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陸3

2024-10-09 10:04:22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袋鼠好像不在了。

  靈思風用幾乎超越自身的速度一躍而起,爬上落石堆,翻出洞穴,奔向夜色深處。

  他隨便挑了一顆星星作為方向,拔腿狂奔,全然不顧抽打在光腿上的灌木枝條。

  哈!

  當使命來敲門,他絕不會毫無準備。

  因為「使命」會發現他不在家。

  星光照耀洞穴中的池水,漣漪泛起,拍打著沙土。

  牆上有一幅紅白黃三色的古代袋鼠岩畫,畫師似乎想在石頭上實現大型粒子加速器在八維空間裡才能達成的效果,在同一幅畫面上表現出袋鼠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簡而言之,岩畫上不是袋鼠的外觀,而是袋鼠的本質。

  畫面笑著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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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世人稱為「維特矮太太」的智慧型雙足生物結構複雜,其中的要素之一是:天下沒有不正之餐。維特矮太太做個三明治,哪怕是給自己吃,也要在上面放一片歐芹做裝飾;她隨便喝杯茶也要在腿上鋪好餐巾,若是有花瓶、餐墊,以及品位高尚的景色做陪襯就再好不過了。

  維特矮太太把飯放在膝頭,那是無法想像的場景,甚至「維特矮太太有膝蓋」這樣的想法已經令人咋舌,資深數學家稍微動動念頭就要用帽子給自己扇風降溫。所以巫師們搜遍整片海灘,用撿來的浮木拼湊出一張非常粗劣的桌子,又搬了些合用的石頭當椅子。

  資深數學家用帽子撣掉一塊石頭上的浮灰:「請坐,維特矮太太……」

  女管家皺起眉頭:「下人和紳士們同桌進餐,那可是亘古未有之事啊。」

  「不必客氣,維特矮太太。」瑞克雷也發出邀請。

  「恕我真的無法從命,這是僭越呀。我得安分守己,否則以後可沒臉再見你了呀,先生。」

  瑞克雷茫然片刻,悄聲說:「先生們,開個會?」

  巫師們在沙灘上稍遠的地方又聚成一團。

  「這可怎麼辦?」

  「她真是難能可貴,畢竟她是屬於樓下世界的人。」

  「是的,沒錯,可島上沒有樓梯啊。」

  「咱們蓋個樓梯?」

  「我是說不能讓這位可憐的女人自己孤零零地坐著。」

  「光造那桌子就累死人了!」

  「校長,您注意到浮木有什麼特別之處了嗎?」

  「我覺得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木頭,斯蒂本。有樹枝、樹幹什麼的。」

  「這就是奇怪之處,校長,因為——」

  「非常簡單,瑞克雷。我希望我們作為紳士都知道如何對待女人——」

  「女士。」

  「你這麼抬槓有點過分了,院長。很好,『如果先知奧索義不去就山,山便來就先知奧索義』。克拉奇有這麼句諺語。」

  瑞克雷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知道手下的巫師們肯定有話說。

  「其實我認為這句諺語是奧姆……」龐德果然插話。

  瑞克雷大手一揮:「就是那樣,差不多。」

  這就是維特矮太太獨自一人在桌邊用餐,而巫師們在旁邊圍著火堆團團坐的原因。時而有巫師起身,慢慢踱到桌邊給女管家送上一點大自然的饋贈。

  在島上顯然不用擔心挨餓,只是很可能會消化不良或痛風。

  主菜是魚。巫師們猛力搜索也沒發現哪兒有牛排樹,但其他收穫頗豐,除了數之不盡的傳統型水果外還發現了一叢義大利麵條樹、一種瓤極像奶油凍的南瓜,以及一樣瑞克雷不喜歡的東西——看起來像是菠蘿,剝開外殼卻得到一大團李子布丁的水果。

  「這顯然不是真的李子布丁,」瑞克雷嚴正抗議,「我們認為它是李子布丁,是因為它味道像極了……李子布丁……」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裡面還有李子和黑加侖呢。」資深數學家說,「勞駕遞一下奶油凍南瓜好嗎?」

  「我要說的是,我們只不過認為那些看起來像是黑加侖和李子——」

  「不,我們也認為那些吃起來像黑加侖和李子。」資深數學家補充道,「校長你瞧,沒什麼神秘的。顯然曾經有巫師來過唄。說不定就是我們的地理教授做了點實驗,或是遠古魔法作祟什麼的。香菸樹跟遠古魔法比起來就是小菜一碟了,對吧?」

  「說到小菜……」院長擺著手,「勞駕誰給我遞一下朗姆酒好嗎?」

  「維特矮太太可不贊同喝烈酒。」資深數學家及時提醒。

  院長看看桌子那邊,維特矮太太正在優雅地吃一根香蕉,常人很難做到。

  他放下手裡的椰子殼:「嗯,她……我……我覺得不……唉,去他娘的,我就說這麼多。」

  「也不贊同說粗話。」近代如尼文講師補充。

  「帶幾隻蜜蜂回去吧,」主席提議,「了不起的小東西,不滿足於製造無聊的傳統型蜂蜜。只要抬手摘一個蜂蠟做的小容器就全搞定了,方便得很啊。」

  「她吃之前要慢慢把整個香蕉皮都剝掉,噢,我的天啊……」

  「馴獸師你還好吧?中暑了嗎?」

  「啥?哎?嗯?哦,沒事。對,蜜蜂,真不簡單。」

  巫師們抬起頭,只見兩隻蜜蜂飛過。蜂群正借著最後的陽光圍著一株開花灌木忙活,飛過之處留下一道道黑煙。

  「飛來飛去像小火箭似的,」瑞克雷評價著,「厲害。」

  「我還是惦記那雙靴子,」資深數學家說,「仿佛一個大活人被猛地從靴子裡拔走了。」

  「這島小著呢,兄弟,」瑞克雷安撫馴獸師,「我們見到的無非就是鳥、幾隻嘰嘰嘎嘎的東西,還有一大堆蟲子。丟一塊石頭就能從這頭扔到那頭,養不下猛獸。他一定是……一時覺得心無掛礙吧。再說這島上熱,穿不住靴子。」

  「那我們怎麼沒見到人呢?」

  「哈!說不定藏起來了,」院長嘲諷道,「沒臉見我們。在書房裡私藏了這麼漂亮的陽光海島,有違校規。」

  「是嗎?」龐德問,「我從沒見過這條校規,什麼時候生效的?」

  「從我不得不睡冷冰冰的臥室開始。」院長陰惻惻地回答,「勞駕遞一下麵包黃油布丁果好嗎?」

  「對——頭。」這是圖書管理員。

  「啊,你變回原形真是太好了,老夥計。」瑞克雷立刻回應,「這次堅持久一點好不好啊?」

  「對——頭。」

  圖書管理員面前擺了一大堆果子。換作平時,這位置完美極了,但眼下他覺得連香蕉都有些不對勁,同樣的錯位感。有黃的長香蕉、短香蕉,紅香蕉,棕色肥香蕉——

  他又看看剩下的魚:一條大銀魚、一條紅肥魚、一條小灰魚、一條有點像鰈的形狀扁扁的魚——

  「顯然遠古時代的巫師曾經來過這裡,並且想把島嶼弄得更舒服一點。」資深數學家繼續分析。圖書管理員忙著查數,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他又望向樹木:李子布丁樹、奶油凍南瓜藤、巧克力椰子——猩猩突然開悟,找到了是什麼讓他覺得不對勁。

