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樂隊

2024-10-09 10:11:5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故事到哪兒結束呢?

  這是一個風雨交加的黑夜,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馬兒早已不見了蹤影,馬車直愣愣地撞向路邊東倒西歪的柵欄中,又翻滾著跌進峽谷里。掉落過程中崖邊一塊凸起的岩石都沒碰著,就「嘭」的一聲砸在崖底乾枯的河床上,撞了個稀碎。

  巴茨老師緊張地攏了攏那堆文件。

  這一份文件出自一個六歲女孩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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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訪假幹什麼:我訪假跟我外公呆一塊兒。他有一匹白色大馬和一個花園全是黑色的。我們吃了雞蛋和薯條。[1]

  這時馬車上的油燈點著了火,接著又是一次大爆炸——就算是悲劇也有某些固定的橋段——火海中滾出一隻燃燒的車輪。

  另一張畫是年紀更大些時的作品,全黑的。巴茨老師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可不是因為這孩子只有黑色的蠟筆。實際上,奎爾姆女子學院有的是各種價格不菲的彩色蠟筆。

  這時,隨著最後一絲余灰燃盡,噼啪聲漸漸消失,四周一片寂靜。

  此時,巡夜者來了。

  他轉過身去,向著黑暗中的人說道:

  是的,我本能做點兒什麼的。

  隨即他策馬離開了。

  巴茨老師又翻整著文件。她有點兒心不在焉,心神不寧,跟這女孩兒交道打得多的人都有這種感覺。大多數時候,文件能讓她感覺舒緩些,它們更真實可靠。

  然後,她想到了之前發生的那件事兒……車禍那事兒。

  巴茨老師之前也轉達過這樣的消息。既然經營著一家大型的寄宿學校,多多少少會有些風險。不少孩子的父母經常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去往海外,有時生意酬勞豐厚,但也免不了碰上些心狠手辣的人。

  巴茨老師知道這些事兒該怎麼處理。痛苦歸痛苦,日子終歸要過下去的。一開始震驚流淚,然後慢慢地,也就過去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挨過去,人的腦子裡就存著這麼個腳本。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那孩子已經坐在那兒了。她一開口差點兒把巴茨老師的魂都嚇掉。巴茨老師也算個善心人,雖然搞了一輩子的教育,慢慢耗盡了溫柔,她仍舊兢兢業業,恪守禮節。她心裡明白這種事兒該怎麼進行,如果事情的發展不像她預期的一般,也會隱隱感到不快。

  「呃……如果你想一個人靜一靜,好好哭一場的話……」她說道,想讓事情回到正軌。

  「這有用嗎?」蘇珊會說。

  也許這對巴茨老師倒是管用。

  現在她能說的也就是:「我想知道,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嗎?」

  孩子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就好像在算一道很難的代數題,然後答道:「我想是的。」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已經用什麼方法應對過似的。巴茨老師叮囑過老師們要留意蘇珊。老師們說這有點兒難,因為……

  這時有人在敲巴茨老師的房門,聲音小得就好像並不希望她聽見一樣。巴茨老師回過神來。

  「進來吧!」她說。

  門開了。

  蘇珊總是悄無聲息的。老師們都提過這事兒。他們說,這事兒有些古怪,她總是在你一不留神的時候就出現在你面前。

  「啊,是蘇珊啊,」巴茨老師說道,一絲訕笑飄過臉頰,就像一隻精神緊張的扁虱從滿面愁容的綿羊身上跳過,「請坐下吧。」

  「好的,巴茨老師。」

  「蘇珊……」

  「什麼事,巴茨老師?」

  「很抱歉我得告訴你,你又缺了不少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巴茨老師。」

  女校長向前傾了傾,暗自感到不悅,但這個孩子是有些不討喜的地方。喜歡的功課成績優異,也就這點兒優點了。她就像耀眼的鑽石一般,熠熠生輝,同時也滿是稜角,寒光凜凜。

  「你還在做……那事兒嗎?」巴茨老師說,「你答應過會停止這種愚蠢的行為。」

  「你說什麼,巴茨老師?」

  「你又想讓自己隱形,是嗎?」

  蘇珊臉紅了。巴茨老師的臉上也泛起了紅暈。我是說,她一定覺得這很荒謬。這不合常理,這,嗯,不……

  她低下了頭,閉上了眼睛。

  「我在,巴茨老師?」巴茨老師還沒開口,蘇珊就說道。

  巴茨老師戰慄了片刻。老師們之前還提過另外一件事兒。

  有時蘇珊在你提問之前就會給出答案……

  她定了定神。

  「你還沒走啊,蘇珊。」

  「是的,巴茨老師。」

  真荒謬。

  這不是什麼隱身,她告訴自己。蘇珊不過就是讓自己不顯眼罷了。她……誰……

  她集中精力思考著。之前她就給自己寫過一個小便條提醒自己這件事兒,字條還別在文件夾里。

  上面寫著:

  記得跟蘇珊·斯托-赫里特談一談。千萬別忘了。

  「蘇珊?」她試探著說。

  「我在,巴茨老師。」

  巴茨老師一集中精神,蘇珊就坐在她面前。她稍一發力,就能聽到那孩子的聲音。她只是要不斷用意念對抗一種強大的念頭,讓自己相信現場不是只有她一個人。

  「坎伯老師和格雷格斯老師都抱怨過。」她說道。

  「我一直在教室里,巴茨老師。」

  「我相信你在。崔特老師和斯丹普老師說,她們始終看到你在那裡。」

  辦公室里各位老師曾為此事爭論不休。

  「是不是因為你喜歡邏輯和數學,不喜歡語言和歷史呢?」

  巴茨老師又定了定神。這孩子之前不可能離開過教室啊。如果她凝神冥想的話,她似乎能聽到一個飄忽的聲音在說「我不知道,巴茨老師」。

  「蘇珊,這的確很讓人沮喪,當……」

  巴茨老師停住了。她環視四周,隨後目光停留在前方的文件上別著的一張小字條上。她似乎讀了讀上面的字,神情疑惑,然後將字條揉作一團,扔進了廢紙簍里。她拿起一支筆,呆呆地望著前方,片刻後便埋頭處理起學校的帳目來了。蘇珊禮貌性地等了一會兒,隨後就悄悄起身離開了。

  某些事情發生前都會有預兆。諸神相互博弈,決定著人類的命運。但在此之前,他們得把棋子悉數擺放好放在棋盤上,並時時刻刻留意骰子的動向。

  拉蒙多斯下著雨,這是一個疆域不大、山脈縱橫的國家。這裡總是下雨。雨是拉蒙多斯最主要的出口產品,這裡分布著許多雨礦。

  游吟詩人小惡魔坐在常青樹下,這倒也不是為了避雨,碰巧是他的習慣罷了。雨水順著尖尖的葉子滴落,匯聚成涓涓細流沿著枝條淌下,看起來就像個雨水收集器。時不時就會有一小攤水濺落到他頭上。

  他才十八歲,才華橫溢,並且不甘於平淡的生活,至少目前是這樣。他一面撥動豎琴,一把漂亮的新豎琴,一面望著雨幕,潸然淚下,淚水和雨水混成一片。

  神喜歡這樣的人。

  都說神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其實,在毀掉獵物之前,神會先遞給他們一根棍子,上面寫著頂級炸藥公司,一端還連著燃燒得噝噝作響的引線。這更刺激些,耗時也不長。

