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10:12:06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鼠之死神被乾酪盤深深吸引,此刻,他正用他的小鐮刀從上面砍下一塊奶酪。阿爾伯特放鬆了坐姿。

  「我還記得你被帶到這兒來的時候,」他說,「他一直在問問題。你知道,他這個人充滿了好奇心。他喜歡小孩子。其實見過很多孩子,就是……不認識他們,如果你聽得懂我的意思的話。你的爸爸媽媽不想讓你過來,但是最後他們讓步了,為了讓你的祖父安靜下來,他們把你帶到這兒來喝茶。他們不想讓你過來是因為覺得會嚇著你,你會止不住地尖叫。但是……你沒有尖叫。你笑了。這可把你爸給嚇死了,實際上也的確如此。後來每當你祖父開口,他們就帶你過來,可他們擔心某些事情可能發生,被嚇壞了,之後你爸爸就堅決拒絕,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大概是唯一一個敢跟我的主人叫板的人吧,你爸爸。你那個時候大概是四歲,我想。」

  蘇珊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臉頰上那幾條淡淡的紅線。

  「主人說他們是按照現代教育來養育你的,」阿爾伯特冷笑著說,「邏輯。覺得舊的東西都是愚蠢的。我不知道……我想他們一定不想讓你接觸……這樣的想法吧……」

  「我騎過那匹馬,」蘇珊沒有在聽阿爾伯特說的話,「我在那間浴室里洗過澡。」

  「弄得香皂到處都是,」阿爾伯特說,他的臉扭曲了,露出了個類似微笑的表情,「我在這兒都能聽到主人的笑聲。他還給你做了個鞦韆。試著做的。沒有使用魔法什麼的,完全是靠他的雙手完成的。」

  蘇珊在一旁坐著,任憑記憶在她的腦中一點點甦醒,打著哈欠,伸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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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想起浴室的事兒了,」她說,「我全回想起來了。」

  「不,它從未消失過,只是被遮蓋起來了。」

  「他對水管一竅不通。那個『Y.M.R-C-I-G-B-S A, A-M.』是什麼意思?」

  「年輕男士的靈液之神貝爾山哈洛什的面目新狂熱信徒協會,安卡-摩波,[23]」阿爾伯特說,「那是我去買香皂之類東西的時候待的地方。」

  「可是你也……不年輕啊。」蘇珊忍不住說。

  「沒有人懷疑過這一點。」他厲聲說道。蘇珊想這其實很可能是真的。雖然阿爾伯特的整個身形如指節一般彎曲,身上卻有一種精氣神。

  「他什麼都能做得到,」她半自言自語地說,「但是有些東西他並不明白,比如水管。」

  「對。於是我們不得不從安卡-摩波找了一個水管工,哈,他說從下周四開始,他就能湊出一周時間來修。這種事你不必向主人提起,」阿爾伯特說,「我從沒見過哪個渾蛋活兒幹得那麼快的。然後主人就抹去了他的記憶。他可以讓所有人忘記,除了——」阿爾伯特停了下來,皺了皺眉。

  「似乎我得一直忍受這件事,」他說,「似乎你有權利。我想你累了吧。你可以待在這兒,這裡房間多的是。」

  「不,我得回去了!要是到了早上還不在學校的話,我會有大麻煩的。」

  「這裡沒有時間,除了人們自己隨身攜帶的以外。事情是先後發生的。如果你願意的話,冰冰可以把你帶回到你離開的那個時間,但是你最好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你說世界上有個洞,我正被捲入其中。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先睡一覺會覺得好點兒。」阿爾伯特說。

  這裡沒有真正的白天或夜晚。一開始阿爾伯特覺得不習慣。地面上景色明亮,頭頂上卻懸掛著夜幕,點綴著星星。死神也從未學會過使用白天和黑夜。當房子裡有人類居住的時候,這裡的一天就是二十六個小時。人類就會自顧自地採用比一天二十四小時更長的晝夜節律。每日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們就會像一個個小鬧鐘一樣被清零重置。人類是時間的奴隸,但是日子則完全是一種個人選擇。

  每當阿爾伯特記起該睡覺的時候,他就上床去睡。

  現在他坐起身來,點亮一支蠟燭,開始盯著虛空沉思。

  「她記得浴室,」他小聲嘟囔著,「她知道一些她並沒有見過的東西。不可能有人告訴過她。她擁有他的記憶。這是遺傳。」

  吱吱。鼠之死神說。夜裡,他喜歡坐在燈火旁。

  「他上次離開的時候,人類停止了死亡,」阿爾伯特說,「但是這一次並沒有。那馬去找她了。她填補了這個洞。」

  阿爾伯特望著黑暗出神。當他焦慮不安時,就會做出一系列咀嚼和爛人(樂隊名)的動作,就好像是要從牙齒的溝壑里提取出一些被遺忘的下午茶殘渣。此刻,他發出了一種類似於理髮師用的U形燙髮夾板運行的聲音。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年輕過。那大概是幾千年前了吧。他現在七十九歲,可是在死神的家裡,時間是可循環使用的資源。

  他隱隱地覺得童年是很棘手的時期,尤其是到了快過完的時候。滿臉的青春痘,身體的各個部分都有著自己的想法。

  掌控生死大事的運轉當然也是個額外的麻煩。

  但是最要命的一點,也是最恐怖最無法逃避的一點,這活兒必須有人來做。

  因為,正如之前說到的一樣,死神掌管著大局,而不是具體細節。他就像是個君主。

  如果你是君主制政體當中的一個子民,你就是由君主統治的。

  無論醒著還是睡著。無論你或者他們碰巧在幹什麼。

  這些情況都屬於這種設定。女王不必真的來你家,占你的椅子,搶你的電視遙控器,給你下指令說你該怎麼烤火,或是坐下來喝杯茶。你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就像地心引力一樣。唯一與地心引力不一樣的是,必須有人坐在高高的寶座上。他們不需要做太多的事情,只要在那裡就好。他們只需要存在。

  「她?」阿爾伯特說。

  吱吱。

  「她很快就會崩潰的,」阿爾伯特說,「哦,是的,你不可能同時是凡夫俗子又是不朽之身。你將被撕成兩半。我真的對她感到很抱歉。」

  吱吱。鼠之死神附和道。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阿爾伯特說,「等著她的記憶真正開始運行的時候吧……」

  吱吱。

  「你聽著,」阿爾伯特說,「你最好馬上把他找回來。」

  蘇珊醒了,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

  床邊擺著一個鍾,因為死神覺得床邊應該有個鐘。鐘上有骷髏和骨頭和Ω的圖案。可是鍾是不走的。這個房子裡除了客廳中特殊的那個鐘以外,所有的鐘都是不走的。這讓餘下的這些鍾一下子沮喪不堪,停止了走字或是放鬆了發條。

  她的房間看起來好像有人昨天才剛剛搬出去。梳妝檯上還放著各式梳子,還有一些用剩下的化妝品。門後甚至還掛著一件睡袍,口袋上還有隻兔子。要不是這兔子只剩個骨架,場面倒還挺溫馨的。

  她把幾個抽屜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這應該是她媽媽的房間,裡面有好多粉紅的元素。要是淡淡的粉紅,蘇珊倒是不反感,可這顯然不是那種顏色。她穿上了自己的舊校服裙。

  最重要的是,她暗下決心,要保持冷靜。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合乎邏輯的解釋,哪怕是要靠自己來編。