  資深數學家打住話頭。圖書管理員兩手撐地蹲了起來,手腳並用奔向漲潮線。他翻騰堆積的貝殼,抓了滿滿兩大把,帶著凱旋的氣勢扔在校長面前。

  「對——頭!」

  「什麼意思啊,老夥計?」

  「對——頭!」

  「對,真漂亮,但是……」

  「對——頭!」

  圖書管理員似乎終於意識到巫師們的智商水平。他豎起一根手指,懷疑地看著瑞克雷:「對——頭?」

  「還是不太明白你——」

  豎起兩根手指:「對——頭,對——頭?」

  「我還是……」

  「對——頭,對——頭,對——頭!」

  龐德看著猩猩豎起的三根手指:「我覺得他在查數,校長。」圖書管理員向他遞過一根香蕉。

  「啊,又是那個『你看我這是幾』的遊戲嗎?」院長表示自己完全明白,「但我們要喝得更醉一點才……」

  圖書管理員揮手指向魚、飯、貝殼,以及遠處的樹木。一根手指直插天空。

  「對——頭!」

  「你覺得全一樣?」瑞克雷猜測著,「這是一個大地方?是一個值得銘記的地方?」

  圖書管理員再次開口,卻打了個噴嚏。

  一個非常大的紅海螺擺在沙灘上。

  「唉,又來了。」龐德嘆道。

  「有趣。」主席興致勃勃,「他變的大海螺好得很,你從尖尖的這頭往裡面吹氣,能發出不得了的聲音……」

  「誰來試試?」院長的聲音若有若無。

  「哎呀。」龐德又來了。

  「你什麼毛病?」院長問。

  「只有一個。」龐德繼續發言,「這就是他要說的。」

  「一個啥?」瑞克雷問。

  「所有東西,校長。所有東西都只有一個。」

  後來回憶時,龐德覺得自己這句台詞充滿了戲劇張力。全體在場者此時應面面相覷,逐漸開悟,再驚恐作答:「老天呀,你看,他說得對呀!」可惜在場的全是巫師,可以把很大的想法拆成極細碎的小塊,慢慢想。

  「別傻了,小伙子,就說貝殼吧,怕不是有上百萬個。」

  「是的,校長,但你仔細看,每個都不一樣。我們找到的那些樹……每種也只有一棵。香蕉樹很多,但每棵結的香蕉都不一樣。只有一棵香菸樹,不是嗎?」

  「蜜蜂也很多。」瑞克雷反駁。

  「蜂群只有一個。」龐德再駁。

  「數不清的甲蟲。」院長說。

  「我認為其中沒有任何兩隻是一樣的。」

  「嗯,確實有趣,」瑞克雷又說,「但我不覺得……」

  「每樣只有一個,不能持續啊,校長。不能繁殖。」

  「確實。但它們就是樹而已呀,斯蒂本。」

  「樹也分公母的,校長。」

  「是嗎?」

  「是的,校長。有時候同一棵樹上不同的部位都有公有母。」

  「什麼?你確定?」

  「是的,校長。我叔叔就是種堅果的。」

  「小點聲,小伙子,小點聲!別讓維特矮太太聽見!」

  龐德大吃一驚:「什麼?但是……那個……她是維特矮太太,校長……」

  「那跟我們的話題有半毛錢關係嗎?」

  「我是說……有維特矮太太,想必就有維特矮先生?」

  瑞克雷的臉僵硬了片刻,嘴唇開開合合,嘗試並否決了各種回應,最終拿定主意,無力地說:「或許吧,但我覺得這念頭太骯髒了。」

  「沒辦法,這就是自然啊,校長。」

  「從前我喜歡在美好的春季清晨去林子裡散步,斯蒂本。難道你要說林子裡的樹都在熱火朝天地做那事兒?」

  這個嘛,龐德的園藝學知識有點不夠用了。他試著回憶關於叔叔的種種過往,叔叔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梯子上度過。

  「我,呃,記得有時候要用到駱駝毛刷子——」瑞克雷的臉色在說沒人想聽這種事實,所以龐德跳過細節,「總之,校長,光棍兒絕對無法繁衍。還有一件事,樹上長香菸給誰抽?我是說,如果灌木希望把過濾嘴散布到四面八方,它以為有誰會來抽菸?」

  「啥?」

  龐德嘆了口氣:「校長,植物結果是為了充當誘餌。鳥來吃水果,然後,呃,把種子掉在其他地方。這樣植物的種子才能擴散。我們在島上只見過鳥和幾隻蜥蜴,那麼如何……」

  「哦,我明白了。你想問的是哪種鳥飛累了會落下來抽支煙歇口氣?」

  「煙色隼!」庶務長熱心回答。

  「庶務長啊,你還在聽,真是太好啦。」瑞克雷頭也不回地敷衍道。

  「鳥不抽菸,校長。這時候您該捫心自問,灌木長香菸是圖什麼,明白嗎?如果島上有人類,我覺得遲早會冒出某種形式的尼古丁樹,因為人抽菸——我是說,」龐德意識到這一說法實在有違自己引以為傲的邏輯思維,遂改口道,「人抽這些看著像是香菸的東西,到處亂扔煙屁股,由此擴散了藏在過濾嘴裡的種子。有些種子要有足夠的熱量才能萌發。但如果島上沒有人類,灌木就沒意義了。」

  「我們就是人類,我就愛飯後一支煙,盡人皆知。」

  「沒錯,但院長先生,我們幾小時前剛來到這兒,消息沒那麼快傳到偏遠小島。」龐德耐心十足,「這麼短時間根本不夠植物進化的。」不過後來的發現證明此論斷完全錯誤。

  「你是說,」瑞克雷心事重重,「我們吃蘋果的時候其實是在幫蘋果……」他頓了頓,「樹也太過分了。」他又吸吸鼻子,「從今往後我還是吃魚吧,至少魚苟苟且且的時候不影響旁人,離得遠遠的我可以理解。斯蒂本先生,你知道我對進化論的看法嗎?老實說我認為進化論有點胡扯,但假設真有進化這碼事,它必須快速進行,不然就會和旅鼠一樣。」

  「旅鼠?」

  「對,就是那些前赴後繼跳崖的小玩意兒。有幾隻在墜崖的過程中變成鳥飛走了?嗯?你說啊?」

  「那個,當然一隻也沒有——」

  「就是這個意思。」瑞克雷得意洋洋地打斷他,「就算某隻旅鼠在墜落途中思考『嘿,且讓我撲動爪子試試看』,也於事無補,不是嗎?這時候旅鼠需要非常正向的思維,一步到位考慮怎麼長出真正的翅膀。」

  「啊?幾秒鐘的工夫?從懸崖到地面的距離?」

  「正是最佳時機。」

  「但是旅鼠不能說變就變成鳥啊,校長!」

  「能變的就走運了,對吧?」

  小叢林深處傳來一聲咆哮,頗像號角的聲音。

  「你真確定島上沒有猛獸?」院長插話。

  「我好像看見大蝦了。」資深數學家緊張地說。

  「校長說得對,島太小了,」龐德奮力停住關於旅鼠會飛的思辨,「不可能養活足以傷害我們的猛獸。如果真有,它吃什麼?」

  現在所有人都聽到有什麼東西正衝過森林。

  一隻怪物來到夕陽斜照的沙灘。尺寸驚人,一顆爬行類動物的大頭幾乎跟身子一樣大,兩條長長的後腿用於直立行走。身子後面還有條尾巴,但鑑於怪物在另一端露出來的尖牙數量,巫師們不是很想關注額外的細節。

  怪物嗅嗅空氣,再次咆哮。

  「啊,」瑞克雷開口,「我猜地理教授失蹤之謎有答案了。幹得好哇,馴獸師。」

  「我想我還是——」

  「院長先生,站著別動!」龐德從牙縫裡擠出警告,「很多爬行動物看不見靜止不動的東西!」

  「跟你保證,以我的速度,什麼動物都看不見我……」

  怪物東看西看,緩慢前行。

  「看不見不動的東西?」瑞克雷問,「你是說我們等它自己撞樹嗎?」

  「維特矮太太還坐在那邊呢!」資深數學家提醒大家。

  維特矮太太不僅坐著,還在用淑女的方式往餅乾上塗奶酪呢。

  「我覺得她還沒看見這玩意兒。」

  瑞克雷擼起袖子:「來一輪火球齊射吧,先生們。」

  「等等,」龐德又說,「說不定這是瀕危物種呢。」

  「維特矮太太也瀕危呀。」

  「但我們是否有權滅絕——」

  「當然有。」瑞克雷不容龐德說完,「如果造物主讓它倖存,就該給它防火皮膚。你的進化論,原樣奉還,斯蒂本。」

  「我們是否需要先研究一番?」

  那東西加快了步伐,速度與其龐大的體形絕不相稱。

  「呃……」龐德緊張了。

  瑞克雷抬起胳膊。

  怪物停步,跳向空中,卻像被踩過的橡膠球似的扁了,再次恢復原形時的吱嘎聲恰似蹩腳的小丑用氣球硬拗出動物的最後一條後腿時發出的聲音。如若可能,此時它臉上的驚異應遠多於痛苦。小閃電在周圍閃爍,怪物繼續扁化,捲成一根棍,接著是一系列奇趣橫生卻怎麼都不會舒服的形狀,最終成了個葡萄柚大的小球,發出一點可悲的小聲音——寫出來大概是「噗啦噗」——掉在沙灘上。

