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陸4
2024-10-09 10:04:2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按說瑞克雷不該對庶務長有如此大的影響,因為庶務長也沒幽默感,並且以此為傲。庶務長不是愛笑的人,但他以一種機械化的方式理解笑話的工作原理。可瑞克雷講笑話就像牛蛙做庶務長,加不到一塊兒去。
所以庶務長發現還是活在自己的臆想世界裡更舒坦,不用聽任何人廢話,處處有白雲和鮮花。即便如此,外面的世界總有些東西要透進來,他不時踩著螞蟻蹦蹦跳跳,以防大家期望他這麼幹。其實他內心深處非常希望踩死的某隻螞蟻按某種難以想像的迂迴算法,剛好是瑞克雷的遠親。
正是在忙著改寫未來的過程中,他發現地上有根好像特粗型綠色膠皮管子的東西。
「嗯?」
管子略微透明,似乎還在有節律地脈動。他伏在管子上聆聽,裡面有咕嘟咕嘟的聲音。
庶務長雖然神志輕微失常,卻還保留著真正的巫師漫不經心地踱進危險境地的本能。所以他順著管子摸了過去。
靈思風醒了。被人踢肋骨時想繼續睡下去可不容易。
「啊嗯?」
「你是不是想逼我往你頭上潑水?」
靈思風立即認出那絮絮叨叨的嗓音。他扒開眼皮:「啊,怎麼是你?你是我想像出來的!」
本書首發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那我在你肋骨上再來一腳?」小踹踹說。
靈思風掙扎著站起來。天光已亮,他就躺在酒吧後邊的灌木叢里。
記憶閃回,像一場默片電影,眼皮就是破破爛爛的銀幕。
「有人打架……風狂用十字弓射了那個……那個誰!」
「射到腳了而已,把他釘在原地讓他乖乖挨打。袋熊酒量不行,總惹麻煩。」
靈思風烏漆墨黑的腦海深處,閃過更多記憶片段:「對,有好些動物在裡面喝酒!」
「對,也不對。我跟你解釋過……」
「我洗耳恭聽。」靈思風說完忽然愣了一下,「不,我先洗個腎,稍等啊馬上回來。」
嗡嗡的蒼蠅和一种放之四海皆準的氣味把靈思風引到附近的一間小屋。有人把這地方叫「衛生間」,但開門進去誰都會懷疑這名字是否妥當。
靈思風又跑了出來,憋得蹦蹦跳跳:「呃……裡面有隻大蜘蛛蹲在馬桶座上……」
「你打算怎麼辦?等它用完廁所自己出來嗎?用帽子把它攆走啊!」
真奇怪,靈思風一邊把蜘蛛請出去一邊想,人類在千里荒野之中隨便找個小樹叢就能便溺,可一旦附近有茅廁,大家就寧可大打出手也要搶著用。
「滾遠點,別回來了。」他確定蜘蛛已經走遠了才敢小聲說。
人類的頭腦經常無法專注於手頭的正事。靈思風的視線四處遊走。正如其他所有的私密場所,這廁所的訪客們也無法抑制在牆上作畫的衝動。
也許是光線落在古老木刻上的方式不同尋常,在常見的徵友啟事和問候先人之下刻著一群戴尖帽的人像,筆畫入木三分。
靈思風滿腹心事地悄悄溜出廁所,藏身在灌木叢里蹭著逃跑。
「不愁。」袋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靈思風不禁慶幸自己剛剛尿過。
「我不信!」
「你走到哪裡都能看到,那些畫是大陸的一部分,甚至已經紮根人心深處。夥計,你逃不過命運的。」
靈思風甚至不想爭論。
「你會搞定這些麻煩事的,」小踹踹又說,「都是你引起的。」
「不是我!向來都是麻煩事找我,我不可能創造麻煩事!」
「我能一腳給你開膛。要試試不?」
「呃……免了。」
「你還沒注意到嗎?你越逃,碰上的危險就越多。」
「是的,但新來的危險也能逃掉。這就是逃跑之美啊。死亡只有一次,逃亡是永恆的。」
「啊,可據說懦夫要死一千次,而英雄只死一次。」
「一次勝千次。」
「你不知道羞恥嗎?」
「不知道。我要回家,要找到這個叫巴嘎鋪的城市,到那兒找條船,打道回府。」
「巴嘎鋪?」
「別跟我說這地方不存在。」
「哦,不,是個大城市呢。你要去那兒?」
「不要試圖阻攔我!」
「看來你決心已定啊。」
「看我的口形!」
「鬍子擋著看不見。」
「那看我的胡形!」
袋鼠聳聳肩:「那麼說來我就別無選擇了,只能繼續幫你。」
靈思風挺直了身板兒:「我自己找路。」
「可你不知道路啊。」
「我找人打聽!」
「吃的怎麼辦?你會餓死的。」
「啊哈!那你就錯了!」靈思風厲聲道,「我有超能力。你看!」
他抬起附近的一塊石頭,在下邊抓了一把,舉在空中揮舞著。
「看見沒?厲害吧!啊?」
「太厲害了。」
「啊哈!」
小踹踹點點頭:「從來沒見過這麼甩蠍子的。」
神靈高坐枝頭,忙著創造一種大有可為的新品種甲蟲。庶務長溜達著從樹下經過。
終於!他們之中終於有一個發現它了!
神靈參觀過巫師們的造船現場,沒太看懂這幫人究竟要幹啥。就他所看懂的部分,他們好像對木頭會漂的事實頗有興趣。木頭會漂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神靈把甲蟲拋向空中,甲蟲在到達拋物線的頂點時突然有了生命,飛向遠處,化作樹冠之間的一點虹彩。
神靈飄離樹梢,跟隨著庶務長。
他還未確定要怎麼處置這些生物,島上就已經炸開了鍋,稀奇古怪的東西層出不窮,打亂了他的精心規劃。這些顯然是社交生物,其中一部分具有特定的功能,例如長紅毛的那個是爬樹的、心不在焉踩螞蟻的這個是撞樹的。神靈希望探明這種設計背後的原因。
「啊,庶務長!」院長關切地問道,「你想不想去水裡兜一圈啊?」
庶務長看著泡在水裡的那段原木,考慮著措辭。在他迫切需要的時候,大腦和嘴巴也會暫時合作。
「我曾經有條船。」
「好哇!這兒又有一條,只要……」
「是綠色的。」
「是嗎?我們可以……」
「我又找到一條綠色的船。在水裡漂著呢。」
「對對,真能幹。」瑞克雷和善地敷衍道,「好多帆的大船對吧。說認真的,院長——」
「只有一張帆,」庶務長繼續,「前面還有個光溜溜的女士。」
浮在空中的神靈暗自罵了一句。他的設計里可沒有船首像。有時候他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光溜溜的女士?」院長問。
「冷靜,院長,」資深數學家說,「他大概是干青蛙丸嗑多了。」
「在水裡上上下下地漂著呢。上,下,上,下。」
院長看著他們自己的傑作。儘管滿載眾望,它還是沒能在水裡上上下下。原木定在原位不動,海水圍著它上上下下。
「這是個島,有人開船過來也合情合理,不是嗎?什麼樣的光溜溜女士?黑皮膚的嗎?」
「嚴肅點兒,院長!」
「這是探索精神,馴獸師。重要的生物地理知識。」
庶務長等大腦恢復正常才回話:「綠色的。」
