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10:12:02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骨架老鼠踱著步子穿牆而過。
蘇珊繼續回過神看她的書,如饑似渴地看著諾克斯休斯的《可分性悖論》[10],裡面論證了從原木上掉下來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們仨當晚就進行了演練,就在戈羅德過分整潔的小出租屋裡。這地方位於菲德爾路上一家皮革廠後面,可以躲開音樂家行會那些來回逛盪的人,算是安全。房間門也是新刷過的,擦洗得乾乾淨淨。小屋子熠熠生輝。矮人的家裡也不用擔心有什麼蟑螂、老鼠或是蟲子,至少,在屋主人手裡還拿著煎鍋的時候是不會有的。
戈羅德和小惡魔靜靜地坐著,看巨怪萊斯擊打石頭。
「你怎麼想?」他敲完了以後,問道。
「這就完了嗎?」小惡魔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這志石頭,」巨怪耐心地說,「你也就只能這樣啊。嘣,嘣,嘣。」
「嗯,我能試試嗎?」戈羅德說。
他坐到一排石頭後面,盯著它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他給幾塊石頭重新排了序,又從工具箱裡拿出幾把錘子,試探性地敲了敲一塊石頭。
「現在,讓我們試試……」他說。
梆梆——梆梆。
小惡魔身邊的吉他弦發出了聲響。
「《沒有襯衫》。」戈羅德說。
「什麼?」小惡魔說。
「就是一段無厘頭音樂,」戈羅德說,「就像是『修個面剪個頭,兩便士』」?
「什麼?」
梆梆啊梆梆,梆梆。
「兩便士能修個面剃個頭倒志真划算。」萊斯說。
小惡魔死盯著那些石頭看。打擊樂在拉蒙多斯也是不被認可的。游吟詩人說什麼人都可以拿個木棍敲石頭或是空心的木頭。這不叫音樂。此外,它……這時他們會壓低聲音說……太獸性了。
吉他低鳴著,似乎在拾音。
小惡魔突然產生一種無法擺脫的感覺,打擊樂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我能試試嗎?」
他拿起錘子。吉他發出了極輕微的聲調。
四十五秒後,他放下了錘子。回聲消逝了。
「你剛剛在最後為什麼要敲打我的頭盔?」戈羅德小心翼翼地說。
「對不起,」小惡魔說,「我想我太投入了,把你當成了鐃鈸。」
「這實在志……很少見。」巨怪說。
「音樂就在……石頭裡里,」小惡魔說,「你只需要把它們釋放出來。萬物皆有音樂,如果你知道怎麼找到它。」
「我能試試重複樂段嗎?」萊斯說。他拿起錘子,又慢吞吞地走到石頭後面。
啊——梆——嘣——啊——啦——嘣——啊——乒——梆——隆。
「你對它們做了什麼?」他說,「聽起來很狂野。」
「我聽著不錯,」戈羅德說,「好聽多了。」
那天晚上,小惡魔擠在戈羅德的小床和萊斯的大身板之間,不一會兒,他就打起了呼嚕。
在他身邊,琴弦和諧而溫柔地低聲響著。
他在琴弦幾乎微不可感的聲調中漸漸入眠,幾乎忘掉了那把豎琴。
蘇珊醒了。有個什麼東西在拉她的耳朵。
她睜開眼睛。
吱吱?
「哦,不……」
她從床上坐起來。其他的女孩兒還在睡著。窗戶是敞開的,因為學校鼓勵大家呼吸新鮮空氣。這東西就算數量再大也是免費的。
骨架鼠跳上窗框,當它確信蘇珊在看著它後,又跳進夜色中去了。
當蘇珊看到它時,世界向她開啟了兩種選擇:回去接著睡,或者,跟著老鼠去看看。
跟著老鼠,這聽起來很愚蠢,只有書里那種痴傻多情的人才會這麼幹。她們最終會來到一個全是小精靈和會說話的弱智動物的白痴世界。而她們全是些悲傷愛哭的女孩子,總是絲毫努力都不做,就聽天由命了。明明任何有點兒理性的人很快就能把這地方收拾得井井有條,而她們卻只會走來走去,嘴裡說著「我的老天哪」。
實際上,當你聯想到這樣的場景時,會覺得這還挺有誘惑力的……這世上有太多瑣碎的想法了。她總是告誡自己,像自己這樣的人,如果除了自己還有別人的話,應當擔負起把這些想法梳理清楚的責任。
她穿上睡袍,爬過了窗台,雙手攀在窗台上,最後鬆手掉進一個花圃里。
老鼠小小的身影迅速穿過灑滿月光的草叢。蘇珊跟著它來到了馬廄,老鼠消失在暗影中。
正當她站在一邊,覺得身上有點兒冷,更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的時候,老鼠回來了,還拖著一個比自己個子還大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是一捆破布。
骨架鼠繞到破布一側,狠狠地給了它一腳。
「輕點兒!輕點兒!」
破布睜開一隻眼,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了一會兒,最後落在蘇珊的身上。
「我警告你,」破布說,「我不會說『永不』那個詞[11]。」
「你說什麼?」蘇珊問。
破布在地上滾了滾,站起身來,伸展出兩隻髒兮兮的翅膀。老鼠不再踢他了。
「我是渡鴉,你呢?」他說,「為數不多會說話的鳥兒之一。每次人們都說,哦,你是渡鴉,就說說『永不』那個詞吧……要是我每說一次,就能給我一便士,那我倒是挺樂意的。」
吱吱。
「行了行了。」渡鴉胡亂地理了理羽毛,「這東西是鼠之死神。注意看那鐮刀,還有連帽斗篷,知道了吧?鼠之死神。在老鼠的世界裡可是地位尊崇。」
鼠之死神鞠了一躬。
「他喜歡長時間待在穀倉,還有其他那些人們喜歡放上一盤拌著馬錢子鹼[12]的米糠的地方,」渡鴉說,「十分敬業。」
吱吱。
「知道了。那它……他找我幹什麼?」蘇珊說,「我又不是老鼠。」
「你可真是冰雪聰明,」渡鴉說,「哎,我可沒哭著喊著要告訴你這些。那天我正枕著我的頭顱睡覺,突然他一把抓住我的腿。我是渡鴉,照我的說法,我可天生就是神秘莫測的鳥……」
「對不起,」蘇珊說,「我知道這不過就是我做的一個夢而已。所以我想把夢裡的事情弄清楚。你剛才說……你枕著你的頭顱睡覺?」
「哦,不不不,不是我自己的頭顱,」渡鴉說,「是別人的。」
「誰的?」
渡鴉的眼睛瘋狂地轉動,它始終無法將兩隻眼睛都朝向同一個方向。蘇珊得忍著不隨它的眼神朝向到處移來移去。
「我怎麼知道?它們上邊兒又沒貼標籤,」他說,「就是個頭骨。你知道……我是給這個巫師打工的,對吧?在城裡,我整天都坐在這個頭骨上,對著人們『哇哇』叫。」