  「幹得漂亮。」瑞克雷問,「誰放的法術?」

  巫師們面面相覷。

  「不是我們。」院長回答,「本來我要用火球一路轟到底的。」

  瑞克雷戳戳龐德:「去呀,研究啊。」

  「呃……」龐德看看沙灘上那隻怪模怪樣的動物,「呃……研究對象貌似變成了一隻大雞。」

  「好,幹得漂亮。」看樣子瑞克雷準備作個總結,「挺好的火球,別浪費了。」

  於是他拋了出去。

  一條路。

  就算不是路,至少也是沙漠中一長條平平坦坦的車轍痕跡。靈思風盯著它。

  路嘛,必然能到個什麼地兒。只要沿著路一直走,早晚都能到任何地方。路的盡頭一般會有牆,有房屋,有港灣……還有船。而且沒有會說話的袋鼠,這顯然是文明的標誌之一。

  坦白說靈思風並不反對來個誰拯救世界,或拯救世界上亟待拯救的某一塊。他就是覺得世界不需要被自己拯救而已。

  該往哪兒去?他隨機挑了個方向,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下走了一陣。

  一叢煙塵出現在曙光之中,越來越近。靈思風充滿希望地候在車轍邊。

  在煙塵前沿是一輛車,由一群馬拉著。黑馬,黑車,絲毫沒有減速之意。

  巫師揮舞帽子,馬車擦身而過。

  片刻過後塵埃落定,他再次上路,在灌木叢中搖搖晃晃地前進,一直來到馬車停泊的地點。馬們警惕地看著他。

  車不大,按說用不上八匹馬,但連馬帶車都被各種木頭、皮革、金屬層層包裹,每個表面都滿是尖刺和鉚釘。雖有八匹馬,約莫也剩不下什麼多餘的馬力。

  韁繩的盡頭可不是普通的車夫座位,而是馬車前端開的一個小孔。車夫頭頂扣著更多的木頭和鐵片:舊爐子的碎渣、盔甲的零件、鍋蓋,還有踩扁的白鐵罐。

  給韁繩留的開口上邊是截類似拐了彎的爐子煙囪的玩意兒,從車頂上戳出來,一副戒備森嚴的樣子。

  「呃……你好?」靈思風試探著問,「對不起,驚到你的馬了……」

  沒人回答。他爬上裝甲的車輪,窺探車頂,發現上邊還有個被打開的圓蓋子。

  靈思風壓根兒就沒打算探頭往裡看,不然他的腦袋就成了被天空映襯的黑色輪廓,而他的身體則很可能隨即成為被勾勒在地面的白線輪廓。

  身後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

  靈思風嘆氣,緩緩下車,提醒自己千萬別轉身。

  「徹底投降。」他舉起雙手。

  「投降就對了。」一個波瀾不驚的聲音說,「我拿的是十字弓,夥計。轉過來,讓咱瞧瞧你什麼德性。」

  靈思風轉身,背後沒人。

  接著他低頭。

  十字弓幾乎垂直向天,只要發射弩箭就會正中他的鼻孔。

  「矮人?」

  「你有意見?」

  「誰?我?當然沒!我最好的朋友里說不定就有矮人呢,我是說如果我有朋友的話。呃,我叫靈思風。」

  「哦?好吧,我脾氣暴。」矮人說,「他們叫我風狂[25]。」

  「就叫『風狂』?這名兒……可不俗啊。」

  「這不是名字。」

  靈思風盯著對方。雖然沒有傳統的大鬍子和鐵盔,你也能從其他零零碎碎的細節看出這位是個地道的矮人。可以砸癟椰子的大下巴、兇猛殘暴的堅毅神情,以及某種子彈頭似的氣質,讓人一望而知此人就算用臉部撞牆也定能破壁而出。當然了,就算拋開上述一切,此人將將齊平靈思風肚子的腦瓜頂也是條線索。風狂穿著和馬車一個風格的皮衣,每個角落都打滿鉚釘,沒打鉚釘的地方都別著武器。

  「朋友」這個詞兒突然躥進靈思風的腦海。交朋友的原因可以有很多,「被對方用致命武器指著」當可排入前四。

  「很形象,」靈思風評價著,「真好記。」

  矮人側頭聆聽。

  「該死,他們要趕上來了。」他回過頭,「會用十字弓不?」那語氣像是打算聽到「不」字就立刻扣下扳機。

  「當然。」

  「好,上車。這條道我跑了好些年,頭回看見有膽兒搭車的。」

  「那可真沒想到啊。」

  車廂不大,大部分被武器所占據。風狂推開靈思風,向煙囪潛望鏡里瞧了一眼,抓起韁繩就催動馬車。

  灌木摩擦車輪,群馬拉著車回到正路,開始加速。

  「漂亮吧?誰也跑不過它們,穿著盔甲都比別的馬快。」

  「這真是輛非常……原創的車啊。」

  「我自己改了幾處。」風狂壞笑著,「你是巫師?」

  「廣義上說,是的。」

  「厲害不?」風狂給另一把十字弓搭上箭。

  靈思風猶豫一下:「不厲害。」

  「算你走運,要是厲害就宰了你。最受不了巫師,一幫老古板,對吧?」

  他抓住彎煙囪的手柄,來迴旋轉。

  「來了。」風狂念念叨叨。

  靈思風從他頭頂偷瞄了一眼,煙囪拐彎處有塊鏡子,能照見後面的路。一片紅塵中隱約可見五六個黑點。

  「都是路霸,要搶我的貨。這幫傢伙見啥搶啥。王八蛋都是王八蛋,但有些王八蛋他媽的特別王八蛋。」風狂從座位下抽出幾個飼料袋,「你拿兩把十字弓去車頂,我來搞超級增壓器。」

  「啥?你想讓我對人放箭?」

  「不然你想讓我對你放箭?」風狂一把將靈思風推上梯子。

  靈思風爬上車頂。車子顛簸搖晃,紅土嗆得他喘不上氣,風總把長袍往頭上吹。

  他討厭武器,不光因為他老被人用武器指,更因為他自己手持武器時引來的麻煩更多。一旦對方以為你要放箭,勢必先發制人。反之你空手前來,他們還會跟你聊上兩句。雖然經常是什麼「朋友,你絕對猜不到我要怎麼收拾你」,好歹也拖延了時間呀。區區幾秒鐘夠干很多事了,例如多活幾秒。

  遠處的黑點都是車,那些車沒什麼載貨空間,純為速度而設計。有的四個輪,有的兩個輪,還有一輛……一個輪,狹窄的車轅夾著大輪子,上邊有個小座位。騎手那身行頭像是在三塊大陸的各種廢鐵回收站里拼湊出來的,不合身的地方就塞只雞墊一墊。

