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陸5
2024-10-09 10:04:33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帽檐上吊的軟木塞全都不見了。
懷著緊張和不斷滋長的恐懼,他抬頭望向一直以為是上的方向。
上面還是石頭,只是距離……上面的石頭好遠啊,或者說是下面的石頭。軟木塞們全都集體朝上垂著,或者說,朝下垂著。
白雪正站在石台的底面上,仿佛在欣賞風景。接著它又張開鼻孔,搖晃鬃毛。
它肯定會掉下去,它隨時可能發現自己居然大頭朝下,緊接著就要摔下去。馬從這個高度落在地上就會變成一攤東西,我是給那一攤東西墊背的。
白雪終於下定決心,再次前進,沿著石台側面的弧線走上去。
軟木塞落回原位,打在靈思風臉上,所有樹木總算都是綠的那頭朝上啦!只不過這鬼地方樹尖上都被烤得發灰。
靈思風眺望峽谷對面的騎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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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他揮舞帽子,白雪又走起來,「我眼前暈得慌!」說著他就吐了。
「先生?」對面有人答話。
「啊?」
「吐得真猛啊!」
「就是!不愁!」
他在的那片地原來只是兩道峽谷中間夾的一窄條,緊接著又是一上一下。白雪在懸崖邊轉個彎,順著邊緣走,靈思風鬆了口氣。
「哎呀不要,求你了……」
一棵倒下的樹在懸崖上搭了個橋。非常窄,但白雪腳下一點不慢地踩了上去。
獨木橋顫顫巍巍,兩頭時有碎石滾落。白雪則小皮球似的彈彈跳跳地過了橋,剛到對面,身後的樹就墜入峽谷。
「求你了……」
斷崖終於結束,前方是鬆散碎石堆成的一長條山坡。白雪踏了上去,鼻孔大開,整個石坡都開始下滑。
靈思風看到馬群在下面很深處的谷底跑過。
大石在他身邊翻滾,白雪則踏著私人定製的山體滑坡繼續向下。幾塊大石抄近路砸在谷底,剛好落在馬群末尾。
靈思風已經對恐懼和顫抖麻木了,他看看峽谷盡頭,死胡同,盡頭又是斷崖……
石塊堆疊,形成橫跨峽谷的石牆。最後一塊落石就位,白雪近乎優雅地落在上面。它低頭看著石圈裡迷惑亂轉的馬群,張了張鼻孔。靈思風非常確定馬不會竊笑,但這匹馬此刻渾身都是竊竊的笑意[32]。
十分鐘後騎手們趕了上來,野馬幾乎已被馴服。
他們看看野馬,又看看靈思風。靈思風瘮人地笑了笑:「不愁。」
他緩緩地……沒有跌落馬背,因為腿依舊箍在馬肚子上,身子則繞著馬側向旋轉,直到腦袋輕輕落地。
「你這騎術絕了,夥計!」
「誰幫我把腳脖子解開?好像焊到一起了。」
幾個騎手應聲下馬,費了些工夫才把他拆下來。
領頭的後悔哥低頭看著靈思風:「你那小馬,開個價吧,夥計!」
「呃……三……三塊?」靈思風迷迷糊糊地答道。
「啥?這麼結實的小寶貝兒?至少值兩百塊!」
「我就剩三塊了……」
「他怕是被石頭砸腦袋了吧。」一個攙著靈思風的騎手說。
「我是說我要買你的馬,先生,」後悔哥耐心地解釋,「這麼著吧,兩百塊,外加一袋吃食,然後就送你上路去……他要去哪兒來著,克蘭西?」
「巴嘎鋪。」靈思風嘀咕一聲。
「那地方沒啥好去的。除了老古板就是娘娘腔。」
「沒事,我喜歡鸚鵡。」靈思風只盼他們早點放手,好讓他抓穩大地,「呃……你們四叉方言裡面怎麼形容嚇到脫力、怵到發瘋、怕得癱成一攤爛泥?」
騎手們面面相覷。
「是『嚇成袋熊』?」
「不不不,嚇成袋熊是丟個圈兒的意思吧?」
「啊?該死,不對。丟個圈兒是說……說……對,就是說你……嗯,就是說你的鼻子——等等,那是『編機靈』才對。」
「呃——」靈思風抱著腦袋不知所措。
「啥呀,『編機靈』是說在水下耳朵堵住了什麼也聽不見。」克蘭西好像拿不準主意,接著又作了決定,「對,就是這。」
「扯。夥計,你說的那是『負鼠腋窩咣咣響』。」
「打擾一下——」
「不對。『負鼠腋窩咣咣響』是砸個殼的意思。要是你耳朵塞得好像麻德基家的水壺連過七個星期五,那得叫『卡得就像摩根的驢』。」
「不不不,你說的那是『高興得像摩根的驢進了巧克力地』。」
「那是『快得就像摩根的驢吃了老媽的烏鴉肉餅』!」
「那到底是多快啊?」靈思風逮空插話。
眾人齊齊凝視靈思風。
「就是快得像蛇窩裡的鰻魚啊,夥計!」克蘭西回答,「說大白話你聽不懂嗎?」
「是啊,」另一位騎手附和道,「這人騎術不錯,可腦瓜蠢得像……」
「全都給我閉嘴!」靈思風叫起來,「我感覺好多了,行了吧?你們……行了吧,行了吧?」他整整襤褸的長袍,扶正帽子,「現在麻煩你們給我指個去巴嘎鋪的路,我絕不再多占用你們一點點時間。白雪就送你們了,在天花板上找個旮旯給它睡覺就行。」
「那可不行,先生。」後悔哥從襯衫口袋裡摸出一卷鈔票,舔濕手指數出二十張,「我從不欠債。要麼咱先搭個伴?我們需要人手,你自己上路也太危險,前邊有巡林匪。」
靈思風又揉揉腦袋。他的各種器官差不多已經顫巍巍地回到原位,可以降級到普普通通一般化的低調恐懼。
「巡林的犯不著找我麻煩啊。」他嘀咕道,「我保證老老實實的,不亂點火、不亂餵動物。不過這其實也不取決於我,大多數時候動物會自己跑來拿我當糧食。」
後悔哥聳聳肩。
「只要沒有那種從天而降的熊,怎麼都行啊。」靈思風又說。
騎手們哄堂大笑。
「掉掉熊?誰跟你說的掉掉熊?」
「啥意思?」
「根本沒有掉掉熊這東西!夥計,你讓人騙了吧!」
「啊?掉掉熊就是……就那樣,」靈思風揮舞胳膊,「砰砰砰的……到處亂彈……老大的獠牙……」
「這位瘋得比摩根的驢還厲害啊夥計們!」克蘭西說。
冷場。
「那是多厲害?」靈思風追問。
克蘭西倚在馬鞍上,緊張地看看同伴,潤潤嘴唇:「那個,就是……」
「是啥?」
「就是……就是……」他的臉皺成一團,「就是嘛……」
「非……」靈思風給他提個醒。
「非……」克蘭西重複著,抓住救命稻草般品咂著一個單字。
「嗯?」
「非……常……」
「繼續繼續……」
「非……常……厲害?」克蘭西試探著。
「幹得漂亮!看見沒?這多簡單啊,」靈思風說,「剛才誰說有吃的來著?」
後悔哥對一名手下點點頭,手下拿來個口袋。
「裡邊有啤酒蔬菜什麼的,看你是把好手,我們額外給你一罐果醬。」
「醋栗醬?」
「對。」
「還有我一直在琢磨你這帽子。」後悔哥說,「掛一圈軟木塞是幹啥用的?」
「打蒼蠅。」靈思風回答。
「有效果?」
「當然沒效果,」克蘭西斷言,「要是有效果,早就有誰想出來了。」
「沒錯,我就是那個誰。」靈思風說,「不愁。」
