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浮士德2

2024-10-09 10:03:5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四周牆上還有更多火把,把每個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

  

  火光倒算不上什麼好事,因為它們照亮的主要還是一尊羽毛大蟒羽蛇神的巨型雕像。

  如果非得跟這尊雕像同處一室,那你肯定寧願屋裡一片漆黑。

  但話說回來,也不一定。更好的選擇是把那東西放進漆黑的屋子裡,你自己則在千里之外徹夜失眠,努力遺忘它的模樣。

  靈思風安慰自己:那不過是尊塑像,不過是他們的想像,沒別的。

  鸚鵡問:「那東西叫那啥來著?」

  「這是他們的神。」

  「開玩笑吧?」

  「沒,是真的。這是羽蛇神,半人、半雞、半美洲虎、半蠍子、半瘋。」

  鸚鵡的喙開開合合,默默做著算術。

  最後它說:「那那啥總共不就是三個要命的瘋子。」

  「差不離,沒錯。」雕像說。

  「但話說回來,」靈思風立刻接口道,「我真心認為大家都有權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崇拜自己所信仰的神靈,這點真的極其重要。好吧,我想我們也該走了,那什麼——」

  「請別把我留在這兒,」雕像說,「請帶我一起走吧。」

  「怕有難度,怕有難度,」靈思風慌慌張張地往後退,「倒不是我不願意,你明白,只不過你吧,身高三十英尺,長著獠牙和爪子,又戴了許多骷髏項鍊,我家鄉那些人對你這樣的有點種族歧視。我就是擔心你融不進去。」

  鸚鵡使勁擰他耳朵,同時啞聲說道:「聲音是從雕像背後來的,你個蠢那啥。」

  聲音其實來自地板上的一個洞,洞底有張蒼白的面孔,睜著一雙近視眼朝靈思風直瞅。那是張好脾氣的臉,上了年紀,看表情略有些焦慮。

  靈思風道:「哈囉!」

  「能再度聽到友好的聲音真是太好了,你簡直無法想像。」那張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能不能請你搭把手,幫我出來?」

  「哈!」靈思風道,「你是囚犯對吧?」

  「唉,正是如此。」

  「我好像不該這麼隨隨便便營救囚犯來著,」靈思風道,「我是說,沒準兒你幹了什麼壞事呢。」

  「我向你保證,我從未犯下任何罪行。」

  「啊,你瞧,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靈思風嚴肅地說,「可如果特祖曼人判定——」

  「那啥、那啥、那啥!」鸚鵡一面在巫師肩頭上下蹦跳,一面衝著他的耳朵尖叫,「你咋一點不明白?他是囚犯!神廟裡的囚犯!神廟裡的囚犯是非救不可的!他們待在神廟裡就是為了讓你救的!」

  「才不是,」靈思風厲聲道,「你懂什麼!人家多半是要拿他獻祭的!」他看了一眼囚犯,尋求對方的支持:「不是嗎?」

  那張臉點點頭:「的確,你說得沒錯。活剝皮,事實上。」

  「我說吧!」靈思風沖鸚鵡道,「聽見了?你還當自己什麼都懂呢!人家要活生生剝了他的皮。」

  囚犯好心地提供進一步信息:「每一寸皮膚都要剝掉,必然伴隨極為精緻的痛苦。」

  靈思風頓了頓,他自以為很清楚「精緻」是什麼意思,這字眼似乎不該跟「痛苦」扯上什麼關係。

  他問:「什麼?一點不剩?」

  「看來的確如此。」

  「天哪。你到底幹了啥?」

  囚犯嘆口氣:「說了你肯定也不信……」

  魔王任魔鏡暗下去,手指在書桌上敲敲打打。過了一會兒,他拿起一截傳聲筒,朝裡頭大喊一聲。

  良久,遠處才傳回應答:「什麼事,老大?」

  魔王厲聲糾正:「要叫長官!」

  遠處的聲音嘟囔了句什麼,又抬高嗓門道:「是,長官!」

  「有個羽蛇神在咱們這兒幹活嗎?」

  「我瞅瞅,老大。」聲音消失片刻,又重新出現,「有的,老大。」

  「是公爵、侯爵、伯爵還是男爵?」

  「都不是,老大。」

  「那他是什麼?」

  另一頭沉默好半晌。

  「怎麼?」魔王問。

  「他就是個小嘍囉,老大。」

  魔王盯著傳聲筒看了半天。你拼命工作,他暗想。你制定好計劃,你努力讓事情井井有條,你想盡辦法助人為樂,結果就落得這麼個下場。

  他說:「讓他來見我。」

  室外,音樂達到高潮,又戛然而止。火焰噼啪作響,上千雙亮閃閃的眼睛從遠處的叢林注視著儀仗隊。

  高級祭司起身講話,艾瑞克笑得像顆南瓜。一長串特祖曼人拿來一籃籃珠寶,盡數撒在他腳下。

  然後高級祭司又發表了第二篇演講。這次似乎是以一個問題作為結束。

  「好,」艾瑞克道,「好得很,繼續。」他撓撓耳朵,又試探著說:「你們可以全體放假半天。」

  高級祭司重複了一遍最後的問題,這回口氣稍微有些不耐煩。

  「就是我,沒錯,」艾瑞克生怕人家還有疑慮,「你們想得一點不錯。」

  高級祭司再次開口。這回可就不是稍微了。

  「咱們再從頭梳理一遍,可好?」魔王往寶座上一靠。

  「有一天你碰巧路過特祖曼,然後你就想——我覺得我還記得你的原話——他們不過『是堆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成天坐在沼澤里,誰也不招惹』,是這麼說的吧?於是你就鑽進一個高級祭司的腦子——當時他們崇拜的是根小短棍,我相信——你把他逼瘋,授意各個部落聯合起來,恐嚇周圍的鄰居,湊成了一個新國家。這個國家只有一個主題:所有人都應該被帶到舉行儀式的金字塔頂上,用石頭小刀切成一塊一塊的。」魔王把筆記拉到眼前,又補充道,「哦,對了,還有些人是要活生生地被剝皮。」

  羽蛇神躑躅不語。

  「於是,」魔王道,「他們立刻對差不多所有人發動了長期戰爭,把死亡和毀滅帶給了成千上萬相對說來還算清白無辜的人類,等等。好吧,聽著,這種事再也不能發生了。」

  羽蛇神搖搖晃晃往後退開兩步。

  「那不過是,您知道,一點業餘愛好,」小惡魔道,「我還以為您知道。所以一直認為自己做得對,多多少少,沒大錯。死亡和毀滅什麼的……」

  「你認為,嗯?」魔王問,「成千上萬多多少少還算無辜的人類?直接死在咱們手裡,」他捻個響指,「就這麼一下。徑直去了他們的快樂老家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這就是你們這些傢伙的毛病,你們根本沒有大局觀。我是說,瞧瞧特祖曼人,性格陰沉、缺乏想像力、嚴重的強迫症……他們原本可以發明一整套官僚和稅收體系,把整個大陸的人全部變成白痴。結果呢,現在他們不過是群只會揮斧頭的二流謀殺犯。多麼可怕的浪費。」

  羽蛇神羞愧地扭動身子。

  魔王把寶座前後轉了轉。

  「現在,我要你回去那邊,向他們道歉。」

  「哈?」

  「告訴他們你改主意了,告訴他們你真正的願望是要他們抓緊一切時間,努力改善人類的命運。這准能成。」

  「什麼?」羽蛇神閃躲得厲害,「要我對他們現身?」

  「他們已經見過你了,不是嗎?那雕像我看了,非常逼真。」

  「嗯,沒錯,我的確在他們夢裡什麼的出現過。」惡魔猶猶豫豫地說。

  「那不就得了。這就去吧。」

  羽蛇神顯然有所顧慮。

  「呃,」他說,「真要我現身嗎?真的現身?我是說,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現場?」

