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浮士德3
2024-10-09 10:03:5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靈思風沒吱聲。
「如果你老琢磨什麼木馬、地道之類的主意,他們就要不高興,」拉瓦勒烏斯道,「他們是傳統主義者,你知道,只喜歡看人家砍來砍去。我呢,我總想讓大伙兒瞧瞧,幹什麼事兒都有更省力的法子,這麼一來他們沒準兒就不會蠢成那天殺的傻樣了。」
雄渾的歌聲沿著海岸線飄過來,嗓門越來越高:
「……貞潔的處女,來自赫里奧德利費洛德耳菲波斯克洛門諾司,等舞會結束,還有……」
靈思風道:「沒用的。」
「但總值得試試看吧。不是嗎?」
「哦,是的。」
拉瓦勒烏斯拍拍他後背。「高興些,」他說,「現在起事情只會朝好的方向發展了。」
他們踏進深色的浪花里,拉瓦勒烏斯的船就泊在岸邊,正隨著海浪起伏。靈思風目送他游到船邊,爬上甲板。片刻之後船槳激水,船緩緩駛出了海灣。
幾個聲音從浪花上飄回靈思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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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尖的那頭對準那邊,中士。」
「明白,長官!」
「別吼。我沒跟你說過不要吼嗎?你們怎麼就非吼不可?聽著,我現在要去樓下躺一會兒。」
靈思風費勁地往回走。「問題在於,」他說,「問題在於事情永遠不會向好的方向發展,它們只會保持原樣,原來什麼樣就更是什麼樣。不過他要煩心的事已經夠多了。」
艾瑞克在他身後擤擤鼻涕:「這是我聽過的最令人傷心的話。」
遠處的海邊,以弗比和特索托的軍隊依然圍在火堆旁大吃大喝,引吭高歌:
「村裡的女妖她也在那——」
「走吧,」靈思風道,「咱們回家去。」
兩人沿著海岸往前走,艾瑞克又問:「你知道不,他的名字其實挺有意思的。」
「不知道,怎麼有意思法?」
「拉瓦勒烏斯的意思就是『洗風的人』。」
靈思風看著他:「他是我的祖先?」
「誰知道呢。」
「哦,天哪!」靈思風琢磨半晌,「好吧,可惜我沒建議他別娶老婆。也別去安卡-摩波。」
「安卡-摩波說不定還沒修起來呢……」
靈思風試著捻個響指。
這回他成功了。
阿斯特伏戈勒往椅背上一靠,他正琢磨拉瓦勒烏斯究竟會有什麼遭遇。
神和惡魔界是時間之外的生物。人類生活在時間裡,就像溪水裡的氣泡一樣,神和魔卻不然。對於他們來說一切都是同時發生的,他們也理應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事情都已經發生過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因為現實太廣大,有趣的事數不勝數,想追蹤每件事就好像扛著台碩大無比的攝像機,可機器上又沒有暫停鍵和磁帶長度計數器。一般說來,欲知後事如何,乾脆等著瞧要更容易些。
過陣子他非得找時間去瞧瞧不可。
至於此時此地——雖然他其實超出時空之外,不過我們姑且這麼說吧——此時此地,事情並不順利。艾瑞克似乎變得討人喜歡了一丁點兒,而這是絕對不可接受的。他似乎還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儘管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因為對於歷史的走向,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它走得更順當些。
現在需要的是某種天翻地覆,徹底摧毀靈魂的事件。
魔王發現自己不停地卷著自己的小鬍子。
捻響指的缺點就在於你永遠不知道它會產生什麼效果……
靈思風周圍一片漆黑。並非缺少色彩,而是絕對的黑暗,仿佛從根本上否定了任何顏色存在的可能性。
他的腳底並沒有接觸任何東西,整個人似乎都飄在空中。除此之外還缺了點別的什麼,不過一時半會兒他還摸不著頭緒。
他試著喊一聲:「你在嗎,艾瑞克?」
旁邊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回答道:「在。你在嗎,惡魔?」
「在……在的。」
「我們在哪兒?是不是在往下掉?」
「我覺得不像,」靈思風根據經驗作出判斷,「沒有呼呼的風聲,往下掉的時候總少不了風聲呼呼的。另外你的過去還會從眼前一閃而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著什麼似曾相識的東西。」
「靈思風?」
「怎麼?」
「我張開嘴巴的時候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別傻了……」靈思風有些遲疑,他自己也沒發出聲音來。他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只不過他的話並沒有抵達外部世界。可他又能聽到艾瑞克的話。也許是語言放棄了他的耳朵,直接找他腦子去了。
「多半是魔法什麼的,」他說,「這兒沒空氣,所以才沒聲音。空氣是彈珠球一樣的小點兒,全撞在一起,然後就有了聲音,你知道。」
「當真?天哪。」
「也就是說我們周圍真正是什麼都沒有,」靈思風道,「徹徹底底,什麼都沒有。」他頓了頓,「有個詞兒是專門形容這種情形的,」他說,「就是東西全用盡了,什麼都沒剩下。」
艾瑞克道:「沒錯,我覺得好像是叫帳戶來著。」
靈思風想了想,聽上去挺像那麼回事。「好吧,」他說,「帳戶,我們就在帳戶里,飄浮在絕對的帳戶裡頭,徹頭徹尾、完完全全、堅如磐石的帳戶裡頭。」
阿斯特伏戈勒快瘋了。他懂得許多咒語,能從任何地點、任何時間搜出任何人,可他就是找不著那兩個傢伙。前一分鐘還看見他們在海灘上,下一分鐘……沒了。
那就只剩下兩種可能。
還好,他先選的是錯誤的地點。
艾瑞克道:「哪怕來幾顆星也好啊。」
「這事兒真有點怪,」靈思風道,「我是說,你覺得冷不?」
「不冷。」
「那你覺得暖和不?」
「不暖和。其實我根本就沒什麼感覺。」
「不熱不冷,沒有光,沒有熱,沒有空氣,」靈思風道,「就只有帳戶。我們在這兒多長時間了?」
「不知道。感覺像是很久了,可……」
「哈,恐怕這兒連時間都不一定有呢。我是說正正經經的時間,不是編出來湊數的那種。」
靈思風耳邊有個聲音道:「嗯,沒想到在這兒還會遇上別人。」
那聲音略顯不快,是那種專為抱怨而生的聲音,還好倒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靈思風任身體飄動,轉向聲源。
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盤腿坐著,老鼠一樣的臉上略帶一絲懷疑。他在一隻耳朵背後夾了支鉛筆。
「啊,你好,」靈思風道,「這兒究竟是哪兒來著?」
「哪兒都不是。要的就是這個,不是嗎?」
「徹底的哪兒都不是?」
「到目前為止。」
「好吧,」艾瑞克道,「它什麼時候才會變成個哪兒?」
「難說,」小個子道,「算上你倆,再把這事兒那事兒考慮進去,比方說新陳代謝速率什麼的,我估摸著這兒就快變成個哪兒了,只需要大約……嗯,五百秒吧。」他打開放在大腿上的包裹,「反正也是乾等著,來塊三明治嗎?」
「什麼?來塊三……」就在這時,靈思風的胃意識到不能讓大腦做主,否則自己怕要失去主動,於是橫插一刀,讓他改弦易轍道:「什麼口味的?」
「我哪兒知道。你想要什麼口味?」
「抱歉?」
「別磨嘰,想要什麼口味就說。」
「哦?」靈思風瞪大眼睛,「好吧,如果你有雞蛋加水芹……」
「要有雞蛋和水芹,那之類的東西。」小個子把手伸進包裹里,遞給靈思風一個白色的三角。
「天哪,」靈思風道,「真夠巧的。」
「就快開始了,」小個子道,「就在——當然他們肯定還沒把方向弄出來呢,那些傢伙是指望不上的——那個方向。」
艾瑞克道:「我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那是當然,」小個子得意道,「你看見的不過是安裝黑暗之前的情況,那之類的。」他滿懷惡意地瞅了眼「黑暗之前」。
「動作快點,」他說,「怎麼還沒好,怎麼還沒——好?」
靈思風問:「什麼東西還沒好?」
「一切。」
靈思風問:「一切什麼?」
「一切,不是一切什麼。就是一切,那之類的。」
阿斯特伏戈勒透過旋渦狀的氣雲往外瞅。他確信自己沒有走錯地方。所謂宇宙盡頭嘛,關鍵就在於你不可能一不小心走過了頭。
最後幾絲餘燼也熄滅了。時間和空間輕輕撞到一起,然後崩塌。
阿斯特伏戈勒咳嗽兩聲。離家兩千萬光年,有時真會覺得非常孤單。
他問:「有人在嗎?」
有。
聲音就在耳邊,哪怕魔王也難免打個哆嗦。
「除你以外,我指的是,」他說,「你看見過誰沒有?」
有。
「誰?」
所有人。
阿斯特伏戈勒嘆口氣:「我指的是最近。」
死神道:最近挺冷清。
「該死。」
你在等什麼人嗎?