「為什麼?」
「因為坐在頭骨上對著人『哇哇』叫的烏鴉和滴著蠟的大蜡燭,還有掛在天花板上的舊鱷魚標本一樣,都是巫師的基本配置。這些你都不知道嗎?我早該想到,誰都有個萬事通朋友。為什麼,一個合乎身份的巫師哪怕沒有裝在瓶子裡冒著泡泡的綠色藥水,也不會沒有坐在頭骨上,對著人『哇哇』叫的烏鴉。」
吱吱。
「注意,你得把話題轉向人類的事兒了。」渡鴉疲憊地說。一隻眼睛又盯著蘇珊看。「他不是個愛賣弄禪機的人。老鼠們死後不會為哲學性問題爭論不休。總之,他知道我是這附近唯一會說話的……」
「人類也會說話。」蘇珊說。
「對,的確如此,」渡鴉說,「但關鍵問題是,人類有個致命的特性,那就是他們不太可能會在半夜被一隻急需翻譯的骨架鼠吵醒。因為,人類看不到他。」
「我看得到他。」
「我想你是一下就擊中了關鍵、要點、主旨了。」渡鴉說,「你也可以說,擊中精髓了。」
「聽著,」蘇珊說,「我只想讓你知道我什麼都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會有什麼拿著鐮刀、穿著連帽斗篷的老鼠死神。」
「他就站在你面前。」
「這不成為我相信的理由。」
「我知道你肯定受過良好的教育。」渡鴉酸溜溜地說。
蘇珊低頭看著鼠之死神。他的眼窩深處發著藍色的光。
吱吱。
「這件事就是,」渡鴉說,「他又走了。」
「誰?」
「你的……祖父?」
「雷澤克爺爺?他怎麼可能又走了,他早就走了!」
「你的……呃……另一個祖父……?」渡鴉說。
「我沒有……」
各種形象從她意識深處的混沌中升騰起來。有一匹馬,還有一個充滿了竊竊私語的房間,一個安在某處的浴缸。
還有一片片的麥田也出現了。
「當人們打算教育他們的孩子而不是告訴他們什麼事兒的時候就會這樣。」渡鴉說。
「我想我的另一個祖父……也走了。」蘇珊說。
吱吱。
「老鼠說你得跟他一塊兒去,這事情很重要。」
巴茨老師的形象像北歐神話中的女武神瓦爾基里一樣浮現在蘇珊心裡。這很愚蠢。
「哦,不,」蘇珊說,「現在一定到半夜了,我們明天還有地理考試呢。」
渡鴉驚愕地張開了嘴。
「你不能這麼說。」他說。
「你真的指望我會聽從一隻……骨架老鼠和一隻會說話的渡鴉的指令?我得回去了!」
「不,你不能走,」渡鴉說,「任何有血性的人都不會現在回去。你現在回去了就什麼真相都發現不了了。你剛剛才上了一課。」
「可是我沒有時間。」蘇珊嘆了口氣。
「哦,時間,」渡鴉說,「時間大體上只是習慣。對你而言,時間並不是事物的獨特屬性。」
「怎麼說……」
「以後你自己會弄明白的,不是嗎?」
吱吱。
渡鴉興奮地跳上跳下。
「我能告訴她嗎?我能告訴她嗎?」他粗聲大叫道,兩隻眼睛轉向蘇珊。
「你的祖父,」他說,「是……死……死……死……」
吱吱!
「她總會知道的。」渡鴉說。
「失……失聰?我的祖父是聾子?」蘇珊說,「你大半夜把我叫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談聽力障礙?」
「我不是說失聰,我說你祖父是死……死……死……」
吱吱!
「好吧!隨你便!」
在那倆還在吵架的時候,蘇珊悄悄走開了。
她抓著睡袍的裙擺,一路狂奔,衝出後院,穿過潮濕的草坪。窗戶還開著。她站在下層的窗台上,兩手扒住上層的窗台,一使勁把自己撐起來,爬進宿舍里去了。她躺在床上,用毯子蒙住了頭……
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明智的做法。但是,不論如何,她已經把那倆傢伙留在那裡了。
她夢到了許多馬和馬車,還有一隻沒有指針的鐘。
「你不覺得我們可以處理得更漂亮點兒嗎?」
吱吱?「死……死……死……」吱吱?
「你打算讓我怎麼說。『你祖父是死神?』像這樣嗎?這哪裡有什麼儀式感?人類喜歡戲劇性。」
吱吱。鼠之死神指出。
「老鼠不一樣。」
吱吱。
「我想今晚就到這兒吧。」渡鴉說,「你也知道,渡鴉可不是夜行動物。」他抬起一隻腳撓撓嘴,「你是只負責老鼠,還是說田鼠、倉鼠、鼬鼠什麼的都歸你管?」
吱吱。
「沙鼠?那麼沙鼠呢?」
吱吱。
「真想不到。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也叫沙鼠之死神?真好奇你是怎麼在滾輪踏車上抓到他們的。」
吱吱。
「隨便你。」
世界上有日行的人類和夜行的生物。
千萬要記住,可不是說日行的人覺得又酷又好玩,熬了個夜就成了夜行的生物。可不是有了沉重的連帽斗篷和蒼白的皮膚就能跨越陰陽交界,還差得遠著呢。
當然,遺傳是有用的。
渡鴉是在搖搖欲墜、長滿常青藤的藝術之塔上長大的。他常常遠眺遙遠的安卡-摩波的幽冥大學。渡鴉天生就是很智慧的鳥兒,有了魔力泄漏的推波助瀾,讓渡鴉們更加如虎添翼。
他沒有名字。動物們通常也不會自尋煩惱。
自以為擁有這隻渡鴉的巫師管他叫「聒斯」,這只是因為他本人沒有幽默感,卻像大多數沒有幽默感的人一樣,為自己其實並不存在的幽默感而得意揚揚。
渡鴉飛回了巫師的家,掠進開著的窗戶,棲息在了那個頭骨上。
「那可憐的孩子。」他說。
「可憐是你的命運。」頭骨說。
「我不會責怪她,因為她只是想過平凡的生活。鑑於此。」
「是的,」頭骨說,「要我說,還是顆完整腦袋的時候就放棄吧。」
安卡-摩波一家穀倉的老闆正在進行一場打擊活動。鼠之死神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小獵犬的狂吠,這將是個忙碌的夜晚。
要說清鼠之死神的思考過程太困難了,甚至你都不能確定他是否有思考的過程。他有種感覺,他不該把渡鴉攪和進來,但是人類的詞彙量太大了。
老鼠想不了太遠的事情,除非想得非常籠統。籠統地來說,他非常非常焦慮。他從前沒料到過有「教育」這碼事。
蘇珊終於平安度過了第二天早上,並未失蹤。地理內容包括斯托平原的植物[13]、斯托平原主要的出口產品[14]和斯托平原的動物[15]。一旦你掌握了事物的共同特徵,事情就簡單了。女孩兒們得給地圖上色。這需要很多綠色。午餐是死人手指餅和眼球布丁,這對下午的活動倒是提供了健康的存糧保證,下午是體育課。
這是鋼鐵莉麗的強項,傳說她會刮鬍子,還會用牙齒舉重。到了足球比賽,她在邊界線上躥下跳,給隊友的打氣就會變成「快搶球,你們這群女里女氣的傢伙!」之類的。
