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陸

2024-10-09 10:04:0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碟形世界既是一個世界,也是萬千世界的縮影。

  當然本故事的背景絕非澳大利亞,書中所述地點也均與澳大利亞毫不相干。如若行文之間時時處處點點滴滴偶然透出些許的澳大利亞風情……則純屬巧合。

  所以……不愁[1],對吧?

  巨龜在浩瀚星海中游過,背上馱著四隻大象。

  龜和象也許都比人們預料的要大一些,但在茫茫宇宙的宏偉尺度上,「大」和「小」的相對差別便無足輕重了。

  而以正常龜和象的標準來說,這幾隻動物那可就大得很了。碟形世界就坐落在它們的背上,那裡有廣袤的土地、雲圖,和一望無際的海洋。

  其實人們並不能算是生活在碟形世界上,正如多元宇宙中其他做工粗糙的角落裡,人們並不能算是生活在球形世界上。唉,世界只是肉身吃喝拉撒的場所,精神永遠生活在別處——在他們腦海中以自我為中心旋轉的小天地里。

  眾神齊聚時總免不了談起某個球形世界的掌故。那兒的居民曾心不在焉地目睹毀天滅地的巨型冰坨撞擊另一個世界。以天文單位計算,被撞的世界可就在他們隔壁啊,而他們就這麼眼睜睜瞧著,啥都沒幹,似乎覺得那是外宇宙的事情,事不關己。按說一個智慧種族看到此情此景至少也會找人吐個槽吧?眾神都認為這掌故是編造的,怎麼可能有如此之蠢的物種?愚蠢至此者甚至不可能發現秘質[2]嘛!

  然而人各有志,信什麼的都有。例如有些人認為整個宇宙都被裝在一個皮口袋裡,再被一個老頭扛在肩上。

  他們也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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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反駁說,不對呀,宇宙包含萬事萬物,包括老頭,當然還有皮口袋。如果老頭扛著皮口袋,皮口袋裝著宇宙,那豈不是說老頭的皮口袋裡還裝著老頭和皮口袋嗎?

  老頭皮口袋的信徒這樣駁斥質疑:「哦?」

  所有的部落傳說都是真的,只是真實程度各有不同。

  測試眾神威能的方法之一就是看他們能否察覺到一隻小小鳥從空中墜落。只有一尊神非但看見了,還做了筆記,他略加調整,讓小小鳥下次落得更快更遠。

  我們說不定可以探究為何如此。

  我們說不定還能查明為什麼人類存在於此時此處,只不過回答這個問題要困難得多,而且勢必引出新的問題:「否則我們還能存在於何時何處?」試想一下這樣的恐怖場景:某個不耐煩的天神撥開雲幕俯瞰眾生,說道:「見鬼,你們還沒走啊?我以為你們一萬年前就發現秘質了呢。哦,我訂了十萬億噸冰坨子,星期一就來送貨。」

  我們甚至還可能查明「為什麼鴨嘴獸」[3]。

  幽冥大學,碟形世界上的頂級魔法學府。黏乎乎、濕漉漉的積雪在草坪和屋頂上積了厚厚一層,讓整個校園顯得像一件昂貴卻毫無品位的裝飾品。監役長麥克阿貝踏著雪,吱吱嘎嘎地在寒冷的冬夜中穿行。

  從廊柱邊的背風處又走出兩個監役[4],跟在麥克阿貝身後,一起莊重地走向大門。

  這是一項流傳了幾百年的古老傳統,在夏季常引得遊客們駐足圍觀。但其實傳鑰匙儀式在每個季節的每個夜晚都照例進行,冰雪風霜均不中斷。古時候的監役先烈們頂著觸手怪的襲擊也要堅持舉行儀式,他們蹚過洪水,揮舞小圓帽驅散礙事的鴿子、鷹身女妖和巨龍。與這些相比,區區幾個大學教員打開臥室窗子咒罵幾句「別他媽吵了好不好?有意義嗎」又算得了什麼呢?監役們的腳步從未歇止,甚至連停步的想法都從未有過。凡人無法阻止傳統,只能為之添磚加瓦。

  三人已走入大門口的陰影,旋風裹著雪花幾乎遮掩了他們的身形。值班的監役正在門口等待。

  「止步!來者何人?」值班的監役高喊。

  麥克阿貝敬禮:「校長之鑰是也!」

  「請進,校長之鑰!」

  麥克阿貝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手掌勾回朝向自己,在胸前拍了一氣。曾經,如今早已作古的監役們胸前這兩處各有一個口袋。啪嗒啪嗒。接著他又把手伸到側面,動作僵硬地拍拍下擺兩側,啪嗒啪嗒。

  「該死!余發誓鑰匙片刻之前還在兮!」他咆哮道,像鬥牛犬似的認真咬死每一個音節。

  護門人敬禮。麥克阿貝還禮。

  「爾曾遍查所有衣袋乎?」

  麥克阿貝敬禮。護門人還禮。積雪在他的小圓帽上堆成小山。

  「定落家中!丟三落四在所難免。」

  「爾之物,理當記得!」

  「且慢。也許在吾之替換長衫中!」

  擔任本周「替換長衫守護者」的年輕監役應聲上前。三人相對,彼此間兩兩敬禮。最年輕的監役清清嗓子,勉強說道:「非也。吾……今晨,曾檢查過!」

  麥克阿貝對小監役微微點頭,意思是說任務雖然艱巨但你幹得不錯,然後再拍拍自己的口袋。

  「稍等。真氣人啊,鑰匙竟然在吾之口袋裡!吾太蠢了!」

  「不必不必,孰能無過!」

  「慚愧慚愧!下次可能會忘了項上人頭!」

  黑暗中,一扇窗子打開了一道小縫。

  「呃……抱歉打擾了,先生們——」

  「鑰匙在此!」麥克阿貝抬高了嗓門。

  「承蒙託付!」

  「不知各位可否……」黑暗中那位繼續小心措辭,似乎僅僅動一動抱怨的念頭都有失禮之嫌。

  「平安穩妥!」護門人高喊著把鑰匙遞迴去。

  「天佑萬民!」麥克阿貝也大吼著,粗脖頸兒憋得通紅,青筋暴露。

  「妥善保管,下次莫要忘了!哈!哈!哈!」

  「嗬!嗬!嗬!」麥克阿貝怒氣沖沖地叫道。他僵硬地敬禮,轉身,並加入大量毫無必要的跺腳動作。古代儀式終於執行完畢,監役長匆匆走向宿舍,一路小聲絮叨。

  監役們一走,校園隔離病房的那扇窗子也關上了。

  「我真想罵那傢伙。」庶務長說。他從口袋裡翻出個裝滿干青蛙丸的小綠盒,倉促打開時還掉了幾顆。

  「我都留了不知多少條子,他非說這是傳統,我都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也……太當回事兒了……」庶務長擤擤鼻涕,「這邊呢,怎麼樣了?」

  「情況不妙啊。」院長答道。

  圖書管理員病得相當相當嚴重。

  雪肆意糊在緊閉的窗子上。

  爐火燒得正旺,爐邊放著一堆毛毯,偶爾還抖上一抖。巫師們焦慮地望著毛毯堆。

  近代如尼文講師捧著本書,飛快地翻著:「我們怎麼知道他算不算老年?紅毛猩猩多少歲算老?再說了他可是個巫師,一天到晚泡在圖書館裡。那麼強的魔法輻射,長年累月照著。流感病毒不知怎的正在擾亂他的形態場,但真正的病因可能是任何東西。」