  「對!」

  「哦。」

  囚犯拍拍身上的塵土,朝靈思風伸出皺巴巴的手:「萬分感謝。彭斯·達·奎爾姆。」

  「什麼?」

  「我的名字。」

  「哦。」

  「這是個古老而驕傲的姓氏。」達·奎爾姆望著靈思風的眼睛,想看出對方有沒有哪怕一絲嘲弄的意思。

  靈思風一臉茫然:「好。」

  達·奎爾姆繼續往下說:「我們本來在找不老泉。」

  靈思風上下打量對方一番。

  他禮貌地問:「運氣如何?」

  「不怎麼樣,說實話。」

  靈思風又往洞裡瞅瞅。

  「你說了我們,」他問,「其他人在哪兒?」

  「他們皈依宗教了。」

  靈思風抬頭看看羽蛇神的雕像,他能想像出那些人皈依的是什麼教,半點想像力都用不著。

  「我認為,」他小心翼翼地說,「咱們最好還是走吧。」

  「再正確不過了,」老頭道,「而且要快,趕在世界統治者抵達之前。」

  靈思風渾身冰涼。開始了,他暗想。我早知道事情要糟,這顯然就是開端。我對這種事肯定有種本能什麼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問。

  「哦,他們有預言,其實更像是這世界的整個歷史,從始至終。在這座金字塔上都寫滿了。」達·奎爾姆高高興興地說,「說實話,那位統治者才真叫倒霉呢。他們想了好些計劃來對付他。」

  艾瑞克站起身。

  「現在你們閉上嘴聽我說,」他道,「我可不會容忍這種事。我是你們的統治者,嗯……」

  靈思風盯著距雕像最近的幾個大石塊。特祖曼人花了兩層石頭、二十年時間,外加一萬噸花崗岩來解釋自己準備對世界統治者幹些什麼。雖然是費了些工夫,但效果可謂相當……那個……具象。世界統治者絕不會對特祖曼人的惱怒產生任何懷疑,他甚至可能進一步推斷出對方沒準還相當憤懣。

  靈思風指著石頭問:「可他們又先給他那麼些珠寶幹嗎?」

  「這個嘛,他總是世界統治者不是,」達·奎爾姆道,「我猜一定程度的尊重也是必須的。」

  靈思風點點頭,聽上去還算公平。這麼個小部落,住在潮濕森林中間的沼澤里,半點金屬都沒有,還攤上羽蛇神這麼個神。然後突然有人告訴你說這一切都是他的手筆,你多半也想花些工夫,好好跟那人說說你對他有多麼失望。特祖曼人從來不覺得跟神打交道有什麼委婉的必要。

  那統治者看起來跟艾瑞克倒很像。

  靈思風的視線隨故事來到下一面牆上。

  這塊石頭上的人物挺像靈思風,肩膀上還站了只鸚鵡。

  「等等,」他說,「那是我!」

  「你該瞧瞧他們在下堵牆上對你幹了些啥,」鸚鵡幸災樂禍道,「能唬得你臉色發那啥。」

  靈思風看看那塊石頭,他的臉變成了那啥的顏色。

  「咱們這就走,悄悄地,」他堅定地說,「我是說,中途也不停下來感謝他們的款待。過後再來封信補謝總是可以的。你知道,免得人家怪咱們沒禮貌。」

  「等等,」達·奎爾姆想掙開靈思風拽住自己胳膊的手,「我還沒把石塊讀完呢。我想知道世界的結局是什麼樣……」

  「其他人的結局我不清楚,」靈思風沉著臉,拽著他往通道里走,「我只知道我自己的結局會是什麼樣子。」

  他踏入晨光里,這倒沒什麼,問題是他同時也走進了半圈特祖曼人中間。他們手持長矛,長矛上有精心打磨的黑曜石矛尖。與那些隨處可見、粗製濫造的鋼鐵武器相比,特祖曼人的長矛顯然尚未沾染先進文明的氣息。然而儘管一方代表著充滿民族風情的原始文化,另一方則是由完全脫離自然的人批量生產,毫無特色可言,可是被前者給宰了難道心裡就能好受些嗎?

  靈思風最後斷定,多半不會。

  「我總說,」達·奎爾姆道,「凡事都有好的一面。」

  被捆在隔壁石板上的靈思風費勁地扭過頭去:「就目前來說,好的一面究竟在哪兒?」

  達·奎爾姆眯著眼俯視下方的沼澤和樹頂:「這個嘛,首先,這上頭的景致可是一流的。」

  「哦,很好,」靈思風道,「你知道,我永遠不可能這麼看問題。你說得完全正確,這樣的風景准能牢記一輩子。我的意思是,反正時間也不會太長,還不至於就忘了。」

  「沒必要冷嘲熱諷,我不過是隨便聊聊。」

  「我要媽媽。」艾瑞克在中間的石板上說。

  「鼓起勇氣,小伙子,」達·奎爾姆道,「雖然你做了祭品,但至少死得很有意義。我不過是建議他們把輪子豎起來用,這樣輪子就能滾了。恐怕這兒的人不是太能接受新點子。但老話說得好,永不絕望,有生命就有希望嘛。」

  靈思風恨恨地直喘粗氣。他這輩子最受不了那些面對死亡無所畏懼的人,這似乎同他內心某種最最基本的東西格格不入。

  「事實上,」達·奎爾姆道,「我認為——」他嘗試著左右滾動,又扯扯固定自己的葡萄藤。「沒錯,我認為他們系這些繩子的時候——是的,沒錯,他們……」

  「什麼?什麼?」靈思風問。

  「是的,一點沒錯,」達·奎爾姆道,「我完全確定,他們把繩子系得很牢靠,手法非常專業,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絲毫縫隙。」

  「多謝。」靈思風道。

  平頂金字塔的頂部其實相當寬大,足以容納特祖曼人宗教大甩賣所需的所有物品:雕像、祭司、石板、天溝,用來磨刀的整條產業鏈以及其他的一切。在靈思風跟前,好幾個祭司忙著吟唱一張長長的清單,上頭列舉了對世界統治者的各種抱怨:沼澤、蚊子、缺乏礦產、火山、氣候,黑曜石如何難以保持鋒利,羽蛇神多麼難伺候,以及你把輪子放平後,不管怎樣使勁往前推它們都一樣不好使。

  大多數宗教祈禱的內容都是讚美感謝相關的神,這要麼是出於基本的虔誠,要麼就是指望各路男女神聽懂自己的暗示,開始照禱告裡形容的樣子為神處世。特祖曼人秉性直來直去,他們認認真真打量過自己周圍的世界,認定世界已經壞到了底,於是把怨天尤人發展成了一門獨唱藝術。

  「快了快了。」鸚鵡站在某個低級神的雕像上說道。

  它之所以有機會站上雕像的頭頂,靠的是一連串複雜曲折的事件,其中涉及許多尖叫、漫天飛舞的羽毛以及三個大拇指腫得老高的特祖曼祭司。

  「高級祭司正在主持一個那啥獻給羽蛇神,」它跟靈思風聊起來,「你們可真招來不少人。」

  靈思風問:「你大概不會跳下來把繩子咬斷吧,我猜?」

  「門都沒有。」

  「不出所料。」

  「太陽就快出來了。」鸚鵡接著說道。靈思風覺得對方完全沒必要顯得那麼開心。

  「這事兒不算完,惡魔,」艾瑞克呻吟道,「等我母親聽說了你才知道厲害。我父母可是有錢有勢的主兒,相信我。」

  「哦,好極了,」靈思風虛弱地說,「你幹嗎不跟高級祭司說去?就說如果他敢挖出你的心肝,她明天一早准去學校抗議。」

  幾個特祖曼祭司朝太陽鞠躬,底下圍觀的人則紛紛將視線轉向叢林。

  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灌木叢噼啪作響,熱帶的鳥類尖叫著衝破樹冠。

  當然了,這一切靈思風是看不見的。

  「你一開始就不該想著要當什麼世界統治者,」他說,「你明白我意思?你指望什麼呢?你總不能指望大家看見你會高興吧。有誰喜歡見到房東的?」

  「可他們要殺我!」

  「這不過是他們表達情緒的獨特方式而已,只等於是說他們受夠了,不準備再眼巴巴地等你來修理下水道,重新粉刷牆面。」

  說話間整座叢林已經一片沸騰。動物從灌木里往外沖,活像有森林大火在背後攆著;沉重的砰砰聲不時響起,顯示有樹木倒落在地。

  最後,一隻驚慌失措的美洲豹碾過灌木叢,沿著小徑飛奔而來。行李箱在它身後幾英尺緊追不捨。

  箱子上布滿匍匐植物、樹葉以及各種珍稀叢林鳥類的羽毛,其中好幾個品種已經變得越發稀罕了。美洲豹只須中途變向就能避開行李箱,向左向右都成,然而純粹的恐懼讓它喪失理智,鑄成大錯。它扭過頭去,想看清身後是個什麼玩意兒。

