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頭6
2024-10-09 10:03:32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而且我還有這個靠燕。」奈吉爾瞪著靈思風道。
柯瑞索拍拍他的胳膊。
「這很好,」他說,「每個人都該養個寵物。」
「那你會不會碰巧知道你這兒有沒有馬廄什麼的……」靈思風循循善誘。
「上百個。」柯瑞索說,「我擁有世界上最好的……頂呱呱……好的馬。」他皺起眉頭,「反正他們是這麼說的。」
「但你不會碰巧知道它們在哪兒吧?」
「這倒沒有。」沙里發承認。不知哪裡噴出來的魔法把附近的一堵牆變成了砒霜蛋白酥皮。
靈思風轉身準備離開:「我覺得咱們還不如待在蛇坑裡。」
柯瑞索再次把悲傷的目光投向空酒瓶。
「我知道哪兒能找到飛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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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靈思風高舉雙手保護自己,「絕不,想都別——」
「我祖父留下來的——」
「真正的飛毯嗎?」奈吉爾問。
「聽著,」靈思風萬分緊張,「我單單聽到高字也頭暈。」
「哦,很,」沙里發輕聲打著酒嗝兒,「真的,圖案特別漂亮。」他眯著眼瞟眼酒瓶,然後嘆了口氣。「一種可愛的藍色。」他補充道。
「你不會剛好知道它在哪兒吧?」柯尼娜問話時輕聲慢氣,就好像對方是隨時可能受驚逃跑的野生動物,需要躡手躡腳才能靠近。
「在寶庫。我知道怎麼去那兒。我富得很,你們知道,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沙里發壓低了嗓門,企圖對柯尼娜眨巴眨巴眼睛,最後終於成功地把兩隻眼睛一起開閉幾次。「我們可以坐在上面,」他身上開始冒汗,「你可以給我講個故事……」
靈思風試著在咬緊牙關的同時放聲尖叫。
他的腳踝已經出汗了。
「我才不要坐什麼飛毯!」他噝噝地說,「我害怕地面!」
「你是說怕高吧。」柯尼娜道,「別傻了。」
「我說的是啥我自己清楚!最後要你命的是地面不是高!」
阿爾卡里的戰鬥仿佛一片錘頭狀的雲,在它翻騰洶湧的深處能聽見古怪的形狀,看見奇特的聲音。脫靶的魔法時不時會燒到城裡。在它們降落的地方,事情變得有些……有些不同。
鱷魚神奧夫勒是這座城市的保護神,如今它的神廟變成了一個糖做的丑東西,總共五個維度。但這並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有一大群螞蟻正把它當飯吃。
此情此景無異於對失控的社會動亂發出了深刻批判,可惜幾乎無人欣賞,因為大多數人都在逃命。他們在肥沃的大地上魚貫而行。有些人選擇了坐船,但這一逃脫方式很快就被摒棄了,因為港口的大多數地方都變成了沼澤,另外不知為什麼,竟還冒出兩頭粉紅色的小象築起窩來。
驚慌失措的道路底下是排水溝,兩旁長滿蘆葦,行李箱正在裡頭游泳。它前方不遠處,一堆小鱷魚、大鱷龜和老鼠蜂擁出水,爭先恐後地逃到岸上。推動它們的動物本能儘管只表現為模糊的感覺,但卻準確到了極點。
行李箱的蓋子保持著一種陰沉而堅定的表情。它對這世界沒什麼要求,只除了其他所有生命形態的徹底毀滅,但眼下它最最需要的卻是它的主人。
沙里發的寶庫很容易識別——這房間實在空得嚇人。門掛在鉸鏈上,木條封死的壁龕也被撬開。許許多多被人砸爛的箱子扔得到處都是。這景象讓靈思風突然有些內疚,他花了大約兩秒鐘,尋思行李箱到底去了哪裡。
房間裡出現了一陣充滿敬意的沉默。每次某人損失大把金錢的時候總會有這樣的時刻。奈吉爾晃到一旁,戳戳附近的箱子,妄想根據第十一章的指示找到暗格。
柯尼娜彎腰撿起一小塊銅幣。
「真可怕。」最後靈思風說,「一個沒有寶物的寶庫。」
沙里發站起來,一臉燦爛的笑容。「不用擔心。」他說。
「可你的錢全被偷了!」柯尼娜道。
「是那些僕人,我猜,」柯瑞索說,「太不忠誠。」
靈思風給他一個奇怪的眼神:「你不擔心?」
「不怎麼擔心。我本來也花不了多少錢。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當窮人是什麼感覺。」
「現在你有大把機會可以嘗試了。」
「需要特殊培訓嗎?」
「大可不必,」靈思風說,「當著當著自然就會了。」遠遠地傳來爆炸聲,一部分天花板變成了果凍。
「呃,嗯,打擾一下,」奈吉爾說,「剛才提到的飛毯……」
「沒錯,」柯尼娜道,「飛毯。」
柯瑞索朝他們露出一個略帶醉意的親切微笑。
「啊,沒錯,飛毯。沙漠黎明中那有著粉色臀部的珍寶啊,按一下你身後那尊雕像的鼻子。」
柯尼娜紅著臉,遵照指示走到鱷魚神奧夫勒的綠色大雕像前,完成了那很有些褻瀆性的動作。
什麼也沒有發生。隱藏的隔間堅持不肯出現。
「呃,試試左手。」
她試著擰了一下。柯瑞索撓撓頭。
「或許是右手也說不定……」
柯尼娜厲聲道:「如果我是你,一定用心把這些事兒記記清楚。」剛剛的一招仍然沒有奏效,「已經沒剩多少我願意碰的部分了。」
「那邊那個是什麼?」靈思風問。
「如果那不是尾巴看我怎麼收拾你。」說著柯尼娜踢了它一腳。
遠處傳來金屬的呻吟,就好像有隻平底鍋受了傷。雕像開始顫動,緊接著牆裡有什麼東西大聲地咚咚響。鱷魚神奧夫勒沉甸甸地挪到一旁,他背後是一條通道。
「祖父修的,用來安置那些比較有趣的財寶。」柯瑞索道,「他非常……」他搜腸刮肚琢磨半晌,「足智多謀。」
「如果你們以為我會進去這種地方——」靈思風說道。
「站開,」奈吉爾驕傲地說,「我先走。」
「裡頭可能有機關……」柯尼娜有些疑心,她瞥了沙里發一眼。
「哦,很可能的,我天堂的瞪羚啊。」他說,「六歲之後我就沒再進去過。有幾塊地板最好別踩,我記得。」
「別擔心。」奈吉爾瞅瞅漆黑的通道,「相信不會有什麼陷阱能逃過我的眼睛。」
「在這方面經驗挺豐富,嗯?」靈思風酸溜溜地說。
「這個嘛,第十四章我從頭到尾都能背,還帶插圖呢。」奈吉爾一頭扎進陰影里。
他們等了好幾分鐘。當時的情形大致可以稱作一片驚恐的死寂,只有通道里會不時傳來砰砰聲和壓抑的哼哼聲。終於,奈吉爾的聲音從遠處一路迴蕩到洞口。
「裡頭什麼也沒有,真的,」他說,「我全試過了。石頭全都很穩定,肯定是全卡住了什麼的。」
靈思風和柯尼娜交換了一個眼色。
「他對機關壓根兒一竅不通。」她說,「我五歲的時候父親曾經在一條道上裝滿了陷阱,要我從頭走到尾,只為了教我——」
「他走到底了,對吧?」靈思風問。
有動靜。聲音仿佛濕漉漉的手指拖過玻璃,只不過放大了十億倍。地板也抖起來。