「我還以為會有個叫靈思風的,可……」
死神的眼窩閃出紅光:那個巫師?
「不,他是惡……」阿斯特伏戈勒咽下了後頭半句。假如時間存在,接下來的好幾秒鐘里他算是陷入了可怕的懷疑中。
他咆哮道:「他是人類?」
說他是人類有點抬舉他了,不過大體說來就是如此。
阿斯特伏戈勒道:「活見鬼!」
你自己不就是鬼嗎?
魔王氣得直打戰,熊熊的怒火戰勝了他對時尚的追求。他伸出一隻手,張開爪子,戳破了紅色的絲綢手套。
然後呢,有鑑於同手持鐮刀的人鬧僵終究不大明智,阿斯特伏戈勒又說了句「抱歉,打擾了」,這才消失了。他走了很遠,以確保不會被死神異常靈敏的耳朵捕捉到,然後開始高聲尖叫,發泄內心的憤怒。
在時間盡頭那空曠的空間裡,虛無無窮無盡地伸展著。
死神在等待。過了一會兒,他的指骨開始敲打鐮刀的把手。
黑暗將他包裹,這裡甚至不再有任何無限存在。
他試著從牙縫裡吹幾段不流行的小調,可聲音全被虛無給吸走了。
永恆已經結束,所有的沙粒都已落下。熵與能量之間的大賽已經跑到終點,最終的勝利者毫無懸念。
也許他該再磨磨刀?
不。
磨不磨都一樣。
絕對虛無的巨大波動向遠方延伸開去——只不過「遠方」二字實在毫無意義,因為這裡並沒有時空可以當作參照系。
似乎並沒有多少事情可干。
他暗想:乾脆今天就到這裡吧。
死神轉身準備離開,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一絲最最輕微的動靜。它之於聲音就仿佛一個光子之於光線,假如這是個運轉中的宇宙,如此微弱稀薄的聲響準會被宇宙的喧囂完全淹沒。
那是一小片物質,「噗」一聲從無到有。
死神大步走到它出現的地點,仔細觀察。
那是一根回形針[17]。
好吧,這也算是個開始。
又是「噗」的一聲,一粒白色的小紐扣出現在真空里,緩緩打轉。
死神稍微放鬆下來。當然了,這肯定得花上不少時間。先要有些小插曲,然後事情才會變得複雜起來,才能產生什麼氣雲、星系、行星和大陸,更別提那些活像迷你開瓶器一樣的小東西。很久之後它們才會在黏糊糊的池塘里扭來扭去,懷疑值不值得為進化大費周章,長出鰭啊腿啊之類的東西。但無論如何,眼下總算開了個頭,發展的趨勢已經無法阻擋。
他只需耐心等待,而這正是他的長處。很快就會有生物出現,它們會發了瘋似的進化,在全新的陽光下奔跑,歡笑。然後漸漸疲憊,漸漸老去。
死神坐下來。他可以等。
無論何時,只要它們需要他,他總會出現。
宇宙從無到有。
那些支持再創造論的宇宙學家會告訴你說,所有趣事都發生在最初的兩分鐘,那期間虛無連成一塊兒,形成時間和空間,許多非常非常細小的黑洞也在那時出現……據他們說,那之後嘛,就只剩下物質那點事兒了。除了微波輻射,其他基本上也就結束了。
不過如果能從近處觀察,這過程雖然華而不實,卻也自有些魅力。
小個兒男人吸吸鼻子。
「大爆炸那響動,實在炫過頭了,」他說,「其實根本用不著。換成噝噝聲,或者一點兒音樂也一樣能行。」
靈思風問:「當真?」
「沒錯,而且大爆炸吧,在兩個兆分之一秒那個點上問題還挺嚴重,質量絕對不過關。不過如今就是這樣了,半點不講究工藝。我年輕的時候,造個宇宙得花上好幾天,讓你覺得挺有成就感。現在他們只管把東西扔一塊兒,然後就打包送走。還不止呢,知道他們還幹啥?」
靈思風弱弱地問:「啥?」
「他們還在施工現場小偷小摸呢。如果附近有誰想把自己的宇宙擴張一點點,他們就趁人家不注意偷一捆天空,然後拿到別的地方用去。」
靈思風瞪大眼睛:「你到底是誰?」
那人從耳朵背後取下鉛筆,若有所思地瞧瞧靈思風周圍的空間:「我造東西。」
「什麼樣的東西?」
「你想要什麼樣的?」
「你是造物主?」
小個子顯得很難為情。「不是什麼獨一無二的大人物,只不過其中之一、其中之一。我簽不下什麼大合同,比如恆星、氣態巨行星、脈衝星什麼的。我的專長是你所謂的預約服務。」他挑釁似的睨了兩人一眼,「要知道,我所有的樹都是親手做的。」接著他又推心置腹道:「這才叫手藝呢。想學會造樹得花上好多年,哪怕針葉樹也一樣。」
靈思風「哦」了一聲。
「我從來不讓別人替我幹活。不搞分包,這就是我的座右銘。那些渾蛋,每回幫其他人安裝星星什麼的就讓你傻等著。」小個子嘆口氣。「你知道,造物這事兒,人家老覺得沒什麼難的,以為你只需要在水面上揮揮手什麼的。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不是?」
小個子又撓撓鼻子:「比方說吧,沒多久雪花的創意就用光了。」
「哦。」
「你漸漸就會覺得,偷偷塞進幾片一模一樣的其實也沒什麼關係。」
「真會這樣?」
「你會私底下琢磨,『世上有萬萬億億的雪花,誰也不會發覺的。』可這時候你的職業道德之類的想法就冒出來了。」
「會這樣嗎?」
「有些人——」說到這兒造物主盯著從身邊流過的不成形物質死死看了一眼,「只安裝幾項最基本的物理準則,然後就拿錢跑路。十億年過後,你的天空保准到處都漏,黑洞個個有腦袋那麼大,你只有在祈禱里跟上頭投訴了,還只能聯繫上前台的姑娘,她會告訴你說自己不知道老闆在什麼地方。我總覺得大家肯定都想來點個性化的東西,你覺得呢?」
「啊,」靈思風道,「那麼說——每次有人給閃電擊中……呃……那其實不僅僅是因為什麼電流釋放,什麼高壓低壓之類的——其實那個……其實是你真想劈了那傢伙?」
「哦,不是我。那些事兒不歸我管。光造東西已經夠我忙活了,你總不能指望我再去親手操作。還有好多宇宙呢,你知道,」他聲音里添了一絲譴責,「把要乾的活兒列成單子,跟你的胳膊一般長呢。」
他從屁股底下掏出本皮革封面的大書,「嘎吱」一聲把書翻開。
靈思風感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袍子。
「我說,」艾瑞克道,「這不會真的是——『他』吧?」
靈思風道:「他說他是。」
「我們在這兒幹嗎?」
「不知道。」
造物主瞪他一眼:「請你們稍微靜一靜。」
「可是,」艾瑞克噝噝地說,「如果他真是世界的造物主,那塊三明治就是宗教聖物了!」
「天哪,」靈思風虛弱地說。他已經餓了好長時間,雖然不清楚吃掉聖物會遭到什麼樣的懲罰,但想來怕會相當嚴厲。
「你可以把它放到哪兒的神廟裡,然後就會有幾百萬人來膜拜。」
靈思風小心翼翼地揭開麵包片。
「裡頭沒有蛋黃醬,」他說,「這樣也算嗎?」
造物主清清喉嚨,開始朗讀。
阿斯特伏戈勒掠過熵的斜坡,身影映在星際空間的旋渦上,仿佛一個憤怒的小紅點。他憤怒至極,連最後一絲自制力也流失殆盡,帶著時髦小角的漂亮帽子只剩下一縷深紅,從裝飾頭蓋骨的大螺紋尖上垂下來。
隨著充滿質感的撕裂聲,他後背的紅色絲綢一分為二,阿斯特伏戈勒展開了翅膀。
魔王的翅膀傳統上都選用皮革質地,可眼前這種環境底下皮革撐不過幾秒鐘。再說了,皮翅膀收起來也不大方便。
翅膀的材質是磁力和成形的空間,展開以後像輕薄的幕布一般覆蓋在耀眼的蒼穹上,扇動時與文明升起的速度同樣緩慢。
翅膀雖然依舊模仿蝙蝠,但那不過是為了遵照傳統的緣故。