「戴著有點呆啊,夥計。」
「那挺好。巴嘎鋪往哪邊走?」
「峽谷走到頭往左拐就行,夥計。」
「這麼簡單?」
「你先走著,碰見巡林匪再問路吧。」
「他們有沒有據點或會所什麼的?」
「他們……只要記住你走丟了肯定會被他們找到就行。」
「真的嗎?看來這是巡林的職責吧。祝你然。」
「然。」
「不愁。」
騎手們目送靈思風遠去,直到他消失在視野盡頭。
「他好像不太在乎?」
「要我說,他有點缺心眼兒。」
「克蘭西?」
「老大請吩咐。」
「你那句是瞎編的吧?」
「這個……」
「就是你編的,克蘭西。」
克蘭西似乎有些尷尬,很快又打起精神,激動地說:「好吧。那你昨天說的那句呢?『忙得像死馬卡路的獨臂木匠』?」
「那句怎麼了?」
「我查地圖了,沒有死馬卡路這地方。」
「胡說,當然有!」
「真沒有。就算有吧,誰願意雇個獨臂的木匠?所以這木匠不可能忙,對不對?」
「克蘭西你聽我說——」
「他肯定閒得去釣魚什麼的,對不對?」
「克蘭西,我們的目標是在荒野里發明一種全新的語言——」
「獨臂的話,釣魚都得找人幫忙穿魚餌,但是——」
「克蘭西,閉嘴,趕馬去。」
清理落石用了大約二十分鐘,又過了五分鐘,克蘭西回來報告。
「找不到那小破馬,老大。我們找遍了其他馬的肚子底下。」
「它不可能從我們身邊溜過去!」
「有可能,老大。你也見過它怎麼上懸崖了,現在說不定已經跑出好幾英里了。要去追那小子嗎?」
後悔哥想了想,啐了一口:「算了,我們把帶頭的野馬帶回去,值錢。」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峽谷盡頭。
「老大你還好嗎?」
「克蘭西,回去之後你進趟城,到牧歌旅店,把他們的軟木塞全包了,聽見沒?」
「老大你覺得那有用?那小子古古怪怪的就像……」他打住,看看老大的眼神,「就是挺怪的。」
「怪,但聰明。他身邊沒蒼蠅。」
他們身後的峽谷盡頭,一匹小馬的畫像在亂石和灌木的遮蔽下變成袋鼠,消失在岩壁中。
對馬斯特朗·瑞克雷發脾氣時,最糟糕的部分就是他根本察覺不到。
面對危險時,巫師們會立即放下手頭的事,開始爭論眼下遇見的是哪種危險。及至所有團隊成員達成共識,接下來就只有兩種結果:其一,他們所面臨的局面已經變得一目了然,必須馬上挑個方案採取行動,否則就死翹翹;其二,危險實在等得無聊已經走了。危險也是有自尊的。
龐德·斯蒂本小時候以為巫師都是超凡入聖的強大存在,動動手指就能翻天覆地,長大後才發現原來他們全是只關心雞毛蒜皮的糟老頭子,面對岌岌可危的險境甚至會為「岌岌可危」的詞源典故而忙著抬槓。
他從沒想過進化還可以向後進。如今某些老建築上還留有深深的傷痕,記錄著遠古巫師們的無上威能。
龐德心不在焉地任由雙腳引路,漫步在通往山頂的小道上。古怪的生物在路兩旁的綠蔭中窺視,有些就像——
巫師喜歡用書打比方,眼下的情景也讓龐德想到一本書,是他兒時收到的禮物。其實那書他現在還留著,掖在某處的某個紙箱子裡[33]。
那本書有許多小頁,小頁上的每個部分都畫著鳥、魚、獸的一部分身體,分為頭、軀幹、尾巴三塊。如果你足夠無聊,就可以用小頁自由組合,拼出例如馬頭蟲身魚尾的怪物。封面上寫著「樂趣無窮,足夠看上好幾個小時」,然而看上三分鐘你不禁就會思考什麼樣的人才能在這鬼玩意兒里找到好幾個小時的樂趣,以及儘早用儘量人道的方式把此人掐死是否可以在多年後為連環犯罪偵查隊省掉大量麻煩。但龐德真的樂此不疲地看了好幾個小時。
綠蔭中的生……怪物們就像從那書里跑出來的。喙和身體一樣長的鳥,巴掌大的蜘蛛。時而還能碰到水一樣閃爍的空氣團,龐德試著穿過去,起初有些輕微的阻力,接著氣團就讓步了,鳥兒和昆蟲似乎也不太願意繼續跟著他。
到處都是甲蟲。
小路漸漸到了山巔,山巔之下是個小山谷,遠處則有個閃著藍光的大號洞口。
一隻大甲蟲嗡嗡地從龐德耳邊飛過。
洞窟里充滿藍色迷霧,有複雜的影子在霧中浮動,還有聲音——尖嘯聲、吱吱聲,偶爾夾雜著叮噹聲,深處好像還有誰在工作。
龐德拂掉落在他臉上的甲蟲,緊盯著眼前的軀體。
那是一隻大象的前半身。
大象的後半身用違反一切自然法則的方式靠兩條腿立在洞穴深處,距前半身有好幾碼遠,二者之間的是……大象其餘的部分。
龐德以為把一頭大象從中間切開,再把瓤子舀出來,得到的會是……一團亂七八糟。可眼前這頭大象的內部卻井井有條,一條條粉色和紫色的管子整齊地碼在工作檯上,旁邊杵著架小梯子,頂端又是一團複雜的管子和大號器官,像是有人正在有條不紊地工作。這可不是一頭正在爆炸中的死大象,而是製造大象的施工現場。
小團的白光從洞窟的各個角落聚攏,旋轉了一會兒,在梯子頂端凝結成進化之神的形象。
神眨眨眼:「啊,是你啊,尖頭生物。我要在這裡操作一下,你告訴我有什麼效果。」
他把身子探進大象的前半身,大象的耳朵動了一下。
「耳朵動了。」龐德緊張地尖聲回答。
神喜滋滋地鑽出來:「真想不到動動耳朵那麼難。總之……你覺得怎麼樣?」
龐德咽了口唾沫,勉強答道:「很……很好。」他退後一步,撞到什麼東西,回身看到一條大鯊魚的血盆大口。鯊魚四周圍著……他只能認為那是某種生物學腳手架。鯊魚翻個白眼,後面是一條正在裝配中的大鯨魚。
「就是說,很好吧?」神問。
龐德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大象身上:「但是……」
「但是什麼?」
「真的要裝輪子嗎?」
神面露焦慮的神色:「輪子太小了嗎?不適合草原地帶?」
「那個,可能不太合適……」
「知道嗎,設計有機輪子可難了。」神有些嗔怨,「這可是我的小傑作。」
「你不覺得,那個,用腿走路更簡單嗎?」
「哦,一味因循守舊永遠不可能有突破嘛,關鍵是要多樣化,要嘗試一切可能。」
「掉進坑裡側翻了,輪子空轉翻不過身也是值得嘗試的重要手段之一嗎?」
神看看龐德,又陰鬱地看看半成品大象。
「要是把輪胎再做大一點呢?」神用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語氣問。
「恐怕也不行。」
「嗯,你說得好像有理。」神顫抖著兩隻小手,「怎麼辦,我在努力嘗試多樣化,但有時候也太難了……」
突然他奔跑著穿過滿滿當當的洞窟,推開另一端的兩扇大門。
「抱歉,我必須得去做一個,我全靠這個釋放壓力。」
龐德跟上去,門後是個更大的洞窟,裡面照得通明,空中飄著無數小亮點,像被隱形的線繩穿起來的珠子。
「甲蟲?」
「最好的減壓方式就是做甲蟲!」神來到一張大號金屬工作檯前,狂熱地翻著抽屜和盒子,「麻煩遞一下觸鬚盒子好嗎?就在那邊的架子上。對,心情不好就做個甲蟲。有時我真覺得甲蟲就是萬物的意義。」