  這是它這輩子最後一次犯錯。

  鸚鵡道:「說起你那口箱子。」

  靈思風問:「它怎麼了?」

  「它朝這邊來了。」

  祭司們往下眺望那個奔跑的身影。對於阻隔在自己與目的地之間的東西,行李箱的處理方式一向直截了當——通通無視。

  羽蛇神恰巧選擇了這一刻現身於金字塔頂。這一行為徹底違背他的所有直覺,令他心中充滿不祥的預感,而且最不幸的是,他完全不清楚此時的狀況。

  幾個祭司注意到他,匕首紛紛從指間滑落。

  「呃!」惡魔尖聲尖氣地喚了一聲。

  別的祭司也轉過身來。

  「好。現在,我要你們全都仔細聽好。」羽蛇神將小手在主嘴上攏成話筒狀,希望人家能聽清自己說話。

  這事兒可真有些難堪。他很喜歡當特祖曼人的神,他們那種一門心思為責任獻身的精神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還尤其滿意金字塔里自己的雕像,每個細節都那麼活靈活現。他真的不願讓對方知道,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雕像並不準確。

  他只有六英寸高。

  「我說,」他說道,「事情很重要……」

  不幸的是,誰也沒法了解事情究竟重要在哪裡。因為就在這時,行李箱蹬著推進器似的小短腿衝上金字塔頂,重重地落在了石板上。

  緊接著就是一聲被壓扁的短促尖叫。

  「這世界真有意思,」達·奎爾姆道,「你不發笑都不行。如果你硬是不笑,你就非發瘋不可,不是嗎?前一分鐘還給綁在石板上,準備遭受極為精緻的折磨,下一分鐘就有人給你準備早飯、換洗的衣服和熱騰騰的洗澡水,還讓你免費搭車離開這國家。真讓你不由得要相信世上確實有神了。當然特祖曼人就很清楚神是存在的,而且這位神已經化作金字塔頂上一小團教人傷心的油塊。這還真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行李箱蹲在城市的主廣場上,整個祭司階層都圍坐在它周圍,全神貫注地望著它,免得錯過了什麼富於趣味或者宗教意義的舉動。

  艾瑞克問:「你準備把它留下?」

  「事情沒那麼簡單,」靈思風道,「它每次都會追上來,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可我們總要把貢品帶走,對吧?」

  「我覺得這主意可不是一般的糟,」靈思風道,「咱們還是趁他們心情不錯悄悄走人了事。要我說這新鮮感肯定長不了。」

  達·奎爾姆道:「而且我還得繼續尋找不老泉呢。」

  「哦,是啊。」靈思風道。

  老頭驕傲地說:「你要知道,我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它。」

  靈思風上下打量他一番:「當真?」

  「哦,沒錯。整個一生,從小到大。」

  靈思風的表情顯示他的內心極端迷茫。

  「如果真是從小,」他用跟小孩子交談的口氣說道,「你幹嗎不……你知道,更明智一些的做法難道不是……幹嗎不直接……」

  達·奎爾姆問:「什麼?」

  「唉,算了。」靈思風道。「不過我說,」他補充道,「我覺得吧,為了防止你,你知道,獨處無聊,我們應當把這只能說會道、妙不可言的鸚鵡送給你。」他萬分小心地保護好大拇指,然後一把抓過鸚鵡。「這是叢林的鳥,」他說,「強迫它忍受城市生活實在太殘忍了,不是嗎?」

  鸚鵡尖叫起來:「我可是籠子裡出生的,你這胡說八道的那啥!」靈思風與鸚鵡對峙,鼻子對準鳥喙。

  他說:「要麼跟他走,要麼變燉肉。」鸚鵡張嘴想咬他鼻子,看見對方的表情又改變了主意。

  「波利要吃餅乾,」它好容易低聲擠出一句,「那啥那啥那啥那啥。」

  「屬於我的乖乖小鳥兒,」達·奎爾姆道,「我會照顧好它的。」

  「那啥那啥那啥。」

  他們走進叢林,幾分鐘之後行李箱小跑著跟了上來。

  特祖曼王國,中午。

  大金字塔內部傳來巨大雕像被肢解的聲響。

  祭司們若有所思地圍坐在一起。時不時某人會站起身來,發表一番簡短的演講。

  他們顯然提出了許多關鍵性問題。比方說王國的經濟有賴於不斷壯大的黑曜石匕首工業;比方說被自己奴役的鄰國已經習慣了依賴一個強有力政府的堅定領導,當然連帶著也是習慣了依賴這個強有力政府的砍砍殺殺和開膛破肚;再比方說沒有神靈保佑的民族下場會多麼悽慘。

  不信神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他們可能對支撐起整個王國的古老傳統——勤儉節約與拒絕自我犧牲——表示異議,他們甚至可能會開始瞎琢磨:如果連神都沒有,那又要這麼多祭司來幹嗎?總之一切皆有可能。

  這一點高級祭司瑪祖瑪表述得非常清楚,他說:「打爛鼻子的弓背人影、美洲豹的爪子、三根羽毛、外形傳統的多刺食蟻獸。」

  片刻之後他們開始投票表決。

  日暮之前王國頂尖的石匠已經著手工作,他們要打造一尊新雕像。

  雕像大體呈長方形,還長了許多條腿。

  魔王在書桌上彈著手指。他倒並不是為羽蛇神的命運而傷感——那討厭的小鬼得在其中一個下層地獄待上好幾個世紀,重新培育形體,但這純屬活該。他也並非為事件的整體走向而心煩,畢竟這就是祈願體系的精髓:滿足的願望要完全符合顧客的要求,同時絕對違背他內心真正的希望。

  只不過他總覺得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這感覺當然是極其可笑的。假如最後真的一切順利,皆大歡喜,他總歸可以現身,親自動手干預。但他寧願讓人類相信自己遇到的一切壞事都不過是命運和宿命。世上能教他高興起來的事情不多,這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目光再次轉向魔鏡,結果沒過多久就不得不把時間調整一番。

  前一秒鐘還是克拉奇那令人窒息的潮濕叢林,下一秒——

  艾瑞克抱怨道:「我還以為咱們是要回我的房間。」

  「我自己也這麼以為呢。」靈思風抬高嗓門蓋過轆轆聲。

  「再捻捻手指,惡魔。」

  「想都別想!世上比這兒還糟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可這裡頭又黑又熱。」

  這話靈思風也沒法否認,這裡不只又黑又熱,而且還顫巍巍,鬧哄哄。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終於分辨出幾個零星的光點,從暗淡的光線推斷他們應該是在一艘船里。一切都明顯散發著木工活兒的感覺,空氣里瀰漫著木屑和黏膠的濃烈氣味。如果這真是船,那它必定正沿著用石頭潤滑的泄洪道展開自己痛苦萬分的首航。

