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頭7

2024-10-09 10:03:35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他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良心。

  結果對方說: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愛怎麼就怎麼吧。

  靈思風站起來,拍拍袍子上的灰塵,還從布料上弄掉了不少紅色的絨毛。他摘下帽子,專心致志地把帽尖扶正,然後重新戴上它。

  他搖搖晃晃地往藝術塔走去。

  塔底有一扇小門,非常之老。他走近時門自己開了,靈思風半點也沒覺得吃驚。

  「這地方真奇怪。」奈吉爾說,「牆上的弧線挺搞笑。」

  

  「我們這是在哪兒?」柯尼娜問。

  「這裡有沒有酒喝?」柯瑞索問。不等人家吭聲他又自問自答:「多半沒有。」

  「還有為什麼它在晃?」柯尼娜道,「我還從沒見過金屬的牆壁呢。」她吸吸鼻子,滿臉狐疑,「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子油味?」

  燈神重新出現,不過這次沒有煙,也沒有那種忽地一下蹦出來的特效。很明顯他不大敢靠近柯尼娜,在禮貌許可的範圍內,躲她要多遠有多遠。

  「大家都還好嗎?」他問。

  「這裡是安卡嗎?」柯尼娜道,「當我們說想去安卡的時候,原指望你能把我們帶到個有門的地方。」

  「你們正在路上。」燈神說。

  「你是說,我們在交通工具里?」

  精靈有片刻的遲疑,那模樣讓奈吉爾的大腦從立式起跑的姿態一舉跳到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結論。他低頭看看自己手裡的油燈。

  他試著搖了搖。地板晃動起來

  「哦,不,」他說,「這完全違背物理原理。」

  「我們在油燈里?」柯尼娜問。

  奈吉爾想往壺嘴裡看,房間又是一陣哆嗦。

  「不必為這擔心。」燈神說,「事實上,如果可能的話,根本別去想它。」

  他解釋說——儘管「解釋」這個詞實在包含著太多正面的含義,而燈神的做法更像是沒能解釋,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表達出了如下的意思:搭乘一盞小油燈環遊世界是完全可能的,哪怕油燈就拿在油燈裡頭其中一個人的手上,油燈本身在動是因為它被裡頭其中一個人拿在手上,這是因為:第一,現實的不規則性,也就是說一切都可以被想像成位於一切東西裡頭;第二,創造性的公關。成功的關鍵就在於,在旅程結束之前不要讓物理學的定理注意到漏洞的存在。

  「所以說,在這種情況下,最好還是別去想它,呃?」燈神說。

  「就好像出現了一頭粉紅色的犀牛,你卻讓我們別去想它。」奈吉爾發現大家都盯著自己,於是乾笑幾聲。

  「這是一種遊戲,」他說,「儘量避免想到粉紅色的犀牛。」他咳嗽兩聲,「我又沒說它是什麼頂呱呱的好遊戲。」

  他再次眯著眼往壺嘴裡看。

  「的確,」柯尼娜說,「是不怎麼樣。」

  「嗯,」燈神說,「有人想來杯咖啡嗎?再加點音效?或者抓緊時間玩局追索[32]?」

  「酒?」柯瑞索問。

  「白葡萄酒?」

  「噁心的爛泥。」

  燈神一臉震驚,半天才開口道:「紅葡萄酒才不好呢,對於——」

  「對於任何場合都不適宜。」柯瑞索飛快地往下說,「連索德納酒都一樣,好在索德納裡頭倒是沒有小紙傘。」沙里發慢慢反應過來,自己或許不該這麼跟燈神說話,於是他努力挽回,「不要小紙傘,看在納斯里的五輪月亮的份上,也不要水果沙拉或者橄欖或者彎彎的稻草吸管和裝飾用的猴子。我以薩魯丁的十七塊藍石英的名義命令汝。」

  「我本來也不喜歡小紙傘。」燈神悶悶不樂地說。

  「這裡頭太空了,」柯尼娜說,「你幹嗎不擺些家具?」

  「我所不明白的是,」奈吉爾說,「假如我們都在我手裡的這盞油燈里,那麼油燈里的那個我手裡肯定有盞更小的油燈,而在那盞油燈里——」

  燈神慌忙朝他擺手。

  「別談起這事!」他命令道,「拜託!」

  奈吉爾皺起他誠實的眉頭。「好吧,不過,」他說,「到底是有好多個我還是怎麼的?」

  「這是個無限循環,拜託別引起別人對它的注意,好嗎?……噢,見鬼。」

  他們聽到一種微妙的、令人不快的聲響,顯示宇宙突然回過神來了。

  塔里黑黢黢的,那是古老黑暗的堅硬核心,自亘古便存在著。日光這個暴發戶附著在靈思風身上溜進塔來,它的入侵讓黑暗很是不滿。

  門在靈思風身後關上,他感到空氣在動,黑暗涌回來,將先前被陽光占據的空間完全填滿,哪怕光線還在,你也不可能看見兩者匯合的地方。

  塔內瀰漫著古老的氣息,還帶著一點點烏鴉屎的味道。

  站在這樣的黑暗裡很需要勇氣。靈思風不怎麼勇敢,但他還是站著沒動。

  有什麼東西在他腳下呼哧呼哧,靈思風穩如泰山。他之所以沒有動彈,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會踩上什麼更糟糕的東西。

  然後,一隻皮手套似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動作很輕很輕。一個聲音說:「對——頭。」

  靈思風抬起眼睛。

  頭頂一道明亮的閃光,這一次黑暗終於退讓。靈思風看見了。

  整座塔里排滿了書。環繞塔身的破爛旋梯上,每一級台階都被書擠得滿滿當當。地板上堆的也全是書,儘管從它們堆起來的方式看,說「依偎」或許更準確些。它們還蹲在——好吧,它們還棲息在——每一個瀕臨倒塌的窗台上。

  它們在悄悄地觀察他,只不過所用的並非通常的第一到第六感。書是很會傳情達意的——儘管傳達的倒不一定是它們自己的情意。靈思風猛地明白過來:它們有話想告訴他。

  又是一道閃光。他意識到那是來自大法之塔的魔法,順著通到天花板的洞反射下來。

  至少它幫靈思風看清了在自己右腳邊呼哧的原來是旺福司,這讓他安心不少。現在只要能搞清楚左耳朵邊上那輕柔又固執的嚓嚓聲究竟是什麼……

  一道閃光再次滿足了他的心愿,他發現自己正對著王公那雙黃色的小眼睛。蜥蜴很有耐心地拿爪子扒拉著玻璃瓶,那是種無意義的動作,很輕柔,仿佛他並非真的打算越獄,僅僅是有點兒好奇,想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把玻璃磨穿。

  靈思風低頭看看圖書管理員那梨子形的大塊頭身軀。

  「這裡足有好幾千本書。」他的聲音原本就低,之後又被無數排魔法書吸收、湮滅,「你怎麼把它們全弄過來的?」

  「對——頭,對——頭。」

  「它們什麼?」

  「對——頭。」圖書管理員用光禿禿的胳膊肘用力比畫出拍擊的動作。

  「飛?」

  「對——頭。」

  「它們能飛?」

  「對——頭。」猩猩點點頭。

  「那模樣肯定很壯觀。哪天我也想瞧瞧。」

  「對——頭。」

  並不是每本書都安然無恙。比較厲害的大魔法書大都成功脫逃,不過一部七卷本的草藥書在火里遺失了目錄,還有不少的三部曲在哀悼自己失去的兄弟姐妹。許多書脊上都有炙烤的痕跡,有些書沒了封皮,訂書線很不舒服地垂在地板上。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牆邊的書頁起起伏伏,顯得很不安,但那不過是圖書管理員在點蠟燭。他在靠牆的地方擺了張大桌,桌面上鋪滿古老的工具,另有好多罐稀罕的黏合劑和一個裝訂台。台子上已經綁了本受傷的對開本。幾道微弱的魔法火焰從書上爬過。