巴茨老師和德爾克洛斯老師到了有賽事的下午都把窗戶關得緊緊的。巴茨老師會如饑似渴地讀著邏輯學,德爾克洛斯老師則穿著她認為是托加袍的寬大外衣,在體操館裡跳韻律操。
蘇珊的體育天分十分驚人。當然了,僅指一些體育運動。曲棍球、長曲棍球、圓場棒球之類的。任何把某種棍狀物交到她手裡讓她揮動的體育運動。只要看到蘇珊一臉運籌帷幄的樣子向目標衝過來,任何全副武裝的守門員都會立刻失去信念,球從與腰齊高的地方飛來的同時,他們會發出「嗯」的一聲,迅速臥倒在地。
這只是證明了除她以外的人普遍愚蠢而已,蘇珊想。因為儘管她是學校里當之無愧的最佳球手之一,她卻從來不曾入選校隊。甚至那些個胖姑娘都在她之前入選了。簡直是愚蠢到令人髮指。她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
她曾經向其他姑娘解釋過,自己有多優秀,並且展示了她的球技,指出她們不選自己有多麼愚蠢。但令人氣憤的是,這從來都不起作用。
今天下午,蘇珊沒有去打球,而是外出正兒八經散步去了。只要姑娘們結伴出行,正經散步是校方可接受的替代運動。通常她們會到城裡去,在三朵玫瑰巷一家氣味欠佳的店裡買些不新鮮的魚和薯條。巴茨老師認為油炸食品不健康,因此大家會抓住一切機會從校外買。
女孩兒們必須三人或以上結伴同行。危險,在巴茨老師想來,不會發生在超過兩人以上的團體身上。
在任何情況下,這確實都不可能發生在任何包含翡翠公主和格洛麗亞·托格思之女這兩人的團體中。
學校的股東對於收了個巨怪略感頭疼,可是翡翠的父親是一整座山的國王,而且學生名冊上有皇室總是不賴的。此外,巴茨老師還對德爾克洛斯老師說過:「當巨怪們表達想成為真正的人的意願時,我們有義務鼓勵他們。國王本人也確實魅力十足,一再向我保證,他早不記得上次吃人是在什麼時候了。」翡翠眼神不好,因此她需要儘量避免光照,也不用在手工課上織鎖子甲。
格洛麗亞不用上體育課則是因為她常常氣勢洶洶地揮舞著她的斧子。巴茨老師曾經暗示過她,說斧子可不是淑女該把玩的武器,就算是矮人也不適合。但是格洛麗亞說,恰恰相反,這把斧子是她祖母傳給她的。這把斧子她祖母用了一輩子,就算一整周都不使用,每周六也要拿出來磨一磨。最後大概是格洛麗亞拿斧子的樣子讓巴茨老師敗下陣來。為了表示誠意,格洛麗亞摘掉了她的鐵頭盔,同時,雖然沒有刮掉她的鬍子——學校里並沒有規定說女孩子不能留一英尺[16]長的鬍子——但至少願意把鬍子編成小辮兒,並在上面系上帶著校標顏色的蝴蝶結。
奇怪的是,跟她們倆在一起,蘇珊倒是覺得挺自在的。這倒是贏得了巴茨老師謹慎的讚美。成為她倆的閨密,她可真是不錯呢,她說。蘇珊很驚訝。她從前從沒有想過有人會說出閨密這個詞。
她們仨沿著運動場旁邊的山毛櫸樹一路走著。
「我不懂體育。」格洛麗亞一邊看著在足球場上爭先恐後跑動的那些喘著粗氣的年輕姑娘,一邊說道。
「有種巨怪的運動,」翡翠說,「名字叫『阿格魯哈』。」
「怎麼玩的?」蘇珊說。
「呃……你擰下一個人的人頭,然後穿上用黑曜石特製的靴子來踢它,直到你進了球或是人頭裂了就算贏。當然,現在這種比賽已經沒人玩了。」她快速地補了一句。
「我可真沒想到。」蘇珊說。
「現在沒人知道這種靴子該怎麼做了吧,我想。」格洛麗亞說。
「我想如果現在有人還玩這個遊戲,像是鋼鐵莉麗這樣的傢伙就會在邊界線上上躥下跳,叫著『快搶人頭,你們這群女里女氣的傢伙』吧。」翡翠說。
她們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會兒。
「我想,」格洛麗亞謹慎地說,「她大概不會這樣吧。」
「我說,你們倆最近有沒有注意到一些……古怪的事情,有沒有?」蘇珊說。
「什麼古怪的事?」格洛麗亞說。
「呃,比如說……老鼠……」
「我從沒在這學校里見過老鼠,」格洛麗亞說,「我可認真看過。」
「我是指……奇怪的老鼠。」蘇珊說。
她們來到了馬廄旁。這裡通常住著兩匹馬兒,它們拉學校教練,同時,在開學期間,也有幾位姑娘與自家馬兒難分難捨,將它們寄養在此處。
世界上有一種姑娘,你就算拿刀指著她,她也不會去打掃房間,但會爭著搶著到馬廄里清理馬糞。這股愛的魔力在蘇珊身上毫不起效。她倒也不討厭馬兒,但就是不能理解什麼上嚼子、系韁繩和打理距毛之類的事兒。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事兒非要用「手」這個計量單位來算,明明幹這活兒最好是留上個幾英寸[17]的距離才明智。看過了那些穿馬褲的姑娘在馬廄里里外外忙活之後,她確定這是因為她們不明白世界上還有些複雜的工具可用,比如尺子。她不但這麼想過,也這麼說過。
「好吧,」蘇珊說,「那麼渡鴉呢?」
什麼東西被風吹進了她的耳朵里。
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站在院子中央的那匹白馬似乎添加上了糟糕的特效。它周身明亮。它在發光。它看起來就像是蒼白黯淡的世界中唯一真實存在的物體。
跟那些平常生活在單間馬廄里的圓圓胖胖的小馬相比,它仿佛是個巨人。
好幾個穿著馬褲的姑娘在他身邊忙得團團轉。蘇珊認出了狐狸卡珊德拉和莎拉·感恩小姐。她們都喜歡能發出「嘶嘶」聲的四腿動物,討厭除了這種動物之外的任何東西。她們似乎都有用牙看世界的本事,還都很擅長將簡單的「哦」發成至少有四個元音的單詞。在這幾點上,這兩人如出一轍。
白馬溫柔地對著蘇珊「嘶嘶」叫,並且開始用鼻子蹭她的手。
你是冰冰,她想,我認識你。我騎過你。你是……我的,我想。
「我說,」莎拉小姐說,「這是誰的馬?」
蘇珊環顧四周。
「什麼?我的嗎?」她說,「是的。是我的……我想。」
「哦呃嗚哇,它就住在布拉尼旁邊的單間馬廄里。我不知道噢噢噢你在這兒也有馬。你知道噢噢噢,這得得到巴茨老師的許可。」
「它是個禮物,」蘇珊說,「是……什麼人送我的……?」
回憶的河馬攪動了思緒的泥潭。她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她有許多年都沒想到過自己的祖父了。直到昨夜。
我記得馬廄,她想。那馬廄大得看不到四周的牆。我曾經騎過你。有人抱著我,所以我不會摔下來。但你是不會從這匹馬上摔下來的。如果它不想讓你摔,你就不會摔。
「哦呃嗚哇。我都不知道你騎過馬。」
「我……曾經騎過。」
「你也知道噢噢噢,這需要額外付費,養馬的話。」莎拉小姐說。
蘇珊一言不發。她很懷疑這些錢已經交過了。
