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陸6

2024-10-09 10:04:3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咩!」

  「說不定還能來一大批羊呢。」

  「說到這個,」靈思風問,「把羊關在我的牢房裡算怎麼回事?」

  「證據啊,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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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思風低頭看看羊:「哦,好,不愁。」

  獄卒走遠,靈思風坐在床板上。

  要看人生的光明面嘛,這是文明啊!雖然他被捆在馬背上,沒看見多少,可地上到處都是車轍和蹄印,聞起來臭烘烘的,正是文明的味道。明早就要被吊死了。這是他在整個大陸上見到的第一座石頭房子。甚至還有衛兵呢。明早就要被吊死。高高的牢房窗外傳來車和人的嘈雜聲。明早吊死。

  他上下打量牢房,設計這地方的人真不負責,忘了做活板門。

  活板門……不,不能想這個詞。

  靈思風去過遠比這兒兇險的地方,兇險多了。如此一想感覺更糟。現在他被關押在石頭盒子裡,明天一早就要被這些彬彬有禮的人(若是在酒吧里相見說不定還能交個朋友)押出去,套上緊領子,站到非常不安全的活板上。相比之下從前遇見的那些兇惡醜陋的魔法怪物突然就不算什麼了。

  「咩!」

  「閉嘴。」

  「咩?」

  「你就不能洗個澡或者沾沾水嗎?弄得屋裡一股農業味兒。」

  他的眼睛適應了暗光,發現牆上遍布塗鴉,多是之前的囚犯計算日子畫的道道。明早他就要被吊死,算日子的麻煩可以免了……閉嘴,閉嘴。

  湊近再看,大多數囚犯只算到一。

  靈思風躺在床上閉上眼。當然會有救兵,他總能絕境逢生。雖然仔細想想,有救兵出現的場合往往比牢房危險多了。

  可他進過的牢房也不少嘛,總有辦法處理此類狀況,第一條原則就是要直接。他立刻爬起來繼續敲鐵柵欄,直到那獄卒又從走廊上踱過來。

  「啥事,夥計?」

  「我就是想確認幾件事。我沒多少時間可浪費了,明白吧?」

  「嗯?」

  「有沒有可能,你坐在這間牢房對面的椅子上睡著了、鑰匙就擺在面前的桌上?」

  兩人一起望著空空如也的走廊。

  「得先叫人搬張桌子下來,」獄卒遲疑地回答,「不成啊先生,對不住。」

  「好,明白。」靈思風又想了一會兒,「給我送晚飯的是不是一位年輕女士,而且——注意啊,關鍵的部分是——這女士還托著個被布遮住的盤子?」

  「沒影的事兒,我來做飯。」

  「好吧。」

  「拿手菜是麵包和水。」

  「好,我就是問問。」

  「跟你一起進來的那罐黏糊糊的棕色東西就給你當抹麵包的醬吧,先生。」

  「悉聽尊便。」

  「吃了那東西里的維生素和礦物質,我渾身來勁兒。」

  「不愁。這個……啊,對。洗衣服。這附近有沒有大號髒衣簍,裡邊的衣服被傾倒進滑槽再送到外面那種?」

  「對不住,先生。只有個老太太來收衣服。」

  「當真?」靈思風興奮了,「啊,洗衣婦。身材高壯,衣服寬鬆,或許還扎著頭巾,可以拉下來把臉擋住一大半那種?」

  「嗯,差不多。」

  「好哇,她什麼時候——」

  「那是我媽。」

  「好,好吧……」

  兩人再次對視。

  「我想差不多就這樣了。希望你不介意我問題太多。」

  「哪兒的話,不介意!不愁!樂意效勞。想好在絞架上說什麼遺言了嗎?要是你不介意,有幾個寫歌的想打聽打聽。」

  「寫歌?」

  「啊,對呀。已經來了仨,等明天我估計得有十個。」

  靈思風翻起白眼:「他們之中有幾個會在和聲部分寫『嘟啦啦嘟啦啦啊滴滴』的?[36]」

  「全都會。」

  「天哪……」

  「還有你介不介意改個名?他們說靈思風不好配詞兒,『且說有個巡林匪,名字喚作靈思風……』不對味兒……」

  「真抱歉哈。要不你放我走吧!」

  「哈,想得美。給你點建議,在絞架上遺言別說太長。最有名的遺言全都短小精悍,簡潔明快效果好。罵人的話可以收一收。」

  「你看,我不過就是偷了只羊!何況羊都不是我偷的!你們興奮個什麼勁兒啊?」靈思風絕望極了。

  「哦,偷羊可是大罪。」獄卒歡快地回答,「能激起共鳴。小人物對抗暴力機器,大夥就愛看這個。你的故事將被代代傳頌,特別是再像我說的那樣來兩句響噹噹的遺言。」說到這裡他提提褲子,「實話跟你說啊,這年頭好些人連羊都沒見過,聽說有人偷羊就頓時覺得自己是個純正的四叉人了。我也高興啊,整天關的都是些渾蛋政客,來個正經的罪犯多好。」

  靈思風又坐到床上,雙手捂臉。

  「當然,越獄幾乎跟被吊死一樣火爆。」獄卒像是在給人打氣。

  「真的啊。」

  「你還沒問地上的小鐵柵欄底下是不是下水道呢。」獄卒主動提醒。

  靈思風從手指縫裡看著他:「是嗎?」

  「我們沒有下水道。」

  「謝謝,你真是助人為樂。」

  獄卒吹著口哨走開了。

  靈思風躺在床上,又閉起眼。

  「咩!」

  「閉嘴。」

  「打擾了,先生……」

  靈思風呻吟著再次坐起。這回的聲音來自高處裝著鐵欄杆的小窗戶。

  「什麼事?」

  「你記得被抓時的情景嗎?」

  「嗯?有什麼關係?」

  「呃……當時你在一棵什麼樹下?」

  靈思風抬頭望著被犯人們稱為天空的那一窄條藍色:「問這幹啥?」

  「寫歌。最好是三個字的樹……」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研究植物的!」

  「好吧好吧,有道理。」看不見的人說,「能不能講講你偷羊前在幹什麼?」

  「我沒偷羊!」

  「對對,好……你沒偷羊之前在幹啥?」

  「不知道,不記得!」

  「你會不會剛巧在『燒嗶哩』?」

  「我才不承認呢!你們說的那些怪話,天曉得什麼意思!」

  「就是用鐵罐煮東西。」

  「哦,這個呀,我確實剛好在做那個。」

  「好哇!」靈思風似乎聽到做筆記的聲音,「真可惜你最後怎麼沒死呢,不過明天你要被吊死,也湊合。我譜了個迷人的曲子,哼起來就停不住……哦,當然,你能停住。不愁。」

  「多謝吉言啊。」

  「你搞不好要跟鐵頭奈德齊名啊。」

  「真的啊。」靈思風又躺下了。

  「對。當年他就被關在你這間牢里,可他總能逃脫。誰也不知道怎麼逃的,門上有好大一把鎖,他也沒掰鐵柵欄。他說無論什麼監獄都關不住他。」

  「他是個瘦子?」

  「不是。」

  「他有鑰匙還是怎麼著?」

  「沒有。我得走了,夥計。啊對,想起來了。呃……後人經過那個『嗶哩邦』,能不能聽見你的鬼魂在講話?」

  「啥?」

  「最好能聽見,給歌詞收個漂亮尾。頂級好貨。」

  「不知道!」

  「好……好吧。我就說能聽見了哈,可以嗎?反正死無對證。」

  「那你自便。」

  「好嘞。我趕在絞刑前把歌譜印出來,你別擔心。」

  「我不愁。」

  靈思風躺下。又是鐵頭奈德,這肯定只是個惡作劇。告訴被關押的犯人曾經有人從這牢房裡逃脫過,這真是一種折磨。他們想看他滿屋子亂跑、砸鐵柵欄什麼的。但即便是靈思風也能看出鐵柵欄裝得結實著呢,上面的鎖比他腦袋還大。

  正當他要再次躺下時,獄卒回來了。

  獄卒身後還跟了兩個人。靈思風非常確定這地方沒有巨怪,一來天氣太熱不適合巨怪生活,二來浮木上趴著那麼多駱駝,沒有巨怪下手的地方。但這兩位看架勢從事的就是那種站在門口挨個盤問姓名的工作。他倆擠了三次,終於擠進牢里。

  獄卒滿面笑容,捧著個托盤:「送晚飯啦!」

  「我什麼也不說,給我吃多少東西也不說。」靈思風警告他。

  「你肯定喜歡,」獄卒推過托盤催促道,上面是個帶蓋的碗,「我專門給你做的,本地特色菜,夥計。」

  「你不是說拿手菜是麵包和水嗎?」

  「這個,對……可反正我都做了……」

  靈思風面色陰沉地看著獄卒揭開蓋子[37]。

  裡面的東西看起來挺安全,但不能僅憑外貌就輕信本地特色。實際上那東西有點像——

  「豌豆湯?」

  「是呀。」

  「豆科蔬菜?長在豆莢里?」

  「是呀。」

  「我就是想確認一下。」

  「不愁。」

  靈思風看著那疙疙瘩瘩的綠色表面。難不成竟有人做出了能給人吃的本地特色菜?