  吱呀。

  鼠之死神跳到了梳妝檯上,四個爪子拼命亂扒著想找到一個支點。他從爪子上把小鐮刀放了下來。

  「我想,」蘇珊認真地說,「我現在該回去了,謝謝。」

  小老鼠點點頭,跳了下去。

  他落在粉紅色地毯的邊緣,然後穿過外圍黑色的地板快速跑走了。當蘇珊走下地毯時,老鼠停住了,並讚許地四處觀望。

  又一次,她覺得好像自己通過了某種考驗。

  她跟著老鼠走出房間進了客廳,然後又走進了廚房那煙燻火燎的小地盤。阿爾伯特正彎著腰在爐子上忙活著。

  「早上好!」他說。問候只是出於習慣,並不是因為他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

  「你的香腸要配油炸麵包嗎?這裡還有粥可以就著吃。」

  蘇珊看著那口大煎鍋上發出「嘶嘶」聲的黑暗料理。這是一個人餓著肚子的時候不應該看到的景象。看到了這種景象,哪怕是你肚子飽飽,也能吐到空空如也。阿爾伯特能把雞蛋做得讓它後悔被下出來。

  「你有什錦麥片嗎?」

  「那是一種香腸嗎?」阿爾伯特疑惑地說。

  「是穀物和堅果。」

  「裡面有脂肪嗎?」

  「我想沒有吧。」

  「那你要怎麼煎呢?」

  「這種東西不用煎。」

  「你管那個叫早餐?」

  「早餐不必是煎出來的,」蘇珊說,「我是說,你提到了稀飯,你也不會去煎稀飯啊。」

  「誰說的?」

  「那有煮雞蛋嗎?」

  「哈,煮的可不好,沒辦法殺死所有的細菌。」

  阿爾伯特,給我煮個雞蛋。

  一陣陣回聲在房間裡來回地反彈,然後漸漸消失了。蘇珊很納悶這個聲音是從哪兒來的。

  阿爾伯特做飯的長柄勺敲擊著瓷磚「叮叮」亂響。

  「好嗎?」蘇珊說。

  「這聲音是你發出來的。」阿爾伯特說。

  「別管什麼雞蛋了。」蘇珊說。這聲音讓她下巴疼。這給阿爾伯特帶來的困擾遠遠不如給她帶來的困擾大。畢竟,這嘴是她的。「我想回家!」

  「你在家啊。」阿爾伯特說。

  「這個地方?這不是我家。」

  「是嗎?那個大鐘上刻的字是什麼?」

  「『太遲了』。」蘇珊快速回答。

  「蜂巢在哪裡?」

  「在果園裡。」

  「我們有幾個盤子?」

  「七——」蘇珊猛地閉上了嘴。

  「看到了吧?這裡就是你家。」阿爾伯特說。

  「聽著……阿爾伯特,」蘇珊說,她想找到一些圓滑的理由,此時此刻這麼說效果比較好,「也許……是有人……負責管理世間萬物的,但我真的不是什麼特殊的人……我是說……」

  「是嗎?那為什麼這馬認識你?」

  「是的,但我真的是個正常的女孩兒。」

  「正常的女孩兒不會在三歲生日時得到『我的可愛小冰冰』套裝!」阿爾伯特厲聲說,「你爸爸把它拿走了。我的主人為此非常沮喪。他很努力。」

  「我是說我是個普通孩子!」

  「聽著,普通孩子得到的是木琴什麼的。他們不會讓他們的祖父把襯衫脫下來!」

  「我是說我也無能為力!這不是我的錯!這不公平!」

  「真的嗎?哦,你之前為什麼不說?」阿爾伯特酸溜溜地說,「這聽著似乎有點兒意思,真的。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就走出去,告訴全宇宙『這不公平』。我猜它會說:『哦,這樣啊,不好意思,讓你受苦了,我放過你了。』」

  「你這是諷刺!你不能這麼跟我說話!你不過就是個僕人!」

  「對啊。你也一樣。我要是你的話,我會讓一切從頭開始。那老鼠能幫得上忙。雖然它主要為老鼠服務,但是原理都一樣嘛。」

  蘇珊氣憤地張著嘴坐在一旁。

  「我要出去了。」她厲聲說道。

  「我不會攔著你的。」

  蘇珊從後門猛衝出去,穿過外面無邊無際的房間,經過院子裡的磨刀石,最後走進了花園。

  「哼!」她說。

  如果以前有人跟她說死神有間房子,她一定會罵他們是發神經,甚至是愚蠢。但如果非要她想像一下死神的房子,她一定會理智地用黑色的蠟筆畫出一間高聳入雲、城牆林立的哥德式大莊園。它是若隱若現的,那些以-oom結尾的單詞都很適合用來描繪它[24],例如陰森森和死氣沉沉。房子上會有幾千個窗戶。天空中各個偏僻角落裡,她都會畫滿蝙蝠。這才算得上是讓人印象深刻。

  它絕對不會是一間村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毫無品位的花園,前門也不會放著腳墊,上面還寫著「歡迎光臨」。

  蘇珊是有常識的。曾經,她那常識的城牆堅不可摧。可現在,它們就好像鹽被潮濕的風吹著,慢慢融化了。這令她異常憤怒。

  當然,她有祖父。她的祖父雷澤克經營著一家小農場,窮得連麻雀都得卑躬屈膝地吃食。她現在想起來,他是個脾氣不錯的小老頭兒,就是有點兒懦弱,特別是當她爸爸在場的時候。現在她開始仔細地思考這一點。

  她的媽媽告訴過蘇珊她自己的父親已經……

  現在她開始仔細地思考這一點,她不太確定媽媽告訴過她什麼。父母在不想告訴你什麼事兒的時候可是手段高超,就算他們對你說了一大堆。她留下的大概印象就是祖父不在他們身邊。

  可現在的情況似乎透露著他其實一直都在。

  這就像是有了一個可以用來做交易的親戚。

  一個神……一個神倒是挺了不得的。奧迪爾·弗魯梅小姐在她五年級的時候,就常常誇口說,她曾曾曾祖母曾經被化身為插在花瓶里的雛菊的空眼愛奧引誘過,因此,她其實是一位半半半神。她說她的媽媽發現這個身份可以幫她在餐館搶到好位置。可你要是說你是死神的近親,可能並不會取得同樣的效果。你很可能連靠近廚房的爛位置都搶不到。

  如果這是個夢,她似乎沒有機會醒來。無論如何,她是不相信這種事的。夢不是這樣的。

  一條小徑順著馬廄蜿蜒經過一個菜園,慢慢下行通向一個果園,裡面種滿了長著黑色葉子的樹。樹枝上掛滿了閃著光澤的黑蘋果。另一邊則有一些白色的蜂巢。

  她知道她曾經見過這個場景。

  其中有一棵蘋果樹跟其他的完全、完全不一樣。

  她站在那裡,望著那棵蘋果樹,回憶翻湧。

  她記得在她長到剛剛能明白這一切都是「不合邏輯,很愚蠢」的年紀,他一直都站在那裡,焦急地等待著,看她會做些什麼……

  舊的信仰和確定性慢慢消失了,新的信仰和確定性取而代之。

  現在她明白自己究竟是誰的孫女了。

  破鼓酒館這家店十分傳統,開展各式各樣的傳統酒吧娛樂活動,比如多米諾骨牌、飛鏢,還有「在別人身後捅刀子,並拿走他們的錢」這樣的活動。新店主打算走高端路線,這也是他們唯一能發展的方向。