  但騎手身上的所有雞都比不上拉大輪的那隻大雞。那玩意兒比靈思風都高,脖子往下全是腿,腿往上都是脖子,跑得跟馬一樣快。

  「那是什麼鬼東西?」靈思風大叫。

  「鴯鶓!」風狂攀著韁繩掛在群馬之間,「射死一隻試試,好吃!」

  車子顛簸,靈思風的帽子跌落風塵。

  「我帽子掉啦!」

  「好!破帽子丟就丟了吧!」

  一支飛箭擊中靈思風腳邊的鐵板。

  「他們放箭了!」

  有車衝出煙塵,車夫身旁的男子在頭頂掄著什麼東西。飛虎爪咬緊靈思風另一隻腳旁的木板,掀掉一塊白鐵皮。

  「他們還……」

  「你不是有弓嗎!」風狂站在馬背上,「找個啥抓穩,隨時可能加……」

  本已飛快的馬車突然猛地加速,差點把靈思風掀掉。車軸冒煙,景物化作殘影被甩在身後。

  「這又是什麼鬼?」

  「超級增壓器!」風狂又爬進車裡,「秘密配方!我得掌舵,你來擊退追兵!」

  鴯鶓衝出煙塵,身後跟著幾輛比較快的馬車。一支箭釘在靈思風兩腿之間,深入車體。

  靈思風撲倒在車頂,舉起十字弓,閉眼放了一箭。

  按照自古以來的敘事套路,靈思風的箭擊中了某人的鋼盔,又射落遠處路過的飛鳥。鳥完全就是跑龍套的,全部台詞就是死前發出的一聲幽默得體的咕嘎。

  鴯鶓騎士與靈思風並駕齊驅。他戴著巫師的帽子,上面「巫帥」字樣依稀可見。滿臉泥土的騎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顆顆磨得帶尖兒的利齒,正面六顆還刻了「媽媽」字樣。

  「然![26]」騎士歡快地吵吵,「把貨交出來,保證不馬上弄死你!」

  「那是我的帽子!還給我!」

  「你是巫師?」騎士站在座位上,任憑巨輪顛簸,穩如泰山。他把雙手高舉過頭揮舞起來。

  「看我啊夥計們!我是巫師啦!魔法,魔法,魔法!」

  一支特別粗大的箭牽著繩索扎進馬車後部,牢牢鎖定。身後的騎士一片歡呼。

  「把帽子還我,不然你就死定了!」

  「哦,反正也有人死定了,」巨輪騎士用十字弓瞄準靈思風,「你來呀,讓我變形啊。好怕怕——」

  沒等說完,騎士的臉突然綠了。他向後急仰,離弦的箭誤中側車車夫;車夫受傷,馬車偏斜,擋住了後車的路;後車閃避,撞在駱駝身上……於是後車的後車們突然發現前方冒出一堆亂七八糟的障礙物,由於所有馬車都沒裝剎車,車堆轉眼又大了幾分,裡面的東西還會踢人呢。

  靈思風捂著腦袋,直到最後一輛馬車消失才晃晃悠悠地走迴風狂身邊。

  「呃,風狂先生,我覺得你可以減速了。」他壯著膽。

  「嗯?你把他們全宰啦?」

  「呃……不能說全,有幾個跑了。」

  「逗我呢吧?」矮人回頭看看,「哎呀,還真的是!來,用盡力氣狠拉這根杆!」

  靈思風按指示乖乖拉動那根長鐵桿。剎車扣住輪子,金屬發出尖嘯。

  「馬怎麼能跑那麼快?」

  「燕麥加上蜥蜴腺體,」風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蓋過金屬嘶鳴,「吃了特有勁兒!」

  馬車原地轉圈,又跑了好幾分鐘,直到馬匹的腎上腺素消退。他們沿車轍回去檢查戰場。

  風狂又問了一句:「怎麼弄的?」

  「他搶我帽子,活該。」靈思風小聲絮叨。

  矮人跳下車,踢了一腳破車輪。

  「搶你帽子你就這樣?往你臉上吐痰怎麼辦?炸掉整個國家?」

  「那是我的帽子嘛。」靈思風憤懣地說。其實他也不清楚是怎麼弄的。他從來不擅長魔法,這點確然無疑。發的詛咒勉強有效的都是「願你這輩子有時被雨澆」「願你剛把小零碎放好轉眼就找不到」這個檔次。至於臉變綠……他低頭又看了看……沒錯,還有淡黃斑點……這可不是正常效果。

  風狂在車禍現場有目的地遊走,時不時拾起幾件武器扔在一旁。

  「要駱駝不?」駱駝就站在稍遠處,狐疑地看著他。作為剛剛對其他人造成重傷的元兇,它看起來居然相當地毫髮無傷。

  「我寧可用腳踩切培根的刀片,也不騎駱駝。」

  「真的?那就把它弄上車,到了尼戴啤酒勒瑪能賣個好價錢。」風狂丟開一把土造連發十字弓,他看到另一輛車,臉色頓時明朗起來。

  「啊!這次發達啦!今天運氣不錯呀夥計!」

  「哦,一袋乾草。」

  「搭把手,搬到車上去,快來呀!」風狂打開自己馬車的後門。

  「乾草有什麼了不起的?」

  後門開了,裡面全是乾草。

  「事關生死啊夥計。為了一捆乾草,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指不定有多少人想弄死你。沒幹草就沒馬,在這地界,沒馬就是死路一條啊。」

  「等等,我剛剛費那麼大勁就為了一車草?」

  風狂大有深意地抖動著眉毛:「暗格里還有兩口袋燕麥呢,夥計!」他拍拍靈思風的後背,「虧我還以為你跟那幫攔路搶劫的王八是一夥的,差點把你扔下去!原來你跟我一樣瘋嘛!」

  偶爾放棄理智反而對健康有利,比如眼下靈思風除非瘋了才會辯稱自己沒瘋。他跟袋鼠聊過天,能在沙漠裡找到奶酪和酸辣醬卷,應該也算瘋吧。有時候就是得直視荒誕不經的現實。

  「瘋起來沒的比呀。」他帶著自認為足以消弭芥蒂的謙遜回答。

  「好小子!咱把武器和吃的裝上車就走嘍!」

  「要武器幹嗎?」

  「值錢。」

  「屍體怎麼辦?」

  「扔,一毛不值。」

  趁風狂忙著把撿來的鐵片釘在車上,靈思風猶豫地走到那具綠里透黃的屍體旁……哦現在還出現了大塊黑斑……用棍挑起了帽子。

  一團毛茸茸的八腿黑傢伙憤怒地跳出來抓住棍子,木頭上立即冒起青煙。靈思風極為小心地放下棍子,抓起帽子就跑。

  龐德嘆了口氣。

  「我不是質疑您的權威,校長。我就是估摸著,如果有隻大怪物在您眼前突然變成雞,您合情合理的反應不該是把雞吃了。」

  校長舔著手指:「換成你會怎麼做?」

  「那個……研究一下。」

  「我們就在研究啊,死後查驗。」院長說。

  「仔細查驗。」主席幸福地打了個嗝兒,「失禮了,維特矮太太。你要不要再來一塊雞……」他感受到瑞克雷鋼鐵般的凝視,連忙改口,「……雞的前半身?」

  「通過研究,我們發現該怪物不再對來訪巫師造成任何威脅。」瑞克雷再下結論。

  「可我覺著正式的科學研究絕不只是四處尋摸調味料樹。您不是也看見它變身的速度有多快了嗎?」

  「所以?」院長問。

  「這不自然。」

  「一種東西可以自然演變成另一種東西,這可是你說的,斯蒂本先生。」

  「可沒這麼快的呀!」

  「你親眼見過這什麼進化的任何一個環節嗎?」

  「啊,當然沒見過,誰也沒——」

  「那就對了嘛。」瑞克雷用蓋棺論定的語氣答道,「說不定這就是正常速度呢。我早說過,這個速度才合理。就說變鳥吧,一次變一點有用嗎?這次變根毛,下次變個喙……那我們不是會瞧見一堆蠢乎乎的怪動物到處跑嗎?」眾巫師鬨笑起來。

  「那隻怪物可能就是琢磨著『哎呀他們人太多,且讓我變成他們喜歡的什麼東西』。」

  「而我們喜歡吃的。」院長補充。

  「合理的生存策略,」瑞克雷說,「除了最後那部分。」

  龐德氣得直翻白眼。好多事在他心裡是順理成章的:先讀幾本古書,再坐下沉思良久,一系列閃閃亮的小積木塊就綴成一套小理論了。只要開口,這理論就一定會傳到教員們的耳朵里,可他們之中總有一個要蹦出來提些蠢得要死的問題,偏偏龐德一時還答不上。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怎麼可能有任何進步?如果某處的某個神說「要有光」,教員里一定會有人抬槓說「為什麼要有光?一直黑著也挺好的」。