  這時有個什麼東西從豌豆深淵中湧出。有那麼一瞬間靈思風以為自己看到了一隻超小號鯊魚。那東西露了個頭旋即沉下,被湯淹沒。

  「那是啥?」

  「肉餅漂子。肉餅漂在豌豆湯里,全天下最棒的晚飯啊夥計。」

  「啊,晚飯。」靈思風豁然開悟,「又是那種半夜三更喝多了想出來的點子對吧?肉餅用的是什麼肉?算了,就當我沒問,蠢問題。這種烹飪我懂的,知道問什麼肉說明醉得還不夠。你吃過意面配蛋奶醬嗎?」

  「上面可以撒椰蓉嗎?」

  「沒準兒能。」

  「謝謝啊夥計,我保證回去試試。」獄卒又說,「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你要放我走?」

  「不,怎麼會呢,你這樣響噹噹的惡棍不會想走。格雷格和文斯這兩位等一下要來給你戴鐐銬。」

  獄卒閃身讓路,那兩個牆形的漢子手持一段鐵鏈、幾個鐐銬,還有個尺寸不大但看起來非常非常重的鐵球。

  靈思風嘆了口氣。人生為你關閉了一扇門的同時,順便也關了另一扇門。

  「這叫好消息?」

  「戴上這個,他們肯定得給你額外多寫一段詞。鐵頭奈德之後還沒誰戴著鐐銬被吊死呢。」

  「不是說什麼監牢都關不住他嗎?」

  「哦,他是能逃出去沒錯,就是跑不遠。」

  靈思風望著鐵球:「天哪……」

  「文斯問你體重多少,要把你的體重和鐐銬加在一起再決定怎麼吊。」

  「有關係嗎?」靈思風聲音空洞,「反正我不都要死?」

  「哎,這個不愁。可如果他算錯了,要麼你脖子被拉到六英尺長,要麼——你聽了別笑啊——要麼你的腦袋就像瓶塞子似的飛出去。」

  「哦,好啊。」

  「吊惡棍拉里那回,我們找腦袋找了一下午呢!」

  「了不起,一下午哦?你不用擔心我,吊我的時候我人就已經在別處了。」

  「要的就是這份精神!」獄卒快樂地捶了他胳膊肘一拳,「頑抗到底啊?」

  文斯山脈發出一陣轟隆聲。

  「文斯說他給你套絞索時你能朝他眼睛上啐一口就太好啦。」獄卒翻譯道,「那可是能給孫子輩兒講的好故事——」

  「都出去好嗎?」靈思風大吼。

  「啊,你需要時間籌劃逃脫對吧?」獄卒頓時心領神會,「不愁。我們讓你一個人待著。」

  「謝謝。」

  「直到早上五點。」

  「好。」靈思風陰鬱地說。

  「對最後的早餐有什麼要求嗎?」

  「要做得特別特別慢的那種?」

  「精神可嘉!」

  「走開!」

  「不愁。」

  一行人離開,稍後獄卒自己回來了,好像還有話要說。

  「關於絞刑,有些事得給你講明白。說不定能讓你晚上高興一點。」

  「嗯?」

  「如果活板門卡住三次啊,我們有個人道的傳統。」

  「哦?」

  「聽起來有點怪,但確實有過那麼一兩次,隨你信不信。」

  希望之樹焦黑的枝頭上,一點綠芽正悄然生長著。

  「什麼傳統?」

  「如果三次都失敗,讓人那麼站著等就太殘忍了,隨時都可能……」

  「對對對——」

  「然後啊這個……」

  「對對——」

  「我覺得最糟糕的就是你——」

  「是的我都懂!那麼……第三次之後?」

  「就讓犯人回牢里等著,我們找木匠修活板門。如果修得久還額外給頓晚飯。」

  「然後?」

  「木匠修好了活板門,經過仔細測試後,再把犯人帶出去吊死。」獄卒看到靈思風的表情,「臉色別那麼難看嘛,總比站一早上吹著冷風等強,不是嗎?那就太殘忍了。」

  獄卒終於走了,靈思風坐著看牆。

  「咩!」

  「閉嘴。」

  這就是結局了嗎?只剩短短一夜,如果這幫渾球說得沒錯,歡樂的民眾就要滿大街地給他找腦袋了。天理何在!

  然,夥計。

  「不是吧?」

  我就是想入鄉隨俗。這兒的人相當歡快友好,不是嗎?死神坐在靈思風身邊。

  「你就不能等等嗎?」靈思風傷心地問。

  不愁。

  「看來這真的是末路了。我本該拯救這片大陸的,知道嗎?可我竟然要死了。」

  哦,對,恐怕確實如此。

  「這一切都太蠢了。想想我曾經那麼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我差點被龍燒死,對吧?或者被觸手怪吃掉,或者被解離成粒子飛往四面八方。」

  你的一生確實豐富多彩。

  「都說人之將死,整個人生都會在眼前閃過,真的嗎?」

  對。

  「可怕的想法。」靈思風顫抖了,「啊,天哪,我有了另一個可怕的想法。說不定我已經瀕死,現在就是我的人生閃回?」

  你可能有所誤解。人死前確實會看到整個人生在眼前經過,這個過程叫「活著」。吃蝦嗎?

  靈思風看看死神腿上擺著的桶。

  「免了,謝謝。還是不吃為好,蝦有時候能要人命哩。你專程跑來炫耀,還吃蝦刺激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什麼?

  「雖然我明早就要被吊死,你也不用這樣吧?」

  是嗎?那我等著看你怎麼逃脫吧。我是來見……見……死神努力回憶著,眼窩爍爍放光,啊,對了……見幾百英里外鱷魚肚子裡的一個人。我記得是這樣。

  「啊?你是為這個來的?」

  哦,我以為你會想見見老朋友。我趕時間,先走了。死神站起身,真是個宜人的城市。離開前記得去看歌劇院啊。

  「等等……你等等,你剛說過我一定要死!」

  人固有一死。

  石牆在死神面前分開,隨即合攏,宛如無物。在死神永恆的視角看來,石牆確實等於無物。

  「但是怎麼弄?我又不會穿——」

  靈思風坐回床上,羊蜷縮在牢房的角落裡。

  他看著動都沒動的肉餅漂子,戳了戳那塊餅。餅緩緩沒入鮮艷的綠湯里。

  窗外傳來城市的嘈雜。

  過了一會兒,肉餅像一塊被遺忘的大陸般又浮了起來,掀起小小的漣漪,拍打碗壁。

  靈思風躺在薄毯子上仰望天花板,那上邊也有塗鴉。寫的是……

  然,記得看合頁。奈德。

  靈思風像是被無形的線牽著,慢慢站起,轉身看向牢門。

  那合頁可夠大的,而且沒有被螺絲擰在門上,不給犯人留下任何拆卸的機會。所謂合頁其實是兩個砸進石牆裡的大鐵鉤,焊在鐵門上的兩個重鐵環剛好套在鉤子上。那個叫奈德的在鬼扯什麼呢?