  蘇珊漫步在瀰漫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上。她並不太擔心巴茨老師會怎麼想,其實她不擔心任何人的想法。她不知道為什麼當她希望人們忘掉她的時候,人們就真的會淡忘她的存在,之後,那些人似乎也不好意思再提及此事。有時,一些老師甚至看不到她。那倒也不錯。當周圍同學們都在上克拉奇的主要出口產品的時候,她可以帶本書進教室,安安靜靜地看。

  這真是一把漂亮的豎琴。絕少能工巧匠能制出如此完美的作品。他沒有對琴做額外的裝飾,任何裝飾改動倒像是一種褻瀆。

  這把琴很新,這在拉蒙多斯是絕無僅有的。這裡的豎琴大多有年頭了。就算那些琴都用舊磨壞了,這把琴也還是新的。那些琴時不時需要換個新的琴框、琴頸或是琴弦——但這把琴依然故我。那些老詩人總說琴越古老越好,老人們總愛這麼說,常常不顧及日常經驗。小惡魔撥動了一根琴弦,音符飄到空中,慢慢消逝。這把琴的音色清新、明快,就如同鐘鳴。一百年後它的聲音會是什麼樣的,沒人能想像得出來。

  他的父親說這琴一文不值,因為未來是鐫刻在石頭上的,不是用音符譜寫的。這只是他長篇大論的開頭。

  他不停地說著,不停地說著,突然,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嶄新而又令人不悅的地方,因為說過的話是收不回來的。

  他說啊說。「你什麼都不懂!你就是個糟老頭子!我要把我的一生獻給音樂!總有一天,人人都會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音樂家!」

  真是蠢話。仿佛游吟詩人們對所有人的看法都上心,單單就不在乎其他游吟詩人——那些窮盡一生學習如何欣賞音樂的人——怎麼看。

  但是,就算再是蠢話,也都說出口了。只要說這話的時候情緒夠飽滿,諸神又夠無聊,宇宙有時就會按照話語內容自我改造。語言總有著改變世界的能力。

  千萬小心自己說出口的願望。因為你不會知道誰在凝聽。

  或是聽了之後,會發生些什麼。

  因為,似乎某些物質會在多重宇宙中不斷地飄浮,錯誤的人在正確的時間說的話會改變它行進的方向……

  在遙遠的安卡-摩波那熙熙攘攘的大都市中,突然有一串火花閃過一面白牆,於是……

  那裡出現了一家商店,一家古老的樂器店。沒有人議論它的突然出現。似乎從它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它就始終在那裡,從不曾改變。

  死神雙手托著下巴,坐在那裡,眼神放空。

  阿爾伯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

  在死神凝神沉思的時候,有件事情不斷困擾著他——現在也是如此——那就是為什麼他的僕人總是沿著相同的路徑穿過房間走向他。

  我是說,他心裡想道,考慮到房間的大小…………是無限延伸直至無窮大的,或者是接近無窮大的,這二者間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差別。實際上,這房間長約一英里[2]。這無疑是個大房間,但你卻看不到它的無限性。

  死神在創造這間房間的時候情緒過於激動了。時間和空間成為他手中操縱的對象,而非遵循的尺度。於是,內部的空間過於廣大了。他忘了將外部空間設置得比內部空間大了。花園也有類似的問題。當他對這些事情略微上心的時候,他意識到,在人類思想中,顏色在某些概念中所發揮的作用,比如玫瑰花。但是,他已經把它們造成黑色的了。他喜歡黑色。黑色是百搭的,用不了多久,它就是萬搭的。

  他之前認識的那些人——有那麼幾個——對於房間面積廣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反應奇特,他們的反應就是,視而不見。

  比如說現在的阿爾伯特吧,房間的大門打開了,阿爾伯特用碟子托著一杯茶走了過來,雙手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平衡……

  片刻之後,他就已經來到了房間中央,馬上就要走到死神書桌邊鋪著的小塊地毯上了。死神很快不再疑慮他的僕人是如何走過中間區域的,因為他突然明白,對於他的僕人來說,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中間區域。

  「我給您端來了甘菊茶,主人。」阿爾伯特說。

  嗯?

  「主人?」

  抱歉,我剛才在沉思。你說什麼?

  「甘菊茶?」

  我還以為這是一種肥皂呢。

  「這種植物製作肥皂或是泡茶時都可以放,主人。」阿爾伯特說。他很憂慮,每當死神開始思考事情的時候他就憂心忡忡。死神就不應該思考事情,他思考事情的方式也是錯的。

  真是相當有用。里里外外都可以清洗得乾乾淨淨的。

  死神又用雙手托住了下巴。

  「主人?」阿爾伯特略微等待了一會兒,然後問道。

  嗯?

  「您再不喝茶就要涼了。」

  阿爾伯特……

  「我在,主人?」

  我一直在想……

  「什麼,主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哦,呃,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主人。」

  我不想這麼做的,阿爾伯特。這你是知道的。我現在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了,不僅僅跟臣服有關。

  「您指的是誰,主人?」

  死神沒有回答。

  阿爾伯特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死神又開始放空了。那樣的眼神絕無僅有,一點兒也不似旁人。

  別人看不到她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問題是她老是能看到些奇怪的東西。

  這都是夢,當然,只是些夢而已。蘇珊知道,現代科學認為夢只不過是大腦在整理白天經歷的事物時躥出的影像罷了。如果那些白天的經歷里包括些什麼飛在天上的大白馬,又大又黑的房間和成堆的頭顱的話,她倒也能安安心心的。至少這些只是夢。可是,她看到過其他的東西。比如,那晚瑞貝卡·斯奈爾把牙齒放在枕頭下面時,宿舍里出現的那個怪女人。這事兒她從來沒跟別人提過。蘇珊看著那個女人從開著的窗戶里進來,站到床邊。她看起來就像個擠奶女工,一點兒也不可怕,即便是她徑直穿透家具走過來的時候,蘇珊也一點兒不害怕。彼時還傳來了硬幣的叮叮噹噹聲。第二天早上,那顆牙不見了,瑞貝卡倒是變得更富有了些,得到了一枚五十分的硬幣呢。

  蘇珊討厭這些事兒。她知道那些腦子有問題的人會給小孩子們講牙仙的故事,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牙仙。相信有牙仙意味著思維混亂。她可不喜歡思維混亂,這在巴茨老師的麾下怎麼說都算得上是嚴重的行為不端。

  其實思維混亂也不全然是壞事。尤拉莉亞·巴茨老師和她的同事德爾克洛斯老師創辦奎爾姆女子學院的初衷就是,既然女孩兒們在出嫁前也沒什麼好做的,那不如就學點兒東西打發打發時間唄。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學校,但那些學校不是各種教會辦的就是行會辦的。巴茨老師不信教,覺得宗教有違邏輯,也鄙視行會,認為女孩兒需要接受教育的只有盜賊行會和裁縫行會。可是,外面的世界多大多可怕呀,要是女孩兒的緊身衣下滿噹噹地裝著幾何和天文知識的話,情況也就不會那麼糟了。巴茨老師堅信女孩兒和男孩兒並無差別。