「反正我們也沒別的法子。」他一頭扎進了通道,其他人隨即跟上。很多了解靈思風的人都把他看成是兩條腿的金絲雀[29],隨便哪個礦工都會願意帶他下礦坑。一般都認為,假如靈思風仍然直立不倒,也沒有逃之夭夭,那麼希望總還是有的。
「真有意思。」柯瑞索道,「我,盜取我自己的寶物。如果我抓住我自己,我可以叫人把我丟進蛇坑裡。」
「不過你可以求你自己大發慈悲。」柯尼娜疑神疑鬼地瞟著蓋滿灰塵的石刻。
「哦,不。我想我會給我一個教訓,讓我不敢再犯。」
他們頭頂「咔嗒」一聲,一小塊石板滑開,鏽跡斑斑的金屬鉤子搖搖晃晃地緩緩降下。一根棍子嘎吱嘎吱地從牆上彈出來,敲了敲靈思風的肩膀。巫師飛快地轉過身,先前的鉤子趁機在他後背貼上一張黃色的告示,然後又縮回天花板。
「它幹了什麼?它幹了什麼?」靈思風一面尖叫一面試圖閱讀自己的肩胛骨。
「上面寫著,踢我。」柯尼娜說。
在呆若木雞的巫師身旁,一塊牆面往上滑起。在一組複雜的金屬關節後頭,一隻穿著靴子的大腳有氣無力地晃動幾下,然後從膝蓋處完全斷開了。
三人默默地看著它。最後柯尼娜評論道:「看得出來,這是個乖張的對手。」
靈思風小心翼翼地揭下告示,鬆手讓它飄落在地。柯尼娜推開他昂首闊步往前走,一臉謹慎的憤怒。一隻金屬手從彈簧上伸出來,挺友好地朝她晃晃,可她並不跟對方握手,反而順著它蛻皮的電線找到了一個大玻璃罐子,裡邊是一對已經腐蝕的電極。
「你祖父挺有幽默感?」她問。
「哦,是的,總喜歡找機會好好樂樂。」柯瑞索道。
「哦,好極了。」柯尼娜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塊石板。在靈思風看來,它跟它的同胞壓根兒毫無區別。什麼地方的彈簧可憐巴巴地哼哼了幾聲,一根掉了毛的羽毛撣子哆哆嗦嗦地從牆裡伸出來,高度正好跟人的胳肢窩相當。
「我真想認識認識這位前沙里發,」柯尼娜咬牙切齒地說,「不過不是為了跟他握手。你最好幫我搭個馬扎,巫師。」
「抱歉?」
柯尼娜指指正前方半開的石門,滿臉的不耐煩。
「我想瞧瞧那上頭。」她說,「你只需要把兩隻手握在一起讓我可以站在上頭,明白?你怎麼竟能沒用到這種地步?」
「有用總是讓我惹上麻煩。」靈思風嘟囔道。柯尼娜溫暖的身體摩擦著他的鼻子,巫師努力無視它。
他能聽到她穩穩站到了門上。
「不出所料。」她說。
「是什麼?懸空的可怕利矛?」
「不是。」
「尖利的柵欄,隨時準備刺穿——」
「是只桶。」柯尼娜冷冷地說。她推了它一下。
「什麼?裡邊是不是裝著滾燙的、劇毒的——?」
「石灰水。只不過是放了很久很久、已經凝固的石灰水。」柯尼娜跳下來。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道,「永遠不會無聊。」
「哼,我可受夠了。」柯尼娜指著通道的盡頭,語氣堅定,「跟上,你們倆。」
他們來到離出口大約三英尺的地方,靈思風突然覺得頭頂上的空氣動了。柯尼娜在他腰上使勁一推,把他送進了通道後頭的房間。他落地時就勢一滾,有什麼東西颳了刮他的腳,與此同時,一聲巨響震耳欲聾。
整個天花板,也就是四英尺厚的一塊大石頭,落到了通道里。
靈思風爬過滾滾灰塵,然後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摸清了刻在石板一側的字跡。
「接著笑啊。」他念道。
靈思風坐回地上。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高高興興地說,「永遠這樣——」
他接收到了柯尼娜的視線,發現它像一根鉛管似的強健有力,於是聰明地閉上了嘴巴。
奈吉爾出現在煙霧中,不停地咳嗽。
「我說,怎麼回事?」他問,「大家都還好嗎?我過去的時候它可沒這樣。」
靈思風搜腸刮肚地琢磨了半天,結果他能想出的最佳應答不過是:「當真?」
高高的天花板附近有幾扇貼上木條的窗戶,光線從縫隙透進房間裡。唯一的出路就是穿過堵住通道的幾百噸石頭,或者換種說法——這也是靈思風個人偏愛的說法——他們毫無疑問是給困住了。他稍微放鬆下來。
至少飛毯的問題解決了。它被捲成一捆,放在屋子正中一塊升起的石板上。在它旁邊是一盞很有光澤的小油燈,以及——靈思風伸長脖子才總算把它看清楚——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他呻吟起來,三樣東西上都籠罩著一圈微弱的第八色光,顯示它們都帶著魔力。
柯尼娜把飛毯鋪開,幾樣小東西滾落到地上,包括一條黃銅鯡魚,一隻木頭耳朵,幾片正方形的大金屬片和一個鉛盒子,盒子裡裝著塊肥皂泡的化石。
「這些到底是啥?」奈吉爾問。
「這個嘛,」靈思風回答道,「在企圖吃掉那張飛毯之前,它們多半都是蛾子。」
「老天。」
「這就是你們這些人從來都沒明白的地方。」靈思風一臉疲憊地說,「你們以為魔法是可以隨便拿起來用的東西,就好像、好像——」
「蘿蔔?」奈吉爾道。
「酒瓶?」沙里發說。
「那之類的。」靈思風也不大確定,不過他還是成功地振作起精神,繼續往下講,「然而事實上、事實上——」
「不是那樣?」
「更像只酒瓶?」沙里發滿懷希望地問。
「魔法會反過來利用人類。」靈思風急急忙忙往下講,「它對你的影響就像你對它的一樣多,那之類的。帶魔法的東西,你擺弄它,它也會影響你。我覺得我最好先警告你們一聲。」
「就像一隻酒瓶,」柯瑞索說,「那種會把你、把你——」
「把你喝下去的那種。」靈思風幫他補全,「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油燈和戒指都放下,而且看在老天的份上千萬別跟什麼東西摩擦。」
「我祖父用它們創造了家族的財富。」柯瑞索一臉惆悵,「他的壞叔叔把他鎖在一個山洞裡,你們知道,他得靠手邊的東西撐下去。而他手上什麼也沒有,只除了一張飛毯、一盞魔法油燈、一枚魔法戒指和滿滿一洞各種珠寶。」
「多麼艱辛的成功之路啊。」靈思風道。
柯尼娜把飛毯攤開在地板上。它藍色的背景上繡著錯綜複雜的圖案,那是幾條金龍,幾條極盡繁複的金龍。它們有著長長的鬍子、耳朵和翅膀,而且似乎都被凝固在變形的瞬間,表明完成這件作品的織布機顯然不止通常的三個維度。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假如你老盯著它看,那圖案就會變成金色背景上的藍龍,而且有種感覺會偷偷潛入你心底,讓你覺得千萬不能再這樣企圖同時看到兩種龍,否則自己的腦子一定會從耳朵里流出去。
又一聲爆炸,整個建築再次搖晃起來。靈思風很費了點力氣,終於把目光從飛毯上轉開。
「這是怎麼用的?」他問。
柯瑞索聳聳肩。「我從沒用過。」他說,「我猜只需要說『上』和『下』什麼的就成。」
「說『穿牆而過』怎麼樣?」靈思風道。
三個人同時抬頭,看看那些又高又黑關鍵還很硬的牆。
「我們可以試試坐上去,然後說『起』,」奈吉爾獻計獻策,「然後,在我們撞上天花板之前,我們可以說,呃,說『停』。」他琢磨半晌,接著又補充道,「假如口令真是這樣的話。」