  他又湊到近前仔細研究門鎖。鎖里伸出一根大鐵棍,直插進側面門框,看起來絲毫沒有撬開的希望。

  靈思風又盯著門看了一會兒,然後摩拳擦掌咬緊牙關,試著把靠合頁的那側抬起來。沒錯,活動的餘地剛剛好……

  鐵環能從鐵鉤上抬起來。

  接下來只要輕輕一拉,拼上力氣抵著門往側邊走一步,就能把門閂扯出來,再把整扇門抬進牢房裡。

  接下來就能離開牢房,小心地把門掛回去,再靜靜地離開現場。

  這麼幹的,靈思風一邊認真把門掛回合頁上一邊想,就是純傻子。

  像這樣的關鍵時刻,懦弱就成了一門精密的科學。有的場合需要不假思索、被恐懼驅動的恐慌,有時則需要精打細算、思慮周全的恐慌。他正處在安全環境中。誠然這是死牢,但目前大概也是整個大陸上最安全的地方,暫時不會發生什麼壞事。四叉人不像喜歡酷刑的樣子,雖說他們保不齊又要逼他再吃些本地特色菜。此時此刻,他有足夠的時間未雨綢繆,考慮下一步行動,再用頭腦解決眼前的問題。

  他對著牆看了一會兒,站起來握住鐵柵欄。

  對,已經想得夠久了,現在得玩命跑呀。

  南瓜船的綠色甲板被劃成男區和女區,以正風化。也就是說維特矮太太占了大部分甲板,她可以花很多時間在屏風後面曬太陽。她的隱私由巫師們來保護,目前至少有三個巫師隨時準備把任何膽敢湊到棕櫚葉屏風十英尺之內的人當場擊殺。

  船上顯然有被撫養龐德長大的嬸嬸稱為「氣氛」的玩意兒。

  「我還是覺得要到桅杆上面看看。」龐德抗議著。

  「哈!想偷窺嗎?」資深數學家吼道。

  「不,我就是想去看看船在往哪邊走。前面有一大團烏雲。」

  「好啊,下場雨才舒坦。」主席搶白道。

  「那麼說,就由我來給維特矮太太搭個得體的避雨場所吧。」院長說。

  龐德回到船尾,校長正在那兒黑著臉釣魚。

  「這架勢,好像全世界除了維特矮太太再沒第二個女人似的。」

  「你認為只有她一個女人嗎?」

  龐德快速思考,飛馳的想像力撞上了殘酷的減速帶:「當然不了,校長!」

  「誰也說不準啊,龐德。算了,多看看光明面。我們至少沒淹死嘛。」

  「呃……校長?您往地平線上瞧瞧?」

  永不停歇的風暴障壁長達七千英里,卻只有一英里寬。旋轉翻湧的激蕩氣流環抱著最新出現的大陸,像一家子狐狸包圍著雞窩。

  雲牆高聳,直達大氣層邊緣。這是古老的雲層,多少年來只能原地打轉,逐漸形成了個性、怒氣,還有最重要的——電壓。

  那不是風暴,而是一場戰鬥。呼嘯數百英里的疾風在雲深處爭雄,閃電縱橫其間,雨點落下,離地半英里即被烤成蒸汽。

  空氣在閃耀。

  雲牆之下,新生的大陸冒著滔天暴雨,從深不見底的海洋中升起。

  巴嘎鋪監獄,一間空牢房的牆上遍布劃痕、簡筆畫,以及犯人計算日子的符號。牆上畫的一隻羊先是變成袋鼠,然後滲入石頭裡不見了。

  「怎麼著?」院長問,「要起大風啦?」

  灰色的天際線填滿了即將發生的未來,好像牙醫的預約本。

  「可能比大風可怕多了。」龐德答道。

  「那拐彎繞過去呀。」

  「船沒有舵,先生。我們也不知道往哪兒繞,而且剩下的飲用水不多了。」

  「不是都說有大片雲層的地方就有陸地嗎?」

  「多大的陸地才能有這許多雲。××××嗎?」

  「希望吧。」龐德頭頂的風帆被風吹得翻騰抖動,「風力在加大,前面的風暴好像正在把空氣吸過去。還……我想還有別的什麼東西。真不該把秘子計留在海灘上。這片區域似乎有非常強的背景魔法場。」

  「為什麼那麼想?」院長又問。

  「因為大家都緊張兮兮的。大量魔法能量讓巫師很容易就會勃——不,猛然大怒。但最先讓我起疑的是庶務長頭上出現了行星。」

  行星一共有兩顆,在距離庶務長腦袋幾英寸的地方打轉。正如一般常見的魔法現象,行星並沒有實體,呈半透明,互相碰撞或碰到庶務長腦袋時就宛若無物地穿過去。

  「媽呀,馬格魯普綜合徵,」瑞克雷說,「思維化形。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龐德腦袋裡的一段子程序開始倒計時。

  「記得人稱『靠不住』的老博德嗎?」主席果然開了口,「他……」

  「三!不,不記得!不許講!」龐德沒料到自己會吼起來,嗓門比他直抒而出的胸臆還大。

  「我偏要講,斯蒂本先生。」主席淡然道,「他對高能魔法場非常敏感,一旦走神,比如打個瞌睡,腦袋上就出現一圈,嘿嘿嘿,一圈小……」

  「是啊沒錯,」龐德趕緊插嘴,「我們要嚴加提防,留心不尋常的行為。」

  「你是指在巫師之間嗎?」瑞克雷說,「斯蒂本先生,不尋常的行為就是巫師的尋常行為啊。」

  「那就看誰做了不符合性格的事!」龐德吼道,「比如兩分鐘不說胡話!舉止像個正常的文明人而不是一幫自以為是的鄉下傻子!」

  「斯蒂本,這可不像你的性格。」

  「我就是這個意思!」

  「馬斯特朗,別難為人家。大家壓力都挺大的。」院長勸解。

  「他不符合性格了!」龐德用顫抖的手指著院長,「院長從來不說好話!突然這麼講理,簡直是挑釁!」

  歷史學家指出,人們多在豐年好勇鬥狠,荒年則只求果腹;物資夠用時彼此彬彬有禮,盛宴擺在面前時,則會忙於爭吵餐具的若干擺法[38]。

  即便巫師也能在剛接近潛意識的粗淺層面察覺到,幽冥大學最終極的魔法莫過於以極富創造力的方式阻止魔法。碟形世界很久很久以前已經見識過巫師掌握強大魔力所造成的後果,至今人們還不敢走進某些魔法大戰的遺蹟,一進一出說不定就要多或少幾條腿。

  曾經,「巫師」一詞的複數形式就是「戰爭」。

  幽冥大學偉大而有創造性的使命就是為魔法戴上鐐銬,讓釘頭錘一樣致命的魔法像鐘擺那樣沉穩規矩地擺動。巫師們不再縮在戒備森嚴的塔頂互丟火球,而是圍繞如何解讀教員理事會的會議記錄和同事們爭吵,並且發現鬥嘴和鬥法一樣樂趣無窮。他們胡吃海喝,即便是最邪惡的黑魔君,享受過一頓大餐和一支好煙後也忍不住小憩片刻,並且與人為善。再來杯白蘭地就更好啦。不知不覺,點滴積累,他們接受了世上最重要的魔法,就是讓你不再使用其他魔法。

  問題是,由奢入儉難。

  「好像確實有什麼……味道。」近代如尼文講師說。魔法的味道類似白鐵皮。

  「等等。」瑞克雷忽然抬手打開自己帽子上眾多小抽屜之一,取出一個青色的玻璃方塊。

  「有啦。」他把玻璃塊遞給龐德。

  龐德接過秘子計,看看讀數。

  「我是從沒用過這東西,」瑞克雷說,「沾濕手指舉起來測一測也挺準的。」

  「它壞掉了!」龐德敲打秘子計,船在風浪中搖擺。

  「指針……啊!」

  他吃痛撒手。秘子計落地前就已被燒化。

  「不可能!這玩意兒的上限是一百萬秘子!」

  瑞克雷舔濕手指舉起來,指尖散發出一圈紫光和第八色光:「嗯,差不多。」

  「如今世上任何地方都不會有這麼強的魔法!」龐德叫道。

  「創造大陸需要多少魔法?」瑞克雷問。

  眾人抬頭望雲,再眺望遠方。

  「我們下去,關上艙門吧。」院長提議。

  「這船沒有艙門。」

  「至少先把維特矮太太安置好。再給庶務長和圖書管理員找個安全地方——」

  話沒說完,船已沖入風暴。

  靈思風鑽進小胡同,意識到剛才的監獄還不算太糟。四叉大陸的人民和藹可親,喝醉了的、要你命的或既喝醉了又要你命的除外。靈思風對好監獄的要求是獄卒不會在走廊里逛來逛去擾人清夢,又總是聚在同個房間裡喝著小酒打打小牌。這多……友好,當然了,也方便逃犯溜出去。

