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陸7

2024-10-09 10:04:4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皮革的好處說不完,又持久,又實用,還耐磨。像野蠻人克恩那樣的人物,其身下持久耐磨的兜襠革甚至只有鐵匠出馬才脫得下來。但眼下這些人似乎不在乎皮革的上述特性,彼此問的都是:「有多少鉚釘?」「夠亮嗎?」「能在不尋常的部位開洞嗎?」

  在任何星球求生,最基本規則之一都是別惹穿黑皮衣的[41]。靈思風禮貌地在他們之間悄悄穿過,發現有人往這邊看就點點頭、揮揮手。可不知為何,他反而吸引了更多注意。

  隊伍里還有女士,顯然××××是個平等的社會,女性和男性同樣頂天立地。有些女士非常漂亮,非常誇張的那種漂亮,只可惜偶爾有鬍子破壞畫面。靈思風出過國,知道偏遠地區的民風可能比較怪異。

  在別處可見不到這麼多亮片兒,還有羽毛。

  靈思風突然開悟,頓時輕鬆多了。

  「噢,這是狂歡節吧?」他大聲說,「這就是他們說的慶典?」

  「說什麼呢?」一位身穿綴滿亮片兒藍色裙子的女士問。她正在給一輛紫色大馬車換輪子。

  「這些是狂歡節的花車吧?」

  女子咬緊牙關,裝好車輪,放開車軸。車輪砸在碎石路面上,彈了幾下。

  「該死,好像弄斷了一根指甲。」她瞧瞧靈思風,「對,就是狂歡節。你裙子太破了吧?上唇的鬍子不錯,下邊的鬍子就寒磣了,染個色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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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思風看看身後的街道,花車和人群為他製造了掩護,但撐不了多久。

  「呃……女士,可以幫我個忙嗎?那個……衛兵正追我呢。」

  「他們總是陰魂不散,是挺招人煩的。」

  「我們因為一隻羊產生了些誤會。」

  「正常事啊,夥計。」女子上上下下打量著靈思風,「看你樣子不像鄉下人嘛。」

  「我?我看見草都緊張,小姐。」

  「你……才來沒多久吧?怎麼稱呼?」

  「靈思風,女士。」

  「好,上車吧,靈思風先生。我叫樂蒂莎。」女子伸出一隻大手。靈思風和她握了手,趁上車的工夫偷偷按摩自己被捏白的手指,活了活血。

  馬車裡漆滿了大片的粉色和淡紫色,還有些像是紙折的玫瑰裝飾。車廂中間壘了一堆箱子,上面蓋著一塊布,權當講台。

  「漂亮不?」樂蒂莎問,「姑娘們忙活了一下午。」

  車裡的顏色太陰柔,不合靈思風的品位,但他從小就被教育要有禮貌。他坐在地上,儘量遠離旁人的視野。

  「真漂亮,真艷。」

  「承蒙誇獎。」

  前方有樂隊開始演奏,人群一陣騷動,有的上車,有的排好隊形準備遊行。兩個戴著長手套的女人爬上紫車,也是全身亮片兒,一下子就看到了靈思風。

  「這是……」其中一個問。

  「達琳,我們來談談。」車前端的樂蒂莎說。

  靈思風看著她們湊成一團,三個女人中不時有人抬頭用奇怪的眼神瞥來一眼,好像要確認他還在不在。

  這兒的姑娘們可真高啊,他不禁好奇她們去哪兒買鞋。

  靈思風不算特別熟悉女性。他生活節奏較慢的日子大多都花在幽冥大學的校園裡,那地方把女性和牆紙、樂器歸為同個大類:可以怡情,是文明結構中微小而重要的一部分,但真要論起來算不上不可或缺。

  和他近距離接觸的女性要麼想砍他的腦袋,要麼想勸他走上不歸路並被別人砍掉腦袋。靈思風真沒多少對付女人的縝密心思,但某些不受重視的直覺還是告訴他這幾個女人有點不對勁,卻說不清究竟哪兒不對。

  被稱為達琳的女人氣勢洶洶地走過來,靈思風恭敬地摘下帽子。

  「你瞎掰的吧?」達琳逼問。

  「我?當然不是,小姐。沒有蝦。讓我藏一陣,過幾條街就行,我就這麼多要求——」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知道,小姐。狂歡節啊。」靈思風咽了口唾沫,「不愁。大家都愛盛裝打扮,不是嗎?」

  「難道你要告訴我你真的以為……我是說我們……你盯著我頭髮看什麼?」

  「呃……我在想你怎麼弄那麼亮的。你要上台嗎?」

  「出發了,姑娘們。」樂蒂莎回過頭,「記住……笑得漂亮點兒。別理他,達琳,你不知道他的來頭。」

  第三個女人被另外兩個稱作內莉特,正好奇地看著他。靈思風覺得這姑娘有什麼地方挺古怪:髮型固然不賴,但跟兩個旅伴相比則黯然失色,另外她抹的化妝品也沒那麼多,總而言之這姑娘有點不合拍。

  這時他突然發現前方有個衛兵,連忙撲倒在馬車圍欄下邊。隨著車轉過街角,他從木板中的縫隙看到了等待的人群。

  他參加過不少狂歡節,雖然大多是無意之舉。他甚至在熱努阿參加過號稱世界第一狂歡節的盛餐會,可惜現在只恍惚記得當時正倒掛在花車下面逃避追捕,至於為什麼被追則毫無印象,停下來打聽又未免不智。靈思風的足跡在碟形世界上遍布四方,旅途留下的記憶大多如此模糊。不是記性不好,只怪速度太快。

  參加這場狂歡節的群眾看起來倒挺正常,真正的遊行應該在酒吧開張後很久才開始,這樣自發加入的人會更多。四周有人歡呼,有人吹口哨,嬉笑和噓聲也不絕於耳。前面有人吹響號角,舞者們旋轉著從靈思風的偷窺孔前經過。

  他坐好,拉過一塊塔夫綢蓋在頭上。狂歡節上扒手眾多,定要占用衛兵大量時間。遊行的終點也總是一片狼藉,他姑且先藏在此處,屆時悄悄溜走便好。

  靈思風低下頭。

  這幾位姑娘買鞋的癮頭真大,起碼有好幾百雙。

  幾百雙鞋碼得整整齊齊,上方是一大堆女裝。靈思風偏開頭,盯著沒裝女人的女人衣服看或許有傷風化。

  他又轉頭回來再看看鞋,確信剛才有幾雙動了——

  一個瓶子在他頭頂砸得粉碎,玻璃四濺。上邊的達琳說出個他從沒想到能在女人嘴裡聽到的詞。

  「又有賤貨撒歡,」達琳咬牙切齒,「總有人搗亂——哎你玩真的?」

  「賞個吻吧,先生!」一個男青年跳上馬車,快樂地揮舞著啤酒罐。

  靈思風見過高手過招,但達琳掄拳的架勢讓他大開眼界。只見她眯起眼,拳頭似乎掄了一個整圈,半途擊中那青年的下巴,對方向上飛起,頓時退出靈思風的視野。

  「你看!」達琳揮著手怒道,「扯破了!晚裝手套可貴了,這王八蛋!」一個啤酒罐從她耳邊擦過。

  「誰看見了?誰扔的?誰?我看見你了,就是你!瞧我不順著喉嚨把你褲子揪上來!」

  人群中同時爆發出讚賞和奚落的喊聲,靈思風看到幾個衛兵的帽尖目標明確地向他們移動。

  「呃……」

  「嘿!就是他!巡林匪靈子!」有人指著靈思風大叫。

  「沒林的事兒,就是只羊而已!」

  靈思風有點納悶誰接的茬兒,接著發現正是自己,無路可逃。衛兵們正仰頭看他呢,真沒路了。街上水泄不通,前面又有一撥人打架,兩側也沒有逃犯最愛的小胡同。衛兵們頂著困難分開人群向他靠近。頭頂的袋鼠啤酒GG牌爍爍放光。