  這裡曾經有個趣味提問機,是根據奎爾姆的李奧納多的新近設計製作而成的,是個重達三噸,由水力驅動的龐然大物。但這設計真的很糟糕。警衛隊隊長卡蘿蔔臉上笑眯眯的,心眼比針尖還小,悄悄地把裡面的問題都換成了類似這樣的:你十五號晚上去過沃爾廷的鑽石倉庫嗎?以及,誰是上周第三個在貝爾哈格釀酒廠行騙的人?在顧客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有三個人被捕了。

  店主承諾現在要引進另一種機器了。圖書管理員[25]是小酒館這裡的常客,已經輕輕鬆鬆地賺到了不少錢。

  酒吧的另一頭有一個舞台。店主嘗試過在午餐時間上演脫衣舞秀,但也就實現過那麼一次。看著一隻巨大的猩猩坐在最前排,帶著一臉純真的笑容,拿著一大箱子的銅幣和一根大香蕉,可憐的女孩兒嚇得落荒而逃。另一家娛樂行會把這家店列進了黑名單。

  新店主名叫西比柯斯·杜努姆。這不是他的錯。他是真心想讓破鼓酒館成為一個有趣的地方。他恨不得在外面支起一個個條紋傘。

  他低頭看著戈羅德。

  「就你們三個?」他說。

  「是的。」

  「我同意給五塊可是因為你說你有個大樂隊。」

  「快問好,萊斯。」

  「哎呀,真是個大樂隊。」杜努姆後退了幾步。「我想,」他說,「有幾首膾炙人口的拿手活兒不?給我們營造營造氣氛就行了。」

  「氣氛。」小惡魔一邊環顧四周,一邊說。「氣氛」這個詞他熟,但是在這樣一個地方,他就不明白了。現在剛過傍晚時分,這裡只有三到四個顧客。而且他們也完全沒往舞台上看。舞台後面那堵牆倒是像經歷過戰鬥似的,千瘡百孔。他望著那堵牆出神。此時,萊斯已經耐心地把他的石頭一個個壘起來了。

  「哦,只要準備一點兒水果和不太新鮮的雞蛋,」戈羅德說,「人們很可能就會嗨起來了。我倒是不太擔心這個。」

  「我也不太擔心這個。」小惡魔說。

  「我可不這麼想。」

  「我擔心的是,那裡都是斧子砍過的痕跡和箭射出來的洞,戈羅德。我們還沒練練習過呢!沒有好好練練習過!」

  「你可以彈吉他,不是嗎?」

  「嗯……嗯,是的,我想……」

  他試著彈了彈。太簡單了。事實上,你想彈得糟糕倒是幾乎不可能的。你怎麼撥弦都沒關係——彈奏出來的都是心中所想的聲調。這毋庸置疑,就是你首次開始彈奏時所嚮往的那種樂器——那種你不用學習就能彈的樂器。他記起他第一次拿起豎琴,撥動琴弦的時候,滿心期待能聽到那種輕柔悠揚的聲調,就像那些老人彈出來的一樣。但他聽到的卻是嘈雜之聲。但這吉他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樂器……

  「我們要演奏一些膾炙人口的曲目,」矮人說,「《巫師手杖》和《采大黃》之類的。人們喜歡聽他們可以跟著偷笑的歌。」

  小惡魔俯視著酒吧,現在顧客略微多了一些,但是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隻大猩猩的身上,他把他的椅子挪到了舞台的正前方,還拿著一袋水果。

  「戈羅德,那兒有個猩猩在看著我們。」

  「是嗎?」戈羅德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一個網兜。

  「是只猩猩。」

  「這裡是安卡-摩波。這兒就是這樣的。」戈羅德摘下他的頭盔,從裡面攤開了一些什麼東西。

  「你為什麼要拿個網兜?」小惡魔說。

  「水果是無辜的啊。不浪費,就啥也不缺。如果他們扔雞蛋,就拿這個接著。」

  小惡魔把吉他帶掛到了肩上。他本想跟矮人說兩句,但他能說什麼呢?說這把吉他太簡單了,他沒法兒彈?

  他希望現場能有位音樂之神。

  現場真的有這麼一位。這世上有許多音樂之神,幾乎每種類型的音樂都有一位。幾乎每種類型。但是那晚唯一照看小惡魔演出的是瑞格,酒吧音樂之神。他也顧不上多看,因為他自己也有三場現場演出要看。

  「我們準備好了?」萊斯一邊拿起他的錘子,一邊說。

  其他人點了點頭。

  「那就給他們演奏《巫師手杖》吧,現在,」戈羅德說,「這曲子最適合暖場了。」

  「好的。」巨怪說。他數了數自己的指頭。「一,二……一,二,許多,超多。」

  第一個蘋果是七秒之後扔上來的,戈羅德接住了,並且同時沒有漏掉一個音符。可第一根香蕉的飛行曲線就很刁鑽了,直接掉進了他的耳朵里。

  「接著演奏!」他小聲說。

  小惡魔得令,躲開了一連串橘子的猛烈攻擊。

  坐在第一排的大猩猩打開了他的大袋子,拿出了一顆巨大的檸檬。

  「有梨嗎?」戈羅德深吸一口氣說,「我喜歡梨。」

  「我看到有個人打算扔斧子了。」

  「那斧子值錢嗎?」

  一支箭貼著萊斯的頭邊飛了過去,插到了牆上。

  現在是凌晨三點。科隆中士和諾比下士正得出結論,認為要是有人膽敢入侵安卡-摩波的話,那他應該不會這時候來。這時,警衛營里燃起了大火。

  「我們留個字條吧,」諾比一邊往手上哈著氣,一邊說,「寫明天回來之類的。」

  他抬起了頭。一匹馬正走在拱門之下。一匹白色大馬,一位身著黑衣的騎手正襟危坐。

  他們不會問什麼「嘿!你是誰?從哪兒來的」,巡夜的警衛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巡視的,他們早就習慣看到那些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了。

  科隆中士恭敬地摸了摸頭盔。

  「晚上好,大人。」他說。

  「呃……晚上好。」

  警衛們目送著馬兒走出他們的視野。

  「有些傢伙要倒霉了。」科隆中士說。

  「他可真敬業,你不能不承認這一點,」諾比說,「二十四小時營業。總是為人類擠出時間來。」

  「是的。」

  警衛們盯著天鵝絨般的黑暗出神地看著。好像有點兒什麼不對。科隆中士想道。

  「他名字叫什麼?」諾比說。

  他們又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科隆中士還沒有太明白諾比的意思,說道:「你說什麼?他名字叫什麼?」

  「他名字叫什麼呢?」

  「他是死神,」中士說,「死神。這就是他的全名了。我是說……你什麼意思?……你是說……比如叫個凱斯·死神之類的?」

  「是啊,為什麼不呢?」

  「他就叫死神,不是嗎?」

  「不,那是他的工作。那他的朋友管他叫什麼呢?」

  「你什麼意思,朋友?」

  「好吧,隨便你。」

  「我們去喝杯熱的朗姆酒吧。」

  「我覺得他看起來像叫李奧納多之類的。」

  科隆中士想起了那個聲音。就是那個聲音,就在剛才……

  「我一定是上年紀了,」他說,「剛才我覺得聽他的聲音,他應該叫個蘇珊什麼的。」

  「我想他們看到我了。」當馬兒拐了個彎之後,蘇珊小聲地說道。

  鼠之死神把腦袋從蘇珊的口袋裡探出來。

  吱吱。

  「我們要去找渡鴉幫忙了,」蘇珊說,「我是說,我……覺得我能理解你,可我就是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冰冰在路旁的一幢大房子門前停住了。這間居所略顯自命不凡,上面有許許多多的三角牆和窗欞,而其實這樣的房子根本不必有這麼多這樣的設計。這是解讀這幢房子起源的一個線索:這一定是一位有錢的商人給自己建的那種房子,功成名就了之後需要炫耀炫耀自己斂的財。

  「我不喜歡這樣,」蘇珊說,「這不可能成的。我是人。我得上廁所什麼的。我不能就這麼直接走進別人的房子,然後殺了他們!」

  吱吱。

  「好吧,不是殺人。但不管你從什麼角度看,這都不是什麼好事。」

  門上有塊標牌,上面寫著:商人走後門。

  「我算是——」

  吱吱!