  他猛轉身,那隻袋鼠果然就在身後,好大的個子,光芒萬丈,頂天立地。他又退了幾步才意識到那是遠處山下房頂上的GG牌,有人在下面裝了反光鏡和燈。

  袋鼠身穿馬甲,頭戴帽子,帽子上面還傻乎乎地開了兩個孔好把耳朵露出來。可不管怎麼打扮那就是小踹踹沒錯,再沒第二隻袋鼠會這樣皮笑肉不笑地舉著罐啤酒。

  「你是從哪兒來的呀?」有人在身後說。

  聲音好耳熟,是一種略帶抱怨的哄騙腔調,一聽就是一副風向不對立即跑路的架勢。音調也百轉千回,能當開瓶器拔酒塞子。

  靈思風轉身,眼前的身影除少數幾處細節外和聲音同樣熟悉。

  「你不會……剛好叫迪布勒吧?」

  「嗯?不行嗎?」

  「因為——這個,你怎麼來這兒啦?」

  「啊?走伯克街來的啊。」那人頭戴大帽子,身穿大褲衩,腳蹬大靴子,除外簡直就是安卡-摩波城酒館打烊後沿街兜售獨家秘制肉餅那個小販的複製品。靈思風一直有個理論:世界各個角落都有個叫迪布勒的小販。

  這位迪某人的脖子上掛著個托盤,正面寫著「迪布勒流動咖啡廳」。

  「得趕緊到監獄那邊賣一撥。絞刑吊人胃口。夥計你要點什麼不?」

  靈思風看看巷口,外頭的街道挺繁華。兩個衛兵就在他眼前踱了過去。

  「你都賣什麼?」他退到陰影里,狐疑地問。

  「大頁的歌譜,是歌唱他們要吊死的那位江洋大盜的?」

  「謝謝,不要。」

  「紀念品,他們等會兒吊人要用的繩子哦!保真!」

  靈思風看著對方滿懷希望舉到他面前的粗短繩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晾衣繩呢。」

  迪布勒興趣濃厚地看看自己的繩子:「別看它短,解開一點就長啦,夥計。」

  「說不定會有人挑毛病的,從哲學角度講,你不可能在絞刑之前就賣繩索吧?」

  迪布勒定住了,笑容凝固在嘴角:「就是這根繩,好吧?粗四分之三英寸,純用麻線絞的,簡稱絞索毫無問題。絕對保真……說不定是同家廠子做的。別猶豫啦,我就想賣個公道價。這繩子沒套上那夥計的脖子純屬偶然——」

  「你這最多也就半英寸粗。我都看見商標了,希爾斯晾衣繩公司。」

  「有嗎?」

  迪布勒再度以初次邂逅的勁頭研究著自己的商品,然而迪布勒家族的優良傳統就是:巧舌如簧的推銷話術絕不會被區區一點重大事實打斷。

  「再怎麼說都是繩子嘛。」迪布勒說得斬釘截鐵,「保真繩子,有錯嗎?不愁。還有保真的土著藝術品,你要嗎?」

  他在滿滿的大托盤裡翻了一陣,掏出一張方形的紙板。靈思風挑剔地看著那東西。

  他在這紅土國已經見過幾次類似的玩意兒,但不確定他們所說的和安卡-摩波人理解的藝術是不是同一碼事。這就是一張把地圖、歷史書和菜單統統捏到一起的產物。家鄉的人們在手絹上打結記事,這鬼地方沒人用手絹,所以他們都在腦子上打結吧。

  土著人可不怎麼畫成串的香腸。

  「這叫《夢中的香腸和薯條》。」迪布勒解說道。

  「我好像沒見過這樣的,裡面怎麼還有番茄醬瓶呢?」

  「那又怎麼樣?照樣是土著藝術,貨真價實,畫的是傳統城市美食,土著人畫的。我就賣個公道價。」

  「啊,我突然開悟了。這畫畫的土著人不會就是閣下吧?」靈思風問。

  「對啊,保真。有意見嗎?」

  「唉,別逗了。」

  「怎麼著?我生在布拉德利的糖蜜街,我爸爸也是,爺爺也是,爺爺的爸爸也是。才不像某些人是抱著浮木漂來的呢。」迪布勒耗子似的小臉蒙上一層陰影,「不請自來,搶我們的工作……你說怎麼樣,嗯?我就賣個公道價。」

  有那麼一瞬間靈思風在考慮投案自首。

  「看到有人維護原住民的權益真是太好了。」他嘟囔著再次窺視街道。

  「原住民?他們知道啥叫工作?根本不知道,甚至都不想工作。他們也該從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對你有利,我看出來了。否則也搶你的工作,對吧?」

  「要我說,我比他們更原住民。」公道價迪布勒用憤怒的大拇指戳著自己,「我的原住民資格是打拼出來的。」

  靈思風又嘆了口氣,邏輯只能幫你到這裡,剩下的全靠摸著石頭過河:「你就是賣個公道價,對不對?」

  「對!」

  「那……有你不希望的,從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的人嗎?」

  公道價迪布勒沉思一陣:「啊,我自己唄,顯然的。還有鄧肯,他是我的好夥計[39]。當然了,還有迪布勒太太。還有炸魚薯條店的幾個小子。挺多人呢,真的。」

  「那,說實話呢,我是真想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

  「那好哇。」

  「你的社會政治分析論對我當然適用。」

  「棒!」

  「要麼你給我指個路,比如港口在哪兒呀?」

  「可以啊。」迪布勒顯然內心正在天人交戰,「可再過幾小時絞刑就開始了,我得抓緊時間熱熱肉餅。」

  「其實我聽說絞刑取消啦,」靈思風故作神秘,「那小子跑啦。」

  「不可能!」

  「他就是跑了!不跟你『掰蝦』。」

  「他留遺言了沒?」

  「好像是『再見』。」

  「你是說他沒跟衛兵來場名垂千古的大決戰?」

  「看來是沒。」

  「這叫哪門子跑?太不像話。早知如此我就不來了,就為這,我還犧牲了慶典上的好位置呢。沒有肉餅的絞刑像什麼樣子。」他鬼鬼祟祟地前後看看,「隨你怎麼說,慶典的生意挺好做。有錢人、窮人,要我說,誰的錢不都是錢嘛。」

