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浮士德

2024-10-09 10:03:46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死神的蜜蜂又大又黑,它們嗡嗡地低飛,把蜜儲進蜂房裡。蜂蠟雪白,好像聖壇上的蠟燭;蜂蜜濃黑如子夜,黏稠似罪惡,甜美如糖漿。

  誰都知道八原色混合就形成了白色,不過只有少數人才能看出八種不同的黑。死神的蜂箱就放在這座黑色花園裡,下方是黑色的草叢,上方是盛開著黑色鮮花的古老枝丫。至於這些樹結出的果子,這麼說吧,多半也不會是紅的。

  草地剛修剪過,眼下並不算高。割草的鐮刀倚在長滿瘤子的梨樹幹上。死神用光禿禿的指骨輕輕拎起巢框,他正在檢查自己的蜜蜂。

  幾隻蜜蜂嗡嗡地環繞在他周圍。死神也跟其他養蜂人一樣戴著面紗,倒不是怕被叮著,只不過蜜蜂有時會飛進他的骷髏頭裡打轉,害他頭痛。

  灰暗的光線照亮了他那存在於現實夾縫中的小小世界,他對著光舉起一片巢框,突然感受到一絲最最微不足道的震顫。蜂箱內升起陣陣嗡嗡聲,一片樹葉飄曳而下。須臾間,一絲微風從花園中穿過,而這實在是詭異至極——在死神的國度,空氣從來都是溫暖而靜止的。

  有片刻工夫,死神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什麼:

  一陣飛奔的腳步聲,一聲「不」,一個聲音在心裡琢磨著:哦見鬼!哦見鬼!我死定了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死神是全宇宙最古老的造物之一,自有其獨特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模式,凡夫俗子根本無從理解。然而他同時也是個稱職的養蜂人,因此他先是輕輕將巢框放回蜂箱,又蓋好了箱蓋,這才作出反應。

  死神大步穿過黑黝黝的花園,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摘下面紗,小心翼翼地抖落幾隻迷失在顱骨深處的蜜蜂,然後進了書房。

  

  他在書桌前坐下,又一陣風颳過,令架子上的那些沙漏叮噹作響;大廳里,巨大的掛鍾恪盡職守,不斷將時間切割成易於處理的小塊,可就連它也不免腳下一滯。

  死神嘆口氣,將目光聚焦。

  無論怎樣的距離和危險都阻擋不了死神的腳步。事實上,危險越大,他反倒越可能已經去過那地方了。

  他的視線穿過時空的迷霧。

  哦,他說,是他啊。

  夏季,午後,安卡-摩波。這座城市通常是碟形世界最繁華、最喧囂的所在,若論擁擠程度,更是世上首屈一指。可現在,銳利的陽光完成了無數侵略者、好幾次內戰和宵禁都望洋興嘆的偉業:雙城平靜下來了。

  狗躺在滾燙的陰涼里直喘氣。安卡河從來都稱不上活躍,如今更只在河堤間緩緩滲著,仿佛被熱氣吸乾了精氣神。街道上空空如也,熱得活像烤箱。

  安卡-摩波從未被敵人占領過。好吧,嚴格來說這話並不準確,其實它被占領過好多回。雙城很歡迎出手闊綽的野蠻人侵者,用不了幾天,侵略者就會發現自己的坐騎稀里糊塗地換了主人,兩個月之內他們就會化身為城裡諸多少數民族中的一員,彼此間的差異只剩下天書一樣的文字和有民族風味的特色小吃店。

  然而熱浪包圍雙城,戰勝城牆,像裹屍布一般蓋住了顫抖的街道。在大噴燈似的太陽底下,刺客累得殺不動人,盜賊也變成了誠實的公民。在最高的魔法學府看不見大學,巫師們躲在爬滿常春藤的堅固校舍內,尖頭帽遮住臉打著瞌睡。就連蒼蠅也筋疲力盡,懶得再往窗玻璃上撞。城市在午睡,等待太陽落山,等待夜晚帶來轉瞬即逝、沉悶炎熱的中場休息。

  只有圖書管理員挺涼快;不僅涼快,他還蕩來蕩去好不快活。

  這是由於他身處看不見大學圖書館的地下室,還在屋裡吊上了繩子和繩圈——此處的藏書都屬於較為——呃,情色[1]的類型,非得儲存在一缸缸碎冰塊里不可。圖書管理員就在大缸上方冰涼的水汽里蕩來蕩去,十分愜意。

  每本魔法書都擁有自己的生命,其中一部分精力特別旺盛,光鎖在書架上遠遠不夠,必須把書頁釘死,或者把整本書夾在鋼板中間。至於專供行家品鑑的密宗性學魔法,它們只能存放在溫度極低的水裡,免得自燃起來燒焦了異常樸素的封面。

  圖書管理員前前後後地晃著,一臉安詳地在水缸上方的水汽里打著瞌睡。

  突然憑空冒出一串腳步聲,那響動仿佛直接擦刮著靈魂;它從房間這頭沖向另一頭,最後消失在牆裡。遠遠地傳來一聲微弱的尖叫,聽著仿佛是在說:哦神啊哦神啊哦神啊!就是現在,我要死了。

  圖書管理員驚醒過來,手一松,「撲通」一聲落進水裡。他身下存放的是由「一位淑女」所著的《供高級學員使用的密宗性事之樂(插圖版)》。幾英寸深的溫水,就是阻隔在他與自燃之間的唯一屏障。

  假如圖書管理員身為人類,結局難免會十分悽慘,所幸他目前是只紅毛猩猩。圖書館內純粹的魔法四處遊走,意外事故層出不窮,大家見怪不怪。其中一場事故尤其厲害,把管理員變成了類人猿。能在有生之年脫離人類大家庭的人並不多,因此儘管不斷有人企圖將他變回人類,圖書管理員卻始終如一地堅決抵制。鑑於他是全宇宙唯一一個能用腳撿書的管理員,大學也就沒有過分堅持。

  這還意味著他所青睞的異性形象也與過去大相逕庭:如今想吸引他的目光,最好長得像一袋在舊內胎里滾過的黃油。因了這份運氣,這回他只輕度燒傷,略微頭疼,此外還對黃瓜產生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過下午茶時間後他就恢復了正常。

  在上方的圖書室,那看不見的腳步一路狂奔,穿過書架消失了——或者說消失得越發徹底了。魔法書驚詫莫名,窸窸窣窣地抖動起書頁。

  安卡-摩波漸漸從夢中醒來。某種看不見的物體高聲叫嚷著,出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在身後留下一連串破壞的痕跡。它所到之處,凡事都起了變化。

  在能工巧匠街,一個算命女人聽見腳步聲穿過自己的臥室,結果發現桌上的水晶球變成了玻璃小球,裡頭還有迷你農舍和雪花。

  在破鼓酒館一個安靜的角落,夜之女巫迪奧姆與紅髮潑婦赫瑞娜和紅·斯卡隆兩位女冒險家正圍坐在桌邊,準備說說姑娘家的私房話,再打上幾局撲克。結果幾人的酒都變成了黃色小象。

  「全是大學那些巫師搗的鬼,」酒保匆忙給她們換了杯子,「真該禁止他們這麼幹。」

  時鐘走過午夜。

  巫師議會的成員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彼此對望。他們也覺得這事兒應當禁止,尤其是在允許它發生的人並不是他們自己的情況下。

  終於,新任校長伊茲洛力斯·攪拌掩下一個哈欠,坐直身子,竭力展現出領袖應有的派頭。他知道自己不是當校長的料,而且打心眼裡不願攬這差事。攪拌今年九十八歲,能活到如此高壽,全憑一輩子謹慎小心,從沒擋過任何人的道。他原指望埋首學術研究了此殘生,好好寫完七卷本的專著《論庫大陸求雨儀式中某些鮮為人知的方面》——在他看來,這主題再理想不過,因為涉及的儀式從來只在庫大陸有效,而那片大陸幾千年前就已經滑進了大海里[2]。問題在於近年來校長的壽命似乎都不很長,以至於巫師們竟個個謙恭有禮,一起收斂了對這一位置的天然野心。某天清晨,攪拌下樓後,發現所有人都改口稱他為「大人」,他花了好幾天工夫才鬧明白個中緣由。