「什麼萬物?」
神舒展胳膊,做了個囊括一切的姿勢,興高采烈地說:「就是萬物唄,一切,樹、草、花……你以為萬物的意義是什麼?」
「我從來沒想過是甲蟲。既然如此,大象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正說話的工夫,神已經做好了半隻甲蟲,綠色的。
「為甲蟲造糞呀。」神得意地回答。沒有哪個頭被擰上身體時會發出壓酒塞的聲音,但神為這隻甲蟲裝腦袋時就是這麼一個聲音。
「啊?費那麼大力氣就為了造糞,不覺得太誇張嗎?」
「這就是生態學。」
「不,肯定不是這樣的吧?」龐德追問,「那高等生物有什麼意義?」
「高?你是說……鳥?」
「不,我說的高等是指……」龐德猶豫了。這位神似乎對巫師毫無興趣,大概因為他們不像甲蟲吧。但按照現在的話題走向,龐德可以預見到一定程度的神學理論上的爭執。
「比如……猿類。」
「猿?哦,確實挺有意思的,顯然可以給甲蟲提供娛樂。但……」神望著龐德,似乎豁然開悟,「天哪,你不會以為猿是萬物的意義吧?」
「我是假設……」
「唉。你瞧,萬物的意義其實就是成為萬物的意義,如果這意義剛好就是甲蟲,我是不會反對啦。」
「但這個意義——我是說,如果選一種會思考宇宙本源的生物不是更好嗎?」
「哎呀,我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神暴躁地回答,「造物現在的狀態已經滿是漏洞了,再添個會思考的物種只能亂上加亂。大陸上的諸神至少在這方面做得對。智力就像腿,數量太多反而礙事,我覺得六條剛剛好。」
「可是終究有一天某個物種……」
神放開他最新的造物,它飛到空中加入數不清的甲蟲大軍,停在兩隻跟它幾乎一樣但略微有些不同的夥伴間。
「想明白了?你說得當然對,看得出來你有個相當高效的大腦——該死!」
空中爆出一點火花,一隻鳥出現在神身邊。鳥顯然活著,但一動不動地定在半空,身邊圍繞著閃爍的藍光。
神嘆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龐德見所未見的複雜工具,明面上稀奇古怪的各種零件預示著暗處可能還有更怪的零件,甚至其他沒拿出來的工具。
「然而,」神這麼說著,用工具切掉鳥喙,藍色光暈封住切口,「我得想個辦法重新組織一下造物的計劃,否則什麼也幹不成。最近的問題就是喙太多。」
「做大事,『開會』在所難免——」
「大喙、小喙、從樹皮里挖蟲子的喙、開堅果的喙、吃水果的喙,」神自顧自說道,「這些生物該自己進化,搞進化不就為了這個嘛,不能讓我一天到晚忙起來沒完啊。」神揮揮手,身邊出現一個掛滿各種喙的展架,他挑了個在龐德看來和剛切掉那個沒啥區別的喙,用工具裝在鳥頭上。藍光閃了一會兒,鳥消失了。消失的瞬間龐德似乎看到它的翅膀開始撲動。
此時龐德意識到雖然眼前這位神對甲蟲有著特殊癖好,可這就是自己一直夢想的所在,是學術快車道的最前沿。
當年他以為巫師們通曉宇宙運行的原理,所以才踏上奧法之道,但幽冥大學簡直是一潭死水。
比如馴服閃電吧,龐德已經用事實證明了其可行性。他成功讓庶務長的頭髮豎起、指尖爆出火花,這才用了一隻貓、兩根琥珀棒而已。他還設計了一套合理的方案,把幾千隻貓綁在同一個旋轉的大輪上,再去摩擦幾百根琥珀棒。可學校居然否決了他的計劃,理由很扯:太吵。他還精心設計了分離秘法能量的圖紙,可以源源不斷地生產廉價清潔的魔法能量,學校卻嗤之以鼻,說可能污染環境。但龐德已經用數字證明過這套方案摧毀世界的概率並不比過馬路被車撞到更大——雖然剛剛說完校門口就發生了六車連撞事故——可那也不是他的錯呀。
這孤島就是他有所成就的機會,而且他自認為已經看出進化之神的紕漏。
「抱歉,」龐德問,「您需要助手嗎?」
「真的,整個局面都失控了,」神充耳不聞的功力堪比巫師,「鬧到這個地步,我真需要一個——」
「嗨嘿!我說,這個地方真不錯呀!」
龐德聞聲翻起白眼。如果巫師來到真不錯的地方一定會主動告訴你,很大聲的那種告訴。
「啊,」神轉過身來,「這不是你的……群落嗎?」
「我得趕緊攔住他們。他們肯定會到處亂戳,還會問『這東西戳了會有什麼效果』。」龐德這麼說著的同時,其他巫師已經像遊戲廳里小孩子一樣四下散開,見什麼按什麼,企圖發現一台投過幣的遊戲機,能讓他們撿個便宜。
「不是應該先問問清楚然後再戳嗎?」
「不,他們會說不先戳一下怎麼知道有什麼效果。」龐德憤憤地說。
「都戳過了,還問什麼?」
「他們就那樣,見了東西先咬一口,嘴塞得滿滿的才問『哎,這是不是有毒』。最討厭的就是從來也沒見他們被毒死。」
「真奇怪。直面危險放聲大笑並不是合理的生存策略。」神評價著。
「不,他們不笑。」龐德憂傷地回答,「他們只會說『這也配叫危險?跟我們年輕時見過的相比這啥也不是嘛。唉,馴獸師啊,什麼什麼?還記得人稱窗戶的老麥克普朗德嗎……』」他聳聳肩。
「記得人稱窗戶的老麥克普朗德怎麼著?」神追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有時候我覺得這些名字都是他們編出來的!院長,你不能碰那個!」
正在檢查鯊魚牙齒的院長轉過身。
「為什麼不能,斯蒂本?」他身後的鯊魚猛地閉上嘴。
校長鑽進四分五裂的大象體內,只露出兩條腿。鯨魚體內也傳來隱約的響動,聽起來像極了近代如尼文講師的一個聲音說:「我扭一下這東西看看……啊,那個紫玩意兒開始顫啦。」
「手藝真棒。」瑞克雷鑽了出來,「真是一套好輪子。你是先上漆再組裝的嗎?」
「這不是模型,校長。」龐德從瑞克雷手裡搶下腎臟塞回大象體內,「這是一頭真大象,正在施工中!」
「哦。」
「正在被製造呢,校長。」瑞克雷似乎沒開竅,龐德進一步說明,「這可不是家常便飯。」
「啊,那麼一般的大象是怎麼製造的?」
「是被其他大象造出來的,校長。」
「哦,對……」
「是嗎?真的?」神插嘴問,「怎麼製造?連我也要承認象鼻子確實靈巧,但還不太能勝任精細工作呀。」
「哦,不是這種製造法,顯而易見。它們的做法是……您知道的……性交……」龐德感到臉頰開始泛紅。
「性什麼?」
這時龐德才想道:獨島。
哎呀……
「呃……就是雄性和雌性……」他勉強回答。
「那是什麼?」進化之神問。巫師們紛紛僵住了。
「繼續說,斯蒂本先生。」瑞克雷鼓勵道,「我們洗耳恭聽呢,尤其是關於大象的部分。」
「那個……」現在龐德確信自己已經滿臉通紅,「呃……您現在是怎麼得到花果什麼的?」
「自己造呀。造完了仔細觀察,等它們死了就總結經驗,根據實驗結果創造改良版。」神皺起眉頭,「但是最近植物的活動非常奇怪,總是產生種子,有什麼意義呢?我想阻止,它們不聽。」