「你也沒有馬具什麼的哦呃嗚哇。」莎拉小姐說。
蘇珊走了過去。
「我不需要馬具。」她說。
「哦呃嗚哇,無鞍騎乘,」莎拉小姐說,「那你要抓著馬耳朵控制方向嗎?」
狐狸卡珊德拉說:「可能是買不起吧,鄉下地方來的。讓那個小矮人別盯著我的小馬看了。她一直在盯著看。」
「我只是看看而已。」格洛麗亞說。
「你還……流口水了。」卡珊德拉說。
鵝卵石路面上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蘇珊翻身上馬了。
她俯視著這幾個一臉驚訝的姑娘,又向遠處的圍場望去。
地上設置有幾個比賽的障礙物,就是把竿子插在桶里豎好。
不用費吹灰之力,馬兒一路慢跑,拐進了圍場,然後朝著最高的那個障礙物跑去。隨後猛一鼓勁,又是一陣加速,從障礙物上方一躍而過……
冰冰轉身停住,馬蹄騰躍不止。
女孩兒們都在靜靜地看著,四個人全都一臉驚異。
「它是怎麼做到的?」翡翠說。
「怎麼了?」蘇珊說,「難道你們都沒見過馬兒起跳嗎?」
「見過。可奇怪的是……」格洛麗亞故意用緩慢的聲調說,就像是生怕宇宙會因此毀滅殆盡似的,「正常情況下……它們都回到地面了。」
蘇珊抬眼望去。
馬兒還停留在空中。
需要下達什麼樣的指令才能讓馬兒重回地面呢?迄今為止,女子馬術聯誼會也沒要求學過這種指令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馬兒又向前小跑,落下地來。有那麼片刻,它的蹄子仿佛下落到地面以下的地方,就仿佛地面並不是真實存在的,而只是霧一般的。之後,冰冰仿佛才確定了地面的高度,穩穩地踩在上面。
莎拉小姐是第一個回過神來開口說話的。
「我們得告訴巴茨老師有關你的事哦呃嗚哇。」她說道。
一陣陌生的驚恐襲來,幾乎讓蘇珊不知所措了,但是她的聲音聽起來如此小心眼兒,把蘇珊一下子扇醒過來,找回了理智。
「哦,是嗎?」她說,「你打算告訴她什麼?」
「你讓馬兒跳得高高的,然後……」女孩兒停住了,突然想明白她下面要說的話。
「沒錯,」蘇珊說,「我覺得看到馬在空中飄是挺傻的吧,不是嗎?」
她溜下馬背,沖這幾個圍觀者燦爛一笑。
「不管怎麼樣,這是違反校規的。」莎拉小姐小聲嘟囔著。
蘇珊牽著白馬回到了馬棚里,給它徹底梳洗了一番,關到一間備用的單間馬廄了。
乾草堆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蘇珊覺得她好像瞥見了象牙色的骨頭。
「這些可惡的老鼠,」卡珊德拉一邊掙扎著回到現實,一邊說,「我聽說巴茨老師要讓園丁在這兒放耗子藥。」
「丟人。」格洛麗亞說。
莎拉小姐似乎心中有些憤憤不平。
「你看,那匹馬並沒有真的停留在半空,對吧?」她問道,「馬兒沒這個本事!」
「騰空時間,」格洛麗亞說,「就是這樣。騰空時間而已,就像打籃球時一樣[18]。就是這麼回事。」
「是的。」
「就是這樣。」
「對。」
人類的頭腦有強大的自愈力,巨怪和矮人的腦子也一樣。蘇珊一臉震驚地看著她們。她們都目睹了馬兒停在半空,而現在她們都小心地把這段記憶推到記憶庫的某個地方,然後把插在鎖上的鑰匙給折斷了。
「只是出於好奇,」她一邊盯著乾草堆,一邊說,「我想你們應該沒人知道這城裡哪兒有巫師吧?」
「我給大家找到了玩兒的地方!」戈羅德說。
「辣兒?」萊斯說。
戈羅德告訴了他們。
「破鼓?」萊斯說,「他們會扔斧子!」
「我們在那兒很安全。行會的人不會去那兒。」戈羅德說。
「嗯,志啊,他們在辣兒會損兵折將的。」
「我們能賺到五塊!」戈羅德說。
巨怪猶豫了。
「我確實需要五塊。」巨怪讓步了。
「五塊的三分之一。」戈羅德說。
萊斯皺起了眉。
「那志比五塊多還志比五塊少呢?」他說。
「看,這會增加我們的曝光率。」戈羅德說。
「我不想在破鼓辣里增加什麼曝光率。」萊斯說,「在破鼓裡,我最怕的就是引人注意。在辣兒,我恨不得躲起來。」
「我們只需要演奏點兒什麼就行了,」戈羅德說,「什麼都行。那裡的新房東可喜歡酒吧里的那些娛樂項目了。」
「我原以為他們有個獨臂強盜。」
「是有這麼個人,但是已經被抓起來了。」
在奎爾姆有個花時鐘,是個著名的旅遊景點。
這花時鐘可跟他們想的不一樣。
整個多重宇宙中到處都是那些沒有想像力的市政官員製作的花時鐘,其實就是把巨大的鐘表裝置埋在城市花圃下面,鐘面和數字用花壇植物來裝飾製作罷了[19]。
但是奎爾姆的花時鐘就是一個單純的圓形花圃,裡面種著二十四種不同的花,這些花兒是按照它們花瓣開放和閉合的周期精心挑選的……
蘇珊跑過去的時候,紫色田旋花在開放,愛之暈眩在閉合。這意味著現在大概是十點半了。
街上空無一人。奎爾姆不是個崇尚夜生活的城市。來奎爾姆尋開心的人們已經去了別處。奎爾姆是個十分體面的地方,在這兒就算是狗要上廁所都要先得到批准。
至少,街上幾乎空無一人。蘇珊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跟著她,速度很快,腳步輕盈,在鵝卵石路面上迅速地來來回回、躲躲閃閃,只能讓你懷疑有個身形在那裡。
當蘇珊走到三朵玫瑰巷時,她放慢了腳步。
在三朵玫瑰巷靠近那間魚店的什麼地方,格洛麗亞之前說過的。人們可不鼓勵小姑娘們知道什麼巫師的事。那種人不包括在巴茨老師的小宇宙中。
小巷子在黑暗中顯得十分陌生。小巷的一端點著一根插在支架里的火把,這讓陰影顯得更加黝黑了。
昏暗中,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有個梯子靠在牆上,一個年輕的女人正準備順著梯子往上爬。她看著有點兒眼熟。蘇珊走過去,她正四處張望,看到蘇珊,她顯得很高興。
「嘿,」她說,「有零錢能換開一塊錢嗎,小姐?」
「什麼?」
「我給你一塊五。那半塊就算是利息了。或者鋼鏰兒也行,什麼都行,真的。」
「嗯,抱歉。我一周的零用錢也只有五十分。」
「啊,哦,好的,那沒事了。」
在蘇珊看來,這個年輕女人可不像是在巷子裡做營生的姑娘。她衣著整潔,身形壯碩,看起來就像個護士,專門協助醫生負責那些時而腦子拎不清,對別人說自己是張床單的病人。
她看起來也很眼熟。
那姑娘從裙子口袋裡摸出一把老虎鉗,順著梯子往上爬,從天窗里鑽了進去。
蘇珊遲疑了。那姑娘看起來一副有條不紊的樣子,可是從蘇珊有限的經驗來看,會在半夜順著梯子爬進別人家的都不是好人,勇敢的姑娘們應該把她抓起來。要不是巷子深處有扇門開了,她至少會去找個警衛過來。