  「那……可不是嘛。顯然的,要不就成……不一樣的錢了。」靈思風附和著,「既然你今晚的生意做不成,不如告訴我怎麼去港口吧?」

  迪布勒還是有些疑慮。靈思風咽了口唾沫,他遭遇過蜘蛛、拿長矛的怒漢、從天而降的熊,這塊大陸現在又要讓他面臨最危險的挑戰。

  「這麼著吧,」靈思風勉強道,「我……我甚至……可以……買……買你幾件東西!」

  「繩子?」

  「不是繩子,繩子不要。嗯……這問題可能不太容易理解,我就直接問了啊。肉餅是啥餡兒的?」

  「肉餡。」

  「什麼肉?」

  「啊,看來你是要來個精製肉餅?」

  「哦,明白了。買精製肉餅,你才肯說是什麼肉?」

  「對。」

  「那麼你是在肉餅進嘴前還是進嘴後說?」

  「你是繞彎子說餅有毛病嗎?」

  「姑且這麼說吧,我越琢磨越懷疑你的餅可能有毛病,是不?算了,來塊精製的。」

  「選得好啊。」迪布勒從大托盤上有加熱的部分取出一塊餅。

  「說吧……什麼肉?貓肉?」

  「你在乎嗎?羊肉可比貓肉便宜。」迪布勒把餅扣在碟子裡。

  「那可就——」靈思風的臉擰成一團,「哎呀別,你怎麼也往餅上澆豌豆湯呢,怎麼人人都往餅上澆湯?」

  「不愁,夥計。先用湯在胃裡墊一層。」迪布勒又掏出個紅瓶。

  「這又是啥?」

  「錦上添個花,夥計。」

  「你往豌豆湯里扣了塊餅,現在又淋番茄醬……你指望我吃這個?」

  「不漂亮嗎?」公道價迪布勒遞過一把勺子。

  靈思風捅捅肉餅,餅撞到碟邊,輕輕彈開。

  這個嘛……他曾吃過自割喉嚨迪布勒的麵包夾腸,吃過自絞腸子迪巴拉顏色古里古怪的古董蛋。身經百戰也沒死,雖然有幾分鐘他覺得生不如死。他還吃過阿爾-吉布勒做的庫斯庫斯,喝過自瞎雙眼迪布朗沏的氂牛酥油茶,強逼自己咽過迪布·迪布羅之子之子的自助宴,生吞過凍死價迪不齊不可言喻的鯨魚油(想到這裡他的胃一陣抽搐。分食擱淺的死鯨魚是一碼事,把死鯨擺在那裡待其自然膨脹爆炸成一口能吞的小塊則是完全不同的體驗)。至於自吞飛鏢迪朗-迪朗釀的綠啤酒嘛……

  上述這些他全都嘗過。放眼天下,無論到哪兒,總有同個模子摳出來的小販向他推銷難吃無比的特色美食。眼下這不就是個餅嗎,能有多糟?不,換個說法……總不會比之前那些更糟吧?

  他吞了滿滿一口。

  「好吃吧?」

  「媽呀。」只見靈思風眼神倉皇,凝視虛空。

  「這不是普通的豌豆泥,」公道價迪布勒略微有些尷尬,「這是碾豆大師親手做的精製豆泥。」

  「哎呀……」

  「先生,你還好嗎?」

  「這餅……完全如我所料……」

  「先生,沒那麼差吧——」

  「你確實是迪布勒家的人沒錯。」

  「這話是什麼意思?」

  「把餅臉朝下扣在稀溜溜的豆子裡,再淋上一層番茄醬。曾經某人突發奇想——我隨口猜一下應當是午夜之後——覺得這麼做肯定好吃,會有人買帳的。」靈思風看著浸沒在湯里的肉餅,「我不跟你客套,這玩意兒太扯了,相比之下會走路的巨型李子布丁都太缺乏想像力。難怪你們這兒的人喝那麼多啤酒……[40]」

  說罷,他搖著頭走上街燈搖曳的大路。

  「你居然真的吃了裡面泡的餅。」靈思風悲哀地說。他抬起頭,發現自己正和那個獄卒臉對臉,對方身後還站著幾個衛兵。

  「就是他!」

  靈思風歡快地點點頭:「然!」

  嗒嗒兩聲,他的自製木屐就落在地上,人沒影了。

  大海蒸騰,噼啪作響的閃電球在水面上縱橫馳騁,像掉在熱盤子上的水珠。

  波濤之大已經不能再稱之為浪,差不多是水做的山。龐德一直緊盯甲板,只抬過一次眼,剛好看到船沿著水坡滑向峽谷一樣的深溝。

  龐德身邊,院長正抱著他的腿呻吟。

  船觸及谷底,開始攀登下一座浪峰,劇烈的起伏使人作嘔。

  「這種事你最熟,龐德,我們是不是死定了?」

  「我……覺得不會,院長……」

  「真是可惜……」

  靈思風跑到路口時才聽到身後響起的哨聲,但他絕不會為這種事感到煩惱。

  這可是城裡!在城裡逃亡最容易了。他在城裡摸爬滾打許多年,知道有很多地方可以——

  前方也響起哨聲。

  這裡人群更密,大多朝著同一個方向行進,可靈思風就愛逆流奔跑。作為被追捕的一方,他具有先手優勢,可以出其不意地從人潮中擠出一條路。他經過後,路人才開始回頭查看、耽擱、抱怨,沒心情給後面的追逐者乖乖讓路。靈思風像彈珠檯上的小球一樣碰撞彈跳著前進,還比別人多一次遊戲機會。

  最好往山下跑,港口大多都修在山下,離水近。

  他一路躲閃穿過街道,突然就到了水邊。有幾條船在淺水處等著被拖進港,但是——

  黑暗中傳來奔跑的腳步聲!

  這些衛兵太厲害了!

  不應該呀!

  衛兵不應該兜回來,他們不應該思考啊!

  他只能奔向最後的方向——河岸。

  前面有座建築,那東西……只能是建築。沒人會露天擺放著那麼大一盒開了封的抽紙。

  靈思風以為所謂建築,外形基本應該是個加了尖頂蓋的房子,顏色則和當地的泥巴差不多。然而哲人李·廷·韋德曾經說過:逃命時挑剔藏身之所的裝修,是非常不明智的。

  他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梯,繞著那白色建築狂奔。這似乎是某種音樂廳,聽聲音裡邊好像正在唱歌劇,可誰會在造型這麼彆扭的建築里唱歌劇啊?很難想像頭戴角盔的女歌唱家在一座像是隨時可能揚帆起航的劇院裡登台演出。算了,沒時間多想,前面有扇門,門口擺了幾個垃圾桶,而門正開著……

  「你是經紀公司派來的嗎,夥計?」

  靈思風透過室內的蒸汽窺探。

  「你最好會做布丁。大廚正急得用腦袋撞牆呢。」從蒸汽里走出的人戴著白色高帽。

  「不愁。」靈思風看到了希望,「啊,這是個廚房?」

  「你逗我呢?」

  「我以為這是個歌劇院——」

  「全世界最棒的歌劇院,夥計。來吧,這邊走……」

  廚房不是很大,而且和靈思風到過的其他廚房類似,裡面滿是忙碌的人。

  「樓上的大老闆打算給首席女歌唱家辦場晚宴,」帶路的廚子分開人群,「突然間查理就接到命令讓做個布丁。」

  「哦,是啊。」靈思風敷衍著,覺得只要順水推舟,遲早能摸清狀況。

  「大老闆就說,查理啊,給她做個布丁吧,沒問題的。」

  「這麼簡單?」

  「他說,要做就必須做最好的,查理。」

  「不愁?」

  「他說,大廚南柯給溫蒂·薩克維爾女士做了草莓薩克維爾,名廚因普索給瑪格琳·格雷澤女士做了蘋果格雷澤,還有你爸爸,查理,他做了橙子奧慕魯獻給詹寧·奧慕魯女士。查理,今晚該你露臉啦。」廚子搖搖頭,他們來到一張桌子前,一個穿白制服的小個子正捂著臉坐在桌邊痛哭,面前擺著一堆空啤酒罐。