「我認為……那個……它們是在創造性交,先生。性交嘛……就是您……它們……生物們創造下一代……生物的法子。」
「你是說……大象會製造更多大象嗎?」
「正是。」
「天哪!真的啊?」
「沒錯。」
「它們怎麼做?調整耳朵運動的部分特別費時間。還是說大象有特別的工具?」
龐德看到院長仰頭盯著天花板,其他巫師也都在尋找看似有趣的東西研究,總之都在避免與其他人的視線交匯。
「嗯,算是吧。」龐德意識到前方困難重重,決定放棄,「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那想必還有車間。」神從口袋裡掏出個小本子,從耳朵後取下一根鉛筆,「介意我做個筆記嗎?」
「它們……那個……雌性啊……」龐德試著講解。
「雌性。」神乖乖地寫在本子上。
「雌性嘛……有種很流行的方法……她呀……差不多就是在體內……製造新大象。」
神停下筆:「等等,我看出毛病來了。不可能在大象裡面再造個大象——」
「呃……造個小大象。」
「啊,我要再次指出你的錯誤。這麼造上幾回,大象不就跟兔子差不多大了嘛。」
「那啥,小大象會變大……」
「真的?怎麼變?」
「大概就是……它自己擴建……呃……從裡面建。」
「另外那個呢,就是那個,啊,不是雌性的?它幹什麼用?你的朋友不舒服嗎?」
資深數學家猛力拍打院長的後背。
「不愁,」院長尖著嗓子回答,「……時不時就……這麼咳嗽……」
神奮筆疾書了幾秒,停下筆,若有所思地咬著鉛筆頭。
「那麼這個,嗯,性交工程,是由沒受過訓練的勞動力完成的?」
「哦,對呀。」
「沒有任何品控措施?」
「呃,沒。」
「你們這個物種是怎麼做的?」神盯著龐德。
「這個……那個……嗯……啊……呃……」龐德語塞。
「我們不做。」瑞克雷幫腔回答,「院長啊,你這咳嗽可夠厲害的。」
「是嗎?真有趣。那你們怎麼製造自己?分裂嗎?分裂在阿米巴原蟲身上很好用,但長頸鹿就很不適應,這個我知道。」
「啊?不,我們專注於更崇高的事情。」瑞克雷又答,「還有洗冷水澡、晨跑什麼的。」
「哎呀,我最好再做個筆記。」神拍著自己的袍子,「具體怎麼操作?有雌性陪伴嗎?這個崇高的事情……到底有多高?這個概念真有趣。需要額外開孔嗎?」
「啊?什麼?」龐德問。
「讓生物自己製造自己,不是嗎?我一直以為產生種子什麼的都是吃飽了撐的,但現在我明白了,這能給我省好多力氣啊,相當多。當然在設計階段增加了工作量,但往後嘛,我想整個體系大概可以自我維持……」神飛快地寫著,手化作一團殘影,「驅動力和規則至關重要……這個……樹怎麼製造自己?」
「把龐德他叔叔找來再配上一把刷子就行了。」資深數學家說。
「說啥呢!」龐德憤然抗議。
神帶著一種智慧的困惑瞧了他們一眼,就像聽人用完全陌生的外語講了個笑話,還不確定講沒講到笑點,然後聳了聳肩。
「我覺得我唯一不太明白的地方啊,」神說,「就是為什麼會有生物在這個什麼來著……」他瞟了一眼筆記本,「在這個性上面浪費時間,而不去干點更有樂子的事……哎呀,你朋友這次好像哽住了……」
「院長!」瑞克雷吼道。
「我發現每次一提到性,你臉上就泛紅,身子還緊張兮兮左擰右擰的。這是什麼信號嗎?」神問。
「這……」
「麻煩你給我講講這是什麼原理……」
空氣中充滿潮紅色的巨型尷尬。如果尷尬是石頭,此刻你都能在上面刻出一整座看不見的紅色城市。
瑞克雷擠出一絲石化的微笑:「失禮了。先生們,教員會議?」
「……我爸爸說的。我當然不信……向來都耷拉著……院長你能不能閉嘴?我們可不能……冷水澡,真的……」
瑞克雷轉過身,再次亮出石化的笑容:「性啊,就是……呃,我們不談論的東西。」
「不太談論。」院長說。
「哦,我明白了。」神說,「能親身演示就直觀多啦。」
「這個,我們沒……呃,沒打算……」
「哎呀!先生們,你們在這兒呢啊!」
維特矮太太走進洞窟。巫師們突然安靜了,紛紛意識到維特矮太太在這個節骨眼上登場無異於在生命的游泳池裡通電。
「啊,又來了一個你們的同伴。」神高興地說,「還是說這位屬於另一個物種?」
龐德覺得他必須說點什麼。維特矮太太正看著他呢。
「韋……維特矮,那個,太太,她是位女士。」
「啊,讓我做個筆記。」神說,「女士是幹什麼的?」
「女士,嗯,跟我們啊,呃,是同一個物種的。」龐德艱難地開口,「這個……那什麼……嗯……」
「弱勢性別。」瑞克雷替他補完。
「抱歉,我沒聽懂。」
「呃……她嘛,她是個……雌性。」龐德回答。
神高興地笑了:「啊,那可太巧啦!」
「實在抱歉。」維特矮太太用平時對巫師說話的尖嗓子問,「誰來給我介紹一下這位先生?」
「哦對,當然了。」瑞克雷說,「真不好意思。神啊,這位是維特矮太太。維特矮太太,這位是神。就是這座島上的神。啊……」
「不勝榮幸。」維特矮太太說。在她的觀念中,神是非常體面的社交階層,至少長著人頭穿著衣服的神足夠體面,可以排在大祭司之上,跟公爵平起平坐。
「我要下跪嗎?」她問。
「嗚啊啊啊。」資深數學家哽咽了。
「他說不用。」龐德替他翻譯。
「那如你所說吧。」維特矮太太伸出手。
神抓住她的手,捏著拇指前後晃動。
「非常實用。兩邊相對的,我明白了,得做個筆記。你用雙臂交互攀緣嗎?雙足直立行走是種習慣嗎?我發現你和其他這幾位形狀不一樣,而且沒鬍子。是不是說你不如他們聰明?」
龐德注意到維特矮太太眯起雙眼,鼻孔擴張。
「先生們,有什麼困難嗎?我跟著大家的足跡到了那艘怪船那兒,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條路,所以……」
「我們在討論性呢。」神熱情回答,「真是令人激動的話題,你們不這麼想嗎?」
巫師們屏住呼吸。相比之下,院長的床單已經不算什麼事兒了。
「我不方便發表愚見。」維特矮太太謹慎地回答。
「嗚啊。」資深數學家叫道。
「他們都不想給我講。」神不悅地說。指尖爆出一點火星,在地上砸出個小坑。神似乎和巫師們同樣震驚。
「哎呀,這可太失禮了,真抱歉!」神忙不迭地道歉,「我……我焦躁的時候就有這種自然反應。」
所有人都望著地上的坑。龐德腳邊的石頭緩緩冒泡,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暈倒。
「這只是……焦躁而已?」瑞克雷問。
「好吧,說不定更接近……苦悶吧。天生的反射,真的忍不住。作為一個……嗯,物種,我們不太能接受,那個,被忤逆。真對不起,太抱歉了。」神擤擤鼻涕,一屁股坐在一隻半成品熊貓上。「唉,又來了……」他的拇指尖射出一道細小的閃電,電光炸裂,「希望昆特城的故事別再上演,你們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