「那可不是人類的正常膚色,穿沒穿衣服都不該是綠色。」資深數學家說。
「大概暈船了吧。」院長心裡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徒然渴望,他不想輕易放棄。
「上上下下。」庶務長又說。
「我覺得我們得去看看。」院長表了態。
「維特矮太太怎麼辦?她還在小屋裡沒出來呢。」
「我覺得不該帶維特矮太太去看光溜溜的女士,綠色的也不行。」資深數學家說。
「為什麼不?她肯定見過至少一個裸女,當然,不是綠色的。」
資深數學家挺直了身板兒:「沒必要這麼詆毀人。」
「什麼?顯然她……」
院長的話只說了一半。維特矮太太移開小屋門口擋著的大樹葉,走了出來。
她頭上插的花太過搶眼,裙子也和平時的不大一樣。
例如,最明顯的一點,裙子「變少」了。
碟形世界上沒有比基尼島,因此巫師們沒聽過以該島命名的比基尼泳裝。把它稱為比基尼也不太合適,因為維特矮太太用裙子縫製的泳裝比那宏偉得多,足以稱為紐西蘭——兩塊很大的土地,被一條窄窄的海峽從中間分開。剩下的布料則被她圍在腰間,像島民穿的紗籠裙。
總之那其實是非常得體的服飾,只不過看起來也許不甚得體。哪怕是一片六平方英尺的無花果葉,也只不過是一片葉子。
「我覺得這樣可能更適合炎熱的天氣,」維特矮太太說,「當然,在校園裡我不會穿成這樣,但既然我們得在這兒住一陣子,我就想起以前見過的一張薩米特里島扎尊巴女王像。對了,這裡有什麼可以洗澡的地方嗎?各位知道嗎?」
「嗚啊啊啊啊。」資深數學家說。
院長清清嗓子:「叢林裡有個小池塘。」
「池裡有睡蓮,」主席趕忙補充,「粉色的。」
資深數學家:「嗚啊啊啊啊啊。」
「還有個瀑布呢。」院長又說。
「嗚啊啊啊啊啊。」
「其實還有一棵肥皂樹。」
維特矮太太在大家的注視下走遠了。
「上,下,上,下。」庶務長說。
「真是位淑女啊。」瑞克雷讚嘆,「她脫了鞋走路的姿勢好像有點不一樣!馴獸師,你還好嗎?」
「嗚啊啊?」
「你好像中暑了,紅彤彤的。」
「我嗚啊啊啊……我……哎呀真是熱死人了……我可能要涼快一下,去……」
「去海里。」瑞克雷的語氣意味深長。
「海鹽對皮膚害處可大了,校長。」
「確實。算了,或者你可以等維特矮太太回來再去用池塘。」
「你這麼說太傷人了,校長,難不成你以為——」
「行了行了。現在可以出發去看船了嗎?」
半小時後,巫師們在海島另一端的沙灘上集合。
確實是綠的,在水裡隨波上下。那當然是艘船,造船的人仿佛有本極為詳盡的造船指南,就是沒插圖。船的一切細節都很模糊,例如船首像,明顯是女性的輪廓,但細節堪比被嗍過一遍的小人軟糖,讓院長很是失望。
看到船首像,資深數學家就想到了維特矮太太,但眼下他這樣子,看見什麼都會想到維特矮太太,石頭、樹木、雲彩、椰子,都一樣。
還有船帆,毫無疑問是片葉子。一旦注意到這點,你就會逐漸意識到整艘船都有些南瓜的氣質……
龐德咳嗽一聲:「某些植物靠飄浮的種子擴散繁殖,例如普通的椰子……」
「椰子有船首像?」瑞克雷問。
「呃……有一種紅木的果實裡面生有龍骨……」
「還有帶索具的帆?」
「呃……沒有……」
「還有,頂上那些花是怎麼回事?」瑞克雷逼問。桅杆頂端原本是瞭望台的位置生了一蓬喇叭形的花朵,像綠色的水仙。
「管他呢。」主席說,「就算這東西本質上是個大南瓜,那也是船啊,而且容量可真不小,這瓜絕對能坐下一窩人。」
「出現的時機也太巧了。我懷疑這背後的動機。」
「我剛才說『能坐下一窩人』,」主席解釋說,「因為南瓜有個別名叫倭瓜——」
「明白明白。」瑞克雷看著船若有所思。
「我是想說——」
「謝謝你的講解,主席。」
「其實這船真挺寬綽的。」院長無視主席痛苦的表情,「我主張大家帶好口糧,上船出發。」
「去哪兒?」瑞克雷問。
「隨便哪兒,找個兇惡的爬行動物不會突然變成鳥的地方!」
「你希望鳥突然變成兇惡的爬行動物嗎?」瑞克雷走向海里,一直到海水漫到腋下的地方,舉起法杖敲擊船身。
「你這就有點抬槓了,馬斯特朗。」院長說。
「是嗎?斯蒂本先生,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種肉食植物?」
「好幾十種,校長。」
「它們捕獲的最大獵物尺寸是——」
「薩米特里島的薩普樹捕獵時沒有尺寸上限;梆梆嘟島的大錘草偶爾獵食人類,就是那些沒看見綠葉掩映中藏著一把木槌的倒霉蛋;多種植物可以捕殺老鼠那麼大的獵物;金字塔絞殺藤嚴格來說只捕食比它更蠢的植物,但——」
「正當我們需要船的時候就冒出一株船形植物,我覺得有蹊蹺。」瑞克雷慷慨陳詞,「巧克力椰子可以忍,帶過濾嘴的香菸果也湊合了,但是一整艘帶船首像的船?」
「正經船都有船首像。」資深數學家說。
「對,可植物怎麼知道?」瑞克雷蹚著水向岸上走去,「反正我不上當,先搞明白有什麼詭計再說。」
「該死!」
大家都聽到了——微弱、尖厲、憤怒,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一聲罵。
空中出現一系列柔和的小白光球,互相圍繞著越轉越快,向內爆發。
神靈眨眨眼,前後搖擺著找平衡。
「哎呀天啊,」神靈說,「我長什麼樣子?」
他把手抬到面前,試探著活動手指。
「啊。」
手拍了拍臉,又拍了拍光頭,在花白的長須上逗留片刻。神靈迷惑了。
「這是啥?」他問。
「呃……鬍子?」龐德回答。
神靈低頭看著自己的白色長袍:「哦,父權的象徵?啊,好吧……我看看……」
神靈似乎在努力把自己集中成一堆。他盯著瑞克雷,兩道寬大的白眉擰得像憤怒的毛毛蟲。
「爾等速速離開此地,否則必遭神罰!」神靈發令說。
「為什麼?」
神靈大吃一驚:「為什麼?這裡不容你問為什麼!」
「為什麼不容?」
神靈有點慌張:「因為……爾等速速離開此地,否則我必帶著膿瘡登門降災!」
「真的?別人登門拜訪都會帶瓶酒。」瑞克雷說。
神靈猶豫了:「什麼?」
「或者蛋糕,」院長也說,「做客的時候帶蛋糕也不錯。」
「得看你帶的是哪種蛋糕。」資深數學家補充,「我總覺得帶海綿蛋糕就有點瞧不起人的意思。最好是那種杏仁糖的。」
「爾等速速離開此地,否則我就帶著蛋糕登門!」神靈重新措辭。
「比膿瘡強。」瑞克雷。
「海綿蛋糕可不行。」資深數學家。
現在神靈面臨的問題是:顯然他從未跟巫師們打過交道,這幫傢伙可都是被嚇大的,當學生時每天都要提防掙脫束縛的惡魔把他們的腦袋擰下來,再對脖子上的洞做些難以描述的事情。相比之下膿瘡什麼的根本不值一提。
「聽著,我就是這地方的神,明白嗎?我是全能的!」
「我希望,那個,最好是帶粉色和黃色方塊的那種蛋糕——」馴獸師還在嘀咕。巫師們大多是一根筋,開啟一個話題就要討論到底。
