是一個個有趣的故事,但是你心裡清楚,那裡不過是些庸庸碌碌的靈魂罷了。不過就是些耽於吃喝的人,他們覺得七情六慾是他們的本能天性,他們的卑微生命比一聲風的嘆息更為重要。
他眼中的藍色光芒是幽深無底的,仿佛要把她的思維從她的腦子裡吸走。
「不,」蘇珊小聲說,「不,我從沒有那樣想過。」
死神突然直起身來,轉身離開了。你會發現那很有用,他說。
「但那不過是一片混亂,」蘇珊說,「人們死亡的方式毫無道理可言。沒有正義!」
哈。
「你手下留情了,」她執意地說了下去,「你放過了我的父親。」
我真愚蠢。改變個體的命運是在改變這個世界。我記得這一點,你也應該記住。
死神還是沒有轉過身來面對蘇珊。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不能改變事物,如果那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話。」蘇珊說。
哈。
「你是過於恐懼,不敢改變世界嗎?」
死神轉過身來。他臉上的表情令蘇珊不禁後退。
他慢慢地朝她走了過去。他發出了一陣嘶聲。
你竟然這麼說我?你穿著漂亮裙子站在那裡,竟然這樣說我?你竟然在高談闊論什麼改變世界?你有勇氣接受改變的結果嗎?覺得什麼該做就去做,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這世上有哪怕一個人知道責任意味著什麼嗎?
他的雙手激動地一張一合。
我說過你要記住……對於我們而言,時間不過是個地方,不斷延展的地方。就是這樣,以後也還是這樣。如果你想改變它,你就要為改變付出代價,那代價太昂貴,你負擔不起。
「這就是個藉口!」
蘇珊滿臉怒氣地瞪著這個高大的身影。然後她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間。
蘇珊?
她走到一半時停住了,但還是沒有回頭。
「什麼事?」
真的是……瘦骨嶙峋的膝蓋嗎?
「是的!」
這大概是史上造出的第一架鋼琴吧,而且還是用地毯做的。懸崖輕輕鬆鬆地就把它甩到肩上,另一隻手拎起了他裝石頭的麻袋。
「重不重?」巴迪說。
懸崖單手托起鋼琴,若有所思地掂了掂。
「有點兒,」他說,他腳下的地板「咯吱咯吱」地響著,「你覺得我們把辣些零件都扔了,辣樣做對不對?」
「這很有效,」戈羅德說,「就像是……一輛馬車。你卸掉的東西越多,它就跑得越快。快走吧!」
他們出發了。身為人類的巴迪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惹人注意,因為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帶著巨大號角的矮人、一隻猩猩,還有一個扛著一大口袋鋼琴的巨怪。
「我願意坐馬車,」懸崖說,他們一路朝著破鼓酒館進發了,「黑色大馬車。上面站滿了刺蝟。」
「刺蝟?」巴迪問。他已經慢慢開始習慣自己的新名字了。
「盾牌啊什麼的。」
「哦,你說的是侍衛啊。」
「就志辣個。」
「你要是有了一堆金子,你會怎麼花,戈羅德?」巴迪說。他口袋裡的吉他隨著他的嗓音發出輕柔的撥弦聲。
戈羅德遲疑了。他想說,對於矮人而言,有一堆金子的意義就在於,嗯,有一堆金子。什麼別的都不用做,就像金子一樣閃著金光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說,「從來沒想過我會有一堆金子。你呢?」
「我發誓我會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音樂家。」
「很危險的,發這種誓。」懸崖說。
「胡說。」
「這難道不志每個藝術家都想要的嗎?」
「據我的經驗來說,」戈羅德說,「每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想要的,真正想要的是,拿到酬勞。」
「和變得有名。」巴迪說。
「我不太懂什麼叫有名,」戈羅德說,「有名和有命兩者不可兼得。我只想每天演奏音樂,然後聽到別人說:『謝謝。演出太棒了。這是你的錢,明天同一時間過來,行嗎?』」
「就這樣嗎?」
「這就夠了。我希望別人能說:『我們需要一個出色的小號手,就戈羅德·戈羅德之子吧。』」
「聽著有點兒無趣。」巴迪說。
「我喜歡無趣。無趣的事兒持久。」
他們走到了破鼓酒館的側門,進了一間陰森森的房間,裡面一股老鼠和二手啤酒的氣息。吧檯後面遠遠地傳來了竊竊私語的聲音。
「聽起來好像有不少人在裡面。」戈羅德說。
西比柯斯興沖沖地走了過來。「你們幾個都準備好了,是吧?」他說。
「再等一下,」懸崖說,「我們的酬勞還沒談妥呢。」
「我說了是六塊,」西比柯斯說,「你希望是多少?你們不是行會會員,行會要求給整整八塊呢。」
「我們不會跟你要八塊的。」戈羅德說。
「很好!」
「我們要十六塊!」
「十六塊?你們不能這樣!這是行會規定的兩倍了!」
「但是那兒有好多人,」戈羅德說,「我敢打賭你租了不少啤酒回來吧。我們可不介意現在就回家。」
「我們好好談一談。」西比柯斯說。他一手摟著戈羅德的頭,把他帶到了房間的角落裡。
巴迪看著圖書管理員仔細地查看鋼琴。他從沒見過一位音樂家從一開始就打算吃掉自己的樂器。然後猩猩掀起了琴蓋,凝視著鍵盤。他試了幾個音,顯然是為了嘗嘗味道。
戈羅德搓著手走回來了。
「談妥了,」他說,「啊哈!」
「多少錢?」懸崖說。
「六塊!」戈羅德說。
大家一片沉寂。
「不好意思,」巴迪說,「我們還等著你說前面的『十』呢。」
「我意志特別堅定,」戈羅德說,「他一度把價格降到兩塊。」
一些宗教認為宇宙起源於一個詞、一首歌、一支舞蹈或是一段音樂。錘頂山的凝聽派僧侶會不斷訓練自己的聽力,直到他們可以靠著聽牌,說出撲克牌上的點數。他們的任務就是專心聆聽宇宙中的微妙聲響,通過那些化石般的回聲,拼湊出宇宙的初音。
當然,他們說了,萬物的發端之時都有一種很奇怪的噪聲。
但是那些耳朵最靈敏的僧侶(打撲克牌贏得最多的那些人),在從鸚鵡螺化石和琥珀中聽到塵封的回聲時,賭咒發誓說他們能感知到在那些噪聲之前還有些微小的聲音存在。
那聲音聽起來,據他們說,就像是有人在數數:一、二、三、四。
其中聽力最佳的一位,還聽過玄武岩。他說,他覺得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在那些數字之前,還有一些數字的聲音。
當他們問他那是什麼樣的聲音時,他說:「聽起來像一、二。」
從來沒有人問過,如果存在一種聲音讓宇宙從無到有,那這種聲音之後又去了哪裡?這是神話。你不應該問那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