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陸2
2024-10-09 10:04:1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哦,去過。可你知道出差和旅遊是兩碼事。忙完公事都沒時間遊覽……
死神指向地圖。一大片螺旋狀的雲緩慢地圍著大陸打轉,像一群豺狼圍著瀕死的獅子。獅子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但說不定還剩下咬一口的力氣。
奇怪。一圈永久的逆龍捲,中間圍著一片風平浪靜的廣闊土地。從未有過風暴,甚至連雨都沒下過一滴。
「適合度假呀。」
跟我來。
二人來到死神的大圖書館,鼠之死神尾隨在後。圖書館奇大無比,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雲。
死神伸出一隻手:給我一本關於四叉大陸危險動物的書籍。
阿爾伯特抬頭一看,立即飛撲出去尋找掩體。多虧他有先見之明,已團身成球,因此只受了點輕傷。
過了一會兒,傳來死神含混的聲音:阿爾伯特,如果你能幫把手,我將不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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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掙扎著爬起來,扒開若干本大部頭,終於把死神從書山里挖了出來。
嗯……死神隨手撿起一本,看了看封面。
《未名懼土危險哺乳類、爬行類、兩棲類、鳥類、魚類、水母類、昆蟲類、蜘蛛類、甲殼類、草類、樹類、苔蘚類、地衣類生物大典》。他念完封面,目光又順著書脊向下滑,卷29C,接著又加上一句,哦,第三部,明白了。
死神望著凝神聆聽的一排排書架:如果我要一份四叉大陸不危險的生物名錄會不會簡單一點?
等待。
看起來——
「別,等等,主人。過來了。」
阿爾伯特手指之處,有一點白東西左搖右擺,懶洋洋地左搖右擺飄了過來。等它靠近,死神抬手抓住,發現只是一張紙。
他仔細讀完,又把紙翻過去溜了一眼,以防背面有字。
「可否容我一看?」阿爾伯特問。死神遞過紙張。
「某些羊。」阿爾伯特朗聲念道,「啊,好吧。去海邊玩一個星期可能好些。」
有趣的地方。阿爾伯特,備馬。想必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吱吱。鼠之死神說。
什麼?
「主人,它說『不愁』。」阿爾伯特翻譯道。
我想不出有什麼好愁的。
凌晨四點,老湯姆敲「不響」鍾四次,四大團寂靜碾過城市。
幾個僕人推著小餐車匆匆穿過走廊。校長終究還是服軟了,叫人提早送來早餐。
瑞克雷放下軟尺。
「再試一次,怎麼樣?」他爬出窗子,從沙灘上撿了個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海螺殼,然後又鑽進浴室,走到窗邊的一扇門前。
門對面是個潮濕的天井,苔蘚叢生。骯髒的二手晨光照了進來,落在慘澹的地面上。飄落的雪花只有區區幾片能落到地表。
天井這側的窗子反射著門裡透進來的光,像一汪極黑的油。
「好了,院長。再把你的法杖伸過來,然後晃一晃。」
浴室里,巫師們望著輕微泛著波紋的窗口。對面應當能看到伸出去了的幾尺木棒。
「哎呀呀,」瑞克雷從天井裡回來了,「知道嗎,這玩意兒我只聽過沒見過。」
「還有人記得迷得利害校長的靴子嗎?」資深數學家吃著餐車上的冷羊肉說,「他搞砸了,在左腳的靴子裡開了個這東西。很難對付啊,一隻腳套在其他維度里,走路都難。」
「那可不一定……」瑞克雷用海螺輕敲下巴,望著窗外的熱帶風光若有所思。
「一腳落下去都不知道踩在哪兒。」資深數學家補充道。
「曾經還有過一個,開在地窖里,憑空出現的。看起來就是個圓咕隆咚的黑窟窿,不管什麼東西放進去就沒影了。所以維若蠟校長在上面蓋了個茅房。」
「合情合理。」瑞克雷仍在沉思。
「我們也這麼想,直到有一天在閣樓里又發現一個洞。其實是同一個洞的兩面,一進一出,後面的事就不用我細說了。」
「我從來都沒聽說過!」龐德叫道,「這意味著無窮無盡的開發機會啊!」
「人人第一次聽到都那麼說,」資深數學家駁斥道,「但是孩子啊,等你當巫師的資歷和我一樣深,自然就明白這道理:每當你以為發現了改善人類社會的偉大機會,最好把那機會放回去,假裝沒瞧見。」
「但如果你開個洞,出口在上入口在下,掉下去的東西從上面冒出來,無限反覆……最終可以達到流星的速度,產生的能量足以……」
「這不就是地窖和閣樓嘛。」院長啃了一口冷雞腿,「這麼說吧,幸虧有空氣阻力。」
龐德謹慎地從窗口伸出一隻手,感受溫暖的陽光:「從來沒人研究過這些洞?」
資深數學家聳聳肩:「有什麼好研究的?洞就是洞唄。一個地方魔法聚集得太多,就把世界融穿了,差不多相當於燒熱的鐵球熔穿豬油。如果正好經過什麼東西,就順路開個門。」
「時空連續體上的壓力點……」龐德自言自語,「一定有上百種——」
「哈,對啊,我說地理教授怎麼總曬得一身黑。」院長恍然大悟,「我就覺得他在作弊。地理哪有那麼容易就研究的?窗外就是地理,成何體統?教學期間開個小差就能讓你考察一番,太不應該了。」
「其實,這不算作弊,」資深數學家說,「他充其量也就是稍微擴建了一下書房。」
「你們說,外頭不會剛巧就是××××吧?看著挺像『外國』的。」院長問。
「是啊,有波濤。」資深數學家答道,「可你們說這模樣算不算圍困呢?」
「這個……大概算繞著晃悠。」
「所謂『圍困』的氣勢應該更……壯闊一些。」近代如尼文講師說,「比如驚濤拍岸什麼的,擺個樣子給外人瞧瞧:這片海灘老子圍定了,有什麼意見都給我憋回去。」
「我們不如到對面去調查一番。」龐德提議。
「穿過去肯定沒好事。」資深數學家陰沉地回絕。
「你看庶務長就安然無恙嘛。」瑞克雷突然說。
巫師們聚到窗口。庶務長就站在浪花之中,袍子卷到膝蓋上方。幾隻海鳥在頭上盤旋,棕櫚樹隨風搖曳。
「哎呀,他肯定趁我們沒留意自己跑出去了。」資深數學家說。
「庶務長!」瑞克雷高聲呼喚。
遠處的人影頭也沒回。
「我不是想挑事兒啊。」主席渴望地看著陽光明媚的海灘,「我的臥室里可冷透了,昨晚連羽絨被都結了霜。出去曬個太陽,我不覺得有啥壞處。」
「我們是來幫助圖書管理員的!」瑞克雷斬釘截鐵。封面上寫著「對——頭」的大書發出微弱的鼾聲。
「我正是此意。可憐的圖書管理員在海灘的樹梢上想必會快樂得多。」
「你是說要把他架在樹枝上嗎?他現在可還是《對——頭》呢。」