  圖書管理員打了個噴嚏。

  同時變形了。

  巫師們惆悵地看著一把挺舒服的扶手椅,上面被不知什麼人出於什麼原因裹了一層紅色皮毛。

  「我們能為他做點什麼呢?」大學教員中最年輕的龐德·斯蒂本問。

  「給他幾個靠墊,說不定能舒服些。」校長瑞克雷說。

  「你這品位有點兒糟糕啊,校長先生。」

  「啊?感冒發燒時有個軟乎乎的墊子能舒舒服服靠著就會感覺好一些,難道不是嗎?」從不知感冒發燒為何物的人反問道。

  「他今早還是張桌子呢,我記得是紅木的。至少……他還能保持顏色不變。」

  近代如尼文講師嘆了一聲,合上書本:「他顯然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形態了,我認為這尚在預料之中。只要變過頭一回,往後再變形就容易多了。這是廣為人知的事實。」

  他看看瑞克雷冰冷的笑容,再嘆了口氣。校長馬斯特朗·瑞克雷是出了名的一根筋,周圍沒人解釋的話,他就從不主動了解情況。

  「改變生物的形態非常困難,但只要成功過一次,再變形就容易多了。」講師詳細解釋道。

  「你說啥?」

  「他原本是個人,後來才變成猩猩的。記得嗎,校長先生?」

  「哦,對。」瑞克雷說,「說來真逗啊,不知不覺就習慣成自然了。人和猿是親戚,我們這位小伙子龐德是這麼說的。」

  其他巫師滿臉茫然,龐德的臉擰成一團。

  「他給我看了幾篇《未成論》,內容很有趣。」

  其他巫師對龐德怒目相向,就像抓到了在鞭炮廠里抽菸的愣頭青。現在大家知道該讓誰來背鍋了。一如既往……

  「校長,你這樣不太好吧?」院長問。

  「學校里剛好我說了算呢,院長。」瑞克雷平靜地答道。

  「有目共睹,校長先生。」院長尖厲的聲音可以切開奶酪。

  「我必須參與。為了士氣,對吧。我的大門永遠敞開。我自認為是團隊的一分子。」瑞克雷說到這裡,龐德不禁又皺起眉。

  「我可不覺得自己跟猿類是親戚,」資深數學家若有所思,「我的意思是,要真有這層關係,我肯定知道,不是嗎?猿肯定要來邀請我參加它們的婚禮什麼的。我爸媽免不了跟我說什麼『別在意你查理叔叔,他身上本來就那個味兒』,而且我家牆上還得掛他們的畫像——」

  椅子打了個噴嚏,形態場飄忽不定,接著圖書管理員恢復了原形,攤開四肢倒在地上。巫師們小心翼翼地圍觀,等著看下一步要發生什麼。

  要回憶起圖書管理員還是人形的日子著實不易,全校也找不出記得他從前長什麼樣的人,連他叫什麼名字都沒人記得。

  圖書館這種地方,有那麼多處於不穩定狀態的魔法書擠在一起,遲早要出事。多年前一次魔法爆炸把管理員變成了一隻猩猩,從那以後他就在猿之道上越走越遠,從不回頭,甚至很少低頭。他用一隻手攀著書櫃頂部,毛茸茸的巨大身形在書櫃間悠蕩,用腳整理圖書,這一幕已成為整個校園的著名風景。他堅守崗位的執著精神更是讓他成為全校師生的楷模。

  瑞克雷這麼想著,不知不覺腦袋裡的句子就變了味兒。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下意識地為圖書管理員起草訃告。

  「醫生來過了嗎?」他問。

  「下午我們讓麵包圈·吉米[5]醫生來瞧過。他想量個體溫,結果被圖書管理員咬了。」院長答道。

  「嘴裡叼著體溫計還能咬人?」

  「啊,你剛好說到點子上了。體溫計插的不是嘴,所以才有如此結局。」

  一陣深沉的寂靜。資深數學家抬起圖書管理員一隻有氣無力的黑爪,輕輕拍了幾下:「書里怎麼說的?猴子有脈搏嗎?猴鼻子平時就涼冰冰的嗎?」

  一聲輕響,就像五六個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其他巫師悄悄從資深數學家身邊閃開。

  接下來的幾秒鐘室內鴉雀無聲,只有爐火畢剝燃燒,窗外寒風呼嘯。

  巫師們又蹭回原位。

  資深數學家非常緩慢地摘下尖頂帽,那是巫師們在最莊重的場合才有的動作。他用一種發現自己竟然還五體俱全的驚訝語調說:「嗯,就這樣吧。這位苦命的兄弟要回家鄉啦,回天上的大沙漠去啦。」

  「呃,說不定是天上的雨林。」龐德打著岔。

  「要麼讓維特矮太太給他煮碗營養熱湯?」近代如尼文講師建議。

  瑞克雷校長回想了一下維特矮太太的營養熱湯,低聲道:「死馬當活馬醫吧。」他謹慎地拍拍圖書管理員,「撐住啦,老小子。很快我們就能讓你重新站起來繼續給大學貢獻力量。」

  「蹲。」院長善意地提醒他。

  「啥?」

  「你該說蹲。」

  「現在得用小車推。」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這個人品位不佳嘛。」校長評價道。

  巫師們離開了房間,走廊里還不斷傳來他們的對話:

  「我覺得椅子套周圍的皮膚非常缺血色啊。」

  「肯定有什麼辦法能把他治好!」

  「沒有他,整個學校都不一樣了。」

  「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等他們走遠,圖書管理員小心翼翼地抬手拉過一張毯子蓋住腦袋,抱緊暖水瓶,打了個噴嚏。

  轉眼間毯子下就有了兩個暖水瓶,其中一個比另一個要大得多,上面還印了個紅色毛髮的泰迪熊。

  碟形世界上的光速較慢,重量也比其他地方的光略大,很容易堆積在高聳的山脈上。

  科研巫師推測世界上必然還有一種速度更快的光,有它照著才能讓大家看見慢光。但快光跑得那麼快,根本看不見,巫師們也沒能給它找到什麼用途。

  這也意味著雖然碟形世界是個平面,但上面的各個地點——換個更好的說法——在同一時間感受到的並不是同一時間。在安卡-摩波,夜色至深之時已是凌晨,而在另外的某處…………另外的某處還沒有「小時」的概念。那裡有清晨、黃昏、上午、下午,想來或許也有午夜和正午,但更主要的還是溫度和處處可見的紅褐色。「一小時」這種人造的玩意兒扔在那裡斷然撐不過五分鐘,幾秒鐘就曬成幹了。

  尤其引人注意的就是寂靜,不是無盡太空中那種冷冰冰的殘酷死寂,而是一種灼熱的、有機的寂靜,就像千里焦土熱氣蒸騰、萬物都被烤得沒力氣發聲的那種寂靜。

  但隨著我們的耳朵掠過沙漠,不難聽到有種吟唱似的聲響,一段尖厲的禱文反覆敲擊著籠罩一切的寂靜,像蒼蠅一再撞擊宇宙的玻璃窗。

  我們看不到那位上氣不接下氣的吟唱者的身影,因為他正站在紅土中挖出的坑底里,不時拋出一鍬土。土在他身後已落成一堆。又髒又破的尖頂帽隨著不成調的調子搖搖晃晃,依稀看出曾用亮片兒繡過「巫帥」[6]二字,如今亮片兒早已丟光,露出帽子原本的紅色,字卻顯得比原來更加鮮艷。幾十隻小蒼蠅正圍著帽子打轉。

  他吟唱的詞兒是這樣的:

  「蛆啊!今晚兒咱吃蛆!為什麼叫土裡刨食?蛆打哪兒來?土裡挖呀!好啊!」又一鍬土在空中劃出弧線,落在坑外的土堆上。他的聲音小了些:「你說蒼蠅能不能吃?」

  人們說酷熱和蒼蠅能讓人發瘋。請不要相信此等無稽之談,也不要相信剛剛蹬著自行車路過的那頭紫色大象。

  諷刺的是,距此幾千英里外,幾米之下的蛋白石礦井中有個被工友稱為「該死」的礦工即將碰到他職業生涯中最寶貴,也是最危險的發現。如果說整個大陸上有任何人了解此事的一星半點內情,那就只能是坑裡的這個瘋子。