  蘇珊一般而言都不會夢到自己問問題。她總是把自己視為一生都走前門的人。

  鼠之死神在小路上疾跑了一陣,穿過了門。

  「等等!我不行——」

  蘇珊看著那木頭。她行的。她當然行。更多的記憶在她眼前閃現出來。畢竟,這只是木頭。在幾百年之後就會腐朽。用無限來衡量的話,它幾乎就不存在。想想多重宇宙的存在時間,幾乎大多數的東西都可以算作不存在。

  她邁步向前。沉沉的橡木門像影子一樣,無法阻擋她。

  悲傷的親友們聚集在床的四周,床上放著許多枕頭,枕頭之中隱隱地能看到有個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上面。床腳邊躺著一隻又大又肥的薑黃色的貓,一點兒都不理睬身邊這一大群熱切的人在幹什麼。

  吱吱。

  蘇珊看著沙漏。最後幾粒沙子翻滾著從中間的狹道中落下。

  鼠之死神分外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向那隻熟睡的貓走過去,狠狠地踢了它一腳。貓醒了,轉過身,恐懼地貼緊耳朵,從被子上跳了下來。

  鼠之死神偷偷地笑。

  嘻。嘻。嘻。

  其中的一個哀悼者,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抬起了頭。他偷偷瞟了眼逝者。

  「到頭了,」他說,「他死了。」

  「我以為咱們一整天都會待在這裡的,」男人旁邊的女人站起來,說道,「你剛才看到那隻老病貓動了嗎?動物都有神通,你懂的。它們有第六感。」

  嘻。嘻。嘻。

  「哦,來吧,我知道你在這兒。」屍體說。它坐了起來。

  蘇珊對於鬼魂之說並不陌生。但是她沒想過會是這樣。她沒想過鬼魂會是這種活生生的樣子,它們跟坐在床上的老者相比,不過是半空中虛無縹緲的剪影罷了。這老者看起來是實實在在的樣子,只是周身籠罩著一種藍光。

  「一百零七年,嗯?」他咯咯地笑著,「我想我讓你煩惱不少時候了吧。你在哪兒?」

  「呃,在這兒。」蘇珊說。

  「女的,嗯?」老者說,「好,好,好。」

  他從床上滑下來,發著光的睡衣飄動著。他突然停住了,仿佛已經走到了鏈條允許的最大範圍。差不多就是那麼回事兒了。一道細細的藍光拴著他,把他固定在肉身上。

  鼠之死神在枕頭上跳上跳下,用他的小鐮刀急促地猛砍著。

  「哦,對不起。」蘇珊一邊說著,一邊切開了藍光。藍光「啪」的一聲斷了。

  那些哀悼者在他們四周,有時也穿過他們的身體走來走去。痛哭的場面似乎已經停止了。老者已經去世了。那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在墊子下面摸索著。

  「看看他們,」老者厭惡地說道,「可憐的爺爺,哭啊,哭啊,大家都想他,我們再也見不到像他這樣的人了,這個老渾蛋究竟把遺囑放在哪兒了?那是我最小的兒子,對,他就是。如果你把在每個聖豬之夜就給你寄張卡片的人叫兒子的話。看到他的妻子了嗎?笑起來就像污水桶里溢出來的小波浪一樣。她還不是裡面最糟糕的一個。親戚?送給你要不要?我就是想給他們搗亂才留著一口氣活著的。」

  好幾個人都在床底下搜索著。傳來一聲滑稽的瓷器碰撞聲。老者在他們身後歡快地跳躍著,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

  「沒門!」他咯咯地笑著,「嘿!嘿!我把遺囑放在貓籃子裡呢!我把所有的錢都留給這隻貓了!」

  蘇珊環顧四周。貓正站在臉盆架上焦慮地看著他們呢。

  蘇珊覺得似乎應當有所回應。

  「那……你人還……真……好呢。」她說。

  「哈!這髒兮兮的畜生!十三年來就光是睡睡覺、拉拉屎,等著人把下頓飯送過來?肥胖的一生中連半個小時的運動都沒做過。不管怎麼說,等到他們找到遺囑吧。那時它就可以成為這世上最有錢的一隻貓了。」

  聲音漸漸消失不見了,聲音的主人也是一樣。

  「可怕的老頭兒。」蘇珊說。

  她低頭看著鼠之死神,他正衝著貓做鬼臉呢。

  「他會怎樣?」

  吱吱。

  「哦。」他們身後,之前還在哭喪的哀悼者把抽屜整個兒翻倒在地上。貓兒瑟瑟發抖。

  蘇珊邁步穿牆而出了。

  冰冰所過之處雲捲雲舒,仿佛是它留下的尾跡一般。

  「哎,那也不算太糟。我是說,也沒流血啊什麼的。畢竟他也上年紀了,而不算什麼好人。」

  「挺順利,是嗎?」

  渡鴉落在蘇珊的肩上。

  「你在這兒幹什麼?」

  「鼠之死神說我可以搭個便車。我有約會。」

  吱吱。

  鼠之死神把鼻子從鞍囊里戳了出來。

  「我們提供計程車服務嗎?」蘇珊冷冷地說。

  老鼠聳了聳肩,把一個沙漏塞進她手裡。

  蘇珊讀了讀玻璃上刻的名字。

  「沃爾夫·沃爾夫之子之子之子之子?聽起來像個哈布蘭人。」

  吱吱。

  鼠之死神爬上冰冰的鬃毛,站在馬兒的兩耳之間,小小的斗篷在風中飄舞。

  冰冰在一片戰地上低速慢跑。不是什麼重大戰役,就是部落間的混戰。這裡也沒有什麼一目了然的敵軍——那些戰士看起來分成兩堆,有些騎在馬背上,位處於同一方的也不過就是碰巧站在一起罷了。人人都穿著一個樣兒的皮草,佩戴著誇張的皮革製品。蘇珊完全不明白他們是如何分辨敵友的。人們似乎都只是在大聲叫喊,十分隨性地揮動他們碩大的刀劍和戰斧。換個角度來看,任何你能便利地擊打到的對象都是你的敵人,從長遠來看,準確率倒也很可能差不離。重要的是人不斷在死去,令人難以置信的英雄主義愚蠢行徑也正在上演。

  吱吱。

  鼠之死神急切地向下指著。

  「下……下去。」

  冰冰降落在了一個小山丘上。

  「呃……好吧。」蘇珊說。她從刀鞘中抽出了鐮刀。刀刃瞬間活了過來。

  要定位那些死者的靈魂並不是難事。他們正手挽手從戰地走過來,歡笑著,踉蹌著,徑直向她走來。

  呃,她說,你們這些被殺的人里有叫沃爾夫的嗎?

  她身後的鼠之死神雙手捂住了臉。

  呃,你們好?