「或者『落』,」靈思風說,「或者『下降』『俯衝』『掉』『沉』,又或者『墜』。」
「『栽』。」柯尼娜沉著臉建議道。
「當然,」奈吉爾說,「既然附近飄著這麼多原始的魔力,你也可以試試利用一下。」
「啊——」靈思風說,然後他又說,「嗯——」
「你帽子上寫著『巫帥』呢。」柯瑞索道。
「誰都可以往帽子上寫字,」柯尼娜說,「可別看到什麼信什麼。」
「嘿,我說等等。」靈思風急了。
他們等了等。
他們又繼續多等了等。
「聽著,這事兒比你們想像的要難得多。」最後靈思風說。
「我怎麼說的來著?」柯尼娜道,「來吧,咱們還是用指甲把灰漿挖穿好了。」
靈思風揮手示意她噤聲。他摘下帽子,刻意吹了吹星星上的塵土,又重新把帽子戴上,他整整帽檐,捲起袖子,彎彎手指,接著便開始驚慌失措。
由於沒有什麼更好的行動方案,他往後靠到石牆上。
它在震動。並不是被什麼東西晃動的感覺,更像是從內部傳出的脈動。
這挺像是在大法師抵達之前,他在大學感受到的顫抖。很顯然,有什麼事讓石頭非常不快。
他順著牆壁往前蹭,把耳朵貼到下一塊石頭上。這是塊楔形的石頭,比較小,專門切割成可以嵌進牆壁一角的形狀。它不是什麼惹眼的大塊頭,在石頭裡它屬於羽量級,為了整堵牆的利益耐心細緻地辛勤工作。它也同樣在顫動。
「噓!」柯尼娜要大家安靜。
「我什麼也沒聽見。」奈吉爾大聲說。奈吉爾就是這種人,假如你說「現在別看」,他立馬就會轉過頭來,活像唱片機轉盤上的貓頭鷹。這種人,如果你指給他們看,比方說,看他們身邊那朵稀罕的藏紅花,他們就會懵懵懂懂地轉過身,一腳踏下去,製造出一聲悽慘的「吧唧」。如果他們在廣袤的沙漠裡走丟了,那也很容易找:你只需要放點易碎的小東西在地上,比如一個挺珍貴的古董杯子,在你家傳了幾代人的那種,等聽到東西碎掉的聲音趕緊跑過去就成。
扯遠了。
「問題就在這兒啊!不是打仗嗎?」
天花板上的灰漿傾瀉到靈思風的帽子上,活像一道小瀑布。
「有什麼東西在搗鼓石頭,」他平靜地說,「它們想掙脫出去。」
「它們中有不少就懸在咱們頭頂上。」柯瑞索同大家分享自己觀察到的結果。
從他們頭頂傳來嘎吱嘎吱的碾磨聲,接著一道日光射進了房間裡。靈思風發現這道光線並沒有伴隨著立刻被石頭壓死的命運,不禁大吃一驚。頭頂的矽化物又是一聲嘎吱,洞口也跟著擴大。石頭紛紛鬆動掉落,而且是往上落。
「我認為,」靈思風說,「眼下飛毯值得一試。」
他身旁的牆壁像狗一樣抖抖身子,然後分道揚鑣。它飛走時,牆上的裝飾狠狠砸了靈思風幾下。
四個人一齊跳上藍色和金色的飛毯。在他們四周,飛翔的石塊掀起一陣暴風驟雨。
「我們必須離開這兒。」奈吉爾的觀察力依然敏銳。
「抓緊,」靈思風道,「我來說口令——」
「想都別想,」柯尼娜一面厲聲阻止一面在他身邊跪下,「我來說,我不相信你。」
「可你又——」
「閉嘴。」柯尼娜說著拍拍飛毯。
「飛毯——起。」她命令道。
片刻的停頓。
「上。」
「或許它聽不懂這門語言。」奈吉爾說。
「升。飄。飛。」
「也有可能,比方說,它只對某個特定的聲音有反應——」
「閉,上,嘴。」
「你已經試過上了。」奈吉爾道,「試試攀登。」
「或者飛翔。」柯瑞索道。好幾噸石板呼嘯而過,離他的腦袋不過一英寸。
「如果這些是正確的口令它肯定已經飛起來了,不是嗎?」柯尼娜道。飛行的石頭互相碰撞,讓空氣中充滿了粉塵。柯尼娜一拳砸在飛毯上。
「開動,你這該死的踏腳墊!嗷!」
牆上的一片飛檐削到了她的肩膀。她氣呼呼地揉揉瘀痕,然後朝靈思風轉過身去。巫師正坐在飛毯上,膝蓋抵著下巴,帽子拉下來遮住眼睛。
「為什麼沒用?」她問。
「你得說出正確的口令。」他說。
「它不明白我說的語言?」
「語言跟這完全沒有關係。你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東西。」
「嗯?」
「嗯什麼?」靈思風嗤之以鼻。
「聽著,現在可不是自尊心膨脹的時候!」
「你接著試,別在意我。」
「叫它飛起來!」
靈思風把帽子拉得更低些。
「拜託!」柯尼娜道。
帽子升起來一點點。
「我們都會感激不盡的。」奈吉爾道。
「沒錯,沒錯。」柯瑞索說。
帽子又升起來一點點。「你們當真確定?」靈思風問。
「是的!」
靈思風清清嗓子。
「下。」他命令道。
飛毯從地上飄起,滿懷期待地懸浮在塵土之上幾英尺的地方。
「為什麼——」柯尼娜剛說出幾個字便被奈吉爾打斷了。
「巫師們掌握著古老的知識,這很可能就是原因。」他說,「很可能這張飛毯中了個靠燕,所以永遠都要干與命令相反的事。你能讓它再飛高些嗎?」
「能,但我不準備這麼幹。」靈思風說。飛毯緩緩往前飄。這種時候總是這麼巧,飛毯剛飛走,一塊彈起來的石雕就滾過了它先前所在的位置。
片刻之後他們已經飛出房間,把石頭風暴甩在身後。
宮殿正把自己扯碎,而碎片又像倒轉的火山噴發一般集中往天上飛去。大法之塔已經完全消失了,但石頭卻都在蹦彈,一齊往它曾經所在的位置衝過去……
「他們在建另一座塔!」奈吉爾道。
「而且用的還是我的宮殿。」柯瑞索說。
「帽子贏了,」靈思風道,「所以它才開始修自己的塔。這就好像自然反應。巫師過去總喜歡在自己周圍建塔,就好像那些……那些躺在河底的是叫什麼來著?」
「青蛙。」
「石頭。」
「失敗的歹徒。」
「石蛾,我想說的是,」靈思風道,「當巫師決定戰鬥的時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從來都是修一座塔。」
「它很大。」奈吉爾說。
靈思風悶悶不樂地點點頭。
「咱們往哪兒去?」柯尼娜問。
靈思風聳聳肩。
「別的地方。」他說。
宮殿的外圍就飄在他們腳下。他們經過時它剛好開始顫動,小磚塊轉著圈融入了新塔周圍的飛石中間。
終於,柯尼娜開口了:「好吧。你是怎麼讓它飛起來的?它真的會幹跟命令相反的事嗎?」
「不。我只不過是對諸如層流與空間結構之類的基本細節比較上心罷了。」
「沒聽懂。」她承認。
「想要我使用非巫師術語嗎?」
「對。」
「你把它鋪地上的時候上下放顛倒了。」靈思風說。
柯尼娜紋絲不動地呆坐了一陣,然後她說:「我得承認,坐著其實還挺舒服。我這還是第一次搭飛毯呢。」
「我也是第一次飛飛毯。」靈思風含含糊糊地說。
「你做得很好。」
「謝謝。」
「你說你怕高的。」
「怕得要死。」
「倒是看不出來。」
「我沒去想它。」
靈思風轉身看看背後的塔。過去的一分鐘裡它又變大了許多,塔頂綻放出錯綜複雜的角樓和城垛。密密麻麻的瓦片盤旋在它頭頂,然後一片片呼嘯而下,像列隊轟炸的陶瓷蜜蜂一樣叮叮噹噹地各歸各位。塔的高度簡直不可思議——假如沒有噼啪作響的魔法,塔底的石頭肯定早給壓碎了。