「你懂我的意思,馬斯特朗。他現在這樣子能在海灘休養一天總好過……好過以前在海灘休養一天。咱們動身吧,我都凍死了。」
「你瘋啦?對面可能有可怕的怪獸!你看站在水裡那夥計!海里說不定全是——」
「鯊魚。」資深數學家接過話頭。
「對!」瑞克雷繼續說,「還有——」
「梭魚、槍魚、劍魚。看樣子,這地方大概靠近世界邊緣。漁夫都說那兒的魚能一口咬掉你胳膊。」
「對,對……」瑞克雷的語氣明顯變了樣。大家都知道他家的牆上掛滿了魚標本。只要是能被狩獵的東西都逃不過這位校長大人的魔爪。如今大學周圍兩百碼只有一隻公雞還敢打鳴,開口前還得先鑽到車底下躲著。
「還有叢林呢。」資深數學家嗅著空氣,「看起來危險極了,對我來說可能有生命危險。說不定有老虎、大猩猩、大象、菠蘿什麼的。我是斷然不肯靠近了。校長,這事兒我支持你。寧可在學校里凍死也別去招惹吃人猛獸。」
瑞克雷兩眼放光。他捋著鬍子沉吟:「嗯?老虎?」接著臉色一變,「菠蘿是怎麼回事?」
「要人命啊。」資深數學家堅定地答道,「我姑媽就是被菠蘿弄死的,卡在嗓子裡拔不出來。我告訴她菠蘿不能那麼吃,她怎麼就不聽呢!」
院長用餘光瞥了一眼校長,那眼神就像不想在寒冷的臥室里挨凍的人突然找到了門把手。
「馬斯特朗,我支持馴獸師。穿越次元隧道,對面的海里全是大魚,林子裡滿地都是獵物?不,我才不去呢,就愛睡我那張冷床。你說呢,校長?」
「我說——」瑞克雷開了口。
「請繼續?」
「蛤蜊。」資深數學家搖著頭打斷校長,「在海灘上一定得留意該死的蛤蜊。問我表弟就知道了,要跟他聊天你得先找個靈媒。我跟他說這蛤蜊顏色不對,不能是泥巴綠,冒泡就更不該了。他怎麼就不肯聽呢!」
校長目前正是不肯聽的群眾之一:「你認為帶圖書管理員到海灘上是對症下藥,是吧?曬倆小時太陽能治好那老小子?」
「但我認為他需要我們隨行保護,對吧,校長?」院長假裝無辜。
「啊對,我怎麼沒想到呢。」瑞克雷大聲說,「嗯,沒錯。提醒得好。最好讓他們把我那五百磅的十字弓取來,還有穿甲矢,還有剝製標本的工具包。還有我那十根漁竿、四個釣具盒,秤也帶上。」
「校長高見。他身體好一點說不定還想去游泳呢。」
「那我就帶上魔法實驗工具和筆記本吧,出門在外也得工作。對面說不定真是××××呢,貌似挺『外國』的。」龐德說。
「那我最好把爬行類標本壓制工具和藥草匣都帶上,」主席終於搞清了話題走向,「對面的植物肯定很有研究價值。」
「我會努力研究穿草裙的原始土著。」院長眼中滿是饑渴。
「如尼文講師,你呢?」瑞克雷問。
「我?哦,啊……」近代如尼文講師連忙察言觀色,發現同事們都對他狂熱地點頭,「呃……顯然我應該抓緊機會把欠的閱讀補上。」
「好。」瑞克雷總結道,「必須特別澄清,我們絕對不是為了自己玩樂,都明白嗎?」
「馴獸師怎麼說?」院長奸詐地問。
「我?玩樂?怎麼可能?那邊說不定還有大蝦呢!」資深數學家苦惱地答道。
瑞克雷一時語塞。他看看其他巫師,只見他們個個都在聳肩。「夥計,」他終於開了口,「我大概明白蛤蜊是怎麼回事,也能隱約猜到你奶奶和菠蘿——」
「我姑媽——」
「你姑媽和菠蘿。但是……大蝦有什麼可怕的?」
「哈,一整箱大蝦從吊車上落到你頭頂你就知道有什麼可怕的了。跟你講,我叔叔就是這麼開悟的。」
「好吧,我差不多明白了。各位聽好了,安全提示,見到箱子就躲著走。明白嗎?但我們絕不是為了度假!都聽清了嗎?」
「聽清了!」巫師們異口同聲。
他們完全理解每一個字。
靈思風尖叫著醒來,尖叫是為了驅散夢境。
然後他發現有個男子正盯著自己。
那人盤腿坐著,背對朝陽,全身漆黑。不是棕黑,不是藍黑,是太空那種純黑。這鬼地方就是能把人烤成全身焦炭色。
靈思風坐起來,本要伸手去抓棒子,想想還是算了。那人旁邊的地上插了兩根標槍。這兒的人標槍耍得極好,因為丟不中跑得快的就只能吃跑得慢的;另外他還拿著個迴旋鏢,不是那種扔出去還能飛回來的玩具,是大號的真傢伙,分量十足,輕微彎曲,丟出去就砍進目標的肋骨里,絕不回來。你以為木頭武器是個笑話?見了這地方長的都是些什麼木頭後,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迴旋鏢被漆上條紋圖案,五顏六色,即便如此也不難看出它是兇器。
靈思風儘量顯得人畜無害。這本就是本色演出,無須費力。
旁觀者就那麼看著,尷尬的寂靜逼得人不得不說些什麼。靈思風可是在沒話找話的文化氛圍里長大的。
「呃……我……大傢伙……傢伙……屬於……哦不,怎麼說來著——」他放棄了搜腸刮肚的努力,抬頭看看天,「又是一個艷陽天哈。」
對方貌似嘆了口氣,把迴旋鏢別在腰間扎的獸皮帶上。實際上他全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條皮帶。接著他拾起一個皮口袋扛在肩頭,拔起標槍,頭也不回地走到一塊石頭後面。
換作別人也許覺得他態度粗魯,但靈思風不介意,他巴不得看見全副武裝的人轉頭離開。靈思風揉揉眼,不情願地思考與早餐搏鬥的事。
「餓啦?」傳來幾近耳語的聲音。
靈思風看看四周,不遠處是他昨晚挖飯吃留下的坑,除此之外全是矮小的灌木叢和紅熱的石頭,一直延伸到一望無際的地平線。
「都被我挖光了吧。」他無力地回答。
「不,夥計。我要教你從野地里找吃食的秘訣。只要你會找,到處都有好吃食,夥計。」
「神秘的聲音啊,你怎麼會我的語言?」靈思風問。
「我不會說你的語言,是你在用我的語言聽。得給你吃頓正經的。等我唱首歌,把你變成找野生吃食的行家。」
「那蛆就挺好的。」靈思風說。
「站好了,別亂動。」
看不見的鼻子似乎用看不見的聲音無聲地哼起了歌。
靈思風畢竟是個巫師,雖然沒什麼本事,至少對魔法敏感。那聲音顯然引發了一些奇妙的效果,他手背上的毛髮簡直要順著胳膊往上爬,後頸流汗,耳膜鼓脹。大地圍著他緩緩旋轉。
他低頭看地面,看見自己的腳,幾乎確定是他自己的腳。腳立在地上紋絲不動,一切圍著他轉。他沒暈,像是大地暈了。
吟唱結束,在他腦袋裡留下一點回聲,似乎唱詞只是某些更重要的東西投下的影子。
靈思風閉了一會兒眼,重新睜開:「呃……可以。挺……挺好聽的。」
他看不見聲音的主人,只好搬出那種「可能有人手持兇器站在你身後」場合專用,萬分謹慎的禮貌語氣。
他轉過身:「我就知道你……啊……總得藏在個什麼地方對吧?」
身後空空如也。
「呃……哈囉?」
連昆蟲都靜了下來。
「那個……不知道你有沒有碰巧看見一個長著腳會走路的箱子?有嗎?」
他轉到一蓬灌木後面,看有沒有藏人。
「並不重要啦,只是我的換洗內衣在那箱子裡而已。」
無邊的沉寂用無言的雄辯表達了宇宙對他的換洗內衣作何感想。
「那麼……呃……接下來我就該學會在野地里找吃的了,對吧?」靈思風瞥了一眼附近的樹,剛剛沒有果子的樹梢現在依舊沒有果子。