在大約二十九世紀前後,他一不留神竟被什麼東西給趕上了:那是個小小的長方形物體,看起來似乎比他還要憤怒。
八個咒語創造了世界,這事兒靈思風很清楚。他還知道這些咒語裝在八開書里,而那本書至今仍儲藏在看不見大學的圖書館——目前被裝在一個焊死的鐵盒子裡,放在專門為它而挖的深坑底部,免得它的魔法輻射為害人間。
靈思風一直想知道一切是如何開始的。他本以為也許是某種反向爆炸,星際氣體劇烈膨脹,形成巨龜阿圖因,或者至少是一道霹靂之類的。
結果卻只有一聲微弱、悅耳的弦音,緊接著真空中就出現了碟形世界,仿佛它原本就一直藏在那裡似的。
之前的下墜感仍然存在,他剛剛才接受了它,將其當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現在看來這感覺不但與他同生,恐怕還要共死。世界出現在他身下的同時也帶來了本時段的特惠套餐——萬有引力,其力道大小由距離最近的大質量天體決定。
他又搬出了此類情形下經常使用的台詞:「啊啊啊。」
造物主依然安詳地坐在半空,伴著他垂直下落。
「雲可真不錯,你不覺得嗎?這活計幹得漂亮。」
靈思風老調重彈:「啊啊啊。」
「有什麼問題嗎?」
「啊啊啊。」
「人類就是這樣子,」造物主道,「老是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他湊近些,「當然這其實不關我什麼事,不過我常常好奇,你們腦子裡到底裝了些啥?」
靈思風尖叫道:「很快就會裝著我的腳了!」
同他一道下落的艾瑞克拉拉他的腳踝。「可不能這樣對造物主說話!」他吼道,「直接告訴他該做些什麼,比方說把地面變軟什麼的!」
「哦,我可拿不準能不能這麼幹,」造物主道,「因果關係條例,你知道,真要這麼幹,監察員會像一噸……一噸那啥……一噸重量一樣壓到我身上。」他又補充道:「我多半可以給你們弄塊特別鬆軟的泥塘,或者流沙最近也挺受歡迎。一整套流沙,配上濕地和沼澤,完全沒問題。」
靈思風道:「!」
「你得大聲些才成。抱歉,稍等。」
又一聲悅耳的弦音。
靈思風睜開眼,發現自己和艾瑞克站在沙灘上,造物主則飄浮在旁邊。
耳邊沒有了呼呼的風聲,他身上連點瘀傷都找不到。
「我不過是在速率和位置之間插進了一個東西。」造物主留意到靈思風的表情,主動為他解惑,「好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靈思風道:「我是說最好能不要摔死。」
「哦,好,話說明白了就好。」造物主心不在焉地四下看看,「你們看見我的書了沒有?我覺得本來是拿在手裡的來著,」他嘆口氣,「下回該把我自己的腦袋弄丟了。有回造完一整個世界,最後把手指忘了個乾淨,半個都沒有。當時沒貨,我想著等有貨了再回來弄就是了,結果一點沒想起來。你說這叫什麼事兒。當然了,當地沒一個人發現,因為他們才剛剛進化,根本不知道應該有手指,但這絕對引發了許多深層次的,那個,精神問題。內心深處他們知道自己缺了點什麼,那之類的。」
造物主振作起來。
「好了,我也不能老待在這兒,」他說,「就像剛才說的,手上的活兒太多了。」
「多嗎?」艾瑞克問,「我一直以為世界只有一個呢。」
「哦,不是的。世界多了去了,」造物主開始消退,「這就是量子機械學啦,沒錯。別想干一回就完事。想都別想。他們老在開分支,管這叫多重選擇,就好像畫個……畫個……畫個很大很大的東西,你非得不停畫下去不可,那之類的。你當然可以說只需要改變一個小小的細節就夠了,可到底該改動哪一個?這才鬧心呢。好吧,很高興認識你們。如果你們想添點兒什麼,比方說多個月亮什麼的……」
「嘿!」
造物主重新具象化,他揚起眉毛,彬彬有禮地表示詫異。
靈思風問:「接下來呢?」
「接下來?那個,我猜很快就會來些神吧。要知道他們喜歡一早搬進來。就像圍著那什麼打轉的那什麼……那什麼……蒼蠅。剛開始他們免不了有點激動,不過很快就會安穩下來。我猜他們會照顧所有人類什麼的吧,」造物主上身前傾,「弄人我從來不在行,胳膊腿什麼的好像老不對勁。」說完他就消失了。
兩人等著。
「看來這回他真走了,」過了一會兒艾瑞克說,「多好的人。」
靈思風道:「跟他聊過以後,你確實更能理解世界為什麼是這副模樣了。」
「量子機械學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跟修理量子有關吧,我猜。」
靈思風瞅了一眼捏在手裡的雞蛋水芹三明治。裡頭仍然沒有蛋黃醬,麵包片也軟塌塌的,可下一個三明治還得等上好幾千年才會出現呢。先要整出農業、馴化動物、發展乳品製造工藝,麵包刀也要從原始的燧石祖先一步步進化過來……然後,如果真想正經把它做地道,還得種上橄欖樹和胡椒樹,要製鹽、要發酵醋,並且發展基本的食品化學科技……之後世人才能看見另一塊這樣的三明治。這個小小的白色三角是獨一無二的,它與整個時代格格不入,孤零零地迷失在一個滿懷敵意的世界裡。
靈思風不管不顧地咬下去,味道很一般。
「我就是不明白,」艾瑞克道,「咱們為什麼在這兒。」
「你問的應該不是什麼關於存在意義的哲學問題吧?」靈思風道,「我猜你的意思是:為什麼我們會出現在造物的黎明,來到這片幾乎是嶄新的海灘上?」
「沒錯,我就是這意思。」
靈思風坐到石頭上嘆了口氣。「我覺得答案很明顯,不是嗎?」他說,「你不是想永生不死來著。」
「我可沒說要時間旅行,」艾瑞克道,「我就怕有陷阱,還特意把話說得很明白。」
「這不是陷阱,只不過是想滿足你的願望。你只要仔細想想就明白了,『永』的意思是指時空的跨度。永生——永遠生存,明白?」
「你意思是說得從頭開始?」
「完全正確。」
「可這又有什麼意思?還得等好多年才會有別人出現呢!」
「好多世紀,」靈思風陰沉沉地糾正道,「幾千幾萬年。而且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戰爭啊,怪獸啊什麼的。大部分歷史其實都挺嚇人的,你仔細瞧瞧就知道了。甚至不用瞧得太仔細也一樣。」
「可我的意思是,我只不過想從現在起一直活著不死,」艾瑞克驚慌失措,「我是說,從那時起。我是說,瞧瞧這地方,沒姑娘,沒人,周末晚上也沒事兒可干……」
「還不止呢,幾千年之內都不會有周末的晚上,」靈思風道,「只有晚上。」
「你必須馬上帶我回去,」艾瑞克道,「這是命令。退散!」
「你再說一遍那個字眼,我就揪爛你的耳朵!」靈思風說道。
「可你只需要打個響指就完了!」
「沒用的,你的三個願望已經用光了,抱歉。」
「我該怎麼辦?」
「這個嘛,如果你瞧見有東西爬上岸來,想在空氣里呼吸,你可以試試勸它別費那工夫。」
「你覺得這事兒挺逗,是吧?」
靈思風面無表情:「聽你這麼一說,還真挺好笑的。」
艾瑞克道:「這笑話只會越講越沒勁。」
「什麼?」
「明擺著,你也一樣跑不掉,不是嗎?你得跟我待在一起。」
「胡說八道,我要……」靈思風絕望地四下張望。他暗想:我要怎麼來著?