  這就是結局了嗎?接著就是名垂千古的大決戰。

  「什麼?」靈思風大叫,「什麼時候也不能大決戰!」

  他轉身對樂蒂莎說:「感謝各位伸出援手。能結識幾位純粹的淑女,鄙人不勝榮幸。」

  姑娘們交換了一圈眼色。

  「該我們榮幸才對。」樂蒂莎回答,「終於碰到一個純粹的紳士,對吧,姑娘們?」

  達琳飛起一隻穿漁網襪的腳,踢落試圖爬上車的男子。傳說在茶里加溴化物,連喝幾個禮拜即可禁慾瀉火,但達琳的一隻高跟鞋就能達到同樣效果。

  「太對啦。」

  靈思風跳出馬車,落在某人肩頭,接著跳上另一人的頭頂。效果不錯,只要腳下別停就行得通。有人伸手抓他,有人投擲啤酒罐,但高呼「幹得漂亮」「就這麼跑」助威的也大有人在。

  前方終於出現一條胡同。靈思風跳下最後一人的肩膀,抬腿換擋,然後才發現這胡同……怎麼形容呢,說好聽的叫死胡同,說難聽一點就是「有三四個衛兵躲在裡面抽菸的小胡同」。

  衛兵們對他投來世界各地被騷擾警察的通用目光,意思是說打擾我們抽菸的不速之客必然有罪。接著衛兵頭兒的臉上閃過開悟之光。

  「是他!」

  胡同外的街上,人們呼喊、尖叫,不是狂歡節上帶著酒意的喊,是當真疼得叫喚。人群擠了個結實,逃出去是不可能了。

  「所有誤會我都能解釋,」靈思風依稀覺得外面的喊聲更大了些,「不,是大部分誤會……一部分誤會肯定能解釋……一小部分誤會好了吧。那隻羊啊——」

  一件明晃晃的物事從他頭上飛過,落在他和衛兵之間的碎石路上。

  那玩意兒看起來像穿著晚禮服的桌子,下邊有幾百隻小腳。

  每隻腳上都穿著高跟鞋。

  靈思風縮成一團,雙手抱頭,捂著耳朵等待混戰結束。

  大海之濱,浪花泛著白沫親吻沙灘,流回大海時經過了一段支離破碎的樹幹。

  聚在浮木上的螃蟹和沙蚤靜待時機,謹慎爬下木頭,趕在下一波浪頭之前登上沙灘。

  雨打沙灘,積水流向大海,在沙地上留下一條條正在崩塌的小峽谷。螃蟹們爭先恐後地越過小峽谷,趕著在一望無際的處女地上開疆拓土。

  它們沿著漲潮線上的海藻和貝殼互相踩踏,尋找能讓螃蟹自豪地橫行霸道,開闢新生活並暢享自由之沙的寶地。

  幾隻螃蟹探索過一頂纏著海藻、濕漉漉的尖頂帽,又爬上一堆濕漉漉的衣服。那兒的孔洞和褶皺更多,希望也更大。

  其中一隻鑽進龐德·斯蒂本的鼻孔,旋即被噴了出來。

  龐德睜開一隻眼,轉動腦袋,耳朵里灌的水發出鳴響。

  之前幾分鐘的歷史一言難盡。他記得自己被卷進一條綠色的水塑成的管子(如果真有這種東西),有那麼幾次,空氣、大海以及龐德本人纏得難解難分。現在他覺得好像被人用錘子在全身上下精確地砸了個遍。

  「你給我下去!」

  龐德抬手從耳朵里又揪出一隻螃蟹,這時他才意識到眼鏡丟了。眼鏡大概已經沉到海底,正翻滾著驚嚇龍蝦吧。只剩他流落在異國他鄉的海灘,什麼都看不清,除非這個「什麼」本來的長相就是一團模糊。

  「這次我死了沒?」海灘上稍遠處傳來院長的聲音。

  「沒,還活著呢。」龐德說。

  「該死,你確定嗎?」

  更多呻吟聲響起,潮水衝來的好多雜物原來都是纏著海藻的巫師。

  「人都在嗎?」瑞克雷掙扎著要爬起來。

  「我不知道我在不在。」院長呻吟道。

  「我沒找到……維特矮太太,」瑞克雷又說,「還有庶務長……」

  龐德坐起來。

  「那邊……哎呀……嗯,那是庶務長……」

  一個巨浪正在趕來。浪頭越來越高,庶務長就在浪山之巔。

  「庶務長!」瑞克雷扯著嗓子。

  遠方的小人腳踩種子,向他揮手。

  「他站著呢。」瑞克雷說,「那玩意兒是用來站的嗎?他不應該站著,對吧?我覺得不合適。你不應該站著,庶務長!怎麼搞的……這不對呀?」

  浪峰彎曲,但庶務長順著側面溜了下來,沿著巨大的綠色水牆滑動,有如滑雪。

  瑞克雷看看其他巫師:「他可以那麼幹嗎?他還在那玩意兒上走來走去呢,可能嗎?浪捲起來了,他就在上面滑……哎不要啊……」

  泛著白沫的波濤吞噬了正在加速的庶務長。

  「哎喲,完蛋嘍。」

  「呃……不會吧……」龐德說。

  庶務長在沙灘上重新現身,像一支離弦的箭,從捲成筒狀的浪里射出。浪在他身後著陸,帶著報仇的架勢猛擊海岸。

  種子調轉方向,隨著退回的潮水滿滿向後漂了一段,停在沙灘上。

  庶務長走了下來:「萬歲!我的腳濕啦。森林真漂亮。喝茶去吧。」

  他撿起種子,尖頭朝下扎進沙子,沿著海灘走遠了。

  「他怎麼做到的?」瑞克雷問,「他都瘋成那樣了!當然,記帳還是挺厲害的。」

  「大概是心智的不平衡解放了物理平衡。」龐德按摩著僵硬的雙腿,暗自查數。

  「有吃的嗎?」主席問。

  「四。」龐德答。

  「說什麼?」

  「什麼?哦,我查數呢。海里可能有魚和龍蝦,陸地上我只看見光禿禿一片。」

  確實如此,陸上只有一片紅沙鋪向遠方,沙土以上是灰色的毛毛雨和藍色的山,僅有的綠色全在院長臉上。庶務長留下的衝浪種突然爆出嫩芽,在雨中舒展枝葉,隨著一串啵啵輕響,綻放出小小的花朵。

  「好哇,至少我們很快就有新船了。」資深數學家說。

  「大概不會。」龐德持反對意見,「那位神不太擅長搞繁殖。」果然,船種結出的果實看起來不太像船的形狀。

  「嗯,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把眼下的挑戰看作一次寶貴的機會!」瑞克雷宣布。

  「是啊。」院長坐起身,「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穿越到自己出生前幾千年,在荒蕪的大陸上餓死呢?死前抓緊享受吧。」

  「我的意思是征服大自然的過程將把我們鍛鍊成一支攻無不克、無堅不摧的團隊。」不過瑞克雷的這個觀點無人響應。

  「我覺得肯定有東西吃,」主席茫然四顧,嘮嘮叨叨,「總得有點什麼。」

  「畢竟對我們這樣的人才而言,沒有不可能。」瑞克雷又說。

  「是的,哎呀天哪,沒錯。」龐德說。

  「巫師至少可以隨時生火。」

  龐德瞪大了眼睛,瞄準瑞克雷撲了過去。還沒等他落地,校長已經朝一堆浮木拋出了個小火球。剛飛到中途龐德已撞到校長後背,兩人撲倒在潮濕的沙灘上,整個世界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

  等他們抬起頭,那堆浮木已成了焦黑的彈坑。

  「喲,謝謝啊。」院長就在他們身後,「現在我又乾爽又暖和,你還順便給我颳了個眉。」

  「高能魔法場,校長,」龐德氣喘吁吁,「我提醒過您。」

  瑞克雷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本來還想點個菸斗呢……」他又把手舉得遠遠的,「只是個十號小火球而已。」