「那你有點矮呀。」院長評價。
「外面撒上杏仁糖,最棒了……」
神靈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勁。掌握尺寸比例可不容易。三英尺的身高對增加權威毫無助益。
「該死!」神靈又罵一句,「我怎麼這麼矮?」
「身高不能代表一切,」瑞克雷勸解道,「人們說這話時總要嗤笑,真想不通為什麼。」
「說得太對了!」神靈怒道,似乎被瑞克雷引上了一個全新的思路,「你看阿米巴原蟲。哦,你看不見,因為阿米巴原蟲太小了。人家適應能力強、效率高、長生不老,多神奇的生物。」說著,淚水瀰漫了他的雙眼,「我最成功的造物。」
「抱歉,先生,您究竟是管什麼的神?」龐德問。
「究竟有沒有蛋糕?」資深數學家也問。
神靈抬頭看著他們:「什麼?」
「我說您究竟是負責掌管什麼的神。」
「我說你到底帶沒帶蛋糕?」
「馴獸師?」
「校長有何吩咐?」
「我們不討論蛋糕。」
「但他說……」
「馴獸師,你有話先憋著,等離了港口再對大海說。神啊,請你繼續說。」
神靈氣鼓鼓的,像是隨時準備大發雷霆,隨後便泄了氣,跌坐在石頭上。
「那些降災什麼的說法根本沒用,對不對?」他憂鬱地問,「直說吧,不用給我面子,我能看出來。我真能讓你們生膿瘡,你要明白,只不過我想不出這麼幹有什麼意義。膿瘡嘛,過幾天自然就好了。而且那不是欺負人嗎?實話跟你說吧,我差不多是個無神論者。」
「啊?」瑞克雷重複一遍,「無神論的神?」
神靈看看大家的表情:「對,我知道,聽起來挺沒譜的是吧?」他捋著自己花白的長須,「為什麼我有這玩意兒?」
「早上忘颳了?」瑞克雷再度回應。
「我就是想用個你們認為有神靈范兒的形象出現,就是長鬍子加睡衣嘛,但長鬍子有點讓人搞不懂。」
「那是智慧的標誌。」瑞克雷率先表態。
「據說是。」從沒長過大鬍子的龐德說。
「智慧——洞察、敏銳、知識,」神靈沉吟,「啊,毛髮增長能改善認知功能的運作?也許是某種散熱裝置?」
「從沒仔細考慮過。」瑞克雷果斷回答。
「隨著智慧的積累,鬍子會變長嗎?」神靈問。
「鬍子和智慧,我不確定哪個是因哪個是果。」謹慎的龐德說。
「恐怕我知道的也不夠多,」神靈聽起來有點悲傷,「說老實話,我覺得宗教真是討厭極了。」他長噓一口氣,看起來更矮小了。
「真的,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有時生活還是要背叛我……啊,抱歉,好像有液體從我的呼吸管里冒出來……」
「擤擤鼻子吧!」龐德建議。
神靈一臉的恐慌:「怎麼擤?」
「我是說,您就拿著……嘿,用我的手絹。把它蓋在鼻子上,然後……用鼻子往裡面吹氣。」
「吹氣?有意思。這片白葉子真有趣。」
「不,那是棉手絹,這是……造出來的。」話說到這兒就打住。龐德當然知道手絹是造出來的,跟棉花有關係,他還有一點點關於織布機什麼的模糊印象,但說到手絹究竟是怎麼來的,他就只知道走進店裡跟老闆說:「我要一打加厚的白手絹,謝謝。另外在角落繡上姓名首字母要加多少錢?」
「你是說……創造出來的?」神靈突然滿腹狐疑,「你們也是神嗎?」
神靈腳邊,一棵嫩芽鑽出沙土,快速生長。
「不,不。呃……只要拿點棉花,然後……用錘子打扁吧,我記得……然後就得到手絹啦。」
「哦,你們是使用工具的生物。」神靈放鬆了一些。腳邊的嫩芽已經長成完整的植物,正在舒展綠葉,還長出了一個花苞。
神靈很大聲地擤鼻涕。
巫師們湊近了些。他們當然不怕神,但眾神的脾氣變幻莫測,聰明人都敬而遠之。不過一個奮力擤鼻涕的……不管是人是神,都很難讓人畏懼。
「你真是這地方的神?」瑞克雷問道。
神靈嘆道:「是。我以為沒什麼難的,不就是個小島嘛,我完全可以重新來過,用正確的方式。但一切都徹底亂套了。」花苞綻開了,是朵毫無特色的小黃花。
「重新來過?」
「是的。就是……做神嘛。」神靈向著中軸地的方向揮揮手。
「我以前在那邊工作,基本的日常神務,用黏土和腳指甲創造人類什麼的,明白吧?然後就是坐在山巔往下丟閃電,以及再往後的全套。然而呢,」他也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其實沒幾個神能做到啦。」
「真的嗎?」瑞克雷聽得很入神。
「控制閃電可難了。我們平時就胡扔,直到剛巧劈中哪個倒霉蛋,這時我們就跑出來用打雷似的聲音說這人有罪,活該被劈。他們肯定犯過什麼錯,對吧?」神靈又擤擤鼻子,「非常壓抑,真的。反正……要說一切的根源,大概得從我想創造一種更易燃的牛說起吧。」
他看看巫師們疑惑的臉。
「焚燒獻祭,懂了吧。可牛明明一點都不好燒,天生就是濕漉漉的生物,而且本來大家的柴火就不寬裕。」
眾巫師還是一片茫然,神靈繼續解釋:「說實話,我真搞不懂這一套有什麼意義。時時刻刻都在吼叫、降災、發火……對所有人都沒好處。但最糟糕的部分……你們知道是什麼嗎?最糟的就是一旦你停止降災,人們就都跑去崇拜別的神了。難以置信啊,是不是?他們會說『降災多的時候世道要好得多啦』『神靈要是多降災,街上肯定更安全』之類的。所謂的降災其實就是某個倒霉的牧羊人剛好在雷雨天站錯了地方,又剛好被閃電劈中。接著祭司們就跑出來說『你們都知道放羊的行為不檢,現在天神發怒了,我們要修座更大的神廟,謝謝』。」
「典型的祭司行徑。」院長嗤之以鼻。
「但是群眾真信啊!」神靈幾乎在號叫,「真的讓人鬱悶極了。我猜最初創造人類的時候大概把模子弄壞了吧。天上有雷雨,幾個弱智牧羊人在不巧的時間出現在不巧的位置,緊接著獻祭台就被圍得密密匝匝,連落腳的地兒都沒有,濃煙燻得人什麼都看不見。」他在龐德的手絹上找到一塊還算乾爽的地方又擤擤鼻涕,「我盡力了,神靈做證,我盡力了。我就是神靈,所以我給自己做證。我告訴他們『爾等在雷雨天必躺平』,告訴他們『爾等的糞堆應遠離水井』,甚至告訴他們『爾等真的應該團結友愛』。」
「有效嗎?」
「不知道,所有人都被隔壁山谷那神的信徒弄死了,他說凡是不信他的都該殺。真是個壞蛋。」
「那火牛呢?」瑞克雷再問。
「什麼東西?」神靈還沉浸在痛苦之中。
「更易燃的牛。」
「哦對。那是另一個沒有成功的好想法。我是這麼想的,如果你在,比如說橡木里吧,找到表示『易燃』的部分,再用它替換掉牛里表示『濕漉漉』的部分,那不就成了嘛。可惜最後得到了一種叫聲煩人且四處噴奶的灌木,但我證明了基本原理是說得通的。可當時我的信徒不是死了就是皈依到隔壁山谷了,所以我就想,去他媽的,我要找個地方重新來過,這次我會幹得更合理。」說到這兒,他的情緒好轉了一些,「你們可猜不到把最普通的牛拆解成極微小的零件後能得到什麼。」