  猩猩把蠟燭塞進靈思風手裡,自己拿起一把手術刀和一把鑷子,朝那本哆哆嗦嗦的書低低彎下腰去。靈思風臉色變得蒼白。

  「嗯,」他說,「呃,我走開些你不介意吧?一看見膠水我就頭暈。」

  圖書管理員晃晃腦袋,又伸出大拇指,心不在焉地指了指一盤子工具。

  「對——頭。」他命令道。靈思風可憐巴巴地點點頭,乖乖遞給對方一把長剪刀。兩張損壞的書頁被剪下來丟到地上。靈思風臉上的肌肉一陣扭曲。

  「你要對它幹嗎?」他好容易擠出幾個字。

  「對——頭。」

  「切除闌尾?哦。」

  猩猩又拿大拇指一指,這次連頭也沒抬。靈思風從盤子上的一個格子裡翻出針線遞給對方。塔里很靜,唯一能聽到的只有針線穿過書頁的聲響。過了許久,圖書管理員終於直起腰來:

  「對——頭。」

  靈思風掏出自己的手巾,幫猩猩擦去額上的汗水。

  「對——頭。」

  「不客氣。它——它會好起來吧?」

  圖書管理員點點頭。在他倆頭頂,一排排書很輕很輕地舒了一口氣。

  靈思風坐下來。書都在害怕。事實上它們嚇壞了,大法師的出現讓它們脊柱發涼。每本書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靈思風身上,巨大的壓力像罪惡一般從四面八方向他迫近。

  「好吧,」他嘀咕道,「可我又能怎麼樣?」

  「對——頭。」圖書管理員看他一眼。戴半月形眼鏡的人常常從眼鏡頂上看人,從而流露出一種困惑的神氣;猩猩剛才也是同樣的神態,只不過他並沒有戴眼鏡。他伸手拿過下一本書。

  「我是說,你知道我的魔法不靈光。」

  「對——頭。」

  「現在可是大法呢,那東西很恐怖。我是說,那是萬法之源,最早的玩意兒,從時間開始的時候就有了。或者至少是早飯前後。」

  「對——頭。」

  「最終它會把一切都毀掉,對吧?」

  「對——頭。」

  「該有人出來阻止這所謂的大法了,不是嗎?」

  「對——頭。」

  「只不過這人肯定不是我,你瞧。過來的時候我本來以為自己能幹點啥,可那座塔,它太大了!肯定能抵擋所有的魔法!要是最厲害的巫師都無計可施,我還能怎麼樣?」

  「對——頭。」圖書管理員一面縫合破損的書脊,一面表示同意。

  「所以,你瞧,我認為這一次可以換別人來拯救世界了。這事兒我不在行。」

  猩猩點點頭,伸手從靈思風頭上摘走了他的帽子。

  「嘿。」

  圖書管理員沒理他,逕自拿起一把剪刀。

  「聽著,那是我的帽子,能不能麻煩你……你要是敢——」

  巫師飛身躍起,結果腦袋上砰地挨了一下,假如他有時間思考,肯定會驚訝莫名。平常管理員總是拖著腳走在圖書館裡,搖搖晃晃,活像只好脾氣的氣球,所以大多數人都忘了,在那張松垮垮的毛皮下面是超級堅固的骨頭和肌肉,足以將裹著厚厚老繭的滿把指關節送進厚實的橡木板子。撞上圖書管理員的胳膊就等於撞上一根毛茸茸的鐵棍。

  旺福司開始上下蹦彈,激動得汪汪直吠。

  靈思風發出一聲嘶喊,那是種根本沒法翻譯的怒吼。他從牆上反彈回來,抓起一塊石頭權當大棒,抬腳就往前沖。然後他死死地定住了。

  圖書管理員蹲在地板中央,剪刀挨著——不過還沒開剪——他的帽子。

  而且他還在朝靈思風咧嘴笑。

  他倆定了幾秒鐘,活像凝固的油畫。然後猩猩丟下剪刀,從帽子上拍下幾粒並不存在的灰塵,扶正帽尖,把它放回了靈思風的腦袋上。

  片刻的震驚之後,靈思風注意到自己還伸直著胳膊,手上拿著塊死沉死沉的大石頭。此時石頭尚未從震驚中恢復,一時忘記了要落到他腳背上,他好歹及時把它轉移到了身側。

  「我明白了。」巫師軟綿綿地靠回牆上,雙手揉著自己的胳膊肘,「這一切都是為了要告訴我點什麼,對不?一堂道德課,讓靈思風面對他真正的自我,讓他弄明白他真正願意為什麼而戰,呃?好吧,這把戲實在太廉價了。讓我說點新聞給你聽。如果你以為它奏效了——」他一把抓住帽檐,「如果你以為它奏效了。如果你以為我已經……你得重新想想。聽著,這真是……如果你以為。」

  他結巴半晌,最後閉上嘴。然後他聳聳肩。

  「好吧。可是說到底,我到底能幹什麼?」

  圖書管理員以一個舒展的手勢回答了他的問題,表達出的意思就好像一句「對——頭」一樣明白無誤:靈思風是巫師,他擁有一頂帽子、一圖書館的魔法書和一座塔,對於修習魔法的人,這可以說是擁有了一切。此外他還有一隻猩猩、一隻口臭的小獵犬和一隻裝在玻璃罐子裡的蜥蜴呢。當然附加的這幾樣倒並非必需。

  靈思風感到自己腳上有些壓力。旺福司的反應一向非常之慢,現在它正把空蕩蕩的牙齦合在巫師靴子上,使勁往腳趾所在的部位咬。

  靈思風抓住小狗的後頸和它屁股上的硬毛——在找到更合適的字眼之前,我們姑且管那叫尾巴好了——輕輕把它拎到一邊。

  「好吧,」他說,「你最好跟我說說這裡到底怎麼回事。」

  巨大、寒冷的斯托平原中央,安卡-摩波像一袋掉在地上的雜貨一樣往四方伸展。從俯瞰平原的卡里克山脈上看過去,這番景象格外壯觀。戰場上,射偏和反彈的魔法向上、向外擴張,凝固成碗狀的雲朵,中心閃爍出奇特的光彩。

  出城的路上擠滿了難民,路旁的旅店、客棧家家爆滿。或者說幾乎家家爆滿。

  在通往奎爾姆的大路旁,有家挺舒適的小酒館就坐落在大樹之中,但似乎沒人願意光顧。這並非由於大家不敢進去,只不過是眼下不允許他們注意到它的存在。

  大約半英里之外,空氣中有些波動——三個人影憑空掉進了一大片薰衣草叢裡。

  他們挺消極地躺在陽光底下,躺在被自己砸壞、壓扁的枝葉中間,等著自己的神志回到原位。最後柯瑞索問:「我們這是在哪兒,你們覺得?」

  「聞起來跟有些人放內衣的抽屜差不多。」柯尼娜回答道。

  「絕對不是我的。」奈吉爾堅決否認。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動作很慢很慢:「有人看見那盞燈了嗎?」

  「忘掉它。多半是為修酒館賣掉了。」柯尼娜道。

  奈吉爾在薰衣草叢中間摸索半天,終於碰到一個金屬質地的小東西。

  「找到了!」他大聲宣布。

  「別擦!」另外兩個人異口同聲,可還是慢了一步。不過這其實也沒什麼,因為奈吉爾謹慎的擦拭並沒產生任何效果,只在半空中出現了幾行火紅的字跡。

  「『嗨』,」奈吉爾念起來,「『不要放下油燈,因為您的生意對我們很重要。請在音樂過後留下您的願望,然後,很快地,它就會變成我們的使命。與此同時,請愉快地度過永恆。』」念完他添上一句評論,「我說,我覺得他是有點過於投入了。」

  柯尼娜一言不發。她的目光穿過平原,落在灼熱的魔法風暴上。時不時地,其中一些會脫身出來,飛向遠處的某座塔。儘管溫度不斷升高,但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們應該儘快下去,」她說,「這非常重要。」