好吧,有組織巫術差不多就到此為止了。兩千年和平利用魔法的歷史化為烏有,塔樓重新豎立起來,再加上這麼多原始魔法到處亂竄,總有什麼東西免不了要大受其害——很可能就是宇宙。太多魔法可以把時間和空間吸附到自己身邊,而這,對於已經習慣了前因先於後果的人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然而這些事情當然是沒法解釋給他的同伴們聽的。他們似乎怎麼也鬧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更確切地說,他們怎麼也鬧不清末日是什麼意思。他們懷著一種可怕的妄想,以為自己總能做點什麼。他們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讓世界照自己的意願運行,或者至少努力到死。而努力到死的問題就在於,你會在努力時死翹翹。
巫師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像裝在同一條口袋裡的貓一樣友好,所以才需要大學,好讓他們基本上可以和平共處。現在大家都露出了爪子,誰要想來調停準會給撓個遍體鱗傷。這已經不是碟形世界習以為常的那種柔弱的、有點傻乎乎的魔法,這是魔法大戰,白熱化的、灼熱的戰爭。
靈思風對預言並不在行,事實上他連當前都看不大明白,但他非常肯定,在很近很近的將來,差不多三十秒吧,保準兒會有人說:「咱們肯定能做點什麼的對吧?」這讓他覺得非常疲憊。
沙漠在他們腳下退卻,落日的餘暉將它照亮。
「今晚似乎沒什麼星星,」奈吉爾說,「或許它們嚇得不敢出來了。」
靈思風抬起頭。高空中有一片朦朧的銀色。
「是因為有純粹的魔法停在大氣層外面,」他說,「它已經飽和了。」
二十七、二十八、二……
「咱們肯定能——」柯尼娜張開嘴。
「咱們不能。」靈思風直截了當地否決了對方,聲音里只略帶了那麼一丁點兒得意,「巫師會戰鬥到只剩下最後一個勝利者為止。其他人什麼也幹不了。」
「我可以來杯酒。」柯瑞索說,「或許我們可以在哪兒停一下,讓我買家小酒館?」
「用什麼買?」奈吉爾問,「你變窮了,記得不?」
「窮我倒不介意,」沙里發說,「神志清醒才讓我覺得有些困難。」
柯尼娜輕輕戳了戳靈思風的肋骨。
「是你在控制這東西的方向嗎?」
「不是。」
「那它這是去哪兒?」
奈吉爾往底下瞅瞅。
「看起來,」他說,「它正往中軸地方向去,往環海。」
「肯定有誰在指揮它。」
嗨。靈思風腦袋裡鑽出一個友好的聲音。
你不會又是我的良心吧,嗯?靈思風想。
我感覺糟透了。
那個嗎,很抱歉,靈思風想,不過這些沒一樣是我的錯。我不過是這些糟心事兒的犧牲品。我可看不出我為什麼要為它負責。
沒錯,但你可以做點什麼。
比方說?
你可以消滅大法師。然後這一切都會土崩瓦解。
我半點機會也沒有。
那麼你可以死於嘗試,這大概比任由魔法大戰爆發要來得好。
「聽著,請你現在就閉嘴好吧?」靈思風道。
「你說什麼?」
「哦,抱歉。自言自語。」
「我覺得,」柯尼娜說,「咱們最好還是降落吧。」
他們朝沙漠與大海的交匯處滑過去。那是片月牙形的海灘,沙里有無數細小的貝殼碎片,在正常的光線底下它會白得炫目,但在一天中的這個時候卻呈現出原始的血紅色。一排排浮木堆積在高潮線上,被浪花雕琢,被陽光漂白,活像古老的魚類化石,又或者宇宙里最大的花藝用品櫃檯。除了海浪,一切都紋絲不動。周圍倒還有幾塊石頭,不過它們燙得像耐火磚,無論軟體動物還是海藻都不肯在此駐紮。
就連大海看上去也毫無生氣。假如任何兩棲動物的原型爬上這樣一片沙灘,它保準會立馬打道回府,還會告訴自己所有的親戚說,長出腿腳上岸這種事,還是乾脆忘掉算了,不值當。這裡的空氣就好像在襪子裡煮過。
即便如此,奈吉爾仍然堅持要點上一堆火。
「這樣氣氛會比較友好。」他說,「再說了,沒準兒會有怪獸呢。」
柯尼娜瞥了眼油膩膩的小浪花。看它們滾上沙灘的模樣,仿佛是有點想逃出大海,但越獄的熱情又並不很高。
「就這兒?」
「那可說不準。」
靈思風沿著海岸線閒溜達,有時他會心不在焉地撿塊石頭扔進海里。有一兩塊被扔了回來。
過了一陣,柯尼娜生起了火。用來生火的木頭非常乾燥,不含絲毫水分,鹽分倒是達到了飽和。在四濺的火星底下,藍色和綠色的火焰騰騰地往上躥。巫師過來坐在舞動的陰影里,背靠一堆發白的木頭,散發出濃烈的陰鬱之氣。最後連柯瑞索也不再抱怨口渴,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午夜剛過,柯尼娜從夢中驚醒。地平線上有一彎新月,冰冷的薄霧籠罩了沙灘。柯瑞索仰面躺在地上打著鼾。奈吉爾麼,理論上講應該在值夜,不過眼下他也睡得正香。
柯尼娜紋絲不動地躺在原地,用全部感官搜索那將自己驚醒的東西。
終於,她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那是種躊躇而微弱的叮噹聲,在大海沉悶的音響下幾乎不可聞。
她站起來,或者更準確地說,她像沒骨頭的海蜇一般滑到豎直狀態,然後又輕輕從奈吉爾手裡拿走了他的劍,整個過程沒有遭遇任何抵抗。她穿過薄霧,空氣中連一點額外的漩渦都沒有產生。
篝火往自己身下的灰燼中沉得更深了些。片刻之後柯尼娜回到火堆旁,把剩下的兩個人搖醒。
「啥?啥?」
「我覺得你們該來看看,」她噝噝地說,「我覺得這可能很重要。」
「我只不過把眼睛閉了一秒鐘——」奈吉爾抗議道。
「別管那個了。跟我來。」
柯瑞索眯起眼,打量著他們的臨時營地。
「那個巫師哪兒去了?」
「你會看到的。別弄出響動,說不定會很危險。」
他們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後頭,穿過齊膝深的水汽往大海走去。
最後奈吉爾問:「為什麼會危險——」
「噓!聽見了嗎?」
奈吉爾豎起耳朵。
「是那種好像鈴聲的聲音?」
「瞧……」
靈思風呆愣愣地走在沙灘上,雙手抱著一大塊圓形的石頭。他一言不發地走過他們身邊,眼睛始終直視前方。
他們跟在他身後走過冰冷的沙灘,一直來到沙丘中間一塊光禿禿的平地。他停下腳步把石頭一扔,動作仍然像曬衣架一樣優雅。石頭落地時「叮噹」一聲響。
地上已經有一大圈石頭。大多數都沒能壘起來。
三人蹲伏在地,仔細觀察。
「他睡著了?」柯瑞索問。
柯尼娜點點頭。
「他想幹嗎?」
「我覺得他是想造塔。」
靈思風搖搖晃晃地走回石頭中央,異常仔細地把一塊石頭壘在空氣上。石頭掉了下去。
「看來這事兒他可不怎麼在行。」奈吉爾道。
「真讓人傷心。」柯瑞索說。
「或許我們該把他叫醒。」柯尼娜說,「可我聽人說過,如果你叫醒夢遊的人,他們的腿會掉下來還是怎麼的。你們怎麼想?」
「說不定會有危險,對巫師來說。」奈吉爾道。
他們調整姿勢,努力在冰冷的沙地上待得更舒服些。
「真可悲,不是嗎?」柯瑞索說,「他又不是什麼貨真價實的巫師。」
柯尼娜和奈吉爾努力迴避對方的目光。最後男孩咳嗽一聲道:「我也不是什麼貨真價實的野蠻人英雄,你知道。或許你已經注意到了。」
他們注視著靈思風辛勤勞作的身影,過了一會兒柯尼娜說:「真要說的話,我覺得自己在理髮方面也有些欠缺。」