海浪靜靜地滾上沙灘,眼下氣焰並不算高,因為它們還在摸索中。第一波大浪正朝著海邊前進,行動十分謹慎:這裡還沒有潮線,也沒有海藻與貝類留下的痕跡,它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空氣帶著乾淨、清新的味道,顯然既沒經歷過森林的洗禮,也不曾被消化系統的進進出出所玷污。
靈思風在安卡-摩波長大。他更喜歡老到世故,跟人有過親密接觸的空氣。
他焦急地說:「咱們一定得回去。」
艾瑞克勉強維持著耐心:「我一直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
靈思風再咬口三明治。他曾經多次與死神四目相對,或者更準確地說,死神曾多次目送他的後腦勺飛速逃離自己身邊,然而突然間永生不死似乎失去了魅力。當然了,他也許能了解到許多千古之謎的答案,比方說生命是如何演化的,等等,然而如果你想靠這個消磨時間度過永恆,那實在還不如傍晚在安卡的街道上靜靜地散步呢。
唯一的安慰是他也算撈到了一個祖先。這可不簡單。祖先不是人人都有的。眼下這種情形他的祖先會怎麼做?
他根本就不會來這兒。
好吧,沒錯,這是很自然的,但除此之外呢——他會運用自己出色的軍事頭腦對現有的工具進行分析,就是這樣。
他手頭有什麼呢?
首先,吃了一半的雞蛋水芹三明治。壓根兒沒用。他把它扔掉。
其次,他自己。他在沙地上畫下第一條線。他不大清楚自己能派上什麼用場,但這問題可以以後再想。
再次,艾瑞克。十三歲的惡魔學家,粉刺的重災區。
似乎就這麼多了。
他盯著乾淨、清爽的沙子,在上頭胡亂塗了幾筆。
然後他靜靜地說:「艾瑞克,過來一下……」
海浪現在強勢多了。它們鬧明白了潮汐是怎麼回事,正試探著想來點起起落落。
空中噴出一道藍煙,阿斯特伏戈勒現身在海灘上。
「啊哈!」他說。不過這話算是白瞎了,因為那裡並沒有人可以聽他說話。
他低頭往下看。沙里有腳印,好幾百,前前後後都有,仿佛誰曾在此處拼命尋找什麼,之後又消失了。
他湊近些。腳印紛雜,又有風和潮汐搗亂,那東西不大容易看得清,但就在水痕旁邊的確有魔法圈留下的痕跡。
阿斯特伏戈勒罵了個髒字,把周圍的沙粒統統熔成玻璃,然後便消失了。
潮汐繼續干自己的活兒。稍遠處,一道大浪湧進了石頭中間的縫隙里,新生的太陽照耀在半塊浸濕的雞蛋水芹三明治上。潮水的力量把它翻了個身,上千細菌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味覺大爆炸中間,開始瘋了一樣飛速繁殖。
可惜沒有蛋黃醬,否則生命將大不相同——更辛辣俏皮,或許還會多一絲甜膩。
魔法旅行有很多重大缺陷。你會覺得把腸胃落在了身後,還難免心驚肉跳,因為目的地總是有些難以確定。當然這倒不是說你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與魔法能將你傳送去的地方相比,「任何地方」的選擇範圍實在有限。旅行本身其實不難,真正費勁的是挑選目的地:你需要一個讓自己在全部的四個維度都能存活下來的地點。
事實上,由於出錯的餘地實在太大,當你發現自己出現在一個相當普通、滿地砂礫的山洞時,簡直不由得要覺得失望呢。
山洞盡頭的牆上有扇門。
門的外形令人生畏。仿佛設計它的人研究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牢門,然後跑來造了它,作為所有牢門的視覺大薈萃。它更像個入口。剝落的拱頂上蝕刻著非常古老而且多半十分可怖的警示語,但它註定只能默默無聞,因為有人在它上頭貼了張鮮亮的紅白兩色告示,上頭寫著:「來這兒幹活不是非得『該死的』不可,但它的確很有幫助!!!」
靈思風眯著眼睛往上看。
「字兒倒是挺清楚,」他說,「可惜我半點也不信。」
「好幾個感嘆號,」他繼續道,「絕對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現。」
他往身後看。明亮的魔法圓圈暗淡下來,最後一閃而逝。
「我可不是挑三揀四,你明白,」他說,「只不過你之前說能帶咱們回安卡。這兒不是安卡,從幾個小細節就能看出來,比方說那些閃爍的紅色陰影,還有遠方傳來的尖叫。」他補充說明道:「在安卡尖叫聲通常離得更近些。」
「要我說這樣就已經很不錯了。」艾瑞克氣哼哼地說,「魔法圓圈根本不該反向使用。理論上講這意味著你留在圓圈內,而現實在你周圍移動。我覺得自己幹得很漂亮。你知道,」他的聲音突然熱切地顫抖起來,「如果你能重寫原始碼,然後——當然這部分肯定不容易——通過一個高端路徑——」
「沒錯,沒錯,點子很好,你們這種人最能異想天開,」靈思風道,「唯一的問題是,據我判斷,我們現在很可能在地獄裡。」
「哦?」
艾瑞克並沒有太大反應,靈思風不禁覺得奇怪。
「你知道,」他補充道,「就是到處是惡魔的地方。」
「哦?」
「一般都覺得不是什麼好去處。」
靈思風一邊說一邊琢磨起來。說實話,他其實並不清楚惡魔究竟會對你做些什麼,倒是很知道人類會對你怎麼樣。跟安卡-摩波相比,這地方沒準兒還強些呢。至少暖和些。
他瞅一眼門環。黑色的門環外形相當恐怖,但這並沒有關係,因為它已經給捆了起來,根本用不成。它旁邊有一個按鈕嵌在裂開的木頭裡,一看就知道是剛剛裝上的,而且裝它的人既不明白自己在幹嗎,也半點不樂意幹這事兒。靈思風試探著戳了它一下。
它所發出的聲音沒準兒一度流行於世,甚至很可能是某位大作曲家的手筆,不過現在只剩下了「砰——砰——叮——咚」的噪聲。
有人也許會把應門的那東西形容成一場噩夢,但這樣說實在不夠嚴謹。噩夢通常比較狂暴,可如果你看見自己的襪子活過來,或者巨大的胡蘿蔔越過樹籬,其中的可怕之處就很難用語言解釋清楚了。眼前這東西只可能是有人專門炮製的,而且此人必定需要坐下來,以清醒的頭腦琢磨各種可怕的念頭。它的觸手比腿多,而胳膊的數量又不如腦袋。
他還佩了一枚徽章。
徽章上寫著:「我名叫烏耳戈勒伏羅嘎,是地獄的走卒、恐懼之門的可怕守衛——能為您效勞嗎?」
烏耳戈勒伏羅嘎對此顯然並不十分開心。
他粗聲粗氣地問:「怎麼?」
靈思風還在念徽章上的字。
最後他駭然道:「你要怎麼為我們效勞?」
烏耳戈勒伏羅嘎狠狠咬了咬一部分牙,他與先前的羽蛇神倒很有幾分相似之處。
「『大家好……各位,』」他的口氣像在背誦,而且多半曾有誰藉助一把紅熱的烙鐵,很耐心地把劇本解釋給他聽過,「『我名叫烏耳戈勒伏羅嘎,是地獄的走卒,今天負責招待您幾位。請允許我頭一個歡迎各位來到我們奢華——』」