  「為什麼?」柯瑞索問。他才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而已,還沒能真正恢復之前的隨和。

  柯尼娜張開嘴,然後——這在她身上是極不尋常的——又把嘴閉上了。這事兒你能怎麼解釋?她身體裡的每一組基因都在拖著她往前走,告訴她應該參與進去。長劍和流星錘的幻影不斷侵入她意識中的美髮沙龍,原因就這麼簡單。

  奈吉爾正相反,他完全體會不到這樣的壓力。要讓他前進有他自己的想像力就夠了,而他的想像力確實不少,浮起一支中等大小的艦隊都綽綽有餘。他眺望雙城的方向,只可惜他原本就沒什麼下巴,否則他的下巴上一定會顯露出堅毅的線條。

  柯瑞索意識到自己成了少數派。

  「那底下有酒沒有?」他問。

  「多得很。」奈吉爾回答道。

  「那還說得過去。」沙里發勉強讓步,「得,帶路吧。哦,粉紅色胸脯的美麗——」

  「不准再念詩了。」

  他們從薰衣草叢中掙脫出來,沿著山坡往下,最後走上了大路。不久他們便經過了之前提到的小酒館,或者,按照柯瑞索堅持的說法,那間富於異國風情的客舍。

  他們遲疑著不想進門,因為它看起來並不怎麼熱情好客。柯尼娜的遺傳和教養都讓她喜歡往建築背後轉悠——她發現院子裡拴了四匹馬。

  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它們一番。

  「這可是偷竊。」奈吉爾慢吞吞地說。

  柯尼娜張開嘴準備表示贊同,結果「有什麼不可以」幾個字卻搶先一步溜了出來。她聳聳肩。

  「或許我們該留點錢——」奈吉爾建議說。

  「別看我。」柯瑞索道。

  「又或者寫張字條塞在什麼地方,諸如此類的。你們怎麼想?」

  柯尼娜的回答是縱身躍上最高大的那一匹。它大概屬於某個士兵,因為馬上到處懸掛著武器。

  柯瑞索笨手笨腳地爬上了第二匹馬。它渾身棗紅,看上去有點神經質。沙里發嘆了口氣。

  「她又露出信箱的表情了,」他說,「我要是你就照她說的做。」

  奈吉爾疑慮重重地打量著剩下的兩匹馬。其中之一非常高大,而且白到了極點。不是大多數馬好不容易才能保持的灰白色,而是一種半透明的象牙白。奈吉爾感到一種下意識的衝動,想把它形容成「裹屍布」。它還讓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比不上它那麼機靈。

  他選了另外那匹。它有點瘦,但脾氣溫馴,上馬的時候他只失敗了兩次。

  他們出發了。

  馬蹄聲幾乎完全沒有穿透酒館裡的陰鬱氣氛。店主人覺得自己好像在夢遊。他知道店裡來了客人,他跟他們講過話,他甚至能看見他們靠近火爐圍坐在一張桌子周圍。可如果有人要他描述他到底跟誰說了話,又看見了些什麼,他就會覺得很茫然。這是因為人類的大腦很聰明,懂得該怎樣把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拒之門外。此時此刻,他的大腦簡直可以為銀行的金庫保駕護航。

  還有那些酒!大多數他連聽也沒聽過,可稀奇古怪的瓶子不斷出現,擺滿了啤酒桶上邊的架子。問題是每次想琢磨琢磨,他的念頭都會滑開去。

  桌旁的幾個人從撲克牌上抬起眼睛。

  其中一個抬起一隻手。這手接在他胳膊的盡頭,而且還有五根手指,店主人的大腦論證道。所以它肯定是只手。

  有一樣東西就連他的腦子也無能為力,那就是這人的聲音。它聽起來活像是有人在拿一卷鉛皮敲打石頭。

  開酒館的。

  店主人發出微弱的呻吟。恐懼像許多滾燙的噴燈,正一步步熔化他心靈的銅牆鐵壁。

  讓我瞧瞧,我說。再來杯——那叫什麼來著?

  「血腥瑪麗。」這一個聲音點起飲料來也好像在宣戰。

  哦,沒錯。外加——

  「我要一小杯蛋酒。」瘟疫說。

  一杯蛋酒。

  「裡頭放粒櫻桃。」

  很好。那個沉甸甸的聲音顯然在撒謊,也就是說再給我來一小杯葡萄酒。說話的人朝桌子對面瞟了一眼,那裡坐著四人組的第四人,然後他嘆口氣,你最好再上一碗花生。

  大約三百碼之外的路上,幾個盜馬賊正努力適應一種全新的體驗。

  「的確跑得很平穩。」奈吉爾終於擠出一句。

  「而且——而且風景也非常可愛。」柯瑞索的聲音消失在氣流當中。

  「不過我在想,」奈吉爾道,「我們究竟是不是做對了。」

  「我們在動,不是嗎?」柯尼娜質問道,「別那麼婆婆媽媽的。」

  「只不過,那個,從上往下看積雲實在有點——」

  「閉嘴。」

  「抱歉。」

  「再說了,它們是層雲。最多不過是一層積雲。」

  「當然。」奈吉爾可憐巴巴地說。

  「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嗎?」柯瑞索平趴在馬背上,緊緊閉著兩隻眼睛。

  「大約一千英尺。」

  「哦。」

  「也可能是七百五十。」柯尼娜承認。

  「啊。」

  大法之塔在顫抖。帶拱頂的房間和亮閃閃的走廊里到處充滿彩色的煙霧。在最頂上的大屋裡,油膩膩的厚重空氣中一股子錫燒熔的味道,好多巫師都被戰鬥耗盡了腦力,昏厥過去,但剩下的人還是不少。他們圍成一個大圈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將精力集中在一起。

  如果你用力睜大眼睛,就會看見空氣在閃爍。那是純粹的魔法,從科銀手裡的法杖一直流向八元靈符的中心。

  奇特的形態冒出來,片刻之後又消失不見。在這裡,現實的材質被生生塞進了壓榨機。

  卡叮打了個哆嗦,他轉開眼睛,免得看到什麼實在沒法視而不見的東西。

  碟形世界的幻影懸在剩下的高級巫師面前。卡叮把目光轉回去,正好看見奎爾姆城上的小紅點閃爍著熄滅了。

  空氣噼啪作響。

  「奎爾姆完了。」卡叮喃喃地說。

  「現在只剩下阿爾卡里。」另一個巫師接口道。

  「那兒有些力量還挺有本事。」

  卡叮陰沉沉地點點頭。他其實挺喜歡奎爾姆,那是座——曾經是座叫人愉快的小城市,就建在邊緣洋的岸邊。

  他隱隱約約記得,小時候人家帶他去過那兒。有一會兒工夫,卡叮回首往事,不由有些傷感。他記得城裡長了許多野生的天竺葵,隨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街上上下下,空氣中滿是它們散發的香氣。

  「從牆裡長出來的。」他大聲說,「粉紅色。開的花是粉紅色。」

  在場的巫師全都一臉奇怪地看著他。這其中有一兩個特別疑神疑鬼,甚至超過巫師的平均水平,聞言連瞟了牆壁好幾眼。

  「你還好吧?」一個巫師問。

  「嗯?」卡叮道,「哦,還好,抱歉。走神了。」

  他轉過頭去瞥了科銀一眼。男孩坐在圓圈之外,法杖橫放在膝蓋上,似乎睡著了。或許他真睡著了。但卡叮那飽受折磨的靈魂很清楚,法杖並沒有睡。它在監視他,在窺探他的內心。

  它什麼都知道。它甚至知道那些粉紅色的天竺葵。

  「我從來沒想讓事情變成這樣,」他柔聲道,「我們想要的不過是一點點尊重而已。」

  「你確定自己沒事嗎?」

  卡叮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的同伴重新開始集中精神,他趁機瞅瞅他們。

  不知何時,他的老朋友們一個個都不見了。好吧,其實說不上朋友。巫師從來沒有朋友,至少沒有同樣身為巫師的朋友。這裡我們需要另一個字眼。啊,沒錯,就是它,敵人。不過卻是一種非常有風度的敵人,是紳士,這行當里的精華。不像這些人,無論他們看起來比過去厲害了多少。