「牛肉湯。」瑞克雷插話。
「因為只要一直拆解下去,萬事萬物都是一堆指令而已。」神靈似乎沒聽到,自顧自說了下去。
「那不是我經常說的嘛!」龐德突然說。
「你也贊同嗎?」神靈瞥了他一眼,「總之……就是這麼開始的。我認為應該創造能根據需求改變自身指令的生物……」
「哦,您是說進化。」
「是嗎?」神靈好像在思考,「隨時間改變……對,真是個好詞兒。進化,對,我就是做這個的。可惜進化並不是很順利。」
「啵」的一聲,那株植物結果了,果莢綻開,裡面菊花般皺成一團的是一塊新鮮的白手絹。
「看到沒?」神靈評價著,「這就是我反對的,所有生物都只想著自己。」他心不在焉地摘下手絹,擤了鼻涕,又把它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船的事兒我真抱歉。」神靈繼續說,「趕工的結果。我不希望你們擾亂環境,又不相信降災那一套,所以我想既然你們打算離開,那就幫你們儘快出發。我自認為隨機應變做得還不錯。我估摸著這船也會自己尋找陸地。你們為什麼不走?」
「船前面光溜溜的女士露餡兒了。」瑞克雷坦承。
「前面啥?」神靈望著船的方向,「我眼神有點不濟……哦,天啊,對,船首像。又是該死的形態共鳴。能不能別添亂?」
手絹草剛結出第二枚果實。神靈眯起眼睛伸出手指,當場將之焚化。
巫師們齊齊退後。
「我五分鐘沒留神,所有東西就都不講紀律了。」神靈怒道,「全都想著怎麼能讓自己更有用,怎麼會這樣?」
「打斷一下,我沒聽錯吧?您是進化之神?」龐德問。
「呃……有什麼問題嗎?」神靈頗有些焦慮。
「進化古已有之啊!」
「是嗎?我才搞沒幾年啊!難道說還有別的神也在做?」
「恐怕是的,先生。人們培育兇猛的狗和飛快的賽馬……甚至我叔叔都能用堅果做些了不起的事情——」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逢河搭橋,啊哈哈。」瑞克雷突然插嘴。
「可以嗎?」進化之神嚴肅地問,「我以為河和橋搭在一起只能得到更加濕漉漉的木頭。」
瑞克雷對龐德擠眉弄眼。神靈們顯然缺乏幽默細胞,眼前這位連瑞克雷都不如。
「我們回到過去啦,斯蒂本先生。」瑞克雷又說,「你的古已有之可能還沒發生呢。」
「啊,對。」
「就算有兩個進化之神也不是壞事嘛。兩個更有意思,勝者為王。」
神靈張著大嘴瞪向校長,然後稍稍合攏嘴巴,重複了一遍瑞克雷的話,接著打個響指,就化作白光不見了。
「讓你給嚇跑了。」近代如尼文講師作結。
「沒蛋糕吃了。」庶務長補刀。
「我就說了句勝者為王啊。」
「其實他好像並不難過,」龐德說,「看他那樣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瑞克雷望著島嶼中央的小山,終於下定了決心。
「好吧,我們走。這島之所以這麼奇怪,是因為有個白痴神胡搞瞎搞。我覺得這解釋足夠了。」
「但是校長……」龐德還有話說。
「看見資深數學家旁邊那棵植物了嗎?十分鐘前才冒出來的。」院長開口了。
那植物像小黃瓜藤,結出的黃色果實是長條形的。
「小刀借我一用,斯蒂本先生。」
瑞克雷把果實剖成兩半,裡面還沒熟透,但已經看出是些粉色和黃色的方塊,外面裹著黏乎乎的甜蜜物質。
「我十分鐘前才想到蛋糕啊!」資深數學家感嘆。
「我覺得正合邏輯。」瑞克雷慷慨陳詞,「我們,巫師們,來到島上,四處遊蕩,即將離去……我們想帶什麼走?誰來說說?」
「顯然是食物。」龐德說,「但……」
「對!如果我是植物,我就要趕緊顯出自己的用途,對不對?虛擲千年光陰讓種子長得更大有什麼用?不要怕!其他植物都在思考更好的創意!看見機會就要抓住!說不定過多少年都不會有第二條船來島上!」
「幾千年。」院長重複。
「可能還不止呢。」瑞克雷再度強調,「快者生存,嗯?所以我建議大家快快裝船走人。」
「什麼,就那麼走?」龐德又問。
「當然,為什麼不走?」
「但……但……但您想想我們能在島上學到多少知識啊!無窮多種可能!終於有了個理念正確的神!我們終於可以給所有重要的問題找到答案了!我們可……我們能……您看,我們不能就這麼走。我是說,別走啊!我說……我們不是巫師嗎?」
他發現剛剛的一席話已經贏得了所有巫師的關注,這可不尋常。要知道巫師們所理解的「聽」一般是指「用來思考我下一步該說什麼」的時間。龐德有點不安。
僵局很快就被打破了。資深數學家搖著頭:「有趣的觀點。」說著他就轉過了身,「那……我建議多帶點奶酪果,校長。」
「成功的探險以充足的口糧為本。」院長也說,「船大得很,我們不必節制。」
瑞克雷順著藤條爬上船,嗅嗅空氣:「真像南瓜啊。我一直挺喜歡南瓜,用途豐富的蔬菜。」
龐德抬手遮住眼:「真的嗎?一群幽冥大學的巫師,當真考慮坐一艘能吃的船出海?」
「可炸,可煮,可做湯底,當然,做餡餅也很棒。」校長高興極了,「南瓜子也是很好的零食。」
「配黃油超好吃。」主席附議,「島上好像沒有黃油,對吧?」
「很快就會有的。」院長說,「校長,拉我一把好嗎?」
龐德大發雷霆:「難以置信!天賜良機,你們居然不管不顧——」
「沒錯,斯蒂本先生。」瑞克雷在船上站定,「不是針對你,是選海底大冒險還是跟想創造易燃牛的瘋子一起困在小島上,我選跳海。」
「這是尾樓甲板嗎?」院長問。
「希望不是吧。」瑞克雷匆匆回答,「斯蒂本啊——」
「你確定?」院長又問。
「我確定,院長。斯蒂本啊,等你再老練一點就明白了,世上最危險的莫過於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的神——」
「除了憤怒的老母熊。」這是資深數學家。
「不,神危險多了。」
「不,近身還是老母熊危險。」
「我們怎麼確定這是不是尾樓甲板?」院長還在問。
龐德搖搖頭。有時候他攀登學術之塔的欲望會嚴重受挫,比如當他看見坐在塔尖兒上的都是些什麼人時。
「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可理喻。」
「好啊,小伙子。那你就去摘香蕉好嗎?挑青的,不容易爛,別那麼難過。說到神啊,那種摶土造人然後降災的還可以打打交道,我隨時恭候。」
「就是那種跟人類沒什麼區別的。」院長補充。
「沒錯。」
「你嫌我過度挑剔也無所謂,」主席也說,「那種說不定啥時候就突然認為我再長三條腿會跑得比較快的神,我才不想在他附近晃悠呢。」
「正是。有什麼問題嗎,斯蒂本?哦,他走了。好吧,他遲早要回來。還有……院長?」
「校長有何吩咐?」
「你一直念叨著尾樓甲板,不會是想用尾樓危樓什麼的編個蠢笑話吧?要是可講可不講,最好別講。」