靈思風道:「等等。」
「『專為您的需求精心挑選——』」烏耳戈勒伏羅嘎,也就是惡魔低沉的聲音繼續響起。
靈思風道:「實在不對勁。」
惡魔堅韌不拔:「『全方位考慮到您的願望,尊敬的消費者。』」
「打擾一下。」靈思風道。
「『最大限度的享樂——』」烏耳戈勒伏羅嘎道。他從上顎深處發出一聲仿佛鬆了一口氣似的嘆息,然後第一次露出傾聽的樣子,「怎麼?什麼事?」
靈思風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好幾張嘴同時咧開:「顫抖吧,凡人!」
「什麼?蠶豆?我們在一粒蠶豆里?」
「匍匐吧,戰慄吧,凡人!」惡魔糾正道,「因為你們註定要在永恆的……」他停下來低低地抱怨一聲。
「接下來會有一段短時間的矯正性治療,」他再度改弦更張,每一個字都說得咬牙切齒,「我們將儘量做到寓教於樂,並充分尊重您的一切權益,尊敬的消費者。」
惡魔拿幾隻眼睛瞄瞄靈思風。「真可怕,不是嗎?」他用比較正常的聲音道,「別怨我。要由我說了算,還不如就用原來那套燒啊烤啊的,美得很。」
「這是地獄,對吧,」艾瑞克道,「我見過圖片。」
「正是。」惡魔語帶哀傷。他坐下來,或者至少是用某種複雜的方式把自己疊了起來。「個性化服務,過去都是。人類曾經能感受到咱們的熱情,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幾個數字,而是,那啥,受害者。咱們有為人服務的傳統。可他哪管這些。不過我的煩惱告訴你們又有什麼用?你們自己的麻煩也已經夠多了——丟了性命,又來了這兒。你們不會正好是音樂家吧,啊?」
「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死……」靈思風辯解道。惡魔毫不理會,只自顧自站起身,心事重重地往陰暗的通道里走去,還不忘招手要兩人跟上。
「如果你們是音樂家那才真要恨這地方呢。更恨得厲害,我意思是說。這些牆從早到晚奏音樂,哼,他管那叫音樂,別誤會,但凡好曲子我是半點意見也沒有的,正好可以給尖叫伴奏,可這東西壓根兒不是那麼回事,還說什麼選的都是最好的呢,那為什麼每天就只聽見這些破玩意兒,活像是有人打開了鋼琴,然後留它自己彈自己一樣。」
「其實——」
「然後還有盆栽。相信我,我也喜歡時不時瞅一眼綠色。只不過有些夥計說那些植物不是真的,可要我說它們非是真的不可,哪個瘋子會偽造這樣的植物?模樣像深綠色的皮革,氣味活像樹懶屍體。他還說它們讓這地方顯得親切友好呢!我倒是親眼見過愛園藝的人精神崩潰、痛哭流涕來著。不騙你們,他們說跟那玩意兒相比,咱們之後乾的那些事兒壓根兒就像改善生活了。」
「死亡並非我們目前的——」靈思風拼命想將關鍵詞敲進對方無休無止的獨白中,可惜動作不夠快。
「再說那咖啡機,咖啡機是不錯,這我承認。過去咱們只把人淹死在貓尿湖裡,現在卻讓他們一杯一杯地付錢買。」
「我們沒死!」艾瑞克吼道。
烏耳戈勒伏羅嘎顫巍巍地停下來。
「你們當然死了,」他說,「否則也不會來這兒。這地方活人連五分鐘都撐不住。」他咧開幾張嘴,露出形狀各異的獠牙。「呵呵,」他又道,「要是讓我逮住活生生的人——」
看不見大學那樣偏執瘋狂的複雜環境,靈思風一樣能生存下來,那兒可不是白待的。此刻他幾乎找到了回家的感覺。他的反射神經飛速運轉,其精確性簡直不可思議。
他問:「你是說他們還沒告訴你?」
你很難斷定烏耳戈勒伏羅嘎的表情有沒有改變,原因之一就在於你很難斷定他的哪一部分是表情,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突然顯得憤憤不平,而且缺乏自信。這情緒他似乎經常體驗。
「告訴什麼?」他問。
靈思風看著艾瑞克道:「你總以為他們準會告訴給大家的,對吧?」
「告訴他們什……啊呃呃呃。」艾瑞克抱住了腳踝。
「現代的管理就是這樣了,」靈思風開始打抱不平,「他們只管隨心所欲地改了這個改那個,各種新安排花樣百出,這種時候他們可曾詢問過那些真正辦事的人——」
「魔!」惡魔糾正道。
「以及組織中的其他妖魔鬼怪?」靈思風流暢地接過話頭,然後靜候對方作出自己預料之中的反應。
「他們才不會,」烏耳戈勒伏羅嘎道,「他們貼告示都忙不過來。」
靈思風道:「簡直叫我噁心。」
「知道嗎?」烏耳戈勒伏羅嘎道,「他們居然不讓我參加一萬八千歲到三萬歲俱樂部的度假活動,說我太老了,說我只會掃興。」
靈思風滿懷同情:「地獄怎麼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他們從來都不下來,你知道,」惡魔有些沮喪,「什麼事兒都不告訴我。哦,沒錯,非常重要,只管看好那該死的大門,重要個屁!」
「聽著,」靈思風道,「要不要我跟誰提上一句,你覺得呢?」
「沒日沒夜待在這兒,領死人進來——」
「也許我們該跟誰談談?」靈思風問。
惡魔吸吸鼻子,幾個鼻子同時行動。
「你願意?」他問。
「非常樂意。」靈思風道。
烏耳戈勒伏羅嘎稍微高興了些,不過不太多,免得到頭來一場空歡喜:「也不會有什麼壞處,是吧?」
靈思風鼓足勇氣,伸手拍了他兩下,心裡熱切地祈禱那地方確實是他的後背。
他說:「完全不必擔心。」
「真是多謝你。」
靈思風的目光穿過那堆顫巍巍的惡魔肉,投向艾瑞克。
「我們最好趕緊動身了,」他說,「跟對方約好的,可別遲到。」他在惡魔頭頂狂亂地做著手勢。
艾瑞克咧開嘴:「對,沒錯,約好的。」說完兩人一起走上了寬闊的通道。
艾瑞克歇斯底里地傻笑起來。
他問:「現在咱們該開跑了,對吧?」
「咱們現在該繼續走,」靈思風道,「走,關鍵在於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在於正確把握時機。」
他看看艾瑞克。
艾瑞克看看他。
在他倆身後,烏耳戈勒伏羅嘎發出某種表示「哎呀!我想明白了」的噪聲。
艾瑞克問:「現在差不多了吧?」
「現在我看行,沒錯。」
兩人撒腿開跑。
地獄並非人家描述給靈思風的模樣,儘管也能找到些蛛絲馬跡,證明那些話或許並不全是捕風捉影——比如角落裡的幾塊爐渣、天花板上深色的灼痕等等。不過這裡倒真的很熱,那種用烤箱讓空氣沸騰好多年才能產生的熱度。
根據有些人的看法,地獄即他人。[18]
這話讓許多隸屬勞動階層的惡魔感到吃驚,他們一直以為地獄就是拿鋒利的東西戳人,把他們推進血池子裡,諸如此類的工作。
這是因為惡魔與許多人類一樣,沒能把身體同靈魂區分開來。