  院長站起來,拍掉一些燒焦的鬍子。

  「簡直難以置信。」他指著附近的一塊岩石。

  岩石的大部分已被轟飛,散落在幾百碼開外,剩下的是一團紅熱的熔岩,正在冒煙。

  「我能試試嗎?」資深數學家躍躍欲試。

  「我真覺得您不能——」

  又一塊岩石炸裂。「幹得漂亮,馴獸師。」院長讚許道。

  「哎呀,你說得對,斯蒂本。這兒的魔法場超級強。」

  「是的,校長,但我想我們不該使用這兒的魔法。」龐德咆哮。

  「我們是巫師嘛,年輕人。巫師就是要用魔法。」

  「不對,校長!巫師的追求是不用魔法!」

  瑞克雷猶豫了。

  「這是遠古魔法,校長!」龐德連珠炮似的說,「是創造大陸用的魔法!如果我們不小心,不知要闖什麼禍呢!」

  「好吧好吧,大家暫時什麼也別做。然後……你說什麼來著,斯蒂本先生?」

  「我認為這地方好像還沒完工,校長。沒有任何動植物,不是嗎?」

  「胡扯,我剛才還看到一隻駱駝。」

  「校長,那駱駝是跟我們一起來的。沙灘上的海藻和螃蟹也是潮水衝來的。您看見哪兒有青草樹木了嗎?」

  「有意思。這地方禿得像嬰兒的屁股。」

  「還在施工中,校長。進化之神說過這地方還在建設。」

  「真難以置信。憑空製造的一整塊大陸?」

  「正是,校長。」

  「海量魔法注入了我們的世界。」

  「說得對,校長。」

  「那些現在是山巒、懸崖、海灘的地方,原本都是空無一物。」

  「沒錯,校長。」

  「可以說是個奇蹟了。」

  「當然是奇蹟,校長。」

  「強大到難以想像的魔法能量正在運行。」

  「驚心動魄,校長。」

  「所以稍微偷上一點想來也沒人發現。」

  「不對!道理不能那麼講啊,校長!如果我們濫用魔法,就等於……等於踩螞蟻,校長!這和……和在壁櫥里翻出一根老魔杖,把上面殘存的魔法用掉可不一樣。這是真正的原初魔法!我們做的任何事都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

  院長拍拍龐德的肩膀:「那你說怎麼辦,斯蒂本?我們被困在無人大陸的海灘上,離家幾千年。坐下等救兵嗎?再過幾十個世紀,那個叫靈思風的一定會來?」

  「呃,院長啊……」資深數學家突然開口。

  「什麼事?」

  「哪個是你?站在斯蒂本身後的,還是坐在石頭上的?」

  院長看到另一個自己坐在石頭上。

  「哦,該死。」院長低聲說,「又來了,時序紊亂。」

  「啥?」龐德問。

  「以前在5b教室發生過一次。」資深數學家解釋說,「莫名其妙。進門前得先咳嗽幾聲提個醒,以防屋裡有另一個你。總之不要慌,年輕人。過量的魔法可以干擾任何物理維……」

  正說著,資深數學家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堆衣服。

  「要習慣一陣。」瑞克雷說,「我記得當……」

  他的音調突然升高。龐德猛回身,只看見一小堆衣服上擺著一頂尖帽子。他小心地抬起帽子,一張滿頭亂髮的粉紅色小臉正仰頭看著他。

  「該死!」瑞克雷尖叫,「先生,我現在看起來幾歲?」

  「呃……您大概六歲吧,校長。」龐德後背突然一陣刺痛。

  焦慮的小臉皺成一團:「我要媽媽!」小鼻子抽泣著,「剛才那句是我說的?」

  「呃,是……」

  「只要集中精神就可以控制,」校長帶著哭腔說,「可以重置時——我要吃糖!——可以重置時元——我要吃糖,回到家我就要猛吃一頓——可以重置生物——撲騰先生呢?——可以重置生物鐘——我要我要撲騰先生!——不愁,我好像搞定——」

  身後傳來的哭聲讓龐德再次轉身,巫師們原來所在的位置只剩更多的空衣服。他掀起院長的帽子,同時聽到「噗」的一聲輕響,說明馬斯特朗·瑞克雷終於恢復了正確的年齡。

  「斯蒂本,那是院長嗎?」

  「可能吧,校長。呃……有幾位完全消失了!」

  瑞克雷不慌不忙:「高能魔法場造成時元腺紊亂。可能時元腺認為既然回到幾千年前,他們應該徹底不存在吧。不愁,過些時候他們遲早要回來……」

  龐德突然覺得自己喘不上氣:「還有……唏……這個可能是近代如尼文講師……唏……當然……唏……所有嬰兒長得……唏……都差不多。」

  資深數學家的帽子下面也傳來哭聲。

  「好像……唏……幼兒園啊,校長。」龐德想站直身子,後背卻吱嘎作響。

  「放心,他們沒奶吃自然就變回來了。你的問題比他們大,小伙子。不,我是說,老先生。」

  龐德把雙手舉到眼前,手上的皮膚蒼白,血管清晰可見,幾乎能看到骨頭。

  巫師們陸續恢復年齡,一堆堆衣服又站了起來。

  「我……有……唏……多……老?」龐德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剩下的時間……唏……夠不夠看一本長篇小說?」

  「一個長句子都有困難。」瑞克雷歡快地攙起龐德,「你自己感覺呢?有多大歲數?」

  「我……唏……感覺……唏……大概二十四歲,校長。」龐德呻吟著,「就像……唏……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唏……被高速行駛的……唏……八十年撞飛。」

  「堅守信念。你的時元腺記得自己多大歲數。」

  龐德想要集中精神,卻實在難以做到。他想睡覺,同時還想說:「哈,這也敢叫時元腺紊亂?應該讓你見識見識我年輕時應該已經將要正在曾經發生的時元腺紊亂。」他的本能中還有一部分在威脅說再不去撒尿他就要隨地解決了。

  「你頭髮還挺密的。」資深數學家安慰龐德。

  龐德又聽到自己說:「記得人稱『老髒頭』的特魯塞特嗎?他那才叫好……頭……發……」他努力管住舌頭,「他還沒死呢是吧?他跟我同歲來著。啊,不要……我只能想起昨天的事,感覺就像……唏……七十年前!」

  「你能撐過去。」瑞克雷說,「心裡千萬別接受現實,明白嗎?最重要的是別慌。」

  「我正慌呢,」龐德尖聲叫著,「就是慌得特別慢!我感覺糟透了,怎麼好像總……唏……往前倒……唏……呢?」

  「哦,那是對死亡的恐懼,人人都有。」

  「還有……唏……我的記性不行了……」

  「為什麼那麼說?」

  「說什麼說?大點聲,小伙……唏……子……」

  龐德的眼球後面有什麼東西炸開,爆發力將他抬離地面,他覺得自己似乎跳進了冰冷的水中。

  血液重新流回雙手。

  「幹得好,小子。你頭髮也恢復棕色了。」

  「唉……」龐德跪倒,「這感覺就像被鉛制防護服捂著!我再也不想重來一遍了!」

  「那還是趁年輕趕緊自殺吧。」

  「您是說還要再來一遍?」

  「說不好,至少還得有一回吧。」

  龐德目光如炬地站直身軀:「不管這地方是誰造的,我們找他去,讓他送我們回家。」

  「他可能不愛聽。神不好伺候啊。」

  龐德甩甩袖子騰出雙手,這動作之於巫師就相當於開戰前檢查霰彈槍。

  「那就逼他聽。」

  「斯蒂本,你認真的?說好的保護魔法生態呢?」

  龐德向瑞克雷投來足以劈開保險柜的銳利目光。瑞克雷七十多歲,在巫師圈裡還算壯年,大多數巫師只要能撐過前五十年,總能活個兩百多歲。龐德不知道剛才他究竟有多老,但他確信自己聽到了死神磨刀的聲音。人在旅途是一碼事,看見終點就在眼前則完全不同。