「你還好嗎,夥計?」
世界上大概還從沒有誰見到鱷魚會如此高興。
靈思風被酒保拉著站起來。他以為自己的手一定被蠍子蜇得烏青,腫到三倍大,其實並沒有。
「該死的袋鼠……」他用那隻手趕開無所不在的蒼蠅,嘟囔著。
「什麼袋鼠啊,夥計?」鱷魚攙著靈思風往酒吧走。
靈思風看看四周,無非是些司空見慣的本地景觀:乾巴巴的灌木、紅土、數不清的蒼蠅。
「剛才跟我說話那隻。」
「『偶』在掃地,就看見你跳舞喊叫,沒有袋鼠哇。」
「可能是個魔法袋鼠。」靈思風無力地說。
「哦對,魔法袋鼠。不愁,你『啤肘』喝多了,『偶』給你點東西醒醒『肘』。」
「用什麼醒酒啊?」
「更多『啤肘』。」
「我昨晚到底喝了多少?」
「哦,大概二十紮。」
「別唬我,誰肚子裡也裝不下二十紮。」
「不,你沒裝多少,夥計。不愁,憋不住『肘』的都是好人。」
靈思風腦海深處的垃圾堆里,幾卷關於昨晚記憶的老膠片緩緩開映。記憶閃回,他不禁戰慄起來。
「我……唱歌了?」
「是呀,你指著袋啤的海報唱……」鱷魚回憶著昨晚的情景,大嘴巴一張一合,「『把我的袋鼠捆起來』。唱得可好聽哩。」
「然後我……」
「然後你跟羊毛工大給他們玩猜兩枚,輸光了錢。」
「猜兩枚……就是……兩個硬幣拋起來,然後猜掉下來後哪面朝上?」
「對,你一直賭硬幣不會掉下來,說遲早的事。賠率可高啦。」
「風狂給我的錢,全輸光了?」
「對。」
「那我用什麼付的酒錢?」
「他們都搶著替你付,說跟你玩比賭馬來錢還快。」
「然後我……有個什麼跟羊有關的事……」靈思風的臉上浮現出恐懼,「啊,不是吧……」
「是呀,你說『該死的,給羊剪毛一塊錢一次?我閉著眼睛都能幹,就是不愁怕啥呀哎這「啤肘」真好……』」
「天哪,我挨揍了沒?」
「沒,夥計。他們說你真有意思,特別是你還賭五百塊說他們所有人剪羊毛都不如你快。」
「這不是我乾的,我就不是會打賭的人。」
「我打賭呀。你要是瞎吹牛,我才不會在你身上下注哩,靈子。」
「靈子?」靈思風無力地看看啤酒杯,「你們的酒里加了什麼料?」
「你那個風狂夥計說你是大巫師,喊一聲就能要人命。我想見識一下。」
靈思風絕望地抬起雙眼,剛好看到牆上的袋啤海報。海報上畫著本地的特色樹木和乾旱的紅土,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哈?」
「啊?」
「袋鼠哪兒去了?」靈思風嗓音沙啞。
「啥袋鼠?」
「那海報上昨晚還有隻袋鼠來著……不是嗎?」
鱷魚瞥了一眼海報,猶豫地承認道:「『偶』眼神不好,鼻子好使。聞起來好像真的沒了哎。」
「這地方太古怪了。你們國家怪得很。」
「『偶』們有歌劇院,」鱷魚反駁道,「有文化。」
「還有九十三個不同的詞表達噁心?」
「是啊,那個,『偶』們……語言豐富。」
「我真的和人打賭押了五百……叫什麼玩意兒來著?」
「塊。」
「我口袋空空還押了五百塊?」
「對。」
「那如果我輸了就死定了,是不是?」
「不愁。」
「你們能不能別總說——」
靈思風又瞥了一眼海報:「袋鼠又回來了!」
鱷魚笨拙地轉過身走到海報前聞了聞,謹慎地說:「是吧。」
「袋鼠的方向反了!」
「冷靜,夥計。」他憂心忡忡地看著靈思風。
靈思風打個冷戰:「你說得對。一定是暑氣和蒼蠅把我搞瘋了,一定的。」
東哥又給他倒了杯啤酒:「『啤肘』消暑。蒼蠅就沒辦法了哈。」
靈思風剛要點頭,突然定住了。他摘下帽子仔細端詳著,接著舉起一隻手在面前上下揮舞,暫時趕開了幾隻蒼蠅。最後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吧檯後的一排酒瓶。
「有繩子嗎?」靈思風問。
經過幾次實驗,以及一點輕微的腦震盪,東哥認為還是軟木塞更合適。
行李箱走丟了。往常它總能找到通往時空中任何一點的路徑,但現在的情形就像兩隻腳同時踩在兩條反向運行的自動人行道上,寸步難行。它知道自己被困在地下很長時間,但同時也知道自己在地下被困了僅僅五分鐘左右。
也許旁觀者以為箱子會思考,實際上它卻並沒有腦子。它無非是用很複雜的方式對其所在的環境作出種種應激反應,此過程往往涉及找個東西踹一頓出氣,和大多智慧生物一樣。
眼下它正順著一條塵土飛揚的小道晃悠,偶爾用箱蓋夾夾蒼蠅,但沒多大勁頭,裹在身上的那層蛋白石外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哇啊啊!真漂亮!你們兩個快去搬來!」
行李箱沒留意到有輛顏色鮮艷的馬車在它前面不遠處停了下來。它或許多少有些意識到從車裡下來的幾個人正盯著自己看,但那些人動手搬它的時候它也沒抵抗。行李箱不明白要去何處,也不知道馬車的目標所在,說不定順路呢。
它在車上靜了好一會兒,研究自己周圍的環境。它的身下壓著一大堆盒子和其他的行李箱,挺舒服的。剛在地下埋了幾百萬年,行李箱覺得應該享受一下生活。
有人打開行李箱蓋,往裡面塞滿了鞋,它也沒抵抗。行李箱注意到鞋的尺碼都不小,其中許多有著怪怪的鞋跟以及創意四射的絲綢和亮片兒裝飾,顯然是女鞋。好事,行李箱認為(以為、應激為)女士們的生活會比較平靜。
紫色的馬車顛簸著又上了路。車背面潦草地用漆寫了一行大字:「矮牽牛花,沙漠公主」。
靈思風死死盯住羊毛工頭手裡的剪刀,怎麼看都很鋒利。
「你知道我們怎麼對付打了賭又反悔的人嗎?」那個叫大給的工頭問。
「呃……但我當時喝高了呀。」
「我們也高了,那又怎麼樣?」
靈思風眺望羊圈。他知道羊是什麼東西,也與其打過很多次交道,雖然一般來說那些羊都被夾在各種蔬菜中間。他小時候還有隻絨毛羊布偶呢。不過羊身上總有種氣質讓他無論如何也愛不起來,就是那種讓人抓狂的濕羊毛和恐慌的氣味。許多宗教都極為讚賞綿羊之溫馴,但靈思風從不信任它們,溫馴的動物也有兇猛的時候。
但換個角度想……羊全身都是毛,剪子也挺好使,剪個毛能有多難?他的直覺在說,試一下然後失敗,這也比試都不試就認輸要強多了。
「可以讓我先練練手嗎?」
一隻羊被從圈裡拖出來,甩到他的面前。
靈思風看看大給,露出個他覺著是手藝人之間的會心一笑。大給巋然不動。
「那個,我還要椅子、毛巾、兩面鏡子和一把梳子。」
大給臉上的狐疑更深了:「幹啥?要那些有啥用?」
「要剪就要剪得像樣,不是嗎?」
剪毛工棚背面無人注意的角落裡,一隻袋鼠的輪廓悄悄出現在被陽光漂白的木板上。白線在木板上漂移,像晴空中絲絲縷縷的白雲。輪廓開始變形……
靈思風很久沒正經剪過頭髮,但他知道理髮師怎麼工作。
「嗯……今年去度假了嗎?」他嘁里喀喳地剪著毛。
「咩哎哎哎哎哎!」
「天氣真好啊,嗯?」靈思風絕望地問。
「咩哎哎哎哎哎哎!」