事實上,好多任魔王都已經意識到一個問題:你可以拿各種東西對付靈魂,比方說燒紅的鉗子,但效果絕對有限,因為再邪惡、再墮落的靈魂也不是傻子——既然自己已經擺脫了肉體和與之相連的神經末梢,也就沒有理由繼續體驗極度的痛苦了,除非你習慣成自然。惡魔依然故我,因為麻木不仁的愚蠢原本就是惡魔本性中與生俱來的部分,可受折磨的對象並不覺得痛苦,所以他們也得不到多少樂趣。於是整件事也就毫無意義,許多許多個世紀的無意義。
阿斯特伏戈勒開創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嶄新模式,儘管他自己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惡魔可以穿越不同的維度,這就為他提供了足以代替血池來折磨靈魂的基本材料。向人類學習,這是他對惡魔貴族的要求。向人類學習,從人類身上能學到的東西簡直不可思議。
咱們就拿旅店來舉例吧。比方說一間被英國人改造的美式旅店,一切都模仿美國做法,同時抽離其中唯一有價值的要素,最後這間旅店就會變成諸如慢吞吞的快餐,西部鄉村和西方音樂一類的東西。
這天是提早下班的日子。吧檯其實不過是角落裡一張粉紅色的鑲板桌,桌面上放著一個傻乎乎的水桶,而且還得再等好幾個鐘頭才會營業。然後再加上雨水,讓電視機只能播放比方說威爾斯第四頻道,放些老掉牙的威爾斯風景片兒。旅店裡只有一本書可讀,還是上一個飽經荼毒的受害者留下的遺物。作者的姓名用凸起的燙金大字印在封面上,比標題的字體大得多,而且封面上很可能還有玫瑰和子彈的圖案。一半書頁都不知所終。
旅店所在的鎮上只有一家電影院,放映的電影不但帶字幕,裡頭還出現了法國雨傘。
然後你停止時間,但讓體驗繼續,讓人覺得仿佛地毯里的絨毛漸漸升起來填滿了大腦,而自己嘴裡的味道也變得像用舊的假牙一般。
接著你讓這一切不斷不斷地持續,時間甚至比從現在到酒吧開門的時間還要漫長。
然後你再蒸餾它。
當然了,上面列舉的那些東西許多都不見於碟形世界,但煩悶無聊在哪兒都是一樣的,而阿斯特伏戈勒在地獄達成的煩悶質量尤其上乘,它的特點在於:第一,你得為它付錢;第二,它總發生在你本該盡情享樂的時候。
靈思風眼前的洞穴瀰漫著霧氣,還擺滿品位不錯的屏風和隔板。盆栽之間不時升起厭倦無聊的尖叫,但最主要的還是一種麻木可怕的寂靜,表明人類的大腦已經從裡到外被壓縮成了奶油乾酪。
「我不明白,」艾瑞克道,「熔爐在哪兒?火焰在哪兒?還有,」他滿懷期待地補充道,「淫妖又在哪兒?」
靈思風瞅瞅距自己最近的魔物。
那是個怏怏不樂的惡魔,徽章顯示他叫阿扎勒摩斯,綽號「惡犬的口臭」,並進一步表示它希望讀到徽章的人能度過愉快的一天。惡魔坐在一個淺坑邊緣,坑裡有塊岩石,一個男人攤開四肢,被鎖鏈牢牢釘在石頭上。
男人身邊站著只形容疲憊的大鳥。靈思風以為艾瑞克的鸚鵡已經夠糟了,但這一位才真是飽經生活的滄桑。看模樣它仿佛先被人拔光了羽毛,然後又一根根粘了回去。
好奇心戰勝了靈思風慣常的膽怯。
「怎麼回事?」他問,「他出了什麼事?」
惡魔原本拿腳跟踢著坑沿,聞言停了下來,不過壓根兒沒想到要質疑靈思風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想當然地以為對方肯定有這個權利,否則又怎麼會出現呢?另一種可能性簡直不堪設想。
「我不知道他幹過什麼,」他說,「不過我剛來的時候,對他的懲罰是鎖在石頭上,每天有老鷹飛下來啄食他的肝。[19]這招可夠流行的,嗯?」
靈思風道:「它好像沒在攻擊他。」
「哪兒啊,現在啥都變了。現在它每天飛下來跟他講自己的疝氣手術。效果倒是真好,這我承認,」惡魔傷心道,「可這哪能叫折磨呢?」
靈思風轉身準備離開,但仍不免瞥到受害者臉上痛苦萬分的表情,太可怕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下一個坑裡鎖著好幾個呻吟不止的人類,他們眼前有一系列照片,一個惡魔正照本宣科:
「——這就是我們在第五層的住處,只不過你們看不見我們待的那個地方,照片上沒有,還要靠左一點,還有那對夫婦,真有意思,你們肯定不信,他們住在地獄冰原那塊兒,就緊挨著——」
艾瑞克看了一眼靈思風:「他在給他們看自己度假的照片?」
兩人聳聳肩,搖著頭走開了。
前方是座小山,底部有塊圓石頭。一個戴手銬的男人坐在石頭邊,絕望地把頭埋在手裡。一個矮胖的綠色惡魔站在他身旁,幾乎被一本大書的重量壓垮。
「這一個我知道,」艾瑞克道,「挑戰神的人還是啥的。他必須不停把石頭往山上推,雖然每次石頭都會落回來……[20]」
惡魔抬起頭。
「不過首先,」他顫聲道,「他必須聽完《抬高與移動大體積物體之不健康與不安全條例》。」
事實上僅注釋就有九十三卷。條例本身則有一千四百四十卷之多。這還只是第一部分。
靈思風一直熱愛煩悶,珍惜煩悶,哪怕僅僅因為這東西物以稀為貴。他這一輩子,如果沒被人追逐、監禁或毆打,那就一定在從高處往下掉。當然了,從高處落下難免有點千篇一律,但那並不真能算作「煩悶無聊」。唯一比較愉快的時光只有在看不見大學圖書館充當管理員助手的那一小段日子。那時候他基本無事可干,每天就念念書,確保圖書管理員的香蕉供給充足,偶爾才幫忙收拾幾本特別不服管教的大魔法書。
現在他終於明白煩悶無聊的魅力究竟在哪裡——就在於知道更糟糕、更激動人心、更危險的事情正在不遠處發生,而它們卻跟你完全沒有關係。要想讓煩悶無聊令人愉悅,你得有個東西作對比才行。
而這裡卻只有煩悶和更多的煩悶,一圈圈越裹越緊,最後變成一把勢不可當的大鐵錘,令一切思維與經驗通通麻痹,將永恆砸成一塊法蘭絨。
靈思風道:「真可怕。」
男人抬起憔悴的面孔。「還用你說?」他道,「過去我挺喜歡把石頭推上山的,你可以停下來嘮嘮嗑、看看周圍都有什麼新鮮事兒,推的時候還可以變換各種花樣。我有點像道風景線,人家會對著我指指點點。這當然說不上多開心,不過總算讓你覺得死後的生活還有那麼點意義。」
「我還幫他忙呢!」惡魔語氣陰沉,毫不掩飾內心的憤慨。「時不時給你搭把手,不是嗎?跟你傳傳八卦什麼的。石頭滾回去的時候再給他鼓鼓勁兒。我會說『哎呀,鬼東西又下去了』,他就說『去他的』。真是好時候,對吧?美得很。」他擤擤鼻涕。
靈思風咳嗽起來。
「簡直受不了了,」惡魔道,「過去咱們挺開心的。其實誰也沒受多大罪,再說,再說咱們不是同甘共苦來著。」