  「該死」用鎬頭撥開積澱千年的石塊和塵土,下面的東西被燭火照得閃閃發光。

  綠色的光,像凍結的綠色火焰。

  他的腦袋也像燭火一樣被凍住了。他輕輕撬掉鬆動的石塊。隨著石塊落下,露出的蛋白石反射著更多燭火,照亮他的臉。蛋白石的閃光一直延伸下去,似乎無休無止。

  許久,他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該死!」

  如果找到一小塊綠蛋白石,比如豆子那麼大吧,他會把工友們都叫來,喝幾杯啤酒慶祝一番;如果有拳頭那麼大,他肯定樂得捶地。但眼下這麼大的……他呆呆地站在那兒用手指輕輕拂去礦石上的塵土,其他礦工看見光亮連忙湊了上來。

  ……至少一開始是連忙湊上來的,接著他們的步子越來越慢,最終變成敬畏的小碎步。

  終於有一個礦工小聲打破沉默:「運氣好啊,『該死』兄。」

  「全世界的錢加起來都買不起啊,夥計。」

  「小心,搞不好就只有薄薄一層……」

  「薄薄一層也值錢。上啊,『該死』兄……把它起出來。」

  礦工們像貓似的圍觀著。鎬頭撬落更多石塊,漸漸挖到一個邊緣,又一個邊緣。

  「該死」的手指顫抖起來。

  「當心了夥計……整整一大面……」

  最後一堆土石掉落,人們紛紛退後。那玩意兒是長方形的,但底邊線條並不規則,扭曲的蛋白石和沙土糾纏在一起。

  「該死」掉轉鎬頭,用木柄抵著閃爍的蛋白石。

  「該死,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兒。我就知道……」

  他用木柄敲敲礦石。

  有回聲。

  「不會是空心的吧?」旁邊一個礦工問,「沒聽說過這樣的。」

  「該死」撿起一根撬槓:「沒錯!讓我……」

  「丁零!」一大塊蛋白石從底部掉落,也就盤子那麼厚。

  剝落的地方露出兩根腳趾,正在五彩斑斕的寶石殼子裡緩緩扭動。

  「哎呀該死,」一個礦工嘆道,大家齊齊後退,「活的。」

  龐德知道他不該給校長看自己的《未成論》。職場基本原則不就是千萬不能讓老闆明白你每天都在幹什麼嗎?

  但不管你再怎么小心,遲早有一天老闆會從天而降,東看西看,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例如「你就在這兒工作呀」「記得我之前群發過通知說不許帶盆栽上班來著」以及「你把那個帶鍵盤的玩意兒叫啥」。

  這對龐德來說尤其讓人頭大,因為閱讀《未成論》是一件機巧縝密的工作,適合那種有閒心觀看大陸漂移錦標賽、侍候山那麼大的盆景,甚至開沃爾沃的耐心強者。閱讀《未成論》需要一絲不苟,需要在黑屋子裡玩拼圖的自虐,而最不需要的就是馬斯特朗·瑞克雷。

  《未成論》背後的假說複雜得可笑:所有書籍都通過L空間[7]相互連接,因此只要仔細研究已經存在的書本內容,在合適的條件下便可推知歷史上曾經寫過的任何書籍,甚至目前尚未寫成的未來之文。未來的書籍以潛在形態存在,正如仔細研究過幾種原始的泥濘狀物質後終將發現存在於未來的零食蝦片。

  只是迄今為止的所有研究都基於原始方法,依賴「威真鎧的算不准算法」等古代法術,效率極為低下,光是拼湊一本未成之書中一張單頁的虛影都要花上幾年。

  天才過人的龐德從一句話里發現了解決該問題的捷徑:「你都沒試過怎麼知道不可能?」使用幽冥大學的思維引擎小六做過一系列試驗後,他發現很多事情確實試過了才知道不可能,只要沒試過就總有可能。

  正如繁忙的政府總是通過成本高昂的立法禁止大家用有趣的新方法辦事,宇宙的運行嚴重依賴「不要胡亂嘗試」。

  龐德發現:一旦某件事被嘗試過,它很快就要被變為不可能狀態,但這個過程需要花一點點時間[8],要等疲於奔命的因果律匆匆趕到現場,假裝這事兒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小六可以用每次都略微不同的方法高速重複嘗試,因此成功率非常高,現在只要幾小時就能湊出大段的《未成論》。

  「和變戲法差不多,」瑞克雷評論道,「猛地抽走桌布,沒等上面的瓶瓶罐罐想起來要倒下就完成了。」

  龐德皺著眉答道:「是的,確實如此,校長先生,說得好。」

  說到這個就引出了《如何在短時間內動態地用關愛賦能的動態方式動態管理員工以實現動態成效》。龐德不知道這書是幾時寫的,甚至不知道它是在哪個世界出版的,但這書貌似非常流行,因為龐德在L空間裡隨機捕撈《未成論》時總能翻到它的節選。說不定還是個系列呢。

  那天瑞克雷來他辦公室東看西看時,此書的節選剛好擺在桌上。

  很不幸,許多人越不擅長某事就越愛張揚,瑞克雷也未能免俗。他管理員工的能力和希律王管理伯利恆兒童協會[9]的能力不相上下。

  瑞克雷的企業管理理念可以畫成一張流程圖,最上面是個圈,寫著「我,發號施令的」,下面一根線,連到一個大圈,寫著「其他所有人」。

  直到目前為止,他的那套管理方法都相當成功,因為他雖然不擅長管理,可大學也不擅長被管理,於是雙方一拍即合,萬事順利。美好的生活本來還能繼續,直到他突然發現「職業發展規劃」和「工作職責描述」也挺有意義的。

  用近代如尼文講師的話說:「他把我叫進去,問我究竟是做什麼的。聞所未聞!這叫什麼問題?這可是大學啊!」

  「他問我有沒有個人顧慮。」資深數學家說,「真有顧慮我能忍嗎?」

  「你們看見他桌上擺的牌子了嗎?」院長問。

  「你是說那塊寫著『責有旁貸』的?」

  「不,另一塊,寫著『如果你深陷鱷魚群,就及早準備後事吧』。」

  「他這話的意思是……」

  「我覺得這牌子沒任何意思,就是擺著給人提個醒。」

  「提什麼醒?」

  「未雨綢繆吧。他總說這個詞兒。」

  「啥意思?」

  「沒等下雨就先犯愁怎麼辦吧,我猜是這樣。」

  「真的?聽著危險。以我的經驗,又是愁又是謀的准沒好事兒。」

  總的來說,整個大學的氛圍目前並不快樂,吃飯時最糟糕。龐德被教員們孤立,自己坐在角落裡的高桌邊,全拜校長一人所賜,因為他突然抽風想要給團隊「加油瘦身」。巫師們完全沒有被瘦身的意願,脾氣卻大得正像澆了油的火。

  除此之外,瑞克雷突然對管理學心血來潮就意味著龐德也不得不向他解釋最近在忙什麼項目——不管瑞克雷再怎麼變,根本不變的是他曲解信息的能力,而且龐德懷疑他是故意的。

  有件事一直讓龐德很困惑,那就是圖書管理員身為一隻猿(總的來說是猿,當然今晚是特例,變成了一張擺著紅毛茶具的小桌子),形狀和人也忒接近了些。其實好多東西都像是從基本同樣的模子摳出來的,例如我們所見的所有玩意兒基本都可以歸結為在一根結構複雜的管子上插兩隻眼睛和四條胳膊或腿或翅膀。哦,還有魚、昆蟲,好吧,還有蜘蛛,以及零零星星的奇怪玩意兒(例如海星和海螺)。即便如此,萬物的設計還是極為缺乏想像力。怎麼就不見六條胳膊六隻眼睛的猴子像風車似的旋轉著從樹冠上滾過呢?