  至少,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差別。

  至少,沒有巴茨老師會提的差別。

  因此,巴茨老師鼓勵她照管的那些幼稚的年輕姑娘培養邏輯思維和積極的求知心,並且她堅信這種行為方針,理智地說,與雨季里乘著紙板船去捕鱷魚一樣。

  比如,當她給全校女生做演講時,想到學校外面所潛伏的那些危險,她尖尖的下巴都驚恐地戰慄不止。三百個清醒、求知慾強的腦子裡都在想如何儘早成為城裡那些公子哥鎖定的目標,她們的邏輯[3]專用來思考巴茨老師是怎麼看出她們的內心所想的。學院四周那些高高的、頂上用尖刺防護的圍牆,根本就擋不住那些腦子裡裝著三角函數,精通劍術、健美操,經得起冷水澡洗禮的姑娘。有了巴茨老師的存在,學校外邊的那些危險顯得更有吸引力了。

  總之,就是夜半來客之類的事兒吧。過了一會兒,蘇珊覺得這一定是自己想像出來的。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這可是蘇珊的強項。

  他們說,每個人都在尋找著什麼。

  小惡魔在尋找一個去處。

  那輛農場車把他捎到了這段路的盡頭,然後就穿越田野,轟隆而去了。

  他看了看路標。一端指向奎爾姆,另一端指向安卡-摩波。他只知道安卡-摩波是個大城市,建在肥沃的土壤上,因此對他們家族的德魯伊而言毫無吸引力。他身上有三安卡-摩波塊,還有一些零錢。在安卡-摩波,這錢可能少得可憐。

  他對奎爾姆一無所知,只知道它在海邊。去奎爾姆的道路看著還挺新,去安卡-摩波的已經是車轍遍地了。

  去奎爾姆感受一下城市生活應該是比較明智的選擇吧,了解了解城裡人的想法後再去安卡-摩波也不遲,那可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呢。先去奎爾姆找份工作,賺點兒錢應該是不錯的選擇。人在學會跑之前得先學會走路呀。

  小惡魔的腦子裡充滿了順理成章的常識,於是,他頭也不回地出發去了安卡-摩波。

  說到這裡人的著裝,在到點報時的時候,蘇珊常常覺得他們像是蒲公英。學院要求女孩兒們穿寬寬鬆鬆的藏青色羊毛罩衫,從脖子一直蓋到腳踝,實用、健康、漂亮得像塊木板。腰線大概掉在膝蓋附近。但是現在,蘇珊開始慢慢地將衣服撐了起來,這跟德爾克洛斯老師在生物學和衛生學課上時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古老的規則相一致。上完德爾克洛斯老師的課以後,女孩兒們都隱隱地覺得她們將來可能要嫁給兔子。(而蘇珊覺得教室角落邊的鉤子上掛著的那個硬紙板做的人體骨架看起來像是她認識的人……)

  她的頭髮讓人們頻頻駐足觀望。她的頭髮是純白色的,只有一綹青絲。學校規定女孩兒要扎兩根辮子,但是她的辮子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會慢慢散開去,恢復原樣,看起來就像是美杜莎頭上的蛇一樣。

  然後就是胎記了,如果的確算得上胎記的話。蘇珊臉紅的時候,臉頰上就會出現三條淺紅色的線,看起來就像剛被人扇過巴掌一樣。她生氣的時候——她也經常在生氣,為這個世界的愚蠢至極而憤憤不已——那三條線還會發光。

  理論上來說,現在蘇珊就覺得文學愚蠢至極。蘇珊討厭文學。相比文學,她更願意讀一本好書。現在她的桌子上就攤著沃爾德的《邏輯與悖論》,而她正雙手托著腮看著呢。

  她還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班上其他同學在做什麼。

  這是一首有關黃水仙的詩。

  詩人似乎是很喜歡這些花。[4]

  蘇珊對此無感。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度。人們喜歡黃水仙,只要他們願意就行。只是,在她明確而精準的頭腦中,他們不該把這些東西花一頁多的篇幅洋洋灑灑地寫下來。

  她又回頭看自己的書去了。在她看來,學校是在阻撓她的學習。

  在她周圍,詩人的觀點正被那些外行拆解得支離破碎。

  廚房跟這所房子的其他區域一樣,碩大無比。一個師的廚師也能在這裡迷了路。遠端的牆都影影綽綽地看不清了。用滿是菸灰的鏈條和油膩膩的繩子固定的大煙囪,在離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沒入了黑暗之中。至少,外面的人看起來是這樣的。

  阿爾伯特在一小片瓷磚塊大的地方忙活著,這片瓷磚上恰好容得下櫥櫃、桌子和爐子,還有一把搖椅。

  「當一個人說『這是怎麼回事?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的時候,他的情況一定不妙。」他一邊說,一邊卷著一根煙,「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什麼。又是他的臆想吧。」

  屋子裡的另外一個人點了點頭。他的嘴裡塞滿了東西。

  「這都跟他的女兒有關,」阿爾伯特說,「是女兒吧……?之後他又聽聞了有關學徒的事。沒辦法,只能自己去找上一個了!哈!什麼都沒帶來,除了麻煩。你……也想想吧……你也是他臆想的對象。抱歉,我無意冒犯你,」意識到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後,他又說道,「你幹得挺好的,幹得不錯!」

  那人又點了點頭。

  「他老是把事情弄糟。」阿爾伯特說,「這就是麻煩的來源。就比如當他聽說了聖豬夜的時候,你還記得吧?我們把活兒全攬了,準備栽在盆里的大橡樹,紙香腸還有豬肉晚宴,他就坐在那兒,頭上戴個紙帽子說『這好笑嗎?』,我給他做了一個小小的書桌裝飾物,他給了我一塊磚頭。」

  阿爾伯特把煙塞進嘴裡。這根菸捲得相當完美。只有行家能把煙管卷得如此纖細而又不失潤澤。

  「說起來,那倒是一塊好磚。我現在還留著呢。」

  吱吱。鼠之死神說。

  「你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夠清楚了,」阿爾伯特說,「至少,如果之前能有更正確的方式的話,你一定會成功的。他總是抓不到重點。你是知道的,他沒法兒翻篇兒。他忘不掉。」

  他吸著自製的劣質香菸,眼睛漸漸濕潤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阿爾伯特說,「哦,我的老天。」

  出於人類特定的習慣,他抬頭看了看廚房裡的掛鍾。這個鐘自打他買回來後就從沒走過。

  「他這時通常進屋了,」他說,「我得把他的托盤準備好。真是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

  聖人坐在一棵聖樹下,盤著腿,雙手放在膝蓋上。他閉著眼,集中注意力思考著無限。為了顯示他對世俗物品的鄙夷,他身上什麼都沒穿,只纏著一根腰帶。

  他的面前放著一隻木碗。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便睜開了一隻眼。幾英尺開外隱隱有個人影席地而坐。隨後,他確信這個身影應該屬於……那個人。他也不太記得外表細節,但那個人一定有這麼一副樣子。他大概就是……這麼高,有點兒……肯定是……