兩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夢遊的人,腦袋裡各自轉著自己的心事,麵皮因為相同的難堪漲得通紅。
柯瑞索清清嗓子。
「好吧,不瞞你們說,」他說,「我有時也察覺到自己的詩作還存在許多不足。」
靈思風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大石頭,企圖把它壘到一塊鵝卵石上。它落到地上,但他似乎對結果很滿意。
「作為詩人,」柯尼娜字斟句酌地問,「對眼下的情形你會怎麼說?」
柯瑞索滿不自在地動了動。「生活真是個……可笑的老東西。」他說。
「相當合適。」
奈吉爾躺下來。他凝視著模模糊糊的星星,又突然坐得筆直。
「你們看見沒?」他大聲問。
「什麼?」
「就像一道閃光,就像——」
在中軸向的地平線上,一朵五彩的花靜靜綻放。它迅速擴張,涵蓋了尋常光譜上的所有色調,最後閃爍出耀眼的八色光。消失前它還把自己蝕刻在了他們的眼球上。
片刻之後,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響。
「某種魔法武器。」柯尼娜眨眨眼。一陣暖風捲起薄霧,推著它飄過他們身旁。
「見鬼,」奈吉爾站起身來,「我要去叫醒他,哪怕最後必須抬著他走。」
他正要伸手去拍靈思風的肩膀,突然有什麼東西從高處掠過他們頭頂,發出的聲音活像是一隻鵝吸進了笑氣。那東西消失在他們背後的沙漠裡,接著傳來一種能讓假牙打哆嗦的聲響,外加一道綠色的閃光和一聲「砰」。
「我來叫醒他,」柯尼娜說,「你去把飛毯拿過來。」
她爬進石頭圈裡,輕輕拉住巫師的胳膊。柯尼娜喚醒夢遊症患者的方式極其科學,我們原本有幸目睹一次教科書式的演示,只可惜靈思風手裡的石頭剛好掉在了他腳背上。
他睜開眼睛。
「我在哪兒?」他問。
「海灘上。你一直在……呃……在做夢。」
靈思風依次朝霧氣、天空、那圈石頭、柯尼娜、那圈石頭眨眨眼,最後他的目光回到天上。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魔法煙花吧,大概。」
「哦。這麼說已經開始了。」
他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出了石圈,朝快要熄滅的火堆前進。柯尼娜把他那踉踉蹌蹌的步態看在眼裡,覺得他或許並沒有完全醒過來。他走了幾步,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腳,然後說了句:「嗷——」
就在他快走到火堆前的時候,之前一個咒語的衝擊波終於擴散到他們身邊。咒語的目標本是二十里之外的阿爾卡里,所以來到他們跟前時波陣面已經彌散得很厲害了,對事物的性質幾乎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它帶著微弱的吮吸聲衝過沙丘,頃刻間篝火閃出紅色和綠色,奈吉爾的一隻涼鞋變成了一隻煩躁的小獾,沙里發的頭巾里則飛出了一隻鴿子。
然後它便過去了,一路燃向大海。
「這是什麼?」奈吉爾踢了那隻獾一下,小傢伙正在嗅他的腳。
「呃?」靈思風道。
「這個!」
「哦,這個啊,」靈思風說,「不過是咒語的餘波。阿爾卡里的塔多半被打中了。」
「它肯定很厲害,竟然能影響到我們。」
「很可能。」
「嘿,以前那可是我的宮殿。」柯瑞索沒精打采地說,「我是說,我知道它是一份很大的產業,但它也是我的一切。」
「抱歉。」
「城裡還有人呢!」
「他們多半沒什麼事兒。」靈思風說。
「太好了。」
「無論他們現在是什麼。」
「啥?」
柯尼娜抓住他的胳膊。「別對他大喊大叫,」她說,「他現在根本不是他自己。」
「啊,」柯瑞索陰沉地說,「這倒是一種進步。」
「我說,這樣講話可不大公平。」奈吉爾抗議道,「我是說,是他把我帶出了蛇坑,而且他還知道許許多多——」
「沒錯,巫師總害你惹上只有他們才能害你惹上的麻煩,然後又幫你搞定它。這一點他們特別拿手。」柯瑞索說,「然後他們還指望你感恩戴德呢。」
「哦,我覺得——」
「這話早該有人講了。」柯瑞索氣呼呼地揮舞著雙手。紛亂的天空中又一道咒語飛過,暫時照亮了他的身影。
「瞧瞧!」他厲聲道,「哦,他的用意是很好的。他們的用意都很好。他們大概以為碟形世界該由自己統治,這樣一切都會好得多。相信我,這種決心要為世界做好事的人,他們最可怕了。巫師!說到底,他們究竟能派上什麼用場?我的意思是,有哪個巫師幹過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兒?你能說出哪怕一樣來嗎?」
「我覺得這話有點太殘忍。」柯尼娜說。不過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波動,暗示在這個問題上她其實很願意讓人說服。
「哼,他們讓我噁心。」柯瑞索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酒全醒了,這感覺很不討他喜歡。
「我覺得我們該試著睡會兒,這樣大家都會感覺好些。」奈吉爾施展外交手腕,「陽光之下事情總會顯得好很多。幾乎總會,至少是。」
「而且我的嘴裡也覺得不是味兒。」柯瑞索低聲嘟囔,顯然決意要緊緊抓住最後一點怒氣不撒手。
柯尼娜朝火堆迴轉身。她意識到眼前的一幕里少了些什麼——少了些靈思風的形狀。
「他走了!」
事實上靈思風已經在黑黢黢的海面上飄了半里遠。他蹲坐在飛毯上,活像尊憤怒的佛像,腦子裡是一鍋盛怒、羞愧和狂躁的粥,還外加一點義憤作為小菜。
他並不奢望能得到很多,從來沒有。他當了巫師,一直沒轉行,儘管他對這行壓根兒一竅不通。他從來都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現在整個世界都合起伙來對付他。好吧,他一定要讓他們瞧瞧。至於「他們」究竟是誰,他又要讓他們瞧點什麼,這些都不過是細枝末節罷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帽子,想尋得一點點安慰。與此同時,帽子在氣流的作用下失去了自己最後幾塊金屬片。
行李箱也有自己的麻煩。
在阿爾卡里的塔底附近,大片區域遭到了魔法的無情轟炸,眼下它已經飄過現實的地平線,時間、空間和物質紛紛失去獨立身份,互相穿起了對方的行頭。那景象簡直難以形容。
如果實在要形容的話它大致是這樣的:
它就像鋼琴被扔進井裡幾秒鐘之後的聲音。它嘗起來是黃色的,觸感仿佛羽狀花紋。它聞起來類似月全食。當然,靠近塔底的地方那才是真的奇怪。