  「然後這倒霉蛋就悶頭喝酒,所以我們琢磨最好找個別人吧。我是管牛排和大蝦的。」

  「所以你們打算讓我做個布丁?用女歌唱家的姓氏命名?」靈思風問,「這是傳統嗎?」

  「是啊,你最好別讓查理丟人,夥計,又不是他的錯。」

  「哦,好吧……」靈思風想了想布丁的做法,基本就是水果加奶油加蛋奶醬對吧?還有蛋糕之類。他看不出有什麼難的。

  「不愁。看我馬上就給你湊出來一道。」

  廚房靜下來,忙碌的廚師們紛紛停下看著靈思風。

  「首先,我們有什麼水果?」

  「夜裡這個時間,我們只能找到桃子。」

  「不愁。有奶油嗎?」

  「有啊,當然。」

  「很好,很好。那麼我需要知道這位女士的姓……」

  寂靜似乎在他面前敞開。

  「她唱得可好了,跟你說。」廚師的語氣充滿戒備。

  「那很好啊。她姓什麼?」

  「呃……毛病就出在姓氏上。」另一個廚師說。

  「為什麼?」

  龐德睜開眼。海水挺平靜,或者說至少比之前平靜。頭頂甚至還能看見小塊的藍天,只是擁積的雲團正在空中縱橫交織,似乎每一團都有自己的風向。

  他嘴裡一股怪味兒,像是嘬過白鐵皮勺子。

  身邊又有幾個巫師掙扎著跪起來,院長皺著眉頭摘下帽子,從裡邊揪出一隻小螃蟹。「船不錯。」他嘟囔著。

  綠色的桅杆依舊聳立,但葉帆看起來破破的。破帆依舊兜著風,把船推向——

  大陸。這塊大陸就像一面紅牆,在雷光中閃耀。

  瑞克雷搖晃著站起來,指向大陸:「不遠了!」

  院長聞言咆哮道:「你那股樂觀勁兒可太煩人了,我真忍不了。閉嘴好嗎?」

  「你才閉嘴。你是院長,我是校長。」

  「那我們談談吧?」說這話時,龐德確信自己看到院長眼中閃過了凶光。

  「現在不是時候,院長!」

  「瑞克雷,你憑什麼發號施令?你是什麼地方的校長,嗯?幽冥大學還不存在呢!資深數學家,你給他講!」

  「我也沒必要聽你使喚,院長!」

  一分鐘後,當庶務長爬上甲板時局面已經相當混亂。每個巫師都自成一派,因此很難說甲板上到底有幾個派系。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可以劃成兩黨,勢力此消彼長,好比蹺蹺板上架了個雞蛋。

  事後回憶這一幕,龐德不禁驚訝於竟然沒有任何人使用魔法。在巫師們平時生活的環境裡,言辭比魔劍更鋒利,一張構思縝密的便簽總是比火球威力更大,使人樂此不疲。兼且大家手頭都沒有魔杖,也沒準備任何趁手的法術,故而在此等情況下直接動手更為方便。只可惜巫師們的非魔法戰鬥能力只有胡踢亂打、笨拙躲閃的水平。

  庶務長萬古不變的微笑消失了一點點。

  「我期末考試比你高三分!」

  「你怎麼知道我分數的,院長?」

  「你被指定為校長的時候我去查考卷了!」

  「啥?隔了四十年還查考卷?」

  「管他多少年,考卷就是考卷!」

  「呃……」庶務長試圖開口。

  「天哪,你簡直可悲!正是那種單備一支筆蘸紅墨水的學生才能幹出來的事!」

  「哈!至少我沒一天到晚在外邊喝得昏天黑地,還賭錢!」

  「哈!我喝酒賭錢,沒錯。我見識了花花世界,酒都沒醒就回來考試,分數還跟你差不多,豬油桶!」

  「啊?啊?現在開始人身攻擊了嗎?」

  「對,一人占倆座的死胖子!來人身攻擊吧!我們都說走在你後邊容易暈船!」

  「我認為這時候或許……」庶務長又說。

  周圍的空氣噼啪作響。發怒的巫師吸引魔法的能力堪比爛熟的水果勾引蒼蠅。

  「庶務長,你說我是不是更適合當校長?」院長逼問。

  庶務長眨著淚汪汪的雙眼:「我……呃,你倆……呃,都有道理……呃,現在是不是應該……呃,同仇敵愾……」

  校長和院長思考了一個瞬間。

  院長:「說得好。」

  校長:「有道理。」

  「我一直瞧不上近代如尼文講師……」

  「總是自鳴得意的樣子。」瑞克雷表示贊同,「不合群。」

  「啊?是嗎?」近代如尼文講師擺出一副特別邪惡的自鳴得意臉,「至少我分數比你高,也比院長瘦多了!雖然比院長瘦沒啥難度!斯蒂本,你說對不對!」

  「叫斯蒂本先生,胖子!」龐德感到自己似乎被催眠了,說話也不過腦子。只要想停,他隨時可以停,但目前他不怎麼想停。

  「我能不能,呃,說一句……」

  「庶務長,閉嘴!」瑞克雷吼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瑞克雷指向院長:「你給我聽好……」

  他手上射出一道紅色的電光,冒著煙從院長耳邊擦過,擊中桅杆。桅杆炸裂。

  院長深呼吸,把大氣層里的空氣吸得所剩無幾,接著一口氣吼出來:「你竟然敢對我放魔法?」

  瑞克雷盯著自己的手:「可是我……我……」

  龐德終於成功分開自己咬緊的牙關,擠出一句話:「『窩法』在干擾『我文』!」

  「啥?你嘰里咕嚕說什麼呢?」近代如尼文講師問。

  「你個自大狂,我讓你開開眼!」院長吼叫著舉起雙手。

  「別被魔法沖昏了頭!」龐德按住自己另一條胳膊勉強說道,「你並不想把校長轟成渣渣,院長!」

  「不,我就想!」

  「抱歉,我不想打擾……」維特矮太太從艙門裡探出頭。

  「維特矮太太,什麼情況?」搭腔時院長的法術正從龐德的頭上掠過。

  「我知道各位在討論學校的正事,可這些裂縫正常嗎?船正在漏水呢。」

  龐德低下頭,甲板在腳下吱嘎作響。

  「我們要沉了……你們這些老蠢——」他硬生生截住話頭,「船要散架了!看啊,顏色都變黃了!」

  甲板上的綠色正在消退,像暴風雨中逐漸消失的陽光。

  「是他幹的!」院長喊。

  龐德奔向船舷,身邊噼啪之聲不絕於耳。

  現在最重要的是集中精神,保持冷靜,想想美好的事物,比如藍天和小貓貓,最好是沒溺水的小貓貓。

  「聽著。」龐德說,「我們再不消滅分歧,就要被分歧消滅了。明白嗎?船……這是熟了還是怎麼著,我們離陸地還很遠,明白嗎?水下可能有鯊魚啊。」

  他低頭,再抬頭。

  「真有鯊魚啊!」

  巫師們紛紛湊向船舷,船身隨之傾斜。

  「你說那些是鯊魚?」瑞克雷問。

  「說不定是金槍魚。」院長回答。就在他們身後,剩餘的船帆靜靜倒下。

  「你怎麼有把握分得清楚?」資深數學家問。

  「被吞下去時數數牙就知道了。」龐德嘆口氣,至少現在沒人亂丟法術。巫師的肉身雖然已經離開了幽冥大學,大學的精神卻永遠與他們同在。

  船更斜了,維特矮太太也走了過來:「我們落水會怎麼樣?」

  「必須做個計劃。」瑞克雷說,「院長,搞個工作組,研究我們如何在鯊魚出沒的未知水域裡求生。」

  「游上岸去?我年輕時游泳可厲害了。」

  瑞克雷報以溫暖的微笑:「回頭再說,維特矮太太。但我們已經把你的建議列入參考。」

  「再過一分鐘就沒別的可參考了。」龐德提醒道。

  「那你負責什麼,校長?」院長反唇相譏。

  「我負責給你們制定目標,你們自己決定方案。」

  「那麼說來,我提議棄船。」

  「棄了船去哪兒?」主席問,「去找鯊魚嗎?」

  「那是次要矛盾。」院長立即回應。

  「對,」龐德也說,「到時候我們還可以投票決定是否棄鯊。」

  船猛然一抖,資深數學家擺出偉岸的造型。

  「維特矮太太,我來救你!」他一聲大喝,把維特矮太太鏟倒,至少是嘗試著那麼做。可惜馴獸師是個纖細的巫師,維特矮太太則是位豐滿的女性,且後者身上露肉的地方太多,馴獸師實在也無從下手。於是他抓著幾個邊角旮旯的位置勉強把維特矮太太稍微抱起了一點點——這意味著兩人的重量都著落在馴獸師的一雙小腳上,腳似鋼棍,插破了甲板。