兩個男人手挽著手,跌跌撞撞地走出來,高高興興地沿著之字形的路線向大街走去。蘇珊退了幾步。她不想被別人看到,就沒人能打擾她。
這兩個人徑直穿過梯子走了過去。
這兩個人虛化了,但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是實實在在的,還是說其實是梯子的問題。但是那姑娘順著它爬上去了…………現在她又順著梯子爬下來了,還把什麼東西偷偷塞進了口袋裡。
「千萬別醒過來,小可愛。」她說。
「抱歉?」蘇珊說。
「我身上沒有五十便士,」那姑娘說著,輕輕鬆鬆地把梯子架到肩膀上去了,「規矩就是規矩。我只好再拿走一顆牙。」
「什麼?」
「這些都是有帳可查的,你知道。要是錢的數量和牙齒的數量不一致,我可就真的麻煩了。你懂的。」
「我懂嗎?」
「但是,我不能整個晚上都待在這裡聊天。還有六十顆牙要做呢。」
「為什麼我會知道?做什麼?誰?」蘇珊說。
「當然是孩子了。我可不能讓他們失望。想著他們拿起小枕頭的時候一張張小小的臉蛋兒,祝福他們吧。」
梯子、老虎鉗、牙齒、錢、枕頭……
「你不會指望我相信你就是那個牙仙吧?」蘇珊懷疑地說。
她碰了碰梯子,感覺那是實實在在的。
「不是『那個』,」姑娘說,「而是『一個』。你竟然不知道這個,真讓我感到驚訝。」
她在那角落裡閒逛了幾下,然後蘇珊問:「為什麼是我?」
「因為她認得出來,」她身後有個聲音傳來,「要認識一個人,就要有人認識他。」
蘇珊轉過身,看到渡鴉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上。
「你最好進來,」他說,「在那個巷子裡,你什麼樣的人都會遇到。」
「我已經遇到過了。」
門邊的牆上釘著一個黃銅小牌子。小牌子說:「C V 奶酪沃勒,DM(看不見)B. 托,B.F.。」
這是蘇珊第一次看到會說話的金屬。
「小把戲,」渡鴉輕蔑地說,「它只要感應到你在看它,就會說——」
「C V 奶酪沃勒,DM(看不見)B. 托,B.F.。」
「……閉嘴……你推一下門。」
「門鎖了。」
渡鴉歪著腦袋用他的小眼睛看了蘇珊一下。然後說:「這樣你就進不去了?哦,好吧,我去拿鑰匙!」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把一根巨大的金屬鑰匙扔到鵝卵石路面上。
「巫師不在家嗎?」
「不,他在家,在床上。呼嚕打得震天響。」
「我還以為他們晚上都不睡覺的!」
「他可不這樣。九點一杯可可水,五點半仍然在沉睡。」
「我不能就這樣走進去!」
「為什麼呢?你是來看我的。還有,我才是這裡的軍師。他不過就是戴著滑稽的帽子,揮揮手罷了。」
蘇珊轉動了鑰匙。
屋子裡很暖和。裡面陳列著屬於巫師的標準裝備——一個熔爐、一張板凳,上面散落著各式瓶瓶罐罐和一捆捆的藥草、一個胡亂地插著書的書架、一隻掛在天花板上的鱷魚標本、一些掛著蠟滴的巨大蜡燭,還有,一隻坐在頭骨上的渡鴉。
「這些都是一次性下單訂購的,」渡鴉說,「相信我。都是裝在一個大箱子裡一起送來的。你總不會認為那些滴著蠟的蠟燭是自己變成那樣的吧?那是一個熟練的滴蠟匠花上整整三天時間才能做好的。」
「你這都是編出來的吧,」蘇珊說,「無論如何,你也沒法兒買頭骨吧。」
「你懂得最多了,我知道,受過教育嘛。」渡鴉說。
「你昨天晚上想告訴我什麼?」
「告訴你?」渡鴉說,臉上露出愧疚的神情。
「就是死……死……死……死那件事。」
渡鴉撓了撓頭。
「他說過不讓我告訴你這個。他只是讓我警告你小心那匹馬。是我說漏嘴了。那匹馬出現了,是嗎?」
「是的!」
「騎它。」
「我騎過了。它不可能是匹真馬!真正的馬知道地在哪裡。」
「小姐,這世上再沒有比它更真的馬了。」
「我知道它的名字!我之前就騎過它!」
渡鴉嘆了口氣,或者說,至少是發出了某種接近嘆氣的「噓噓」聲,這是他的喙能發出的最接近的聲音了。
「騎那匹馬。它已經決定選中你了。」
「選中去哪兒?」
「這我不知道,你得自己去找到答案。」
「就假設我太笨了做不到……你能給我點兒暗示,告訴我會發生什麼事嗎?」
「嗯,你讀過不少書,我知道。那你有沒有讀過那種有關小孩子的故事,他們去了遙遠的魔法王國,跟小妖精之類的東西一起歷險?」
「是的,當然讀過。」蘇珊嚴肅地說。
「如果你順著這些故事線往下想,那就錯不了。」渡鴉說。
蘇珊拾起一捆藥草,把玩起來。
「我剛才在外面遇到一個人,她說她就是那個牙仙。」蘇珊說。
「不,不是『那個』牙仙,」渡鴉說,「至少有三個牙仙。」
「世界上沒有這種人。我是說……從前我不知道。我以為那就是個……傳說。就像是睡魔和聖豬老爹[20],傳說而已。」
「哈,」渡鴉說,「改變了說話的語氣,對嗎?沒有那麼多的感嘆句,對嗎?要少說點兒『世界上沒有這種事』,多一點兒『我以前並不知道』,對嗎?」
「大家都知道——我是說,相信有什麼留著鬍子的老人,給每個人送香腸和豬小腸,這不符合邏輯,不是嗎?」
「我不知道什麼叫邏輯,從來都沒學過,」渡鴉說,「生活在頭骨上也一點兒都不符合邏輯,但是我就是這麼幹的。」
「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什麼睡魔,到處走,往小孩子的眼睛裡撒沙子,」蘇珊嘴上說著,口吻中卻透露出不確定性,「你的……袋子裡不可能有那麼多的沙子。」
「有可能,有可能。」
「我得走了,」蘇珊說,「巴茨老師通常在午夜鐘聲敲響的時候檢查宿舍。」
「你們那兒有幾間宿舍?」
「大概三十間吧,我想。」
「你相信她在午夜時分會檢查所有的宿舍,卻不相信有聖豬老爹?」
「無論如何我得走了,」蘇珊說,「嗯,謝謝。」
「從外面鎖上門,把鑰匙從窗戶里丟進來。」渡鴉說。
蘇珊走了之後,屋裡靜悄悄的,只有壁爐里的炭火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這時,頭骨開口了:「現在的孩子都這樣?」
「我討厭教育。」渡鴉說。
「知道得太多很危險的,」頭骨說,「要比不知道危險得多得多。我生前就常常這麼說。」
「你生前究竟是什麼時候?」
「記不得了。我想那時的我也是博學的。很可能是個老師或者是哲學家,也是個人物。現在卻只能被放在板凳上,天天有隻鳥兒在我頭上拉屎。」
「真有諷喻意義。」渡鴉說。
沒有人教過蘇珊信仰的力量,或者至少是要相信高魔法潛力和低現實穩定性的組合,這樣的事在碟形世界是存在的。