  一個顛簸將靈思風拋起,重重地撞到隔板上。

  「我得說,」艾瑞克抱怨道,「如果最美的女人就住這兒,她對寢宮的選擇我實在不敢恭維。她總該會放幾個軟墊什麼的吧。」

  「寢宮?」靈思風問。

  「她肯定有的,」艾瑞克得意揚揚地說,「我在書里讀到過,她就倚在那兒。」

  「我說,」靈思風道,「你就從來沒覺得自己需要洗個冷水澡,再到操場上快跑一圈?」

  「從來沒有。」

  「說不定值得一試呢。」

  轆轆聲戛然而止。

  遠處傳來鏗鏘的噪聲,類似於關閉兩扇巨大木門的動靜。靈思風覺得仿佛有說話聲漸漸消失在遠處,還有一聲輕笑。那不是什麼特別令人愉快的笑聲,更像是竊笑,而且顯然預示著某人就要倒大霉了。靈思風很想知道這個某人姓甚名誰。

  無論這是哪兒,他已經懶得再琢磨自己是怎麼來的。宇宙里多半有股專愛跟他作對的邪惡力量。所幸眼下還沒發生什麼特別可怕的事,當然這多半也只是時間問題。

  他四下摸索,手指很快觸到了什麼,借著從旁邊一個節孔透進的光看出那是張繩梯。他又在船體——就姑且先把它當作是船吧——盡頭摸索半晌,最後找到一扇圓形的小艙門。門是從裡頭閂上的。

  他爬回艾瑞克身邊。

  他竊竊私語道:「那兒有扇門。」

  「它去哪兒的?」

  「依我看,它哪兒都不會去。」靈思風道。

  「去看看它通到哪兒,惡魔!」

  靈思風謹慎地說:「沒準兒不是什麼好主意。」

  「趕緊!」

  靈思風沉著臉爬到門邊,抓住門閂。

  艙門「吱呀」一聲打開。

  下方——很遠很遠的下方——是潮濕的鵝卵石地面,幾縷晨霧被微風吹拂著從石頭上飄過。靈思風嘆了一小口氣,把繩梯展開。

  兩分鐘之後,他們下到一個黑乎乎的地方,看來仿佛是個大廣場。幾棟建築從霧氣背後顯出身形。

  艾瑞克問:「我們在哪兒?」

  「我哪兒知道。」

  「你不知道?」

  靈思風道:「半點頭緒也沒有。」

  艾瑞克瞪了一眼披著晨霧的建築物:「這麼個破地方,能找到世上最美的女人才怪。」

  靈思風這才想到該看看自己爬出來的是什麼地方。他抬起頭。

  在他們上方——很遠很遠的上方——毫無疑問是匹碩大無朋的木馬。更準確地說是一匹大木馬的屁股。木馬伸著四條長腿,站在一個裝有輪子的大平台上。

  建造木馬的人本來可以把出口放在某個更體面些的部位,但出於他自己的幽默感,他決定不這麼幹。

  靈思風道:「呃。」

  有誰咳嗽一聲。

  他收回視線。

  霧氣正在消散,讓他看清了一大圈全副武裝的人。大部分咧著嘴,全部拿著長矛——雖然是批量生產的武器,缺乏靈氣,但卻絕對鋒利。

  「啊!」靈思風道。

  他又回頭瞅瞅艙門。其實光看它就該一目了然了。

  「只一件事我鬧不明白,」衛隊長道,「為什麼只派了你們倆?我們還以為會有百來人呢。」

  他坐在板凳上放鬆了身體,裝飾著羽毛的華麗頭盔擱在大腿上,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說真的,你們這些以弗比人!」他說,「這笑話鬧的!你們准以為咱們昨天才出生呢!一整晚啥也不干,就聽你們鋸啊,敲啊,然後咱們大門外頭就多了匹該死的大木馬,於是我就想,真見鬼了,這可夠逗的,一匹帶氣孔的大木馬。瞧,我這人就這樣,特別能留心這種小細節,比如氣孔。於是我把兄弟們全招呼到一處,一大早出去把它拽進門來,如你們所願嘛。然後我們就圍在它四周,悄悄等著,悄悄地,等著看它能吐出啥來——當然這回倒不是吐出來的。」

  「現在,」他把滿臉鬍子茬兒湊到靈思風跟前,「你們可以選,明白?頂層的座位還是底層的座位,全看你們自己。我只需要遞個話。你把碟子踢給我,我再把碟子踢還給你[13]。」

  靈思風被一陣陣大蒜味熏得暈頭轉向:「什麼座位?」

  「三層槳座戰艦,」中士快快活活地說,「三種座位,從上到下,明白?總共三層划槳的地兒,把你鎖在槳上好多年,明白?日子過得咋樣全看你是在頂層座位呼吸新鮮空氣呢,還是在底層……」他咧開嘴,「那兒的空氣可不咋新鮮。所以說全看你們自己,夥計。只要老實交代,你們以後就只用操心操心海鷗。言歸正傳,為什麼就你倆?」

  他再次放鬆身體。

  「勞駕,」艾瑞克道,「這兒難道竟然是特索托不成?」

  「小子,你總不會是想拿我尋開心吧,嗯?告訴你,咱手裡可有樣東西叫五層槳座的,包你半點也不會喜歡。」

  「不是的,長官,」艾瑞克道,「請您見諒,長官,我不過是個小孩子,被壞夥伴引上了歧途。」

  「哦,多謝你,」靈思風苦哈哈地說,「你只是一不小心畫了好多魔法圈,是吧,而且……」

  「中士!中士!」一個士兵衝進守衛室。中士抬起頭。

  「還有一個,中士!這回就在大門外!」

  中士朝靈思風露出勝利的微笑。

  「哦,原來如此,嗯?」他說,「你們不過是先遣隊,設法騙開大門什麼的。准沒錯。咱們這就去解決你們的朋友們,馬上就回。」他指著犯人道:「你留下。他們要敢亂動,就給他們點苦頭嘗嘗。」

  靈思風和艾瑞克被留給了那個衛兵。

  「你知道自己都幹了什麼好事,對吧,」艾瑞克道,「你把咱們帶回了特索托戰爭!好幾千年呢!學校里全學過,木馬計什麼的!美麗的艾倫娜從以弗比人手裡被劫走——或者是被以弗比人劫走——然後就是圍城,想把她搶回去什麼的。」他頓了頓,「嘿,這不就意味著我能見到她嗎?」他又頓了頓,然後感嘆起來,「哇!」

  靈思風環顧整個房間。它看上去並不古老,但它原本也不該顯出古老的樣子,因為就目前來說,它的確還並不古老。一旦你進入時間裡的某一個點,此地,或者說此時,永遠都是現在。他努力搜索自己對古典歷史的記憶,但腦子裡卻只有亂鬨鬨的戰爭、獨眼巨人以及能用自己的臉發動千軍萬馬開戰的女人。[14]

  「你還不明白?」艾瑞克壓低嗓門,雙眼閃閃發亮,「他們肯定一大早就把馬弄進來了,士兵都還沒來得及藏進去!我們知道歷史會變成什麼樣!准能發上一大筆橫財!」

  「怎麼發,具體說來?」

  「這個嘛……」男孩有些遲疑,「就跟賭馬差不多。」

  靈思風道:「這主意不錯。」

  「就是嘛,而且——」

  「我們只需要逃出去,然後問清楚他們這兒究竟賭不賭馬,再然後拼命回憶幾千年前的特索托都有哪些馬跑贏了比賽。」

  兩人恢復先前的狀態,以陰鬱的目光注視地板。時間旅行就有這個壞處:它從來不給你機會提前做足功課。據靈思風想,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是找到達·奎爾姆的不老泉,努力保命,爭取活到幾千年後,準備好幹掉自己的祖父——靈思風對時間旅行從來興趣缺缺,只這一件事稍微例外,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祖先活該倒霉。