  船已經干若火絨、軟如朽木,隨即溫柔散開。

  水冷極了。巫師們撲騰得水花四濺。一塊船板砸在龐德頭上壓他入水下。他眼前一片湛藍,耳中咕隆咕隆。

  等浮上水面才發現咕隆聲是其他人還在爭吵。幽冥大學的魔力再次顯現:即便在鯊魚環繞的險境中踩著水,巫師們也會把同僚當作最緊迫的威脅。

  「別指責我!他……我覺得他睡著了。」

  「覺得?」

  「他變成床墊了!紅床墊!」

  「我們就這麼一個圖書管理員啊!你怎麼那麼不長心呢!」瑞克雷吼完,深吸一口氣潛到水下。

  「棄海啦!」庶務長快樂地叫喚。

  龐德一個激靈:有個黑黝黝的流線型的大玩意兒在他面前浮起,接著落回浮沫里,翻了個身。

  更多黑玩意兒在踩水的巫師們周圍陸續浮出水面。

  院長在其中一個上敲了敲:「喲,這鯊魚比我料想的友好嘛。」

  「這是船里的種子!」龐德大喊,「快爬上去!」

  有什麼東西從他腿邊擦過。不過危機中的人動作快得不可思議,經過一番激烈的人種大戰,連院長都順利登上了種子。

  水花四濺,瑞克雷也浮了起來:「沒用!我盡力往下探了,沒找到!」

  「快上種子啊,校長。」資深數學家叫道。

  瑞克雷對一條路過的鯊魚揮舞著胳膊:「只要奮力撲騰、大喊大叫,它們就不咬人。」

  「我以為它們專吃那樣的人,校長。」

  「啊,這個實驗有意思。」院長抻著脖子看熱鬧。

  瑞克雷終於爬上了一粒種子:「一團亂。那我們就漂上岸吧。呃……維特矮太太呢,先生們?」

  他們四處尋找。

  「啊,不是吧……」資深數學家呻吟道,「她朝岸邊游過去了……」

  大家追隨他的目光,只看到一個髮型走走停停,堅毅地游向岸邊。泳姿嘛,讓瑞克雷說可能應該叫「箱泳」。

  「她那樣游不靠譜啊。」院長評價。

  「鯊魚呢?」

  「在咱們身下呢。」資深數學家回應,種子在他腳下顛簸著。

  龐德看看下面:「沒人把腿泡在水裡,鯊魚好像要走了。它們朝……也朝岸邊去了呢。」

  「算了,她應聘的時候就該知道職業風險。」院長又補了一句。

  「什麼?」資深數學家反問,「你是說在大學應聘管家時還要斟酌自己可能會在出生前幾千年的神秘大陸岸邊被鯊魚吃掉?」

  「她又沒問。我記著呢。」

  「其實吧,我們多慮了。」主席說,「所謂鯊魚吃人名不副實。你們也許聽過很多故事,但並沒有任何一起有據可考的鯊魚襲擊人類事件。它們是平和、深邃、家庭意識強烈的動物,並不是什麼兇惡的災星,甚至偶爾還會救助迷途的旅人呢。鯊魚是捕獵高手,一條成年鯊魚甚至可以咬死駝鹿……那個……」

  他看了看眾人的臉色。

  「那個……我好像記混了,這說的是狼吧?」

  眾人齊齊點頭。

  「呃……鯊魚是另一個?海洋中殘酷無情的殺手,吃東西都不嚼的?」

  眾人又齊齊點頭。

  「哎呀,我這張臉要往哪兒放啊……」

  「往鯊魚夠不到的地方放。」瑞克雷毅然決然地說,「先生們,那是我們的管家!你們今後想自己鋪床嗎?我看還是火球齊射吧。」

  「她游得太遠——」

  瑞克雷身邊的水裡躍起一條紅影,彎曲著身體在空中飛過,又扎進水中,流暢得像剃刀切開絲綢。

  「什麼東西?誰幹的?」瑞克雷問。

  一道弧形波紋像球道中滾動的保齡球般沖向露在水上的鯊魚鰭,水面炸開。

  「天哪,瞧那東西收拾鯊魚的威風!」

  「是海怪嗎?」

  「顯然是海豚……」

  「紅毛海豚?」

  「顯然不會是——」

  一條被擊中的鯊魚飛速逃走,從資深數學家身邊經過。它身後的水面再次炸開,露出全世界絕無僅有的一隻紅毛海豚,他還在咧嘴笑呢。

  「對——頭?」圖書管理員說。

  「幹得好啊,老小子!」瑞克雷隔水大叫,「我就說你不會讓人失望!」

  「不,校長,您沒說過。您說您以為……」龐德插嘴。

  「造型也選得好!」瑞克雷置若罔聞,繼續大聲嚷嚷,「現在麻煩你把我們推到一起,然後說不定你還能把所有人一起推到岸邊,人齊了嗎?庶務長呢?」

  庶務長已經化作右手邊的一個小點,正心不在焉地劃著名水。

  「算了,他遲早能到岸。加把勁,咱們也上岸去。」

  種子像一排超載的駁船,向海岸駛去。資深數學家的聲音緊張兮兮:「這波濤,波濤啊……你們說是不是有點『圍困』的意思?」

  「波濤確實挺大。」近代如尼文講師說,「我覺得這麼大聲音不光是雨聲。說不定有大浪。」

  「一點風浪算不了什麼。」瑞克雷不屑一顧,「水又不硬。」

  一陣漫長的浪涌經過,龐德感到腳下的種子隨波起伏。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子的形狀真怪。當然了,大自然創造種子時花樣百出,給它們裝備了翅膀、風帆、氣艙等各種機巧,只求在競爭中勝過其他種子。這些船種就相當於圖書管理員目前形狀的扁平版,顯然是為了在水中快速移動。

  「呃……」他對著茫茫宇宙說。意思是:我們好像從沒認真考慮過這個。

  「前方沒有礁石。」院長在留心觀察。

  「圍困。」資深數學家似乎被這個詞困擾住了,「很明確的詞,不是嗎?有些軍事意味。」

  這時龐德才想到水未必不硬。他雖不是運動健將,卻記得小時候和本地其他孩子一起玩的情景,經典遊戲比如「把小龐德·斯蒂本推進荊棘叢」「把斯蒂本捆起來就回家喝茶」……有幾次他就被從懸崖上拋進水潭,落水可疼了。

  船隊終於追上維特矮太太,後者正抱著一棵漂浮的樹踩水。樹上已經有了不少乘客,有鳥、蜥蜴,不知為什麼還有頭小駱駝舒舒服服地臥在枝頭。

  浪涌更強了。雨聲遮掩著深沉連續的轟鳴。

  「啊,維特矮太太。」資深數學家稱讚著,「真是棵好樹哇,上面還有葉子呢,你看。」

  「我們來救你了。」院長睜眼說瞎話。

  「我認為維特矮太太最好還是抱個種子,」龐德說,「我真的認為這是個貨真價實的好主意。我覺得這浪好像……有點大……」

  「圍困。」資深數學家憂鬱地說。

  他眺望前方,海岸不見了。

  海岸在下面,在一座綠色山丘的腳下,水做的綠山。不知怎的,山越長越高。

  靈思風說:「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姓什麼?她的姓氏怕是盡人皆知吧,我是說肯定會印在海報之類的東西上。不就是個姓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廚師們面面相覷。終於有一個開了口:「她……她叫……奈莉……屁古……女士。」

  「譬如什麼?」

  「就姓這個,姓屁古。」

  靈思風的雙唇無聲地顫動:「哦。」

  廚師們紛紛點頭。

  「我說,查理喝的啤酒還有剩的嗎?」靈思風一屁股坐下。

  「說不定我們還能找來幾根香蕉,羅恩。」另一個廚師說。

  靈思風眼神渙散,嘴唇又動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事兒你們告訴查理了嗎?」

  「說了,他聽完就崩潰了。」

  外面傳來奔跑的腳步聲,一個廚師看了看窗外:「是衛兵,大概在追哪個倒霉蛋吧……」

  靈思風往後挪了挪,以免被人從窗外看見。

  羅恩不安地前後蹭著雙腳:「要是去找埃德爾·阿魅,讓他臨時開個張,說不定能弄到些……」

  「草莓嗎?」靈思風問。廚師們戰戰兢兢,查理又發出一聲啜泣。

  「他一輩子都在等這天。」一個廚師說,「天啊,太不公平了。記得那個退隱嫁給家畜販子的女高音嗎?查理活活難過了一個禮拜。」

  「對啊,叫莉莎·喜悅,」羅恩說,「中音部分不太穩,但絕對有前途。」

  「查理把全部希望都押在她身上了,說有這麼好的姓氏配什麼都成啊,哪怕大黃都沒問題。」

  查理號哭。

  「我想……」靈思風沉思著緩緩開口。

  「請講!」

  「我想到法子了。」

  「你想到了?」連查理都抬起了頭。

  「你們聽說過吧,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咱們就用桃子吧,加奶油,如果你們能做冰激凌就也來點,再加點白蘭地試試……我看看啊……」