「我都沒聽過叫昆特城的地方。」龐德說。
「是的,我猜你大概沒聽過吧,沒聽過就對了。那地方本來也不算什麼城,到處都是泥巴。我是說原本到處都是泥巴,後來就全是陶瓷了。」他轉向巫師們,面帶怒色,「你們知道的,有時候心情不好,見誰都發火!」
龐德用餘光看到同伴們難得地放下分歧,以極緩慢的速度整齊一致地側身蹭向洞口。
一道粗得多的閃電射來,在洞口附近的地面上燒出了一個窟窿。
「唉,讓我這張臉往哪兒擺?」神無奈地說,「這都是潛意識啊。」
「你早射的毛病不能治治嗎?」
「院長!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對不起,校長。」
「他們自尋死路,竟敢瞧不起我的易燃牛。」神的鬍鬚上火花四射,「好吧,我也承認,天熱時在某些特殊條件下牛會自燃,燒平整個村莊。可因為這個就不知感恩,合適嗎?」
維特矮太太向神投過一道漫長、冷酷的凝視:「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啊?」瑞克雷說。
「我不想冒犯各位先生,但我可不想滿頭著火地從這兒出去。」
神抬起頭,抽著鼻子:「關於這個雌性和雄性的概念,似乎大有前途,但沒人給我講細節……」
「哦,那個啊。」維特矮太太掃了一眼巫師們,輕輕把神扶了起來,「先生們請容我失陪片刻……」
巫師們帶著比目睹閃電時更為震驚的表情目送維特矮太太和神離開。主席用帽子遮住了眼睛:「我不敢看呀。他們幹什麼呢?」
「呃……就是聊天……」龐德回答。
「聊天?」
「然後她……好像是……揮手呢。」
「嗚啊啊!」資深數學家哀鳴。
「快來人,幫他透透氣,」瑞克雷說,「她好像在笑?」
維特矮太太和神回身看看巫師們。前者點點頭,似乎向後者保證所言之事絕無虛假,接著他倆都笑了。
「那好像是嗤笑。」院長嚴厲批判。
「這事我可能不該批准。」瑞克雷端著架子,「天神和凡間的女人,你們都聽過故事的。」
「天神會變牛。」院長說。
「還會變天鵝。」主席也說。
「還有金雨。」院長又說。
「對。」主席停頓片刻,「我就一直想不通這金雨……」[34]
「她現在說什麼呢?」
「老實講,我可不想知道。」
「哎,你們誰快來幫馴獸師一把好嗎?」瑞克雷催促道,「給他松松領子什麼的!」
他們聽到神在喝問:「它怎麼著?」維特矮太太看看巫師們,壓低了嗓門。
「有人見過維特矮先生嗎?」瑞克雷問。
「這……沒。」院長回答,「我是沒印象。大家都以為他死了。」
「誰知道他怎麼死的?」瑞克雷繼續追問。
「啊,小聲點……他們回來了……」
神笑眯眯地走來,向他們點頭示意。
「好,全理順啦!」神搓搓手,「真等不及進行實際操作。就算我在這兒枯坐一百年……真的,誰能相信呢……我是說……」神對著巫師們的僵硬面孔又笑起來,「那部分,就是這個雄性啊……然後雌性啊……真的,真不敢相信居然沒人嘲笑我……總之我現在明白是什麼原理了,順著這個思路有很多有趣的可能性……」
維特矮太太聚精會神地望著天花板,她的架勢和她那寬廣胸懷的運動方式似乎暗示她正在努力憋笑。維特矮太太幾乎從來不笑,現在這樣子看得人毛毛的。
「啊?哦?」瑞克雷蹭向洞口,「是嗎?幹得好啊。那你就不需要我們了吧?失陪了,我們趕著上船……」
「對啊,當然,我就不耽擱你們了。」神揮揮手,「我越想就越覺得性這碼事兒幾乎可以解決我的一切問題。」
「那可真難得。」瑞克雷一本正經地說,「你……也跟我們來嗎?韋……維特矮太太?」
「當然,校長。」
「呃……很好。非常好。啊哼,當然,還有你呢,斯蒂本先生?」
神回到工作檯前,在各種盒子裡翻騰著。空氣在閃爍。龐德抬頭看看鯨魚,它顯然有生命……但眼下還不算活著。他的目光滑過施工中的大象,越過一組組看似有機結構的神秘腳手架。藍光籠罩著叫不出名字的形體,其中一個好像有一部分是半頭牛。
龐德輕輕從耳朵上取下一隻四處探索的甲蟲。重點是,如果他現在離開,就永遠……
「我打算留下。」他說。
「好……呃……」忙碌的神頭也不抬。
「人類。」龐德提醒。
「好人類。」神說。
「你確定?」瑞克雷問。
「我好像從來也沒休過假。現在我要申請休假搞研究,校長。」
「但我們被困在過去了呀!」
「那就搞基礎研究。」龐德堅毅地回答,「有太多東西值得學習了,校長!」
「真的?」
「您自己看啊,校長!」
「既然你已經決定,我也不好阻攔。當然,你的薪水可要暫停了。」
「我可從沒領過薪水,校長。」
院長戳戳瑞克雷,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我們得打聽一下那艘船怎麼操作。」瑞克雷說。
「嗯?哦,沒問題的。」神從工作檯上抬起頭,「船自己會尋找具有不同生物地理特徵的地方,全自動的。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多沒意思呀!」他揮舞著一條甲蟲腿,「順時向有塊大陸正在升起,那麼大一塊陸地,船會直奔過去的。」
「新大陸?」瑞克雷問。
「是啊。我對造大陸什麼的沒興趣,但施工的聲音通宵達旦,在這裡都聽得到,煩死了。」
「斯蒂本,你真要留下?」院長再次確認。
「呃,是的……」
「我相信斯蒂本先生會發揚我校的優良傳統!」瑞克雷衷心祝福道。
龐德見識過學校的傳統,極輕微地點點頭。他的心在猛跳,上次這麼激動還是因為終於搞清了如何給小六編程。
終於,他找到了自己在這世上的歸宿。未來在向他招手。
破曉時分,巫師們沿山路折返。
「我覺得這神不錯呀,以神的標準。」資深數學家說。
「他給我們煮的咖啡相當好。」主席說。
「就是,我們剛講完咖啡是什麼,他轉眼就把樹種出來了。」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他們這麼走著,維特矮太太哼著小曲在前面領路,巫師們留心拉開一段體面的距離。他們不明所以地覺得維特矮太太贏了,雖然還不清楚究竟贏了什麼。
「龐德那小子怎麼會想留下呢?」資深數學家沒話找話,想把眼前的一片紅雲拋在腦後。
「那神好像挺高興的。」近代如尼文講師回憶著,「他說要設計就得把其他所有東西全都大改一遍。」
「我小時候還用黏土捏蛇呢。」庶務長快樂地說。
「真能幹,庶務長。」
「捏腳最難了。」
「可是我總忍不住想啊,我們是不是……修改了歷史,校長?」資深數學家問。
「不可能。」瑞克雷答道,「我們來之前歷史就已經發生了。」
「是啊,但我們一來就給改了。」
「那也是我們在過去改的。」