  浮到頂上來的可不只是精華而已,卡叮憤憤地想著。

  他把注意力轉向阿爾卡里,用自己的精神去探究。他知道那裡的巫師多半也正做著同樣的事情;大家都在不停地搜索敵人的弱點。

  他暗自琢磨:我會不會是個弱點?鋅爾特本來有話想跟我說。跟那法杖有關的。人應該控制法杖,而不是反過來……它在掌控他,引導他……真希望當時聽了鋅爾特的話……這事兒不對勁,我就是個弱點……

  他重新來過,騎在力量的潮汐上,讓它們將自己的精神帶進敵人的塔里。就連阿必姆也在利用大法,於是卡叮調整波頻,迂迴著繞開了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防禦。

  阿爾卡里之塔的內部出現在他眼前,漸漸地越來越清晰……

  行李箱咚咚地走在亮閃閃的走廊上。眼下它極度憤怒。它被從冬眠中叫醒,它被人輕蔑地拒絕,它在短期內連續遭到神話中各種生物的襲擊(當然如今對方已經不僅是神話中的生物,同時也變成了已滅絕的生物),除此之外它的頭也痛得要命。現在,當它走進大廳,它偵察到了校長帽的存在。那頂討厭的帽子,那造成一切痛苦的罪魁禍首。它堅定地向前邁進……

  卡叮試探著阿必姆精神上的防禦,發現對方的集中力有些渙散。有一瞬間他透過敵人的眼睛往外看,看見那矮胖的長方體在石板上慢慢跑著。有一瞬間阿必姆試圖收回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就像一隻貓,眼看有吱吱叫的小東西從跟前跑過,實在是不能自已。卡叮發動了攻擊。

  攻勢不算猛烈,也沒有必要。阿必姆的精神正接收巨大的力量,想讓它們保持平衡並不容易。在這樣的狀態下,根本不需要多少壓力就能讓它坍塌。

  阿必姆伸出雙手準備把行李箱炸飛,結果自己卻尖叫起來,叫聲很快戛然而止。他內爆了。

  在周圍的巫師看來,他仿佛在幾分之一秒里突然變得無限小,然後便消失了蹤影,留下的只有黑色的殘影……

  比較機靈些的巫師已經開始逃跑……

  就在這一刻,阿必姆操控的魔法涌回來,再沒有什麼可以約束它了。巨大的爆炸把校長帽炸成碎片,整座塔最底下幾層完全化為烏有,殘存的城市也消失了好大一塊。

  安卡巫師的注意力幾乎全都集中在敵人的大廳里,此時他們都被共振吹到了房間的另一頭。卡叮仰面落到地上,帽子滑下來蓋住了眼睛。

  他們把他拉起來,為他拍乾淨灰塵,一路抬到科銀和法杖跟前,嘴裡還大聲歡呼——儘管年紀比較大的幾個巫師在歡呼上顯得比較克制。不過,卡叮對這一切似乎都心不在焉。

  他低下頭,臉朝著男孩,卻似乎什麼也沒看見。接著,他慢慢將雙手舉到耳邊。

  「你沒聽見它們的聲音嗎?」他問。

  巫師們全都安靜下來。卡叮體內仍然流動著力量,他的語氣簡直可以平息雷暴。

  科銀的眼睛閃出光芒。

  「我什麼也沒聽見。」他說。

  卡叮轉向其他巫師。

  「你們也沒聽見它們的聲音嗎?」

  他們搖搖頭。其中一個問:「聽見什麼,兄弟?」

  卡叮笑了,一個燦爛而瘋狂的微笑。就連科銀也不禁後退半步。

  「你們很快就會聽見的,」他說,「你們造出了一座燈標。你們全都會聽見它們的聲音。不過並不會聽很久。」幾個年輕些的巫師原本扶著他的胳膊,卡叮推開他們,逼近科銀身邊。

  「你往這個世界傾倒大法,現在別的東西也跟來了。」他說,「過去也曾有人為它們開路,但你卻給了它們一條大道!」

  他猛地往前沖,從科銀手裡奪過黑色的法杖,使勁朝牆上砸過去。

  法杖還擊了。卡叮渾身變得僵直,然後他的皮膚開始起泡。

  大多數巫師都設法轉開了眼睛。少數幾個——哪兒都會有幾個這樣的傢伙——帶著病態的專注看得入了迷。

  科銀也在看著。他驚異地睜大眼睛,一隻手抬起來捂住了嘴。他想後退,但他做不到。

  「這些是積雲。」

  「好極了。」奈吉爾有氣無力地說。

  重量與這沒有關係。我的坐騎曾馱起軍隊,我的坐騎曾馱起城市。的確如此,萬事萬物都有自己該走的時刻,而它能馱起它們中的每一個,死神說道,但它不會馱你們三個。

  「為什麼不?」

  這關係到形象是不是好看的問題。

  「不馱我們就會很好看了,嗯?」戰爭不耐煩地說,「末日的一位騎士,外加三個走路的。」

  「或許你可以跟他們說一聲,讓他們等等咱們?」瘟疫的聲音仿佛是從棺材底滴下來的什麼東西。

  我還有事情要處理。死神道。他輕輕把牙齒合攏,發出「咔嗒」一聲響。我敢肯定你們自己能應付。你們通常都是如此。

  戰爭目送死神的坐騎越走越遠。

  「有時候他真叫我心煩。為什麼總要讓他說了算?」

  「我猜是習慣成自然。」瘟疫回答。

  他倆回到小酒館裡。有一陣子誰也沒說話,然後戰爭問:「饑荒哪兒去了?」

  「去找廚房了。」

  「哦。」戰爭伸出套著護甲的腳在灰塵里蹭蹭,他想到了從這裡到安卡的距離。這天下午熱得緊,末日大可以多等一會兒。

  「上路之前再來一杯?」戰爭提議道。

  「這樣好嗎?」瘟疫有些顧慮,「人家不是在等咱們嗎?我是說,我可不想叫人失望。」

  「喝一杯的時間總還是有的,我敢肯定。」戰爭堅持道,「酒吧里的鐘從來不准。時間還多著呢,世上所有的時間都多著呢。」

  卡叮向前撲倒,「砰」一聲撞在閃亮的白色地板上。法杖從他手裡滾出來,又自己直起身子。

  科銀伸出一隻腳,踢了踢他毫無生氣的身體。

  「我早就警告過他,」他說,「我告訴過他要是再碰法杖會有什麼下場。他說的是什麼東西,它們?」

  一時間咳嗽聲此起彼伏,還有無數人開始檢查自己的手指甲。

  「他什麼意思?」科銀質問道。

  歐汶·哈喀德里,也就是魔法傳承的講師,再次發現自己周圍的巫師像晨霧般散開了。雖然他自己一動沒動,卻仿佛突然往前走了好幾步。他的眼珠子像走投無路的野獸一樣前前後後直打轉。

  「呃,」他恍恍惚惚地揮舞著瘦巴巴的雙手,「世界,你瞧,我是說,我們所生活的現實,事實上,可以把它想成是,打個比方說,膠皮。」他略略遲疑片刻,因為他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剛才那番話肯定不會出現在任何人編纂的名言警句大全里。

  「之所以這樣說,」他慌慌張張地補充道,「是因為任何魔法的存在都會讓世界扭曲,呃,腫脹,而且,恕我直言,太多的魔法潛能,如果全都聚集在某一點,就會迫使我們的現實,嗯,往下沉,儘管我們當然不應當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這話(因為我絕沒有暗示說我講的是物理上的維度),並且我們斷定,只要有足夠的魔法發生作用,它就能……怎麼說呢,呃,它就能從現實的最低點將其突破,並且可能為低層位面(也就是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叫作地堡空間的地方)的居民,或者假如允許我使用一個更確切的術語,為那裡的住戶,打開一條通道,而這些生物,或許是由於能量等級與我們有差異,天然就被這個世界——我們的世界——的光亮所吸引。」