  不過有件事還挺好笑的。他記得那匹著名的木馬,那是為突入堅固的城池想出的把戲。但他並不記得還有第二匹馬。一個念頭帶著不可阻擋的氣勢衝進他腦子裡。

  「打擾一下,」他對衛兵說,「門外的這個,呃,這第二個木頭東西……我猜它多半不是馬吧?」

  「哼,你們當然清楚得很啦,不是嗎?」衛兵道,「你們是間諜嘛。」

  巫師臉上寫滿純真無邪的好奇:「我敢打賭,它形狀比較方,而且還有點小,是吧?」

  「不就是嘛。你們這些渾蛋真沒什麼想像力,嗯?」

  靈思風將兩手在大腿上交疊:「原來如此。」

  「逃啊,」衛兵說,「來啊,只管試試。你們儘管試,看看會有什麼下場。」

  靈思風接著問:「我想你的同伴會把它帶進城裡來吧。」

  衛兵承認道:「有可能。」

  艾瑞克開始竊笑。

  衛兵漸漸意識到遠方似乎有很多人在大聲嚷嚷。某人企圖吹響集結號,可幾個音符之後號聲就汩汩地沉默了下去。

  「聽聲音倒像是有些小衝突,」靈思風道,「人家會奮勇殺敵,聲名大噪,得到長官青睞什麼的,可你卻只能陪著我倆無所事事。」

  衛兵道:「我得堅守自己的崗位。」

  「態度再正確不過了,」靈思風道,「其他人都在英勇戰鬥,保衛婦孺家園,可這又有什麼關係?你只管留下守著我們。要的就是這種精神。他們多半會在城中央的廣場上給你立個碑——如果到時候廣場仍然存在的話。上頭還會刻上『恪盡職守』幾個大字呢。」

  士兵仿佛陷入了深思,與此同時,正門方向傳來木頭粉碎的可怕聲響。

  「我說,」他絕望極了,「如果我只稍微出去一下子……」

  「不用擔心我倆,」靈思風鼓勵道,「我們連武器都沒有呢。」

  「是啊,」士兵道,「謝啦。」

  他留給靈思風一個憂心忡忡的微笑,快步朝躁動的方向跑去。艾瑞克望著靈思風,眼神近乎崇拜:「簡直有點不可思議。」

  「前途不可限量,那孩子,」靈思風道,「正經八百是大兵的腦子,再沒見過比他強的。走吧,咱們逃。」

  「逃哪兒去?」

  靈思風嘆口氣。他不時也嘗試著跟人解釋自己的基本哲學理念,但旁人似乎從來都無法領會其精髓。

  「別操心去哪兒,」他說,「根據我的經驗,時候到了這事兒自然迎刃而解。關鍵詞是逃。」

  上尉小心翼翼地從工事上探出頭去。

  「那不過是個箱子,中士,」他咆哮道,「裡頭連兩個人都塞不進。」

  「請您原諒,長官,」中士神色怪異,顯示他的世界觀在短短几分鐘內已經天翻地覆,「但裡頭至少能裝四個人,長官。它把廢余斯下士的小分隊全給裝下了,長官。我派他們去把它打開來著,長官。」

  「你醉了嗎,中士?」

  中士有些不滿:「還沒有呢,長官。」

  「小箱子是不吃人的,中士。」

  「之後它就開始發怒,長官。您看那大門,都是它乾的。」

  上尉再次從破裂的木塊上方往外瞅。

  他譏諷道:「我猜它是長出腿來,自己走到門那兒去的,對吧?」

  中士咧開嘴,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上尉似乎終於有點明白過來了。

  「說得再對沒有了,長官,」他說,「就是腿。鬼東西好幾百條呢,長官。」

  上尉瞪著他,中士則擺出一張撲克臉。這是下級軍官世代薪火相傳的秘籍,其歷史可以追溯到世上第一隻兩棲動物原型命令地位更低的兩棲原型帶一隊蠑螈去「占領那塊灘頭」的時候。上尉今年十八歲,剛打軍校畢業,門門功課是全優,其中包括經典戰術學、離歌編撰學和軍事語法學;中士五十五歲,沒受過教育,卻花了四十年時間打人與挨打,他的對手包括鷹身女妖、人類、獨眼巨怪、復仇女以及長腿的可怕怪物。上尉老覺得對方在拿自己開心。

  「好吧,我這就去瞧上一瞧,中士……」

  「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長官,請允許我——」

  「等我去瞧過之後,中士,某人就要有麻煩了。」

  中士扔給他一個軍禮,同時預測道:「您說得准沒錯,長官。」

  上尉呸了一聲,然後翻過工事,朝靜靜坐在一片廢墟中央的行李箱進發。中士找到最結實的木料,躲在它後頭坐下,然後堅定地把頭盔往下一拉,遮住了自己的耳朵。

  靈思風偷偷潛行於城中的街道,艾瑞克尾巴似的綴在身後。

  男孩問:「咱們去找艾倫娜嗎?」

  「不去,」靈思風堅定地拒絕,「我們要做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們要找到另一條出去的路,然後我們就從那兒出去。」

  「不公平!」

  「她比你老了好幾千歲!成熟的女人是很有魅力沒錯,可這樣的忘年戀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要求你帶我去見她,」艾瑞克號起來,「退散!」

  靈思風猛地停下腳步,害艾瑞克一頭撞上了他的後背。

  「聽著,」他說,「我們陷進了歷史上最愚蠢的戰爭,隨時都可能有好幾千個當兵的拼起命來,你還想要我幹嗎?難道還指望我找到這個保准名不副實的女人,對她說,嗨,我朋友想知道你是不是願意跟他約個會?哼,我可不干。」靈思風悄悄靠近了城牆上的另一扇大門——它比正門要小,不僅沒人守衛,中間還嵌著另一扇小門。巫師輕輕拉開門閂。

  「這事兒跟咱們半點關係都沒有,」他說,「咱們還沒生下來呢,所以根本不夠年紀參戰。這不關咱們的事,咱們也不會再擾亂歷史的進程,明白?」

  他把門打開,這可幫以弗比的大部隊省了不少事。對方正準備敲門呢。

  戰鬥的喧囂持續了一整天,後世的歷史學家會對此進行詳盡的描述。他們會長篇大論地講述諸如劫持美貌女子、召集艦隊、打造木頭動物,以及英雄之間激戰的故事,同時完全忽略了靈思風、艾瑞克以及行李箱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不過以弗比人倒的確注意到一個奇特的現象:特索托士兵朝自己衝過來時分外地熱情——倒不是說他們對戰鬥有多麼熱衷,更像是急於逃避別的什麼東西。

  關於這場發生在古代克拉奇的大戰,歷史學家還忽略了另一個有趣的事實:此時的戰爭仍舊處於相對原始的階段,打仗只是士兵之間的事,平民百姓還沒給卷進來。基本上大家都知道總有一方會勝出,幾個倒霉的將軍要掉腦袋,大把大把的錢必須進貢給勝利者,然後大家就會趕在農忙前回家去,而那個該死的女人也只能趕緊下定決心,弄明白自己究竟想站在哪一邊。

  於是乎,在特索托的大街小巷,生活一如既往。市民偶爾從打成一團的士兵身旁繞過,或者想法子向對方兜售烤羊肉串;幾個商業頭腦比較發達的傢伙已經著手肢解木馬,準備當紀念品出售。

  靈思風壓根懶得去理解這一切,自顧自地找了間露天咖啡館坐下觀戰。只見交戰雙方在小貨攤之間激烈爭奪,在「橄欖,熟透啦!」的叫賣聲中不時摻雜進傷員的慘叫以及諸如「請當心背後,此處正在格鬥!」的呼喊。

  最讓靈思風難受的是看見士兵撞到顧客後趕緊道歉的場景。而更讓他難受的則是如何解決付帳的問題:他掏出一枚硬幣,可硬幣上刻的那一位連他的曾曾曾祖父都還沒生下來呢。幸虧靈思風巧舌如簧,說服咖啡館老闆相信了未來不過是另一個國家。