他聳聳肩:「真是個怪人。」
靈思風湊到一塊扁石頭旁,一手掀起石頭,一手高舉木棒,準備一旦看到下頭的東西有任何反抗之意便揮棒痛打。
下面是塊雞肉三明治。
吃起來真是雞肉味呢。
不遠處,水洞邊的石頭背面,一幅岩畫漸漸消失在岩石中。
這裡是另一個地方的另一處沙漠。無論你身在何處,這裡對你來說永遠是別處。它既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近得只有一鏡之隔,僅有一息之遙。
這裡的天空沒有太陽,除非整個發著金光的天空都是太陽。腳下依舊是無邊紅沙,但沙土熱得可以燃燒。
一塊石頭上出現了一張人體草圖,那圖畫層層疊加,漸漸變得複雜,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想要畫出此人的骨骼、器官、神經系統,甚至靈魂。
那人走出畫面,腳踏紅沙,放下背包。那背包到了這裡仿佛變得沉重了許多。他伸展胳膊,掰得指節咔吧作響。
至少在這裡他可以正常講話。在下界他甚至不敢提高嗓音,生怕引得山崩地裂。
他說出一個詞,那聲音在岩石的另一面足以撼動森林、創造田野。那詞在他真正的語言中意義近似「詭術師」。許多信仰體系中都有相當於詭術師的角色,但別被這看似文雅的名字騙了:詭術師擁有鋼筋水泥般的幽默感,不惜往別人的坐墊下面塞地雷,只圖個窮開心。
一隻黑白相間的鳥憑空出現,落在老人頭頂。
「你知道該做什麼。」老人說。
「他?就是個廢物嘛。」鳥答道,「我已經觀察過了,連英雄都不算,他只不過是在正確的時間剛好位於正確的地點。」
老人指出所謂的英雄說不定就是這樣而已。
「好吧,不過為啥你不親自去取回那玩意兒?」
「必須讓英雄出面。」
「好,那我就幫你一把。」鳥嗅了嗅空氣。用尖尖的鳥喙嗅東西可不容易。
「好,去吧。」
鳥聳聳肩,有翅膀的動物聳肩可就容易多了。它從老人的頭頂飛起,並沒停在岩石上,而是一頭扎進岩石。緊接著石頭上出現一幅鳥的圖畫,然後就什麼都沒了。
造物主們不是神,也不造神。他們的任務就是創造世界,極為艱難。創造神的是凡人。這就說明了很多事情。
老人坐了下來,開始等待。
跟巫師討論泳裝,對方就會緊張起來:為什麼露這麼多肉?哪有地方做金線刺繡?連四十個衣袋都沒有還敢叫衣服?用亮片兒繡的秘法符號也沒地方放啊?連翻領都沒有,讓人怎麼穿?
覆蓋率也是個問題。巫師的大部分身體必須被遮蔽,這點極為重要,以免嚇到過往的無辜人馬。世上或許有古銅皮膚、肌肉虬結的青年巫師,但在幽冥大學吃上六十年食堂就全變樣了。高級巫師們自認為沉穩莊重,其實更準確的描述得去掉「穩莊」二字。
還有,要讓巫師摘下尖頂帽,只怕必須出動重型機械。
主席側目,看了看院長,他倆身上左披右掛,以紅白條紋為主。
「看誰先下水!動作慢的就在沙灘上當『孤獨的男子』[18]吧!」主席高喊。
潮水沖刷著馬斯特朗·瑞克雷的赤腳。他傲立於礁石之上,叼著菸斗,甩出漁鉤。漁鉤上連著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大團魚餌和墜子,就算釣不到魚也能砸暈幾條。
換個環境,圖書管理員貌似真的好了些。曬過幾分鐘太陽,他就打了個噴嚏變回自己的原形,現在正裹著毯子坐在沙灘上,頭頂搭了片蕨葉。
那實在是個美好的日子。天氣暖和,濤聲呢喃,風兒在林間低語。圖書管理員知道自己應該覺得舒服些,但他卻感到極度的不安。
他看看四周:近代如尼文講師用書本遮著眼睛睡了。那本書原本叫《魔法傳播原理》,現在由於陽光和海灘上沙粒的某種特殊高頻振動交互作用,封面上的名字變成了《Ω陰謀論》[19]1。
更遠處就是那扇浮在空中的窗子,四四方方,對面是那個陰暗的房間。校長信不過窗鉤,又在合頁處夾了一塊木頭,上面寫的警告文字顯然經過深思熟慮:「不許移開這塊木頭。就算想移開看看究竟會怎樣也不行。切記!」
海灘後面是片森林,森林沿著山坡伸向一座尖頂小山的巔峰。山不高,斷然不至於有積雪。
靠近海灘的一些樹異常熟悉,讓圖書管理員想到了家。說來奇怪,他出生在安卡-摩波城的月塘巷,鄰居是位做馬鞍的師傅,不該見過這種樹。饒是如此,那些樹木還是喚起了他骨子裡對家的思念,一種想攀爬的衝動油然而生……
但那些樹也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他低頭看看海灘上美麗的貝殼,貝殼也有哪裡不對,讓人恐懼、讓人焦慮。
幾隻鳥盤旋著從頭頂飛過,它們也有哪裡不對勁。就他所知,那些鳥的形狀沒問題,聲音也像那麼回事,就是有種說不清的感覺,總覺得哪裡不對。
唉,天啊……
一個噴嚏在鼻腔里迅速成形,他想憋回去,然而如果他還想保全鼓膜,憋住噴嚏就是不可能的。
阿嚏、鏗鏘。圖書管理員變成了放在沙灘上顯得非常應景的一件東西。
總有人說沙漠裡到處都有營養豐富的食物,就看你會不會找。
靈思風心裡想著這道理,把一盤巧克力海綿蛋糕從它們的棲息地揪了出來。上面還撒了椰蓉呢。
他謹慎地轉著盤子檢查了一番。
那說法果然無可辯駁,他確實在沙漠裡找到了食物,甚至還在沙漠裡找到了甜點。
說不定他一直有這才能,只是幾個月來偶爾與他分享食物的那些人無緣見識,畢竟他們沒吃過好東西,平時用來充飢的都是碾碎的種子、乾瘦的薯類,以及數不清有多少眼睛的鬼玩意兒。
所以可見他的運氣忽然順了。一片紅熱的荒野當中,有什麼人希望他好好活著。想到這裡他不禁頗為發愁:有人想讓他活著,說明後面准沒好事。
幾個月下來,靈思風的尊容是這樣的:巫師長袍的一部分被扯掉了,一部分被他拆了當線用,吃過幾道反抗特別激烈的小菜後,衣服還被他撕下幾塊當繃帶,剩下的相當於一件短連衣裙,膝蓋往下全露著。巫師們的小腿可稱不上體面,坑坑窪窪、青筋成串。有本書怎麼說的來著?野蠻之串族。
但是他的帽子還在。他給帽子織了個寬邊,還用新扯下來的袍子補了一兩次頂。丟掉的亮片被小貝殼取代,以草代線縫在帽子上。不管怎麼說,這還是他那頂老帽子。丟了帽子的巫師不過就是個衣著品位不佳的可憐人,甚至連人都不是。
我們這位巫師雖然保住了帽子,眼睛卻不夠尖,沒瞧見灌木叢里的一塊紅石頭上有幅圖畫正在憑空顯現。
圖畫起初像只鳥,被歷盡滄桑的赭石和焦炭線條勾勒在石頭上。接著它開始改變形狀……
靈思風向著遠處的群山進發了。山在他眼前晃悠了好些日子,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確的方向,但至少是個方向。