  哦對,還有章魚,但章魚恰好是力證之一:不就是水裡的蜘蛛嘛……

  龐德在人煙稀少的校辦奇物博物館裡泡了很久,發現有些事情真不尋常。創造生物骨骼的那位比造皮囊的更缺想像力。造皮囊的至少還知道用斑點、毛髮、條紋什麼的玩些花樣,造骨骼的就千篇一律了:一個骷髏頭下面插副排骨,再往下安個骨盆,最後隨便插幾條胳膊腿就回家歇著去了。有的排骨長,有的腿短,有的手改成翅膀,但總的來說就那麼一款,均碼,拉伸或者縮水一下到處能用。

  毫不意外,龐德似乎是唯一對該重大發現感興趣的。他曾對幾個人指出過:「你說魚怎麼能長得這麼像魚呢?」對方均報以看瘋子似的目光。

  巫師們對古生物學、考古學等不正經的學科沒什麼興趣。東西被埋起來都是有原因的,究其根本則毫無意義。隨便亂挖更是要不得,萬一挖出來的東西不讓你把它埋回去那可就熱鬧了。

  最合邏輯的說法是他兒時保姆的說教:猴子都是叫名字不應的壞小孩變的,海豹都是躺著不肯上學的懶孩子變的。雖然保姆沒說小鳥都是離懸崖太近的壞小孩變的,不過無所謂,要變也是變水母更靠譜。但現在龐德不禁覺得雖然那婆娘腦子不大正常,她的話里說不定還真有一點真理的火花……

  龐德在小六旁邊守了無數個夜晚,從機器拼湊出的《未成論》里尋找蛛絲馬跡。鑑於L空間的性質,理論上萬事萬物都擺在他面前,只是基本不可能從信息的海洋里找到他需要的內容,這正是發明計算機的目的所在。

  龐德剛巧是那種不幸的人,相信只要對宇宙了解得足夠多,終有一天所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他的目標是尋找一套「萬物理論」,實際上只要有「千物理論」他也能湊合,而每當夜深人靜,小六拖工不幹活的時候,他就不禁絕望地想,就算有「一物理論」也可以啊。

  得知高級巫師們批准小六立項時龐德真有些驚訝,因為「想當年我們可不會讓機器替人思考」之類的負面評價不絕於耳。眼下幽冥大學正處于格外漫長的平靜時期,一直以來,魔法都是一項競爭激烈的事業,各種背地裡的暗算謀殺讓學術生涯分外刺激。高級巫師永遠信不過前程遠大的年輕人,因為他的前程說不定就會用你的骨灰鋪路。

  龐德這樣的聰明人在上一代勢必要發明些陷阱地板、爆炸牆紙之類的刺激玩意兒。能讓他窩在高能量魔法大樓里教小六說「文身女士莉迪亞」之類的廢話、花六小時做些從街上隨便花兩分錢雇個人就能辦的事、吃點香蕉壽司外賣就在鍵盤邊打盹……大家心裡都覺得安心。高級巫師們把這個叫「魔法科技」。得知龐德和他的學生們無覺可睡,其他人就睡得安穩多了。

  龐德一定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凌晨兩點,他被一陣尖叫聲吵醒,半張臉埋在剩下的晚餐里。他從臉頰上揪下一片香蕉味的鯖魚片,留下小六繼續做日常計算,自己循聲摸了出去。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他來到圖書館大門前的門廳里。庶務長躺在地上,資深數學家正用帽子給他扇風。

  院長說:「校長,就我們能掌握的情況,這個可憐的老小子睡不著,想來借本書——」

  龐德看看圖書館的大門。那裡原本橫拉了一條黃黑相間的膠帶,旁邊還有塊牌子寫著「危險,無論如何不許入內」,現在膠帶垂在地上,門虛掩著。預料之中,所有巫師看到「不可打開此門。切記,我們是認真的,不開玩笑。打開此門則毀天滅地。」這樣的牌子一定會不由自主地開門看看到底啥東西這麼厲害。如此一來製作告示就徹底成了浪費時間,但至少當你把巫師的遺骸湊成一堆交給家屬,趁他們抱著罐子悲痛時你就可以說上一句:「我們警告過他別犯傻。」

  門裡的黑暗一片沉寂。

  瑞克雷伸出手指,在一扇門上輕輕戳了一下。

  門後有什麼東西撲棱起來,大門猛地關閉。巫師們跳起向後閃避。

  「別冒險啊校長!」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驚道,「剛才我試著進去,差點讓一整排批判論文給批死!」

  大門下面的縫隙里藍光閃爍。

  換作別處,旁人也許會說:「不就是書嘛!書有什麼危險的!」但即便是普通書籍也夠危險的,《製造爆燃凝膠專業指南》之類的著作只是諸多危險之一。一個人坐在某處的某個圖書館裡寫著一本看似無害的政治經濟學著作,突然間根本沒讀過這書的人就死了成千上萬,只因為讀過那本書的人鑽了牛角尖。知識就是危險,所以各類政府才忙著消滅思想高於某一水平的人。

  幽冥大學裡的可是魔法圖書館,所在之處時空稀薄。館內遙遠的角落中收藏著尚未問世的著作,以及永遠不可能問世的著作——至少不會在圖書館以外問世。圖書館建築的周長有幾百碼,至於半徑則還沒人探到盡頭。

  在這樣的圖書館裡,書籍泄露知識,互相學習……

  「書都瘋了,誰進去就打誰。圖書管理員不在,誰也管不住啊!」院長呻吟著。

  「我們可是大學!必須有圖書館!」瑞克雷回答,「圖書館是增加情調的。如果不進圖書館,我們都成什麼人了?」

  「成學生了。」資深數學家愁眉苦臉。

  「哈,我想起自己還是學生的年代,」近代如尼文講師興致勃勃,「『嚇人小子』斯瓦列帶我們去圖書館遠征,尋找傳說里失落的閱覽室。後來我們轉了三個星期還沒找到路,餓得只能吃自己的靴子。」

  「後來找到了嗎?」院長問。

  「沒,但我們找到了前一年遠征隊的屍體。」

  「那你們怎麼辦?」

  「把他們的靴子也吃了。」

  門後遠處傳來像是皮封面撲棱的聲音。

  「裡邊有些魔典相當厲害呢,一下就能把人的胳膊削掉。」資深數學家心有餘悸。

  「是啊,不過至少它們不會擰門把手。」院長說。

  「那可不一定,萬一有本《門把手入門》什麼的呢,」資深數學家立刻反駁,「這些書會互相讀對方。」

  瑞克雷瞥了一眼龐德:「有這樣的書嗎,斯蒂本?」

  「根據L空間理論,幾乎一定有,校長。」

  巫師們整齊劃一地從大門口閃開。

  「不能再這麼耗下去了,」校長發話道,「必須把圖書管理員治好。既然他得的是魔法病,我們就一定有辦法做出魔法藥,不是嗎?」

  「這麼做可能極端危險,校長。」院長提醒道,「他整個身體裡的各種魔法力量已經亂成一鍋粥,誰知道再添加其他魔法會有什麼結果?他的時元腺[10]正在信馬由韁,再加魔法……唉,我也說不準結局如何啊。」

  「我們試試。」瑞克雷堅毅地說,「必須奪回圖書館,這麼做是為了大學。幽冥大學可不止一兩個人而已——」

  「還有猿——」

  「謝謝,對,還有猿。我們必須時刻謹記,字母表里最小的字母就是I(我)。」

  門後又傳來撲通一聲。

  「其實吧,」資深數學家忍不住開口糾正,「這完全取決於你用了大寫還是小寫。c和u更小,嗯,更矮,總而言之……」

  「當然。」瑞克雷無視校園裡充斥的日常邏輯,自顧自說道,「我可以重新任命一名圖書管理員……資格得夠老,熟悉情況……嗯……我看看,你們誰想推薦啊,院長?」

  「好好好!」院長說,「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老樣子。」

  「呃……不能那麼干啊,校長。」龐德怯生生地開口。

  「哦?你要自薦清理書架嗎?」

  「我是說真不能用魔法治療圖書管理員,校長。這麼幹有個巨大的問題。」

  「斯蒂本先生,世上沒有問題,只有機遇。」

  「是,校長。機遇就是查到圖書管理員的名字。」

  其他巫師紛紛附和。

  「小伙子說得好。」近代如尼文講師複議,「要對巫師用魔法,先得知道對方的名字。這是基本原則。」

  「我們就叫他『圖書管理員』。大家不都叫他這個嗎?不能湊合?」

  「那是職稱,校長。」

  瑞克雷打量著在場的巫師們:「肯定有誰知道他的名字,是吧?哎呀,我覺得作為一個團隊,大家至少要知道同事的名字嘛。這有什麼……」他看看院長,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院長?」