  他又對老闆道:「再給這孩子來杯檸檬汁。」

  「我父母都允許我喝葡萄酒來著,」艾瑞克道,「一杯為限。」

  靈思風道:「哄誰呢你?」

  老闆認認真真地抹著桌子,把桌面上的渣滓和溢出的酒水攤成一層薄薄的烤漆。

  他問靈思風:「你們是……來看打仗的?」

  靈思風戒備道:「算是吧。」

  「勸你們別到處晃悠,」店主道,「他們說是個平民把以弗比人放進來的……」他看見一群士兵打旁邊跑過,趕忙加上一句,「當然我本人對以弗比人沒有任何意見,要我說,他們都是些好傢夥。據說那是個外鄉人,這可是作弊,居然讓平民摻和。有些人正找那傢伙呢,準備好好跟他說道說道。」他抬手做個砍頭的動作。

  靈思風盯著對方的手,就像被催眠了似的。

  艾瑞克張開嘴,緊接著又尖叫一聲,握緊了自己的腳踝。

  靈思風問:「他們知道那人長啥樣不?」

  「不知道吧。」

  靈思風心情好轉不少:「嗯,願他們好運。」

  「這孩子是怎麼了?」

  「抽筋。」

  等老闆回到櫃檯背後,艾瑞克壓低嗓門控訴道:「你也沒必要踹我啊!」

  「必要嘛的確沒有,我那完全是出於自願。」

  一隻手重重地落在靈思風肩上。他扭頭,抬眼,正對上一位以弗比的中士。站在中士身旁的士兵道:「就是他,長官。我敢賭上一年份的鹽巴。」

  「誰能想得到呢?」中士送給靈思風一個邪惡的微笑,「跟咱走一趟吧,老夥計。頭兒要跟你嘮嘮。」

  世人有的青睞亞歷山大大帝,有的青睞大力士赫拉克勒斯,還有人常把赫克托耳、呂山德之類的大英雄掛在嘴邊。[15]事實上,多元宇宙的歷史裡充滿了這種耳朵活像花椰菜,只會耍刀弄劍的傢伙,而大家也總說他們的好話,至少當他們就在附近時如此,理由自然是出於安全考慮。有些指揮官只能想出諸如「點五千弟兄朝敵人沖」一類的戰術,那些較為深思熟慮的指揮官則會說「咱們不如造他匹大木馬,等他們圍在周圍等咱出來的時候,就偷偷從後門溜進去」。可人們似乎更敬重前者,同時認定後者只比普通的小混混略強些,連一點小錢也不能放心借給他們。想想實在挺逗的。

  原因嘛,就在於第一種指揮官大多是勇士,但在戰略戰術上,膽小鬼卻要強得多。

  靈思風被拖到了以弗比的頭頭腦腦跟前。這些人將指揮所設在城市的主廣場,此刻正監督猛攻特索托中心要塞的行動。不過以弗比人離勝利還遠得很,因為要塞建在叫人頭暈目眩的小山上,而防守的一方正努力往下扔石頭。

  靈思風抵達時對方正討論戰略戰術,他們似乎已經達成了共識:只要能多多派人衝鋒陷陣,總會有足夠的士兵躲過石頭雨,拿下要塞。其實這基本就是世上一切軍事思想的理論基石了。

  見靈思風和艾瑞克走近,衣著最為鮮亮的幾個軍官略抬抬眼,旋即又轉開了視線,那目光分明表示就連蛆蟲也比他倆更有意思些。只一個人對他倆仿佛有些興趣,而這人看上去壓根不像當兵的。儘管一身鎧甲,照例邋邋遢遢,頭盔上的羽毛也像是畫過油畫,可他瘦骨嶙峋,渾身上下的軍人氣質不比鼬鼠更多。他的臉倒是叫人微覺眼熟,靈思風覺得對方長得還蠻帥。

  相較於其他人的視若無睹,他對兩人的態度已經算是熱情洋溢。

  眼下他正癱在椅子裡,餵行李箱吃三明治。

  「哦,哈囉,」他陰沉沉地招呼道,「是你們啊。」

  這幾個字里包含的信息量極為豐富,要取得同樣的效果他也可以說:今晚真是漫長,從造木馬到輪值洗衣服,全都得我一手操辦,這些蠢貨的用處不比橡膠錘子大。我一開始就不願意來這鬼地方,現在又加上了你們倆。哈囉,你們。

  他指指行李箱,對方滿懷期待地張開了箱蓋:「你的?」

  「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麼說,」靈思風警惕地回答道,「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不管它幹了什麼,我可沒錢賠。」

  「小東西還挺逗的,嗯?」那人道,「我們看見它把五十個特索托兵趕到了角落裡。它幹嗎這麼幹,依你看?」

  靈思風腦子轉得飛快:「它天賦異稟,只要有人想傷害我,它立馬就能知道。」說完他朝行李箱瞪過去,仿佛那是只脾氣暴躁的淘氣寵物,平時無惡不作,見人就咬,可臨到警察上門時這老東西卻突然開竅,往地上一滾扮起了乖狗狗。

  「當真?」那人並不怎樣吃驚,「魔法,對吧?」

  「沒錯。」

  「木頭裡的什麼東西?」

  「沒錯。」

  「那幸好咱沒拿那玩意兒造木馬。」

  「沒錯。」

  「你們是怎麼跑到馬里去的?魔法?」

  「沒錯。」

  「我猜也是。」他又扔給行李箱一塊三明治,「你們打哪兒來?」

  靈思風決定實話實說:「未來。」這答案並沒有招來他預料中的反應,對方只點了點頭。

  「哦。」他說,然後又問,「我們贏了沒有?」

  「贏了。」

  「哦。我猜你可能不記得什麼賽馬的結果吧?」那人問時並沒抱太大希望。

  「不記得。」

  「早料到了。為什麼給咱開門?」

  靈思風本想說自己歷來就是以弗比政治立場的堅定支持者,卻又覺得不大對頭,於是決定再次嘗試實話實說。對他而言這無疑是種全新的行動策略,很值得多加試驗。

  他說:「我在找出去的路。」

  「想逃跑。」

  「沒錯。」

  「好樣的。當時那情形,不跑是傻子。」他看眼艾瑞克,發現男孩正盯著那群圍在桌邊熱烈討論的軍官。

  「你,小子,」他問,「長大想當兵不?」

  「不想,長官。」

  那人高興了些:「正是當兵的料。」

  艾瑞克補充道:「我想當太監。」

  靈思風的腦袋像被人拽住似的緩緩扭過去。

  「為什麼?」他剛問完就想到了答案,正好同艾瑞克異口同聲:「因為可以整天待在後宮裡。」

  軍人咳嗽幾聲。

  他問:「你不會是這孩子的老師吧?」

  「不是。」

  「你覺得有沒有人跟他解釋過關於……」

  「沒有。」

  「也許我該找個中士跟他聊聊?那些傢伙的語言天賦簡直不可思議,包管讓你大吃一驚。」

  靈思風道:「准能對他大有好處,依我看。」

  那人拿起頭盔,嘆口氣,朝領二人過來的中士點點頭,又撫了撫破破爛爛的披風,想把褶皺按平。

  他說:「我好像是該訓你們一頓,還是什麼的。」

  「什麼理由?」

  「糟蹋了戰爭,似乎是。」

  「糟蹋了戰爭?」

  那人嘆口氣:「來吧,咱們出去走走。中士,你也來,再找倆弟兄,謝謝。」

  一塊石頭從高處呼嘯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見鬼,他們可以在那上頭堅持好幾個星期。」那人面色陰沉,邊走邊說,行李箱耐心地跟在他們身後。「我叫拉瓦勒烏斯,你們呢?」

  艾瑞克道:「他是我的惡魔。」

  拉瓦勒烏斯揚起半邊眉毛,在他來說這已經算是極端訝異的表現了。

  「嗯?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如果我想潛入什麼地方,他是不是特別在行?」

  艾瑞克道:「他比較擅長潛出。」

  「啊。」拉瓦勒烏斯停在一棟建築旁。他把手揣在口袋裡來回走了幾步,又用涼鞋在石板上敲敲打打。

  過了一會兒,他說:「中士,我想這兒就行。」

  「聽你的,長官。」

  中士領著手下人開始搬石頭。「瞧瞧那群人,嗯?」拉瓦勒烏斯繼續跟靈思風聊天,「就是圍在桌邊的那一群。個個都挺勇敢,這我承認。可你瞧他們整天琢磨的都是些什麼事兒:紀念獲勝的雕像上自己該擺個什麼姿勢啦,歷史學家可別把我的名字拼錯了啦。我們圍困這鬼地方多少年了。再增兵,他們就只會說:你知道嗎?他們其實享受得很呢!我意思是,說到底,誰在乎呢?要我說,咱們趕緊完事回家去才是正經。」