  「魔法生態先放一放。」龐德宣布[42]。

  「好想法,斯蒂本先生!看得出你是個可造之才。啊,院長……哦……」

  院長的衣服鼓了起來,卻沒恢復到原有的規模,尤其是帽子,架在院長的耳朵上直打晃。說起院長的耳朵,龐德記得沒有那麼紅、那麼大。

  瑞克雷抬起那頂帽子。

  「滾蛋,老頭子。」

  「哦,大概是十三歲。」瑞克雷估算了一下,「那就都說得通了。院長,可以幫我們照顧其他人嗎?」

  「憑什麼?」青春期的院長攥起拳頭,掰得指根關節咔咔作響,「哈!我恢復青春了,轉眼你就要掛了!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首先,你的人生要在這破地方度過。其次,院長,你以為院長的記憶加上十三歲的肉體很爽對不對?可再過一兩分鐘你就要開始喪失記憶了,知道嗎,時元腺不允許十三歲的肉體保存十四歲的記憶,明白?除非你已經開始忘事,否則這些你都該明白。你只能把人生老老實實地全部重複一遍,院長……啊……」

  大腦對身體的控制力遠不如身體控制大腦。青春期不是什麼好日子,老年當然也不好,但至少沒有青春痘,而且各種容易惹禍的腺體也都冷靜下來,大下午睡覺、對姑娘擠眉弄眼都沒人見怪。院長年輕的肉體還沒嘗過衰老的滋味,而青春痘和少年的苦惱都深深印在他年邁的思維上。思維決定一次就夠受了。

  院長開始膨脹,龐德注意到腦袋漲得尤其厲害,顯得耳朵正常多了。

  院長揉著自己沒有青春痘的臉頰:「年輕五分鐘也好嘛,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時元紊亂。你從前見過的,還記得嗎?剛才你想什麼呢?」

  「性。」

  「哦,對,當然了……我真蠢,真的。」瑞克雷眺望空無一人的沙灘,「斯蒂本先生認為我們可以——哎呀,那邊有人!」

  一個青年女子正向他們走來,搖曳生姿。

  「喲,這兒不會剛好是斯拉基島吧?」

  「我記得斯拉基島民穿草裙……斯蒂本,她穿的什麼?」

  「紗籠裙。」

  「我看差不多,哈哈。」院長笑了起來。

  「真讓人不禁希望自己年輕五十歲呀。」主席感慨。

  「我回溯五分鐘就夠了。」院長又說,「真巧,你們注意到了嗎,剛才有個無心插柳的笑話,真逗。斯蒂本說『紗籠』,我……」

  「她拿的什麼東西?」瑞克雷問。

  「不,聽我說完。我聽錯了,以為……」

  龐德抬手擋住陽光儘量遠眺:「好像是……幾個椰子……」

  「這還差不多。」資深數學家說。

  「我聽錯了,以為他說的是『殺了我』,你看……」

  「一個椰子!」瑞克雷評價道,「不是我挑剔,這種風情萬千的性感美女一般不都是黑髮的嗎?紅髮可不多見。」

  「我說……」

  「我覺得這兒有椰子合情合理吧?」近代如尼文講師也說,「椰子不是能漂嗎?」

  「你們聽我說啊,斯蒂本說『紗籠』的時候我以為他……」

  「這女人有點眼熟。」瑞克雷沉思地自言自語。

  「你們見過奇物博物館裡收藏的那個果子嗎?」資深數學家問,「名叫海底椰……哈,形狀太有意思了,你絕對猜不到我看見它想起誰……」

  「不會是維特矮太太吧?」龐德問。

  「實話實說,不得不承認那果子……」

  「這就是維特矮太太。」瑞克雷得到結論。

  「只是枚果子,但……」

  這時資深數學家才意識到自己周圍世界的顏色都變了。他轉了一圈,口中「嗚啊啊啊啊……」叫喊著輕輕摔倒。

  「我不知道圖書管理員先生這是怎麼了。」維特矮太太的聲音讓暈倒的資深數學家一陣抽動。

  椰子睜開雙眼,表情好像看見了什麼極為可怖的東西,可那就是紅毛猩猩幼崽的正常表情,不管怎樣,他現在正盯著院長。

  「對——頭!」小猩猩叫道。

  瑞克雷清清嗓子:「至少他形狀還挺正常的嘛。呃,你呢,維特矮太太?感覺如何?」

  「嗚啊啊啊……」資深數學家說。

  「感覺好極了,謝謝。」維特矮太太回答,「我在這兒如魚得水。可能是剛游過泳吧,我有好多年沒這麼活潑啦。這只可愛的小猩猩當時就坐在我旁邊。」

  「龐德,把資深數學家扔海里去。」瑞克雷吩咐道,「不用太深。看見水冒熱氣也別奇怪。」說著,他握住維特矮太太空閒的那隻手。

  「我不是要嚇唬你,親愛的維特矮太太,但我認為你很快就要遭受強烈的打擊。首先,別誤會我的意思啊,你也許應該把裙子松一松,」他咽了口唾沫,「稍微松一點就行。」

  庶務長在濕漉漉的不毛之地上瞎逛時,也遭遇了年齡變化,可是對可以當一下午花瓶的人來說變老變少何足掛齒。

  一堆火吸引了他的注意。用浮木生的火,木頭上沾著鹽,騰起的火焰鑲了一圈藍邊。

  火堆旁有個用不知什麼動物皮做的口袋。

  身邊的濕土翻動,一棵樹苗破土而出。樹木生長極快,以至於雨點打在正在舒展的葉片上的時候,紛紛化為蒸汽。這番景象並沒驚到庶務長,能讓他吃驚的事情世所罕見。更何況他從沒見過樹木生長,本來也不知道正常速度是什麼樣。

  又有幾棵樹拔地而起,其中一棵生長得尤其迅猛,幾秒就從樹苗變成半朽的枯木。

  庶務長覺得附近似乎有人,但他看不見人影,聽不到人聲,只是從骨子裡覺得有人在。他非常習慣與旁人看不見聽不見的人為伴,經常與歷史人物促膝長談,有時候跟牆也能聊上半天。

  總之,庶務長是最適合或最不適合與神靈發生近距離接觸的人,適不適合取決於你的出發點。

  從一塊岩石背後走出個老頭,老頭往火堆挪去,半路上他發現了庶務長。

  與靈思風一樣,庶務長腦子裡也沒地方裝種族主義思想。他見過的膚色多種多樣,黑色算是讓人看了比較安心的,然而他從沒見過黑成這樣的。黑老頭正看著他,或者說庶務長以為黑老頭在看著他。那人的眼窩如此之深,庶務長都說不清他在往哪兒看。

  庶務長受過良好的家教,他問候道:「好啊,這裡有玫瑰花叢嗎?」

  老頭困惑地點點頭,來到死樹邊扯下一根枝條插進火堆。接著他坐下盯著火堆,好像看木頭燒焦是全世界最有趣的事。

  庶務長坐在石頭上等待。要比耐性,這兩位絕對可以一戰。

  老頭不時抬頭看看庶務長,庶務長則一直保持著微笑,有一兩次還揮揮手。

  終於,老頭從火堆里抽出燃燒的樹枝,另一隻手提起皮袋,走進亂石堆中。庶務長亦步亦趨。

  他們來到一處小懸崖腳下,頭頂有個探出的石台,保護下面垂直的石壁免受雨打。岩壁平整誘人,要是有這麼一面牆擺在安卡-摩波城裡,上面早就被糊了厚厚的一層海報、招牌、塗鴉,哪怕把牆拆掉,剩下的那些都還能立住。

  有人在岩壁上畫了棵樹。那是庶務長自從學會看不全是畫的書以來生平所見最簡單的畫,同時不知怎的也是他所見過最精準的畫。說它簡單是因為化繁為簡,似乎畫師先畫了根棍子挑著一蓬綠葉,然後層層反覆精練,在每根線條的細微曲折之間尋找寫著「樹」的地方,繼續精練,直到最終只剩下一根線,就是樹的精髓。