說到這裡,巫師們覺得已有定論。雖然時間旅行導致的時態變化很容易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在足夠分量的自大面前,大部分問題都不是問題。
「大學教員參與創造了一種設計生命形態的全新方式,想想就好厲害啊。」主席讚嘆著。
「是的,一點沒錯。」院長說,「誰說讀書無用?」
「一派胡言。」瑞克雷說,「誰會這麼說?」
「如果有人這麼說,我們就指著龐德·斯蒂本給他們看,說瞧瞧這位,努力學習,尊重師長,如今坐在神的右首——」
「坐在右手上神不就沒法……」近代如尼文講師沒說完就被院長打斷了。
「說的是坐在神的右手邊,如尼文講師。這麼說來,嚴格意義上講,他就是天使。」
「肯定不是,他恐高。而且他是血肉之軀,我確定天使是……用光還是什麼做的。不過他可以是聖人嘛。」
「他會行神跡?」
「不知道。咱們離開時他在說給雄狒狒設計更有吸引力的屁股。」
巫師們沉思了一陣。
「要我說,這就是神跡了。」瑞克雷說。
「我可不願意做這個打發時間。」資深數學家若有所思。
「按那個神說的,重新設計是為了讓生物們產生……從事……學習如何製造下一代,而不是把時間花在更……更有利可圖的事上。好像很多動物都要徹底重新設計呢。」
「從屁股開始,哈哈哈。」
「不要打岔,院長。」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資深數學家問,「雌狒狒看見雄狒狒,就琢磨『哎呀真是個顏色鮮艷的好屁股,沒錯,讓我們來……結合看看』?」
「必須承認,有時候我也會考慮這類問題。」近代如尼文講師說,「比如青蛙吧。如果我是個青蛙女士,要找先生,我關心的是腿長不長、抓蒼蠅在不在行——」
「舌頭的長度。」瑞克雷說,「……院長,你那咳嗽就不能吃點藥嗎?」
「正是。」近代如尼文講師又說,「得看看他有沒有好池塘之類的。把喉嚨鼓得跟肚子一樣大,咕咕叫什麼的,我才不在乎呢。」
「如尼文講師,我覺得那是咕兒呱叫。」
「你確定?」
「我確定,對。」
「哦對,一直是那麼叫,我想起來了。」
「我一直以為要保持物種延續,性是種很沒品的行為。」眼看要到海灘時,主席開口了,「肯定有更好的方法。性嘛,太……老套了,我認為。而且太激烈。」
「我大體上同意,但你有什麼更好的建議?」瑞克雷問。
「橋牌。」主席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認真的?橋牌?」
「打的那個很多卡片的牌?」院長問。
「我不覺得哪裡不合適。橋牌也是一項激動人心的活動,非常社交化,還不需要特殊裝備。」
「可是打橋牌需要四個人。」瑞克雷指出。
「啊,對。我沒想到這一層。對,這是個問題。好吧,那……門球呢?兩個人就能打。事實上,我自己安安靜靜打門球也很享受。」
瑞克雷在自己和主席之間製造了一點距離。
「我看不出來門球怎麼能跟生育扯上關係。」瑞克雷謹慎地說,「作為生活方式嘛是沒問題的,我承認。但跟生育方式不沾邊。你說該怎麼做?」
「他是神,」主席吸吸鼻子,「具體的操作不是該他決定嗎?」
「你認為女人會因為男人門球打得好就跟他過一輩子?」院長問。
「是啊,說到這個,跟那什麼相比,門球還不算特別扯——」瑞克雷說到一半突然打住,「我們換個話題吧。」
「我上個星期還跟他打了場門球。」趁主席走遠了,院長齜牙咧嘴地告訴瑞克雷,「噁心死了,我得好好洗個澡!」
「等回去我就把他的球槌全鎖起來,跟你保證。」瑞克雷小聲回答。
「他房間裡有一大堆關於門球的書,知道嗎?有的還帶彩圖呢!」
「畫的什麼?」
「著名的擊球場面。還是把他的球槌沒收了吧。」
「英雄所見略同啊,院長,略同。」
從前有個一般般快樂的巫師,紮營在乾涸的水洞邊,就在他完全認不出是什麼樹的陰涼下。他一邊砸呀,砸呀,砸一罐啤酒,一邊罵道:「多蠢的人才會用鐵罐裝啤酒?[35]」
終於,他用尖石頭在鐵罐上鑿出個洞,一道泡沫激射而出,他儘量用嘴巴接住。
除了這點麻煩,一切都挺順利。他檢查過樹木,沒有掉掉熊,最妙的是連小踹踹的影子也沒有。
他又小心地砸開一罐啤酒,邊思考邊嘬著裡面的液體。
什麼鬼地方啊!一切都和表面上不一樣,連喜鵲都會說話,雖然南腔北調吧,總歸是一句「誰這麼漂亮呀」,而且這兒從來沒下過雨。地下倒藏著那麼多水,還得用風車泵上來。
靈思風離開峽谷時又經過一架風車,起初還能泵出一點點水,但細小的水流就在他眼前斷掉了,偶爾才有一滴。
該死!他應該抓緊機會打些水走的。
靈思風看看口袋裡的食物,裡面有尺寸和重量都與炮彈相仿的一坨麵包,還有些蔬菜,至少都叫得出名字,甚至還有個土豆呢。
靈思風舉起土豆對著夕陽。
他曾經在碟形世界上的許多國家用過餐,有時甚至能趕在逃跑前吃完一整頓飯。然而每頓飯都感覺缺了點兒什麼。啊,廚師們用香料、橄欖、紅薯、大米等施展了精妙的手藝,到頭來他最渴望的卻是簡簡單單的土豆。
曾經,土豆泥或炸薯條是那樣的唾手可得,只須走到廚房說一聲就行。不管幽冥大學別的東西如何,至少那兒的食物總是能「張口就來」,哪怕嘴裡已經塞得滿滿當當。儘管現在想來有些不可理喻,靈思風在學校卻幾乎從未開口要過飯。飯桌上,一盤土豆從面前掠過,有時他會順便嘗上一勺,有時他竟沒有出手!就!讓!土!豆!溜!走!了!卻選擇了米飯。米飯啊!固然挺有營養,但只有水太多,土豆沉不下去的地方才不得不種大米呀。
午夜夢回,靈思風總會想起那些過往,醒來時還嚷著:「勞駕遞下土豆好嗎?」
特別糟糕的日子裡,他甚至會記起烤土豆上融化的黃油。
靈思風虔誠地把土豆擺在地上,再傾出袋子裡剩下的所有東西。一個洋蔥、幾根胡蘿蔔、一罐……聞起來像茶葉的東西,還有一小盒鹽。
一道靈光閃過,帶著一種創意穿過啤酒時的光彩和力道。
熬湯啊!營養又方便!只要把所有東西燴到一起就好啦!對,可以用空啤酒罐當鍋,生個火,把蔬菜全切碎,那邊的土地有些濕潤,表示下面有水……
他蹣跚著走過去。地上有個圓形的坑,似乎曾經是個水塘。一如在其他類似的地方,坑周圍的樹木比別處要稍微健康一點點,但地面上沒有水的影子,他也沒力氣挖。
這時他又被另一道靈光以啤酒的速度擊中。啤酒啊!啤酒就是加了料的水,不是嗎?加的料大部分是酵母,能夠入藥,絕對可食。這麼想來,啤酒無非是一種液態的麵包,對,用啤酒熬湯更好嘛!啤酒湯!此時有幾個腦細胞表示疑慮,卻被其他腦細胞揪著領子吼道:「不是還有人用葡萄酒燉雞嗎?」
砍掉第三罐啤酒的頂部花了些時間,但最終靈思風還是把打開的啤酒架在了火上,切碎的蔬菜正在泡沫中漂浮。這時又有幾點疑慮向他展開攻擊,卻被胳膊肘推到一邊。罐里飄起的香味讓他口角流涎,於是順手又開了罐啤酒,用於在餐前開個胃。
過了一會兒,啤酒蒸發了不少,他用棍子戳戳蔬菜,覺得還是挺硬。是不是缺點什麼?