  「椰蓉?」查理仰起頭。

  「好啊,為什麼不呢?」

  「呃……再來點番茄醬?」

  「這個不好。」

  「你得加快速度,他們最後一幕都唱一半了。」羅恩催促道。

  「全都好著呢,」靈思風說,「來……桃子切兩半,跟其他材料一起放在碗裡,然後澆白蘭地,完啦!」

  「這是什麼外國貨嗎?」查理有點疑惑,「我沒聽過哪個食材叫『丸啦』。」

  「放雙份白蘭地。大功告成。」

  「可這玩意兒叫什麼呢?」羅恩趕忙問。

  「我正要說呢。查理,請把碗端來,謝謝。」靈思風舉起碗,「先生們……鄙人向各位呈上……桃子奈莉。」

  一個平底鍋在爐火上咕嘟咕嘟冒著泡,遠處傳來歌劇的聲音,除此之外廚房裡一片寂靜。

  「你們覺得如何?」靈思風歡快地說。

  「這……不一樣啊……」查理語氣遲疑,「這一點我肯定。」

  「可這名字沒紀念意義啊,不是嗎?」羅恩質疑道,「天下的奈莉多了去了。」

  「否則難道你想讓天下人記住另一個名字嗎?」靈思風反問,「你想把畢生傑作取名叫桃子屁——」

  一聲號叫,查理又哭了起來。

  「這麼說來也不算糟。」羅恩說,「桃子奈莉……行吧。」

  「用香蕉也行。」

  羅恩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幾下:「算了,就桃子。」

  靈思風決定趁機撤退:「很榮幸能助各位一臂之力。麻煩給我指個道吧,從這兒出去有幾條路啊?」

  「今晚大家都忙著呢,又是慶典又是什麼的。」羅恩說,「當然不合我的品位,但可以帶來客流。」

  「對啊,明早還有絞刑呢。」查理說。

  「絞刑我就不看了,」靈思風說,「麻煩各位——」

  「我是希望犯人能逃跑啦。」

  「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靈思風立刻贊同。大皮靴的聲音從門口路過,停住了。他能聽到遠處有人說話。

  「據說他打退了十幾個衛兵。」

  「三個,」靈思風糾正羅恩,「三個,我聽說的。有人告訴我不是十幾個,就三個。」

  「肯定不止三個,膽大包天的巡林匪,肯定遠不止三個衛兵。聽說他叫靈子。」

  「有個夥計從尼戴啤酒勒瑪來,跟我說靈子五分鐘給一百隻羊剪了毛。」

  「我才不信哩。」靈思風當場反駁。

  「都說他是巫師,但不可能,誰見過老老實實幹活的巫師啊。」

  「其實……」

  「好吧,但有個在監獄工作的小子說他有一罐棕色的怪玩意兒,吃了就有無窮怪力。」

  「那是啤酒湯!」靈思風嚷嚷,「我的意思是,我聽人說的。」

  羅恩揚起一邊眉毛打量著靈思風:「話說你就有點像巫師啊。」

  有人重重地敲門。

  「你穿的袍子和巫師一樣。」羅恩的目光片刻不離靈思風,「席德,去開門。」

  靈思風一再後退,手背在身後,在一張擺滿刀具的桌子上摸索著,抓到一根刀柄。

  他不喜歡武器。拿了武器就等於加大賭注,但至少可以唬人。

  房門打開,幾個人向裡面張望,其中之一正是那位獄卒。

  「就是他!」

  「警告你們,我要拼命了。」靈思風把手轉到身前,廚師們紛紛散開尋找掩護。

  「你手裡的是個長柄勺,夥計。」衛兵和藹極了,「但是無所謂,有種。真不錯。查理你覺得如何?」

  「不能讓人說這麼有種的江洋大盜在我的廚房裡被逼到窮途末路。」查理一手抄起大菜刀,一手端起桃子奈莉,「靈子,從那扇門走,我們來和衛兵論一論。」

  「我們沒意見。」衛兵們也說,「大決戰在廚房裡打可不像話……你先跑,我們數到十再追,好吧?」

  靈思風又一次覺得他的人生劇本和別人的不大一樣。

  「你是說,雖然已經把我圍死了,但不打算現在抓捕?」

  「那可不是,被寫成歌多難聽啊!」衛兵倚在門框上,「我們得考慮周全。格若特街上有個老郵局,我估摸一個人在裡面能堅守兩天,保不齊三天,不愁。然後你衝出去,我們亂箭把你射翻,你再說句有名的遺言……未來好幾百年的娃娃們都會在課本里學到你。還有,看你這身行頭。」他無視長柄勺的威脅踏步上前,戳戳靈思風的袍子,「這能擋住幾支箭,嗯?」

  「你們都瘋了吧!」

  查理搖搖頭:「大家都喜歡能打的,先生。這就是四叉人之道,死也要戰鬥著死。」

  「我們都聽說你怎麼對付攔路劫匪了。」另一個衛兵說,「幹得真他媽漂亮。有這等本事的人不該被絞死,你得來場名垂千古的大決戰。」

  所有人都進了廚房,門口空了出來。

  「有人聽說過名垂千古的大逃跑嗎?」

  「沒聽過。什麼意思?」

  「然!」

  靈思風順著漆黑的河邊加速狂奔,後邊傳來一陣叫好:「要的就是這股勁兒,我們數到十啊!」

  靈思風抬起頭,發現釀酒廠頂上的大招牌黑了,接著他意識到有什麼東西正在自己身邊跳。

  「不會吧,又是你!」

  「然。」小踹踹追上靈思風。

  「看你給我惹的亂子!」

  「亂子?本來你都要被吊死啦,現在你不是在神創的國度里享受健康的空氣嗎?」

  「可我就要被亂箭射死了!」

  「那又怎麼樣?你可以躲啊。這地方需要英雄。剪毛冠軍、公路戰士、巡林匪、偷羊賊、騎術大師……你要是還能學好一種尚未問世的用棒擊球的蠢運動,再用借來的錢蓋幾座高樓,那就齊活了。他們不會急著殺死你。」

  「這算安慰嗎?反正那些事全不是我乾的,啊,我幹了,可是……」

  「重要的是群眾怎麼想。現在他們相信你從鎖死的牢房裡奇蹟脫身了!」

  「我不過就是……」

  「不重要!知道有多少獄卒想跟你握個手嗎?想吊死你都得等到中午才有工夫!」

  「聽好,你個蹦蹦跳跳的大耗子,我已經到港口了,好嗎?我可以把他們甩掉!可以找地方藏起來!我很擅長藏在船上,然後暈船,被發現,被扔下海,抱著舊木桶漂流兩天,吃鬍子縫裡透進來的浮游生物,再小心地越過珊瑚礁,吃紅薯維生!」

  「你的才能很特別嘛。」小踹踹跳過一艘船的鋼纜,「你在安卡摩波見過幾艘四叉來的船?那兒可是全世界最繁華的港口,是吧?」

  靈思風腳下減速:「這……」

  「洋流,夥計。從這兒開始離岸十里,能控制船不在世界邊緣上翻出去的船長一百個里都找不到一個。他們只在近海活動。」

  靈思風停住腳步:「你是說整個大陸是個監獄?」

  「對,但四叉人以為這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反正也沒必要出去。」

  後面又傳來喊聲。這兒的衛兵數數比別處的快。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小踹踹已然不見了。

  靈思風拐進旁邊的街道,發現整條街都被馬車塞得水泄不通,一輛賽一輛地浮誇。

  靈思風停住腳步。關於逃跑這碼事,他是個「逃離」的大行家,甚至可以寫一本《逃離論》,卻向來不大關注「逃往」。但有時冥冥之中會有種微妙的感覺提醒他逃往何處同樣重要。

  例如前面圍著馬車聊天的人里有好多都穿著皮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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