信仰是中空的,需要點兒什麼東西來填充。
這並不是說信仰沒有邏輯。比如,很明顯的是,睡魔只需要一個小袋子。
在碟形世界,他根本就不用先把沙子拿出來。
差不多午夜時分了。
蘇珊躡手躡腳地溜進馬廄。她就是那種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有冰冰在,那些小馬都不敢出聲。冰冰在黑夜中發著光。
她從架子上取下一個馬鞍,然後想想又改變主意了。如果她要掉下馬,有個馬鞍也無濟於事。韁繩也沒有什麼用,就好比是在石頭上安船舵。
她打開了通往單間馬廄的門。大多數的馬兒都不會主動倒著走路,因為這樣它們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就會被當作不存在。可是冰冰靠自己慢慢地退了出來,走向上馬凳,然後它轉過頭,滿眼期待地看著蘇珊。
蘇珊爬上馬背,就好像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行了,」她小聲說,「聽著,我不必相信這些的。」
冰冰低下頭,發出了馬嘶聲,然後一路慢跑進了院子,向田野里跑去。在門口時,它一陣小跑,朝柵欄而去。
蘇珊閉上了眼睛。
她感覺到冰冰天鵝絨般的皮毛之下肌肉隆起了,接著馬兒升起來了,越過了柵欄,越過了田野。
在它身後的草皮上,留下了兩枚火一般的馬蹄印,足足燃燒了一兩秒的時間。
當她經過學校上方時,看到一扇窗戶里有燈光閃爍。巴茨老師正在巡夜。
這下有麻煩了,蘇珊自言自語道。
然後她又想:我騎在一匹馬的馬背上,處於一百英尺的高空,可能會被帶到什麼神秘的魔法王國去,那裡還有小妖精和會說話的動物。這下我的麻煩可大得多了……
還有,騎飛馬算不算違反校規呢?我想校規里應該沒寫這一條吧。
奎爾姆在她身後慢慢消失了,世界交織在暗黑的夜色和銀色的月光中,向她敞開了大門。像棋盤格一般的田野在月色中快速閃過,只能時而看到孤零零的小農場上有零星的燈光。形態各異的碎雲疾馳而過,被遠遠地甩在後面。
在她的左側,遠處的錘頂山像是一面冰冷的白牆。而在她右側的里姆洋上似乎有一條小道通向月亮。沒有風,甚至連疾馳的快感都沒有——只能看到陸地在不斷一閃而過,還有冰冰那又長又緩慢的步伐。
這時,有人在夜色中瀉出了金光。蘇珊面前的雲層散開了,呈現在眼前的就是安卡-摩波——一個蘊藏著巴茨老師想像不到的重重「危險」的城市。
火光勾勒出了條條街道的格局。在這裡,奎爾姆人不但會走丟,還會遭到搶劫並被推進河裡。
冰冰在一排排的屋頂上信步而行。蘇珊能聽到街市上的聲音,甚至是每個人的聲音。那裡也同樣有城市巨大的喧鬧聲,就如同一個大蜂巢。天窗飄浮著,每扇天窗中都透出燭火的光亮。
馬兒從煙霧繚繞的半空中下降,靈活地降落在一條小巷裡,一路小跑。除了一扇閉合的門和門上用火把照亮的名牌,這巷子裡幾乎空無一物。
蘇珊看著名牌上的字:
咖喱花園
廚兒房兒——禁止入內。說的就是兒你。
冰冰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這個目的地可沒有蘇珊想像中的那麼有異域風情。
她知道咖喱。學校里就有咖喱,他們管那個叫鼻屎飯,黃黃的,裡面還有黏糊糊的葡萄乾和豌豆。
冰冰嘶嘶地叫著,在門上跺了一蹄子。
門上的小窗嗖地打開了。映著廚房的火光,蘇珊隱隱好像看到了一張臉。
「哦兒,不兒!冰冰兒!」
小窗又啪地關上了。
很顯然,有什麼事兒要發生。
蘇珊看著牆上釘著的一張菜單。全是拼寫錯誤,當然,這種檔次的普通小餐館必須有拼寫錯誤,這樣,來到這裡的顧客就能產生虛幻的優越感。上面大多數的菜名她都認不出,有什麼:
蔬菜咖喱 8分
流汗、疼痛的豬肉丸咖喱 10分
甜兒酸的魚丸咖喱 10分
豬肉咖喱 10分
咖喱加指定的肉 15分
另加咖喱 5分
色情餅乾 4分
堂食,
或外賣
小窗又猛地打開了,一個說是防水其實並不真正防水的棕色大紙袋扔在了小窗前面的小隔板上。然後小窗又「嘭」的一聲關上了。
蘇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袋子裡飄出某種熱噴槍質感的味道,仿佛是提醒她小心裏面的金屬刀具。但是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了。
蘇珊意識到自己身上根本沒有錢。話說回來,也沒人找她要錢。但是要是人人都看不到自己應當承擔的責任,這個世界也就離毀滅不遠了。
她探身過去,敲了敲門。
「您好……您不要點兒什麼嗎?」
裡面傳來叫喊聲和撞擊聲,就好像十幾個人都爭著躲到同一張桌子下面去似的。
「哦,好的,謝謝。非常感謝。」蘇珊禮貌地說。
蘇珊飛翔在幾百英尺的高空,在那些飛速疾馳的景色中小口品嘗了咖喱,然後就禮貌地把它扔掉了。
「這味道真是非常……不尋常,」她說,「就這樣了嗎?你把我一路帶到這裡就為了吃外賣?」
地面在她們身下快速掠過,蘇珊慢慢感覺到馬兒的速度比之前快得多了,它在全速疾馳而不是信步小跑。肌肉在隆起…………她頭頂上方的天空有那麼一刻變成了藍色……
後面的她看不見,光閒坐無事,尷尬地羞紅了臉,仿佛在問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一雙灼灼燃燒的馬蹄印映在空中,一會兒又消失了。
這是一幅奇景,掛在空中。
那裡有一匹蹲坐的小馬,在一個花園裡。那兒有田野,還有遠山。蘇珊盯著那裡一直看,此時,冰冰也放慢了腳步。
那裡沒有縱深。當冰冰掉頭想著陸時,那片景色仿佛變成了一個平面,一張薄薄的薄膜般的……存在……依附在虛空中。
當冰冰著陸的時候,蘇珊甚至擔心這塊薄膜會撕裂,但是幸好,只有輕微的嘎吱聲,和一些沙礫撒落。
冰冰繞著那間房子踱著步,然後走進了圈養馬匹的院落。它站在那裡等候著。
蘇珊小心翼翼地下了馬。她感覺腳下的土地倒是結結實實的。她俯下身去,撥開一些沙礫;沙礫的下面是更多的沙礫。
她聽說過牙仙收集牙齒。理性地看待其行為……另一個收集人體部位的那位,他的收集癖目的就很可疑了,通常會傷害或是控制別人。牙仙們必須牢牢控制世界上半數的兒童。這所房子不像是那種人住的。
聖豬老爹顯然是住在山裡某個可怕的屠宰場裡,上面裝飾著香腸和黑色布丁,而且房子都刷成了可怕的血紅色。
那種房子也是有風格的,噁心的風格,但也是風格。這間房子沒有任何風格。