  問題的癥結就是老頭子。龐德對老傳統沒多大熱情,作為一個二十多歲就在學校混到中層的傢伙,按老傳統他理應成為年輕人致力於消滅的目標。幸虧現在的年輕人都忙著徹夜搗鼓小六,沒心思琢磨別的。

  反正他對升職也沒興趣。龐德只希望有人能用心聆聽自己五分鐘,而不是用套話胡亂應付,例如「幹得好啊,斯蒂本先生,但我們已經試過了,不好使」,或「我們可能沒有預算」,還有最糟的,「現在簡直找不到正經的(此處填入名詞)啦。記得人稱(此處填入綽號)的那個(此處填入一個死在五十年前、龐德不可能記住的巫師名字)嗎?那才是(此處填入名詞)的真行家呢。」

  龐德覺得自己頭上堆著許多死人留下的鞋子,這些鞋穿在活人腳上,而活人正在奮力往下踩。

  那幫老東西從來不想學習,什麼都不願意記,就會感慨今不如昔,一天到晚毛孩子似的吵個沒完,唯一明事理的卻是只紅毛猩猩。

  龐德惡狠狠地戳著篝火。

  巫師們用樹枝和編起來的大葉子給維特矮太太搭了間簡陋的小棚子,維特矮太太向大家道過晚安,進了棚子,端莊地扯了些葉子擋住門。

  「真是位可敬的女士啊,」瑞克雷感嘆道,「那我也去睡了。」

  篝火邊已經響起一兩組呼嚕聲。

  「我想該留個人站崗吧。」龐德提醒。

  「你真是好人。」瑞克雷嘟囔著翻了個身。

  龐德氣得咬牙,轉身向著圖書管理員。圖書管理員暫時回到了雙足生物的世界,裹著毯子陰沉地坐在那兒。

  「我猜這島至少會讓你覺得賓至如歸吧,先生?」

  圖書管理員搖頭。

  「你想不想聽聽這島還有哪些地方不對頭?」

  「對——頭?」

  「那些浮木。他們都不聽,但這很重要。我們撿了好多浮木回來當柴火,全是自然木材,你注意到了嗎?沒有任何加工過的木板,沒有破箱子、舊木屐什麼的,都是普通木頭。」

  「對——頭?」

  「也就是說我們一定遠離了正常航線……啊,別……不要……」

  圖書管理員絕望地皺起鼻子。

  「快!集中心思,想著胳膊腿!我是說活物的胳膊腿!」

  圖書管理員痛苦地點頭,打了個噴嚏。

  「對——頭?」他再次定型了。

  「好吧,」龐德無奈地說,「至少還會動,雖然你作為企鵝太大了些。我想這是你身體的求生機制,自動尋找實用的穩定形態。」

  「對——頭?」

  「真逗,怎麼變也消不掉紅毛……」

  圖書管理員瞥了他一眼,蹣跚著沿海灘走了幾步,癱坐成一堆。

  龐德看看篝火周圍,站崗大概只是他的責任,因為其他人顯然沒那個意願。果不其然啊,果不其然。

  林間有東西在鳴叫。海上鬼火閃爍,星漢燦爛。

  龐德仰望星空,值得依賴的至少還有——

  突然他意識到還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校長!」

  你瘋了幾年啦?不,沒有這樣開頭的……主動搭訕好難啊。

  「那個……真沒想到這兒有矮人。」靈思風說。

  「哦,我家是從無物津搬來的,那時我還小呢。」風狂答道,「本想沿著海岸再走遠點,卻碰上風暴沉船了。真慶幸搬到了這兒。在家鄉,我只能在冷冰冰的礦井裡鑿石頭,但在這兒,矮人也能活得頂天立地。」

  「是嘛。」靈思風謹慎地做出面無表情的樣子。

  「不是真的頂到天啦。」

  「當然不是。」

  「所以我們就住下啦,我爸在巴嘎鋪開了個連鎖麵包店。」

  「矮人麵包?」

  「對呀!全靠這個我們才成功穿過幾千英里鯊魚出沒的海域。要是沒有那袋矮人麵包,我們……」

  「拿什麼錘鯊魚啊?」靈思風及時接茬兒。

  「啊,你是行家!」

  「那什麼巴嘎鋪,是大城市嗎?有港口嗎?」

  「他們都說有。我沒去過,我喜歡野外生活。」

  大地顫抖,車轍旁的樹木無風自動。

  「好像風暴要來了。」靈思風說。

  「風暴是啥?」

  「那還能是啥,颳風下雨唄。」

  「唉,瞎編鬼扯,你不會也信那些渾話吧?我爺爺喝多了就愛說下雨什麼的,滿口胡言。水會從天上掉下來?別逗了!」

  「這兒從來不下雨?」

  「當然不!」

  「我家鄉總是下雨。」

  「嗯?那水是怎麼到天上的?水可沉了呢。」

  「哦,水啊,這個……我想是太陽把它吸上去,差不多。」

  「咋吸?」

  「不知道,自然而然的事。」

  「然後掉下來?」

  「對!」

  「不要錢?」

  「你真的從來沒見過雨嗎?」

  「嘿,盡人皆知,水是在地底下埋著的,這才合理。水沉,往低處流。我可沒見過水在空氣里飄,夥計。」

  「那你認為地上的水是打哪兒來的?」

  風狂滿臉驚訝:「那你說地上的山是打哪兒來的?」

  「啊?山本來就在地上啊!」

  「哦,所以山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當然不是!山比空氣重多了!」

  「水不也是嗎?我車底下就有兩桶水,舉起來可費勁了呢。」

  「你們這兒……沒河嗎?」

  「當然有河!我們什麼都有,夥計!」

  「那你說河裡的水是哪兒來的?」

  風狂臉上寫滿發自心底的困惑:「河裡要水幹什麼?有什麼用?」

  「流到海——」

  「真浪費呀!你們那兒的人就讓水往海里流?」

  「不是我們讓不讓,它……自己就流了……河就是幹這個的。」

  風狂長久地瞪著靈思風:「你瘋得比我狠。」

  靈思風決定放棄。天空萬里無雲,地面又顫抖起來。

  校長瑞克雷怒視星空,仿佛星空是為了跟他找彆扭才故意長成這樣。

  「什麼?一個也沒有?」

  「嚴格講,是一個熟悉的星座都沒有。」主席回答,「我們數了三千一百九十一個可能是三角座的星座,但院長說不能那麼算,有的星星重複了……」

  「一顆我認識的星星都沒有。」資深數學家也說。

  瑞克雷在空中揮舞雙手:「星星總是會變的。神龜在宇宙里遊蕩——」

  「可不會變這麼快!」院長說。

  衣衫凌亂的巫師們仰望著迅速變得擁擠的夜空。

  碟形世界被巨龜馱著在宇宙里穿行,人們觀察到的星座經常改變,也就是說占星術在這裡絕非逃避正經工作的巧妙手法,而是一門前沿科學。想想人生和人世都受到幾十億英里外一系列巨型等離子球體長期可靠的引導就覺得真不可思議,要知道好多等離子球可從來都沒聽說過人類,不知人類為何物呢。

  「我們被困在別的世界上了。」資深數學家呻吟著。

  「呃……我想不是這樣的。」龐德有不同意見。

  「難道你有更好的解釋?」

  「呃……你們看到那邊的一大片星星了嗎?」

  巫師們凝視著地平線上集結的一大片星星。

  「真漂亮。」瑞克雷發言,「然後呢?」

  「我認為那就是被我們稱為『一小撮無聊的昏暗小星座』的星座,形狀差不多對得上。校長先生,我知道您要說『但那些星星看起來就像天空中的一塊斑,而我們平時看到的都是蒙在好幾塊斑上的一團影』。那是因為幾千年前,巨龜大阿圖因離它們更近的時候,那星座可能就是這樣。換而言之,校長,」龐德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我認為我們穿越了時間,倒退了幾千年。」