  接下來照例是一陣漫長的寂靜,它總是緊接著哈喀德里的發言出現,因為大家都需要一點時間,好往段落里加進標點,再把支離破碎的句子縫一縫補一補。

  科銀的嘴唇無聲地嚅動半晌。最後他問:「你是說魔法會引來那些生物?」

  他的聲音與之前很不一樣,似乎少了許多尖銳的氣勢。法杖在卡叮身體上方緩緩旋轉。在場的每一個巫師都注視著它。

  「看來是這樣。」哈喀德里道,「據研習這類東西的人說,它們的出現總以沙啞的耳語作為開端。」

  科銀似乎不大明白。

  「它們嗡嗡響。」一個巫師熱心地解釋道。

  男孩單膝跪下,湊近卡叮瞅了瞅。

  「他一動也不動,」他挺慎重地問,「是不是正在遭受什麼不幸?」

  「有這個可能。」哈喀德里的回答小心謹慎,「他死了。」

  「真希望他沒死。」

  「這一觀點,據我猜測,他自己也會贊同。」

  「不過我可以幫他。」科銀伸出雙手,法杖滑進他手裡。如果它有臉,此刻它一定會露出得意的笑容。

  科銀再開口時,又恢復了過去那種遙遠、冰冷的口吻,就好像他是在一座鐵房子裡說話似的。

  「如果對失敗沒有懲罰,成功也不會受到獎賞。」他說。

  「抱歉,」哈喀德里道,「我沒聽明白。」

  科銀轉過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椅子前坐下。

  「我們應當無所畏懼。」這話聽起來更像是在發號施令,「地堡空間裡的怪物算什麼?假如它們來惹麻煩,那就趕走它們!真正的巫師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怕!」

  他猛地站起來,大步走到世界的幻象跟前。那圖像的每一個細節都完美無瑕,你甚至能在地板之上幾英寸看到星際空間的深處;在那裡,巨龜阿圖因的幻影正緩緩往前滑行。

  科銀滿臉不屑地把手一揮,他的手臂穿透了幻影。

  「我們的世界是魔法的世界。」他說,「在這樣的世界裡,還有什麼能同我們對抗?」

  哈喀德里感到自己似乎應當說點什麼。

  「絕對沒有。」他說,「當然,神除外。」

  四下里一片死寂。

  「神?」科銀的聲音輕極了。

  「那個,沒錯。那是當然,我們不能挑戰神。他們干好他們的活計,咱們干好咱們的。完全沒有必要——」

  「碟形世界由誰統治,巫師還是神?」

  哈喀德里飛快地思考。

  「哦,巫師,當然是。不過是……那個……在神底下統治。」

  如果你一不小心把一隻靴子踩進了沼澤,那自然是很叫人不快的。但還有件事能讓你更加不快,那就是另一隻靴子也跟著落了下去,並且在又一陣柔和的吮吸聲之後同樣消失了蹤影。

  都到了這地步,哈喀德里仍然不肯收手。

  「你瞧,巫術比較——」

  「也就是說,我們比不上神強大了?」科銀道。

  在人群後排,幾個巫師的雙腳開始不安地挪動。

  「那個,是也不是。」哈喀德里已經被沼澤淹到了膝蓋。

  事實上,提到神,巫師總難免要緊張。在這一問題上,住在天居山上的神從來沒有清楚地表明過態度,所以巫師乾脆能躲就躲。神不是好對付的,如果他們不喜歡什麼東西,你別想他們會事先給點提示什麼的。常識告訴大家,最好不要把神逼到不得不拿定主意的境地。

  「你對此似乎還不大確定?」科銀問。

  「假如允許我建議——」哈喀德里說。

  科銀一揮手,牆壁消失了。巫師們站在大法之塔的最高處,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遠方的天居。它的山頂就是眾神的居所。

  「當你打敗了所有人,還能同你戰鬥的也只剩下神而已。」科銀說,「你們中有誰見過神嗎?」

  四下里一片遲疑的否定。

  「我這就讓你們看看。」

  「你還可以再喝上一杯,老小子。」戰爭道。

  瘟疫前前後後地晃悠著。「我敢說咱們該上路了。」他嘴裡儘管嘟囔,但看來也並不是太確定。

  「哦,來吧。」

  「那就半杯,然後咱們就真得走了。」

  戰爭使勁拍拍他的後背,又瞪了眼饑荒。

  「而且咱們最好是再來十五袋花生米。」他補充道。

  「對——頭。」圖書管理員總結道。

  「哦,」靈思風說,「這麼說問題出在那根法杖。」

  「對——頭。」

  「就沒人試過把它奪走嗎?」

  「對——頭。」.

  「那他們都怎麼了?」

  「對對對——頭?」

  靈思風大聲呻吟起來。

  圖書管理員已經熄滅了蠟燭,因為裸露的火焰會讓書精神緊張。靈思風也漸漸習慣了塔里的光線,這時他才意識到那根本不是黑暗。書本散發出柔和的第八色光,充滿了塔的內部。儘管它其實說不上是光,但卻是一種讓你能看見東西的黑暗。時不時地,僵硬的書頁會活動活動身體,於是就會從暗處飄出沙沙的聲響。

  「所以,基本上說,我們的魔法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打敗他的,對吧?」

  圖書管理員以一個怏怏不樂的「對——頭」表示同意,同時繼續以屁股為軸心輕輕打轉。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或許你已經注意到了,我在魔法這方面並不能說是很有天賦?我的意思是說,要是跟人決鬥,那場面絕對會非常簡單:『哈囉,我是靈思風。』緊接著就是砰砰砰砰!」

  「對——頭。」

  「基本上,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得靠自己了。」

  「對——頭。」

  「真是多謝。」

  借著書籍發出的微弱光線,靈思風最後看了眼那些把自己堆在內牆上的書。

  他嘆口氣,邁著輕快的步子昂首往門邊走,不過真正靠近大門時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那我可就走了。」他說。

  「對——頭。」

  「去面對天曉得什麼樣的恐怖危險,」靈思風補充道,「去奉獻我的生命,為了整個人類——」

  「對對對——頭?」

  「好吧,為了所有兩足動物——」

  「汪汪。」

  「以及四足動物,好吧。」他又瞟了眼王公的果醬罐子。可憐的傢伙。

  「那裡頭包括蜥蜴。」他最後添上一句,「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屋外,晴空中吹來一陣大風,靈思風朝大法之塔艱難跋涉著。高高的白色塔門關得非常嚴實,與奶白色的塔身幾乎難分彼此。

  他使勁捶了幾下門,卻沒有得到什麼回應。門似乎能吸收聲音。

  「真是妙極了。」他正自言自語,突然記起了飛毯。它還乖乖躺在先前被遺棄的地點,而這再次證明安卡城已經不復從前。在大法師到來之前那人人偷雞摸狗的日子,什麼東西都不可能在原地待上多長時間——除非是那些不適合出現在這本書上的內容。

  他在鵝卵石地面上把飛毯鋪開,讓金色的龍翻滾在藍色的背景之上——當然也可能是藍色的龍飛翔在金色的天空里。

  他坐下去。

  他站起來。

  他再次坐下去,稍稍往上拉了拉袍子,又費了些氣力脫下一隻襪子。他重新穿好鞋,四下轉了轉,終於在瓦礫中找到半塊磚頭。他把磚塞進襪子裡,又若有所思似的把襪子甩了幾圈。

  靈思風是在摩波長大的。對於摩波的居民,打架時獲勝的概率如果能達到二十比一他們就很滿足了。倘若做到這一點實在有困難,大家一般認為襪子裡的半塊磚跟一條可供埋伏的黑巷子也能湊合——至少比你能想出來的任何兩把魔法大劍都管用。