腳下的地面在顫抖。最近地面每天都要毫無理由地顫上一兩次。這不像是火山活躍地帶。在這地方,你盯著一大面懸崖看上幾百年,興許能看見一塊石頭掉落,這點事兒也足夠給你提供幾年份的談資。這大陸上的一切都表明它已經度過了最活躍的地質運動期,現在是一片安靜祥和的土地。若不是自然環境,這裡說不定還挺適合安家落戶。
過了一會兒,靈思風發現有隻站在小石頭上的袋鼠正在窺視他。之前他見過這玩意兒,在樹叢里蹦蹦跳跳,絕大部分看見人影就跑。
這隻非但沒逃,還在跟蹤他。袋鼠是素食動物吧?他身上穿的也不是草呀。
終於,袋鼠跳出樹叢,落在他面前。
袋鼠伸出一隻爪子撓撓一邊的耳朵,意味深長地看了靈思風一眼。
袋鼠伸出另一隻爪子撓撓另一邊耳朵,又皺皺鼻子。
「好吧,隨你,自便。」靈思風蹭著步子想從袋鼠身邊繞過去,走了幾步突然停步。等等,這不就是一隻大號的……嗯,大號的兔子嗎?只是尾巴長一點,腳丫子大一點。
「我才不怕你呢,」靈思風挑釁道,「你有什麼可怕的?」
「那個,我可以把你的胃從嘴裡踢出來。」袋鼠答。
「啊,你會說話?」
「反應挺快的嘛。」袋鼠又撓耳朵。
「耳朵不舒服嗎?」
「沒,這是袋鼠語,我就是練練。」
「啊?撓左耳朵表示對、右耳朵表示不對那種嗎?」
袋鼠又撓了幾下耳朵,好像突然想起來了。「對。」它說著皺了皺鼻子。
「皺鼻子什麼意思?」
「哦,皺鼻子就是說『快來看呀,有人掉進大坑裡啦』。」
「這句很常用?」
「是啊,說出來你都不會信。」
「那……袋鼠語裡『這項萬分重要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怎麼說?」靈思風帶著狡黠而純真的神情問。
「真巧啊,你主動來問我——」
木屐原地沒動,靈思風從鞋上凌空而起,光腳落地,人還在空中雙腿就已經飛奔起來。
過了一會兒袋鼠才追上來,好整以暇地在他身邊跳著。
「我還沒開口,你怎麼就跑啦?」
「我見多識廣,」靈思風氣喘吁吁地回答,「一下就能猜到後邊的劇情。你要拖我去摻和原本跟我半點關係也沒有的麻煩事。你是什麼呀?不就是誰空腹吃撐了產生的幻覺嗎?別想攔著我!」
「為什麼要攔你?你跑的就是正確的方向啊。」
靈思風想減速,但「停步等於喪命」的殘酷人生哲理讓他練就了一套極為高效的步法。沒等停腿,他就一腳踏空,栽進一個洞裡。
袋鼠看著坑底,不無滿足地皺了皺鼻子。
「校長!」
瑞克雷驚醒,起身。近代如尼文講師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跑來。
「我和庶務長沿著海灘走了好遠。你猜我們到哪兒了?」
「奎爾姆,魚梁街。」瑞克雷從鬍子上趕開一隻甲蟲,語氣刻薄,「茶店旁邊,有樹的那段。」
「了不得啦,校長。終點其實不在那兒。我們走了一圈回到原位啦。咱們所在的是個小島。你在休息呢?」
「我在沉思。」瑞克雷答道,「搞清我們的位置了嗎,斯蒂本先生?」
龐德從筆記本里抬起頭:「恐怕要到天黑才能算出精確結果,但我認為此處非常接近世界邊緣。」
「我認為我們剛才找到了地理教授紮營的地方。」近代如尼文講師在口袋裡翻騰著,「有營地,有火爐,還有竹子家具什麼的。襪子還在晾衣繩上掛著呢。還有這個。」
他掏出一個小筆記本的殘骸,幽冥大學配發的標準型。瑞克雷對筆記本的發放管得極嚴,每張紙兩面全寫滿才給換新的。
「就擺在營地里,被螞蟻啃了。」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瑞克雷打開第一頁念道:「關於獨島的有趣觀察,極為獨特之處。」
接著他快速翻過剩下的內頁:「羅列了一堆植物和魚,我看沒什麼獨特的,但地理終究不是我的專長。他為什麼把這地方叫獨島?」
「意思是說孤零零的一座島。」龐德答道。
「直說『一座島』不就完了嗎?我看遠處那邊還有好幾座。缺乏想像力啊。」瑞克雷接著問,「算了,找到他本人了嗎?」
「奇怪,沒找到。」
「說不定去游泳的時候被菠蘿吃了。」瑞克雷評論道,「圖書管理員怎麼樣了,斯蒂本先生?他感覺好點了嗎?」
「這得問您,校長。您在他身上坐了有三刻鐘了。」
瑞克雷低頭看看他的躺椅,上面蓋著一層紅色皮毛:「這是——」
「沒錯,校長。」
「我以為是地理教授帶來的呢。」
「不是,這下面還有黑趾甲。」
瑞克雷向更低處看了看:「你們說我是不是該站起來?」
「他現在是張躺椅。我認為躺椅原本就是拿來躺的。」
「我們必須得找到個治病的方子,斯蒂本。這太彆扭了——」
「你們好,先生們!」
窗口有些動靜,視野中心一片粉紅,就像強效致幻劑嗑多了產生的那種效果。
理論上到了某個年紀的女人斷然不可能爬窗而過卻無損尊嚴,這位女士卻偏要試試。她舉手投足之間透出的倒不是尊嚴,所謂尊嚴是帝王將相與生俱來的,而她的氣場該叫威嚴,是自己錘鋼煉鐵造出來的。她在窗欞上尷尬地一點點蹭著,以免裙下露出腳踝。
資深數學家咳了幾聲,如果他打了領帶,則此刻正該低頭整理。
「啊,這不是無價之寶維特矮太太嘛。你們誰去給她搭把手,斯蒂本你去。」
「我來吧。」資深數學家沒能忍住內心的焦急[20]。
大學管家維特矮太太回身對窗子另一邊看不見身影的什麼人囑咐了幾句,再轉回來時臉上殘留著的一丁點兒對下屬厲聲呵斥的兇惡神情,轉瞬就被與巫師對話時的喜悅笑容沖得一乾二淨。
主席曾評論管家太太的長相,認為她滿臉都是下巴,讓資深數學家很是不悅。但維特矮太太臉上確有一層光彩,讓人不禁聯想到在過於溫暖的地方放了太久的蠟燭。她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條直線,除非發現有什麼地方沒掃乾淨,這時她的嘴唇簡直可以拿去當直尺。
教員們大多對她敬而遠之。她有種巫師們難以描述的奇異能力,例如鋪床和擦窗戶。一個巫師可以揮舞魔杖,用雷霆之力轟擊從兇惡之地襲來的可怕怪獸,可說到雞毛撣子該握哪頭就外行了,強行抄起來說不定還會把自己打個重傷。而維特矮太太只要心念一動,衣服就洗好了,襪子也補好了[21]。哪個巫師敢得罪她,書房就要經受好幾遍春季大掃除。鑑於巫師們都把書房視為褲子口袋一樣的絕對私密場所,這算得上極為嚴厲的報復。
「我想各位先生大約想要些清早的小吃,」維特矮太太一邊忙著被巫師們攙下窗欞一邊說,「所以我自作主張讓姑娘們拼了個冷盤。等我去取來……」
校長連忙起身:「幹得好,維特矮太太。」
「呃……清早小吃?我覺得現在像午後啊。」資深數學家的語氣顯然在說雖然如此,如果維特矮太太說是清晨,他絕不反駁。
「光線跨過世界碟的速度。」龐德說,「我們確實靠近世界邊緣,我很確定。容我想想怎麼通過觀察太陽判斷時間。」
「等會兒再看吧。」資深數學家用手搭著涼棚,眯起眼,「太陽太亮了,看不見錶針指的是幾。」
瑞克雷歡快地點頭附和:「大家想必都想來點小吃,弄點適合海邊吃的吧。」
「冷豬肉配芥末。」院長悠悠醒轉。
「再弄點啤酒。」資深數學家提議。