  說來這也是巫師的另一項怪癖。他們可能花上半小時爭論今天是不是星期二,但碰上不可理喻的大事反而二話不說就接受了。資深數學家甚至有些寬慰。

  「哦,這樣啊?」

  「遲早的事兒。」院長也說,「畢竟沒有哪本書上寫過次元洞的兩端必須開在同一個時代。」

  「回家有點難嘍。」瑞克雷評論道。

  「呃……」龐德再次開口,「可能沒那麼簡單,校長。」

  「你是說沒有想辦法穿越時空那麼簡單嗎?」

  「我是說我們可能無家可回。」龐德閉上眼,他已經預見到接下來的對話有多艱難。

  「當然有家可回。」瑞克雷駁斥道,「我們今早——昨天才來的。也就是說未來幾千年後的昨天,自然如此。」

  「如果我們不謹小慎微,就可能改變未來,您明白嗎?我們出現在過去可能就已經改變了未來,改變了歷史的走向。我必須跟您講明白這道理。」

  「他說得有理,瑞克雷。」院長插嘴,「順便,朗姆酒還有剩嗎?」

  「反正這地方沒什麼歷史,不就是個破海島嘛。」

  「只怕在世界上任何角落發生的微小行動都可能導致巨大的後果,校長。」

  「我們當然不希望產生啥後果。那你到底想說什麼?有建議嗎?」

  對話如此順利,巫師們幾乎就快開竅了。也許正因為如此,龐德不禁有些欣欣然,正如空中自由落體幾百英尺而毫髮無傷的人也會覺得觸地之前的最後幾英寸不過是個過場。

  「打個經典的比方,最重要的事是千萬別殺死你自己的爺爺。」現在龐德觸地了。

  「我為啥要殺他?」瑞克雷立刻發問,「我們關係挺好的。」

  「不,當然不是故意的,我是說意外殺死。」龐德辯解,「但總之——」

  「真的?我天天意外殺死人,可我爺爺沒在島上——」

  「我就是打個比方,校長。重點是因果效應,我是想說——」

  「斯蒂本先生,你想說你突然認為我們穿越到過去是為了弒親。這麼說吧,如果真能見到我爺爺,我要請他喝一杯,告訴他千萬別以為對著蛇大吼大叫,蛇就不敢咬人。他晚年可能要回來感謝我的忠告呢。」

  「為什麼?」

  「因為不聽我的,他就沒晚年了。」

  「不,校長,那可不行!那樣可能比射死他更糟糕!」

  「是嗎?」

  「是的,校長。」

  「你的邏輯推演里有一兩處我聽不懂,斯蒂本先生。」瑞克雷語氣冰冷,「你不會打算射死你爺爺吧?」

  「當然不!」龐德矢口否認,「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我還沒出生。」

  「啊哈!」

  「我不是說——」

  「喂,我們穿越的跨度比那遠多了,」院長說,「有好幾千年呢,我們的爺爺都還沒出生。」

  「那麼斯蒂本的爺爺有幸撿了條命。」瑞克雷作了結論。

  「不對,校長。」龐德趕緊開口,「請聽我說!我想說的是您在過去做的任何事都會改變未來。最細微的行動也可能有巨大的後果。您可能……在當下踩死一隻螞蟻,結果卻導致未來的某人根本就沒能出生。」

  「是嗎?」

  「是的,校長!」

  瑞克雷頓時高興起來:「那敢情好哇!有幾個人還是不出生的好,到哪兒找他們的螞蟻?」

  「不,校長!」龐德絞盡腦汁想在校長的頭上找條縫,撬開腦袋把道理灌進去,有那麼幾秒他一無所獲,「因為……因您踩的螞蟻可能是您自己的啊,校長!」

  「你是說……我可能踩死一隻螞蟻,導致歷史變更,結果我自己沒能出生?」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您說得對,校長!」

  「怎麼可能呢?」瑞克雷一臉迷惑,「我又不是螞蟻生的。」

  「因為……」龐德只覺得互不理解的溝通障礙越壘越高,但他決不放棄,「那個……呃……那個,假設……那螞蟻咬了某人騎的馬,馬受驚,騎士跌落。騎士正好要去傳達一條重要的消息,因為消息沒傳到,引發了一場可怕的戰爭,您的祖先就戰死了——不,抱歉,我是說沒戰死——」

  「螞蟻怎麼過的海?」瑞克雷發問。

  「抱著浮木漂過去。」院長立即接過話茬兒,「你可猜不到有多少東西能抱著浮木漂到邊遠海島上。有昆蟲、蜥蜴,甚至還有小型哺乳動物呢。」

  「然後爬上沙灘,一路奔往戰場?」

  「抱鳥腿唄。」院長又說,「以前在書上看過,有的魚卵就粘在鳥腿上,被帶到了別的池塘。」

  「真是執著的螞蟻啊。」瑞克雷捋著鬍子,「也對,必須承認,還有比這更離奇的事兒呢。」

  「天天都有。」資深數學家也說。

  龐德眉開眼笑,他們自己補完了比喻,自圓其說。

  「不過還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瑞克雷再度開腔,「誰來踩螞蟻?」

  「啊?」

  「不是很明顯嗎?我踩螞蟻,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不存在,就沒人踩螞蟻,所以我又存在了,再所以我又不存在。明白了嗎?」他用善意的粗手指戳著龐德,「斯蒂本先生,你很聰明,但有時你好像不知道要用邏輯思維處理手頭的事務。講道理嘛,既成事實就是事實。哦,別這麼傷心。」他也許是發自內心地把龐德臉上徒勞的憤怒錯認為慚愧的沮喪,「如果你有什麼複雜的事兒想不通,我的大門隨時敞開[27]。畢竟我是你的校長啊。」

  「打擾一下,所以到底能不能踩螞蟻?」資深數學家催促道。

  「想踩就踩吧。」瑞克雷大度回答,「正因為你踩了剛好踩到的螞蟻,所以才有後來的歷史。如果你踩到哪只螞蟻,說明你從前已經踩過,重踩一次就是補上了第一次,現在踩螞蟻就是因為過去已經踩了螞蟻,過去就是現在。」

  「真的?」

  「真的。」

  「那我們是不是該穿大幾碼的靴子?」庶務長問。

  「儘量跟上我們的思路,庶務長。」

  瑞克雷伸了個懶腰打起哈欠:「就這樣吧。我們都回去睡覺好嗎?明天還要忙呢。」

  某人夜不能寐。

  巫師們都睡著了,一團鬼火似的幽光正圍著他們打轉。

  這是個無所不在的神靈,但「無所不在」有著特殊的定語。他也是無所不知的神靈,然而卻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無所不知」,一切都僅限於他的海島。

  該死!他就知道香菸樹要惹麻煩。它剛發芽時就該制止來著。他可沒打算讓局面失控成這樣。

  當然,另外的那個……「尖頭生物」掛掉了,這還挺可惜的。但那不是他的錯,對吧?所有東西都要吃飯嘛。島上冒出來的某些東西連他這個神都預料不到,其中一部分甚至難以保持五分鐘的穩定形態。

  即便如此,他還是沒忍住流露出一絲自鳴得意的笑容。首先那個叫院長的生物說想抽支煙,灌木就開始進化、生長,只用兩小時就結出了第一批富含尼古丁的果實。這就是現在進行時的進化論。

  麻煩的是,他們四處探索,並且不斷提問。

  這尊神靈大概是所有神靈中的異數,他覺得有問題是好事。實際上他特別眷顧敢於質疑假說、拋開迷信觀念、打破非理性偏見……總而言之,那些善於使用天神賜予的大腦的人。當然,腦子其實並不是哪個神靈給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善用千萬年來受外界刺激發育出來的大腦來控制長有對生拇指的雙手的人」。他為如此科學嚴謹的說法而萬分自豪,或者說如果世上當真有神,則他作為一尊神靈肯定會自豪。