  他又坐下。

  「上。」他命令道。

  飛毯沒反應。靈思風瞅了瞅毯子的花紋,又揭起一角,想看看底下那面會不會好些。

  「好吧,」他讓步了,「下,要非常,非常小心,下。」

  「羊,」戰爭已經口齒不清,「是羊。」他那戴著頭盔的腦袋砰一聲砸在吧檯上,須臾間又抬起來,「羊。」

  「不不不。」饑荒豎起一根顫巍巍的手指,「是另外一種稼……假……家禽。就好像豬、小母牛、小貓咪那之類的?不是羊。」

  「蜜蜂。」瘟疫一面說話一面從自己的座位緩緩滑落到地上。

  「好吧,」戰爭只裝作沒聽見,「行。那就再來一遍。從頭開始。」他叩著自己的酒杯打起拍子。

  「我們是可憐的……迷途的……不曉得哪種家養的動物……」他的聲音直打戰。

  「咩咩咩。」地板上的瘟疫低聲應和。

  戰爭搖搖頭。「不一樣了,你們知道。」他說,「沒他就是不一樣。有他唱低音的部分實在美極了。」

  「咩咩咩。」瘟疫還在重複。

  「哦,閉嘴吧。」戰爭晃晃悠悠,再次朝酒瓶伸出手去。

  大風猛烈敲擊塔頂,那是陣令人不快的熱風,像是古怪的聲音在竊竊私語,刮在皮膚上又像細密的砂紙一樣叫人生疼。

  科銀站在中央,法杖高舉頭頂。空氣中充滿了塵埃,讓眾巫師得以看清噴薄而出的一道道魔力。

  它們彎曲成弧線,形成一個巨大的氣泡,並且一路往外擴張,最後肯定比整座城還要大。氣泡里出現了各種模模糊糊的形態,這些形態不斷變化,還大幅搖擺,仿佛一面扭曲的鏡子所照出的圖像。它們不比人嘴裡吐出的煙圈或者雲朵構成的畫面更真實,但是卻又眼熟得可怕。

  在某個瞬間,巫師們看見了奧夫勒那長著獠牙的大嘴。下一個瞬間,眾神的首領空眼愛奧又出現在一片翻騰的風暴中,連環繞在他周圍的許許多多的眼睛都一清二楚。

  科銀無聲地呢喃,氣泡開始收縮,裡面的東西紛紛掙扎著想要逃走,讓氣泡表面拱起來、凹下去,模樣噁心極了。但它們都沒法阻止它的收縮。

  現在氣泡比大學校園還大。

  現在它比塔還高些。

  現在它比常人高出一倍,而且是菸灰色。

  現在它像珍珠一樣閃著斑斕的光澤,大小嘛……好吧,大小也跟珍珠差不多。

  風已經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厚重、寂寥的平靜。就連空氣也在壓力下呻吟。不斷釋放的能量讓空氣變得沉甸甸的,又像滿宇宙的羽毛一樣窒息了聲音。巫師大都被壓倒在地,但他們每個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劇烈跳動,聲音大得足以震垮高塔。

  「看著我。」科銀命令道。

  他們抬起眼睛,完全無力違抗。

  男孩一手托著那亮閃閃的東西,另一隻手拿著法杖,法杖的兩頭都在冒煙。

  「眾神,」他說,「被禁錮在一個念頭裡。誰知道呢,或許他們原本就只是一場夢而已。」

  他的嗓音變得更加蒼老、更加深邃。「幽冥大學的巫師們,」他說,「難道我不是給了你們至高無上的力量?」

  就在此時,飛毯從塔的一側緩緩升起,毯子上的靈思風拼命想要保持平衡。他瞪大了眼睛,眼底全是恐懼。這種反應很正常,站在幾根絲線和好幾百英尺空蕩蕩的空氣上,誰都免不了會這樣。

  他從懸在半空的飛毯上縱身躍到塔上,荷槍實彈的襪子在腦袋附近飛舞,畫出危險的大圈。

  科銀從眾巫師驚訝的眼睛裡看見了他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轉身看看對方,只見靈思風邁著飄忽不定的步子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

  「你是誰?」他問。

  「我來,」靈思風傻乎乎地說,「向大法師挑戰。他是哪一個?」

  他掃一眼匍匐在地的巫師,手上不停地掂著半塊磚。

  哈喀德里冒險抬起頭,拼命朝靈思風聳動眉毛。很可惜,即使在狀態最好的時候,靈思風對非語言類的溝通方式也有些理解不良,更別說現在並不是他的最佳狀態。

  「就憑一隻襪子?」科銀問,「一隻襪子能有什麼用?」

  拿著法杖的手臂抬了起來。科銀低頭看了襪子一眼,似乎略微有些吃驚。

  「不,停下。」他說,「我想跟這人聊聊。」他盯著靈思風,對方由於受到失眠、恐懼和腎上腺素過量後遺症的影響,正前前後後不住晃悠。

  「它有魔力嗎?」科銀好奇地問,「也許這是校長襪?力量之襪?」

  靈思風把注意力集中在襪子上。

  「我想不是吧,」他說,「我覺得這是在哪家商店還是其他什麼地方買的。呃,我還有一隻,就是一時想不起放哪兒了。」

  「它裡頭是不是裝了什麼沉甸甸的東西?」

  「嗯,沒錯,」靈思風說,接著又補充道,「是半塊磚。」

  「可這半塊磚頭擁有巨大的力量?」

  「呃,你可以拿它撐起東西。如果你再找個一樣的,你就有一整塊磚了。」靈思風慢吞吞地說。他正藉助一種效果十分差勁的滲透作用慢慢吸收著目前的情況,同時還要分心監視法杖。它正在男孩手裡轉動,模樣很兇險。

  「那麼,這是一塊普通的磚,裝在一隻襪子裡。放在一起就變成了武器。」

  「嗯,沒錯。」

  「它是怎麼起作用的?」

  「呃,你把它揮起來,然後你,拿它砸什麼東西,或者有時候砸到你自己的手背,有時候。」

  「然後也許它就會摧毀整座城市?」科銀問。

  靈思風望著科銀金色的眼眸,然後又看看自己的襪子。好幾年以來,他每年都把它穿上去、脫下來好幾次。襪子上有補丁,他已經很熟悉它們,還很有感——呃,好吧,熟悉就夠了。有些補丁還擁有自個兒的小補丁呢。可以用在這隻襪子上的形容詞很不少,但城市摧毀者的名號絕對不在其中。

  「其實談不上,」最後他說,「它倒是能殺個把人什麼的,不過樓肯定不會塌。」

  此時此刻,靈思風大腦運轉的速度就像大陸板塊漂移的速度一樣快。一部分神經告訴他,他面前這個正是大法師,但它們卻與大腦的其他部分發生了正面衝突。關於大法師他聽過的傳聞數不勝數:大法師的力量、大法師的法杖、大法師有多可怕,等等。可就是沒人跟他提到過大法師的年紀。

  他瞟了眼法杖。

  「那麼,那東西又是幹嗎的?」他字斟句酌地問。

  這時法杖也說話了:你必須殺掉這個人。

  在場的巫師原本正小心翼翼地掙紮起身,現在又全部重新撲倒在地。

  校長帽的聲音已經夠可怕了,但法杖的聲音卻猶有過之:它帶種金屬的質地,精確到了極點。它似乎並不提供建議,僅僅指明未來必須往哪個方向前進。它讓人感到無法拒絕。

  科銀半抬起胳膊,又猶豫起來。

  「為什麼?」他問。

  你不可能違抗我。

  「你不必這麼幹,」靈思風慌忙插話,「它不過是個東西。」

  「我看不出我幹嗎要傷害他,」科銀道,「他就像只氣沖沖的兔子,看起來完全沒什麼害處。」

  他公然反抗我們。

  「我沒有。」靈思風拿著磚頭的胳膊閃電般藏到背後,同時努力無視關於兔子的那部分言論。

  「我幹嗎老要照你說的做?」科銀對法杖說,「我總是照你說的做,結果對大家根本一點幫助也沒有。」

  因為必須讓人畏懼你。難道你就什麼也沒學到嗎?