「還有沒有那個餅,就是裡邊有蛋的那種?」近代如尼文講師也加入討論,「雖然老實說我覺得雞肉餅里放蛋有點太殘忍——」
一聲輕響,就像你七八歲時把手指咂在嘴裡再猛地抽出去還覺得超級搞笑那種聲音。
龐德轉過頭,已經猜到將要看見什麼。
維特矮太太一手托著餐盤,另一隻手拿著根木棍在空氣中徒勞無功地捅著。
「我嫌棍子礙事,挪了一下。然後這破玩意兒怎麼就插不回去了呢?」
空中原本懸著一個黑方塊,通向地理教授黑洞洞的書房。現在方塊不見了,只剩下搖曳的棕櫚樹和反射著陽光的細沙。嚴格來講,島上的風光被稍微美化了一點,當然,主要取決於你的視角。
靈思風浮出水面,大口喘氣。他又掉進了一個水洞。
洞裡……這麼說吧,原本它可能是個洞窟,後來頂塌了,如今頭上青天高懸。
落石成堆,飄沙積聚,種子落地生根,在洞裡形成一片涼爽、濕潤、翠綠的小綠洲,免受烈日與風沙侵襲。
靈思風掙扎著爬上岸,邊晾乾身體邊研究環境。亂石之間藤蔓叢生,幾株小樹鑽出石縫,水邊甚至還有一小塊沙灘。看看石頭上留下的水漬,洞裡的水位原本要比現在高得多。
然後啊……靈思風嘆了口氣。怎麼每次都是這樣?每當你找到一個人跡罕至與世隔絕的漂亮小景點,肯定會發現早有塗鴉在上頭。有一回他躲在摩波山里,發現最深處的洞窟的最深處居然都有壞小子們畫的牛啊鹿啊什麼亂七八糟的,他一氣之下全給抹了。除了塗鴉,他們還扔了一地的老骨頭和破爛玩意兒呢。有些人真是不知道教養二字怎麼寫。
這水洞的壁上也被畫了紅白黑三色的塗鴉。當然了,主題又是動物,畫風一點都不真實。
他滴著水停在一幅畫前,看樣子當初下筆那位大概是想畫個袋鼠,已經畫了耳朵、尾巴和大腳丫,但每個零件都有些不對頭,那麼多線條交叉糾纏,整個構圖顯得……怪怪的。作者似乎不僅想表現袋鼠的外觀,順便還想畫出袋鼠的內在、袋鼠的去年、今天和下周,以及袋鼠的思維,所有這些都堆在同一幅畫上,心裡揣著這麼多目標,隨手抄起赭石再加塊焦炭就開工了。
畫面好像在他的腦海里移動。
靈思風眨眨眼,還是頭疼。兩隻眼忍不住總要往不同的方向轉。
他連忙沿著洞壁繼續走,沒再細看其他岩畫。塌陷的洞頂堆在地上,頂端幾乎能夠到地表,但對面還有些空間,黑洞洞的一直向前延伸,貌似他正待在一條攔腰塌陷的隧道里。
「你走過頭啦。」袋鼠說。
靈思風轉身,看到袋鼠站在小沙灘上。
「剛才沒見你啊。你怎麼下來的?」
「來來來,給你看點東西。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小踹踹[22]。」
「為啥?」
「咱們不是好夥計嗎?我是來幫你的。」
「唉,又來了。」
「孤家寡人的,在這地方活不成,夥計。你以為你自己怎麼活了這麼久?水可不好找。」
「哦,說不清,我就是總掉進水……」靈思風說到一半停住了。
「對啊,不覺得太巧了嗎?」
「我以為是天生好命呢。」靈思風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肯定是瘋了。」
洞裡連只蒼蠅都沒有。池水偶爾泛起若有若無的漣漪,這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因為很明顯沒有任何東西在擾亂水面。上邊,太陽炙烤著大地,蒼蠅成群飛舞,亂得跟……嗯,跟蒼蠅似的。
「這兒怎麼不見別人呢?」靈思風問。
「你來看。」袋鼠答。
靈思風雙手護身急急後退:「看什麼看?長爪子的,長尖刺的,還是長獠牙的?」
「看幅畫而已,夥計。」
「啊?袋鼠那幅?」
「夥計你說啥呢?」
靈思風捋著牆看過去,原本畫著袋鼠的地方空空如也。
「我向你保證這裡——」
「我讓你看的是那裡,在那邊呢。」
靈思風看看那邊的石頭,上面用赭石描了好幾十隻手的輪廓。
他嘆道:「哦,好吧。看明白了,和我一個毛病。」
「兄弟你說什麼呢?」
「跟我用小鬼留影機的時候一個毛病。取好景,拍影機里的小鬼提筆開畫,畫完拿出來一看,哎喲,我這大拇指在鏡頭前擋著呢。我給大拇指拍的照片有十好幾張了吧。這位一看就是正忙著畫畫呢,趕時間,刷子都舉起來了,一不小心就忘了抬手,咔嚓一下——」
「不,我說的是下邊那層。」
靈思風湊近了些,下層確實還有更淡的線條,不細看說不定還以為是石頭上的天然裂縫。他眯起眼細看,線條好像能拼起來……對,這是人故意畫的……內容是……
他吹掉岩壁上的浮沙。
沒錯,這是……
挺眼熟的……
「正是。」小踹踹的聲音似遠非遠,「有點像你,是不是啊?」
「但這畫——」靈思風站直了身子,「這畫有多少年了?」
「咱們算算看。」袋鼠說,「不見太陽,沒有風沙,沒人打擾……有兩萬年吧?」
「不可能!」
「好吧。環境好,保管妥當,差不離算三萬年。」
「但這些……那是我的……」
「當然,我說三萬年,主要取決於你從哪個角度看。上面畫的那層手印,看到沒?肯定有五千年了。下面那些隱隱約約的……哦,對,肯定很老,得有幾萬年吧。只不過——」
「只不過啥?」
「上個星期它們還不存在呢,夥計。」
「你是說,這些是歷史悠久的……新畫?」
「懂了?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現在你要跟我說明你那鬼話是什麼意思?」
「正是。」
「先等等,容我找點吃的。」
靈思風掀起一塊石頭,下邊是兩塊果醬三明治。
巫師們都是受教育水平高、文化底子厚的文明人。一旦發現自己不經意間被困荒島,他們都知道當務之急就是推卸責任。
「寫得夠清楚了!」瑞克雷對著空氣中原本開窗的地方狂熱地揮手怒吼,「我還掛了個牌子呢!」
「對,但你書房門上也掛了『禁止打擾』的牌子,你照樣指望維特矮太太早上進來給你送茶。」資深數學家反駁道。
「先生們,冷靜!」龐德插嘴,「眼下我們要先把事情理順!」
「對,說得好!」院長咆哮著,「就是他的錯!牌子不夠大!」
「我是說我們——」
「有女士們在場呢!」龐德被資深數學家打斷。
「女士,沒有『們』。」維特矮太太審慎地發出每一個音,像賭徒在牌局末尾亮出王牌。她一本正經地站在邊上旁觀,臉上的表情像在說:我才不擔心呢。有這麼多巫師在,萬事穩妥。
巫師們紛紛調整態度。
「如果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還望大家原諒。」維特矮太太又說。
「啊,不,沒什麼不該說的。」瑞克雷連忙回答,「算不上『不該』。就是這樣。」
「人之常情嘛。」資深數學家打著圓場,「我都看不太清那牌子上的字。」
「樂觀地看,被困在這裡至少還有新鮮空氣和陽光,總好過滿滿當當的書房。」瑞克雷繼續。
「校長,您可太樂觀了。」龐德疑慮地評價。
「羊羔搖兩下尾巴的工夫我們就回家了。」瑞克雷眉飛色舞。
「不幸的是這裡不像是農牧業發達的——」