任何缺少防護的東西都不可能在這裡存活,就好像超新星爆炸的時候不可能下雪。幸運的是行李箱對此一無所知,它一路穿過這個大漩渦,純粹的魔法在它的蓋子和鉸鏈上凝結。它的心情糟透了,不過話說回來,它平時的心情也並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眼下它的憤怒化作一圈壯觀的彩色光暈環繞在它身旁,讓它看起來仿佛一隻怒髮衝冠的兩棲動物,剛剛從熊熊燃燒的沼澤爬上岸。
塔里又熱又憋悶,到處不見地板,只在牆邊有一系列通道。通道上站滿了巫師,中央則有一道第八色光柱噼啪作響,巫師們正把力量注入光柱。阿必姆站在它的底部,帽子上的第八色寶石閃爍著無比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它們是通向某個宇宙的洞口,而通道的另一頭竟是一顆恆星的內部。
阿必姆伸長了雙手,十指張開,雙眼緊閉,嘴巴因為集中精神而抿成了一條細線。他正在平衡各方的力量。巫師能控制的能量通常要受他自己身體條件的限制,但阿必姆學得很快。
你必須把自己變成沙漏的隔板,平衡的支撐點,拴香腸的繩子。
只要做得正確,你就會成為力量,它將變成你的一部分,而你將能夠——
我們有沒有提到他的雙腳離開地面有好幾英寸遠?好吧,他的雙腳離開地面有好幾英寸遠。
阿必姆正在為一個咒語積蓄能量,這咒語會飛上空中,化作一千個尖叫的惡魔攻向安卡的塔。然而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大聲擂門。
遇到這樣的情況,傳統上有一句話是非說不可的,無論被敲的門是帳篷上的帘子、氈包上的一塊獸皮、結結實實的三英寸橡木外加大鐵釘,又或者它是一片帶著桃花心木鑲片的硬紙板,還附帶一盞用難看的玻璃碎片拼起來的小燈以及能演奏二十首流行小調(二十首音樂迷哪怕聾了五年也不會想聽的小調)的門鈴。
所以,敲門聲響起之後,就有一個巫師轉身面對另一個巫師,照著規矩問:「這麼晚了不知還有誰會來?」
木門又被咚咚咚地擂了一陣。
「外頭不可能還有人活著。」另一個巫師道。說話時他顯得有些緊張,因為當你排除了活人的可能性,接下來自然只能懷疑那或許是個死人。
這一次砸門的力道讓鉸鏈也嘎吱作響。
「咱們誰最好出去看看。」第一個巫師說。
「好樣的。」
「啊。哦,好吧。」
他磨磨蹭蹭地走下短短的拱形通道。
「那我可就下去看看來人是誰了?」他說。
「棒極了。」
那巫師遲疑著走向大門,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模樣十分怪異。在塔內的高能力場裡,普通袍子不足以提供足夠的保護,因此在錦緞與天鵝絨之上他還穿了件厚厚的長罩衣,裡面塞滿花楸樹的刨片,表面繡滿工業化大批量生產的符咒。他在尖帽子上固定了一個帶煙色玻璃的面罩,他的鐵護手大得嚇人,暗示此人很可能是超音速板球比賽里的守門員。他笨手笨腳地擺弄著插銷,主廳里浩大的工程還在繼續,製造出足以引起光化反應的閃光和脈動,在他周圍投下刺眼的陰影。
他拉下面罩,把門打開一條縫。
「我們不需要任何——」他本該好好琢磨琢磨再開口的,因為這半句後來成了他的墓志銘。
過了好些時候,他的同伴才注意到這人一直沒回來,於是信步走下通道去尋他。門大開著,塔外是個魔力充盈的地獄,正朝著咒語編織的保護網咆哮不止。事實上門並沒有完全打開,他把門一拉想看看這是為什麼,結果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咽。
「咋——」以這樣一個音節結束一生的確有些遺憾。
靈思風高高地飄在環海上空,覺得自己有點傻。
這種事每個人或遲或早都會遇到。
打個比方,酒館裡有人撞了你的胳膊肘,你飛快地轉過身去沖對方破口大罵,結果卻慢慢意識到,自己眼睛對上的原來是人家的皮帶扣,而那個人大概根本沒經過娘肚子,而是直接幾大刀削出來的。
或者一輛車追了你的尾,你衝出去跟司機揮舞拳頭,結果他卻像那些恐怖的摺疊魔術一樣,不停地伸展出更多的身體,於是你終於明白,剛才他肯定是坐在后座上來著。
又或者你也許正領著造反的同夥往船長的艙房走,你使勁捶門,而他把大腦袋探出來,兩隻手裡各持一把彎刀。你對他說:「我們來接管這艘船,你這渾蛋,夥計們都跟我站在一條戰線上!」他回答說:「什麼夥計?」而你突然感到背後有一片巨大的空洞,於是你說:「呃……」
換句話說,假如你曾經任由怒氣把自己遠遠拋上復仇的沙灘,你一定挺熟悉這種滾燙的不祥之感,也就是說感到自己被留在了——讓我們借用日常生活中富有詩意的語言吧——深深的糞坑裡。
靈思風仍然覺得很憤怒、很丟臉以及諸如此類,但這些情緒已經稍稍減弱了一點點,讓他平日的性格可以部分地重新抬頭。它發現自己正搭著藍色和金色的羊毛毯高高地飛翔在粼粼波光之上,所以心情並不怎麼愉快。
他正往安卡-摩波前進。他開始回憶原因何在。
當然,安卡-摩波是這一切的開端。說不定這是因為大學的存在。它充盈著太多的魔法,於是就好像一顆沉甸甸的大炮彈墜在宇宙這張破布上,把現實抻得非常非常之薄。所以事情會從安卡開始,也會在那裡結束。
那兒還是他的家,雖然作為家它實在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但它在呼喚他。
我們已經暗示過,靈思風的祖先里似乎有一定數量的嚙齒類動物存在,所以每當情緒緊張時,他總有種不可抑止的衝動,想要飛奔回到自己的洞裡。
他任飛毯在氣流上飄著。與此同時,黎明——柯瑞索大概會管它叫如夢似幻的黎明——給碟形世界的邊緣添上了一圈火紅。陽光懶懶地灑下來,飄落到一個已經略有不同的世界。
靈思風眨眨眼。光線有些詭異。不,他仔細琢磨了一下,不是詭異,而是鬼魅,這可比詭異還要詭異多了。就好像透過熱氣看世界,而那熱氣又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它舞動、伸展,拼命暗示說自己並非一點點視覺上的幻影,而是現實拉緊又膨脹的結果,就仿佛橡膠球企圖裝下過多的氣體。
光線的晃動在安卡-摩波的方向最為明顯。那兒的空氣被揉捏成一道道、一團團,顯示戰況仍然激烈。阿爾卡里上方也懸著一個相似的柱體,然後靈思風意識到它並非唯一一個。
那邊也有,就在環海與廣袤的邊緣洋相通的地方,那裡應該是奎爾姆。還有別的地方也一樣。
一切都已經到了臨界點,巫術在崩潰。拜拜了,大學;拜拜了,等級、門會。在內心深處,每個巫師其實都明白,巫術最自然的單位就是一個巫師。高塔會不斷繁殖、再相互戰鬥,直到剩下唯一一座,巫師們也會戰鬥到只剩下最後一個。
到那時候,此人多半會跟自己打起來。
平衡著魔法的整個結構都在分崩離析,對此靈思風滿心憤恨。他的魔法永遠都會一樣的菜,但問題不在這兒。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就在最底下,但至少他有個位置。一抬頭他就能看見整台機器,它把碟形世界轉動時產生的魔法當作養料,構造精妙,運轉良好。
他一無所有,但這也總算是有點什麼。而現在,就連這一點也被人奪走了。