綿羊甚至沒有掙扎的意思。這羊已經很老了,牙比腳還少,可即便如此淺薄昏庸的羊腦也知道毛不該這麼剪。剪羊毛就是一陣短暫的掙扎,然後全身涼爽榮歸故里,不該有無窮無盡的問題,比如天氣怎麼樣呀,周末有沒有什麼計劃呀,尤其是身為一隻羊對「周末」為何物毫無概念,這麼說它連「什麼」是什麼也沒概念。還有往耳朵後面撲薰衣草香水算怎麼回事啊。
工人們寂靜地圍觀。看熱鬧的把整個羊毛站的所有人都叫來了,他們從靈魂深處預感到即將目睹值得很多年後講給孫子聽的壯舉。
靈思風退後幾步,挑剔地看著自己的傑作,然後拉過鏡子讓綿羊看自己的後腦勺。羊當場就慌了,站起來躥回羊群。
「等等,我還沒上捲髮棒呢!」靈思風對著綿羊的背影喊。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剪毛工人圍觀。終於,圍觀者中傳出個震驚的聲音:「你們那兒,都這麼剪羊毛?」
「呃……你覺得如何啊?」靈思風問。
「不覺得有點慢嗎?」
「需要剪多快?」
「啊啊啊,這位大給兄曾經一小時剪了小五十隻。你得奔著他的記錄努力,明白?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套路全不要。後面、前面、上面、側面,完了。」
「好好一隻羊讓你剪成那樣。」一個剪毛工惆悵地說。
羊群中傳來一陣咩咩聲。
「練夠了嗎,靈子?」大給問。
「媽呀,那是啥?」一個剪毛工驚道。
圍欄被撞得稀碎,斷口處站著一隻山羊,晃著腦袋甩落犄角上卡著的碎木片。羊鼻孔里噴著熱氣。
說到綿羊,不算肉湯和薄荷醬,靈思風還能聯想到的就是……溫馴。可這是山羊,他就只能想到狂暴。那山羊用蹄子刨著地,體形比普通綿羊大好多,大到能填滿靈思風的餘生。
「這可不是我養的!」羊群的主人叫道。
大給把剪刀交到靈思風的另一隻手上,拍拍他的背。
「這隻歸你了,夥計。」大給邊退邊說,「你不是要給我們開開眼嗎?」
靈思風低頭看看自己的雙腳。一動不動,穩穩紮根於大地。
山羊逼近,噴著響鼻,和靈思風充血的眼睛對視。
「對,」山羊湊近時突然小聲說,「你就握緊剪子,剩下的都交給羊。不愁。」
「是你?」靈思風看著遠處圍觀的人群。
「哈哈,真好笑。準備好了?它們都會學我的樣子,像綿羊那麼乖。明白嗎?」
霎時間,剪毛工只見毛落如雨。
「這可不常見。」一個工人說,「那麼多羊腦袋頂地倒立……」
「側手翻真漂亮,」另一個工人點起菸斗,「我是說按羊的標準。」
剪刀像有了生命似的,靈思風必須死死抓住。羊群則投胎一般前赴後繼地沖了過來。散落的羊毛堆到靈思風的腳踝,堆到膝蓋,堆到腰際……然後就剪完了,滾燙的剪刀噝噝響著,剪著空氣,漸漸冷卻。
幾十隻搞不清狀況的羊疑惑地看著他,剪毛工人也一樣。
「那個……比賽開始了嗎?」靈思風問。
「你剛剛用兩分鐘剪了三十隻羊!」大給咆哮。
「這是好話?」
「好?哪有兩分鐘剪三十隻羊的?」
「那對不起哈,實在不能再快了。」
剪毛工湊成一團。靈思風四處尋找山羊,未見蹤影。
工人們終於達成了某種共識,謹慎地迂迴靠近靈思風,既想往前又想退後。
大給站了出來,不過是相對地站出來:他的夥計們不約而同地、謹慎地集體退後一步。
「然!」大給緊張地說。
靈思風對他友好地揮揮手,揮到一半才想起手裡還攥著剪刀。大給可沒忘。
「那啥……我們要到發工資才有五百塊給你——」
靈思風不知該怎麼回答。「不愁。」這是適用於大多數場合的萬能回答。
「所以你要是肯等一陣……」
「我就想趕緊去巴嘎鋪。」
大給保持微笑,轉身又和其他人湊成一團,商量了一陣才轉回來。
「或許我們可以賣點東西……」
「其實我不在乎錢啦。」靈思風提高嗓門,「告訴我巴嘎鋪在哪個方向就行。不愁。」
「你不要錢?」
「不愁。」
工人們再度聚成一團。靈思風聽見有人齜著牙小聲說「趕緊把他打發走」。
大給第三度轉了回來:「我有匹馬可以送你,值幾塊錢。」
「不愁。」
「然後你就騎馬上路?」
「沒問題,不愁。」
這真是個神奇的詞,本身就堪稱一種魔法。只要說出來……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被鯊魚咬了腿?不愁。讓水母蜇了?不愁!你死了?沒問題,不愁!說來也怪,這廢話居然真挺有用。
「不愁。」靈思風重複一遍。
「值幾塊錢,那馬。」大給又說,「說是賽馬都不過分。」
人群中響起一陣嗤笑。
「不愁?」
大給愣了一陣,似乎在慎重考慮說不定他的馬真值五百塊,但靈思風仍舊魂不守舍地攥著剪刀,他沒敢反悔。
「騎著馬轉眼就能到巴嘎鋪。」
「不愁。」
幾分鐘後,即便是靈思風這樣的外行也能看出大給的馬固然可以賽,但對手絕不能是其他馬,至少不能是活馬。這是一匹棕色的馬,五短身材,鬃毛凌亂,蹄子有湯碗大小,還有四條靈思風從沒在綁了鞍的動物身上見過的短腿。要想從這馬背上跌下去,你得先在地上挖個坑。很好,跟靈思風正般配。
「不愁。等等,其實有一點小事。」
他扔下剪刀,工人們退後一步。
靈思風回到羊圈打量著被羊蹄子踩個稀爛的地面,接著他又看了看工棚後頭,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好像看到了一隻袋鼠的輪廓……
他敲擊著被太陽曬得發白的木板高喊:「我知道你在呢!」剪毛工們小心地湊近。
「呃,我們把這個叫木頭。木——頭。」大給又貼心地為思維障礙人士補充說明了一句,「木頭做成的這個叫牆。」
「你們看見有隻袋鼠走進牆裡了嗎?」靈思風逼問。
「沒看見,老大。」
「這次的袋鼠是只羊!我是說它平時是袋鼠,但這次我保證它變成了羊!」
工人們尷尬地挪動著。
「你接下來不會要說毛罩衫什麼的吧?」一個工人幾乎是怯生生地說。
「啊?跟衣服有什麼關係?」
「謝天謝地。」小個子工人嘀咕著。
「它總是神出鬼沒的,我就知道那啤酒海報有古怪!」
「你對啤酒也有意見?」
「我再也受不了這鬼袋鼠了。走人,回家。」靈思風說,「馬呢?」
馬還在原地。他豎起一根手指對馬搖了搖。
「不許講話!」靈思風抬腿跨上馬背,結果他站在了馬的上方。
他確信蓬亂的馬鬃裡面有東西嗤笑一聲。
「得把胯往下沉一點,」大給指導著,「然後那什麼,把腳抬起來。」
靈思風照辦,感覺像坐在扶手椅上。
「你這當真是匹馬?」
「跟一個從咕拉拉來的小子玩猜兩枚贏的。山里馬,皮實又穩當,翻山越嶺都不會跌下去。」
靈思風點點頭。是他喜歡的馬,安靜、可靠。
「去巴嘎鋪怎麼走?」
工人們指明方向。
「好,謝謝。駕……這馬叫啥?」
大給思索了一陣,然後才回答:「白雪。」
「為什麼叫白雪?馬叫這名兒有點怪。」