  看著那幅畫,簡直能聽到風在枝頭吹過。

  老頭彎腰撿起一塊沾著白漿的扁石頭,在岩壁上又畫出一條線,有點像個壓扁的V字,接著往線條上抹了一把泥巴。

  鳥兒破壁而出,從庶務長身邊飛過,他放聲大笑。

  庶務長再次注意到空氣中的奇異感應,那讓他想起……對……「橡皮人」豪瑟,是叫這名字來著。豪瑟早已死了,但他作為複寫機的發明人永遠活在同輩心中。

  庶務長剛來到幽冥大學的那年頭,有魔法天賦的孩子都被儘早送去培養,入學年齡大約都在會走路之後,在操場上欺負女孩子之前。當年放學後留校的常見懲戒手段之一是罰寫,庶務長也和其他孩子一樣,試過把好幾支筆捆在格尺上,一次寫三行。而豪瑟是個深思熟慮的孩子,他弄了一堆破木頭,又從床墊里拆了彈簧當發條,設計了四行、十六行,乃至三十二行複寫機。他的機器人氣極高,男孩子們甚至故意違紀留校受罰也要體驗一把。用一次機器三分錢,幫忙給機器上發條就只要一分錢。當然,設置機器花費的時間比用機器複寫省下的時間還多,不過其他類似的科學領域也是如此嘛,大家都把這視為進步的標誌。只是某天有人在不巧的時間開了扇門,豪瑟的二百五十六行複寫原型機上積蓄的能量噴涌而出,把他從四樓窗戶里頂飛出去,實驗不得不就此告終。

  除了沒有尖叫聲外,老頭在石壁上描繪無限簡潔的線條的場景頓時讓庶務長想起豪瑟,就是那種小小的行為導致大大的結果的感覺。

  他坐著旁觀。後來,等他的精神狀態穩定到可以回味的時候,庶務長發現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等靈思風抬起頭,一個衛兵的頭盔還在地上慢悠悠地打轉。

  他沒想到衛兵們居然還在,橫七豎八到處都是,昏迷程度深淺不一,其中或許有聰明的正在裝暈。行李箱在這方面跟貓差不多:踢上幾腳後不見目標還手,它就沒興趣了。

  地上到處都是鞋,行李箱正在深一腳淺一腳地繞圈。

  靈思風嘆了口氣站起身:「把鞋脫了吧,跟你不搭。」

  行李箱靜止了一會兒,剩下的鞋四下飛散,打在牆上。

  「裙子也脫了。那些善良的女士看見你穿成這樣會怎麼想?」

  行李箱抖摟身上殘破的亮片衣裙。

  「轉過去,讓我看看把手。不,我說轉過去,請你正經一點轉過去。啊,我就知道……我說轉過去。那些耳環……對你沒什麼用,你知道的吧?」靈思風湊近了些,「那是個鉚釘?你在蓋子上打孔了?」

  行李箱退後。那意思似乎在說雖然它在鞋、裙子,甚至耳環問題上全都可以讓步,可為了鉚釘必須頑抗到底。

  「好……算了。把我的乾淨內衣拿出來,我身上這套硬得都能當擱板了。」

  行李箱打開蓋子。

  「很好,現在——這是我的內衣嗎?我穿成那樣有臉見人嗎?哪兒來的臉?我說我的內衣,裡面繡著我名字的。雖然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想的竟讓人在內衣里繡名字,不過現在看來這很有必要。」

  箱蓋關閉,箱蓋打開。

  「謝謝。」

  推究其中原理乃是徒勞,更不用考慮為什麼每次放進行李箱的換洗衣服拿出來時都會被熨得服服帖帖。

  衛兵們繼續明智地保持昏迷狀態。不過出於習慣,靈思風還是躲到了一堆舊箱子後面更衣。他是那種即便獨處孤島也要躲在樹後換衣的人。

  「發現這胡同哪裡奇怪了嗎?」靈思風的聲音從箱子堆後面傳來,「沒有雨水管,沒有排水溝,這地方從來不下雨。你是我的行李箱吧?不會是袋鼠變的吧?我為什麼這麼問?哎,這衣服真舒服。對了,我們去……」

  行李箱再次打開蓋子,裡面出現一名少女,正仰頭看著靈思風。

  「你是……哦,你是那個瞎子。」

  「啥?」

  「對不起……達琳說你肯定瞎了眼。好吧,她原話說你肯定瞎了狗眼。能扶我一把嗎?」

  靈思風這才想起眼前這名正在爬出箱子的少女叫內莉特,樂蒂莎一行的第三名成員,和另外兩個相比要樸實得多,而且沒那麼……說「吵鬧」不太確切,準確的形容詞大概是「鋪張」,另外那兩位簡直恨不得鋪開、張開,占滿四周的每一英寸空間。就說達琳吧,靈思風腦海中關於她的最後一幕是正揪著個男人的領子,一頓老拳往臉上招呼。無論走進哪個房間,屋裡都能感受到達琳已經駕到。

  內莉特就很……普通。她拍拍裙子上的土,嘆了口氣。

  「我看又要打架,就藏進了箱箱裡。」

  「啊?箱箱?」靈思風問。行李箱知恥地做出羞怯的樣子。

  「無論達琳走到哪兒,遲早都要打架。你可想不到她的高跟鞋有多少種用法。」

  「我剛剛見過一種。其他的就免談了。嗯,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要不我和這位箱箱——」說著他賞了行李箱一腳,「就要上路了。對吧,箱箱?」

  「哎呀,別踢它。它幫了我們好大的忙。」內莉特勸阻道。

  「當真?」靈思風問。行李箱慢慢轉身,讓靈思風看不見它鎖頭上的表情。

  「真的。坎古力的礦工們要……欺負樂蒂莎,幸虧箱箱及時插手。」

  「我猜是插足。」

  「你怎麼知道的?」

  「哦,這行——箱箱是我的。我們走散了。」

  內莉特整理著髮型:「她們都不在乎頭髮,換頂假髮就好了。啤酒當洗髮香波是挺好用的,可還裝在罐子裡的時候可不是。」她又嘆了口氣,「好吧,看來我得自己想辦法回家了。」

  「你住哪兒?」

  「沃拉洛拉色法,往邊緣向走。」內莉特第三次嘆氣,「回歸在『香蕉掰彎』工廠上班的生活吧,演藝生涯到此為止。」

  說著,她重重地坐在行李箱上,哭了起來。

  靈思風不確定要不要祭出「拍拍摸摸」安慰大法。如果這內莉特跟達琳一樣,他搞不好要丟條胳膊。權衡再三,他獻上一番自認為舒緩人心、無進攻性的嘰里咕嚕。

  「我知道自己唱歌不在行,也不會跳舞,可是,樂蒂莎和達琳也一樣啊。達琳每次唱《歡騰的女王》時,那聲音尖厲得都能切麵包。」即便沉浸在痛苦中,內莉特也不忘趕緊禮貌地加上解釋,「她們都是好人沒錯啦,但所謂的演藝生涯肯定不只是被人扔啤酒罐、每天晚上都被趕出城吧?」

  靈思風攢夠了信心來個「摸摸」,至於「拍拍」暫時還不敢。

  「我加入隊伍只是因為諾琳要退出。」她抽泣著,「我和諾琳差不多高,樂蒂莎一時找不到別人,我又需要錢。她說,沒問題的,只要別讓人注意到我手這么小……」

  「諾琳是?」

  「我哥哥。我提醒過他的,參加衝浪錦標賽沒問題,穿晚會長裙也可以,但兩樣放在一起就行不通啦。你知道滾一回珊瑚後起的皮疹有多厲害嗎?第二天早上樂蒂莎就準備出發巡演,當時我覺得這可真是個好主意。」

  「諾琳……」靈思風陷入沉思,「這名字可不像是……」

  「達琳就說你不懂。」內莉特凝視著不近不遠的地方,「我哥哥大概在工廠干太久了吧,他太容易受環境影響。總之,我……」

  「噢,我明白了,他是男扮女裝吧?這個我懂,自古以來笑鬧劇表演里就有,塞倆氣球,戴一頂乾草做的假髮,講幾個葷段子。我念書時每逢聖豬節晚會,屁精卡特和姓褲子的那位就輪流……」