「就是這話,」戴枷鎖的男人道,「過去你心裡清楚,只要老老實實幹,總有一天有機會解脫。可現在,每星期我都得停下來一次,知道是為什麼嗎?上手工課!」
靈思風有些鬧不清狀況:「應該很不錯吧?」
那人眯起眼睛:「那可是編籃子哦。」
「我在這兒已經待了十八個世紀,先是小鬼後是惡魔,」惡魔牢騷滿腹,「把這行當都摸透了,沒錯。揮叉子揮了他娘的一萬八千年,現在呢?念什麼——」
突然一聲巨響貫穿了整個地獄。
「哎,哎,」惡魔道,「他回來了,聽聲音還在發火呢。咱們頂好別惹他注意。」果不其然,十八層地獄的惡魔和死人同時呻吟起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自留地。
戴枷鎖的男人渾身冒汗。
「我說,韋茲於司,」他道,「咱們難道就不能稍微跳過一兩段?」
「這是我的工作,」惡魔可憐巴巴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檢查的。我可不能為你砸了我自己的飯碗——」他實在於心不忍,朝靈思風做個悲哀的鬼臉,伸出爪子溫柔地拍了拍抽泣的男人。
「這樣吧,」他好心道,「子條款我儘量跳過些。」
靈思風抓住艾瑞克的肩膀,對方絲毫沒有抵抗。
他靜靜地說:「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真是太可怕了,」艾瑞克邊走邊說道,「簡直是給邪惡勢力抹黑。」
「嗯。」聽說魔王回了地獄,而且還怒氣沖沖,巫師不禁有些擔心。每回名字帶「王」的大人物在靈思風附近發火,他們生氣的對象通常都是他靈思風。
「既然你對這地方這麼了解,」他說,「也許你還記得該怎麼出去?」
艾瑞克撓撓腦袋。「如果你們中間有姑娘就好辦了,」他說,「根據以弗比的神話,每年冬天都有個姑娘會下這兒來。」
「來取暖嗎?」
「我記得故事裡說是她創造了冬天,好像。」
靈思風點點頭,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這樣的女人我也認識幾個。」
「或者豎琴也行,我覺得。」
「啊,這主意應該更可行些,」靈思風想了想,然後說,「呃,我家小狗狗啊……長了六條腿啊。」
艾瑞克耐著性子道:「不是抒情,是用來演奏的那個。」
「哦。」
「另外,另外,另外如果離開的時候你回頭看……我覺得什麼地方好像涉及石榴什麼的,或者……或者……或者你會變成一塊木頭。」
「我從不回頭,」靈思風堅定地說,「逃命的首要原則就是絕不回頭。」
兩人身後傳來一聲咆哮。
「聽到巨大響動的時候尤其如此,」靈思風繼續道,「說起來,膽怯才是區分男人和綿羊的標準:是男人的都撒腿就跑。」他抓起長袍的下擺。
他們跑啊跑啊,直到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嗨,我說,親愛的夥計們,等等啊,在這兒還能遇上老朋友,多麼不可思議。」
然後另一個聲音說:「那啥?那啥?」
「他們在哪兒?」
地獄的惡魔貴族紛紛打起哆嗦。這回的事兒糟透了,甚至有可能導致一份備忘錄。
「他們不可能逃走,」阿斯特伏戈勒怒道,「肯定就在這兒的什麼地方。為什麼你們就是找不到?難道我周圍不僅全是蠢貨,而且還個個低能嗎?」
「大人——」
所有魔一齊轉過頭去。
說話的是瓦瑟尼戈公爵,年紀最長的惡魔之一。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多少歲,但無論如何,哪怕原罪不是他的發明,他至少也製造了最早的拷貝。若單論陰謀詭計和心思狡譎的程度,他簡直可以同人類媲美——事實上他就經常化身為神色憂傷的老律師來著。據說他的祖先里能找出只老鷹來。
每個惡魔心裡都想:可憐的瓦瑟尼戈,他這回可完了。這次肯定不只備忘錄而已,這次準是份政策聲明,轉發所有部門,還要留一份存檔。
阿斯特伏戈勒就像踩在轉盤上似的緩緩轉過身。他已經恢復了自己最鍾愛的形態,心情也有所平復,不過卻是穩定在一個更激烈的情緒水平上。他的地盤竟有活生生的人類出現,只這一個念頭就讓他怒火中燒,渾身像小提琴的琴弦一樣顫抖不已。你不能信任他們,他們根本靠不住。上次允許活人下地獄來,那人給這地方做的宣傳簡直糟透了。最重要的是,他們讓他自卑。
此刻他的憤怒以最大功率對準了老惡魔。
他問:「你有話說?」
「我不過是想說,大人,我們已經徹底搜索了所有八圈地獄,我真的可以確定——」
「安靜!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阿斯特伏戈勒繞對方一圈,口中高聲咆哮,「我看見過你,還有你和你——」他的三叉戟指向其他幾個惡魔貴族——「你們在角落裡密謀,鼓勵反叛!這裡由我統治,難道不是嗎?你們都必須聽命於我!」
瓦瑟尼戈面色蒼白,貴族氣十足的鼻孔像噴氣機的進氣口一樣鼓得老大。他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在說:你個自負的小人物,我們當然要鼓勵反叛,我們可是惡魔!你忙著鼓勵貓把死老鼠留在床底下的時候,我就正在惡魔貴族中間煽風點火呢。你這個膜拜文字和紙張、眼界低下的蠢貨!他身上的每個部位都說著這話,只除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平靜地說:「誰也沒有否認這點,大人。」
「那就再繼續搜!還有,把放他們進來的惡魔帶到地獄最底層,五馬分屍,聽明白了?」
瓦瑟尼戈揚起眉毛:「老烏耳戈勒伏羅嘎嗎,大人?他是很蠢,這點毫無疑問,但他一直忠心耿——」
「你總不會是想反抗我的決定?」
瓦瑟尼戈猶豫了。儘管他私下裡很瞧不上魔王,但惡魔歷來是看重等級和地位的。底下蠢蠢欲動的年輕惡魔太多,無論遭到多嚴重的挑釁,高等級的貴族也絕不肯公開搞弒君和政變,免得引來群魔效法。瓦瑟尼戈有自己的盤算,沒必要把事情弄糟。
「不,大人,」他說,「不過呢,大人,這就意味著恐懼之門缺了看守——」
「照做!」
行李箱來到恐懼之門跟前。
跑了幾乎兩個連續時空那麼遠,任誰都難免出離憤怒,更別說行李箱的脾氣本來就不怎麼好。
它看看門上的鉸鏈,又瞅瞅門鎖。它後退兩步,似乎在閱讀門上的新標誌。
那上面的話很可能讓它怒火更熾,儘管對於行李箱的情緒水平我們並沒有任何切實可靠的判斷標準,因為它每時每刻都處於出離憤怒的境地。
地獄裡的門都非常古老,木頭也全都烤得仿佛黑色花崗岩一般。這倒並不全怪時間和高溫,還因為它們能吸收恐懼和單調的邪惡。這些門不只是填滿牆上的洞,它們很聰明,能隱約察覺自己的未來大概會是什麼樣。