「比喻,斯蒂本先生,那是比喻。」瑞克雷沒讓龐德說完。
「太陽要落下了,校長。」龐德還是不肯閉嘴,「也就是說夜晚將至。」
瑞克雷緊張地先看看維特矮太太再看看太陽。
「出什麼事了嗎?」維特矮太太問。
「沒,怎麼可能呢,沒有!」瑞克雷匆忙回答。
「我注意到牆上的洞好像再也沒打開。是惡作劇吧?各位先生總要找點樂子,我理解。」
「是啊,那——」
「但是,校長,如果你能把我送回去就太好了。我們今天下午要洗衣服的,院長的床單可不好洗啊。」
院長突然體會到一隻蚊子被暴露在聚光燈下的感受。
「不愁,維特矮太太,我們這就解決。與此同時你不如坐下歇一會兒,享受美好的床單,不,我是說陽光。」
「咔嗒!」躺椅自動合了起來,打了個噴嚏。
「啊,圖書管理員,你又回來啦。」瑞克雷對趴在沙灘上的紅毛猩猩說,「斯蒂本先生,請扶他起來。請其他人到這裡小敘幾句。維特矮太太,容我失陪片刻?教員會議……」
巫師們聚成一團。
「就是點番茄醬。」院長張皇失措,「我剛好躺床上吃點東西,湯湯水水的你們都能理解吧!」
「我確信大家對你的床單沒興趣,院長。」瑞克雷答道。
「確實沒興趣。」資深數學家愉快地附和。
「我們才不管。」近代如尼文講師拍拍院長的後背。
「咱們得回去,」瑞克雷說,「不能跟維特矮太太孤男寡女在島上過夜,不體面。」
「怎麼會有人拿一點番茄醬大做文章?至少我把茄汁豆子裡的豆子都刮掉了——」
「那個,我們不算孤男吧?算不上。」近代如尼文講師提出異議,「一共七個,還沒算圖書管理員。」
「對,但我們是七個孤男,」瑞克雷聲音緊張,「人們會說閒話的。」
「關於什麼的閒話?」主席有時候反應慢半拍。
「你懂的。」近代如尼文講師進一步說明,「七男一女……自不待言……」
「嗯,有誰提議再弄六個女的來,我肯定不同意。」主席的回答斬釘截鐵。
「那洞說不定能重新打開呢?」資深數學家問。
「我看懸。」瑞克雷回答,「龐德說我們從洞裡經過,可能打亂了靜魔場平衡。院長,你怎麼想?」
「就是番茄醬嘛,一時失手,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我們正在討論被困荒島呢!其他人有想法嗎?我們必須團隊協作解決困難。」
「等會兒要怎麼跟維特矮太太解釋?」資深數學家壓低聲音,「她還以為是惡作劇呢。」
「馴獸師,我們是年高德劭、聰明睿智、經驗豐富的巫師。學生們才『整蟲』呢。」瑞克雷義正詞嚴地回答。
「那是整蠱吧。」龐德在邊上念叨。
「隨便啦。總之我們才不是沉迷於惡作劇的人。」
「我們要麼不出亂子,要麼肯定是正規正式正經地搞砸了。」近代如尼文講師鄭重作結。
「真不知道就那麼一丁兒點兒番茄醬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細看都看不出來。」院長還在嘀咕。
「有誰準備了合用的法術嗎?」瑞克雷問。
「凌晨四點?為海灘準備的法術?」近代如尼文講師反問,「當然沒有。」
「那我們只好因陋就簡了。遲早會有船打這兒路過。」他補充道,「注意聽重點,先生們。我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我很確定原始人都能在這樣的地方活下去,跟粗野的祖先們相比,我們有多大的優勢啊。」
「比如維特矮太太。」資深數學家表示同意。
「院長,你懂船嗎?記得你當年還瘦的時候賽艇拿過獎。」瑞克雷說,「請注意這個問題跟床單沒半點關係。」
「是呀,造船沒什麼難的。」院長終於醒過神來,「原始人都會造船,我們文明人還能被難住嗎?」
「那你就是造船委員會主席了。」瑞克雷布置著任務,「資深數學家給你打下手。其他人最好去找找淡水,還有吃的,打幾個椰子什麼的下來。」
「校長,那你幹什麼呀?」資深數學家酸溜溜地問。
「我就是蛋白質獲取委員會。」瑞克雷揮動手裡的漁竿。
「你又要站在這兒釣魚?有用嗎?」
「晚上興許就有魚吃呢,馴獸師。」
「誰帶菸草了?」院長問,「我忍不住了要來支煙。」
巫師們一邊相互抱怨推諉,一邊各忙各的去了。
森林裡,層層落葉之下,根系悄悄舒展,幾株小植物開始瘋長……
「這是新生的大陸,」小踹踹解釋道,「最後才被創造的……有些不同。」
「我看挺老。」靈思風說,「古老。那些山就和普通的山一樣老。」
「那些啊,有三萬年吧。」
「別扯了!起碼幾百萬年!」
「對。三萬年前的它們是幾百萬年前誕生的。這地方的時間嘛,」袋鼠聳聳肩,「與別處不同……拼接的方式不一樣,明白嗎?」
「明白才怪。不過我一個堂堂人類正坐在這裡聽袋鼠講話,沒立場辯駁。」
「我正在找你能聽懂的說法。」袋鼠憤憤地說。
「好啊,繼續,遲早能想到。來個果醬三明治嗎?醋栗餡兒的。」
「不吃醋,夥計。聽我說——」
「醋栗可不常見,平時不太能碰到。覆盆子和草莓多,黑加侖也不少,但醋栗嘛,我覺得一百罐果醬里也就一罐是醋栗醬吧。對不起,你繼續。」
「你有認真聽嗎?」
「我像不認真的樣子嗎?」
「你有沒有注意到廣闊的空間裡時間流逝比較慢?」
向靈思風嘴裡移動的三明治停在半路:「真的哎,但那是主觀錯覺。」
「那又怎樣?創造這塊大陸的時候時間和空間不夠用了,明白嗎?他不得不湊合一下,讓時空交叉加班,時間作用於空間,空間作用於時間——」
「嘿,這裡面好像有個李子。」靈思風滿嘴都是三明治,「可能還有大黃。你可猜不到他們有多能湊合,總是用便宜水果充數。我在酒館裡認識了這麼個人,就在安卡-摩波的果醬廠工作,他說廠里隨便湊些什麼破爛玩意兒加上紅色素就算果醬了。我說果醬里還有覆盆子的籽兒呢,你怎麼解釋?他說籽兒是木頭做的。木頭!還說廠里專門有台機器從木頭上削覆盆子籽兒。你敢信嗎?」
「能不提果醬嗎?好好聽我講話!」
靈思風放下三明治:「天啊,我真不想。我正坐在洞裡,在一個從沒下過一滴雨而且萬事萬物都會咬人的地方——這麼說請別介意——聽一隻聞起來跟養了很多小狗的房子裡鋪的地毯一個味兒的草食動物講話,我還突然就有了從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毫無道理地找到果醬三明治和松糕的特異功能,並被拉著看古代岩畫裡特別不對勁的地方。剛才提到的那隻袋鼠正跟我絮叨什麼時間空間全亂套了還讓我好好聽講?!有話直說吧,這些玩意兒對我有什麼好處?」
「這塊大陸沒完工,明白嗎?拼不進去……被翻過來了……」袋鼠看著靈思風,好像在讀他的心思,其實真的在讀他的心思,「你知道拼圖遊戲吧?只差一塊就拼完了,剩下那塊形狀也對得上,偏偏要正反面顛倒一下才能塞進去!現在想像最後那塊拼圖是一整塊大陸,必須穿過八九層維度翻轉過來才能拼上,然後就……」
「乾旱?」靈思風問。
「太對啦!」