  你好。

  「你好,我的兒子?」他皺了皺眉,「你是男性吧?」他接著說道。

  你有不少發現了。但是我也擅長發現。

  「這是何意?」

  別人告訴我你無所不知。

  聖人睜開了另一隻眼睛。

  「存在的秘密就是藐視一切世俗的羈絆,規避對物質的妄想,尋求與無限合二為一,」他說,「你這個小偷,把你的手從我的行乞碗中拿開。」

  他看到了祈求者的樣子,這讓他心中不快。

  我見到過無限,陌生人說,並無驚人之處。

  聖人環顧四周。

  「別傻了,」他說,「你看不見無限,因為它是無限。」

  我見過。

  「好吧,那無限是什麼樣的?」

  它是藍色的。

  聖人不安地動了動。這不是他計劃之中談話的方向。快速聊聊無限,然後話鋒一偏,意味深長地聊到行乞碗,那才是談話應該進展的方向。

  「是黑色的。」他小聲嘟囔道。

  不,陌生人說,從外部看,夜空是黑色的。但那只是空間,無限,是藍色的。

  「我想你知道一隻手拍起來是什麼聲音吧?」聖人不悅地說。

  是的。是「坡」,另一隻手發出的聲音是「啊」。

  「哈哈,這你可錯了!」聖人說道,心中頓覺扳回一局。他揮動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看,是沒有聲音的吧?」

  那不是拍手,那只是揮手。

  「這是拍手。我只是沒用兩隻手罷了。那麼,是什麼樣的藍色呢?」

  你只是揮了揮手。我可不覺得這多有哲理性。是鴨蛋青色的。

  聖人往山下望去,有幾個人正朝這裡走來。他們頭戴鮮花,拿著看似一碗米飯的東西。

  或者可能是深綠色的。

  「我的兒子,」聖人匆忙地說道,「你究竟想要什麼?我可不是一整天都有閒工夫。」

  不,你有,你可以從我這裡取。

  「你想要什麼?」

  為什麼事物必須是現在這個樣子?

  「嗯——」

  你不知道,是嗎?

  「不夠清楚。這整件事就該是個謎,不是嗎?」

  陌生人盯著聖人看了一會兒,聖人覺得自己的腦袋變成透明的了。

  現在我想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人類是怎麼遺忘的?

  「遺忘什麼?」

  遺忘任何事情。一切。

  「這……呃……這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侍僧們已經彎過了山路,越來越近了。聖人匆匆地拿起了他的行乞碗。

  「把這隻碗當作你的記憶,」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揮了揮,「看,它只能裝這麼多東西,對吧?新的東西進來了,舊的東西就一定會溢出去……」

  不。我記得所有的一切。是一切。各種各樣的門把手。陽光在頭髮間躍動。笑聲。足跡。每一個細節。一切都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明天一樣。所有的一切,你明白嗎?

  聖人撓了撓他閃亮的禿腦門。

  「通常來說,」他說,「遺忘的方法包括加入克拉奇的域外軍團,飲用某條神奇河流中的水,不過沒人知道那河在哪兒,還有大量飲酒。」

  啊,是的。

  「但是酒精會敗壞身體,毒害靈魂。」

  這聽起來倒是不錯。

  「師父?」

  聖人氣惱地環顧四周。侍僧們已經到了。

  「等一會兒,我正在……」

  陌生人已經走了。

  「哦,師父,我們走了好長的路過來的。」一個侍僧說。

  「先別說話,好嗎?」

  聖人伸出一隻手,豎起手掌,在空中揮動了幾下。他輕聲嘟囔著。

  侍僧們面面相覷,這是他們意料之外的。最後,他們中的頭兒鼓起了勇氣。

  「師父——」

  聖人轉過身,一巴掌拍到他的臉上。這次的的確確發出了「啪」的聲響。

  「哈,我明白了!」他說,「現在,我能為你做什麼……」

  他猛地停住了,腦子裡閃過了剛才聽到的話。

  「他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人類是什麼?」

  死神若有所思地走過小山,來到了一匹大白馬的身邊,馬兒正在安靜地欣賞著美景。

  他說:去吧。

  馬兒留心地看著他。它比大多數的馬兒聰明得多,當然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兒。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有些不妥。

  我還需要一些時間。死神說。

  於是,他出發了。

  安卡-摩波沒有下雨。這對於小惡魔來說是個大大的意外。同樣令他意外的是,錢沒得有多快。迄今為止,他已經弄丟了三塊二十七分。

  之所以會丟是因為他在演奏的時候,把這些錢都放在面前的碗裡,就像獵人要抓到鴨子總要先撒點兒誘餌。但當他再次低頭去看時,錢已經不見了。

  人們來到安卡-摩波是要尋求財富的。糟糕的是,其他人也是。

  而且這裡的人好像不需要游吟詩人,即便是在拉蒙多斯盛大的音樂詩歌節上獲過槲寄生大獎,還拿著百年老豎琴的人也不需要。

  他在其中的一個大廣場上找了個位置,調了調音,彈奏了起來。沒有人搭理他,只是有時匆匆趕路的人經過時嫌他擋著道兒,會推他一把,劃傷他的碗。最終,正當他開始懷疑是否根本就不該來這裡的時候,兩個警衛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他彈的是豎琴,諾比。」其中一個盯著小惡魔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說道。

  「是里里拉琴[5]。」

  「說得太對了,我……」胖警衛皺了皺眉,低下頭去。

  「這一輩子你是不是就等著說這麼一句呢,諾比,」他說,「我敢說你打從生下來就希望有一天有人說,『這是個豎琴』,你就可以說『是里拉琴』,覺得是個雙關啊還是文字遊戲啊。呵呵。」

  小惡魔停止了彈奏。在這種情況下,根本就彈不下去。

  「這是豎琴,的的確確。」他說,「我是在一次——」

  「啊,你是從拉蒙多斯來的吧,是吧?」胖警衛說,「我聽得出你的口音。你們拉蒙多斯人很有音樂天賦。」

  「我聽著就像是用碎石子漱口似的。」那個叫作「諾比」的人說,「你有執照嗎,哥們兒?」

  「執照?」小惡魔問。

  「執照可是很搶手的,音樂家行會發的。」諾比說,「你要是沒有執照就演奏音樂,他們會抓你的,然後搶走你的樂器,隨便往哪兒一扔。」

  「行了,行了,」另一個警衛說,「別再嚇唬這孩子了。」

  「我說,這對於短笛手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兒。」諾比說。

  「但是音樂跟天空,跟空氣一樣,應該是免費的。」小惡魔說。

  「在這兒它可不免費。這是我給聰明人的忠告,朋友。」諾比說。

  「我從來就沒聽說過什麼音樂家行會。」小惡魔說。

  「那就在聽里巷,」諾比說,「你想成為音樂家,就得加入音樂家行會。」

  小惡魔從小到大接受的教導都要求他遵守規則。拉蒙多斯人都是遵紀守法的。

  「我應該直接去那裡。」他說。

  警衛們目送著他離開。

  「他穿的是件女式睡袍吧。」諾比下士說。

  「是游吟詩人的長袍,諾比。」科隆中士說。兩個警衛繼續漫步著。「十分具有游吟詩人的氣質,這些拉蒙多斯人。」

  「你給他多長時間,中士?」

  科隆揮著手,左右擺動,像是在做出合理的猜測。

  「兩三天吧。」他說。

  他們繞過了幽冥大學的主建築,漫步在貝克街上,那是一條滿是塵埃的小街道,沒什麼人流車流,也沒人穿街走巷地做買賣,因此,這條街深受警衛的青睞,到這兒躲一躲,抽根煙,發發呆。