  「可他看起來那麼好笑。他拿了只襪子。」科銀說。

  他尖叫起來,拿法杖的胳膊一彈,模樣很詭異。靈思風的汗毛一根根立起來。

  你要遵照我的命令行事。

  「不。」

  你知道對壞孩子會有什麼處罰。

  「噼啪」一聲之後,空氣中有了肉烤焦的氣味。科銀雙膝一彎跪倒在地。

  「嘿,我說等等——」靈思風喊道。

  科銀睜開眼睛。它們仍然是金色,但如今摻進了一點點棕色。

  靈思風猛地一甩胳膊,襪子嗡嗡叫著畫出一個大圓,正中法杖半中央。磚塊「砰」地爆成灰燼,羊毛也燒起來。法杖從男孩手裡落下,在地上翻滾。巫師們紛紛抱頭鼠竄。

  法杖滾到牆邊,彈起來,射出牆外。

  但它沒往下掉,而是在空中穩穩停住,原地轉個圈又飛快地沖了回來。它背後拖著一大串第八色火花,發出的聲音活像是鋸子鋸東西的聲音。

  靈思風把呆若木雞的男孩推到自己身後,丟開破襪子,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瘋了似的使勁揮舞。法杖朝他衝過來,從側面砸中他的腦袋,那股衝擊波差點把他的上下牙焊死在一起。靈思風被掀翻在地,活像株歪歪扭扭、弱不禁風的小樹。

  法杖閃爍出紅熱的光芒,它在半空中再次轉身,飛也似的開始衝刺,顯然準備痛下刺客。

  靈思風掙扎著半撐起身子,恐懼讓他沒法轉開視線。他眼睜睜看著法杖從冰冷的空氣中猛撲上來。也不知為什麼,空氣里似乎充滿了雪花,還染上了一絲絲紫色,又多出了些藍色的斑點。時間放慢腳步,最後像沒上夠發條的留聲機一樣磨磨嘰嘰地停了下來。

  靈思風抬起頭,只見幾英尺之外出現了一個穿黑衣的高個子。

  這,當然,就是死神。

  他把亮閃閃的眼眶轉向靈思風,用海底裂縫坍塌一樣的聲音跟他打了個招呼:下午好。

  說完他轉過頭去,仿佛自己剛剛已經完成了任務。他盯著遠處的地平線瞧了一會兒,還用一隻腳在地上頂悠閒地打起拍子。那聲音活像一大口袋響葫蘆。

  「呃。」靈思風說。

  死神好像這才又想起他來。有事嗎?他的口氣還挺禮貌。

  「過去我老想著這一刻會是什麼樣。」靈思風說。

  死神把手伸進烏黑的袍子,從某個神秘的褶皺里掏出一個沙漏。他朝沙漏里瞅瞅。

  當真?他含含糊糊地問。

  「我猜我沒什麼可抱怨的,」靈思風一臉崇高,「我這輩子過得好極了。嗯,相當好。」他遲疑片刻,「那個,也不是那麼好。我猜大多數人都會說它其實挺糟的。」他又考慮半晌,「至少我會這麼說。」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補充道。

  你究竟在嘀咕什麼呢,我說?

  靈思風徹底糊塗了:「你不是在巫師快死的時候才會露面嗎?」

  當然。而且我得說,今天你們這些人可讓我忙活壞了。

  「你怎麼能同時出現在那麼多地方?」

  組織工作到位。

  時間恢復了。法杖懸在靈思風身前,距他不過幾英尺,現在它尖叫著重新開始衝刺。

  然後,只聽「當」的一聲,科銀單手抓住了它。

  法杖發出的聲音仿佛一千塊指甲划過玻璃時的聲響。它瘋狂地上下蹦彈,拼命搖晃握住自己的胳膊,從頭到尾都噴發出邪惡的綠色火焰。

  原來如此。到最後,連你也辜負了我。

  科銀呻吟起來,掌中的金屬紅了又白,但他依然沒有鬆手。

  他猛地伸直胳膊,從法杖噴薄而出的能量咆哮著越過他身邊,在他頭髮上燃起火花。巨大的能量抽打著他的袍子,讓它顯出古怪而令人不快的形狀。科銀尖叫著把法杖轉過來,猛砸在牆上,石頭上冒出許多泡泡,留下一道長長的線條。

  然後他丟開了它。法杖乒桌球乓地落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巫師們四散奔逃,有多遠躲多遠。

  科銀緩緩跪倒,渾身都在發抖。

  「我不喜歡殺人。」他說,「我覺得殺人肯定不對。」

  「就是這話。」靈思風熱切地附和。

  「人死之後是什麼樣的?」科銀問。

  靈思風抬頭瞥了一眼死神。

  「我想這問題是給你的。」他說。

  他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的聲音,死神說,除非他自己願意。

  只聽一聲微弱的「咔嗒」,法杖朝科銀身邊滾了過去。男孩低下頭,滿臉驚恐地看著它。

  把我撿起來。

  「你不必那麼干。」靈思風再次為他鼓勁。

  你不可能反抗我。你不可能打敗你自己。法杖說。

  科銀很慢很慢地伸出手。他撿起了法杖。

  靈思風瞄了眼自己的襪子。襪子只剩下一點點燒焦的羊毛;它充當戰爭武器的生涯固然短暫,卻已經受了致命傷。如今任何縫衣針都救不了它了。

  現在殺了他。

  靈思風屏住了呼吸。圍觀的巫師們屏住了呼吸,就連沒有呼吸可以屏住的死神也緊緊抓住了自己的鐮刀。

  「不。」科銀說。

  你知道對壞孩子會有什麼處罰。

  靈思風看見大法師的臉色變得煞白。

  法杖的口氣變了。它開始花言巧語。

  沒有我,還有誰能告訴你該怎麼做呢?

  「這倒是真的。」科銀慢吞吞地說。

  看看你已經有了多大的成就。

  科銀的視線緩緩掃過一張張驚懼的面孔。

  「我正在看。」他說。

  我教會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在想,」科銀說,「你知道的還不夠多。」

  忘恩負義的傢伙!是誰賦予了你命運?

  「是你。」男孩說著抬起頭。

  「現在我明白,我錯了。」他靜靜地補充道。

  那就好——

  「我剛才還扔得不夠遠!」

  科銀騰地站起身,把法杖高高舉過頭頂。他像座雕塑般紋絲不動,握著法杖的手被一團光球包裹。光球的顏色仿佛熔化的銅,接著它變成綠色,又依次變幻出深深淺淺的藍,最後它在紫色上停頓片刻,終於化作純粹的第八色光。

  靈思風抬手遮擋強烈的光線。他看見了科銀的手,那隻手仍然完整,仍然緊緊抓著法杖,手指間一滴滴熔化的金屬閃閃發光。

  靈思風踉踉蹌蹌地往後退,正好撞上哈喀德里。老巫師張大了嘴巴,呆若木雞。

  「然後會怎麼樣?」靈思風問。

  「他永遠別想打敗它。」哈喀德里啞著嗓子回答道,「它屬於他。它同他一樣強。他擁有力量,但它清楚該如何引導那力量。」

  「你是說他們會相互抵消?」

  「希望如此。」

  戰鬥被隱藏在它自己釋放的光芒中,然後地板開始顫動。

  「他們正汲取所有的魔法,」哈喀德里道,「咱們最好離開這兒。」

  「為什麼?」

  「用不了多久,這座塔恐怕就會消失了。」

  的確,在光芒周圍,白色的地板似乎正不斷分解、消失。

  靈思風猶豫不決。

  「難道我們不去幫幫他?」他問。

  哈喀德里看看他,又看看身前斑斕的畫面。他的嘴巴張開又閉上。

  「抱歉。」他說。

  「好吧,可只要稍微幫幫他就行,你瞧見那東西已經成什麼樣了——」

  「抱歉。」

  「他幫過你。」靈思風轉向其他巫師,發現他們正忙著逃跑,「他幫過你們所有人。他給了你們想要的,不是嗎?」

  「為此我們很可能永遠不會原諒他。」哈喀德里道。

  靈思風發出一聲呻吟。

  「等這一切結束還會剩下什麼?」他說,「還會剩下什麼?」

  哈喀德里垂下眼睛。

  「抱歉。」他再次重複。

  第八色光越來越耀眼,邊緣甚至開始發黑。然而那並非與光明相反的黑色,那是種顆粒狀的、變動不居的黑,閃耀在光芒背後。如果它知趣的話,絕不該出現在任何體面的現實里。而且它還嗡嗡作響。