「呃……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有點蠢。」靈思風從牙縫裡摳著醋栗籽兒,「為什麼交給我?」
「都怪你嘍。自從你來,突然間所有事情『自古以來』都不對勁了。」
靈思風回頭看牆。大地再次顫動。
「再講一遍!」
「過去的某些事件錯亂了。」
袋鼠看看靈思風那張茫然的果醬臉,又換了個說法:「你的到來產生了一個錯誤的音符。」
「什麼東西的音符?」
袋鼠揮揮爪子:「所有這些。你可以把它叫作本地化相位空間的多位結之類的鬼東西,或者簡單地把它叫作一支歌[23]。」
靈思風聳聳肩:「我不介意殺幾隻蜘蛛什麼的,但那是你死我活的非常狀況。有些蜘蛛照著我的臉就撲過來——」
「你改變了歷史。」
「別逗了。幾隻蜘蛛能改變什麼歷史?有的還會用蛛網當蹦床,『砰』的一聲,緊接著——」
「不是從現在開始算的歷史,是已經發生過的歷史。」袋鼠強調。
「我改變了很久以前已經發生過的歷史?」
「正確。」
「我來到這地方,導致已經發生過的歷史改變了?」
「對。時間並不像你想像的是一條直線——」
「我從來也沒以為時間是直線,畢竟我在裡面轉過好幾個彎呢。」
袋鼠大幅度地揮動一隻爪子:「不只是未來的事件影響過去的事件。尚未發生但可能發生的事件也可能影響已經確實發生的。甚至不該發生但已經發生然後又被刪除的事件也會在……姑且這麼說吧,在時間裡留下影子,影子又影響現在。偷偷跟你講啊,」袋鼠搖動著耳朵,「這地方隨時可能散架,從來也沒人收拾。每次看到今天過去緊跟著的是明天我都特意外,實話實說。」
「我也是,唉,我也是。」靈思風贊同。
「然而,不愁,對吧?」
「我還是把果醬放一放吧。」靈思風放下三明治,「為什麼選中我?」
袋鼠撓撓鼻子:「總得選個誰嘛。」
「那我要做什麼呢?」
「給世界上緊發條。」
「你是說還有把鑰匙?」
「可能有,說不定。」
靈思風再次轉身看看岩畫,那些幾周前還不存在,忽然就自古以來一直在此的畫面。作畫那位功底相當不錯,把自己沒見過的東西畫得活靈活現。就算看不懂畫面的內容,只要瞧瞧那些小人頭上的尖帽子就夠了。
「是的。我們把這個叫『刺兒頭』。」袋鼠說。
「他釣到魚了,」資深數學家說,「也就是說他隨時可能一臉自鳴得意地跑過來催問咱們造船的進度。他那人,你懂的。」
院長看著他在石頭上畫的草圖:「造個船有什麼難的?鼻子裡插骨頭的原始人都會造,我們有幾千年來積澱的智慧,還能被難住?對我們這樣的人才,造船絕不在話下,馴獸師。」
「可不是嘛,院長。」
「我們只需遍搜全島,找一本類似《初學者實用造船指南》之類的書。」
「沒錯。再往後就一帆風順啦,院長,啊哈哈。」
資深數學家抬起頭,狠咽了一口唾沫。維特矮太太正坐在陰涼里的一段木頭上,用一片大葉子給自己扇風。此情此景觸動了他內心的某些東西。他也說不清被觸動的是什麼,但一系列小細節,例如她挪動身體時什麼東西發出的嘎吱聲,撩撥著資深數學家的神經。
「馴獸師,你還好吧?你看著快中暑了。」
「就是有點兒……熱,院長。」
院長看看資深數學家身後,鬆了松自己的衣領:「喲,他們可夠快的。」
其他巫師正沿著沙灘走來。
穿巫師袍有一樣好處,就是可以當圍裙用。主席的肚子鼓鼓囊囊的,比平時更鼓。
「找到吃的了嗎?」資深數學家問。
「呃……找到了。」
「我猜這些是水果和堅果吧?」院長發著牢騷。
「呃……是,也不是。」近代如尼文講師支支吾吾,「嗯……怪得很……」
主席鬆開手,長袍兜住的東西撒了一地,有椰子,有大大小小的堅果,還有豐富多彩的毛茸茸或是疙疙瘩瘩的植物零件。
「全都很原始嘛,」院長挑剔道,「說不定還有毒。」
「庶務長一直在玩兒命吃。」近代如尼文講師說。庶務長應聲打了個歡快的飽嗝兒。
「說不定就真把命玩兒沒了呢。你們搞什麼鬼?面面相覷的做什麼?」院長問。
「呃……我們也試吃了幾樣,院長。」近代如尼文講師回答。
「啊,採集隊回來啦!」瑞克雷快樂地吼著向他們走來,揮舞著穿成一串的三條魚,「小伙子們,找到類似土豆的東西了嗎?」
「說出來你肯定不信,」近代如尼文講師嘟噥著,「一定會說我們耍詐。」
「你說什麼呢?」院長問,「這些沒什麼可詐的啊。」
主席嘆了口氣:「吃個椰子試試吧。」
「會爆炸還是怎麼著?」
「不,沒有那種事。」
院長狐疑地撿起一個椰子砸在石頭上。椰子應聲而破,碎成齊齊整整的兩半。
並沒有椰汁噴濺。果殼裡面是一層棕色的內殼,中間填滿白色纖維。
瑞克雷撿起一點纖維聞了聞:「我不信。這有違自然。」
「怎麼會呢?」院長問,「椰子裡填滿椰蓉,有什麼不自然的?」
瑞克雷掰下一塊椰子殼遞了過去,軟軟的,略有點脆。
院長嘗了一口:「巧克力?」
瑞克雷點點頭:「像是牛奶巧克力,裡面包著軟糯的椰蓉餡兒。」
「『唔』可能!」院長鼓脹著腮幫子。
「不可能你倒是吐出來呀。」
「等我稍微再試一點點,」院長咽下滿嘴椰子,「完全出於探索精神,你懂的。」
資深數學家撿起一顆拳頭那麼大、疙里疙瘩的堅果,試探著敲了幾下。堅果破裂,但沒碎,軟黏的瓤把破掉的外殼粘在一起。
果子的味道很熟悉,謹慎地嘗上一口更是確認無疑。一片震驚和寂靜中,巫師們凝視著果瓤。
「還有藍紋呢。」資深數學家說。
「對,我們知道,已經試過了。」主席有點無奈,「畢竟世上確實有種果子叫麵包果——」
「我聽說過。」瑞克雷表示贊同,「我也可以相信有天然產生的巧克力殼椰子,因為巧克力是一種薯類——」
「大概是豆類。」龐德急忙糾正。
「隨便啦。但我決不相信竟然會有藍科雷藍紋軟奶酪果這樣的東西呀!」說著他就戳了戳這樣的東西。
「但大自然確實有種種滑稽的巧合啊,校長。」主席說,「比如我小時候就曾經挖到過一根胡蘿蔔,啊哈哈,長得可有意思了,像個男人拿著……」
「呃……」輕微的沉吟像是在預示什麼,大家齊齊望向院長。
院長剛才在剝一個像是小豆莢的東西上的黃皮,現在他手裡握的是——
「哈,對,開玩笑的吧。」瑞克雷說,「這玩意兒可不會長在……」
「我保證沒做手腳!你看這上面還有梗什麼的呢!」院長揮舞著那東西辯解道。
瑞克雷接過那東西在耳邊搖了搖,壓低聲音:「帶我看看你們在哪兒找到的。」
那東西生長的灌木位於一小片空地上,葉片間還垂著幾根小綠筍,每根尖端都開著一朵花,但花朵已經捲曲掉落,果實成熟了。
院長摘下一根豆莢剝開,五顏六色的甲蟲紛紛被他的動作驚起。豆莢里是一根略微濕潤的白色圓柱體。他檢查了幾秒就把那東西的一頭含進嘴裡,又從帽子上的一個小口袋裡取出火柴,點燃另一端。
「煙氣絲滑。」院長的手微微發抖,他取下香菸吐了個煙圈,「軟木過濾嘴也不錯。」
「呃……好吧。菸草和軟木都是天然存在的植物製品。」主席的聲音微微發顫。
「主席?」
「校長有何吩咐?」
「閉嘴。」
「遵命,校長。」