  他覺得頭疼,他覺得自己好幾個星期之前就該上床睡覺。但職責所在,他不能沉默。

  他開口道:「先生們——」

  「對——頭。」

  「抱歉,還有猴——」

  「對——頭。」

  「我指的當然是類人猿——」

  「對——頭。」

  校長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努力找回自己的思路。當然了,圖書管理員歷來就是大學議會的既定成員,而大家也沒能找到任何關于禁止紅毛猩猩參加議會的規定,儘管他們私底下可沒少花工夫。

  「多半是鬧鬼,」他猜測道,「大概是某種幽靈。一個簡單的儀式就能解決,只需要鈴鐺、書和蠟燭。」

  庶務長嘆了口氣:「我們已經試過了,校長大人。」

  校長朝他傾過身去:「嗯?」

  「我說的是,我們已經試過了,校長大人,」庶務長衝著老頭的耳朵抬高了嗓門,「就在晚飯之後,還記得不?用的是漢普普特普的《螞蟻學名》,還搖了老湯姆[3]。」

  「試過了,嗯。管用吧,啊?」

  「不管用,校長大人。」

  「嗯?」

  「再說了,過去幽靈從沒找過咱的麻煩,」高級導師道,「巫師壓根就不去鬧鬼的地方。」

  校長努力自我安慰。

  「沒準兒只是自然現象,」他說,「也許是哪處的地下水,或者地殼運動。說不定是下水道里的什麼東西——能發出各種怪裡怪氣聲音的那種,你們知道的,只要風向剛好合適。」

  他靠在椅背上燦爛地微笑。

  議會的其他成員交換著眼色。

  庶務長滿臉疲憊:「下水道不會發出跑路一樣的聲音,校長大人。」

  高級導師道:「除非有誰忘記擰緊水龍頭。」

  庶務長瞪了他一眼。那個尖叫的東西從他房裡狂奔而過時,庶務長正在泡澡,他可不想重溫那樣的經歷。

  校長沖他點點頭:「這不就結了。」說完他就睡了過去。

  庶務長默默地望著校長。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摘下老頭的帽子,幫他墊在腦袋底下。

  「如何?」他疲憊地問,「誰還有什麼想法嗎?」

  圖書管理員舉手要求發言:「對——頭。」

  「對,幹得漂亮,好小子,」庶務長敷衍道,「還有人嗎?」

  其他巫師紛紛搖頭,紅毛猩猩沖他怒目而視。

  「這是現實的材質發出的震顫,」高級導師道,「沒別的。」

  「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哪裡知道,除非咱們試試古老的——」

  「哦不,」庶務長道,「別提那個,拜託你。那實在太危——」

  他的話被一聲尖叫攔腰截斷。聲音從房間的另一側升起,以都卜勒波的形態沿會議桌前進,其間還伴隨著紛雜的腳步聲。巫師們各自尋找掩護,椅子全被掀翻在地。

  燭火拉長成細細的第八色火舌,隨即熄滅。

  之後是一片寂靜——每當出現特別怕人的噪聲,這種寂靜總是尾隨而至。

  庶務長說:「好吧,我投降。咱們就試試阿示克恩。」

  在八個巫師所能施行的儀式里,阿示克恩是最開不得玩笑的。它能召喚死神,死神自然對任何地點發生的大小事件全都一清二楚。

  可巫師對它卻也並不如何熱衷,這是因為高級巫師通常都年紀一大把,當然不願把死神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儀式於午夜時分在學校大廳舉行,耗費了無數的薰香、蠟燭、符文和魔法圓圈。嚴格說來這些都不是必需品,但卻能帶給巫師些許心理安慰。他們施展魔法,吟唱咒文,召喚的咒語也認認真真地念過了。

  巫師們盯緊八元靈符,然而靈符中央始終空空如也。片刻之後,一圈身著長袍的身影開始竊竊私語。

  「準是什麼地方搞錯了。」

  「對——頭。」

  「也許他出門去了。」

  「或者眼下正忙著……」

  「我們是不是可以就這麼算了,回去睡覺?」

  咱們這是等誰呢,究竟?

  庶務長慢吞吞地轉過身,面對站在自己旁邊的身影。巫師的長袍很容易辨認,因為上面總是綴滿了亮片、魔符、毛皮和蕾絲邊,內部通常還裝著一大坨巫師。眼前的袍子卻很不一樣,它的顏色非常黑,看材質仿佛只是為了經久耐用。袍子的主人也與尋常的巫師不同:就他那模樣,寫本減肥教材准能大賣特賣。

  死神望著紅毛猩猩,禮貌的眼神中掩不住一絲興味。

  「呃,」庶務長道,「事實上,其實,那個,呃,你應該在圈子裡頭才對。」

  實在抱歉。

  死神大步走到屋中央,儀態十分莊重,他滿懷期待地看看庶務長。

  那套「哦邪惡的魔鬼」什麼的就省了吧?

  庶務長道:「我們沒有打擾到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對某人而言也算是挺重要的。

  「呃……呃……我們召喚你來的原因,哦!邪惡的——大人,原因是……」

  是靈思風。

  「什麼?」

  你們召喚我來,想問的問題的答案是——靈思風。

  「可我們還沒把問題說出口呢!」

  答案依然不變,是靈思風。

  「聽著,我們想知道的是……是什麼引起了這一陣的……」

  死神裝模作樣地從鐮刀刀鋒上拈起幾顆看不見的微粒。

  校長抬起坑坑窪窪的手,在耳邊捲成一個擴音筒。

  「他說啥?拿棍子的這傢伙是誰?」

  「是死神,大人。你知道的。」

  「告訴他咱啥也不買。」老巫師揮舞著法杖道。

  庶務長嘆了口氣:「是我們召喚他來的,校長大人。」

  「當真?咱們召喚他幹嗎?傻得沒邊了不是?」

  庶務長好不尷尬地沖死神咧咧嘴。他本想請死神體諒校長年事已高,但卻又意識到對眼前這位說這話純屬浪費唾沫。

  「我們說的可是巫師靈思風嗎?就是帶著一口……」庶務長打個哆嗦,「長著腿的鬼箱子的那個?可魔法師大戰那回他已經給炸沒了[4],不是嗎?」

  炸進了地堡空間,現在他正努力想回家來。

  「有可能嗎?」

  前提是需要匯集一系列異乎尋常的條件,還必須以某些出乎意料的方式削弱現實。

  「可能性不大,對吧?」庶務長焦急地問。那些公開宣稱自己在某件事事發期間正巧去姑媽家住了兩個月的人,總是極其害怕某些人會突然冒出來,錯誤地指認自己當時並沒有住在姑媽家,並且基於這些錯誤的認知,認定自己做了某些既然身在姑媽家就根本不可能做出來的事情。

  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死神道,正好百萬分之一。

  「哦,」庶務長心頭一塊巨石落地,「哦天哪,多可惜。」他的心情明顯好轉,「當然了,那噪聲的確挺煩人。不過很不幸,我猜他是活不長的。」

  有這個可能,死神淡淡地說,不過我敢肯定,你們總不會希望我從今往後在這一領域發布確切信息吧。

  「不!不!當然不是,」庶務長急忙否認,「行,好吧,非常感謝。可憐的傢伙,多麼可惜,但咱們也沒法子。對這種事兒大家也許都該豁達些。」

  也許。

  「我們就不再占用您的時間了。」庶務長禮貌周到地補充道。

  謝謝。

  「別了。」

  後會有期。

  事實上,腳步聲早飯前就停了。唯一對此感到難過的只有圖書管理員。靈思風於他是助手也是朋友,剝香蕉皮更堪稱一把好手。而他的另一絕活則是逃命,因此圖書管理員想,他不是那種容易被抓住的人。