它們眼看著行李箱在沙地上倒退,看見它彎起腿,身體往下壓。
門鎖「咔嗒」一聲,插銷慌忙把自己拽回去,厚重的門閂從插孔里蹦了出來。一道道大門紛紛往後閃,緊緊貼住了牆。
行李箱放鬆下來,直起身子,邁步向前的動作幾乎稱得上大搖大擺。它從緊繃的鉸鏈旁走過,都快過去了,還衝著離自己最近的門狠狠踢了一腳。
眼前是一台巨大的輪子。它並不為任何東西提供動力,軸承也嘎吱嘎吱吵得厲害,然而卻是阿斯特伏戈勒比較富於創意的一個點子。輪子完全派不上任何實際用場,只是讓好幾百人明白一個道理:或許他們曾以為自己的人生很沒有意義,但現在他們才要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沒意義呢。
「我們不能永遠待在這兒,」靈思風道,「我們必須有所行動。比如吃飯。」
「身為墜入地獄的靈魂有許多便利,這就是其中之一,」彭斯·達·奎爾姆道,「——肉體上的憂慮通通消失了。當然了,你會有一整套全新的煩心事,不過我總覺得做人就應當多看光明的一面。」
站在他肩頭的鸚鵡道:「那啥!」
「瞧瞧,」靈思風道,「還從沒聽說動物也會下地獄的,不過我很理解他們為什麼會為它破例。」
「去你的,巫師!」
艾瑞克道:「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來這兒找咱們?」
「閉上嘴繼續踩,」靈思風道,「他們傻,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想像不出我們竟會幹這樣的事兒。」
艾瑞克道:「沒錯,我完全理解他們。我也想像不出咱們竟會幹這樣的事兒。」
靈思風又踏了幾腳,同時目送一大群心急火燎的惡魔從自己身旁跑過。
他感到自己有責任說些什麼,於是道:「這麼說你們沒找到不老泉囉。」
「哦,找到了,」達·奎爾姆懇切地說,「就在叢林深處,一汪清泉,實在了不起。我還喝了好多呢。或者說暢飲,我覺得這個字眼更貼切些。」
「然後呢?」靈思風問。
「確實有效。沒錯,有一會兒工夫我確實覺得自己變年輕了。」
「可是——」靈思風一揮手,把達·奎爾姆、輪子以及層層疊疊的地獄全部包含在內。
「啊,」老頭道,「當然了,這才是真正叫人氣惱的部分。相關的書籍我讀了好多好多,那樣關鍵的信息你總以為肯定會有人提到一句半句的,對吧?」
「關鍵?」
「飲用前先燒開。還有什麼可說的?真是遺憾,說實話。」
行李箱在連接各層地獄的螺旋形大道上一路小跑。即使在平時它大概也不會引起多少注意。別的不說,與大多數當地居民相比,它的模樣實在太尋常了。
艾瑞克道:「真無聊。」
靈思風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幹嗎藏在這兒?我們該想辦法找到出路!」
「這個嘛,也對,可出路根本不存在。」
「其實是有的。」靈思風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聽得出來,說話那人保准什麼都見識過,而且一樣都不喜歡。
「拉瓦勒烏斯?」靈思風問。他的祖先就在他倆身後。
「『你會平安到家的』,」拉瓦勒烏斯苦哈哈地說,「——你的原話。哈。整整十年,該死的事兒一件接一件。你就不能給提個醒嗎?」
「呃,」艾瑞克道,「我們不想擾亂歷史的進程。」
「你們不想擾亂歷史的進程。」拉瓦勒烏斯緩緩重複道。他盯著輪子的木料「哦,行啊,那就好。聽了這話我好受多了,我還要代表歷史進程對你倆表示萬分感謝。」
「打斷一下。」靈思風道。
「怎麼?」
「你剛剛說還有一條出路?」
「哦,沒錯,是後門。」
「在哪兒呢?」
拉瓦勒烏斯暫時停下踩輪子的動作,指向霧蒙蒙的空虛盡頭。
「看見那邊的拱頂了嗎?」
靈思風往遠處瞅。
「勉強能看見,」他說,「就是它?」
「沒錯,又長又陡的上坡,只是不知道它通到哪裡。」
「你是怎麼發現的?」
拉瓦勒烏斯聳聳肩。「我跟個惡魔打聽的,」他說,「做什麼事都有更省力的法子,你知道。」
「想走過去不知得多久,」艾瑞克道,「正好是在對面,我們永遠走不過去的。」
靈思風點點頭,然後沉著臉繼續那無休無止的勞作。過了幾分鐘他問:「你們覺不覺得我們的速度好像變快了?」
艾瑞克轉過身。
行李箱上了輪子,正努力想趕上他們。
阿斯特伏戈勒站在魔鏡跟前。
他命令道:「給我看他們眼前的景象。」
「遵命,主人。」
阿斯特伏戈勒審視著呼嘯而過的畫面。
「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過是面鏡子,主人。我哪兒知道什麼?」
阿斯特伏戈勒咆哮起來。「而我還是冥界的魔王呢,」他用三叉戟比畫著,「打碎鏡子不過倒霉七年,你當我不敢嗎?」
魔鏡斟酌了一番。
它試探著說:「我好像能聽到些嘎吱聲,大人。」
「還有呢?」
「我還嗅到了煙火氣。」
「不可能是煙火。我早就下令禁止使用明火了。這概念簡直老掉牙,白白壞了我們的名聲。」
「可我的確聞到了,主人。」
「給我看——整個冥界。」
鏡子竭盡所能。魔王差點錯過輪子的畫面:軸承閃著紅熱的光,掙脫了支架開始滾動,它大搖大擺地穿越罪人的國度,動作緩慢得仿佛雪崩,足以蒙蔽你的雙眼。
靈思風掛在橫檔上,眼瞅著輪子的輻條飛快閃過。假如他膽敢雙腳著地,這樣的速度准能燒穿涼鞋的後跟。幾個死人倒是快快活活的,十分沉靜,因為他們心裡明白,對自己來說最糟糕的部分都已經過去了。諸如「把棉花糖遞給我」之類的喊聲不時順風而下,靈思風還聽到拉瓦勒烏斯讚揚輪子的牽引力極佳,並對達·奎爾姆解釋說,假如你擁有像行李箱一樣的交通工具,能這樣走到哪裡把路鋪到哪裡,那你只需給它全身披上盔甲,戰爭就不會這樣血腥了,持續時間也可以節省一半,大家也就有更多時間浪費在回家路上。
行李箱一言不發。它看見自己的主人懸在前方幾英尺之外,於是只管一門心思往前趕。它或許也注意到這短短一段路真花了不少工夫,但那是時間自己的問題,跟它無關。於是就這樣,輪子繼續向前滾動,偶爾撞飛一個尖叫的靈魂,又或者把某個倒霉的惡魔撞倒,壓扁。
輪子碰到了對面的峭壁。
瓦瑟尼戈大人微微一笑。
「現在,」他說,「時候到了。」
其他惡魔貴族顯得惴惴不安。他們自然是渾身上下浸透了邪惡的,同時阿斯特伏戈勒毫無疑問「不是咱們一夥」,全靠坑蒙拐騙才混到如今的地位,再沒有比他更叫大家噁心的小混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