  萬事皆有限度。自由思考是好的,但絕不能信馬由韁什麼都思考。

  幽光消失,在山巔的神聖洞窟里重新出現,依舊打著轉。他知道嚴格意義上說洞窟並不神聖。必須有信徒才能讓某個地點帶上神聖的屬性,可這位神根本不想要信徒。

  一般來說,沒有信徒的神就像暴風雨中的羽毛,孱弱無能,但出於某種連這位神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他沒有信徒也能照常活動。也許是因為他狂熱地信著自己吧,是相信,不是信仰,因為信仰神靈是非理性思維。

  他曾經頗為內疚地想過要不要再做幾隻雷電蜥蜴把這些外來者吃掉,轉念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這不是思想進步的現代神靈該想的事兒。

  洞穴一角堆放著一層層的種子,他從南瓜科里選了一粒,抄起工具。

  他的工具非同凡響,你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這么小的螺絲刀。

  一根綠芽伴著第一縷曙光在叢林裡萌發,展開兩片葉子,繼續生長。

  落葉構成的肥沃腐殖土深處,白色的嫩芽蠕蟲般扭動,這是必須全力以赴的時候。土壤深處,一根根須探索著找到了水源。

  幾分鐘後,綠芽已經長成一株龐大且還在運動的植物,四周的灌木紛紛枯萎。

  領頭的芽向著大海繼續生長,須卷緊跟著莖,就勢纏住其他植物的枝條,用大樹當支撐,連根拔起小灌木再丟開,每留下一個土坑就用一條新生的根填滿。

  神靈沒時間講究細節,只是告訴那植物多利用現有資源,他知道這樣能行。

  終於,第一根芽穿過沙灘,到達大海。根系鑽進沙子,葉片舒展,植物生出孤零零的一朵雌花,在莖上綻放。

  這部分和神靈的設計無關。神發現進化論最大的問題就是造物不聽命令,有時候偏要自作主張。

  一根須卷蜷成一團,突然舒展開,套住一隻路過的蛾子。須卷收回,把嚇壞了的蛾子的腰部以下插進雄花的花粉中,接著飛速揚起,一個空中大灌籃把蛾子扔進雌花的花心。

  幾秒鐘後,雌花凋落,基座部的小綠球膨脹起來。地平線上泛起魚肚白,學名叫作「獨一海船藤」的植物結出第一枚,也是僅有的一枚果實。

  一座大風車在鐵塔頂部吱吱呀呀轉個不停。塔上的牌子寫著:「歡迎來到尼戴啤酒勒瑪,請檢查你的武器。」

  「嗯,全都在,不愁。」風狂催馬向前。

  他們經過一座木橋,但靈思風想不通有什麼必要造橋。一條干沙溝而已,直接踩過去簡單多了。

  「沙溝?那是倦怠河!」

  果然不假,一條小船從河裡經過,前邊由一匹駱駝拉著,下面四個大輪子跑得可快了。

  「船。」靈思風說。

  「以前沒見過?」

  「沒見過用腳踏板蹬著走的。」小小的獨木舟從靈思風眼前經過。

  「風向不對,不然他們要升帆的。」

  「但……這麼問可能有點奇怪……為什麼要做成船形?」

  「因為船就是這個形狀呀。」

  「哦,好吧,我就知道是這種理直氣壯的答案。駱駝是哪兒來的?」

  「都說是抱著浮木漂來的。靠海的地方,洋流衝上岸的怪東西多著呢。」

  正說著,尼戴啤酒勒瑪出現在視野中。要不是有剛才那塊牌子,說不定他們從城鎮中間穿過還渾然不覺。此地建築用專業術語該叫「民族特色」,換個領域則可稱之為「土破矬」。然而靈思風覺得既然此地異常炎熱,又從不下雨,房子的唯一功能就是在「裡面」和「外面」之間畫個界。

  「你不是說這是大城鎮嗎?」他問。

  「有一整條街哩,還有個酒吧。」

  「哦,這就是街啊?那邊的木頭堆是酒吧?」

  「你會喜歡上它的。老闆是鱷魚。」

  「為什麼把老闆叫鱷魚?」

  在沙灘上睡了一夜,幽冥大學教員們的心情並未好轉,校長的存在則進一步阻礙了大家心情好轉。瑞克雷是夜貓子,偏偏又愛早起,有時候晚睡早起連成片,中間的睡眠就省了。

  「起床了兄弟們!誰跟我去環島晨跑啊?跑第一的有小獎勵!」

  「媽呀,」院長翻了個身呻吟道,「他開始做伏地挺身了。」

  「大家別誤會,我不是主張恢復老傳統,」主席摳著耳朵眼裡的沙子,「可要在從前啊,他這樣的巫師早被宰了。」

  「沒錯,但要在從前,我們這樣的巫師也被宰啦。」院長提醒說。

  「記得以前有這麼個說法嗎?永遠別相信六十五歲以上的巫師。怎麼都沒人提了?」

  「我們都已經超過六十五歲了,馴獸師。」

  「啊,對。事實證明我們過了六十五歲依舊靠得住。」

  「能活到現在真是太好了,嗯?」

  「有隻螃蟹在爬樹呢。」近代如尼文講師仰天躺著,「真螃蟹。」

  「對。」資深數學家立刻解說,「這種叫爬樹蟹。」

  「為什麼?」

  「小時候我看過一本書,」主席說,「講的是一名男子遇到海難被困荒島,跟這島差不多。他以為島上只有自己,但某天他在沙灘上發現一個腳印,旁邊還配了幅木版畫。」

  「一個腳印?」院長坐了起來,捧著腦袋。

  「啊……對,他看到腳印就知道……」

  「自己被困荒島,島上還有個獨腿跳遠冠軍?」院長的心情不太好。

  「不,顯然他後來發現了更多腳印……」

  「我也想孤身一人被困荒島。」資深數學家看著正在原地跑步的瑞克雷說。

  「是我多心了,還是我們確實被困在離家幾千英里外加幾千年的海島上?」院長問。

  「後者。」

  「我也這麼想。有早飯嗎?」

  「斯蒂本找到些溏心蛋。」

  「真是個有用的年輕人。從哪兒找到的?」

  「樹上結的。」

  院長陸續回憶起昨晚的點點滴滴。

  「溏心蛋樹?」

  「沒錯。」資深數學家答道,「軟嫩嫩的,配上麵包果可好吃了。」

  「接下來你不會告訴我說他又找到棵勺子樹吧……」

  「當然沒有。」

  「那就好。」

  「是勺子灌木。」資深數學家舉起一把小木勺,上面還連著幾片小綠葉。

  「結勺子的灌木……」

  「斯蒂本說合情合理,院長。他說正因為勺子有用,我們才會去摘,而勺子總是轉眼就丟。說完他就哭了。」

  「真有道理。說實話,這地方像人間天堂似的。」

  「我建議咱們及早離開。」主席說,「今天抓緊研究一下造船的事兒,我可不想再碰上那種蜥蜴怪了。」

  「每樣東西只有一個,記得嗎?」

  「說不定還有比蜥蜴更糟的呢。」

  「造船不會很難啦,連原始人都會。」

  「不。」院長打斷主席,「我們已經把島搜了個遍,也沒找到像樣的圖書館。哪兒都沒有!不可理喻。沒有書,能幹成什麼事?」

  「我覺得……我們可以……動手嘗試一下?」資深數學家說,「比如……看看哪些材料能浮起來之類的。」

  「哦,如果你願意搞得那麼粗鄙……」

  主席看看院長的臉色,覺得是時候活躍一下氣氛了。

  「我啊,哈哈,剛才在想,」主席打著哈哈,「就是心裡沒事瞎琢磨……如果你被困在孤島上,院長……你會想聽什麼類型的音樂呢?」

  院長的臉色更陰沉了:「主席,我想聽安卡-摩波歌劇院裡的音樂。」

  「啊。哦?是啊。好的……非常……非常……非常直率的想法啊,院長。」

  靈思風擺出呆滯的笑容:「那個……你是條鱷魚?」

  「你有意見?」酒保問。

  「不!沒意見!他們沒給你取個名字什麼的嗎?」

  「啊……他們給『偶』取了個外號……」

  「哦?是嗎?」

  「是。叫『鱷如鱷如』。但大多數人叫『偶』東哥啦。」

  「那……呃……這玩意兒呢?你們把這叫啥?」

  「叫『啤肘』。」鱷魚說,「你們叫它什麼?」

  酒保穿著髒兮兮的襯衫和一條短褲,在親眼看見為腿特別短、尾巴特別長的人量身定製的短褲之前,靈思風一直都以為做裁縫沒什麼難的。

  靈思風舉起啤酒對光端詳,對光看是必須的,因為光居然能透過來。透明的啤酒啊。安卡-摩波所謂的啤酒其實應該是麥酒,就是加了啤酒花的濃汁兒。靈思風熟悉的啤酒具有層次感,有味道,雖然有時你可能不會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味兒。安卡-摩波的啤酒有酒體,有酒渣,杯里剩下的最後半寸酒渣還得用勺子舀著吃。