  那麼,多半就是另一種情況——匯集一系列異乎尋常的條件吧。

  這比靈思風被抓住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事實也的確如此。有人就正巧在觀察,研究,為一件特殊的活計尋找合適的工具。發生這一事件的概率不多不少,正好一百萬分之一。

  靈思風就這樣進入了他的視野。

  事情似乎太容易了些。

  靈思風睜開眼,發現頭上有天花板。當然假如那其實是地板,他的麻煩就大了。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

  他小心翼翼地感受著自己身下的平面。有顆粒感,事實上應該說是木木的,還帶零散的釘眼,像是屬於人類的平面。

  他的耳朵接收到一聲橫笛響,還有冒泡的咕嘟聲,來源不明。

  他的鼻子覺得受了冷落,趕緊匯報嗅到一絲硫黃的氣味。

  好吧,這說明什麼?躺在一間火光照亮的屋裡,身下是粗糙的木地板,房間裡還有某種冒著泡、散發著硫黃氣味的東西。靈思風沉浸在如夢似幻的朦朧狀態中,對自己的推理過程感到相當得意。

  還缺什麼來著?

  哦,對了。

  他張大嘴巴,開始尖叫,尖叫,再尖叫。

  這讓他稍微舒坦了一丁點兒。

  靈思風又躺了一會兒,亂成一鍋粥的腦子裡冒出了零星的回憶:小時候他常常賴在床上,努力把時間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好儘可能推延起床的那一刻,免得面對生活中的各種麻煩。現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他要解決的問題並不比小時候少,比方說他是誰,他在哪兒,以及他為什麼存在?

  他的意識邊緣響起一個聲音:「你是個什麼東西?」

  靈思風喃喃道:「我還沒想到那一步呢。」

  房間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他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

  「我警告你,」聲音似乎來自一張木桌,「我有許多強大的護符防身。」

  「好得很,」靈思風道,「真希望我也有。」

  一片模糊中逐漸蒸餾出各種細節。這是個細長的房間,天花板挺低,房間一頭被巨大的壁爐占據著。一張工作檯靠牆擺放,上頭有各種玻璃器皿,吹出它們的玻璃工顯然是個不停打嗝的醉鬼。玻璃瓶有著拜占庭式的曲線,內部充滿各色液體,全都沸騰著直冒泡泡。一個鐵鉤上掛著具骷髏,儀態十分放鬆。骷髏旁的架子上釘著一隻鳥的標本,無論這隻鳥生前如何作惡多端,標本製作師也不該這樣虐待人家。

  靈思風的目光掃過地板——他的目光顯然是很久以來唯一從這上頭掃過的東西——地上滿是玻璃碎片和打翻的曲頸瓶,只在他周圍清理出了一塊地方,畫了個——

  魔法圈。

  魔法圈看上去極其完美,不論它是誰的手筆,此人顯然都很明白它的用途:把宇宙一分為二,切割成里外兩部分。

  而靈思風,當然是在裡面。

  「啊!」靈思風叫道。他感到懼意席捲全身,這感覺十分熟悉,幾乎令他有些欣慰。

  那聲音說:「哦,來自地獄的魔鬼啊,我命令汝不得有任何敵對的舉動。」靈思風終於聽出來了,聲音來自桌子背後。

  「好的,好的。」靈思風趕緊答應,「我沒意見。呃……有沒有可能,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出了一點點小小的誤會?」

  「惡靈退散!」

  「遵命!」靈思風道。

  他絕望地四下打量:「怎麼退散來著?」

  「哦,沙姆哈羅斯的惡靈,別以為汝能用汝的謊言誘使我走向毀滅,」桌子道,「我很了解惡魔的鬼伎倆。若不遵從我的每個命令,我必然將你送回沸騰的地獄,我是說汝,抱歉,將汝送回沸騰的地獄。我可是會說到做到的。」

  那人影走上前來。他相當矮小,而且絕大部分都隱藏在各種符咒、護符和法寶底下。這些東西加一塊兒,哪怕對魔法沒用,至少也能擋住一劍中等程度的凌厲進攻。他戴著眼鏡,帽子的護耳挺長,看上去仿佛一隻近視的西班牙獵犬。

  他抖抖索索地握著把劍。劍上蝕刻的符文實在太多,劍身都有些彎曲了。

  靈思風虛弱地問:「你剛才說,沸騰的地獄?」

  「一點不錯。那裡充滿了飽受煎熬與折磨的痛苦尖叫以及——」

  「好了,好了,你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靈思風道,「只不過,你瞧,問題是事實上我並不是惡魔。所以你看,你能不能放我出去?」

  「汝的外在形態無法愚弄我,惡魔!」那人影道。然後他又用比較正常的聲音補了一句:「再說了,惡魔總是謊話連篇,這誰都知道。」

  「當真?」靈思風拼命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既然這麼說的話,那——那我的確是惡魔。」

  「啊哈!這可是你自己承認的!」

  「聽著,我懶得跟你胡扯。」靈思風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我現在要去喝一杯,明白了?」

  他往圓圈外走去,結果地上的符文中濺出無數火星,沒進了他體內。巫師大吃一驚,渾身僵直。

  「汝勿可——汝勿准——汝無可——」惡魔召喚師終於放棄,「聽著,除非我放了你,不然你是走不出這個圈子的,明白嗎?我也不想惹你討厭,可如果我放你出了圈子,你就能恢復真身,而且我猜你的真身肯定很嚇人。」他感到自己沒能維持適宜的腔調,於是趕緊加上一句:「退散!」

  「行行,我退散了,我退散了,」靈思風揉揉胳膊肘,「隨你怎麼說,反正我不是惡魔。」

  「那你又怎麼會應了召喚惡魔的咒語?難道你不過是碰巧從超自然維度路過,嗯?」

  「差不多吧,我也記不太清了。」

  「這謊撒的,再來一個試試。」召喚師將劍靠在一張誦經台旁,台子上攤開著一本夾滿書籤的大書。他瘋瘋癲癲地跳騰起來。

  「成功了!」他說,「嘿嘿嘿!」他注意到靈思風驚詫的目光,趕緊壓下滿腔喜悅,又咳嗽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靈思風道:「我真的不是——」

  「我有張單子,放哪兒了來著?」那人影道,「我瞧瞧,嗯。哦,沒錯。我命令你——汝,我是說——命令汝,呃,滿足我三個願望。我要統治世上所有王國,我要認識古往今來最美的女人,我還要永生不死。」他遞給靈思風一個鼓勵的眼神。

  「全都要?」靈思風問。

  「對。」

  「哦,沒問題,」靈思風挖苦道,「然後剩下的時間我就可以自由支配了,對吧?」

  「然後我還要滿滿一箱金子,其他的以後再說。」

  「看得出來,你全都計劃妥當了。」

  「沒錯。退散!」

  「行,行。只不過……」靈思風飛快地思考,這人當然是個瘋子,但現在瘋子手裡拿著劍,他唯一的機會就是用對方自己的邏輯去說服他,「只不過,你瞧,我不是那種很高級的惡魔,恐怕你布置的那些任務對我來說太難了些,抱歉。你盡可以喊我退散,可辦不到就是辦不到。」