  靈思風注意到內莉特在用那種悠長深遠的目光打量他。

  「告訴我,你去過很多地方嗎?」她問。

  「說出來你都不信啊。」

  「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不得不承認,大多都是不友好的那種。」

  「有些人……」內莉特停住了,「真的姓褲子?那是人名嗎?」

  「不算名字。他名叫羅納德·褲子,每每有人聽見他的名字就要問——」

  「啊,就這樣而已?」內莉特站起來擤擤鼻涕,「我跟她們說我到了慶典就脫團,她們可以諒解。唉……女扮女裝不容易呀,我偏巧是個女的。換別人應該很容易看出來,既然是你我還是解釋一句吧。箱箱,你能帶我們出去嗎?」

  行李箱走到胡同盡頭開始踢牆,直到踢出一個尺寸可觀的洞,折回來時它順便在一個竟敢亂動的守衛身上賞了幾腳。

  「呃,我都叫它行李箱。」靈思風絕望地說。

  「是嗎?我們叫它箱箱。」

  牆對面是個黑房間,靠牆根的地方碼著一堆堆布滿蛛網的板條箱。

  「啊,是老釀酒廠,其實該叫新釀酒廠。我們找扇門出去吧。」

  「好想法。」靈思風打量著蛛網,「新釀酒廠?看著挺老的……」

  內莉特握著一扇門晃了一陣:「鎖著的。走,換一扇。我們建這座釀酒廠是為了替換河對岸的老廠,所以叫新釀酒廠。但酒廠不好用,啤酒總跑汽還是怎麼著。他們都說新酒廠鬧鬼,這事不是盡人皆知嗎?然後我們就搬回原來的廠子了。我爸爸差點賠得傾家蕩產。」

  「為什麼?」

  「因為酒廠是他的啊。他都要傷心死了,就傳給了我。」內莉特又試試另一扇門,「他跟諾琳一直都合不來,因為你懂的,不,你明顯不懂……但生意就毀啦。從前袋啤一直是最棒的。」

  「賣掉不行嗎?我是說賣地。」

  「這兒?在這兒釀的啤酒五秒鐘就跑汽,白送都沒人要。」

  靈思風瞄著那些大金屬發酵罐:「說不定蓋在什麼宗教聖地上了吧,這種事以前也有過。在我家鄉有個做魚的餐廳就蓋在……」[43]

  內莉特又換了扇門,依舊徒勞無功:「大家都這麼想。爸爸向所有本地部落打聽了一圈,他們都說不是聖地,是邪地。有幾個酋長還到監獄裡去找首相說『夥計,叫你的人把那地連根鏟了,扛到世界邊緣扔出去吧,不愁』。」

  「為什麼要去監獄?」

  「我們把當選的政客都扔到監獄裡。你們不這麼幹嗎?」

  「為什麼?」

  「省時間。」內莉特嘗試的下一扇門也紋絲不動,「該死!窗戶太高……」

  大地震動,金屬在黑暗中叮噹作響,塵土在地上涌動,形成詭異的小波浪。

  「唉,又來了。」

  不只是塵土,還有大量小生物在地上爬動,繞過靈思風的雙腳從鎖著的門下面逃了出去。

  「蜘蛛都跑了!」內莉特喊。

  「跑了好啊!」

  牆壁也隨著震動吱嘎作響。

  「從來沒有這麼嚴重。」內莉特自言自語道,「找梯子,我們試試窗戶。」

  頭頂的梯子從牆上脫落,在地上摔成一堆金屬拼圖。

  「現在大概不是問這個的時候。」靈思風忽然說,「可是,你不會是袋鼠變的吧?」

  頭上傳來的金屬吱嘎聲不斷,像呻吟一般綿延不絕。靈思風抬頭看到釀酒廠的拱頂慢慢散成上百塊碎玻璃,袋啤的GG袋鼠也夾在碎玻璃中間一同下落,照亮GG牌的燈有些還在燃燒。

  「箱箱,打開!」內莉特高喊。

  「不——」靈思風剛叫了一聲就被她抓住拖走,眼前只剩下敞開的箱蓋……

  世界陷入黑暗。

  靈思風腳下都是木頭。他非常小心地敲了敲。前面也是木頭,後——

  「打擾一下。我們在行李箱裡面?」

  「為什麼不呢?我們上周就這麼逃出了坎古力。我覺得這可能是個魔法箱。」

  「你知道這裡面裝過什麼嗎?」

  「我知道樂蒂莎用它裝過酒。」

  靈思風戰戰兢兢地摸向上方。

  行李箱裡可能有不止一個內部空間,靈思風曾經這麼考慮過。就像那種變戲法的箱子一樣,扔進去一分錢,抽屜就在裡邊乾坤大挪移,接著就把錢變沒了。小時候,靈思風也收到過這樣的一個禮物,他零零碎碎玩丟了將近兩元錢才覺得真是受夠了,終於把那玩意兒給扔了……

  他摸到似乎是蓋子的東西,然後向上推。

  他們還在釀酒廠里,想到進了箱子的人可能會從哪兒出來,眼前的景象不禁讓人頗為安心。顛得人七葷八素的地震還在繼續,夾雜著可致命金屬墜物的叮噹碰撞聲。

  大袋鼠GG牌燒得正旺。

  火焰騰起的煙霧裡有幾個尖頂帽。煙霧圍著空氣中的幾處空洞迴旋鼓盪,那空洞的形狀看起來像極了一群巫師的三維剪影。

  靈思風爬出行李箱:「啊,不不不不不,我剛來才兩個月,這不是我乾的!」

  「看起來好像一群鬼魂。」內莉特說,「你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但他們跟這些地震脫不了關係,還有叫什麼『大潮』的玩意兒,不曉得是啥東西!」