  沒有人理她。戰士們行軍而過,在戰場邊緣匯成了一根細線,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不是所有人都得她來……處……理的。阿爾伯特之前想解釋,可是不承想,卻陷到一段回憶里去了。她只需要處理一部分,那些或是機緣巧合或是有歷史意義的,剩下的那些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她所需要做的不過就是讓這種勢頭一直持續下去而已。

  「你得更決絕一些,」渡鴉落到一塊石頭上,說道,「女的幹這一行就是麻煩。不夠決絕。」

  「你來這兒幹什麼?」她說。

  「這兒是戰場,不是嗎?」渡鴉耐心地說,「反正你結束也需要渡鴉。」他那靠慣性驅動的眼睛在腦袋上轉來轉去,「就像你說的,不管什麼樣的人,最後都是腐肉一堆。」

  「你是說所有人都會被吃掉?」

  「這是自然的奇蹟之一。」渡鴉說。

  「太可怕了。」蘇珊說。許多黑色的鳥兒已經在空中盤旋。

  「並不盡然,」渡鴉說,「你可以說,馬兒就是用來跑路的。」

  此刻,戰鬥中的其中一方,如果你要這麼說的話,已經在逃離戰場了,另一方在後面追趕著。

  蘇珊驚恐地發現,鳥兒們開始降落,享用它們的早餐。柔軟的一塊塊,像只煎了一面的荷包蛋。

  「你最好趕緊去找你要的小伙子了,」渡鴉說,「否則,他可能就要錯過這一程了。」

  「哪一程?」

  渡鴉的眼珠又滴溜溜地轉了。

  「你學過神話嗎?」

  「沒有。巴茨老師說那些都是編出來的故事,沒什麼文學內涵。」

  「哈!親愛的,不能那樣,不是嗎?哦,好吧,你很快就明白了。得趕快了。」渡鴉一躍飛到空中,「我一般都是坐在頭顱旁邊的。」

  「我會明白——?」

  這時,有人開始唱歌了,聲音就像一陣疾風一般直衝天外,聽起來像是女中音——

  「嗨吼吐啾!嗨吐啾吼!」

  聲音過後,一個騎在馬背上的身影出現了,那馬跟冰冰一般出類拔萃,騎在馬上的是一個女人。絕對是。集許多女人於一身的一個女人。她就像是那種你在一個地方能找到的數量龐大的女人的化身,只需要她一個就夠了。她身穿鎖子甲,閃亮的胸甲看起來罩杯有46-D,頭頂戴著的頭盔上還長著角。

  那些集結好的死人看到她的馬兒落地時,紛紛歡呼雀躍,她的身後又有六個騎著馬唱著歌的女人破空而出。

  「事情不都是這樣嗎?」渡鴉說著,拍著翅膀飛走了,「等了半天一個都沒來,然後一下子來了七個。」

  蘇珊震驚地看著每個女騎士都撿起一具死屍,策馬回到天際去了。她們在離地幾碼的地方陡然消失,然後又瞬時出現,再來尋一位新乘客。不一會兒,這裡看起來就像太空梭在繁忙地穿梭運營一般。

  一兩分鐘後,其中的一個女人騎著馬慢慢來到蘇珊身邊,並從胸甲里拉出了一卷羊皮紙。

  「哦吼!說這裡有叫沃爾夫的,」她用一種騎著馬高高在上的人與區區路人對話的輕快口吻說,「幸運者沃爾夫……?」

  「呃,我不知道——我是說,我不知道哪個才是他。」蘇珊無助地說。

  戴著頭盔的女人向前傾了傾。她身上好像有什麼似曾相識的地方。

  「你是新來的嗎?」

  「是的。我是說,是。」

  「那就別像個大女式襯衫似的杵在這兒了。喬利,去抓他,幹得好。」

  蘇珊慌亂地環顧四周,最後終於看到了他。他就在不遠處。一個挺年輕的人,周身閃爍著淡淡的藍光,在一群倒下的死人之中,顯得鶴立雞群。

  蘇珊急匆匆地跑了過去,手上的鐮刀已經準備好了。這個武士的靈魂和生前的軀體間連著一根藍色的線。

  吱吱!鼠之死神一邊大叫,一邊跳上跳下,做出一些提示性的動作。

  「豎起左手的拇指,右手彎曲放在腰間,用點兒力!」戴著角狀頭盔的女人喊道。

  蘇珊揮動了鐮刀,藍線應聲而斷。

  「發生了什麼?」沃爾夫說,他低頭看去,「躺在這兒的是我,不是嗎?」他說。

  他慢慢轉過頭去:「還有躺在那兒的,跟那兒的。還有……」

  他看著頭上有角的女武士,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是空眼愛奧!」他說,「這是真的嗎?女武神瓦爾基里會把我帶到空眼愛奧的宮殿去,那裡進行著永恆的宴飲?」

  「別,我是說——別問我。」蘇珊說。

  瓦爾基里俯下身,把沃爾夫一把拖到了馬鞍上。

  「安靜點兒,就是個好小伙子了。」她說。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蘇珊。

  「你是女中音嗎?」

  「你說什麼?」

  「你會唱歌嗎,小姑娘?我們現在還需要一個女高音。這些年女中音太多了。」

  「我不太精通音樂,不好意思。」

  「哦,不要緊,我也只是隨便想想。我得走了。」她高高地揚起頭,傲人的胸甲也高高挺起,「嗨吼吐啾!」

  馬兒揚起前蹄後傾了一下,隨後疾馳到了空中。在它還沒到達朵朵雲層之間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微弱的光點,不斷閃爍著。

  「這,」蘇珊說,「都是怎麼回事?」

  渡鴉拍動著翅膀,飛到剛過世不久的沃爾夫的頭顱上。

  「嗯,這些人相信如果你在戰鬥中死去,會有一些又肥又壯,頭上長著角,嘴裡唱著歌的女人把你帶到一個宏偉的宮殿中去,在那裡,你將胡吃海塞直到永遠。」渡鴉說著,文雅地打了一個飽嗝,「這種想法真是蠢極了。」

  「可這剛剛發生了啊!」

  「還是個蠢想法。」渡鴉環顧著滿目瘡痍的戰場,除了倒在地上的死人和他的那群渡鴉小夥伴以外,空空如也。「真是浪費!」他又說道,「我是說,看看這些。太浪費了!」

  「是的!」

  「我是說,我肚子已經快撐破了,還有好幾百具屍體沒來得及動呢。我得去看看能不能找個打包袋!」

  「這都是些死屍!」

  「是啊!」

  「你都吃些什麼啊?」

  「好吧,」渡鴉一邊說,一邊慢慢往後退,「這裡夠所有人吃的了。」

  「太噁心了!」

  「人又不是我殺的。」

  蘇珊無話可說。

  「她看起來有點兒像鋼鐵莉麗。」她說。他們走回了冰冰身邊,它耐心地等著他們。「我們的體育老師。聲音聽著也像。」她想像著歌喉婉轉的瓦爾基里鏗鏘地飛過天際。拿出點兒勇氣吧,你們這些嬌滴滴的花朵……

  「趨同進化,」渡鴉說,「這事兒經常發生。我曾經在哪兒讀到過,有一種普通的章魚長著跟人類的眼球一樣的眼睛。哇哇!」

  「你是打算說有些東西很相似——除了吃起來的味道,是嗎?」蘇珊說。

  「絕餵(對)不能逾嗚(逾)規則。」渡鴉含含糊糊地說。

  「你確定嗎?」

  「難嗷(道)憑嘴上說說就放(任)事情發展?」

  蘇珊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這太可怕了,」她說,「這就是他以前做的事情?難道就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利?」