  「他當人猿可有些年頭了……校長。他原來那些同事大部分都……凋零了。參加天上的盛宴去了。那段日子學院的原則是適者生存[11]。」

  「沒錯,可他總得在什麼地方留了檔案吧?」

  巫師們不禁想到大學裡堆積如山的檔案堆。

  「檔案保管員沒找到他的文件。」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檔案保管員是哪個?」

  「圖書管理員,兼檔案保管員,校長。」

  「至少他畢業那年的年鑑里能有點線索吧?」

  院長立刻回答:「說來搞笑,發生了一場沒來由的事故,波及了那年的每一本年鑑。」

  瑞克雷注意到院長木然的表情:「所謂的事故不會是指所有年鑑里的某一頁都被撕掉了,而且殘頁上還留著某種香蕉的味道吧?」

  「猜得准呀,校長。」

  瑞克雷撓著下巴:「這裡邊有規律。」

  「你瞧,他堅決反對別人查他的名字,生怕我們把他變回人。」資深數學家意味深長地看著院長,後者臉色一變。

  「某些人到處散布流言,說讓猩猩當圖書管理員不體面。」

  「我就是想說這樣有違學校的傳統——」院長辯駁道。

  「傳統就是斤斤計較、胡吃海喝,還有大半夜不睡覺鬼吼鬼叫什麼鑰匙的破玩意兒,」瑞克雷打斷院長,「所以我覺得我們不必……」

  這時他察覺其他巫師面色有異,隨著他們的視線轉過身。

  圖書管理員進入門廳,腳步遲緩,因為穿得太多邁不開步。數不清多少層外套和毛衣把他的前肢箍得筆直,幾乎平伸在身體兩側,無法像平時那樣當第二雙腳用。然而他全套行頭中最可怕的還要數那頂紅色毛線帽子。

  帽子的風格是歡快的,頂上還有個搖晃的小絨球。始作帽者維特矮太太從嚴格意義上講針織技術極佳,美中不足之處便是經常忽略模特的精確體形。有幾名巫師收到過維特矮太太的造物,但沒有三個腳踝或兩米粗的脖子斷然無法穿得合體。這些衣物大多被捐給慈善機構。安卡-摩波可有這一樣好:無論多奇形怪狀的衣服,總能找到嚴絲合縫的主人。

  維特矮太太給她敬愛的圖書管理員織了頂帽子,並一廂情願地認為後者肯定喜歡紅色絨球,兩側還帶兩片帽耳朵,可以拉下來在下巴處打個結的帽子。但實物套在圖書管理員身上,結就只能打在大腿根了。於是圖書管理員決定讓帽耳朵就那麼垂著。

  他在圖書館大門口停步,憂傷地看著巫師們,然後伸手去拉門把手,以極微弱的聲音說了聲「對——頭」,接著打了個噴嚏。

  一堆衣物落在地上。大家把衣服清開,在下面找到一本超大開本的厚書,紅毛皮革裝訂。

  「封面上寫的『對——頭』。」資深數學家看了半晌,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

  「有作者署名嗎?」院長問。

  「這位先生品位不佳啊。」

  「我的意思是說不定上面署了他的真名呢。」

  「可以翻開看看嗎?」主席問,「可能有目錄。」

  「有誰自告奮勇把圖書管理員翻開?一個一個來,不要搶。」瑞克雷說。

  「形態場不穩定,但隨環境變化。這不是很有趣嗎?他在圖書館門口,就變成一本書,好像……保護色,可以這麼講。他的形態變化好像要混入……」龐德自言自語。

  「多謝講解,斯蒂本先生。說這個有用嗎?」

  「嗯,我覺得翻開看看也無妨吧,書就是給人看的。瞧見沒?裡面還夾了個黑皮書籤呢。」

  「哦,那是書籤啊?」主席一直緊張地盯著那黑東西。

  龐德接過書,書頁還是暖的,輕易就翻開了。

  內頁里寫得滿滿的都是「對——頭」。

  「對話真棒,只是情節有點枯燥。」

  「院長!我懇請你嚴肅一點!」瑞克雷點了兩下腳,「有誰有什麼想法嗎?」

  巫師們面面相覷,紛紛聳肩。

  「我認為……」近代如尼文講師開了口。

  「好,如尼文講師……你叫阿諾對吧?」

  「不對,校長……」

  「嗯,管他呢,你說。」

  「我覺得……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扯,但……」

  「繼續說,我們都等著呢。」

  「我覺得至少還有……靈思風。」

  瑞克雷盯著他瞧了一陣。「瘦皮猴?大鬍子?屁用不頂?有個長腿的箱子還是什麼的?」

  「就是他,校長。完全正確。呃……他曾經當過一陣圖書管理員助理,記得嗎?」

  「不記得,但是你繼續。」

  「實際上當圖書管理員……變成現在這個圖書管理員的時候他就在現場。我記得有一回我們圍觀圖書管理員同時給四本書蓋章,他還在旁邊說『了不起。真的,土生土長的安卡-摩波人竟這麼有文化』,如果有誰知道圖書管理員的名字,那肯定是靈思風。」

  「那就把他找來!你知道他身在何處吧?」

  「嚴格說來我確實知道,校長。」龐德連忙插話,「但我們不知道他所在的那個地方位於何處。您明白吧。」

  瑞克雷又瞪了他一眼。

  「校長,我們認為他在××××[12]。」龐德答道。

  「××——」

  「××,校長。」

  「我以為世上沒人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呢。」

  「確實如此,校長。」有時候你得把一件事情往四面八方發散著講上一圈才能曲線傳達進瑞克雷的腦袋[13]。

  「他在那地方幹啥?」

  「我們也不知道。校長,他是在阿加丁帝國那碼事之後才到了××××……」

  「他怎麼會想起去那地方?」

  「我認為他自己不是很想去。呃……我們送他去的。歸根結底是雙重定位魔法出了一點小差錯。小錯誤嘛,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偏巧是你犯的,這個我記得。」瑞克雷的記性在不合時宜的時候突然就好了起來。