「我……從前有隻狗叫白雪。」
「啊,對,那就說得通了,按你們這兒的邏輯說得通。那好……諸位,然。」
眾人目送他遠去。以白雪的速度,也就是說送了頗有一陣子。
「得趕緊打發走。」大給心有餘悸,「不然他一天就能讓咱全破產。」
一個工人說:「你怎麼不提醒他那個方向有掉掉熊?」
「他不是巫師嗎?到時候自己會發現的。」
「是,但發現的時候他就已經被熊砸了啊。」
「那樣最快。」
「大給?」
「啊?」
「你說你什麼時候有的馬來著?」
「好些年了。從一個小子手裡贏的。」
「是嗎?」
「是嘛。」
「是嗎……」
「啥?」
「但是……好些年的意思是半小時前嗎?」
大給皺起粗眉毛,摘下帽子用胳膊抹了一把額頭。他看看遠去的馬,再看看工棚,再看看其他工友。好幾次他想開口,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他又看了一眼工友們。
「你們都知道我好些年前就有這馬,對不對?」大給逼問。
「對。」
「好些年呢。」
「從一小子手裡贏來的。」
「對,嗯,對,肯定的。」
維特矮太太正坐在石頭上梳頭。當她需要梳子時,就有一蓬灌木伸出幾根枝條,上面長著一排排緊密排布的鈍頭刺。
她的軀體龐大、粉嫩,非常乾淨,擺在水邊就像個放大版的海妖。
鳥兒在枝頭歌唱,閃亮的甲蟲在水面上飛來飛去。
如果資深數學家在場,恐怕要被人從地面上刮起來盛在桶里拎回去。
維特矮太太絲毫不覺得自己身處險境,畢竟有巫師們在呢。她稍微有些擔心女傭們趁她不在偷懶,但也很期待在回去的那一天讓她們把偷的懶都還回來。至於再也回不去,這種可能她壓根兒沒想過。
維特矮太太從來沒想過的事兒多著呢,很久以前她就發現想得越少世界越美好。
她對外國的看法就非常直白,所謂外國就是比她在奎爾姆的妹妹家更遠的地方,她每年假期都去住一個星期。對外國人要多憐憫、少責怪,因為外國人其實就像小孩子[29]一樣,舉止則像野蠻人[30]。
林子裡風景優美,天氣暖和,也沒有特別難聞的氣味。她能明顯感到放鬆身心之後的舒適感。
說得直白些,維特矮太太沒穿胸衣。
連院長都不得不承認,被資深數學家稱為「瓜船」的那玩意兒真的挺不錯。
甲板下面空間寬敞。船艙里黑洞洞的,覆蓋著脈絡,牆上鑲嵌著彎曲的黑色扣板,像巨型葵花子。
「那是船種。」瑞克雷說,「當壓艙的貨物大概不錯。馴獸師,請不要吃牆壁。」
「我就是琢磨著把船艙擴大一點。」資深數學家立刻辯解。
「普通船艙就可以了,不用搞成特大包房。」校長又爬上甲板。
「水手們,都別動!」院長隨即把一堆香蕉拋上船,自己也跟著爬上來。
「沒動。這瓜怎麼開,院長?」
「哦,這種事情龐德肯定知道。」
「龐德在哪兒?」
「不是去摘香蕉了嗎?」
他們俯視海灘,庶務長正在囤積海藻。
「龐德好像有點……不高興。」瑞克雷說。
「真不明白有什麼好不開心的。」
瑞克雷抬頭眺望島中央的山,山峰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不會做什麼蠢事吧?」
「校長,龐德可是受過正規培訓的巫師。」
「謝謝,真是簡短有力的回答,院長。」瑞克雷又俯身探頭查看底艙,「馴獸師!咱們去找找斯蒂本,還得把維特矮太太接回來。」
底艙傳來一聲尖叫:「維特矮太太!我們怎麼把她給忘了!」
「你呀,馴獸師,你得沖個冷水澡才能把她忘了。」
以馬的速度而論,這匹可真夠慢的,那是一種事不關己的漫步,仿佛在說「我能用這速度走一整天」,唯一能讓它加快位移速度的方式就是找個懸崖把它推下去。馬的步伐也微妙得很,比慢跑快,比快跑慢,左搖右晃,震動頻率剛好和所有已知人類器官的運動方式均有輕微偏差,顛得靈思風七葷八素。另外,如果他一不留神放下雙腿,白雪就會把他留在原地,自己走掉,也就是說他就得跑到馬前頭,像門球球門一樣劈腿站在路中等馬重回胯下。
可是白雪不咬人、不亂跳、不打滾,也不會狂飆突進,而以上是靈思風迄今為止對馬的全部印象。
靈思風停下準備過夜,馬自己跑了一小段路去啃一株灌木的葉子,其厚度、味道和可食用性大概都跟油地氈差不多,露營地的邊上是被本地人稱為「嗶哩邦」的玩意兒,就是一片被翻了個底朝天的土地,中間有一小攤水。一群藍綠相間小小鳥聚在塘邊,沐浴著傍晚的陽光快樂歌唱。靈思風俯身喝水,鳥群四散,落在枝頭說三道四。
等他直起身,一隻小鳥停在他的手指上。
「誰這麼漂亮呀?」靈思風問小鳥。
鳥鳴停止。枝頭的小鳥們面面相覷。它們小小的腦袋裡裝不下什麼事兒,但此刻一個新想法正在萌發。
日頭西斜,靈思風很謹慎地把手伸進一段空木頭,摸到一塊火腿三明治和一碟香腸。
樹上的虎皮鸚鵡圍成一圈。
其中一隻非常小聲地說:「誰?」
靈思風躺在地上放鬆身心。此刻連蒼蠅也不過是一般煩人而已。灌木叢中發出什麼東西被烤焦的聲音。白雪來到小水塘邊喝水,聲音像不太利索的水泵里卡了只烏龜。
總的來說,這是非常平靜的一刻。
靈思風猛地坐起,他知道每當生活貌似平靜的時候,就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暮色中的枝頭,一隻鳥嘀咕著:「……漂亮……」
靈思風放鬆了一點點。
「……麼漂……」
突然小鳥們安靜了。
樹枝吱嘎作響。
一隻掉掉熊……掉了下來。
掉掉熊是考拉的近親,但這層親戚關係沒什麼意義,畢竟和普通大象關係最近的親戚不論外觀和尺寸都和兔子差不多[31]。掉掉熊最搶眼的特徵是屁股,長得特別厚,有一層結實的肉墊,在給獵物造成最大衝擊的同時能讓自身承受的反作用力最小化。先一屁股把獵物砸暈,然後大家就來分食。那實在是種了不起的捕食方式,因為掉掉熊的其他部分天生就不具備捕獵的能力。這隻熊尤其不幸,選擇在這樣的夜晚瞄準一個雖然全身上下都寫著「獵物」,但帽子上卻繡著「巫帥」的目標,最重要的是,那帽子頂上有尖兒。
靈思風笨拙地踉蹌著,雙手握著帽檐想把帽子摘下來,在此過程中撞了幾棵樹。
他終於成功摘下帽子,他驚恐地看著帽子尖上滿臉疑惑的熊,把它甩進樹叢。其他熊顯然沒料到會有這樣的轉折,咚咚咚地紛紛從樹上掉下,砸在地上四處亂彈。
樹梢上的虎皮鸚鵡們也被驚醒,過了這麼久,那句簡單的話終於滲透進它們的腦細胞里。它們叫著:「誰這麼漂亮呀?」一隻瘋狂翻滾的掉掉熊從靈思風臉旁擦過。
靈思風轉身奔向白雪,跨步坐上「馬背」——或者說如果馬更高一點的話應該是背的那個位置。白雪得令,一路顛三倒四地小跑起來,衝進夜幕。
靈思風低頭看了看,罵了一句,就追馬去了。
他抓緊白雪,白雪像小發動機似的穩步前行,把掉掉熊們甩在身後,直到沿路跑出很遠,兩邊的灌木比馬還矮時才減速。靈思風滑下馬背。
這是個什麼鬼國家呀!