  吱吱。

  「但如果他們並不該死呢?」

  吱吱。

  鼠之死神努力地表達著他的意思。他表達得也很到位。他認為在那種情況下,他們可以去找宇宙,說自己命不該絕。那麼宇宙可能會說,哦,你不該死嗎?哦,好的,那行了。你可以繼續活著。鼠之死神的動作可謂是簡單明了。

  「所以……我的祖父是死神,他就那麼順其自然,袖手旁觀?在他本可以做點兒好事的情況下?這太愚蠢了。」

  鼠之死神搖了搖頭顱。

  「我是說,沃爾夫是正義的一方嗎?」

  「這不好說,」渡鴉說,「他是個瓦桑戈人。另一方是布爾戈蒂人。很顯然,整件事情是從幾百年前開始的。當時有個布爾戈蒂人帶走了一位瓦桑戈的女人,也有可能是一個瓦桑戈人帶走了一個布爾戈蒂的女人。總之,另一方入侵了一方的村落。然後進行了屠殺什麼的。然後被入侵的一方又去了另一方的村落,又是一場屠殺。自打那以後,就像你會說的,還有那麼一些殘餘的惡劣印象存在。」

  「好吧,那麼,」蘇珊說,「下一個是誰?」

  吱吱。

  鼠之死神跳到馬鞍上,俯下身去,用力從包裹里拖出了另一隻沙漏。蘇珊讀了讀上面的標籤。

  上面寫著:小惡魔·伊·塞林。

  蘇珊突然有一種感覺,向後倒去。

  「我認識這個名字。」她說。

  吱吱。

  「我……記得在哪兒見過這名字,」蘇珊說,「這名字很重要。他……很重要……」

  月亮懸掛在克拉奇沙漠的上方,就像一顆巨大的石球。

  在如此動人心魄的一輪圓月面前,這裡都算不上什麼太起眼的沙漠。

  這裡只是一片沙漠帶的其中一部分,周圍環繞著納夫大沙漠和脫水洋,日漸變得乾旱、炎熱。要不是像音樂家行會裡的克拉特先生那樣的人來到這裡,繪製了地圖,並且在這片沙漠上標上了一條無辜的虛線,劃分出了克拉奇和赫施巴的邊界,恐怕也沒人會對這裡動什麼念頭。

  在那之前,德瑞格斯,一個好戰的遊牧部落,在這片沙漠上無憂無慮地流浪著。自打有了那條線之後,他們時而成了克拉奇的德瑞格斯,時而又是赫施巴的德瑞格斯,享受著兩個國度的臣民所擁有的權力,特別是從他們身上壓榨走儘可能多稅賦的權力和捲入連敵人的名字都聞所未聞的戰爭的權力。由於那條虛線的存在,現在,克拉奇最初是與赫施巴和德瑞格斯開戰,赫施巴又與德瑞格斯和克拉奇開戰,而德瑞格斯又跟什麼人都開戰,包括赫施巴和克拉奇,並且從中獲得無窮樂趣,因為德瑞格斯詞中的「陌生人」,也是「目標」的意思。

  碉堡是虛線的遺留物。

  現在,這碉堡已經成了炙熱的銀色沙堆上的一個暗色長方形了。從碉堡中傳來了一陣準確來說是手風琴的旋律,似乎有人想彈出一段曲調,可是卻總在幾個小節之後遇到麻煩,於是又重新開始。

  有人在敲門。

  過了一會兒,門的另一邊傳來刺耳的刮擦聲,門上的小活窗開了。

  「有什麼事嗎?」

  這裡是克拉奇域外軍團嗎?

  門的另一邊,小個子男人的臉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哈,」他說,「你把我問住了,稍等一下。」小活窗關上了。門的另一邊傳來竊竊私語的討論聲。小活窗又打開了。

  「是的,似乎我們……就是……那個叫什麼來著?好吧,想起來了,克拉奇域外軍團。是的,那你想要什麼?」

  我想加入。

  「加入?加入什麼?」

  克拉奇域外軍團。

  「它在哪兒?」

  門後又是一陣竊竊私語聲。

  「哦,好的。抱歉,是的,就在我們這兒。」

  門一下子開了。來訪者踱步走了進去。一個手臂上戴著下士條紋軍銜的軍團士兵向他走了過來。

  「你得向……報告,」他的眼神呆滯了一下,「……你懂的……就是大人,三道槓……剛才還在嘴邊兒呢……」

  中士?

  「是的,」下士鬆了一口氣說,「你叫什麼名字,士兵?」

  呃……

  「其實,你也不用說,這就是那個……那個……」

  克拉奇域外軍團?

  「……這裡就是這樣的。人們加入……加入……,就是你腦子裡想的,你懂的,當他們不能……發生的事情……」

  忘記?

  「是的。我是……」男人又是一臉茫然,「稍等一下,好嗎?」

  他低頭看著他的袖子。「下士……」他說,他遲疑了,看似一臉愁容。

  突然他靈光一閃,拉起了他的背心領子,歪著脖子斜著眼,十分吃力地看著後衣領上露出的標籤。

  「下士……中號?這聽起來對嗎?」

  我想不對吧。

  「下士……僅手洗?」

  也不太對。

  「下士……純棉?」

  有可能吧。

  「好的,那麼,歡迎加入……呃……」

  克拉奇域外軍團。

  「好的,報酬就是每周三塊,以及可以食用這裡所有的沙子。我希望你喜歡沙子。」

  我發現你記得住沙子。

  「相信我,你永遠忘不掉沙子。」下士憤憤地說。

  我不會的。

  「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陌生人沉默了。

  「這個不重要,」純棉下士說,「在……」

  克拉奇域外軍團?

  「……是的……,我們會給你取個新名字,你將從頭開始。」

  他向另一個人招手示意。

  「士兵……」

  「士兵……呃……啊……呃……十五碼,長官。」

  「好的。把……這個人帶走,給他一件……」他焦躁地打著響指,「……你懂的,那種東西……衣服,每個人都穿著……沙色的……」

  制服?

  下士眨了眨眼。因為某種不可言表的理由,「骨頭」這個詞一直往他那堆正在融化、正在流動的混亂思緒里鑽。

  「好的,」他說,「呃,這是一次長達二十年的旅程,士兵。我希望你夠爺們兒能應付。」

  我已經喜歡上這裡了。死神說。

  「我想現在我去那些特許菸酒店是合法的吧?」蘇珊說。安卡-摩波又一次出現在了地平線上。

  吱吱。

  這座城市又在她們身下移動著。那兒有更寬廣的街道和廣場,她都認得出那一個個的人影。哈,她想……如果他們知道我在這上面就好了!而且,不論怎樣,她不禁產生了優越感。所有那下面的人都得考慮那些,嗯,底層的事情,那些世俗的事情。她就好像在俯視小螞蟻一般。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她更了解這個世界,而很顯然大多數人只用他們的眼睛看世界,而他們的腦子只是在認真地「燉煮」著。知道自己是與眾不同的,這從某個方面帶來了巨大的安慰感,這種感覺就像一件大衣一般包裹著她。