  矮子的眼睛從鏡片上方往外瞅。

  「原來如此,」他氣哼哼地說,「那照你說,你到底能幹點什麼?」

  「這個麼,呃……」靈思風說,「我猜我大概可以下樓到商店給你買包薄荷糖什麼的。」

  屋裡一片寂靜。

  「那些事你真的辦不到?」

  「抱歉。聽著,這樣吧,你放了我,等我回了——」靈思風遲疑片刻,見鬼,惡魔究竟住哪兒來著?他索性撞大運,「回了惡魔城,我保證幫你把話傳開。」

  他的俘獲者有些起疑:「你是指魔界吧?」

  「對,沒錯,我說的就是那個。我會告訴大家,下回你們去真實世界的時候,別忘了去找……你叫什麼來著?」

  「瑟斯利。艾瑞克·瑟斯利。」

  「好。」

  瑟斯利滿心憧憬地補充道:「惡魔學家,偽都,垃圾巷,就在製革廠隔壁。」

  「記下了。交給我吧。現在,能不能請你放我出——」

  瑟斯利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你確定自己什麼都做不到?」他聲音里的乞求清清楚楚地落在靈思風耳朵里,「哪怕一小箱金子也成啊。我是說,也不一定非要整個歷史上最美的女人,第二美的也行,或者第三。只要是前一百……不,前一千裡頭的,隨你選。只要你拿得出來的,其實都成。」說到最後,他話里已經充滿渴望。

  靈思風想說:「聽著,我給你個建議,別躲在黑屋子裡搞這些化學玩意兒。刮刮鬍子,理個髮,泡個澡,最好泡兩個,再把衣櫥里的衣服通通換掉,然後晚上出門去逛逛,到時候滿世界的女人隨你挑。」可他沒法自欺欺人,因為即便洗刷乾淨、刮光鬍子,再浸透了止汗劑,瑟斯利也一樣沒什麼看頭——他至多只能說,滿世界的女人隨你挑,你想讓誰扇你耳光都行。

  雖然不夠理想,但總也算身體接觸不是嗎?

  最後他只說:「抱歉。」

  瑟斯利長嘆一聲。「水開了,」他問,「想喝杯茶不?」

  靈思風上前一步,立刻被噼噼啪啪的精神能量籠罩。

  「啊,」見巫師不停吮著手指,瑟斯利有些為難,「這樣吧,我給你加一道監禁咒語。」

  「完全沒必要,我保證。」

  「不,還是這樣最好,有了它你就能四處活動。反正我也已經準備好了,預備著你也許需要,你知道,去找最美的女人什麼的。」

  「好吧。」靈思風道。趁惡魔學家念念有詞,他暗裡琢磨起來:腳、門、樓梯,多美妙的組合。

  他已經意識到這位惡魔學家有點不同尋常,可一時還想不明白對方怪在哪裡。光看外表此人與安卡-摩波那些惡魔學家並沒有什麼區別:彎腰駝背,滿身化學試劑留下的污漬,眼睛被煙霧熏了又熏,瞳孔只有針尖大小。眼前這個跟他們正是一路貨。可他就是覺得有些古怪。

  「說實話,」瑟斯利認認真真地擦去一部分魔法圈,「你是我召喚的頭一個惡魔,之前從沒成功過。你叫什麼名字?」

  「靈思風。」

  瑟斯利想了想。「不怎麼耳熟,」他說,「惡魔學裡有個磷斯奮,還有個奮斯奮,可它們的翅膀都比你多。你可以出來了。我得說,你化身的水平真是頂呱呱,誰都看不出你竟會是惡靈。想裝成人類的時候,絕大多數惡魔界會化身成貴族、國王或者王子。這副被蟲啃過的巫師模樣真夠機靈的,差點連我也給騙過了。只可惜那些事兒你一樣都辦不成。」

  「我就不明白你幹嗎想永生不死?」靈思風一面說一面暗下決心,假使被他抓住機會,一定要讓對方為「被蟲啃過」這個形容詞付出代價,「要是說恢復青春我還能理解。」

  「嗯,年輕其實也沒什麼意思。」話剛出口,瑟斯利立馬捂緊了嘴巴。

  靈思風朝他傾過身去。

  缺了大約五十年,不能理解的就是這個。

  「那是假鬍子!」他嚷起來,「你多大?」

  瑟斯利尖聲道:「八十七!」

  「你耳朵後頭還有掛鉤呢,我看見了!」

  「八十七,不騙你!退散!」

  「你是個小孩!」

  艾瑞克傲然挺直腰杆兒。「我才不是!」他厲聲道,「我都快十四了!」

  「啊哈!」

  男孩朝靈思風揮揮長劍。「反正這也不要緊!」他喊道,「不管多大歲數都能當惡魔學家,你一樣是我的惡魔,一樣得聽我的話!」

  樓下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吼:「艾瑞克!」

  艾瑞克煞白了臉。

  「什麼事,母親?」他死死盯住靈思風,無聲地做著口型:千萬別出聲,拜託。

  「那上頭是什麼動靜?」

  「什麼也沒有,母親!」

  「下來洗手,親愛的,早飯做好了!」

  「好的,母親。」他羞答答地瞅瞅靈思風,「是我母親。」

  「她的肺活量可真不賴,是吧。」

  「那個,我……我最好趕緊下樓,」艾瑞克道,「當然了,你得留下。」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一部分可信度,於是再度揮舞魔法劍。

  「退散!」他說,「我命你不得離開這個房間。」

  「好,當然,」靈思風眼瞄著窗戶道。

  「你保證?不然我可是會送你回地獄的。」

  「哦,我可不願意那樣,」靈思風道,「去吧去吧,別替我操心。」

  「我把劍什麼的都留這兒,」艾瑞克去除大部分偽裝後,露出了一個苗條的黑髮青年,等滿臉痤瘡消退以後,他的長相還會討人喜歡得多,「如果你敢碰一下,必有可怕的災難降諸你身。」

  「想都不敢想。」靈思風道。

  等屋裡只剩自己,靈思風就溜達到誦經台旁,看看那本大書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書名用閃耀的紅色字母寫成,十分奪目:《獨眼利器之為非作歹驅動:終極控制之書》[5]。這書他知道,圖書館裡就放著一本,只不過巫師從來懶得碰它。

  這話聽著或許有些古怪,因為力量這東西,哪怕叫巫師拿自家祖父去換他們多半也是肯的。但除了那些五分鐘之內就能把命送掉的蠢貨,誰都能想明白一個道理:即使惡魔學裡真有力量,那力量也在惡魔手裡。想利用它為自己服務只等於拿響尾蛇打耗子。

  就連巫師也把惡魔學家當成怪物。這些人通常面色蒼白,掌心潮濕,握手軟弱無力,而且個個迷信,最愛在昏暗的房間裡搗鼓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那不是乾淨利索的魔法,稍有自尊的巫師都不會跟惡魔的領域扯上關係,那地方的居民千奇百怪,會有怎樣的遭遇壓根兒沒法預料。

  靈思風湊近骷髏審視一番,以防萬一。對方似乎無意對目前的情況發表意見。

  「這是他那啥的,他祖父的。」一個嘶啞的聲音在他身後說。

  「這遺產可有些不同尋常。」靈思風道。

  「哦,不是說他祖父的骨頭。是他從哪家店裡淘來的。這是那啥來著,關節那啥的。」

  靈思風若有所思似的安靜下來。「呃,」他頭也不回地問,「我這是在跟什麼東西說話來著,究竟?」

  「我是個那啥。怎麼一下想不起來了,兩個字的。」

  靈思風緩緩轉過身。

  「你是只鸚鵡?」

  「就是那個。」

  靈思風朝架子上的那東西瞪大眼睛。它的一隻眼像紅寶石似的閃閃發亮,身體其他部分則多是粉色和紫色的皮膚,上頭還插滿了羽毛管,整體效果活像是一把準備進烤箱的發梳。鸚鵡像得了關節炎似的在架子上蹦來蹦去,然後慢慢失去平衡,終於頭下腳上倒掛了起來。

  靈思風道:「我還以為你是標本。」

  「去你的,巫師。」

  靈思風不理它,偷偷靠近窗戶。窗口不大,但窗外就是坡度平緩的房頂,那裡有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天空、真正的建築。他把手伸向百葉窗……