  「我只是團隊成員之一,校長。」龐德針鋒相對地答道。

  「算了,既然他不想去,我們又想他回來,那就把他弄回——」

  淹沒後半句的不是噪聲,而是轟鳴的寂靜。沉悶而溫柔的寂靜從巫師們身上滑過,讓他們甚至無法聽到自己的心跳。學校的魔法無舌鍾「老湯姆」敲擊著寂靜,告知現在已凌晨兩點。

  「呃——」龐德說,「沒那麼簡單。」

  瑞克雷眨眨眼:「怎麼?用魔法把他變回來啊。能變過去就能變回來。」

  「那個……要把他弄回來,光準備工作就要好幾個月。而且如有半點差錯,他著陸時就是半徑五十英尺的一個圓。」

  「這算什麼問題?我們讓出來那麼大地方,他愛落哪兒就落哪兒。」

  「您可能誤解了,校長。考慮到不確定距離魔法傳送的信噪比,再加上碟形世界的自轉,最終結果幾乎一定是把抵達的物體平均分布在方圓幾千平方英尺的範圍內。」

  「你說啥?」

  龐德深吸一口氣:「我說的不是降落範圍,而是他會變成一個圓,半徑五十英尺。」

  「啊,所以到時候他來到圖書館也派不上用場了。」

  「只能當特大號書籤用,校長。」

  「好吧,現在變成單純的地理問題了。咱們學校誰懂地理啊?」

  礦工紛紛逃出豎井,場面就像螞蟻逃離著火的蟻穴。井下咚咚之聲不斷,「該死」的帽子在匆忙逃離的途中被掀掉,在空中打了幾個轉才落在地上。

  隨後是短暫的寂靜。蛋白石紛紛剝落,那東西恰如新孵化的小雞抖摟身上粘著的蛋殼,接著它跑出豎井……

  然後環視四周。

  蹲在各種樹叢和小屋裡的礦工們非常確信那東西正在往四處瞧,雖然它看起來並沒有長眼睛。

  那東西移動著幾百條小腿轉身,動作相當僵硬,貌似在土裡埋了很長時間。

  接著它搖搖晃晃地上了路。

  遠處蒸騰的紅色沙漠中,戴尖頂帽的男子小心地爬出自己挖好的坑,雙手捧著一個樹皮做的碗。碗裡裝的是……大量維生素、寶貴的蛋白質和必不可少的脂肪。你瞧,扭動翻湧什麼的,一個字兒都沒提。

  不遠處有一堆悶燃的篝火。他謹小慎微地把樹皮碗放在地上,拾起一根大木棒,悄然佇立片刻,突然圍著篝火上躥下跳,用棒子猛擊土地,口中呼喝聲不斷。折騰了好一陣,他似乎終於覺得把地面打服了,轉身又帶著挾私報復般的熱情去胖揍附近的小樹叢,順手還抽了兩棵大樹。

  末了他又逐一掀起附近的幾塊平石頭,背過臉,一聲怒喝,看也不看就用大棒打向石頭下面的土地。

  終於在可以接受的限度內征服了四周的一草一木,他坐下捧起碗,趁晚飯還沒逃跑趕緊吃掉。

  晚飯的味道有點像雞,只要你夠餓,不管什麼吃起來都可以像雞。

  附近的水洞裡有眼睛正在觀望他。說起來現在他每掬起一捧水都要先留神看看裡面有沒有甲蟲和蝌蚪,免得一不小心就死從口入。不,這不是那些東西的小豆豆眼。這眼睛要古老得多,而且目前還沒有物理形體。

  他找水的本事僅限於抬腳看看鞋底是否沾水,能活過這幾個星期全靠不停地跌進各種水洞。他還一直覺得蜘蛛不過是無害的小生物……按說如此麻痹大意,現在他本該胳膊腫成啤酒桶而且夜間還會發光,實際上卻只受了區區幾次驚嚇。他甚至還去海邊玩了一遭,游到遠處仔細觀察那些漂亮的藍色水母。追隨他的觀望者拼盡本事才勉強保得他只被輕蜇一下,劇痛幾天而已。

  水洞泛起氣泡,地面顫抖,仿佛萬里無雲的天空里,一場風暴正在某處發生。

  現在是凌晨三點。瑞克雷特別擅長通宵達旦地使喚別人。

  幽冥大學的內部面積遠比看起來要大。維度在碟形世界上主要取決於概率,幽冥大學作為幾千年來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實用魔法學府,校園往往在不該存在的地方憑空冒出來。比如一個房間套著另一個房間,進了內層房間你才發現裡面又套著外面的那個房間。在這兒跳康加舞[14]的人可能會比較苦惱。

  正因校園如此廣袤,幽冥大學幾乎可以容納無限大的教學團隊。一旦成為教員你就自動獲得終身教席資格,或者說得更準確些,「終身教席」的概念壓根兒不存在。你只要找個空房間住下、平常按時到食堂吃飯,基本就不會有人覺得哪裡不對。然而要記得注意保持低調,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招來學生。在校園外圍,只要肯花心思就能找到任何一個知識領域的專家,甚至還有「尋找專家」領域的專家呢。

  晦澀建築學與地圖摺紙學教授這天忽然被人叫醒,拉到素未謀面的校長面前,向後者呈上一張大概未來幾天內都還算準確的學院地圖,那形狀像極了一朵正在爆炸的菊花。

  巫師們終於來到一扇門前。瑞克雷狐疑地看看銅牌:「殘酷與非常地理學傑出教授。好像就是他。」

  「咱們走了有好幾英里了吧?」院長靠牆歇著,「這地方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瑞克雷四下看看。牆是石頭牆,曾經被漆成很特別的一種學院綠,就是杯底剩下的一點點咖啡放幾個星期後得到的那種顏色。牆上掛了塊板子,上面蒙的那層深綠色絨布已經開始掉毛。有人樂觀地用圖釘在上面釘了行字:「告示欄」。可看樣子過去從未有人貼過告示,並且未來也不會有。空氣里瀰漫著文物級的剩菜味兒。

  瑞克雷聳聳肩,敲了敲門。

  「我不記得這人。」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我有點印象。」院長回答,「不是很聰明的一個男孩,有耳朵。平時不太露面,身上總曬得漆黑。膚色有古怪。」

  「他在教員名錄里。要說有誰懂地理,就得指望這位了。」瑞克雷又敲敲門。

  「他大概出去了吧,研究地理不能靠家裡蹲呀。」院長說。

  瑞克雷指指門上的一個小木頭裝置,每個巫師的書房門口都有這玩意兒。裝置是個木頭框,中間嵌了塊能來回滑動的小木片。目前沒被木片遮住的地方寫著「在家」,那麼我們可以假設被遮住的部分是「不在家」,然而此推論對某些巫師可能不成立[15]。

  院長試著用木片挪動木片,後者紋絲不動。

  「他遲早得出來。」資深數學家說,「另外,有常識的人凌晨三點都在床上歇著呢。」

  「說得對呀。」院長意味深長地附和著。

  瑞克雷大力砸門,吼道:「我是一校之尊!我命令你開門!」

  房門在瑞克雷的老拳之下終於開了,但只挪動了一點。巫師們大力推了好一陣才看到堵門的是一大堆文件。院長撿起一張泛黃的紙:「這是份通知,說我被擢升為院長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啊!」

  「他遲早總要——」資深數學家話說到一半,「天啊……」

  其他巫師已然猜到他要說什麼。

  「記得我們可憐的老夥計瓦利·斯拉沃嗎?」主席驚懼地四下張望,小聲說,「死後還教了三年課。」

  「哦,學生們當時還抱怨過這位老師有點太安靜。」瑞克雷嗅了嗅空氣,「不過這屋裡不臭。空氣還相當清新呢,真的,帶點恰到好處的咸。啊哈……」

  逼仄蒙塵的房間另一端有扇門,門縫下透出光亮,能聽到裡面有輕柔的濺水聲。

  「洗澡日,真不錯。我們還是別打擾他了。」瑞克雷建議。

  他瞄了一眼房間裡隨處可見的書本。

  「這裡邊肯定有很多關於××××的書。」說著他就隨機抽出了一本,「查吧,一人一本。」

  「至少叫人去弄點早餐吧?」院長嘀嘀咕咕。

  「太早,沒有早餐。」瑞克雷回答。

  「那弄點晚餐呢?」

  「太晚,沒有晚餐。」

  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看看房間其他角落。一隻壁虎飛快地從牆上爬過,不見了。

  「有點亂啊,是不是?」他看著壁虎曾經停留過的地方,「所有東西上面都有一層灰。那些盒子裡裝的什麼?」

  「這面標著『石頭』。」院長回答,「合情合理。要做戶外研究肯定會趁天暖的時候去。」

  「那麼多漁網和椰子是做什麼的?」

  院長不得不贊同主席的觀點。這書房確實夠亂的,即便按巫師極為寬容的標準也沒法忍。大部分地方都堆著書和紙,偶有空閒的地方都被落滿灰塵的一盒盒石頭占著。盒子上貼了各種標籤,例如「更深層來的石頭」「其他石頭」「有趣的石頭」,以及「可能不是石頭」。龐德的好奇心一發不可收,他發現還有的盒子標著「難得的骨頭」「骨頭」和「無聊的骨頭」。