  這兒的啤酒則清淡透亮,還充滿氣泡,恰似已在某人肚裡走過一遍。不過味道不錯,不像家鄉的啤酒喝下去那樣墜胃。當然,清淡的啤酒沒勁兒,但侮辱別人的啤酒可是大大的失禮。

  「真不錯。」靈思風說。

  「你從哪兒來?」

  「呃……我抱著浮木漂來的。」

  「那麼多駱駝抱著,你還有地方哇?」

  「呃……有。」

  「好運氣哈。」

  靈思風需要一張地圖,不是地理圖,雖然來一張也挺實用。眼下他需要一張地圖告訴他自己的腦袋在哪兒。鱷魚酒保可不常見,可酒館裡的其他客人貌似都挺習以為常。「其他客人」包括三隻穿工裝連衣褲的羊和兩隻正在射飛鏢的袋鼠。

  說是羊,又不完全是羊,更像是……人羊。支棱著耳朵,白色長毛,標誌性的羊類特徵,但直立行走,似乎還有手?靈思風非常確定人和羊不能雜交,否則大家早就發現了,尤其是邊遠地區的人。[28]

  袋鼠們也是,有尖耳朵、長嘴,卻倚在吧檯上喝著稀溜溜的怪啤酒。其中一隻還穿著髒背心兒,透過灰土隱約可見上面印著的GG語「哇嘎乾草,是大麥草!」。

  總之靈思風覺得自己看到的動物不是動物。他又咂了一口啤酒。

  他心裡有話卻不方便跟東哥講。提醒一條鱷魚說他的店裡有兩隻袋鼠,這話怎麼想都不對味兒。

  「還要『啤肘』哇?」

  「好,好。」

  他看看啤酒泵上的標誌,上面畫著一隻微笑的袋鼠,酒標上寫著「袋啤」。

  他再看看牆上的海報,也是袋啤的GG。同一隻袋鼠,同樣的笑容,拿著一紮啤酒。

  這袋鼠有些眼熟。

  「我剛巧『意注』……」靈思風捋直舌頭又說了一遍,「我剛巧注意到,這『肘吧』里的客人長得和別人不大一『讓』哈。」

  「啊,那邊的空木頭巢伊最近胖了。」東哥擦著玻璃杯。

  靈思風低頭看著自己的腿:「哎,這誰的腿哈?」

  「先生,你還好哇?」

  「『可楞』被啥玩意兒叮了吧。」靈思風突然感到一陣內急。

  「廁所在房後。」

  「房子後面是房後,」靈思風跌跌撞撞向外走去,「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頭撞上一名鐵柱子似的大漢,大漢一隻手就把他拎了起來。順著胳膊,靈思風看到一張憤怒的大臉,表情像是在說有很多啤酒想找碴打架,而裹在啤酒外面的身體其他部分樂於從命。

  靈思風恍惚間也覺得他自己這邊有大量啤酒想要逃跑。這是一場啤酒與啤酒的對話。

  「俺都聽見了,你哪兒來的?」大啤酒問。

  「安卡-摩……」這當口上還有什麼好撒謊的?

  酒吧里突然安靜下來。

  「你來俺這兒就為了取笑俺們喝酒打架、說話有口音?」

  靈思風體內的一部分啤酒開口:「不愁。」

  大漢把靈思風拉近,臉貼臉。真是見所未見的大鼻頭。

  「你知不知道俺們的葡萄酒也頂頂好?霞多麗物美價廉,鏽廁谷的賽美蓉酒體豐滿、層次分明,口感清新,是美食家的上佳之選……你小子知道嗎?」

  「好哇,我要一紮霞多麗。」

  「你搞笑呢?」

  「沒,我要搞尿——」

  「把我的夥計放下。」一個聲音說。

  風狂站在門口,大家窸窸窣窣地往門外蹭。

  「你也找揍啊,矬子?」大漢攥著拳頭轉向風狂,靈思風被扔在一旁。

  「我不找揍。我進了酒吧,揍自然來找我。」風狂抽出一把刀,「不關他的事,聽見沒?」

  「你那也叫刀?」大漢抽出一把放在正常尺寸的手裡可以稱為劍的玩意兒,「這才叫刀呢!」

  風狂看看大刀,把手伸到背後,抽回時帶出一件東西。

  「是嗎?不愁。這個,叫十字弓。」

  「這是一段原木。」瑞克雷正在檢查造船委員會目前的工作成果。

  「不只是原木——」院長辯解。

  「哦,看出來了,你們還做了根桅杆,把庶務長的浴袍掛上去了。這就是原木,院長,一頭有根,另一頭的枝丫還沒掰乾淨。你們還沒挖空呢,它就是原木。」

  「我們所有人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弄好的。」資深數學家說。

  「而且它能浮起來。」院長指出。

  「我覺得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載浮載沉,」瑞克雷說,「而且我們這麼多人怎麼坐上去?」

  「這是單人版。」院長解釋道,「我們打算先測試一下,然後再把很多個捆在一起……」

  「你是說筏子?」

  「我想是吧。」院長很不情願,他希望取個更帶勁兒的名字,「顯然這些工作需要時間。」

  瑞克雷點了點頭,感到一種奇怪的滿足。巫師們只用一天就重新概括了全人類也許花了數百年才完成的科學進展。照這樣下去,到星期二沒準兒就發明皮划子了呢。

  「你們誰下水試試?」瑞克雷問。

  「我們認為開發項目進展到這個環節,庶務長或許可以提供協助。」

  「他要當志願者?」

  「我們確信他不會拒絕的。」

  其實庶務長人在別處,正漫無目的地在甲蟲飛舞的森林裡歡快遊蕩。

  說庶務長精神狀態不穩定,他自己大概會第一個承認。說他是個沖茶器他也會第一個承認。

  但他只是看起來瘋癲。他從小就對魔法沒多大興趣,卻特別擅長玩數字,即便是幽冥大學也需要個會算帳的。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絲不苟地算帳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就這樣度過了那段腥風血雨的日子,任憑外面的人用人命做著除法和減法。

  那時候法術暗殺是巫師合法升級的優先途徑,可他安然無恙,因為沒人想當庶務長。

  接著瑞克雷就當上了校長,為傳統畫上了休止符,一則因為此人殺不死,二則因為他是個古怪而獨特的現代化改革家。高級巫師們都跟他處得不錯,因為處不好就會被他吼。經過了幽冥大學校史上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能安心吃飯而不用找人試毒,每次起床不用先檢查自己是否被變了形,這一切真是太好了。

  但瑞克雷的到來對庶務長而言卻是人間地獄。關於瑞克雷的一切都在反覆刺激他的神經。如果把人比作食物,庶務長就是溏心蛋,瑞克雷則是厚重的板油布丁配大蒜汁。瑞克雷說話的嗓門頂得上旁人扯著嗓子吼,走路都是用跺的,處處可聞他的咆哮,弄丟了重要文件偏說從沒收到,一無聊就用十字弓射牆,整個人透著一種挑釁似的樂觀。瑞克雷從不生病,他認為別人生病是因為思想倦怠。並且他沒有一點幽默感,又偏偏愛說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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