  一股電流沿著他的胳膊往上躥,噼噼啪啪地衝進了他的小腦。

  他坐在地板上吮起手指頭。

  「他跟你說過的,」鸚鵡倒掛在架子上前後晃悠,「誰叫你不那啥。他可是逮著你的那啥了。」

  「可這本來只應該對惡魔管用的!」

  「啊,」鸚鵡終於積累到足夠的動能,把自己翻了回來,然後又用殘餘的一點點翅膀穩住身體,「這都是相應的,不是嗎?如果你從寫著『那啥』的門進來,人家就要把你當成那啥,不是嗎?惡魔,我想說的是。要服從所有的規矩和那啥。算你倒霉。」

  「但你知道我是巫師,對吧!」

  鸚鵡粗聲大氣地叫喚一聲。「我可是見過的,真正的那啥。咱們這兒來過好多,有些能讓你被小米哽死。叫那啥的那個,滿身鱗片還會噴火的大傢伙。花了好幾個星期才把燻黑的牆面弄乾淨。」它用讚許的口吻說道,「當然這些都是他祖父那時候。這孩子之前一直弄不好。現在終於成了,他真是個小機靈鬼。依我看都怪那啥,他爸媽,暴發戶,你知道,葡萄酒生意。他們把他慣壞了,隨他擺弄他那啥留下的東西。『哦,這孩子多聰明啊,腦袋總埋在書里。』」鸚鵡模仿道,「要我說,這麼個敏感的年輕人,需要那啥才能成長,可他們就從沒給過他。」

  靈思風問:「你指的是關愛和指導嗎?」

  鸚鵡道:「我想的是好好來一頓那啥,鞭子。」

  靈思風頭疼起來,兩手緊緊抱住腦袋。如果這就是惡魔必須忍受的折磨,也難怪他們的脾氣總是那樣壞了。

  「波利要吃餅乾。」鸚鵡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那口氣就跟人類說「呃」或者「我說」之類差不多。接著它又道:「他祖父對這事兒挺熱心。這事兒,還有他的鴿子。」

  「鴿子?」

  「倒不是說他有多成功。全都是試驗性和那啥的。」

  「我以為你說的是滿身鱗片的大傢伙——」

  「哦,沒錯。但他想要的可不是那個,他想要的是淫妖。」只長了一張鳥喙,照理說是沒法擠眉弄眼的,但這隻鸚鵡卻做到了,「淫妖是夜裡來的女惡魔,會跟你激情四溢地狂野那啥——」

  「我聽說過,」靈思風道,「鬼東西危險得不得了。」

  鸚鵡把腦袋一歪:「一直沒成功。到最後他也只招來個神經靈。」

  「什麼東西?」

  「是個來你面前,讓你犯頭疼的惡魔。」

  惡魔存在於碟形世界的時間至少與眾神一樣久遠,在很多方面二者還極為相似。他們之間的區別基本上就相當於恐怖分子之於自由戰士。

  大多數惡魔界住在一個靠近現實的維度,那地方空間寬敞,傳統上以火焰的色調作裝飾,氣溫常年保持在烤肉的水平——其實倒不是非這麼不可,但如果說地獄的惡魔真有什麼特質,那無疑就是熱愛傳統。

  在冥界中央,一座宏偉的大城從熔岩替代物中升起,將「八圈」地獄盡收眼底——這就是魔界[6]。眼下它真可謂名實相副。

  新任魔王阿斯特伏戈勒[7]正大發雷霆。不是因為空調又壞了,也不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周圍淨是蠢貨和陰謀家,甚至不是因為到現在也沒有誰能念對他的名字,而是因為他剛剛收到了壞消息。前來報信的信使是抽籤選出來的,此刻他夾緊了尾巴匍匐在魔王的寶座前,生怕馬上會有什麼好事降臨到自己頭上[8]。

  阿斯特伏戈勒問:「他怎麼了來著?」

  「它,呃,它打開了,哦陛下,是偽都的魔法圈。」

  「啊,這個機靈鬼,我們對他一直抱著希望呢。」

  「呃,然後它又關上了,陛下。」惡魔閉上眼睛。

  「那麼出去的是誰?」

  「呃。」惡魔掃了一眼自己的同事,覲見室足有一英里長,而同事們全都擠在離寶座最遠的那頭。

  「我問,出去的是誰。」

  「實話實說,哦陛下——」

  「怎麼?」

  「我們不知道,反正是有東西出去了。」

  「我的命令很清楚,不是嗎?等那孩子成功的時候,瓦瑟尼戈公爵就要現身在他眼前,許諾他黑暗的歡愉與禁忌的享樂,使他屈從於我們的意志!」

  魔王憤怒地咆哮。他不得不承認,邪惡陣營的問題就在於此:惡魔缺乏創新意識,實在需要人類的創造力來增添趣味。他對艾瑞克·瑟斯利抱了很高的期望,這孩子智力超群,同時又笨頭笨腦,二者的結合實在難得。地獄總是關注著艾瑞克這樣聰明絕頂而又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類。他們干起壞事來惡魔拍馬也趕不上。

  「的確,陛下,」惡魔道,「而公爵多年來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召喚,他抵禦了所有的誘惑,堅定不移、滿懷耐心地研究著人類的世界——」

  「那他當時又在哪兒?」

  「呃。魔有三急,大人,」惡魔急急地解釋起來,「才轉過去不到兩分鐘——」

  「結果就有人通過了?」

  「我們正在努力尋找——」

  阿斯特伏戈勒大人的耐心原本就像油灰一樣缺乏韌性,這時候索性斷了弦。他受夠了,他的臣民就是這種貨色,明明想說「查證」,說出來的卻是「尋找」。他們簡直不配下地獄。

  「滾,」他輕聲道,「我會確保你受到褒獎——」

  「哦大人,求求你——」

  「滾!」

  魔王回到自己的住處,腳步聲重重地迴蕩在閃著紅光的走廊里。

  他的那些前任都喜歡牛一樣的蹄子和毛茸茸的後腿,阿斯特伏戈勒大人卻對這類東西不屑一顧。他認為,如果你肚子裡頭總在反芻,那就別指望那些高傲的渾蛋神能正眼瞧你。於是他選擇了大紅色真絲斗篷、深紅色緊身上衣、三叉戟和蒙頭風帽——帽子上還帶著兩個挺精緻的小角。三叉戟的尖頭老愛掉,不過他覺得吧,有了這麼身行頭,魔王才有望被大家認真對待……

  在他涼爽的房間裡——哦,感謝眾神,或者應該說詛咒他們,他花了不知多少工夫才讓房間達到文明世界的標準,他的前任只要能四處閒蕩,引誘人類走上歧途就心滿意足,他們仿佛從沒聽說過行政壓力這種東西——阿斯特伏戈勒輕輕揭開靈魂魔鏡上的蓋布,鏡子在他眼前一閃,活了過來。

  華麗的鏡框裡安裝著冰涼的黑色鏡面,一縷縷油膩的煙霧持續不斷地從中舒展,飄散。

  鏡子問:您有何心愿,主人?