  「你知道三文魚嗎,中士?」

  「是的,我知道那種魚。」

  「你知道他們會把這種魚切成片裝在罐頭裡……」

  「是,別人跟我說過。」

  「嗯……那麼為什麼那些罐頭的大小都是一模一樣的呢?三文魚是兩頭細、中間粗啊。」

  「有趣的觀點,諾比。我想……」

  中士停下話頭,向街對面望去。下士諾比也順著他的眼光望去。

  「那家店,」中士科隆說,「那兒,昨天在那裡嗎?」

  諾比看著斑駁的油漆,污垢堆積的小窗戶和快要散架的門。「當然,它一直在那兒,好多年了。」

  科隆穿過街,擦了擦窗戶上的油污。屋裡面黑漆漆的,隱隱約約能看到幾個黑影。

  「嗯,是的,」他咕噥著,「我是說,昨天它也在這裡好幾年了嗎?」

  「你還好嗎,中士?」

  「走吧,諾比。」中士一邊說,一邊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去哪兒,中士?」

  「什麼地方都行,別待在這兒就行。」

  在那一堆堆黑漆漆的貨物中,有什麼感知到了他們的離去。

  小惡魔之前對行會大樓充滿了景仰之情——刺客行會宏偉的正門,盜賊行會氣派的柱子,鍊金術士行會坐落之處的那個冒著煙、氣象非凡的大洞。這種景仰直到昨天才戛然而止。他很失望地發現,他大費周章找到的音樂家行會連一棟樓都沒有,不過就是理髮店樓上幾間狹小的房間。

  他坐在牆面都刷成棕色的等候室里,等候著。正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幅標語,上面寫著「為了您的舒適與便捷,禁止吸菸」。小惡魔從來沒抽過煙。拉蒙多斯的一切都太過潮濕,不適合抽菸。

  但是他突然感覺想試一試。

  房間裡還有兩個人,一個巨怪和一個矮人。他們讓小惡魔感到不自在。他們一直盯著他看。

  最後,矮人開口了:「你是精靈嗎?」

  「我?不是不是!」

  「你頭髮附近看起來挺像精靈的。」

  「一點兒都不像精靈。大實話。」

  「你打辣兒來的?」巨怪說。

  「拉拉蒙多斯。」小惡魔說。他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巨怪和矮人通常會對他們懷疑是精靈的人做些什麼。音樂家行會也會吸取教訓的。

  「這志什麼?」[6]巨怪說。他眼睛前面擋著兩塊碩大的暗色方形玻璃,鑲在鐵線框架里,掛在耳朵上。

  「這是豎琴,你看。」

  「志你彈的嗎?」

  「是的。」

  「你,德魯伊?」

  「不是!」

  巨怪開始整理他的思緒,場面一片寂靜。

  「你穿著女式睡衣,看起來就像志個德魯伊。」過了一會兒,他低沉地說。

  在小惡魔另外一邊的矮人開始竊笑。

  巨怪也不喜歡德魯伊。任何喜歡長時間一動不動,保持石頭一般站姿的聰明物種都不會喜歡那些會把它放在滾筒上拖個六十英里,再把它膝蓋以下的部位都埋在土裡,圍成一個圈的人。它有理由覺得不滿。

  「在拉拉蒙多斯,人人都這麼穿,」小惡魔說,「但我是個游吟詩人!我不是德魯伊。我討厭石頭。」

  「哎喲。」矮人小聲地說。

  巨怪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小惡魔,慢吞吞地,十分謹慎。然後似乎不帶任何惡意地說:「你剛來這裡不久吧?」

  「剛剛到。」小惡魔說。可能我還沒走到門口,他想,就會被搗成漿。

  「我給你些你該知道的建議,不要錢。這志我給你的免費建議。在這裡,『石頭』指的志巨怪。志那些愚蠢的人類稱呼巨怪的難聽話。你管巨怪叫『石頭』,就要小心自己的腦袋了。尤其志你耳朵看起來像個精靈。這條建議免費志因為你志個游吟詩人,做音樂的人,就像我一樣。」

  「好的!謝謝!」小惡魔如釋重負地說。

  他握住豎琴,彈奏了一段音樂。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大家心裡都清楚,精靈是不會演奏音樂的。

  「萊斯·藍寶石。」巨怪伸過一個碩大無比的東西,上面還長著許多指頭。

  「小惡魔·伊·塞林,」小惡魔說,「跟搬……搬石頭的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另一隻小一些,滿是疙瘩的手從另外一個方向向小惡魔伸過來。小惡魔順著手臂的方向望去,原來是矮人的手。他的個子很小,對於矮人來說都算是矮小的。膝蓋上放著一個碩大的青銅號角。

  「戈羅德·戈羅德之子,」矮人說,「你只彈豎琴嗎?」

  「有弦的樂器都可以,」小惡魔說,「但是豎琴是樂器皇后,對吧。」

  「我什麼都會吹。」戈羅德說。

  「真的嗎?」小惡魔說,他絞盡腦汁想說些客套話,「那你一定很受歡迎吧。」

  巨怪從地上拿起了一個大大的皮袋子。

  「這志我的樂器。」他說。一大堆又大又圓的石頭滾了出來。萊斯撿起一塊石頭,輕彈一下。它發出了「梆」的聲響。

  「用石頭演奏的音樂?」小惡魔說,「你們管它叫什麼?」

  「我們管它叫『咕嚕哈呱』,」萊斯說,「意思就志『用石頭演奏的音樂』。」

  這些石頭大小各不相同,周身遍布一些小缺口,用來調節音調。

  「我能試試嗎?」小惡魔說。

  「請便。」

  小惡魔挑了一塊小石頭,用手指彈了彈。它發出了「嘣」的聲響。更小的一塊,響聲是「乒」。

  「你是怎麼演奏它們的?」他說。

  「我同時猛擊它們。」

  「那然後呢?」

  「你說『辣然後呢』志什麼意思?」

  「就是你猛敲完它們之後,你會幹什麼?」

  「再猛敲它們啊。」萊斯說。他可是一位天生的鼓手。

  內側房間的門打開了,一個尖鼻子的男人伸出頭來四下窺探。

  「你們幾個是一起的嗎?」他厲聲說。

  傳說,世間的確有那麼一條河,只要一滴河水就能清除一個人所有的記憶。

  許多人都認為那就是安卡河,這裡的河水能喝,甚至能切碎了放在嘴裡嚼。喝過了安卡河的水,一個人就什麼也不記得了,至少能忘掉他不願意回憶起的那些事兒。

  實際上,的確存在另外一條河也有這樣的魔力。當然,也有個小問題。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裡,因為當他們找到它的時候都口渴難耐了。

  死神又把注意力轉向了其他地方。

  「七十五塊?」小惡魔說,「就為了演奏音樂嗎?」

  「二十五塊的註冊費,百分之二十的其他費用,還有十五塊是給養老基金強制性繳納的自願年費。」克雷特先生說。

  「可是我們沒有這麼多錢!」

  男人聳了聳肩,表示雖然這世界上的問題是不少,可是這是他們自己的問題,跟他可沒關係。

  「但是我們如果能賺點兒錢的話就能交上了。」小惡魔弱弱地說,「如果你能先給我們一兩個星期的時間。」

  「在你成為音樂家行會的會員之前是不能四處演奏的。」克雷特先生說。

  「可是在我們演奏賺錢之前是不可能成為行會的會員的。」

  「你說得對。」克雷特先生認真地說,「哈,哈,哈。」

  這是一種奇怪的笑聲,毫無快樂可言,還有點兒像鳥叫。這笑聲跟它的主人一樣,像是從琥珀包裹的生物里提取化石基因原料造出的人,再給它套上衣服。

  維第納利大人鼓勵各種行會的發展。它們是秩序井然的城市大鐘表得以運行的大齒輪。當然,這裡滴點兒油,那裡嵌根輻條……這就是大鐘運行的方式。

  就像肥料堆里會生蟲一樣,這裡會催生出就像克雷特先生這樣的人。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壞人,就像攜帶瘟疫的老鼠,公正地說,也不能算是壞動物。