龐德掰開過濾嘴,裡面有一小圈東西,看起來像——
「種子,這不可能呀,因為……」
雲纏霧繞的院長一直盯著附近的藤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那邊的豆莢都是很規則的長方形?」
「動手吧,院長。」瑞克雷鼓勵道。
院長剝開棕色的外殼。
「啊,是餅乾。正好配奶酪。」
「呃……」龐德指向一旁。
樹叢對面的地上散落著兩隻靴子。
靈思風的手指在洞壁上滑過。
大地再次顫抖。
「什麼東西在震?」
小踹踹回答:「哦,有人說是地震,有人說是大陸乾涸的結果,還有人說是有大蛇從土裡穿過。」
「到底是哪個?」
「你問的問題不對。」
岩畫裡的小人真像巫師,靈思風想。去過幽冥大學的人都能認出巫師們的圓錐形身材。小人們的手裡拿著法杖,古代的畫師甚至用手頭僅有的簡單材料畫出了法杖末端的木球。
但三萬年前可絕沒有幽冥大學……
這時他才注意到洞穴末尾的岩畫。那地方的表層是很多赭石手印,一個念頭悄悄在他腦海里萌發,當年的人們或許認為這樣就可以把底層的畫面按在岩壁里。他知道這想法可能有點蠢——古人害怕畫裡的東西跑出來。
他擦去浮土。
「噢,不是吧。」靈思風低嘆一聲。
畫上是個長方形的箱子,古代畫師不懂傳統透視法,但顯然嘗試過描繪幾百條小腿。
「是我的行李箱!」
「總是這樣,哈?」身後傳來小踹踹的聲音,「人平安抵達,行李箱卻不知被送到哪裡去了。」
「送到幾千年前?」
「現在是值錢的古董了。」
「我的衣服還在裡面呢!」
「過了這麼多年,說不定時尚流行風又轉回去了呢。」
「你不懂!那是魔法箱子!我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
「說不定它跟你就在同一個地點,只是時間不同。」
「什麼?哦。」
「我跟你說過這地方的時間空間全亂套了,不是嗎?等你踏上征途就知道了。有的地方幾條時間線同時流動,有的地方幾乎一點時間都沒有,還有的時間找不到地方放。你會解決的,對吧?」
「怎麼解決?像洗牌那樣嗎?」靈思風在心裡悄悄給「你踏上征途」畫上重點。
「對。」
「不可能!」
「我也想說不可能,但你能做到。現在你只要專注於這個念頭就好。」小踹踹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能做到,因為你已經做過了。」
靈思風雙手托腮。
「我剛說過這裡的時間和空間都是亂的。」
「我已經拯救過這片大陸了,是不?」
「對。」
「好,比我預料的簡單。我也不要求太多回報,給個勳章,或者被萬民景仰,或者給我一小筆退休金加上一張回家的票……」靈思風抬起頭,「這些全都沒有,對不對?」
「對,因為——」
「因為我目前還沒完成拯救大陸的大業。」
「正是!你終於開竅了!現在你要去做我們已經知道你將要做的事,因為你已經做過了。如果你之前沒做過,現在我也不會跑來監督你按照未來已經發生的再做一次。所以趕快動手吧。」
「我要面對種種危險?」
袋鼠揮揮爪子:「一般的危險。」
「踏上漫漫旅途,披荊斬棘,穿過焦土?」
「哦對呀,我們這兒也沒有不焦的土。」
靈思風的情緒略微好了一點:「我會碰到一些隊友,他們的力量和技能都非常有用?」
「別指望了。」
「至少來把魔劍?」
「你會使嗎?」
「說得好,說得好。算了,不要魔劍。但總得給我個什麼東西吧!隱形衣?大力藥水?或者其他類似的……」
「那都是給會用的人準備的。你只能依靠自己天生的智慧。」
「什麼都沒有?那叫哪門子冒險?連提示都不給嗎?」
「你可能需要喝點啤酒。」袋鼠略微退縮,似乎準備迎接暴風驟雨般的抗議。
然而靈思風沒有異議:「哦,好吧。喝啤酒我在行。該往哪邊走?」
「嗯,你自然會發現的。」
「那等我到了該去的地方,接下來要做什麼?」
「到時候……自然知道,不是嗎?」
「那我怎麼知道怎樣才算完成使命?」
「『大潮』會回來。」
「大啥?」
「會下雨。」
「我以為這地方從來沒下過雨呢。」
「正是這個意思,我就知道你一點就透。」
日薄西山,洞穴邊緣的石頭閃著紅光。靈思風盯著石頭看了一陣,作了個勇敢的決定。
「整塊大陸命懸一線,我豈能坐視不理?天神在上,天一亮我就出發,去完成我已經完成的壯舉,否則我就不姓靈思翁!」
「靈思風。」袋鼠提醒他。
「沒錯!」
「說得好啊,夥計。我要是你,現在就趕緊去休息,明天忙著呢。」
「當使命來敲門時,我絕不會毫無準備。」靈思風把手伸進一段空心木頭,摸索了一陣,揪出一盤雞蛋和薯條,「天亮見。」
十分鐘後,他枕著那段木頭舒展四肢,仰望紫色的天空。已經有幾顆星星探出了頭。
有些什麼事兒……哦對了。袋鼠躺在水洞對面。
靈思風抬起頭:「剛才你提到一個『他』,說『他』創造了這地方……」
「是啊。」
「但……我之前見過造物主。一個小矮子,事必躬親,每片雪花都要親自捏。」
「哦?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其實我碰到他的時候,他還沒造完世界呢。」[24]靈思風決定還是別提當時把海鮮三明治掉進小石塘那碼事。聽說自己是從某人的午餐進化來的,有人可能會不高興。「我去過的地方可多啦。」他補充道。
「瞎掰的吧?」
「啊?沒,當然沒。什麼蝦?我可沒,絕對不會。別說掰了,連剝蝦都沒有過,任何甲殼類都沒碰過,尤其是小石塘里的。我沒有。呃……你剛才那詞啥意思?」
「這地方不是你那造物主造的,是後來才有的。」小踹踹沒理會靈思風的提問。
「可以那樣嗎?」
「為什麼不可以?」
「造物可不像加蓋馬廄那麼隨意,不是嗎?有人來到一個已經創造完畢的世界,扔下一塊新大陸?」
「時常發生啊,夥計。我的天,常有的事。為什麼不能呢?如果哪個造物主扔下一大片沒放水的海洋就走人了,那後來總會有個誰來給它放滿水,不是嗎?這對世界本身也是好事,新氣象、新想法、新生活。」
靈思風仰望星空,心中想像某人流竄於各個世界,趁沒人注意就塞進去一塊新大陸的場景。
「確實。比如我就絕不會想把所有蛇都做成毒蛇,把蜘蛛做得比蛇更毒。還在動物身上亂安口袋!太扯了。」
「說到點子上了。」小踹踹表示同意。夜色已深,填滿洞穴,難辨它的身形。
「他做了好多這樣的大陸?」
「對。」
「為啥?」
「做得多,指望至少有一個能成功活下去。每次他都要造些袋鼠,算是簽名吧。」
「這位造物主有名字嗎?」
「沒有。他就是那個背著口袋、口袋裡裝著宇宙的無名男子。」
「皮口袋嗎?」
「就是他。」
「小口袋裡裝著整個宇宙?」
「是啊。」
靈思風躺了回去:「真慶幸我不信宗教,太複雜了。」
五分鐘後,他打起了鼾。半小時後,他輕輕偏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