  魔王坐下來:「給我看過去一個鐘頭里偽都門附近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文件櫃前尋找名為「靈思風」的檔案。文件櫃是他新近才叫手下裝上的,用來取代過去那種裝訂鬆散、叫人心煩的老帳本。不過他的歸檔體系還得再梳理梳理,因為搞不清狀況的惡魔老是把所有以R打頭的東西都歸到「人」里去。

  之後他繼續觀看魔鏡里閃過的畫面,同時心不在焉地把玩書桌上的物件,好舒緩自己緊張的神經。

  阿斯特伏戈勒桌上有各種小玩意兒:附帶磁鐵回形針的筆記本、能分門別類的小筆筒、隨時都能派上用場的便簽本;幾個好玩得不得了的小雕像,雕像手裡還舉著諸如「你是老大!」一類的標語;此外還有一串串搖擺鉻球,能靠外力暫時模仿恆動狀態。只消瞧一眼這桌子,誰都不會懷疑自己的的確確是到了地獄。

  「原來如此。」阿斯特伏戈勒大人爪子輕彈,讓一串閃亮的小球擺盪起來。

  他不記得有哪個惡魔叫靈思風這名字。不過話說回來,那些鬼東西總有好幾百萬,還不停地四處蹦躂,半點不知道什麼叫秩序,而他又沒空好好搞一次魔口普查,把多餘的傢伙處理掉。這個靈思風,他身上的爪子似乎比大多數惡魔要少,名字里的元音又太多了些,但他也只可能是惡魔沒錯。

  瓦瑟尼戈是個自大的老傻子,他們那群惡魔勛貴總是面帶輕蔑的微笑,對他陽奉陰違,而這一切僅僅因為他出身寒微,努力了好幾千年才坐上今天的位置。沒準那老東西根本就是故意給給自己使絆子,那老東西做得出來。

  好吧,這個問題只能以後再處理,發份備忘錄什麼的給他,現在再說什麼都晚了。他必須親自過問艾瑞克·瑟斯利的事兒,那孩子前途無量,錯過了太可惜。要能把艾瑞克·瑟斯利搞到手,准能把眾神活活氣死。

  天啊!他真恨死那些神了!他們比人類,比瓦瑟尼戈之流的老頑固都更可恨。上星期阿斯特伏戈勒籌辦了一個小小的晚會,動了許多腦筋,想讓對方明白自己願意既往不咎,攜手共建更美好、更高效的新宇宙。他給晚會取名「增進了解」派對。為這派對他挖空了心思,該準備的都備齊了,連穿在棍子上的小香腸也沒落下。

  結果人家連個話都沒回,枉他還專門在請柬上註明了「敬請回復」呢。

  「惡魔?」

  艾瑞克從門背後探出頭來。

  「你現在是哪種形態?」

  靈思風道:「糟糕透頂的形態唄。」

  「我給你拿了點兒吃的。你也吃東西的,對吧?」

  靈思風嘗了一口。那是碗麥片,裡頭有堅果和水果乾。他對這兩樣東西沒有任何意見,只不過這些無辜的原料似乎在烹飪期間經歷過十分不堪的遭遇,最終的結果相當於一顆中子星遭遇百萬個重力的襲擊。如果你吃這東西送了命,人家都不用挖坑埋人,只需要找塊軟和些的地方把你往地上一扔就行。

  他試著把它咽下去。這倒不難,難的是怎樣阻止它一路往下突破。

  他哽著喉嚨道:「很不錯。」鸚鵡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人類嘔吐的樣子。

  「我決定放你走,」艾瑞克道,「留著你也沒半點用處,對吧。」

  「完全正確。」

  「你什麼力量都沒有?」

  「抱歉,廢物一個。」

  「說起來,你的模樣也不像惡魔。」艾瑞克道。

  「他們全都會偽裝,你可不能相信他們這些那啥。」鸚鵡得意地笑道。它失去平衡,再度倒掛金鉤:「波利要吃餅乾。」

  靈思風猛一轉身:「臭嘴鳥,你少摻和!」

  他們背後一聲響,就像是宇宙清了清喉嚨。粉筆描繪的魔法圈突然亮起來,在磨損的木地板上化作灼熱的線條;有什麼東西憑空出現,重重地落到地上。

  那是個包鐵大木箱,圓弧形的箱蓋一頭栽到地上。片刻之後它開始劇烈晃動,又伸出幾百條粉紅色的小短腿,費了老鼻子工夫,終於把自己翻了過來。

  它拖拖拉拉地轉過身,盯住了靈思風和艾瑞克。那目光似乎格外令人不安,因為它並沒有能夠形成目光的眼睛。

  艾瑞克首先行動起來。他一把抓起自製的魔法劍,抖抖索索地對準靈思風。

  「你就是惡魔!」他說,「你還說你不是!我差點就信了!」

  「嘿嘿!」鸚鵡道。

  「那不過是我的行李箱,」靈思風絕望地解釋道,「它只不過……那個,我上哪兒它都跟著,它是一點魔性也沒有的……呃。」巫師稍一遲疑,最後毫無說服力地補充道,「至少不太多。」

  「退散!」

  「唉,拜託。」

  男孩看了一眼那本打開的大書。「我之前的命令繼續有效,」他堅定地說,「史上最美的女人、世上所有的王國,還有永生不死,趕緊的。」

  靈思風呆立不動。

  「我說你倒是快點,」艾瑞克道,「你現在應該消失在一束青煙里。」

  「聽著,你是不是以為我只要捻個響指——」

  靈思風打個響指。

  屋裡冒出一束青煙。

  靈思風驚詫莫名,久久瞪著自己的手指,就好像它們是一桿老槍,掛在牆上幾十年都沒動靜,卻突然走火把貓給射了個對穿。

  他說:「它們過去可沒這樣表現過。」

  他低頭往下看。

  「啊呃呃呃。」他閉上了眼睛。

  眼瞼背後的黑暗國度至少比看在眼裡的世界稍微強些。他可以輕輕跺跺腳,假裝地板就在腳下,自己其實還站在屋裡。這樣一來,他就能無視其他幾個感官傳來的緊急信號,說服自己相信他其實並沒有飄浮在碟形世界上空約莫幾千英里處,相信這不過是場噩夢,自己很快就會醒過來——靈思風飛快地打消了最後那個念頭。如果他正睡著,那他寧願繼續睡下去。在夢裡你可以飛,如果醒過來,那可要跌上好一陣子。

  他暗想,也許我已經死了,也許我真的變成了惡魔。

  這思路倒很有點意思。

  他再次睜開眼。

  「哇哦!」艾瑞克眼睛發亮,「所有這些都歸我?」

  男孩仍然站在之前在屋裡的位置,行李箱也一樣。就連鸚鵡都沒挪地方,它蹲在空氣里,老謀深算地看著下方的宇宙全景圖。這讓靈思風好不氣惱。

  碟形世界簡直就像專門設計出來給人從太空觀賞的。儘管靈思風覺得這地方簡直不適宜人類居住,卻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景象確實氣勢非凡。

  太陽正從世界邊緣升起,將半個圓周都染成了一道火線。漫長而遲緩的黎明已經準備好橫掃黑暗中的大地。

  在下方荒蕪的真空里,宇宙巨龜阿圖因背負著造物的重量緩步前行。在他——也可能是她,這問題一直沒能真正解決——的背甲上,四頭巨象奮力托起了碟形世界。

  若從構建世界的角度講,這或許不是最高效的方式。比方說你完全可以拿個熾熱的鐵球,像製作老式硬糖那樣把岩石一層接一層往上塗,這樣就能得到一個很有效率的星球。不過它的外形肯定不如碟形世界這樣好看,再說朝下的那一面東西也難免要往下掉。

  「湊合,」鸚鵡說,「波利要塊大陸。」

  艾瑞克低聲道:「真大。」

  靈思風的回答平淡無奇:「嗯。」

  他覺得自己似乎有責任再說點什麼,於是又補充道:「可別把它弄壞了。」

  這一切都讓他疑慮重重,心裡不得安寧。就假定說他的確是惡魔吧,最近發生了太多事,他很願意承認自己說不定已經死了[9],只不過當時情況過於混亂,所以他沒能及時察覺。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出世界怎麼就會任由他隨意處置了。他敢說世界肯定是有主的,而且在處置權這一問題上,它的主人一定與他深有同感。

  還有一點,他敢肯定惡魔的契約總該有點書面的東西。

  「我想你得先簽個字,」他說,「用血。」

  「誰的血?」艾瑞克問。

  「你的,我想是,」靈思風道,「或者鳥血也成,如果一時不趁手的話。」他意有所指地瞪了鸚鵡一眼,鸚鵡沖他低聲咆哮。

  「我不是應該先試用嗎?」

  「什麼?」

  「那個,如果它不好使呢?除非確定它好使,不然我可不簽字。」

  靈思風盯著男孩,然後又低頭看看世上所有王國的大全景。他暗想:不知道我在他這歲數是什麼樣?不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