  克雷特先生為了他的同事們辛勤勞作,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個事業。世界上有很多人們不願意去做的事情,必須有人來完成,他們得感激克雷特先生承擔起了這些事。比如說,做記錄,保證會員名單是實時更新的;文件歸檔;組織籌劃。

  他曾經為了盜賊行會殫精竭慮,雖然他從沒做過賊,至少沒做過普通意義上的賊。然後傻子行會裡又有個高級職位的空缺,可惜,克雷特先生也不是個傻瓜。終於,音樂家行會中的秘書職位也空出來了。

  嚴格來說,他應該算是個音樂家。所以他買了一把梳子和紙。在那之前,音樂家行會是由真正的音樂家掌管的。因此,打開會員名冊,發現幾乎沒有人按期交過費,行會已經欠了巨怪綠玉髓好幾千塊的滯納金時,克雷特先生都沒參加面試就被直接錄用了。

  他翻開第一本亂七八糟的帳目,看著那些毫無頭緒的爛帳,產生了一種深沉而奇妙的感覺。打那兒以後,他就不會回頭看了。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向下看。雖然音樂家行會裡有個會長兼委員,還是他克雷特先生負責做記錄,保證行會運行得順順利利的。他不禁暗自向自己微笑。這事實如此奇怪,卻是真的,當人們勇敢地甩掉專制枷鎖,開始自我管理時,克雷特先生這樣的人,就會像雨後春筍一般地冒出頭來。

  哈,哈,哈。克雷特先生的笑點與事情的幽默程度正好成反比。

  「但這毫無道理可言!」

  「歡迎來到行會經濟的奇妙世界!」克雷特先生說,「哈,哈,哈。」

  「如果我們不加入行會就演奏音樂會怎麼樣呢?」小惡魔說,「你會沒收我們的樂器嗎?」

  「起初是這樣的,」會長說道,「然後我們大概會把它們還給你們。哈,哈,哈。順便問一句,你不是精靈吧?」

  「要七十五塊,這簡直就是犯罪。」小惡魔說,他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在夜晚的大街上。

  「比犯罪還糟,」戈羅德說,「我聽說盜賊行會只收百分之一的費用。」

  「還會給你會員卡和一切,」萊斯低聲說,「還有退休金。他們每年都能去奎爾姆一日游,還有野餐吃。」

  「音樂應當是免費的。」小惡魔說。

  「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萊斯說。

  「你們有錢嗎?」戈羅德說。

  「我有一塊。」萊斯說。

  「我還有幾分。」小惡魔說。

  「那我們去吃頓大餐吧。」戈羅德說,「就在這兒!」

  他指著一個標牌。

  「金小靂[7]的洞穴食物?」萊斯說,「金小靂?聽起來像志小矮人。義大利細麵條[8]之類的東西?」

  「他現在也做巨怪的食物。」戈羅德說,「在賺錢上,種族差異就得先擱到一邊。五種煤、七種焦炭和菸灰,還有各種沉積物能讓你口水直流。你會喜歡的。」

  「有矮人麵包嗎?」小惡魔問。

  「你喜歡矮人麵包?」戈羅德說。

  「喜歡。」小惡魔說。

  「什麼,矮人麵包還有好吃的?」戈羅德說,「你確定?」

  「是的,很好吃,吃起來嘎吱嘎吱的。真的。」

  戈羅德聳了聳肩。

  「這倒是能證明你不是精靈,」他說,「喜歡矮人麵包的不可能是精靈。」

  這個地方基本是空的。一個把圍裙戴到胳肢窩高度的矮人從櫃檯頂上望著他們。「有烤耗子嗎?」戈羅德說。

  「我這兒的烤耗子真他媽是城裡一流的。」金小靂說。

  「好吧。給我四隻烤耗子。」

  「我要矮人麵包。」小惡魔說。

  「我要一些焦炭。」萊斯耐心地說道。

  「你是要耗子頭還是耗子腿兒?」

  「我要四隻完整的烤耗子。」

  「還有一些焦炭。」

  「耗子上要抹番茄醬嗎?」

  「不要。」

  「你確定?」

  「不要番茄醬!」

  「還有一些焦炭。」

  「還要兩個全熟的白煮蛋。」小惡魔說。

  另外兩個人一臉奇怪地看著他。

  「怎麼了?我就是喜歡全熟的白煮蛋啊。」他說。

  「還有一些焦炭。」

  「還有兩個全熟的白煮蛋。」

  「還有一些焦炭。」

  「七十五塊,」他們坐下時,戈羅德說,「七十五塊的三倍是多少錢?」

  「很多很多塊。」萊斯說。

  「兩百多塊呢。」小惡魔說。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沒見過兩百塊。」戈羅德說,「至少醒著的時候沒有。」

  「我們要籌錢嗎?」萊斯說。

  「我們不能靠演奏音樂籌錢。」小惡魔說,「這是行會規定。如果他們抓到你,會搶走你的樂器,隨便往哪兒一扔。」他停了下來,憑藉著記憶又說,「這對短笛手來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我想長號手也不會太開心的。」戈羅德一邊說,一邊往他的耗子上撒胡椒。

  「我現在不能回家,」小惡魔說,「我是說還沒到回家的時候。就算我現在回去了,也得像我的哥哥們一樣去收集那些大石碑,他們在意的只有巨石陣。」

  「如果我現在回去了,」萊斯說,「我會用棍子打死辣些德魯伊。」

  他們倆不約而同、小心翼翼地往邊上閃了閃,遠離彼此。

  「我們可以在行會找不到我們的地方悄悄演奏。」戈羅德興高采烈地說,「找個俱樂部。[9]」

  「找根棍子,」萊斯自豪地說,「上面還有根釘子。」

  「我是說夜間俱樂部。」戈羅德說。

  「棍子上的釘子夜間也在啊。」

  「我碰巧知道,」戈羅德放棄了跟萊斯的對話,「這個城裡很多地方都不願意交行會費,我們可以做些現場表演,輕輕鬆鬆就能賺到錢。」

  「咱們仨一起嗎?」

  「當然。」

  「但是我們演奏的有矮人音樂、人類音樂和巨怪音樂,」小惡魔說,「我不確定這幾種音樂能搭到一塊兒。我是說,矮人聽矮人音樂,人類聽人類音樂,巨怪聽巨怪音樂。如果我們把這些音樂都混到一塊兒了,會是什麼效果?我想應該糟透了吧。」