  「那不是古代傳說嗎?總之巫師先生,你還沒發現這地方灌滿了煙吧!我們從哪兒來的?」

  靈思風絕望地四處尋找,煙霧遮蔽了一切。

  「有地窖嗎?」他問。

  「有!我小時候總跟諾琳在下面玩過家家。快在地上找活板門!」

  三分鐘後,胡同里古老的木頭活板門在行李箱的不懈撞擊下終於散架,幾隻老鼠湧出,隨後是靈思風和內莉特。

  沒人留意他們。一根煙柱聳立在城市上空,守衛和市民組成了水桶接力隊,大家正在想辦法用破門槌砸穿釀酒廠大門。

  「算是脫險了。」靈思風看著熱鬧,「太好了。」

  「嘿,怎麼了?這些該死的水哪兒去了?」

  驚呼聲來自正在街邊操作手壓水泵的男子,水泵咕嚕了一陣,手柄就垂下不動了。一個守衛抓住他的胳膊:「那邊院子裡還有個泵!快點啊夥計!」

  另外的水泵在幾個人的操作下發出噎住似的聲音,擠出幾滴水和一些潮濕的鐵鏽,再也不動了。

  靈思風咽了口唾沫,平淡地說:「我看好像沒水了。」

  「沒了是什麼意思?」內莉特問,「水永遠在,地底下是一片大海啊。」

  「對,但是……海只出不進,對吧?這兒又不下雨。」

  「你又說——」內莉特打住話頭,「你是不是知道內情?巫師先生,你看起來鬼鬼祟祟的。」

  靈思風陰鬱地看著煙柱,裡面卷著翻滾旋轉的火星,駕著熱氣飛走,落在城裡四面八方。這兒的一切都干透了,他想,從來不下雨——等等。

  「你怎麼知道我是巫師?」

  「你帽子上寫的,不過是錯別字。」

  「你知道巫師什麼意思嗎?我認真問的,我沒在開玩笑。」

  「誰都知道巫師是什麼意思啊!我們有個巫師大學,裡面全是廢物!」

  「能不能帶我去這大學看看?」

  「自己找去!」內莉特大跨步走向人群,靈思風連忙跟上。

  「求你了別走!我需要你!給我當翻譯!」

  「什麼意思?我們說的是同一種語言!」

  「是嗎?可你們說的『小短』究竟是超短褲還是小啤酒瓶?初來乍到的人是不是總搞混?」

  內莉特居然笑了:「最多搞混一次。」

  「你就帶我去剛才說的大學,好嗎?我好像能感到名垂千古的最後一戰已經不遠了。」

  頭上傳來一陣短暫的金屬尖嘯,一座風車的風扇砸在街上。

  「得趕快走,」靈思風又催促道,「要不就只剩下啤酒可以喝了。」

  一系列炭筆畫的黑點伸展小腿,組好隊形,沿著石壁穿過沙地,從庶務長面前經過,庶務長又笑了。他身後的樹上已經傳來鳥兒響亮的歌聲——

  可惜好景不長,隨後就是巫師們的聲音。

  巫師們的聲音來自遠處。雖然他們永遠在探尋宇宙真理,可問題都是提給其他巫師聽的,而且他們也毫不在乎對方怎麼答。

  「來的時候我絕對沒看見樹。」

  「我們說不定是因為下雨沒看見,資深數學家則是因為維特矮太太才沒看見。院長,有點自制力好嗎?我看你又要變年輕了!沒人想看!」

  「那我肯定是天生年輕,校長。」

  「有什麼好得意的!來人,抓住資深數學家,別讓他抓自己了——哦,有人在野餐啊……」

  畫師沉浸於自己的創作,根本沒注意到巫師們。

  「我確信庶務長是往這邊走的——」

  一點紅泥加上一條複雜的曲線,一隻身體像大兔子、表情像駱駝、尾巴像蜥蜴的生物便天經地義般的憑空誕生。等巫師們轉到岩石這邊,正趕上看那生物撓耳朵。

  「哎呀,這是啥啊?」

  「某種耗子吧?」主席說。

  「瞧,庶務長找到個本地人……」院長大搖大擺地走向畫師,後者大張嘴巴看著巫師們,「早上好,兄弟,這玩意兒叫啥?」

  畫師順著院長的手指望去:「袋鼠?」聲音細如蚊蚋,堪堪可聞,但大地隨之顫抖。

  「袋鼠哦?」

  「袋鼠可能不是名字。」龐德提醒說,「說不定是本地土語,『我不知道』的意思。[44]」

  「我看不像。這位看著就像土著人,」院長反駁,「曬得漆黑,不穿褲子,看樣子就知道他肯定是野生動物行家。」

  「這是他剛畫的。」庶務長說。

  「是嗎?有些土著人藝術天分可高著呢。」

  「這位不會就是靈思風吧?」瑞克雷向來記不住臉,「我知道這位有點黑,可是換誰在太陽下曬幾個月都得黑呀。」

  其他巫師湊上前,四處尋找會走路的四方形物體。

  「沒帽子。」龐德一錘定音。

  院長看看石壁:「就土著藝術而言還不錯嘛,有趣的……線條。」

  庶務長點點頭,在他看來那些圖畫都是有生命的。雖然是抹在石壁上的彩色泥土,可每一幅畫都和剛跳走的袋鼠一樣鮮活。

  老頭又開始畫蛇,一條曲里拐彎的線。

  「我記得在叢林裡見過特祖曼人蓋的神殿,」院長望著畫師,「整個建築一丁點兒灰泥都沒用,石頭挨石頭,中間連刀刃都插不進。哈,特祖曼人見什麼都恨不得來一刀,好像唯獨對插神殿沒興趣。很奇怪的民族,真的,人祭和可可批發買賣做得特別大,這倆東西我真覺得扯不上關係。殺個五萬人,然後來杯香噴噴的熱巧克力放鬆一下?哦,請借我一用,當年我畫畫可厲害了。」

  院長說著就從畫師手中抽出脫了皮的樹枝,輕輕點在石壁上,連瑞克雷都看得心驚膽戰。

  「看見沒?這叫點睛。」院長把樹枝還了回去。

  畫師對他露出像是笑容的表情,就是說他齜了齜牙。像各種星界位面中的生物一樣,老頭面對巫師們也挺摸不著頭腦的。這幫人個個都有好幾人份的自信,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麼都不用承擔後果。他們四周似乎環繞著一種潛意識場,告訴旁人「我本來就應該出現在這裡,你們不必專門打掃迎接,該幹什麼幹什麼就好」。易受影響的群眾甚至會以為巫師們手裡還拿著記分板給人打分。

  院長身後,一條蛇蜿蜒著遊走了。

  「還有誰覺得不對勁?」近代如尼文講師問,「我手指感到一陣麻。剛才你們誰用魔法了?」

  院長撿起一根燒過的木棍,在石頭上畫出一條線,畫師驚得合不攏嘴。

  「您可能冒犯他了。」龐德說。

  「胡扯!優秀的畫師就要不斷學習。」院長說,「有意思,這些人好像從來都不懂透視法——」

  庶務長心想,或者被誰強塞了個念頭:「因為透視法是假的。如果我知道池塘是圓形的,為什麼要畫成橢圓?我應該畫成圓形,因為圓形才是現實。因為眼睛對我撒了謊,我就要用畫筆對你們撒謊嗎?」

  那念頭好像挺生氣。

  「你畫什麼呢,院長?」資深數學家問。

  「你看像什麼?當然是鳥啊。」

  庶務長頭腦里的聲音想:「但是鳥會飛,它的翅膀呢?」

  「這鳥站在地上,看不見翅膀。」院長說完一臉迷惑的樣子,似乎剛剛回答了個沒人提出的問題,「該死的!你們看著當然容易,在石頭上畫畫可比想像的難多了……」

  「我永遠能看見翅膀。」庶務長頭腦里的聲音繼續想。他連忙去找干青蛙丸——平時自己聽到的聲音可沒這麼精確。

  「非常扁平的鳥。」瑞克雷發話了,「走吧院長,咱們這位朋友不怎麼高興了。我們去研究特棒的造船術……」

  「我看像黃鼠狼,」資深數學家批評道,「尾巴畫得不對。」

  「是筆打滑。」

  「鴨子比你畫的肥。」主席也插了一嘴,「院長,你不該亂炫耀。鴨子旁邊總要配一堆豆子,你上次看見沒豆子的鴨子是什麼時候?」

  「上個星期!」

  「是啊,上個星期我們吃的脆皮鴨,配李子醬,我想起來了。給我,我來……」

  「你給畫了三條腿!」

  「我問你要木棍兒!你搶什麼!」

  「聽我的。」瑞克雷加入戰局,「我熟悉鴨子,你們畫的這什麼玩意兒簡直可笑。拿來給我……謝謝。鴨子嘴要這麼畫……」

  「你把嘴畫屁股上了,尺寸還太大。」

  「你以為那叫嘴?」

  「你們三個都在緣木求魚。棍子給我……」

  「畫鴨子呢,魚什麼魚!哈!沒必要這麼搶——」

  幽冥大學用石頭建成,石材應用如此之廣,以至於在某些地方很難分清從哪裡開始是「家養石頭」,從哪裡開始是「野生石頭」。

  很難想像除了石頭還能用什麼東西蓋大學。如果讓靈思風做一份可用材料列表,上面一定沒有瓦楞鐵皮。

  基於巫師們的某種祖先記憶,校門口的鐵皮被巧妙地彎曲捶打成石拱門的形狀,正上方的薄鐵皮上烙著一行大字:

  NULLUS ANXIETAS

  「真不出人所料,不是嗎?」靈思風慨嘆道,「校訓是『不愁』。」

  緊鎖的大門也是瓦楞鐵皮做的,用二手釘子釘在木框上。一大堆人擠在前面正猛力拍門。

  「好多人跟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內莉特說。

  「還有別的入口。」靈思風離開正門,「肯定有條巷子……啊,果然。不是石頭牆,就意味著沒有鬆動的磚塊,換言之……」他戳戳鐵皮,其中一張略微晃動,「哈,有了,松的鐵皮,可以推到一邊,讓學生在宵禁之後自由進出。」

  「你怎麼知道?」

  「這不是大學嗎?來吧。」

  鬆動的鐵皮旁邊寫了一行字。

  「Nulli Sheilae sanguineae,」靈思風大聲念道,「茜拉[45]不許進。你不叫茜拉,所以我們進去應該沒問題。」

  「要是我沒理解錯,他們是說不讓女人進。你應該帶達琳來的。」

  「啊?」

  「算了,當我沒說。」

  柵欄里是一小段漂亮的草坪,這讓靈思風有些意外。草坪被一座大型低層建築里透出的光照亮。這地方所有建築都是低層建築,上頭有超寬的大屋頂,就像有人踩扁了一大堆方形蘑菇。如果建築曾上過漆,想必也是歷史事件,年代大約在發明火和發明輪子之間。