  「這是世界,」他耐心地說,「這鬼東西當然好使。我是說,你睜眼瞧瞧,颶風、大陸漂移、水循環——樣樣不缺,跟該死的手錶似的按部就班。這麼個世界,夠你用上一輩子——只要你省著點用。」

  艾瑞克挑剔地審視了世界一番。看他的神情似乎很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生命中最好的禮物都少不了兩節精神上的一號電池來驅動,可商店不等到假期過後是絕不會開門的。

  他直截了當地說:「必須有貢品。」

  「你說啥?」

  「世上所有的國王,」艾瑞克道,「他們都必須獻給我貢品。」

  「你還真把這當課題認真研究過,嗯?」靈思風挖苦道,「只要貢品就夠了?月亮要不要?反正也是順便,本周特供,每統治一個世界附贈衛星一枚?」

  「有用的礦產有沒有?」

  「什麼?」

  艾瑞克長嘆一聲,表示耐心受到極大考驗。

  「礦產,」他說,「金屬什麼的,你知道。如果只是一大堆石頭,我拿它有什麼用?」

  靈思風往下看。碟形世界的迷你小月亮剛從世界的遠端升起,蒼白的光芒落在犬牙交錯的大陸與海洋上。

  「哦,這可不一定。至少看模樣還挺不錯的,」他勸解道,「我說,現在天黑著。也許大家可以明天早上再給你貢品。」

  「我現在就想要點貢品。」

  「我猜也是。」

  靈思風仔細研究自己的手指。說實話,他捻響指的本領從來都不怎麼高明。

  他再次嘗試。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淹沒腳踝的泥里。

  靈思風最出眾的天賦就是逃命,多年來他已將其升華為純粹的科學。不管你在逃避什麼,不管你在往哪裡逃,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在逃著就行,這是唯一的關鍵。我逃故我在。或者更確切地說,我逃,故只需些許運氣,我就將繼續存在。

  但他同時也是語言學和應用地理學的專家。他會用十四種不同的語言高呼「救命!」,用來高聲求饒的語言還要再多出十二種。他到過碟形世界的許多國家,其中一部分是以高速通過的。在圖書館工作時,他曾把無數漫長、無聊的好時光浪費在書堆里,看那些自己從未去過的遙遠國度是何種風情。他還記得自己時常會長嘆一聲,為自己永遠不必親歷那些國家而深感欣慰。

  結果呢,現在他卻來了這兒。

  叢林包圍了他。不是那種開闊、有趣的漂亮叢林,那種叢林是穿豹皮的英雄大展雄風的舞台。這是嚴肅、較真的叢林,是一片片高聳的綠色混凝土板子,上面長滿荊棘和倒鉤。植物王國的每一位代表都挽起樹皮,卯足了勁往上長,鐵了心非超過競爭對手不可。土地簡直不像土,而是正在成長為堆肥的植物屍體;水珠從一片樹葉滴落到另一片樹葉上,昆蟲在擠滿孢子的潮濕空氣中大發牢騷;光合作用超負荷運轉,累得氣喘吁吁,形成可怕的寂靜。若哪位英雄好漢妄想在這裡大展雄風,那還不如直接去跟菜豆切絲器一較高下。

  艾瑞克問:「你是怎麼做到的?」

  靈思風道:「多半是有什麼訣竅。」

  艾瑞克草草對自然的奇蹟報以輕蔑的一瞥。

  「這看起來可不像什麼王國,」他抱怨道,「你不是說我們可以去個王國的,這地方也能叫王國?」

  「這兒多半是克拉奇的熱帶雨林,」靈思風道,「裡頭可塞滿了失落的王國呢。」

  「你是指古老神秘的亞馬孫公主嗎?聽說她們會讓所有男性囚犯經歷各種詭異的生殖儀式,直到把他們累得精疲力竭,是這樣吧?」艾瑞克的眼鏡片蒙上了一層霧氣。

  「哈哈,」靈思風無情地說,「看這孩子的想像力多豐富。」

  鸚鵡尖叫起來:「那啥!那啥!那啥!」

  「我在書上讀到過,」艾瑞克往一片綠色里瞅,「當然了,那些王國也歸我。」他瞅著自己腦子裡的什麼圖像看了一會兒,然後感嘆道:「老天爺。」語氣十分饑渴。

  靈思風找到一條小徑,開始往前走:「我要是你就多想想貢品。」

  他身旁有株開滿鮮花的大樹,明亮的花朵齊齊轉過頭去,目送他離開。

  話說克拉奇的中部叢林裡確實存在著失落的王國和神秘的亞馬孫公主,她們經常逮住男性探險家,讓他們履行各種男人才能勝任的職責。要乾的活也的確是強度高、消耗大,那些倒霉鬼通常都堅持不了多長時間[10]。

  同時這裡還有不為人知的高原,高原上隨處可見另一個時代的爬行巨怪。有大象墳場[11],有廢棄的鑽石礦,還有裝飾著象形文字的奇異廢墟,足以令最勇敢的心臟停止跳動。

  任何稍微靠譜的地圖都不會給樹木保留多少位置。

  少數幾個來過這裡的探險家為後人留下了幾條有用的提示:第一,儘量避開一切長著明亮小眼睛和分叉舌頭的匍匐植物;第二,千萬別對那些渾身橙、黑條紋,仿佛橫躺在路上抽搐的匍匐植物伸手,因為另一頭通常都有一隻老虎;以及第三,最好根本別去。

  靈思風暈乎乎地琢磨著,如果我是惡魔,為什麼到處有東西叮我、絆我?應該只有用木頭匕首穿透我的心臟才有用不是嗎?又或者是大蒜才對。

  叢林終於打開,露出一片極其開闊的區域,一路延伸到遠方成片的綠色火山。開闊的中央湖泊與沼澤犬牙交錯,還不時點綴幾座大金字塔。所有金字塔側面都呈階梯狀,塔頂冒出青煙,盤旋進清晨的空氣中。林中小徑化作貨真價實的道路,雖然狹窄,卻是人工鋪設。

  艾瑞克問:「這是哪兒,惡魔?」

  「看起來倒像是某個特祖曼王國,」靈思風道,「我記得他們的統治者叫作大姆祖瑪。」

  「她是個亞馬孫公主,對吧?」

  「說來也怪,竟然不是。好多國家都不由亞馬孫公主說了算,數量之多能叫你大吃一驚,艾瑞克。」

  「算了,反正這地方也挺原始,像是石器時代。」

  靈思風掉起書袋:「特祖曼的祭司階層掌握了複雜的曆法和先進的測時法。」

  「啊,」艾瑞克道,「好得很。」

  「沒什麼好的,」靈思風看出對方又誤會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於是耐心解說,「測時法的意思是指測量時間。」

  「哦。」

  「你會喜歡他們的。這些人據說是非常高明的數學家。」

  「嗯,」艾瑞克莊而重之地眨眨眼,「這麼個落後的文明,我看他們也沒多少東西可數。」

  靈思風瞥了一眼高速接近自己的戰車:「我聽說他們數的通常都是受害者的人頭。」

  特祖曼帝國位於克拉奇中部谷地的叢林,有幾樣東西極負盛名:生態商品菜園、高超的黑曜石製品、羽毛和翡翠加工工藝,以及獻給羽蛇神的大規模人牲——羽蛇神是掌管大規模人牲的神,其形態為長羽毛的蟒蛇。跟羽蛇神打交道你絕不會弄不清自己的位置:你的位置通常都是在一座巨大金字塔的頂部,擠在一大群人中間,身前站一個佩戴雅致羽毛頭飾的傢伙;對方手拿一柄裝飾華美的黑曜石小刀,磨刀霍霍,準備稍後好好招待你一番。