  「我們搭在一塊兒沒問題。」萊斯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拿來了櫃檯上的鹽。

  「我們是音樂家,」戈羅德說,「現場有真人,效果就不一樣了。」

  「志的,你說得對。」巨怪說。

  萊斯坐下了。

  一聲爆裂聲傳來。

  萊斯站起身來。

  「哦。」他說。

  小惡魔伸手過去,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撿起了掉在板凳下面的豎琴殘骸。

  「哦。」萊斯說。

  一根弦卷回來時發出了哀傷的聲調。

  就像是在看一隻小貓咪死去。

  「這是我在音樂詩歌節上贏到的獎品。」小惡魔說。

  「這還能粘好嗎?」戈羅德最後說道。

  小惡魔搖了搖頭。

  「拉拉蒙多斯沒有人知道該怎麼粘,真的。」

  「對,但是在能工巧匠街……」

  「真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它怎麼會在這兒。」

  「這不是你的錯。」

  小惡魔試著把幾片碎片拼在一起,不起作用。你是不能修好一件樂器的。他記得那些老游吟詩人說過這樣的話。它們都有靈魂。所有的樂器都有靈魂。如果摔破了,靈魂就會跑出來,像小鳥兒一樣飛走。我們修好的不過是一樣器具,一些木頭和絲線的拼合物罷了。它也能彈奏出音樂,騙騙那些漫不經心的聽眾,但是……你不能指望把人推下了懸崖,把碎片縫一縫,他就能起死回生吧。

  「嗯……或者我們再去弄一個,怎麼樣?」戈羅德說,「在貝克街上有家不錯的小樂器店。」

  他停住了。當然,貝克街上有家不錯的小樂器店。那家店一直都在那裡。

  「貝克街。」他進一步確認地重複道,「那裡一定有一家。貝克街上。是的,在那兒開了好幾年了。」

  「跟那些樂器不一樣,」小惡魔說,「在工匠觸碰木頭之前,他們會先裹上小牛皮,坐在瀑布後面的山洞裡整整兩周時間。」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這是傳統,他得把腦子當中的雜念都清除出去。」

  「那裡肯定還有些什麼別的樂器。」戈羅德說,「我們總得買點兒什麼。一個音樂家總不能什麼樂器都沒有。」

  「我沒有錢。」小惡魔說。

  戈羅德拍了一下他的背。「這沒關係,」他說,「你有朋友啊!我們會幫你的!至少我們可以試試。」

  「可是我們幾……幾個把錢都花在這頓飯上了。沒有錢了。」小惡魔說。

  「你看待事物太消極了。」戈羅德說。

  「嗯,是的。我們真的沒有錢了,真的?」

  「我總能找到點兒啥的,」戈羅德說,「我是個矮人。我們矮人了解金錢。金錢簡直就像嵌在我名字中間一樣。」

  「那你的名字還真長呢。」

  他們走到樂器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家店就坐落在幽冥大學的正對面。它看起來就像個樂器大百貨店,也充當典當行,因為每個音樂家一生中都有些時候要轉手他們的樂器,以求能吃上東西、睡在屋裡。

  「你以前拿著什麼東西到這兒來過嗎?」萊斯問。

  「沒有……我不記得有過。」戈羅德說。

  「關門了。」萊斯說。

  戈羅德重重地敲了門。不一會兒,門開了一道縫,剛好露出一個老婦人窄窄的一長條臉。

  「我們想買樂器。」小惡魔說。

  一隻眼和一小截嘴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你是人類?」

  「是的,女士。」

  「那好吧。」

  屋裡點著幾根蠟燭。老婦人退回到櫃檯後面的安全之處,在那裡十分謹慎地盯著他們,生怕他們會把她殺死在床上。

  三人組小心翼翼地在貨物堆里走。這家店似乎在數個世紀中收集到了各種主人不明的質押物。音樂家經常缺錢,這是音樂家的定義之一。這裡有號角,有魯特琴,有鼓。

  「這是垃垃圾。」小惡魔輕聲說。

  戈羅德吹掉一根雙簧管上的灰塵,把它放到唇邊,吹出了一種油炸豆子的幽靈之音。

  「我敢肯定這裡面有隻死老鼠。」他一邊說,一邊往長長的管筒里看。

  「你吹之前它還好好的。」老婦人厲聲說。

  屋子的另一邊又傳來了一大堆鐃鈸崩塌的聲響。

  「對不起。」萊斯大聲喊道。

  戈羅德打開了一件小惡魔從來沒見過的樂器的蓋子。裡面是幾排鍵盤;戈羅德用粗短的手指敲擊著,發出了一連串像金屬片碰撞出的哀傷音符。

  「這是什麼?」小惡魔小聲說。

  「是小鍵琴。」矮人說。

  「對我們有用嗎?」

  「沒有吧。」

  小惡魔直起身來,他感到有人在看著他。那個老婦人一直在監視他們,但是好像還有別的什麼在看著他……

  「這沒用。這兒什麼有用的都沒有。」他大聲說道。

  「嘿,那是什麼?」戈羅德說。

  「我說這兒……」

  「我聽到了什麼聲音。」

  「什麼?」

  「聲音又來了。」

  他們身後傳來一連串重物的掉落聲和重擊聲,「轟隆隆」「砰砰砰」。萊斯正把一把低音大提琴從一大堆老舊的樂譜架里拖出來,又試圖從尖的一頭往裡吹氣。

  「你說話的時候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出現,」戈羅德說,「說點兒什麼吧。」

  小惡魔遲疑了,就像大多數人說了一輩子的話,突然有人讓他「說點兒什麼」時一樣。

  「小惡魔?」他說。

  嗡——嗡——嗡——

  「這是從……」

  嘩——嘩——嘩——

  戈羅德拿開一堆陳舊的活頁樂譜,後面是一個樂器墳場,裡面有無皮的鼓,一套沒了笛管的朗克爾風笛,和一隻大概是弗拉明戈舞者用的沙槌。

  那兒還有些別的東西。

  矮人把它拖了出來。這看起來有點兒像吉他,一把用鈍石頭鑿在一塊老木頭上雕出的吉他。通常來說,矮人是不演奏弦樂器的,儘管如此,戈羅德還是一眼認出了這是把吉他。

  吉他的外形像女人的身體一樣,當然,只有當你認為女人們都是脖子長長,沒有腿,還有一大堆耳朵的時候才會覺得像。

  「小惡魔?」戈羅德說。

  「什麼?」

  哇——哇——哇。這個聲音像是劃著名鋸齒的邊緣,壓迫感十足。吉他上有十二根弦,但主體部分是實心的,完全沒有中空之處,似乎只是用來安放這些琴弦的模型。

  「它會與你的聲音發生共鳴。」戈羅德說。

  「怎麼可能……」

  嗡——哇。

  戈羅德一隻手按在琴弦上,並示意另外兩個人走過去。

  「這邊上就是幽冥大學,」他小聲說,「眾所周知,魔力是會泄漏的。或者可能是什麼巫師當掉的東西。總之,別挑肥揀瘦了。你會彈吉他嗎?」

  小惡魔的臉色刷白。

  「你是說……民間音樂?」

  他拿起吉他。民間音樂在拉蒙多斯是不合法的,演唱民樂會受到嚴厲指責。人們如果在五月的清晨發現年輕漂亮的姑娘,那就能夠採取一切他們認為合理的步驟去追求,不需要有人來寫民歌。吉他也沒人願意彈……因為,太過簡單了。