  冰冰降落在了一個油膩膩的碼頭上。碼頭的一側,小河水親吻著木樁。蘇珊下了馬,卸下鐮刀,走進了破鼓,裡面吵吵嚷嚷的。鼓裡的主顧們希望在他們顯示出攻擊性的時候表現得更民主一些。他們希望看到人人都有所得。所以,儘管觀眾一致認為這三個人是糟糕的音樂家,也就是他們合理的攻擊目標,但是要麼是由於許多飛彈的準頭有問題,打到了無辜群眾,要麼就是有人一整天沒打架,技癢了,要麼就是想往門邊跑的,人群中爆發了各式各樣的戰鬥。蘇珊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小惡魔·伊·塞林。他就在舞台前方,掛著一臉的驚恐。他身後是一個巨怪,還有一個試著往巨怪身後躲的矮人。

  她瞥了一眼沙漏,就剩下最後幾秒鐘了……

  他真的很有魅力,長著黑色的捲曲頭髮,看起來有點兒像精靈。

  並且十分熟悉。

  她之前對沃爾夫感到抱歉,但至少他是死在戰場上。小惡魔是在舞台上。你絕不會想到你會在舞台上死去。

  我手握著鐮刀和沙漏站在這裡,等待著一個人死去。他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而我卻不能施以援手。這太愚蠢了。我敢肯定我見過他……曾經……

  實際上並沒有人打算在破鼓裡殺死音樂家。斧子扔來扔去,弓弩射來射去,一切都呈現出搞笑和隨性的樣子。並沒有人在瞄準,儘管他們有能力這麼做。看著人們躲來躲去倒是樂趣無窮。

  一個身材高大的紅鬍子男人沖萊斯咧嘴一笑,從彈袋裡掏出了一把小斧子。拿斧子扔巨怪沒有任何問題。這些斧子會彈回來的。

  蘇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斧子彈回來了,擊中了小惡魔。誰都沒有錯,真的。海上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安卡-摩波一直都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持續不斷地發生。

  這個人並不是打算殺死他。這只是無心之失。事情不應該變成這樣,應該有人站出來做點兒什麼。

  她伸出手去抓住了斧柄。

  吱吱。

  「住口!」

  嗡——啊——嗚。

  和弦充盈著整個喧鬧的房間,小惡魔就像個擲鐵餅者一樣站著。

  這聲音聽起來就像午夜時分,一根鐵棒掉落在圖書館的地面上。

  回聲從房間的各個角落裡反彈回來。每個回聲都擁有了自己的和聲。

  這是一場聲音的大爆炸,就如同聖豬之夜的火箭升空爆炸一般,每一顆掉落下來的火花又再一次爆炸……

  小惡魔的手指撫摸著琴弦,又彈出了三段和弦。那個扔斧子的人放下了手裡的斧子。

  這是那種音樂,它不僅成功逃亡了,跑的時候還順便搶了銀行。這是那種音樂,它捲起了袖子,解開了衣服上的第一顆紐扣,舉起了帽子沖你咧嘴一笑,並偷走了銀幣。

  這是那種音樂,沒有打電話給大腦先生報備,就順著骨盆一路往下來到了腳上。

  巨怪撿起了他的錘子,茫然地看著他的石頭,隨後開始敲擊出韻律。

  矮人深吸一口氣,從號角里吹出了深沉的、有節奏的聲響。人們用他們的指節敲擊著桌子邊緣,打著節拍。大猩猩掛著一臉沉醉的笑容坐在那裡,就好像它剛剛吃掉了一根大香蕉。

  蘇珊低頭看著寫著小惡魔·伊·塞林名字的沙漏。

  上邊的玻璃球體裡已經沒有沙子了,但卻有一種藍色的東西在閃爍。

  她感覺到背上有些像小回形針一樣的爪子在往上爬著,最後在她肩上找到了支點。

  鼠之死神低頭看著沙漏。

  吱吱。他平靜地說。

  蘇珊還是不太懂老鼠,但當她聽到的時候,她想她知道這是在說「啊——哦」。小惡魔的手指在琴弦上輕快地舞動著,但是琴上發出的聲音與豎琴、魯特琴都截然不同。吉他尖聲叫喊著,就像一個剛剛發現自己站錯了邊的天使。琴弦上火花閃耀。

  小惡魔閉上了眼睛,把吉他緊緊摟到了胸前,就像一位手持長矛的士兵一樣,把它橫亘於胸前。很難知道究竟是誰在彈著什麼。

  只有音樂仍舊在傾瀉。

  圖書管理員全身上下的毛髮根根直立。毛髮的末梢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

  它令你想踢倒圍牆,踏著火焰直升天際。它令你想拉掉所有的開關,扔掉所有的槓桿,把手指伸到宇宙的通電插座里去,去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它令你想把房間的牆都漆成黑色的,並在上面貼滿海報。

  現在圖書管理員身上的一塊塊肌肉都隨著節拍在抽動,音樂注入了他的全身。

  在角落中,有一小群巫師在集會。他們張著大嘴觀看著整場演出。

  節拍還在繼續大步流星地走著,打著響指,噘著嘴,在人們的心頭噼啪爆裂著。

  活生生的音樂。裡面有石頭的音樂,搖滾樂,一發而不可收……[26]

  終於自由了!它在人們的頭上來回跳躍,噼噼啪啪響著鑽進他們的耳朵里,直衝後腦而去。有些人的後腦比他人的更為敏感……就更接近節拍……

  一個小時過去了。

  圖書管理員敲擊著指節,全身搖擺地穿過半夜蒙蒙的細雨,音樂在他的頭腦中不斷爆炸。

  他跳到了幽冥大學的草坪上,跑進了大會議廳,雙手高舉過頭,拼命擺動以保持平衡。

  他停下了腳步。

  月光順著一扇扇大大的窗戶漏進了屋裡,照亮了那個被校長稱為「我們碩大之器物」的管風琴,儘管這個稱呼令其他教職員工備感難堪。

  一列列的風管布滿了一整面牆,在黑暗中看起來像是一排排的柱子或是某些陰森的古代溶洞中的鐘乳石。相比之下,演奏者坐的操作台就顯得不太起眼了。台子上有三個巨大的鍵盤和數百個用來實現各種特殊音效的旋鈕。

  這個風琴不常用,除了偶爾的民政事務或是過巫師的「原諒我」[27]節的時候。

  可是,此刻正在興致勃勃地鼓動著風箱,並偶爾興奮地喊「對——頭」的圖書管理員覺得這台管風琴能做的事兒其實多了去了。

  一隻完全成年的雄性猩猩也許看起來像是一大疊和藹親切的舊地毯,可他身上蘊藏的力量卻足以讓跟他同樣重量的人吃掉一大堆小地毯。只有在控制杆熱得手都握不住,邊上貯氣缸發出放屁和吹哨似的聲音時,圖書管理員才會停止鼓動風箱。

  然後,他縱身一躍,坐到了風琴手的位置上。

  整棟大廈都在巨大的氣壓下發出輕柔的嗡鳴聲。

  圖書管理員十指交疊,用力按動指節發出「啪啪」的聲響。這一幕倒是頗讓人印象深刻,當你發覺猩猩的指節居然跟人一樣多的時候。

  他舉起了雙手。

  他遲疑了。

  他又放下了雙手,然後拉出了人聲音栓、上帝音栓和惡魔音栓。

  風琴的哀嘆更為急促了。

  他舉起了雙手。

  他遲疑了。

  他又放下了雙手,把剩下的所有音栓都拉了出來,包括十二個上面標著「?」的旋鈕和兩個兩面貼著褪色標籤的旋鈕,標籤上用幾種語言警示著世人,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絕對不要去觸碰這兩個鈕。