鹽!對,就是鹽!鹽,了不起的東西。他曾在什麼地方讀過,說人兩個星期不吃鹽就要發瘋。難怪他現在哪哪兒都挺彆扭。於是他打開鹽盒,往湯里丟了一撮。
鹽是藥啊,能治傷,古時士兵的軍餉不都是用鹽發的嗎?這肯定是大大的好東西。一個當兵的,急行軍一個星期,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接著跟不要命的藍臉野蠻人打上一架,再急行軍回家。到星期五,百夫長拎個大口袋就過來了:「幹得好啊,小伙子們!給你們發鹽!」
他的腦筋真是靈得不可思議。
靈思風又看看鹽盒,聳聳肩,把一盒全倒了進去。經過上述論證,鹽定然是超厲害的食物。自己幾個星期沒沾鹽,所以這會兒才眼神飄忽腳下打絆子。
接著他把啤酒也幹了。
靈思風躺在地上,枕著石頭。不找麻煩,不管閒事,這才是重點。你看那些星星,自古以來沒事幹,就坐在天上閃啊閃。從來沒人對星星發號施令,多走運……
他顫抖著醒來,嘴裡好像鑽進了什麼怪物,原來是舌頭啊。天氣寒冷,地平線上隱約有些曙光。
還有一種可憐兮兮的吮吸聲。
一群羊夜間闖進了他的營地,其中一隻正努力想把嘴塞進空啤酒罐里。羊發現靈思風醒了,稍稍後退留出不算太遠的一段距離,死死地凝視他,像被馴服的動物在提醒它的馴服者:我們說好不互相傷害的!
頭疼。
附近總該有水吧。靈思風爬起來,望著地平線眨眨眼。那邊……不是有風車什麼的嗎?他想起昨天那些破敗的風車。不管別人怎麼說,這附近一定有水。老天爺呀,他也渴壞了。
他黏糊糊的目光移向昨晚那場偉大烹飪實驗的戰果。啤酒蔬菜湯,多美妙的想法,正是那種凌晨一點酩酊大醉時才能想出來的絕佳創意。
靈思風打了個冷戰,想起自己曾在類似場合下做過的偉大創造:意面配蛋奶醬,這個挺不錯;脆炸豌豆,也好吃。可還有一次實在沒麵包了,他決定生吃麵粉和酵母然後再喝些熱水。麵包到了胃裡不就這樣嗎?午夜下廚,當時總覺得說得通,邏輯非常完整,只不過午夜的邏輯和中午的邏輯不是同一種邏輯。
不管怎麼說,他必須吃點東西,而那半罐深棕色的黏液是這附近唯一不帶至少六條腿的食物。靈思風根本沒想過吃羊肉。羊肉正可憐巴巴地望著你呢,如何忍心。
他用棍子戳戳黏液,黏液像糨糊似的抓緊棍子。
「給我下來!」
靈思風終於扯開了一點,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說不定把酵母、啤酒和蔬菜混合起來就能得到——
沒錯,只能得到咸齁齁啤酒味的棕色黏膠。
說來也怪……雖然味道駭人,但他又忍不住嘗了一口。
媽呀,現在真要渴死了。
靈思風撿起啤酒罐,搖搖擺擺走向樹叢。那邊有水……只要跟著樹走就行;不管有沒有力氣,只管往下挖就成。
他花了半小時把空啤酒罐砸扁,再用鐵皮當鍬,挖到齊腰深。腳趾間感到絲絲潮意。
又過了半小時,洞已齊肩,水漫至腳踝。
隨便怎麼說,那棕色黏膠還真不賴,相當於液體版的矮人麵包。你先嘗上一口,接著不肯相信味蕾上傳來的反饋,還要再確認一口。可能富含維生素和礦物質吧,畢竟難吃到讓你不肯相信味蕾的東西大多富含這些玩意兒……
再次抬頭時四周已經圍滿了羊,渴望地看著潮濕的坑底,不時向靈思風投來謹慎的一瞥。
「你們盯著我也沒用。」羊不為所動,繼續盯。
「又不是我的錯,」靈思風嘟囔著,「我才不管袋鼠怎麼說呢。我初來乍到,天氣跟我沒關係。」
羊繼續盯。靈思風笑了。跟羊比板臉,任何人都要敗下陣來。羊實在不太可笑。
「唉,算了,要不做一套滑輪汲水系統吧,反正今天也沒什麼安排。」
他繼續挖了一陣,希望在積水徹底流失之前把坑加深一點。這時卻聽到一陣不成調的口哨聲。
他抬頭,在若干條羊腿之間看到有個人正穿過乾涸的水洞。那人只顧看羊,顯然沒瞧見靈思風。接著他就扔下背包,從裡面取出個口袋,小步靠近一隻落單的羊,飛撲過去,羊連咩一聲的機會都沒撈著就已落網。
那人正忙著把羊塞進袋裡,也聽到了一個聲音:「這羊說不定有主喲。」
那人飛快地四下張望,聲音是從羊群中傳來的。
「偷羊是要惹大麻煩的。以後你定會後悔。說不定有人真心關愛這些羊呢。來,把羊放了吧。」
那人慌亂地左顧右盼。
「我說,你想想。」那聲音還在繼續,「多好的地方,又有鸚鵡又有啥的,還有人傾盡心血養的羊,你卻非要偷走搞破壞。你不想作為偷羊賊遺臭萬——哦。」
那人扔下口袋,飛快地跑了。
「餵別跑啊,我就是想喚醒你的良知!」靈思風從洞裡爬上來,把雙手攏在嘴邊當喇叭筒,對著絕塵而去的人影大叫,「你露營的東西掉啦!」
口袋說:「咩。」
靈思風撿起口袋,聽到身後一陣響動,剛轉過身就發現有個人在馬背上對他怒目而視。
那人身後還有三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坎肩,戴著一模一樣的頭盔,面無表情,全身上下簡直寫滿了「警衛」兩個字。三人各持一把十字弓對準靈思風。
靈思風心裡一沉,意識到又惹上了與自己全不相干的麻煩事,難以脫身。
他努力微笑。
「然!不愁,哈?真高興見到你們,千真萬確!」
龐德清清嗓子:「您想讓我從哪兒開始?要不我先把大象做完……」
「從做史萊姆開始怎麼樣?」
龐德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為史萊姆設計師,但萬事總有開頭。
「可以,可以的。」
「當然了,史萊姆會從中間一分為二。」神帶著他走過一排排裝滿生物的閃爍方塊,甲蟲在頭頂飛來飛去,「其實沒多大前途。分裂雖然能適用於低等生物,但說老實話,對更複雜的生物來說就不太體面了,用在馬身上會死的。可這個『性』會非常非常實用,龐德。有了性,生物就有事幹了,可以給我們騰出時間搞大工程。」
龐德嘆氣。啊……他就知道肯定有個大工程。神做這麼多事可不是為了給可燃牛改善生活的。
「我能幫忙嗎?我一定可以貢獻力量。」
「真的?我以為動物和鳥類可能更適合你的……你的……」神不耐煩地揮揮手,「隨便你的什麼東西吧。」
「那個,是這樣沒錯,但您不覺得那些都有點太局限了嗎?」龐德說。
神笑了。身處快樂的神旁邊,就像給大腦洗了個熱水澡。
「正是!局限!太恰當了!每個物種都被局限在一種環境裡,或沙漠,或叢林,或山地,只能以一兩種東西為食,還要面臨來自宇宙中的各種威脅,氣候稍稍變化就要滅絕。這是何等之浪費啊!」
「就是說呀!」龐德附和道,「您需要的是一種靈活又適應性強的生物,對不對?」
「太對啦龐德!你來得正是時候!」兩扇大門在他們面前敞開,後面的圓形房間中間安置著金字塔形的一組台階。頂端有一團藍色迷霧,霧中幽光明滅。
龐德雙眼發燙,連眼鏡片都起了霧,他簡直能用目光把薄紙燒穿。仿佛未來正在眼前展開。是呀……這不就是自然哲學家的最高理想?他已經有了理論,現在就要實踐。
這次一定要撥亂反正。去他媽的改變未來!未來就是拿來改變的。嗯,他曾經反對過,確實,可是那……那時候是別人在主張改變未來。現在有神的支持,說不定創造智慧生物時可以多用些智慧呢。
首先要重整人類大腦,讓它不要把長鬍子和智慧聯繫到一起,年輕、精瘦、不戴眼鏡看不見遠處才是智慧的象徵!