  靈思風跳了一小段猶豫不決的獨舞。他的腿、腳、本能和他極度發達、令人嘆為觀止的自我保護意識加在一起,讓他的神經系統嚴重過載,只差毫釐就要熔化。千鈞一髮之際,他的良心終於勝出。

  他躍進火光,抓住了法杖。

  眾巫師則倉皇逃竄。其中幾個下塔時還用上了飄浮術。

  相對於走樓梯的那些人,他們無疑展現出了敏銳的洞察力,因為大約三十秒鐘之後,塔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一塊嗡嗡作響的柱狀黑暗,雪花繼續飄落在它周圍。

  保住小命的巫師里有幾個膽子挺大,他們回過頭去,只見一個小東西翻滾著從空中緩緩落下,屁股後頭還拖著一串火花。它猛地撞上鵝卵石,在地上悶燒了一會兒。雪越下越急,很快便把火撲滅了。

  不久它就變成了一個小雪堆。

  過了一陣,一個矮胖的身影穿過院子,在雪地里扒拉了半天,把那東西揪了出來。

  原來那是——或者說曾經是——一頂帽子。生活對它有些殘忍,它寬闊的帽檐被燒掉了一大半,帽尖全沒了,污損的銀色字體幾乎難以辨認,有些筆畫早被扯掉,剩下的一點點勉強還能看出是個「巫」字。

  圖書管理員緩緩轉過身。他很孤獨,除了空中燃燒的柱狀黑暗和不停落下的雪花,周圍什麼也沒剩下。

  慘遭破壞的校園裡空空如也。地上還有幾頂尖帽子,都被驚恐的腳步踐踏過,除此之外再沒跡象表明這裡曾經有過人類活動。

  巫師並不都是好樣的。

  「戰爭?」

  「啥——啥事兒?」

  「不是還有件……」瘟疫摸索著自己的杯子,「什麼事嗎?」

  「啥——啥事兒?」

  「我們應該去……有什麼事我們該乾的。」饑荒說。

  「沒——沒錯。有——有。」

  「是——」瘟疫盯著自己的酒杯開始深思,「是件啥事兒?」

  他們悶悶不樂地盯著吧檯。店主人老早就逃了。幾個瓶子還沒打開。

  「墨,」最後饑荒道,「就是它了。」

  「不是不是。」

  「魔……魔石。」戰爭含含糊糊地說。

  他們搖搖頭。之後是長久的沉默。

  「『磨石』是什麼意思?」瘟疫專心致志地審視著自己的內心世界。

  「磨東西的石頭,」戰爭說,「我想是。」

  「那就不是它了?」

  「恐怕不是。」饑荒悶悶地回答道。

  又一陣漫長而尷尬的沉默。

  「最好還是再來一杯。」戰爭振作起精神。

  「沒——沒錯。」

  在約摸五十英里之外,幾千英尺之上的地方,柯尼娜終於搞定了自己偷來的馬,讓它在空氣里輕快地小跑起來。她展現出一種堅忍不拔的悠然自得,這在整個碟形世界都是前所未見的。

  「雪?」她說。

  雲從中軸地的方向靜靜地洶湧而來。它們又平又重,根本不該跑得這樣快。暴風雪尾隨在它們底下,像床單一樣蓋住了大地。

  這看來不是那種在深夜輕聲呢喃的雪,明早你不會發現世界變成了美麗非凡、虛無縹緲的白色仙境。這種雪一看就知道已經打定了主意,它要讓世界冷得要死,越冷越好。

  「這時候下雪晚了些吧。」奈吉爾往下瞄了一眼,然後立馬閉上眼睛。

  柯瑞索一臉驚喜地東張西望。「原來雪是這麼來的啊?」他說,「過去我只在故事裡聽過,還以為是地里長出來什麼的。有點像蘑菇,我以為。」

  「那些雲不大對勁。」柯尼娜說。

  「介意我們下去嗎?」奈吉爾有氣無力地說,「也不知怎麼的,動起來的時候好像還沒這麼嚇人。」

  柯尼娜只作沒聽見。「試試油燈。」她指示說,「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奈吉爾在背包里翻了半天,終於掏出油燈來。

  燈神的聲音很微弱,仿佛隔了千山萬水:「請各位少安毋躁……正在為您接通中。」接下來是一陣叮叮噹噹的音樂,如果你能用瑞士小木屋演奏,它應該就會發出類似的聲音。之後空中描繪出一扇活板門的形狀,燈神出現了。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看看他們幾個。

  「哦,哇。」他說。

  「天氣出了什麼問題?」柯尼娜說,「這是怎麼回事?」

  「你是說你們不知道?」燈神問。

  「我們正問你呢,不是嗎?」

  「好吧,我也不算什麼專家,不過看起來倒挺像是世界末日,呃?」

  「啥?」

  燈神聳聳肩。「神全不見了,明白?」他說,「你們知道,而按照傳說,這就意味著——」

  「冰巨人。」奈吉爾驚恐地壓低了嗓門。

  「大聲點。」柯瑞索道。

  「冰巨人。」奈吉爾稍顯不耐,高聲重複一遍,「神把他們囚禁起來,就在中軸地。但到了世界毀滅的時候他們會掙脫出來,駕著他們恐怖的冰川恢復古時候的統治,撲滅文明的火花直到世界也被凍結,赤裸裸地躺在冰冷可怕的星星底下。連時間也在劫難逃。總之,諸如此類的什麼東西。」

  「但現在還不到世界末日的時候。」柯尼娜絕望地說,「我的意思是,末日之前要有一個暴君,還要有一場可怕的戰爭,四位恐怖的騎士,然後地堡空間會突入世界——」她停下來,臉色變得幾乎像雪一樣白。

  「反正,埋在一千尺厚的雪底下,感覺跟你說的那些事也差不多。」燈神說著伸長胳膊,一把奪過奈吉爾手裡的神燈。

  「實在不好意思,」他說,「不過我在這個現實里的資產也該——那叫什麼來著?親算?斤算?——清算一下了。回頭見。或者不見。」他從腳下開始消失,到腰部時停下來喊了聲「午餐吃不成真是可惜」,然後就完全不見了。

  三個騎手透過飄落的雪花往中軸地看過去。

  「也許這只是我的想像,」柯瑞索說,「不過,你們倆有沒有聽到一種好像嘎吱嘎吱的呻吟?」

  「閉嘴。」柯尼娜心不在焉地說。

  柯瑞索傾過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

  「高興點,」他說,「又不是世界末日。」他把這話琢磨半晌,然後更正道:「抱歉,剛剛不過是修辭而已。」

  柯尼娜哀嘆起來:「我們該怎麼辦?」

  奈吉爾挺直了後背。

  「我認為,」他說,「我們應該去把事情解釋清楚。」

  他的同伴扭頭面對他,臉上的表情通常只會留給救世主或者蠢到極點的傻瓜。

  「沒錯,」他顯得更加自信了些,「我們該去解釋解釋。」

  「跟冰巨人解釋?」柯尼娜問。

  「沒錯。」

  「抱歉,」柯尼娜道,「我沒聽錯吧?你認為我們該去找那些恐怖的冰巨人並且告訴他們說,這世界上還有好多暖烘烘的人,都覺得他們還是不要橫掃世界把大家全壓死在冰山底下比較好,所以他們能不能,比方說重新考慮一下?你認為我們就該這麼幹?」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