  中士報告說:「找到了,長官。」

  「好。」拉瓦勒烏斯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可以,」他搓搓手,「把這事兒了結,然後咱們今晚就能早點休息。願意陪我一起來嗎?你的寵物沒準兒能派上用場。」

  靈思風疑慮重重道:「我們準備幹嗎來著?」

  「不過是跟人碰個面。」

  「危險嗎?」

  一塊石頭砸穿了附近一棟建築的房頂。

  「不,其實沒什麼危險,」拉瓦勒烏斯道,「我指的是跟留在這兒相比。而且如果剩下的那些傢伙想發動衝鋒,你知道,如果他們真刀實槍地幹起來……」

  洞底下是條地道,地道蜿蜒片刻,很快出現了一段階梯。拉瓦勒烏斯溜達著往前走,不時踢一腳掉落在地上的石塊,仿佛跟它們有什麼私人恩怨似的。

  「呃,」靈思風問,「這是去哪兒的來著?」

  「哦,不過是通到堡壘中心的秘密通道罷了。」

  「知道嗎?我早料到了,」靈思風道,「我對這種東西有種本能。我猜最最高層的特索托人都在那上頭吧,是不是?」

  拉瓦勒烏斯一步步往上爬:「希望如此。」

  「還有許許多多衛兵吧?」

  「好幾打,我猜。」

  「而且訓練有素?」

  拉瓦勒烏斯點點頭:「最強的。」

  「而我們正沖那邊走。」靈思風下定決心要把整個計劃的恐怖之處完全發掘出來,就像牙痛的人忍不住要去舔齲齒似的。

  「沒錯。」

  「我們一共六個。」

  「再加上你的箱子,當然是。」

  「哦,是啊。」靈思風在黑暗中做個鬼臉。

  中士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嘴湊到他耳邊。

  「別為隊長擔心,先生,」他說,「大陸最強的軍事首腦就數他了。」

  「你咋知道的?難道有人看見過他的腦子?」靈思風問。

  「你瞧,先生,關鍵就在於,他想把事兒解決了,又不想任何人受傷,尤其是他自己,所以他才想出木馬那種招的,先生。還有行賄啊啥的。昨晚咱換了平民的衣裳,溜進來跟王宮一個打掃衛生的狠狠喝了一頓,你瞧,然後就鬧明白了這條地道的事兒。」

  「好吧,可這是秘密通道!」靈思風道,「另一頭絕對少不了衛兵什麼的!」

  「沒有的,先生。他們用那地方儲存做衛生的工具呢,先生。」

  前方傳來叮噹一聲,拉瓦勒烏斯踢翻了拖把。

  「中士?」

  「長官?」

  「趕緊把門打開,行不?」

  艾瑞克扯扯靈思風的袍子。

  「怎麼?」靈思風不耐煩道。

  艾瑞克低聲問:「你不會不知道拉瓦勒烏斯是誰吧?」

  「這個嘛……」

  「他是拉瓦勒烏斯!」

  「誰來著?」

  「你就沒學過經典?」

  「不會又是咱們該記而沒記住的賽馬結果吧?」

  艾瑞克翻個白眼。「拉瓦勒烏斯是攻陷特索托的人,特別狡猾,」他說,「然後他又花了十年才回到家,跟什麼魔女啊,海妖啊,性感的女巫啊,有各種各樣的冒險經歷。」

  「難怪你對他這麼有研究。十年,嗯?他住哪兒?」

  艾瑞克熱情地解說道:「離這兒大約兩百英里。」

  「老愛迷路,他是不是?」

  「而且他到家以後還揍了追求他老婆的男人。他的愛犬認出了他,然後就死了。」

  「哦,天哪。」

  「它把他的涼鞋銜在嘴裡十五年,就是因為這個才死的。」[16]

  「真可惜。」

  「你知道嗎,惡魔?這一切都還沒發生呢。咱們可以幫他省下好多麻煩!」

  靈思風想了想:「首先可以叫他換個能幹點兒的領航員。」

  只聽「嘎吱」一聲,當兵的把門弄開了。

  「全員列隊,或者這之類的什麼破命令,天曉得那是怎麼說的,」拉瓦勒烏斯道,「魔法箱子請走前面。除非絕對必要別殺人,儘量不要損壞東西。好,前進。」

  門後是一條走廊,一根根柱子分列兩側。遠處隱隱傳來說話聲。

  眾人躡手躡腳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最後來到一面厚厚的帘子跟前。拉瓦勒烏斯深吸一口氣,掀開帘子大步上前,張口就是預先準備好的長篇大論。

  「我說,你們仔細把話聽清楚,」他說,「我可不希望有什麼不愉快的意外,也不想聽到任何人喊衛兵什麼的。事實上喊什麼我都不想聽。我們只管帶那姑娘回家去,家嘛,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那是自己該待的地方。要有誰不聽勸,我就真的只能拿劍對付你們大家了,而我是從來最恨這種事的。」

  他的聽眾並沒有顯出很害怕的樣子,這主要是因為所謂聽眾不過是一個坐在馬桶上的小孩。

  拉瓦勒烏斯在腦子裡換過擋,毫無凝滯地往下接:「但另一方面呢,如果你不告訴我其他人都在哪兒,我就要請這邊這位中士狠狠揍你一頓屁股。」

  小孩從嘴裡掏出拇指。

  「媽咪在照顧卡西,」他說,「你是皮寇先生嗎?」

  拉瓦勒烏斯道:「恐怕不是。」

  「皮寇先生傻得很,」小孩收起拇指,以經過徹底研究的架勢作出總結性發言,「皮寇先生是大便。」

  「中士?」

  「長官?」

  「守好這孩子。」

  「遵命,長官。下士?」

  「中士?」

  「管住這小子。」

  「遵命,中士。列兵阿基耶洛斯?」

  小兵聲音陰鬱,心中早有了不祥的預感:「在,下士。」

  「搞定這東西。」

  列兵阿基耶洛斯環顧四周,發現周圍只剩下靈思風和艾瑞克。儘管從任何意義上講平民都處在金字塔的最底層,地位比團里的驢子還低些,然而這兩人卻神色堅毅,表明他們絕不準備接受任何命令。

  拉瓦勒烏斯晃到房間盡頭,把耳朵湊到另一面帘子背後。

  「他的未來咱們全知道,咱們都能告訴他,」艾瑞克壓低嗓門道,「他曾經——我是說,他馬上就要——遇到各種各樣的事——船難,魔法,船員變成動物,等等。」

  靈思風道:「沒錯,我們可以建議他『走路回家』。」

  帘子「嗖」一聲掀開。

  帘子背後有個女人——身著黑色長裙,唇上還有幾絲黑須,稍顯年老色衰,但胖嘟嘟的,並不難看。好些體積不等的小孩正往她身後躲,靈思風數了數,至少七個。

  艾瑞克問:「這是誰?」

  「呃,」靈思風道,「我猜她多半是特索托的艾倫娜。」

  「別傻了,」艾瑞克悄聲道,「她一看就是當媽的。艾倫娜年輕多了,而且身材……」他的聲音低下去,一隻手左右起伏,比畫出女人的曲線。根據他描繪的體形,此人恐怕很難保持平衡。

  靈思風竭力躲避中士的目光。

  「嗯,」他有些臉紅,「那個,你瞧,呃,你說得一點沒錯,可是呢,那個,圍城不是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了嘛,中間還有這樣那樣的事兒,對吧。」