據她所知,靈魂蛋糕周二鴨顯然是沒有家的,麻煩老頭和睡魔也沒有家。
她圍著這間比農舍小屋也大不了多少的房子轉了轉。非常肯定的是,無論誰住在這裡,他一定毫無品位。
她找到了正門,門是黑色的,上面有一個Ω形狀的門環。
蘇珊伸出手想去拉門環,門卻自己開了。
大廳在她面前延展開去,比房子外圍的面積要大得多得多。她只能隱隱地看到遠處有節寬寬的階梯,寬得夠給音樂劇跳壓軸的踢踏舞了。
視角本身也是有問題的。很清楚地看到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堵牆,但是與此同時,這牆看起來又好像是距離十五英尺左右地方畫在半空的。看起來距離的遠近完全是隨意的。
有一面牆上掛著一隻大鐘,它緩慢的嘀嗒聲充盈了整個巨大的空間。
有一間房間,她想。我記得充滿竊竊私語的房間。
大廳里的一扇扇門之間仿佛間隔很遠,但你換個角度看,它們的間隔又很近。
蘇珊試著走向離她最近的那扇門,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之後就放棄了。最後,她靠著看準目標後閉上眼睛的方法,終於成功走到門邊。
這扇門有時候是正常大小的,同時,又是巨大的。門框上有非常華麗的裝飾,都是骷髏和白骨紋樣的。
她把門推開了。
這個房間大得能容得下一個小城市。
中間區域鋪著一小塊地毯,大小不超過一公頃。蘇珊花了好幾分鐘時間才走到地毯的邊兒上。
大房間裡還有一個小房間。一張看起來又大又笨重的桌子放在高台上。桌子後面有一張皮質轉椅。還有一個巨大的碟形世界模型,放在一個馱著四隻大象的龜背裝飾物上。還有幾個書架,上面的大部頭亂七八糟地擺放著,就好像這裡的主人忙著看這些書,連個整理清楚的時間都沒有。甚至還有一扇窗戶,懸掛在離地幾英尺的半空中。
但是那裡沒有牆。地板的邊緣與大房間的牆面之間除了地板什麼都沒有,甚至「地板」也並不是一個確切的詞。它看起來既不像石頭也肯定不是木頭。蘇珊走在上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它就是個平面,純幾何意義上的平面。
地毯上有骷髏和白骨的圖案。
地毯也是黑色的,什麼都是黑色的,或者是灰的。處處還都顯露出一點兒深紫色或是深藍色的調子。
從遠處往大房間,或者說是超級大房間的圍牆望去,好像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投射出了形態複雜的陰影,可是太遠了看不清楚。
蘇珊走上了高台。
她周圍的什麼東西好像有點兒奇怪。當然了,她周圍的一切都很奇怪,但這種巨大的奇怪之處性質是很簡單的。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有一處古怪之處是人類介懷的。那就是每樣東西都不太對,好像是由一個根本不明白這是何物、有何用的人造出來的。
這張超大的桌子上有一個記事簿,可不是放在上面的,而是本身就是桌子的一部分,是牢牢焊在桌面上的。那些抽屜不過是木頭的突起之處,根本就打不開。製造這張書桌的人見過書桌,可他根本不明白書桌是做什麼用的。
甚至上面還有些桌飾。就是一小塊鉛板,一端垂下一根線,線上綁著一顆閃閃的金屬小圓球。如果你拿起小圓球,它就會盪下去,嘭地撞到鉛板上。就這麼一下而已。
蘇珊沒想著往轉椅上坐。皮質坐墊上有個深深的凹陷。有人曾在這裡坐過很長的時間。
她環視了那些書的書脊,都是用一種她不懂的語言寫的。
她徒步走回到那扇遙遠的門,返回了大廳,又試著走向另一扇門。一個疑慮漸漸在她腦海中形成。
這扇門通向另一個碩大的房間,但這間房間裡全是架子,天花板與地面間相隔遙遠,上面還飄著雲。每個架子上都擺滿了沙漏。
從過去流向未來的沙礫讓整個房間都充盈著一種類似海浪的聲音,一種由數十億個微小的聲音構成的聲響。
蘇珊漫步在架子間,好像置身於鬧市。
她的目光被旁邊一個架子上的響動吸引住了。在大多數的沙漏中,不斷下落的沙礫匯成一條純銀線,可這一個,就在她看的時候,銀線消失了。最後一顆沙礫掉入瓶底。
沙漏「砰」的一聲消失不見了。
片刻之後,另一個沙漏又「乒」的一聲出現在原來的位置。在她的眼前,沙礫又開始下落……
此時她發覺這個過程在這個房間裡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舊的沙漏消失,新的沙漏取而代之。
她也見過這個。
她伸出手拿起一隻沙漏,若有所思地咬著唇,並把它上下翻轉了過來……
吱吱!
轉過身去。鼠之死神就站在她後面的架子上,抬起食指告誡她。
「好吧。」蘇珊一邊說,一邊把沙漏放回了原位。
吱吱。
「不,我還沒看完呢。」
蘇珊向門邊走去,老鼠跟在她身後一路小跑。
第三間房間是……
……浴室。
蘇珊猶豫了。你預料到這地方有沙漏,預料到那些骷髏和骨頭的圖樣,但是你萬萬想不到這裡有個巨大無比的白色陶瓷浴缸,坐落在凸起的高台上,就如同寶座一般,上面還裝著巨大的黃銅水龍頭——掛著塞鏈的東西上有一行褪了色的藍色小字:C. H. 盥洗室&兒子,摩利摩格街,安卡-摩波。
你不會預料到這裡還有橡皮鴨,黃色的。
不會預料到有香皂,像骨頭一般白得恰到好處,但看起來還是全新的。它旁邊還放著一塊橘色香皂,這塊一定是用過的——比一塊銀幣大不了多少,聞起來就像是學校里用的那些髒兮兮的肥皂。
這浴缸雖大,卻很有煙火氣。排水孔的周圍是一圈棕色的裂紋,水龍頭滴水的地方形成了一塊污漬。但是,似乎其他的一切都是那個不明白書桌為何物的人造出來的,他似乎也不明白洗澡為何物。
他們造出的毛巾架大得夠整個體操隊做訓練用,上面放的黑色毛巾也是焊上去的,而且質地非常堅硬。確實在使用這間浴室的人應該是用那條藍白相間的毛巾擦身子的,那是一條破破爛爛的毛巾,上面還寫著幾個首字母:Y.M.R-C-G-B-S A, A-M.。
這裡的廁所是C. H. 盥洗室陶瓷藝術的另一經典範例,水箱上裝飾著藍色和綠色花朵樣的帶狀浮雕。與浴缸和香皂一樣,這又一次表明了這間房間最早是某個人建的……之後又來了另外一個人增加了些小細節。第一個人略懂管道系統,另一個人是真的明白毛巾應當是柔軟可吸水的,香皂是可以搓出泡泡的。
這些你在親眼所見之前都不會預想得到。親眼所見之後,又會覺得似曾相識。
那條沒毛的毛巾從架子上掉了下來,順著地面一路跳躍,掀開之後,鼠之死神露了出來。
吱吱?