  扁房子中間居然有座塔,大約兩層樓高。

  「這叫哪門子大學。」靈思風允許自己表現出一點點輕蔑,「塔才這麼點高,我尿——我吐一口痰就能吐到頂。唉……」

  他走向一扇房門,光線越發明亮,閃耀著第八色光的顏色,就是跟魔法密不可分的第八種顏色。大門緊鎖著。

  靈思風大力砸門,砸得鐵皮嘩嘩響:「同僚來問候啦,兄弟們!我帶來——哎呀媽——」

  眼前的世界瞬間改頭換面,前一秒靈思風還站在生鏽的鐵門前,轉眼他就鑽在了一個圈子裡,被五六個巫師圍觀。

  靈思風站穩腳跟。

  「手法漂亮,滿分。」他勉強說,「說我無聊也好,都隨你們,反正我家鄉那邊都是直接開門的,可沒這麼複雜。」

  「哎喲!咱們手藝越來越熟了。」一個巫師說。

  他們確實是巫師,靈思風確信無疑。這些人戴的是尖頂帽,雖然帽檐比靈思風見過所有不帶柱子的東西都寬。他們的巫師袍剛剛過腰,再往下則是大褲衩、灰長襪、皮涼拖,大部分行頭都跟靈思風從小見慣的巫師裝束不一樣,但他們的確是巫師,個個都飽滿圓潤,一副熱氣球即將升空的神情,不會有錯。

  有個像是領頭的人向靈思風點頭致意:「晚上好,無聊先生。不得不承認,你來得比我們預料的快。」

  靈思風直覺感到回答「因為我就在門口嘛」恐怕不合適。

  「呃……有人幫我過來的。」

  「他不怎麼像惡魔。」一個巫師說,「記得咱們上次召喚的嗎,六隻眼睛三條……」

  「厲害的惡魔會偽裝,院長。」

  「那這位想必是天才級的了,校長。」

  「謝謝啊。」靈思風說。

  校長對靈思風點點頭。他當然是個老頭,有一張像是先被擰乾再被攤平的臉,留著斑白的短須。靈思風覺得那臉有些眼熟,又說不清為什麼。

  「無聊先生。我們召喚你來,是要你回答水都到哪兒去了。」校長說。

  「水都沒了,對吧?」靈思風說,「我就知道。」

  「不可能沒。」院長反駁,「只要挖得夠深,總會有水的。」

  「再深挖就要挖到大象了。」校長說,「所以我們……」

  「咣當!」大門落地。巫師們紛紛後退。

  「那是什麼鬼玩意兒?」一個巫師問。

  「哦,是我的行李箱。」靈思風回答,「材料是……」

  「我不是說長腿的箱子!那難道是女人嗎?」

  「別問他,他反應慢。」內莉特從行李箱背後走出來,「抱歉,箱箱等不及了。」

  「大學裡不能有女人!」院長吼道,「她們不喝啤酒!」

  「不愁。」校長不耐煩地揮揮手,「說,水哪兒去了,無聊先生?」

  「我覺得是用光了。」靈思風回答。

  「那到哪兒去弄更多水?」

  「怎麼都問我?就沒有造雨術什麼的嗎?」

  「又是那個字。」院長說,「就是從天上降水的意思對吧?等親眼看到了我才會相信。」

  「我們造過那個——叫什麼來著?白色大包的水?某些水手說在天上見過的那玩意兒?」

  「雲。」

  「對。飄不起來,無聊先生。上周我們從塔頂扔出去一團,砸到院長了。」

  「都是民間傳說,我才不信呢。」院長哼哼,「而且我覺得你們是專門等我從下面經過才撒手的。」

  「不用你們造,雲是自然形成的。我不會下雨術,可我以為哪怕半吊子巫師也會造雨術呢。」靈思風趕緊補上一句撇清關係。

  「當真?」校長的眼中閃過凶光。

  「真沒有冒犯的意思,」靈思風連忙解釋,「我知道貴校想必是所好大學,當然是冒牌貨,不過能仿到這個程度挺不錯的。」

  「我們大學有毛病嗎?」

  「啊……你們的塔有一丁點兒矮不是嗎?就算跟本地建築比也不算高!我不是說……」

  「我們應該帶無聊先生登塔參觀。他好像沒拿我們當回事。」

  「我看過了。」

  「在塔頂看的?」

  「不,當然不是——」

  「沒時間了,校長。」一個小個子巫師說,「把這傢伙送回地獄換一個吧。」

  「打擾一下!」靈思風插嘴,「你說的地獄可是那個通紅火熱的地方?」

  「對!」

  「是嗎?你們四叉人怎麼分辨這裡和地獄?地獄的啤酒比較熱?」

  「別吵了。我們召喚的惡魔里數這位來得最快,就用他。」校長一錘定音,「無聊先生,你來,用不了多長時間。」

  龐德搖著頭走向篝火。維特矮太太端莊地坐在石頭上,圖書管理員在她身前,儘量湊近火堆,還是只很小的猩猩。大概他的時元腺要多花些時間才能適應環境吧,龐德想。

  「先生們在做什麼呢?」維特矮太太得抬高嗓門才能蓋過爭吵聲。即使她看到巫師們在草坪上向來自地牢維度的怪物們投擲火球也要親自問上一句「有困難嗎」,她就是要聽個官方的說法。

  「他們碰到一個人,那人的畫是我見過最活靈活現的。」龐德解釋著,「所以他們正忙著教那人藝術呢,組了個委員會。」

  「先生們總是樂於助人。」維特矮太太很是讚賞。

  「總是多管閒事。我不知道巫師都什麼毛病,就是不肯好好旁觀。他們正爭論鴨子該怎麼畫呢,我從不覺得鴨子該有四條腿,可現在就畫成了那樣。說實話,維特矮太太,場面跟捅了馬蜂窩似的,亂糟糟的……那是什麼?」

  圖書管理員倒提起火堆旁的皮口袋,正在把掉出來的東西挨個塞進嘴裡嘗嘗味道,跟所有地方哺乳動物幼崽的習慣一模一樣。

  他撿起一根扁平彎木頭,上面漆得五顏六色,比老頭畫畫用的顏色豐富多了,龐德看了不禁納悶。圖書管理員試了試不能吃,於是帶著些渺茫的希望用它砸地,末了就扔飛了。然後他又摸出一塊帶繩子的橢圓形扁平木頭,想要嚼繩子。

  「那是悠悠球嗎?」維特矮太太問。

  「我小時候大家都把這個叫牛吼球。抓著它在頭頂掄就能發出有趣的聲音。」說著龐德抬手做出掄的姿勢。

  「對——頭?」

  「哦喲,真可愛!他學你的樣子呢!」

  圖書管理員學樣掄起牛吼球,結果臉被繩子纏住了,後腦勺也被球砸了。

  「可憐的小傢伙!斯蒂本先生,請幫他解下來吧。」

  圖書管理員對正在解繩子的龐德露出幾顆小獠牙。

  「希望他快點長大。」龐德自言自語,「不然圖書館裡就全是童書啦……」

  這真的是一個很矮的塔。塔的底部是用石頭砌的,大概工人在蓋到一半的時候煩了,又改用木頭架子釘鏽鐵皮。一架晃晃悠悠的梯子通向塔頂。

  「真壯觀。」靈思風說。

  「上邊景色更漂亮,上去吧。」

  梯子在靈思風的體重下顫抖,他一口氣爬到木板鋪成的塔頂這才有機會躺在地上喘了一口氣。一定是剛才的啤酒加折騰搞得自己沒力氣了吧,他想。爬一架短梯子不應該這麼累。

  「上邊空氣清爽吧?」校長走到塔頂邊緣,朝城市的方向揮揮手。

  「啊,是呀。」靈思風晃悠著湊向瓦楞鐵皮釘成的城垛子,「在這兒想必能看見——啊啊啊啊啊啊!」

  校長及時抓住了他,並把他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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