  「我想,總操心那些不該他操心的事,捅婁子了吧。」近代如尼文講師說罷也嗅了嗅空氣,接著又嗅了一遍,低頭看看他隨機撿起的一本書,「這本書里全是他收藏的干魷魚!」

  「哦,那些魷魚品質好嗎?我小時候還收集海星來著。」龐德問。

  近代如尼文講師合上書,抬頭皺起眉:「我就知道你有這愛好,小伙子。你也收集古代化石,對吧?」

  「我總覺得化石里蘊藏著很多知識,」龐德答道,隨後又憂鬱地補上一句,「說不定我錯了。」

  「你看,像我就從來不相信什麼死動物變石頭。沒道理嘛,變石頭對動物有什麼好處?」

  「那你怎麼解釋化石呢?」

  「啊,這是關鍵,我不解釋。」近代如尼文講師帶著勝利的笑容回答,「為長遠考慮,省了好多麻煩。斯蒂本先生,你說沒有腸衣的香腸為什麼不散架?」

  「啥?嗯?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真的?你連這都不知道,還敢妄想了解宇宙運行的原理?總之化石就是化石,不需要解釋。為什麼要把隨便什麼事都搞成一門學問?一天到晚都忙著問問題,哪有時間做實事?」

  「那我們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龐德發問。

  「你看你又來了。」

  「這兒說波濤圍困。」資深數學家突然開口。他抬起頭,迎來眾人的凝視。

  「××××大陸,」他指著書本補充道,「世人對其知之甚少,只知道該地被波濤圍困。」

  「還有人記得辦正事,真是太好了。」瑞克雷說,「你們倆請繼續『研究』。對了,資深數學家……你說波濤圍困?」

  「是這麼寫的。」

  「當然波濤圍困……有理。還說什麼了?」

  「我以前認識個博濤。」庶務長也插了一嘴。圖書館的恐怖遭遇讓他原本就飄忽不定的理性直入雲霄。

  「沒……說什麼。」資深數學家快速向後翻頁,「羅德里克·普爾戴爵士花了多年尋找傳說中的大陸,非常確信它不存在。」

  「很快樂的女孩子,我記得全名叫博濤露德·普拉舍,長了一張磚頭臉。」庶務長繼續說道。

  「是的,但是這位爵士曾經在自己臥室里都迷過路啊,」院長翻著另一本書,「後來才被人從衣櫃裡找出來的。」

  「你們說的不會就是這個博濤吧?」庶務長還在自說自話。

  「說不定就是呢,庶務長。」瑞克雷向其他巫師點頭示意,「誰也不許給他吃糖或者水果。」

  室內短暫地安靜下來,只有門後的水聲、翻書的沙沙聲,以及庶務長胡亂哼小調的聲音。

  「瓦斯堡這本《閒人散記》裡面有個注釋,」資深數學家眯著眼睛辨認書中的小字,「他說曾經遇見一個老漁夫,對方說那地方冬天樹掉皮不掉葉[16]。」

  「是啊,但這種人都愛信口胡編,否則顯得太沒趣了。」瑞克雷不屑一顧,「出趟遠門,回到家就照實說你沉船了,被困在島上吃了兩年海螺,好聽嗎?必須編一套蠢話,說什麼到了大李子布丁國,那兒的人都用一隻大腳走路之類騙小孩子的故事。」

  「哎呀!」一直坐在桌子另一端埋頭苦讀的近代如尼文講師突然叫起來,「這裡說斯拉基島民全都一絲不掛,女性清一色的傾國傾城。」

  「那可不像好地方。」主席假正經地答道。

  「還有幾張木版畫呢。」

  「沒人想看那個。」瑞克雷看看其他巫師,又提高嗓門重複了一遍,「我說沒人想看那個。院長,你給我回來,把你的椅子扶起來!」

  「倫切爾的《萬國蛇類》也有提到××××。」主席說,「書里說整片大陸毒蛇極少……哦,這兒還有個腳註。」他用手指比著向下找,「這兒寫了,『大多數毒蛇都被蜘蛛弄死了』,真奇怪呀。」

  「哦,」近代如尼文講師又來了,「這裡又說了,『潑底島民天真純樸,身強體健,舉止優雅,實為……蠻夷之串族也』。」

  「拿來我瞧瞧。」瑞克雷開口。書應聲被沿著桌子傳了過來。校長滿臉不悅。

  「這寫的是『貴族』。蠻夷之貴族也。就是說……像紳士似的,明白了嗎……」

  「啥……是那種獵狐狸、對女士行鞠躬禮、用裁縫不給錢……之類的紳士嗎?」

  「這小子身上也沒什麼用得到裁縫的地方。」瑞克雷看看旁邊的配圖,「好了,小子們,看看還能找到點什麼……」

  「他這澡洗得好長啊!」院長等了一會兒,「我也愛洗澡沒錯,但他在裡面這麼久都快泡發了吧?」

  「聽起來他好像在裡面胡亂潑水呢。」資深數學家說。

  「聽起來像海的聲音。」庶務長歡快地接茬兒。

  「別打岔行嗎,庶務長!」瑞克雷有點兒失去耐心。

  「其實吧……」資深數學家又說,「既然他那麼說,也有一點點像是海鷗的聲音……」

  瑞克雷起身,大踏步來到浴室門前,抬拳便敲。

  「我是校長,」他抱怨著落下拳頭,「我想開哪扇門誰也攔不住。」他扳動門把手。

  「看,」浴室門敞開,他指著裡面的景象說,「看見了嗎,先生們?完全正常的一間浴室。石頭浴缸、黃銅龍頭、浴帽、鴨子形的搓澡刷……完全正常的一間浴室。現在你們懂我的意思了?根本沒有什麼熱帶海灘。跟熱帶海灘全無相似之處。」

  接著他指向浴室的窗子。窗外碧空如洗,海浪慵懶地撫摸樹木裝點的沙灘。浴室的窗簾隨著暖風飄蕩。

  「那才是熱帶海灘呢!都看見了嗎?完全不一樣!」

  吃過一頓營養豐富、富含維生素和礦物質,但不幸味道五花八門的晚飯後,帽子上繡著「巫帥」的男子沉下心開始做家務,或者說在沒有家的前提下儘可能務。

  家務內容是用石斧雕一塊木頭。他大概是想做塊非常短的木板,看那熟練的架勢,這應該不是第一回。

  一隻鳳頭鸚鵡落在他頭頂的樹梢上旁觀,靈思風狐疑地瞥了它一眼。

  他似乎對木板的光潔度感到滿意,便用一隻腳站了上去,搖擺著用篝火里取出的焦炭圍著腳畫了個印兒,接著另一隻腳也如法炮製。然後他繼續削木頭。

  水洞裡的觀察者意識到這人其實想做兩塊腳形的木板。

  靈思風從口袋裡掏出一卷麻線。他之前發現了一種藤蔓植物,只要小心翼翼地把外殼剝掉,就能得到滿身斑點皮疹。而實際上他想找的是小心翼翼地把外殼剝掉就能得到湊合當麻線用的那種植物。試了好幾次、體驗過各種皮疹後他終於找到了。

  只要在鞋底上鑿個洞,穿進一股麻線,再把腳指頭插進去,就是一雙土造木屐。這玩意兒套在腳上只能蹭著走,遠看活像《人類進化史》圖示,然而多少有些意想不到的好處。首先,穿著這鞋走路,聲音噼噼啪啪聽起來像兩人結伴同行,危險動物(以靈思風最近的經歷,就是所有動物)輕易不敢近前;其次,雖然穿著這鞋跑不動,脫鞋倒快得很。趁襲來的毒蟲對著你留下的木屐納悶另外那人在哪兒時,你已經化作地平線上遠去的一個小黑點了。