「哦,好吧,」蘇珊說,「你現在想讓我去哪裡呢?」
老鼠一路小跑到了敞開的門邊,吱溜一下跑進了大廳。
蘇珊跟著他走到了另一扇門前,她轉動了門把手。
她眼前看到的是另一個大房間套著小房間。黑暗中能看到一塊瓷磚大小的地方亮著燈,遠遠地好像能看到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個櫥櫃——
——還有一個人。一個人縮成一團坐在餐桌邊上。當蘇珊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時,她聽到了盤子裡刀叉的切割聲。
一個老男人正在吃晚餐,發出了很大的聲響。在吃的時候,他還滿嘴食物地自言自語,這可不是什麼好的餐桌禮儀。
「這不是我的錯!(唾沫四濺)我一開始就反對了,但,哦,不,他得離開(從桌上又拿出了一串香腸),就這麼卷進去了,我告訴過他,卷進去了就不能好像沒卷進去一樣(用叉子戳起一個看不清是什麼的油炸物)。哦,不,這不是他的風格(唾沫四濺,把叉子猛戳向空中)。一旦你像這樣卷了進去,你打算怎麼脫身呢?告訴我(用雞蛋和番茄醬做起簡易的三明治),但,哦,不……」
蘇珊沿著地毯的邊緣走,那個男人沒有注意到她。
鼠之死神順著桌腿爬了上去,停在一片油炸麵包上。
「哦,是你啊。」
吱吱。
老男人四下張望。
「在哪兒?在哪兒?」
蘇珊邁步走到地毯上。老男人猛地站了起來,連椅子都翻倒在地。
「你誰啊?」
「你能不用那片味道刺鼻的培根指著我嗎?」
「我在問你問題,年輕的女士!」
「我是蘇珊。」這麼說似乎還不夠,「斯托-赫里特女公爵。」她又補了一句。
男人滿是皺紋的臉上更加溝壑縱橫了,他在努力理解蘇珊的話。之後轉身走開,並將兩隻手臂高舉到空中。
「哦,是的!」他向著整個房間放聲大叫,「真是大錯特錯,大錯特錯!」
他向鼠之死神揮手一指,老鼠不由自主地向後縮去。
「你這個騙人的東西!哦,是的!事情不妙啊!」
吱吱?
顫動的手指忽然停住了。男人轉過身去。
「你是怎麼穿過那面牆的?」
「什麼?」蘇珊一邊後退,一邊說,「我不知道那兒有面牆。」
「那你管這個叫什麼,克拉奇的霧嗎?」男人用力地拍打著空氣。
記憶的河馬在打滾……
「……阿爾伯特……」蘇珊說,「對嗎?」
阿爾伯特向著自己的前額猛擊了一掌。
「越來越糟糕了!你究竟告訴了她什麼?」
「他除了『吱吱』以外什麼都沒告訴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蘇珊說,「可是……你看,那兒並沒有牆,那兒只有……」
阿爾伯特猛地打開了一個抽屜。
「你仔細看著,」他厲聲說,「這是錘子,對吧?釘子,對吧?看著。」
他用錘子把釘子釘在了那片瓷磚區邊緣離地約五英尺的地方。釘子掛住了。
「牆。」阿爾伯特說。
蘇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釘子。黏黏的感覺,有點兒像是靜電反應。
「嗯,對我而言這並不像牆。」她鼓起勇氣說。
吱吱。
阿爾伯特把錘子扔在桌子上。
蘇珊發現他一點兒也不矮。他個子很高,但是走路時總是一副彎腰屈膝的樣子,那副姿態通常讓人聯想起伊戈那樣的實驗室助手[21]。
「我認輸,」他一邊又向蘇珊搖了搖手指,一邊說,「我告訴過他這樣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他就開始瞎干,然後弄來個毛頭小姑娘——你去哪兒了?」
蘇珊走向桌子的同時,阿爾伯特高高揮舞著雙手想找到她。
桌上有個乾酪盤,還有個鼻煙盒,還有一串香腸。一點兒新鮮蔬菜都沒有。巴茨老師大力倡導少吃油炸食品,多吃蔬菜。她管這個叫日常健康。缺了日常健康,那麻煩可是一大堆。阿爾伯特在廚房裡快步走來走去,雙手不斷在空氣中抓來抓去,看起來就像這些麻煩本身。
蘇珊坐在椅子上,他跳著舞步經過蘇珊身邊。
阿爾伯特停了下來,手遮住了一隻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轉過身。那隻看得見的眼睛滴溜溜地亂轉,急切地想找到焦點。
他眯縫著眼看向椅子,全神貫注地看著,眼睛都有淚水了。
「很好,」他平靜地說,「行了。你在這兒。老鼠和馬帶你來的。這兩個蠢東西。他們居然認為這樣做是對的。」
「做什麼是對的?」蘇珊說,「我才不是……你說的那個詞兒。」
阿爾伯特盯著她看。
「主人也做得到,」他最後說道,「我想你也早就發現你也做得到。只要你願意,別人就看不到你,對嗎?」
吱吱。鼠之死神說。
「什麼?」阿爾伯特說。
吱吱。
「他讓我告訴你,」阿爾伯特懶洋洋地說,「毛頭小姑娘是指個子小的姑娘。他覺得你可能誤解了。」
蘇珊在椅子上弓起身來。
阿爾伯特拉過另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你多大了?」
「十六歲。」
「哦,天,」阿爾伯特轉了轉眼珠說,「你十六歲多久了?」
「自打過完十五歲以後。你傻嗎?」
「天哪,天哪,時間過得真快啊,」阿爾伯特說,「你知道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嗎?」
「不知道,但……」蘇珊猶豫了,「但這應該跟……一些事情有關,比如……我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我遇到過那些只存在於傳說中的人,而且我知道我曾經來過這裡……還有那些骷髏和白骨圖案……」
阿爾伯特瘦高的、鷹隼一般的身形赫然聳立在蘇珊面前。「你想來杯可可嗎?」他說。
這裡的可可跟學校里的大不相同,學校那個就像棕色的熱水。
阿爾伯特的可可上面還漂著脂肪。你要是一下把馬克杯倒過去,裡面的東西恐怕也得過一小會兒才會灑出來。
「你的爸爸媽媽,」阿爾伯特說,此時的蘇珊正喝出了一臉巧克力鬍子,跟她的年齡一點兒都不相稱,「他們跟你解釋過什麼嗎?」
「德爾克洛斯老師在生物課上講過,」蘇珊說,「她說得不對。」她又補了一句。
「我是說你祖父的事情。」阿爾伯特說。
「我記得許多事,」蘇珊說,「當我看到的時候就能想起來了。比如浴室,比如你。」
「你的爸爸媽媽認為你最好不要記得這些,」阿爾伯特說,「哈哈!這些東西是根深蒂固的!他們擔心會發生的事情終究是發生了。你還是遺傳了。」
「哦,遺傳這個事兒我也知道,」蘇珊說,「就是小白鼠啊,豆子之類的東西。[22]」
阿爾伯特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好吧,我婉轉一點兒說。」他說。
蘇珊禮貌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祖父是死神,」阿爾伯特說,「你知道嗎?那個穿著黑色長袍的骨架子?你是騎著他的馬到這兒來的,這裡是他的家。只是他……不在。去思考一些事兒了,或者說是一件事兒。我認為,現在你已經身處其中了。這是根深蒂固的。你已經長大了。那兒有一個洞,而那個洞認為你是最合適的形狀。我跟你一樣,討厭那個洞。」
「死神,」蘇珊平淡地說,「好吧,我不能說我從沒有過一絲的懷疑,就像是聖豬老爹、睡魔和牙仙之類的嗎?」
「是的。」
吱吱。
「你希望我相信,是嗎?」蘇珊全力表現出極大的不屑,說道。
阿爾伯特回瞪了她一眼,像是在早些年前他也曾是如此不屑的人一般。
「你信不信我可一點兒也不在乎,女士。」他說。
「你說的是認真的嗎,那個拿著鐮刀的大個子什麼的?」
「是的。」
「你聽好,阿爾伯特,」蘇珊用一種給幼齒兒童講解的口吻說道,「即便世界上有一個這樣的『死神』,說真的,給一種簡單的自然規律賦予人的屬性本來就夠荒唐的了,就算是有死神,也不可能有什麼人能從他那兒遺傳到任何東西。我了解什麼叫遺傳,就是什麼長紅頭髮之類的。你得從其他人身上得到那種屬性,而不可能從……神話、傳說上得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