  他舉起了雙手。

  他也舉起了雙腳,把它們放在了一些更加危險的腳踏板上。

  他閉上了雙眼。

  有片刻時間,他坐在那兒靜靜地沉思著,就像一位在「旋律號」星際飛船上的試飛員馬上就要撕開信封的邊緣。

  他讓那段如泣如訴的音樂回憶在腦中充盈,順著他的雙臂流淌而下,充滿他的每一根手指。

  他的雙手落下了。

  「我們幹了什麼?我們幹了什麼?」小惡魔說。光著腳丫子的興奮感在他的脊椎上下來回竄著。

  他們現在坐在酒吧後面的狹小房間裡。

  戈羅德摘下了頭盔,把頭盔內部擦得乾乾淨淨。

  「你能相信嗎,一小節四拍,四分之二拍,然後是主旋律,主旋律之前是低音拍子?」

  「你在說什麼?」萊斯說,「這些詞都志什麼意思?」

  「你是個音樂家,不是嗎?」戈羅德說,「你覺得自己都做了什麼?」

  「我就用錘子敲了它們。」萊斯說。他可真是個天生的鼓手。

  「但是其中的一小段……」小惡魔說,「你懂我意思……就是中間的……你懂的,那個梆——叭,梆——叭,梆——梆叭……你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嗎?」

  「這段它就應該志這樣的啊。」萊斯說。

  小惡魔看著吉他。他把它放在了桌上。它還在靜謐中兀自彈奏著,發出貓兒般的「咕嚕咕嚕」聲。

  「這不是件尋常的樂器,」他一邊用食指點著吉他,一邊說道,「我只是站在那兒,它就自己開始演奏了!」

  「我說過的,它可能以前是巫師的東西。」戈羅德說。

  「不可能,」萊斯說,「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巫師懂音樂的。音樂和魔法可一點兒都不搭。」

  他們都盯著吉他看。

  此前,小惡魔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有會自我演奏的樂器,除了歐文·米烏尼那架傳說中的豎琴,一架當危險降臨時,就會唱起歌兒來的豎琴。但那也都是火龍興盛時期的老皇曆了。會唱歌的豎琴和噴火龍倒是搭得很。在一個滿是行會之類的現代化城市裡,這些東西都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門猛一下被推開了。

  「這太……驚人了,孩子們,」西比柯斯·杜努姆說,「我從未聽過這樣的音樂!你們明天晚上還能再來嗎?這是給你們的五塊。」

  戈羅德一枚一枚地數著鋼鏰兒。

  「我們還加演了四首呢。」他含含糊糊地說。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向行會投訴。」西比柯斯說。

  三人組盯著這堆錢看。對於一些上頓飯已經是二十四小時以前吃的人,這些錢確實讓人心心念念。首先,這不能用來交會費。再者,這二十四小時可真夠漫長啊。

  「如果你們明天再來,」西比柯斯說,「我願意給你們……六塊,怎麼樣?」

  「哦,哇!」戈羅德說。

  幽冥大學的校長馬斯特朗·瑞克雷被顛得在床上坐了起來,因為他的床正輕柔地震動著,慢慢地移到了房間的另一邊。

  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

  他們出來找他了。

  幽冥大學升遷的傳統是人死了才由別人繼任,有時候也會先想辦法確保坐在這些位置上的人死掉,但這個傳統近年來已經廢止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瑞克雷先生本人身材健碩,樣貌齊整,還有,就像是那三個對校長之位垂涎欲滴的野心家發現的那樣,他聽力還很好。

  這幾個人都曾被抓著腳踝倒吊在窗戶外面,或是被鐵鏟敲暈,或是手臂被一折為二。此外,大家還知道瑞克雷先生睡覺的時候床邊放著上了膛的弓弩。他這個人很善良,一般不會把你兩隻耳朵都射穿。

  這種情況讓巫師們變得更有耐心。因為人遲早要死的。他們可以慢慢等。

  瑞克雷先生重新評估了形勢之後,發現自己的第一判斷是錯誤的。並沒有什麼魔法謀殺在進行。只有聲音,充盈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瑞克雷先生套上拖鞋,走到了走廊中,這兒已經擠滿了沒頭蒼蠅似的教職工,睡眼惺忪地互相詢問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灰泥從天花板上像雨水一般飄落下來,房間裡看起來霧氣蒙蒙。

  「是誰在鬧事?」瑞克雷先生大聲喊道。一陣寂靜,仿佛大家都在無聲地回答著,同時全都不約而同地聳了聳肩。

  「好啊,我會找出來。」校長大人咆哮著向樓梯走去,其他人陸陸續續地跟在他後面。他走路的時候不怎麼彎肘也不怎麼屈膝,一看就是個脾氣暴躁的直率人。

  三人組走出破鼓酒館,一路上一言未發。走在去金小靂熟食店的路上,也是一言不發。他們在店裡排隊等候的時候,仍舊一言不發。此後,他們說的所有的話就是:「嗯……好的……一份額外加了蠑螈的齧齒目四合一,加辣椒,一份加了雙份蒜味臘腸的克拉奇熱狗和一份地質層四拼,不要瀝青鈾礦。」

  他們坐下來等待。吉他奏起了一小段四音符的反覆樂節。他們試著不去想這回事,試著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

  「我想我該改名字了,」最後,萊斯開了口,「我志說……萊斯?這對音樂事業的發展不利。」

  「那你打算改成什麼?」戈羅德說。

  「我想……你們別笑……我想……懸崖?」萊斯說。

  「懸崖?」

  「對於巨怪真志個好名字。石頭氣十足,岩石氣十足呢。沒毛病。」懸崖兼萊斯自我解圍地說。

  「嗯……是的……不過,我不知道,我是說……嗯……懸崖?在這一行里還沒見過有叫懸崖的可以火得長久的。」

  「不管怎麼說,總比戈羅德強多了。」

  「我就叫戈羅德,才不改名字呢,」戈羅德說,「小惡魔也不會改名字的,對吧?」

  小惡魔看著吉他。這不對勁,他想。我幾乎都沒碰過它。我只是……我好疲倦……

  「我不確定,」他可憐巴巴地說,「我也不確定小惡魔對於搞……這種音樂的來說算不算一個好名字。」

  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他打了個哈欠。

  過了一會兒,「小惡魔?」戈羅德說。

  「嗯?」小惡魔說。他感覺有人在那兒看著他。當然,這想法很愚蠢。他總不能跟別人說「我現在在舞台上,我感覺有人一直在盯著我看」。他們會說:「真的嗎?那真是太玄幻了,那是……」

  「小惡魔?」戈羅德說,「你為什麼老是那樣打著響指?」

  小惡魔低下頭去。

  「我嗎?」

  「是的。」

  「仔細想想,我的名字……也確實不適合這種音樂。」

  「你的名字有什麼含義嗎?」

  「嗯,我們的家族的人都姓伊·塞林,」小惡魔忽視了大家對古代語言的嘲諷,說道,「它的意思是『神聖之物』,指的是所有在拉拉蒙多斯生長的東西,你知道的。除此之外的其他東西都會腐壞。」

  「我不想這麼說,」懸崖說,「但志我覺得小惡魔這個名字太像精靈了。」

  「它的意思是『小嫩芽』,」小惡魔說,「你也知道的。就像蓓蕾一樣。」

  「巴迪[28]·伊·塞林?」戈羅德說,「巴迪?這個名字還不如懸崖呢,我覺得。」

  「我……倒是覺得這個名字不錯。」小惡魔說。

  戈羅德聳了聳肩,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鋼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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