  小惡魔撥動了一根弦。它發出了一聲小惡魔從未聽過的聲響——共鳴和奇怪的回音似乎在吉他的殘骸中奔跑躲閃,產生了額外的和聲,然後又反彈回來。小惡魔覺得他後脊背痒痒的。但是如果沒有樂器,你將連世界上最糟糕的音樂家都成為不了……

  「好的。」戈羅德說。

  他轉身面向老婦人。

  「這都不能稱為樂器,對吧?」他問道,「看看吧,都缺了一大半了。」

  「戈羅德,我覺得不……」小惡魔開口說道。琴弦在他手下震顫。

  老婦人看了看這把吉他。

  「十塊。」她說。

  「十塊?十塊?」戈羅德說,「兩塊都不值!」

  「說得對。」老婦人說,她似乎神色飛揚起來了,就好像期待著一場不計代價的戰爭,這著實令人不悅。

  「這吉他有年頭了。」戈羅德說。

  「古董。」

  「你聽聽這聲音,已經受損了。」

  「柔和。這年頭你可見不到這種工藝了。」

  「我們只是憑經驗挑的!」

  小惡魔又看了看這把吉他。上面的弦兀自發出共鳴聲。琴弦略帶藍色,看起來模模糊糊的,仿佛它們一刻都未停止過震動。他把琴舉到嘴邊,輕聲說道:「小惡魔。」琴弦發出「嗡嗡」的低鳴。

  突然,他注意到上面有個粉筆記號,褪色到幾乎看不見了。就是個記號,粉筆一筆畫成的……

  戈羅德還在滔滔不絕。據說,矮人們都是精明的財務談判高手,就是在聰明機敏和厚顏無恥方面略遜色於小老太太。小惡魔試圖了解事情進展的情況。

  「那麼,好吧,」戈羅德說,「成交了,對嗎?」

  「成交。」小老太太說,「還有,我們握手前你可別往手上吐唾沫,那可真不衛生。」

  戈羅德轉向小惡魔。「我想我幹得不錯。」他說。

  「好的。聽著,這是個非常……」

  「你有十二塊嗎?」

  「什麼?」

  「是個划算的買賣,我想。」

  他們身後傳來一聲砰然巨響。萊斯出現了,他滾著一面碩大的鼓,腋下還夾了好幾個鐃鈸。

  「我說過我沒有錢。」小惡魔激動地低聲說。

  「是的,但是……人人都說他們沒錢,這是明智的做法。你總不會四處宣揚說你有錢吧。你是說你真的沒有錢嗎?」

  「沒有!」

  「連十二塊都沒有?」

  「沒有!」

  萊斯把那面鼓,那些鐃鈸和一沓活頁樂譜一股腦兒都倒在櫃檯上。

  「這些多少錢?」他說。

  「十五塊。」老婦人說。

  萊斯嘆了口氣,直起身來,有那麼一會兒,他的眼中閃爍著冷漠,然後,他朝自己的下巴猛擊一拳,接著用一根手指在口中摸來摸去,最後,拿出了……

  小惡魔看呆了。

  「來,讓我看看。」戈羅德說。他從毫無防備的萊斯手裡搶過了那個東西,仔仔細細地查看著。「嘿!這至少有五十克拉!」

  「我不要這個,」老婦人說,「我不要藏在巨怪嘴裡的東西。」

  「你吃雞蛋吧,對嗎?」戈羅德說,「總之,大家都知道巨怪的牙齒是純淨的鑽石。」

  老婦人接過牙齒,在燭光下細細查看起來。

  「這顆鑽石我如果拿到子虛烏有街上給那些珠寶商人看的話,他們會說值兩百塊。」戈羅德說。

  「嗯,那我告訴你在我這兒,它只值十五塊。」老婦人說。鑽石魔術般地消失在她身上的某個地方。老婦人沖他們擠出了燦爛而純真的笑容。

  「為什麼我們不把鑽石拿回來?」戈羅德說。這時,他們已經走出了店外。

  「因為她只是個可憐憐兮兮又手無寸鐵的……的老老人家。」小惡魔說。

  「的確如此!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戈羅德抬起頭看著萊斯。

  「你滿嘴都是鑽石嗎?」

  「志的。」

  「我還欠我房東兩個月的……」

  「想都別想。」巨怪平靜地說。

  他們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來,打起精神來。」戈羅德說,「明天我就給咱們找點兒演出的活兒。別擔心。這裡我什麼人都認識。咱們仨……組個樂隊吧。」

  「咱們仨還沒在一起好好演練練過呢。」小惡魔說。

  「我們可以一邊演一邊練嘛。」戈羅德說,「歡迎來到專業音樂家的世界。」

  蘇珊並不太了解歷史。歷史課看起來就是個特別無趣的課程。乏味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幹著同樣的蠢事,這有什麼意義呢?每個國王看著都差不多。

  同學們正在學習了解某次起義,一些農民不想再當農民了,然後,貴族們勝利了,於是他們果然很快就不用再當農民了。如果這些人之前願意費點兒心弄幾本歷史書看一看,也就能知道在打仗的時候拿著鐮刀、草叉去對抗大刀、弓弩,並不會有什麼勝算的。

  她心不在焉地聽了一會兒,很快就煩悶無比,拿出了一本書,淡出了他人的注意,隱身不見了。

  吱吱!

  蘇珊歪頭望去。

  她的書桌旁的地面上有個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是穿著黑色長袍的老鼠骨架,手裡還拿著一把小小的鐮刀。

  蘇珊又轉回頭繼續看書。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這一點她極為篤定。

  吱吱!

  蘇珊又向下望去。那個幻影還在那裡。前一天晚上晚餐吃的吐司上有奶酪。至少,按書上說的,人很容易在大半夜吃完那樣的晚餐之後預想到某些東西。

  「你根本不存在,」她說,「你不過就是片奶酪。」

  吱吱?

  當那個小東西知道它已經全面引起她注意時,拿出了一個用銀鏈條拴的小沙漏,然後急切地指著它。

  有違一切的理性思考,蘇珊俯下身去,張開了她的手掌。小東西爬到她的手上——它的腳就像大頭針一般——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蘇珊把手舉到眼前。沒事,這東西也許就是她想像出來的。

  她應該慎重對待它。

  「你不會打算跟我說什麼『哦,我的爪子』『哦,我的鬍子』之類的話,對吧?」她小聲地說,「你要這麼說的話,我會把你丟到廁所里去的。」

  老鼠搖了搖腦殼。

  「你是真的嗎?」

  吱吱。吱吱吱吱……

  「你看,我聽不懂,」蘇珊耐心地說,「我不會說齧齒動物的語言。我們的現代語言課程只會上克拉奇語,而我也只會用這種語言說『我阿姨的駱駝陷在海市蜃樓里了』。如果你是我想像出來的,那麼請你變得更……可愛些。」

  一副骨架,雖然小,也不太可能是個可愛的物件,即使它有率真的面容,還咧著嘴笑。但那種感覺……不,她意識到……回憶從某個地方蔓延出來,這隻老鼠不但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是站在她這邊的。這個概念對她而言很陌生,因為她的這邊一向只有她自己。

  這隻魂歸西天的老鼠凝視了蘇珊一會兒,然後一下把小鐮刀叼在嘴裡,從蘇珊手上跳開,落到教室地面上,順著課桌縫兒快速逃走了。

  「總之,就算你長著爪子和鬍子,」蘇珊說,「也不是真正的爪子和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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