「那麼……您已經完成了?」龐德問。
「大體上說,是的。那是我最偉大的成就,大象與之相比簡直是兒戲。但還有很多細節有待完善,看你有沒有能力吧。」
「不勝榮幸。」
藍色迷霧在他們面前分開,看那火花四射的樣子,裡面似乎有非常了不起的東西。
「您把這些東西放出來前需要先下指令嗎?」龐德的呼吸開始急促。
「簡單的指令而已。」神揮揮手,閃爍的光球開始收縮,「主要靠它們自己決策。」
「當然,當然,就算它們做錯了什麼,我們定幾條聖約就能糾正吧。」
「沒必要的。」神回答道,藍色光球消失,露出臻於化境的完美造物,「我發現最簡單的指令就很好用。比如……『造個適應暗處的頭』之類。看!是不是非常完美?何等的傑作!就算太陽熄滅,即使海水乾涸,這生物也永生不滅,不信你就——哎?龐德?人呢?」
院長舉起一根沾濕的手指:「右舷正側面來風。」
「那是好事吧?」資深數學家問。
「可能,可能。希望風能帶我們去神說的那片大陸吧,我真是受夠海島了。」
瑞克雷終於砍斷船蔓,把斷茬拋進海里。
綠色桅杆頂端喇叭花樣的花朵似乎在風中顫抖,葉子帆緩緩調整角度。
「要不是見過造船的神,我肯定要說這是大自然的奇觀。見到神就沒驚喜了。」院長說。
巫師們大多不愛冒險,卻深知成大業者以口糧為本,因此整艘船漂在水裡明顯比之前沉了不少。
院長挑出一根天然雪茄點著,做了個鬼臉:「不算很好,太青了。」
「暫且將就吧。」瑞克雷說,「馴獸師,你幹什麼呢?」
「給維特矮太太弄個點心,精選幾樣合口之物。」
巫師們望向他們在船頭搭起的粗糙涼棚。維特矮太太甚至沒提過涼棚的事,只是很正常地抱怨了幾句太陽真熱,轉眼間巫師們就爭先恐後地去砍竿子、編葉子。也許從沒有哪個涼棚集成了如此大量的智慧結晶,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涼棚才立得不太穩吧。
「我記得該輪到我了啊。」院長冷冷地說。
「不,院長,你給她端的果飲,還記得吧。」馴獸師邊說邊把奶酪果切成精緻的小塊。
「就那么小一杯飲料!」院長反駁道,「你這是整整一大盤呢。看,你還在椰子殼裡弄了個插花。」
「維特矮太太就喜歡這些擺設,」馴獸師平靜地回答,「不過她確實說過還是有些熱。或許你可以用棕櫚葉給她扇風,我來給她剝葡萄。」
「我必須再次指出這提議中根本性的不公之處。與剝葡萄相比,搖葉子是極為枯燥的活動。而且我是你的上司,馴獸師。」
「是嗎,院長?你為什麼那麼想?」
「不是我想,那是學校組織結構圖里寫著的。」
「哪兒的結構圖?」
「你跟庶務長一樣傻啦?當然是幽冥大學啊!」
「幽冥大學又是什麼地方?」資深數學家仔細地把百合花擺成賞心悅目的形狀。
「天哪,你這人……」院長向著地平線的方向揮手。這時他意識到關於時空的某些事實,話音漸漸斷了。
「你在這兒慢慢想,好吧?」資深數學家虔誠地捧著托盤站起來。
「我來幫忙!」院長也蹣跚著站起身。
「挺輕的,你放心——」
「不不,我不能讓你一人受累!」
他倆每人一隻手抓著托盤,空出另一隻手想把對方推開,於是兩人齊齊向前傾倒,留下一片椰奶和花瓣。
瑞克雷翻起白眼,心想這兩位肯定熱暈了頭。他轉向主席,看到後者正在用藤蔓把一節小木頭綁在長棍上。
「我剛才還在想,所有人都有些不正常,除了我們倆……呃,你幹什麼呢?」
「說不定維特矮太太想要打一局門球啊。」主席心照不宣地對瑞克雷擠眉弄眼。
瑞克雷嘆口氣,順著甲板走開了。圖書管理員又變回躺椅的形狀,正適合船上的生活,庶務長正躺在他身上睡覺。
葉子帆輕輕一動,瑞克雷覺得桅杆頂上的綠喇叭花似乎在聞味兒。
船離岸已經有些距離,突然一道煙柱順著山路襲來,停在海邊,變成了一個小點兒,又「撲通」一聲扎進海里。
葉子帆再次吱嘎作響,在風中抖動。
「啊嘿,那位!」瑞克雷喊。
遠方的人影揮揮手,繼續游泳。
於是他裝滿菸斗,饒有興致地看龐德游泳追船。
「容我夸一句,游得挺好啊。」
「校長,請求批准上船。」龐德踩著水,「勞駕扔根藤下來好嗎?」
「哦,當然啊。」
瑞克雷抽著菸斗,看龐德爬上甲板:「這距離游這麼快,說不定創紀錄了啊,斯蒂本先生。」
「謝謝校長。」龐德濕淋淋的,滴得甲板上都是水。
「還要再誇你儀容保持得不錯,尖頂帽也沒掉。帽子可是巫師在公開場合不可或缺的服飾。」
「謝謝校長。」
「帽子真挺好的。」
「謝謝校長。」
「都說巫師沒有帽子則與裸體無異,斯蒂本先生。」
「我也聽說過呢,校長。」
「但是你,我不得不指出啊,雖然戴著帽子,可還是字面意義上的裸體呀。」
「我怕穿著袍子游得慢,校長。」
「能見到你真好,雖然有些部位還是不見為好吧。不過我忍不住想問問,你為什麼回來了?」
「我突然覺得不能為學校貢獻力量未免對學校有失公道,校長。」
「真的?突然就思念母校了嗎?」
「可以那麼說,校長。」
瑞克雷被煙霧遮擋的雙眼中光芒一閃,龐德不禁再次懷疑此人也許比外表要更聰明,不過比瑞克雷的外表聰明並不算難事。
瑞克雷聳聳肩,取下菸斗,彈掉特別礙事的一團菸灰。
「資深數學家的泳裝在什麼地方擺著呢,我要是你,就趕緊找來穿上。現在這氣氛,我懷疑唐突了維特矮太太怕是要被絞死。如果你有什麼心事,我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謝謝校長。」
「當然了,現在我沒有大門。」
「謝謝校長。」
「你就假設大門敞開著。」
「謝謝校長。」
龐德感恩戴德地溜走,心想幽冥大學的巫師原來只不過是狂而已,連庶務長也算不上真瘋。
現在他閉上眼,還能看到蟑螂抽動時進化之神滿臉狂喜的樣子。
靈思風搖晃著鐵柵欄:「不給我來個審判嗎?」
過了一會兒,有個獄卒從走廊上過來:「你要審判幹什麼呀,先生?」
「幹什麼?你當我傻的吧,審一遍說不定就知道我沒偷羊了呀,不是嗎?我那是在救羊啊。你們要能把賊抓來,他也會這麼說的!」
獄卒靠在牆上,雙手插在腰帶里:「對啊,說來真逗。我們搜啊搜啊,告示也貼了,啥都弄了,偷羊的王八蛋居然沒臉出來自首!人性何等齷齪,是不是?」
「那我怎麼辦?」
獄卒撓撓鼻子:「勒著脖子吊到死吧,夥計。明兒個一早。」
「你們不能勒著脖子吊到我道歉嗎?」
「不行,夥計。非死不可。」
「哎呀,說來說去不就是只羊嘛!」
獄卒笑得更開心了:「啊,之前好多人上絞架的時候都那麼說。說實話,你是我們多少年來抓到的頭一個偷羊賊。我們的大英雄全是偷羊賊,你肯定能引來一大批觀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