  「這跟那個有什麼關係,」艾瑞克堅定地說,「經典里從沒提到什么小孩。書上說她總是徘徊在特索托的高塔之上,哀悼自己失去的愛人。」

  「嗯,沒錯,我猜她是會哀悼一小會兒,」靈思風道,「只不過,你明白,哀悼總也得有個限度,再說那些塔上肯定也冷得很。」

  中士點點頭:「徘徊也是能要命的。」

  拉瓦勒烏斯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女人,然後朝對方鞠了一躬。

  他說:「我猜你知道我們的來意吧?」

  艾倫娜直截了當地說:「要是你們敢動孩子,我就尖叫。」

  拉瓦勒烏斯再次展現出自己除作戰之外的另一項天賦:一旦打好腹稿,他就絕不浪費。

  「美麗的少女啊,」他開口道,「我們戰勝了無數艱難險阻,只為營救你逃出牢籠,與你心愛的人……」他結巴了一下,「……你心愛的那些個人……呃,事情真是全亂套了,不是嗎?」

  「我也沒辦法,」艾倫娜道,「圍城好像永遠沒個完的時候,瑪瑟陵姆國王又那麼和氣,再說我原本就不怎麼喜歡以弗比……」

  「其他人呢?那些特索托人,我指的是除你之外的那些。」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他們全去城垛上扔石頭了。」

  拉瓦勒烏斯滿臉絕望地抬起胳膊:「你難道就不能,比方說,偷偷遞張紙條什麼的給咱們嗎?或者發張請帖,叫咱們來參加隨便哪個小孩的洗禮?」

  「可你們好像都很享受,不是嗎?」

  拉瓦勒烏斯轉過身,拉著一張臉聳聳肩。「好吧,」他說,「得,沒問題。我就是樂意背井離鄉,跟一群豬腦袋在沼澤地里待上十年。反正家裡也沒什麼要緊事不是,只不過有個巴掌大的國家等我統治罷了。好吧。咱們還是趕緊動身的好,反正我是不曉得這事兒該怎麼跟大夥解釋,」他苦哈哈地抱怨道,「他們都那麼享受呢。多半會搞個天殺的大派對,好好樂和一場,再喝個酩酊大醉,他們就愛幹這個。」

  他看了一眼靈思風和艾瑞克。

  「你們就直接告訴我接下來會怎麼樣好了,」他說,「我敢說你們知道。」

  靈思風道:「嗯。」

  「整座城燒成了白地,」艾瑞克道,「尤其是那些個高塔。」他又悶悶不樂地加上一句:「我都還沒來得及瞅上一眼呢。」

  拉瓦勒烏斯問:「誰燒的?他們的人還是我們的人?」

  艾瑞克道:「我想是你們的人。」

  拉瓦勒烏斯嘆口氣:「聽著倒像是那些傢伙的風格。」他轉身面對艾倫娜。

  「咱們的人——錯了,我的人——準備放火燒城,」他說,「聽上去英雄氣概十足,正是他們愛乾的那種事兒。你最好還是跟我們走,帶上孩子,就當全家出門郊遊好了,怎麼樣?」

  艾瑞克把靈思風的耳朵扯到自己嘴邊。

  「這是開玩笑,對吧?」他說,「她根本不是那個美麗的艾倫娜,你們拿我尋開心呢,對不?」

  「熱血青年的通病,」靈思風感嘆道,「過了三十五誰都得走下坡。」

  中士道:「全是麵食吃多了惹的禍。」

  「可書上說她是最美最美的……」

  「啊,好吧,」中士道,「如果你連書上的話也信……」

  「事實上,」靈思風趕緊插進來,「這就是所謂藝術衝突的需要。想想看,如果人家說她性格挺討喜,只要光線合適,看上去還算漂亮,那誰還會對這場戰爭感興趣?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艾瑞克都快哭了。

  「可書上說她的臉能發動千軍萬馬開戰……」

  靈思風道:「這就是所謂隱喻啦。」

  中士熱心地解釋道:「也就是瞎說。」

  「再說經典里的話你也不能全信,」靈思風補充道,「它們只管拿傳奇故事賣錢,從不核對事實。」

  與此同時,拉瓦勒烏斯與艾倫娜正吵得不可開交。

  「好吧,好吧,」他說,「願意留下隨你高興。跟我什麼相干?喂,你們幾個,咱們走。你在幹嗎,列兵阿基耶洛斯?」

  小兵解釋道:「我在當馬。」

  「他是大便先生。」戴著阿基耶洛斯頭盔的小孩說。

  「好吧,等你當完了馬,就去給咱找盞油燈。我的膝蓋在那地道里被撞夠了。」

  特索托上方火光沖天,把中軸向的天空染成一片暗紅。

  靈思風和艾瑞克下到海邊,坐在一塊石頭上靜靜觀賞。

  過了一會兒艾瑞克道:「挺逗的,剛才,就是你絆在行李箱上,把油燈打翻的時候。」

  靈思風不想多說:「沒錯。」

  「讓你不由得要想,歷史總能想出辦法,該怎樣就怎樣。」

  「沒錯。」

  「不過還算好,你的行李箱救了大夥。」

  「沒錯。」

  「小孩全騎在它背上,那模樣真逗。」

  「沒錯。」

  「大家似乎都很滿意。」

  反正交戰雙方都很滿意,誰也懶得問平民是什麼意見,因為那些人對戰爭的看法總歸是靠不住的。至於軍人嘛,至少在有一定級別的軍人中間,到處都有人互相拍著肩膀,吹著牛,快快活活地交換盾牌。雙方似乎達成了共識:這場仗吧,有火,有圍城,有戰艦,有木馬,全都齊活了,真真算得上一場好仗。歡快的歌聲四處飄蕩,在葡萄酒一般的深色海面上引起陣陣回音。

  「聽聽這些傢伙,」拉瓦勒烏斯從以弗比戰艦投下的陰影中鑽了出來,「接下來肯定就是大合唱《費洛德耳弗斯的舞會》,非得唱上十五遍不可,不信等著瞧。腦袋吊在褲襠上的傻貨實在太多了。」

  他在石頭上坐下,氣哼哼地補罵道:「一群渾蛋。」

  艾瑞克問:「你覺得艾倫娜能不能跟她男朋友解釋清楚?」

  「我看行,」拉瓦勒烏斯道,「女人一般都有這本事。」

  艾瑞克道:「可她結了婚總是賴不掉的,而且還生了好多孩子。」

  拉瓦勒烏斯聳聳肩:「不過是一時被激情沖昏了頭。」他朝靈思風使個眼色。

  「嘿,你,惡魔,」他說,「我想跟你私下說兩句,如果方便的話。」

  他領著靈思風往泊船的地方走,雙腳重重踏在潮濕的沙地上,看樣子似乎擔著許多心事。

  「我今晚就動身回家,趁漲潮的時候,」他說,「打完了仗,再留下也沒什麼意思了。」

  「好主意。」

  「要說我最恨什麼,那就是航海,」拉瓦勒烏斯一腳踹在離自己最近的船上,「淨是些蠢貨來回折騰,瞎吵吵,你明白?拉這個,降那個,再把那一個升起來。而且我還暈船。」

  靈思風十分同情:「我也暈,暈高。」

  拉瓦勒烏斯又踹了船一腳,內心顯然充滿掙扎。

  「關鍵是,」他可憐巴巴地說,「你不會碰巧知道我能不能平安到家吧,啊?」

  「什麼?」

  「不過幾百英里路,花不了多少工夫,對吧?」拉瓦勒烏斯像燈塔一樣渾身散發出焦慮。

  「哦。」靈思風看看對方的臉。十年,他暗想。要遇上長翅膀的那啥,還有海怪,一連串的怪事。可話說回來,知道了對他又能有什麼好處?

  「你會平安到家的,」他說,「這事兒誰都知道。人家拿你回家的事兒寫出了好多傳奇故事。」

  「噗,」拉瓦勒烏斯往船身上一靠,摘下頭盔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可算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跟你說,我一直擔心神沒準兒對我懷恨在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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