夜幕中傳來一陣翅膀撲棱的聲音,突然間樹叢里落滿了小鳥。
「誰這麼漂……」
靈思風對小鳥們揮舞帽子,吼了幾聲釋放情緒。沒用,鳥以為他逗它們玩呢。
「滾蛋吧!」鳥兒重複。
靈思風放棄了,他狠跺幾下腳,打算睡覺。
很快他又被一陣噪聲驚醒,這聲音像一頭驢正在被活活鋸成兩半,那是種有節奏的號叫,痛苦而淒涼,聽得整個世界渾身不自在。
靈思風謹慎地把頭探出灌木叢,看見一架風車在風中轉動,小風吹動槳葉,風車來回往復。
遠處還有更多風車點綴著風景,他不禁想:如果所有水都被埋在地下,用風車汲水可真是個好主意……
這架風車下聚了一群羊。羊群小心地看他走近卻沒有退卻。走到近前,靈思風就發現了原因:水泵下的水槽空空如也,風車悲傷地吱嘎轉動,管子裡卻沒有水。
乾渴的羊群仰頭望著他。
「呃……別看我呀。」靈思風嘟囔著,「我是巫師,修理機械不是巫師的本職工作。」
誠然,但作為巫師理當擅長魔法才對,一個指責的聲音在心裡說。
「算了,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鬆了還是怎麼著。」他繼續嘟囔。
被略微帶有指責意味的羊之凝視推動,靈思風攀上搖搖晃晃的風車塔,假裝頗為在行。乍一看沒什麼不對勁的,就是吱嘎聲更響了。
「沒毛病——」
風車塔下層有什麼東西終於受不住折磨,斷裂了。塔身搖晃,風車脫落,拖著一根折斷的棍子,每轉一圈都重重砸向風車的外殼。
靈思風半滑半跌地回到地面。
「好像是有點機械故障,」一塊鑄鐵砸在他腳邊,「得找個有執照的巧匠瞧瞧,讓我胡搞說不定就不給保修——」
頭頂傳來一聲巨響,靈思風飛撲出去尋找掩護,藏在一隻嚇著了的羊身下。噪聲過去,風車已滾向灌木深處,剩下的部分嘛,就算本來有什麼可以讓用戶自行維修的部分,現在顯然也沒了。
靈思風摘下帽子擦擦汗,可動作還不夠快,一條粉色的舌頭像潮濕的砂紙般在他額頭滑過。
「哎呀天哪!你們就渴成這樣?」他戴上帽子,一直扣到耳朵尖,以防萬一,「說實話,我也想來一杯……」
靈思風推開幾隻羊,終於撿到一塊風車的碎片。他從寂靜的羊群中擠出條路,來到一處比周圍灌木叢略低的地面。那兒有兩棵樹,葉子比其他樹更精神一點。
「哎呀天呀!」鳥兒圍著他嘰嘰喳喳。
挖兩三英尺就足夠了,靈思風用風車碎片挖著土想。真神奇,地上一滴雨也沒下過,地下卻那麼多水,整片大陸簡直就是漂在水上。
三英尺深,土壤堪堪有些潮氣,靈思風嘆了口氣,繼續挖。
坑挖到齊胸深,腳趾間終於滲出點水流。羊群爭搶著他拋上去的濕土。而坑底的積水就在靈思風眼前縮回土裡。
「嘿,別跑哇!」
「跑哇!」鳥兒們嘰嘰喳喳。
「閉嘴!」
「嘴?」
靈思風一陣猛掘,又挖了幾英寸才追上回落的水位。他又努力挖了一陣,直到水已齊膝,然後用帽子在泥漿里舀了一兜,渾身滴著水爬回地面,再把帽子裡的水傾進水槽。
水槽邊頓時擠滿了羊,都在默默使著勁,搶著舔一舔裡面薄薄的水底。
靈思風趕在水位落下前又舀了兩帽子。
他從廢風車塔上拆下梯子扔進洞裡,自己也跳了進去。他奮力挖著,濕土噴泉般飛出土坑,剛一落地就引來一片蒼蠅和小鳥。
他又舀了十幾帽子,此時坑已經比梯子還深了,水槽邊甚至出現了幾頭牛,牲口腦袋密密匝匝的,根本看不見水。現場的聲音就像巨大奶昔杯里不停攪動的吸管,想吸乾杯底剩下的最後一點浮沫。
靈思風最後看了一眼洞底,目送最後一點水縮回土裡。
「真是個怪地方。」他抱怨道。
白雪在一株灌木稀稀拉拉的影子裡耐心等待。靈思風走了過去:「你不渴?」
白雪噴了個響鼻,晃晃鬃毛。
「好吧,說不定你有點駱駝的基因呢。我知道你的血統不可能全是馬。」
正午將至,靈思風走上一條挺寬闊的大路。蹄印和車轍表明此處交通繁忙。他提起興致,沿路穿過越發濃密的樹林,享受陰涼。
又是一處吱嘎作響的風車,下面圍著一群耐心等待的牛。
灌木越發稠密,地面上升,通往風化的橙色石山。至少這地方有風,靈思風想。滿天諸神啊,求一滴雨就那麼難嗎?從未下過雨是不可能的,任何地方保不齊什麼時候都要來場雨。地下水不都是從天上落下再滲進土裡的嗎?
身後傳來密集的蹄聲,他停住腳步。
道路拐彎處是正在全速奔跑的無主馬群。擦身而過時,靈思風發現頭馬神駿非凡,見所未見,簡直像跟引力有什麼黑幕交易。馬群在他面前分開,像溪水流過岩石,然後就只剩漸行漸遠的嘈雜和一團紅塵。
白雪鼻孔大張,加快了速度。
「哎喲!沒戲的,夥計。你不能跟大孩子一起玩。不愁。」
沒等塵埃落定,後面又傳來蹄聲,拐彎處冒出一群騎手。他們呼嘯而過,對靈思風視而不見,但隊尾騎減慢了速度。
「夥計,看見一群馬跑過去了嗎?」
「看見了,夥計。不愁。不愁。不愁。」
「一匹大棕馬領頭?」
「對,夥計。不愁。不愁。」
「後悔老哥說誰抓到那匹馬就能拿一百塊!不過沒戲啦,前面是峽谷。」
「不愁?」
「你騎的是個啥玩意兒?熨衣板嗎?」
「呃,抱歉。」靈思風剛說了一個詞兒,那人就催馬追逐隊友去了,「往這個方向去是不是巴嘎……」
塵土飛揚。
「你們四叉人不是號稱熱心又友善嗎?啊?」靈思風對著空氣喊。
等拐進丘陵地帶,又聽到坡上的林子裡傳來噼啪的鞭子聲和叫喚聲。野馬再度衝上大路,根本沒留意靈思風,這次白雪下了大路,沿著被踩倒的灌木追上去。
靈思風已經學了個乖,拉緊韁繩唯一的後果就是胳膊發酸。要在白雪自己不想停的時候把它逼停,只能下馬跑到前頭再挖條壕溝把它攔住。
騎手們再次從靈思風身後出現,馬嘴邊噴著白沫。
「打擾了。這條路是不是去……」
騎手們就沒影了。
十分鐘後,他在一片花楸林里追上了騎手們,後者正在猶疑地亂逛,領頭的大喊大叫。
「我說,誰來給我指個……」靈思風壯著膽子問。
這時他發現了騎手們為何停步——前面沒路了,一條峽谷橫在前方,幾乎直上直下,稀稀拉拉的草和灌木趴在崖壁上。
可是白雪張開鼻孔,腳下不停,順著斷崖下去了。
以靈思風所見,他應該已經滑了下去,不,其實是已經自由落體掉了下去。崖壁幾乎與谷底垂直,就算是山羊也得好幾隻捆成一組才敢攀爬。石子就在他身旁彈跳著落下,還有幾塊大的正中他的後頸,但白雪依舊不緊不慢地往下走,速度與在平地時相當。靈思風就決定抱著馬尖叫好了。
半途中他看到野馬群順著峽谷飛奔,轉過一塊岩石,消失在兩排崖壁間。
白雪到達谷底,駐足片刻,碎石散落如雨。
靈思風冒險睜開一隻眼。小馬再次張開鼻孔,沿著狹窄的峽谷望向遠方,猶豫地用一隻蹄子蹬地。接著它看看幾米外令人望而眩暈的另一面崖壁。
「哎不是吧,」靈思風呻吟著,「求你了,別呀……」他想分腿下馬,但腿早已纏住馬身,兩隻腳脖子在馬肚子下勾在一起。
白雪又順著崖壁上去了,仿佛蹄下不是岩石,而是垂直的地板。靈思風自忖道,這馬一定有什麼法子操縱引力。帽檐上吊著的軟木塞不停敲打著他的鼻頭。
前面……或者說上面……是一塊凸出來的石台。
「不,求你了,別,千萬別……」
靈思風閉眼,感到白雪停住腳步才鬆了口氣。他壯著膽子向下瞄,馬的大蹄子確實踩在結實平整的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