他掉轉飛毯,讓它正對遠方的安卡-摩波。雙城在清晨的陽光中仿佛一個明亮的小點。靈思風腦子裡,幾個恰好沒事可乾的部分開始琢磨,安卡-摩波為什麼會這樣亮?天上似乎還有一輪滿月,靈思風對自然哲學固然一向渾渾噩噩,可就連他也知道,前幾天才剛剛月圓過。
好吧,這也沒什麼關係。他受夠了,他再也不想費工夫去理解什麼,他要回家。
只不過巫師是永遠沒法回家的。
這是句古老而又意味深長的諺語,只不過從來沒有巫師弄明白它是什麼意思。單憑這一點,我們也能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有所了解。巫師是不准娶老婆的,但他們當然可以有老爸老媽。很多巫師都會在聖豬節或者靈魂蛋糕周四那天回老家去。一方面可以唱唱歌兒;另一方面嘛,眼看著童年時欺負過自己的惡霸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那景象的確能讓人心裡暖乎乎的。
這就好像另外一句他們從沒能理解的諺語: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他們找了條小河,又派了個腿長的巫師做實驗,證明同一條河你每分鐘足可以踏上三十到三十五次。
巫師都不怎麼喜歡哲學。在他們看來,兩隻手鼓掌的聲音是「啪啪」,單手鼓掌就是「啪」。
不過眼下靈思風沒法回家是因為家已經不在了。的確有座城橫跨在安卡河上,可他從沒見過它。它又白又乾淨,聞起來也不像塞滿死鯡魚的茅房。
他降落在過去的殘月廣場,感到有些震驚。這裡竟然有噴泉,當然過去這裡也有噴泉。但它們並不噴,而是汩汩地往外滲,滲出來的液體看起來類似清湯。而現在,靈思風腳下是乳白的石板,上面布滿閃閃發光的小亮點。更奇怪的是,儘管太陽已經像早餐的半個葡萄柚一樣坐在地平線上,廣場上卻幾乎看不到人影。通常安卡從早到晚都很熱鬧,天空的顏色不過是背景上一點微不足道的細節罷了。
大學被熱氣籠罩,其中還不斷噴出油膩膩的煙霧,盤旋著飄到城市上空。除了噴泉,這是城裡唯一仍然在動的東西。
靈思風從來都覺得自己形單影隻,哪怕身處洶湧的人潮之中也是如此,對這他一直非常自豪。然而當周圍真的只剩了他自己,形單影隻的感覺就更糟了。
他把飛毯捲起來扛在肩上,沿著陰森森的街道,躡手躡腳地往大學走去。
校門早被風吹開。大部分建築都被射偏或者反彈的魔法毀了個七七八八,只有高得過於虛幻的大法之塔看來毫髮無傷。靈思風的老夥計藝術塔就沒那麼走運了。指向隔壁的魔法似乎有一半都反彈到了它身上,以至於它的某些部分已經融化,開始往下流淌;另外一些部分則在發光或者結晶,還有幾處似乎稍微掙脫了通常的三個維度。雖然它們不過是石頭,但看到它們不得不經歷的一切,你也不由要心生同情。事實上,除了坍塌,能受的罪這座塔幾乎已經全受過了。它看上去那樣的心力交瘁,很可能就連重力也會很快放棄它。
靈思風嘆口氣,繞過塔基往圖書館走去。
或者說往圖書館曾經所在的位置走去。
大門的拱頂還在,大多數牆壁也仍然立著,但房頂塌進去了好多,而且一切都讓煤灰燻黑了。
靈思風呆呆站住,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丟下飛毯撒腿就跑。大門被瓦礫封住一半,他跌跌撞撞地踩過去,差點滑一跤。腳下的石頭感覺仍然很暖和,時不時還能看到書架的殘骸在冒煙。
如果附近有人的話,他們就會看到靈思風前前後後地在瓦礫堆中飛奔,看到他絕望地到處扒拉,丟開燒焦的家具,掀開一塊塊從天而降的天花板——不過他倒並沒有因為情緒激昂而生出什麼超人的力量。
他們會看見他停下一兩次好喘口氣,然後繼續一頭往裡扎,連手都被天花板穹頂上半熔的玻璃碴兒割破了。他們還會注意到他仿佛在抽泣。
終於,他的手指摸索到某種軟綿綿、熱乎乎的東西。
巫師發了瘋似的把一根燒焦的橫樑拋到旁邊。他扒開一堆落在地上的瓷磚,然後使勁往裡瞅。
在那底下,差點被橫樑壓扁、被火烤焦的,是一大串熟過頭的、軟趴趴的香蕉。
他拿起一根,動作非常小心。然後他坐下盯著它。
他吃掉了它。
「我們不該就那樣讓他走了。」柯尼娜說。
「哦,擁有雌兔眼睛的美艷小鷹啊,我們怎麼可能攔得住他?」
「可他會幹傻事的!」
「要我說這非常可能。」柯瑞索陰沉地說。
「而我們則十分聰明地坐在滾燙的沙灘上,不僅無所事事而且沒吃沒喝,對吧?」
「你可以給我講個故事。」柯瑞索激動得有些發抖。
「閉嘴。」
沙里發伸出舌頭舔舔嘴唇。
他啞著嗓門問:「就連個短小的奇聞趣事也沒指望了,我猜?」
柯尼娜嘆口氣:「生活不只有故事而已,你知道。」
「抱歉。剛才我有些失控。」
日頭已經很高了,布滿碎貝殼的海灘像鹽灘一樣閃閃發光。陽光並沒有讓大海顯得好些,它動起來的模樣活像稀薄的石油。
海灘向兩旁無盡地延伸,曲線平坦得讓人難以忍受。地上空蕩蕩的,只有幾叢沒精打采的沙禾草靠浪花滋潤勉強維生。到處都看不到一點陰涼。
「據我看,」柯尼娜說,「這是片海灘,也就是說咱們遲早會遇上一條河,所以我們只需要不斷地朝某個方向前進就行了。」
「然而,埃里德山坡上令人愉悅的白雪啊,我們並不知道該選哪個方向。」
奈吉爾一面嘆氣一面把手伸進自己的袋子裡。
「呃,嗯,」他說,「打擾一下,這東西能派上用場嗎?我偷的。抱歉。」
他舉起寶庫里的那盞油燈。
「這是有魔力的,對吧?」他滿懷希望,「我聽說過這種東西,值得一試對不?」
柯瑞索搖搖頭。
「可你說過,你祖父發家靠的就是它!」柯尼娜道。
「一盞油燈,」沙里發說,「他靠的是一盞油燈,不是這盞。不,真正的那盞是個破破爛爛的老東西,後來有一天來了個奸詐的小販,說是新燈換舊燈,我的曾祖母就把那盞燈給他換了這盞。我們家族把它收藏起來,不過是紀念她的意思。真真是個蠢女人。這盞自然是毫無用處的。」
「你試過?」
「沒。可要是它有用他就不會把它給別人了,不是嗎?」
「擦擦看,」柯尼娜說,「又不會有什麼害處。」
「要是我就不這麼幹。」柯瑞索警告說。
奈吉爾小心翼翼地把油燈拿在手裡。它看起來光滑得有些奇怪,頗有流線型的感覺,就好像造它的人一心想弄出一盞速度飛快的油燈似的。
他擦了擦。
接下來的聲光效果並不怎麼出奇。有氣無力的「噗」一聲之後,奈吉爾腳邊冒出幾縷輕煙;在旁邊幾英尺遠的沙地上出現了一條線,很快伸展開,圈出一個正方形。正方形里的沙子消失了。
一個人影從沙灘上彈出來,猛地停住,然後開始呻吟。
他裹著頭巾,一身得花不少錢才能曬出來的橄欖色皮膚。他還戴了不少小金飾,身上穿的是條亮閃閃的短褲和一雙腳趾部分往上彎的高級跑鞋。
他說:「我需要先把事情搞搞清楚。我這是在哪兒?」
柯尼娜首先恢復過來。
「這是片海灘。」她說。
「哈。」神燈里的燈神說,「我指的是,哪盞燈?哪個世界?」
「你自己不知道?」
燈神伸手拿過神燈,奈吉爾絲毫沒有反抗。
「哦,原來是這個老東西啊。」他說,「我正享受假期呢,每年八月都有兩個星期。不過當然了,假總是休不成的。」