  整個大陸的人都知道,你一輩子也別想遇上比特祖曼人更陰沉易怒、悲觀厭世的傢伙,箇中緣由我們稍後再談。此外關於時間測量的說法也是真的。特祖曼人老早就發現萬事萬物都在不停地走下坡路,於是這些十足一根筋的傢伙便發展出一個複雜的時間系統,用來度量每過一天世界又往壞的方向走出了多遠。

  一般說來,大家都認為輪子並非特祖曼人的發明,這其實是誤傳。輪子的確是他們發明的,只不過他們拿它派的用場與普通人很不一樣罷了。

  這是靈思風第一次看見駱駝拉的車。當然駱駝拉車這事本身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車身竟是被人抬在手裡的:車軸兩側各有兩人,他們跟在駱駝身後,涼鞋噼噼啪啪地踏在石板路上。

  艾瑞克問:「依你看貢品是不是在裡頭?」

  除去駕車的人,領頭那輛戰車裡似乎只有個矮胖子,身子幾乎是立方體,一身美洲獅皮縫製的衣服,腦袋上戴著羽毛頭飾。

  扛車的人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靈思風發現他們全都佩帶著武器,或許可以稱之為原始的劍吧,總之就是把黑曜石碎片粘在木棍上。在靈思風看來,這些原始劍並不比極其考究的文明劍更加和藹可親。事實上它們似乎還更要命些。

  艾瑞克道:「嗯?」

  靈思風問:「嗯什麼?」

  「叫他把貢品獻上來。」

  笨重的胖子下了車,大步走到艾瑞克跟前,旋即匍匐在地。靈思風瞪出了眼珠子。

  巫師感到有什麼東西抓著自己的肉,從後背一路爬上了肩頭。一個仿佛金屬片被扯成兩半的聲音道:「好多了。非常那啥,舒坦。如果你妄想把我拍下去,惡魔,我就讓你跟你的耳朵那啥拜拜。瞧這事兒整的,呃?他們倒像是在等他哩。」

  靈思風問:「你幹嗎老說那啥?」

  「那啥有限啊。啥來著,東西。你知道,跟說話有關的。」鸚鵡道。

  「字典嗎?」靈思風問。戰車的其他乘客也紛紛下車,朝著艾瑞克匍匐在地。艾瑞克樂得像個傻瓜。

  鸚鵡想了想。

  「嗯哪,多半是吧。」它換了個話題道,「我得承認,剛開始我覺得你有點那啥,不過你好像還真能那啥來的。」

  艾瑞克輕飄飄地喊了一聲:「惡魔?」

  「怎麼?」

  「他們說什麼來著?你不會講他們的語言嗎?」

  「呃,不會,」靈思風道,「不過字倒是認識。」眼看艾瑞克轉身不再理會自己,巫師趕緊喊:「要不你跟他們比畫比畫,叫他們想說什麼就寫下來。」

  時值正午,靈思風背後的叢林裡傳出各種生物的喘息與喧囂。蜂鳥大小的蚊子圍著他腦袋嗡嗡打轉。

  「當然了,」他第十次為自己辯解,「早該想到他們還沒鬧出造紙術來。」

  石匠退後半步,將又一把已經磨鈍了的黑曜石鑿子遞給助手,然後滿心期待地看向靈思風。

  靈思風略往後退,挑剔地審視著面前的石頭。

  「相當不錯!」他道,「我是說,挺像的。髮型什麼的都很到位。當然了,通常他倒不是那麼,呃,那麼方方正正,不過嘛,沒錯,很好。然後還有戰車、階梯金字塔,沒錯。好吧,看起來他們仿佛是想讓你跟他們一起到城裡去。」他對艾瑞克說。

  艾瑞克拿定主意:「告訴他們可以。」

  靈思風轉身對領頭的特祖曼人說:「可以。」

  那人鑿下三個圓點,又在圓點上方鑿了一個戴三頂頭飾的弓背人影,然後靜候靈思風回答。

  靈思風嘆了口氣,石匠默默拿出一把新鑿子,塞進靈思風鬆軟無力的手裡,又將一塊沒用過的大理石板擺放到位。

  身為特祖曼人有很多不便之處,首先當然是有羽蛇神這麼一位頂頭上司。除此之外嘛,假如你遇到特殊情況,需要人家明天多送一品脫牛奶來,那你上個月就該著手寫便條了。世上只有特祖曼人會在自殺時用自己的遺書打死自己。

  戰車一路小跑,來到建在最大的金字塔腳下的城市。此時已近傍晚,石板鋪就的道路兩旁擠滿了歡呼雀躍的特祖曼人。

  「這才稍微像話,」艾瑞克彬彬有禮地回應人群的歡呼,「他們很高興見到我們嘛。」

  「沒錯,」靈思風悶悶不樂道,「真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這個嘛,當然是因為我是他們的新統治者啦。」

  「嘸。」靈思風睨了鸚鵡一眼,對方異常沉默,趴在他耳朵旁直哆嗦,活像是闖進脫衣舞俱樂部的老處女。它正在對特祖曼人華美非凡的羽毛頭飾進行深入的反思。

  「那啥的渾蛋,」它啞聲道,「哪個那啥膽敢朝我伸手,這個那啥就要缺根手指頭,不信等著瞧。」

  靈思風道:「有些不大對勁。」

  「哪些?」

  「全部。」

  「不信等著瞧,哪怕動我一根毛——」

  有人見到自己竟會覺得高興,靈思風對此很不適應。在他看來這簡直違背自然規律,而且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這些人不僅歡呼,還朝他們扔鮮花和帽子。雖然帽子是用石頭做的,但其中寄託的情感不容置疑。

  靈思風覺得那些帽子有點怪。它們沒有蓋,事實上它們只不過是中央有個洞的圓盤子。

  車隊沿城市寬闊的主幹道一路前行,來到金字塔腳下一堆擠擠挨挨的建築物跟前。另一隊使節正候著他們。

  這些人渾身戴滿珠寶,不過所有飾物基本都大同小異。中間有洞的石頭碟子可以派上許多用場,特祖曼人對此進行了深入發掘,只剩一種他們目前還沒想到。

  不過眼下這些都無關緊要了。這些人跟前還堆著好些箱子,裡頭塞滿了珠寶。

  艾瑞克瞪大眼睛:「貢品!」

  靈思風舉手投降。竟然真成功了,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然而這麼多年之後,事情終於走上正軌。當然按理說一切都屬於艾瑞克,不過或許剩一些零頭也夠他花了……

  「那是自然,」他虛弱地說,「不然你以為呢?」

  之後是宴會和長篇大論的演講,雖然靈思風聽不明白,但至少演講時時伴著歡呼,人家還不斷朝艾瑞克點頭,鞠躬。再後來對方又演奏了大段大段的特祖曼音樂,聽起來活像有人在挖鼻孔時遇上了嚴重的困難。

  艾瑞克被眾人簇擁著,驕傲地坐在火光里;靈思風鬱鬱寡歡,朝金字塔的方向溜達。

  鸚鵡責備道:「我正享受那啥呢。」

  「我坐不住,」靈思風說,「抱歉,可我以前從沒遇上過這種事。那些珠寶什麼的,一切都那麼順心,這實在不對勁。」

  火光把醜陋的金字塔映成了閃爍的紅色。靈思風抬起頭,只見每塊大石上都刻著浮雕,畫上的特祖曼人正對敵人做著各式各樣極富創意的事情。它表明無論特祖曼人的天性多麼簡單質樸,從傳統上講,他們接待陌生人的方式都不是用金銀珠寶熱烈歡迎。那些浮雕的整體效果很有藝術性——嚇人的只不過是具體細節。

  靈思風沿著塔身走到一扇大門前,門上以極富藝術表現力的手法描繪出一群囚犯,他們似乎正在接受全套體檢[12]。

  門後是一條火把照亮的短通道。靈思風往前幾步,琢磨著假如發現危險,轉身就跑總還來得及。很快他就走到了一間寬敞的內室,金字塔內部的大部分空間似乎都被它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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