  這些天他經常逃跑,每個晚上他都要做一雙新木屐,每個白天則在沙漠中的某處丟掉它們。

  鞋完工後,他又從口袋裡取出一卷薄樹皮,樹皮上用麻線拴著一截極為寶貴的小鉛筆頭。他保持著記日記的習慣,說不定有用。最近幾條是這樣的:

  大概是星期二:熱,蒼蠅多。飯:蜜罐蟻。被蜜罐蟻咬。掉進水洞。

  興許是星期三:熱,蒼蠅多。飯:不知是莓子干還是袋鼠屎。被獵人追,原因不明。掉進水洞。

  星期四(疑似):熱,蒼蠅多。飯:藍舌頭蜥蜴。被藍舌頭蜥蜴打。被多個獵人追。墜崖,掛樹,被失禁的灰色小泰迪熊尿,掉進水洞。

  星期五:熱,蒼蠅多。飯:植物根,味道像嘔吐物。這省了時間。

  星期六:比昨天熱,蒼蠅更多。超渴。

  星期天:熱,渴,蒼蠅多,有幻覺。放眼所及什麼都沒有,偶見灌木。想死,癱倒,滾下沙丘,掉進水洞。

  他用儘可能小的字繼續寫道:

  星期一:熱,蒼蠅多。飯:蛾子蛆。

  他盯著自己剛寫下的那行字。完美概括了一整天,真的。

  為什麼這裡的所有人都不喜歡自己呢?他曾經碰到一個小部落,人人都很和善。他想聊聊天,交交朋友,學學當地土語。於是他簡單地找了個話題——談談天氣,突然間大家就開始追打他。談論天氣怎麼了?天下人不都這麼幹嗎?

  靈思風一直篤信自己是個腫足主義者,字面意義上的「疲於奔命」,多遠都能跑,腳都腫了。後來他不無驚奇地發現實際寫法居然不是那個腫和那個足,就立即同樣篤信自己不是種族主義者。他的世界觀非常簡單,天下人分成兩種,一種想要他的命,一種不要他的命,膚色之類細枝末節的問題就不必考慮了。可如今他坐在篝火邊,想和身邊的人聊幾句小天,突然大家就沒來由地火冒三丈,把他趕跑了。怎麼惹到他們了呢?他就問了一句:「唉,你們這兒上次下雨是什麼時候?」哪有人因為這個生氣的?

  靈思風嘆了口氣,抄起棒子把地面揍了一通,倒下睡了。

  他偶爾尖叫一聲,腿部做出奔跑的動作,可見他在做夢。

  水洞裡泛起波紋。洞不大,無非是幾塊石頭圍著一個坑,裡面有個被灌木圍繞的小淺塘。塘里的液體叫作「水」,只因為地理學家們不承認有「湯洞」。

  無論如何,水洞泛起漣漪,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水中央。這漣漪的奇怪之處在於它到了水的邊緣也沒有停止,而是化作一圈圈暗淡的白光沿著陸地繼續散開。白光碰到靈思風時自動斷開,繞著身體滑過。於是他的身邊很快聚起一層層同心虛線,像珠串。

  水洞中,某種東西騰空而起,飛向夜空。

  它畫著折線,從岩石到山巒,再到水洞。隨著我們的視角不斷拉高,光路也照亮了其他若隱若現的線條,輕煙似的浮在地表,從高空俯瞰就像一套循環系統或神經系統……

  距離靈思風一千英里外,白光重新著陸,出現在一處洞窟里,探照燈般在岩壁上遊走。它在一塊巨大的尖石上停留了片刻,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再次飛向天空。

  白光返回,大地在它下方滾滾而過。它擊中水洞,沒濺起一滴水,卻在某種物質中泛起三四圈波紋,沿著渾濁的水面和周圍的沙礫蕩漾開來。

  夜色重新聚攏,但地下傳來遙遠的撞擊聲。灌木叢顫抖,樹梢的鳥兒驚醒飛散。

  過了一會兒,白色的線條在水洞邊的一塊岩石上聚成圖畫。

  除了藏在水洞裡的那位,靈思風至少還吸引了另外一個觀察者。

  死神的書房裡有個柜子專門用來放靈思風的生命計時器,正如動物學家愛把最有趣的標本擺在自己眼皮底下一樣。

  大部分人的生命計時器都是死神認為合適、合理的傳統形狀,比如一個沙漏,裡面的沙子對應人生的分分秒秒,流光就沒有了。

  靈思風的沙漏則像是玻璃工匠嘴上套著時間機器一邊打嗝兒一邊吹出來的。根據裡面實際的沙子數量判斷(死神極為擅長作這種估算),他很久以前就該死了。但多年來他的沙漏玻璃上長出了許多弧線、拐角和凸起,導致沙子經常倒流或者斜流。顯然靈思風身上被施過無數魔法、被強扭著塞進各種時空,常常差點就和迎面而來的自己撞個滿懷。想從他的生命里尋找盡頭,難度大概相當於從一卷特別黏的透明膠帶上找到開端。

  死神對那種永垂不朽、常死常新的英雄並不陌生,即所謂有一千張面孔的英雄[17]。對此他不予置評。死神經常碰見他們,後者往往——注意了,這點很重要——往往站在簡直差一個就是全部敵人的屍骸當中,疑惑地自言自語:「發生什麼了?」至於此後是否有什麼特殊安排讓他們轉世還陽,就不歸死神操心了。

  但死神也會思考:既然有不朽的英雄,那麼反過來,是不是也應該有不朽的懦夫?也許可以稱之為「有一千個落跑背影的英雄」。許多文明的神話傳說中都提到不朽的英雄終將再次崛起,萬物平衡,說不定世上也有一旦倒下就永遠不會重新崛起的英雄呢!

  無論答案是什麼,總之現在死神完全說不準靈思風幾時才死。身為以守時為傲的死亡之神,這點令他非常惱火。

  死神的身影滑過他書房中柔順的虛空,停在一個碟形世界的模型前,如果那真是模型的話。

  他空洞的眼窩俯視模型。

  顯。

  貴重金屬和寶石消失了,呈現在死神眼前的是洋流、沙漠、森林,以及像得了白化病的牛群一樣四處飄浮的雲層。

  顯。

  視角轉動,向活體地圖深處俯衝。洶湧的海面,中間一點紅色不斷擴大。古老的山脈在視野中掠過,戈壁沙漠被甩在腦後。

  顯。

  死神看到靈思風沉睡的身影,腿偶爾還抽動幾下。

  嗯。

  死神感到有什麼東西沿著長袍爬上他的後背,在肩頭稍停片刻,然後起跳。一副穿黑袍的小老鼠骷髏落在畫面當中,對著死神瘋狂揮舞小鐮刀,興奮得吱吱叫。

  死神捏著鼠之死神的兜帽將之提了出來,放在眼前觀察。

  不,我們不能那麼做。

  鼠之死神瘋狂地掙扎:吱吱?

  因為那樣不合章法。必須順其自然。

  死神貌似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又看看地圖,把鼠之死神放在地上。接著他來到牆邊拉動一條繩索,遠處響起鈴聲。

  過了一會兒,一位老人托著茶盤走了進來。

  「對不起,主人。我剛才在刷浴缸。」

  你說什麼,阿爾伯特?

  「我是說因為刷浴缸,所以耽誤了給您送茶,主人。」

  茶不重要。你知道這地方嗎?

  死神的手指落在圖中的紅色大陸上。僕人湊近端詳。

  「哦,這裡啊。」阿爾伯特答道,「我在世那年頭大家都叫它『未名懼土』。我本人沒去過,因為有洋流。很多倒霉的水手被洋流衝到那兒,我猜他們寧可被衝出世界邊緣,掉進宇宙吧。那地方旱得像石像的奶——非常旱就是了,據說如此,主人。還熱,熱得像魔鬼的屁——嗯,非常熱。您應當親自去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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