「你有很多燈嗎?」奈吉爾問。
「我對燈確實過於投入了些。」燈神表示同意,「事實上我正在考慮多元化發展,比如戒指。眼下戒指似乎正流行。戒指界搞出了不少動靜。抱歉,各位,我能有幸為你們效勞嗎?」最後一句話語氣一轉,變成想要表現幽默時那種自嘲的口吻。很顯然,燈神希望這能讓他聽起來不那麼討人厭。他想錯了。
「我們——」柯尼娜張開嘴。
「我想來一杯。」柯瑞索厲聲說,「而且你還應當說我的願望就是你的使命。」
「哦,現如今誰也不會再這麼講話了。」燈神說著憑空變出只玻璃杯,還附贈柯瑞索一個熱情的微笑。笑容總共持續了一秒鐘的很小一部分。
「我們想要你帶我們過海去安卡-摩波。」柯尼娜堅定地說。
燈神一臉茫然,然後他從空氣里掏出一本很厚很厚的大書[30]開始翻閱。
「這主意聽上去真是不錯。」最後他說,「那就共進午餐,下星期二,如何?」
「共進什麼?」
「眼下我有些精力過盛。」
「你有些……?」
「妙極了。」燈神真誠地說,然後他瞄一眼自己的手腕,「嘿,時間這就到了?」他消失了。
三個人在一片若有所思的沉默中注視著油燈,最後奈吉爾抱怨道:「我說,以前那些穿著蓬鬆褲子的胖子哪兒去了?而且他難道不該說『噢主人,我遵從你的指示』?」
柯瑞索齜起牙。他剛剛喝完自己的飲料,結果發現那不過是冒泡泡的水,味道好似熱烘烘的熨斗。
「見鬼,絕不能善罷甘休!」柯尼娜咆哮道。她一把從奈吉爾手裡搶過油燈,死命擦起來,那勁頭似乎很遺憾自己沒抓著一把砂紙。
燈神換了個地方再次出現,這次仍然伴隨著蔫不拉唧的爆炸和必不可少的煙霧。和上次一樣,燈神成功地讓自己在離爆炸和煙霧幾英尺遠的地方現身,沒有受到那兩者的傷害。
他正把個亮閃閃的弧形東西貼在耳朵上,聽得十分專注,好在他還是抽空匆匆瞄了眼柯尼娜憤怒的表情。這一眼之後他立刻彎起眉毛,飛快地揮舞自己有空的那隻手,設法向柯尼娜表示很不湊巧,自己剛好讓些煩人的瑣事纏住了,因而眼下沒法將全副精力放在她身上,不過一旦他擺脫了那個糾纏不休的傢伙,請她相信她的命令——她那無疑是極富格調、超凡脫俗的命令——必定會立即成為他的使命。
「我要把油燈砸爛。」柯尼娜輕聲說。
燈神沖她粲然一笑,同時對著夾在他下巴和肩膀之間的那玩意兒說起話來,語速相當快。
「好,」他說,「妙極了。算我一份。叫你的人打給我的人。留在後頭,OK?拜。」他把那東西放下,又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渾蛋。」
「我真的要把油燈砸爛。」柯尼娜道。
「這是哪盞燈來著?」燈神趕忙問。
「你總共有多少盞?」奈吉爾問道,「我一直以為每個燈神只有一盞。」
燈神一臉疲憊地解釋說,事實上他有好幾盞燈。有一盞地方雖然不大但布置得相當好,他平常都住那兒;另有一盞挺特別的燈,在鄉下;還有一盞點燈芯草的,經過了非常仔細的修補,目前正在奎爾姆附近一個天然的葡萄種植區;而不久之前他還在安卡-摩波的碼頭找到一組被人拋棄的油燈,潛力巨大,一旦他那幫鬼機靈的弟兄過去,准能把那兒變成神秘學版本的辦公區和酒吧。
他們滿懷敬意地聽著,就好像一群魚,不小心游進了教飛行課的教室里。
「其他那些人、要打給你的人的那些人,他們是誰?」奈吉爾簡直有些傾倒了,儘管他並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又或者自己究竟為了什麼而傾倒。
「事實上,我目前還沒有什麼人。」燈神做個鬼臉,嘴角明顯流露出上揚的趨勢,「但我會有的。」
「現在所有人都閉嘴!」柯尼娜語氣堅決,「你,帶我們去安卡摩波。」
「我要是你就照辦。」柯瑞索說,「當這位年輕女士的嘴巴變得好像一個信箱的時候,最好還是照她說的做。」
燈神有些猶豫。
「交通運輸我不大在行。」他說。
「學。」柯尼娜把油燈從一隻手拋到另一隻。
「傳送術真的讓我頭疼。」燈神滿臉絕望,「咱們幹嗎不乾脆共進午——」
「好吧,我受夠了。」柯尼娜說,「現在我只需要兩塊平坦的大石頭——」
「行,行。手拉手,大家。我盡我所能就是了,但這很可能是個巨大的錯誤——」
過去,克魯爾的天體哲學家曾以無可辯駁的邏輯成功地證明了一個命題,即所有的地方其實都只是一個地方,它們之間的距離不過是人類的幻覺。這消息讓所有還在思考的哲學家都覺得挺尷尬,因為它沒能解釋,比方說,路牌。在好多年無休無止的爭執之後,這個問題被交給了李·廷·韋德(儘管存在著一些反對的聲音,但也的確有不少人認為此人是碟形世界最最偉大的哲學家[31])。在略微思索之後,李·廷·韋德宣布說所有的地方確實只是一個地方,這點毫無疑問,不過那個地方是個很大很大的地方。
精神上的秩序由此得以恢復。當然了,距離完全是個主觀現象,魔法的生物知道該如何調整它以符合自己的需要。
只不過它們並不一定很在行就是了。
靈思風垂頭喪氣地坐在圖書館焦黑的廢墟上,努力琢磨這片廢墟到底有什麼不對勁。
好吧,首先,一切都不對勁。圖書館竟然會被燒掉,這簡直不可想像。它是碟形世界上魔法累積最多的地方,它是巫術的基礎。從古至今所有被人使用過的咒語都寫在某個地方。燒了它們簡直就是……就是……就是……
再說這裡也看不見灰燼。木頭的灰倒很多,還有許許多多鎖鏈、燒焦的石頭,以及各種各樣的亂七八糟。但好幾千本書燒起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它們會留下沒燒乾淨的封皮,還有一堆堆皮革的灰燼。可這兒哪有它們的影子?
靈思風用腳趾扒拉扒拉瓦礫。
他只能看見圖書館的大門。然後還有地窖——往下的樓梯被垃圾堵得死死的——但你不可能把所有的書都藏在那底下。你同樣不可能用傳送術把它們送出去,對這類魔法它們會拼死抵抗;如果有人硬要嘗試,最後只能把腦花戴在帽子上。
頭頂上傳來爆炸聲。一圈橙紅色的火焰在大法之塔的中部形成,它迅速爬升,然後朝奎爾姆飛去。
靈思風在自己臨時拼湊的座位上轉了個方向,抬頭瞥了眼藝術塔。他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塔也在看著他。塔上連半扇窗戶都沒有,但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在坍塌的角樓中間看到了什麼動靜。
他不知道這座塔究竟多大歲數。反正肯定比大學老。也比雙城要老,因為雙城就是圍繞著它建造的,就好像碎石環繞著大山。說不定它比地質結構還要老。靈思風知道,曾經有段時間大陸的模樣也跟現在不同,之後很久它們才擠擠挨挨地靠得更舒服了些,就像裝在同一個籃子裡的小狗。沒準塔來自別的什麼地方,是被石頭的潮汐推上了岸,沒準它比碟形世界還要出現得早。不過靈思風並不喜歡往這個方向想,因為它會引起諸如誰造了它以及為什麼要造它這類令人不甚舒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