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頭5
2024-10-09 10:03:2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吶。」靈思風回答道,這個音節立刻變成了一大塊油炸麵包圈。
「你看起來可不怎麼好。」在如今這種情況下,奈吉爾的觀察力可算是相當敏銳、不同尋常。
「吶。」
「幹嗎不試試把咱們弄出去?」奈吉爾一面提議,一面明智地撲倒在地上。
靈思風點點頭,動作僵硬,活像提線木偶。他將自己荷槍實彈的手指對準天花板,後者仿佛噴燈底下的冰激凌一樣融化了。
轟隆隆的聲音依然沒有停止,令人不安的聲波傳遍了整座宮殿。有個挺有趣的事實,宇宙人都知道:某些頻率能引起恐慌,某些頻率能引起叫人難堪的大小便失禁,但眼下石頭這種哆嗦法,共振的頻率卻能把現實融化,讓它從角落開溜。
奈吉爾望著滴滴答答的天花板,然後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
「酸橙蛋奶沙司。」他說著又補充道,「我猜梯子是沒希望了,嗯?」
從靈思風那可憐巴巴的指尖冒出了更多火焰,匯成一架幾乎完美無瑕的自動扶梯,只不過嘛,鋪著鱷魚皮的電梯,整個宇宙里大概也找不出第二架了。
奈吉爾抓住微微打轉的巫師一躍而上。
幸運的是他們很快到了頂,因為不久後魔法就突然消失了,之前毫無徵兆。
宮殿正中央冒出一座白色高塔,像衝破人行道的蘑菇一樣頂碎了宮殿的房頂。它比阿爾卡里的任何建築都要高。
塔的底層兩扇門打開著,巨大無比,門裡一打巫師魚貫而出,每一個都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靈思風仿佛認出了其中幾張面孔,他們曾在大學的講台上打結巴,或者從校園裡瞅著外頭的世界,表情從來都頂和藹不過。這裡面沒有一個青面獠牙的窮凶極惡之徒,然而他們的神情中卻有某些共通的東西,足以嚇壞敏感的神經。
奈吉爾撤回到近旁的一堵牆背後,發現自己正好對上靈思風那雙擔驚受怕的眼睛。
「嘿,那不是魔法嗎?!」
「我知道,」靈思風道,「它不對勁!」
奈吉爾抬眼瞅瞅閃閃發光的高塔。
「可——」
「感覺就是不對勁。」靈思風說,「別問我為什麼。」
沙里發的半打守衛從一扇拱門底下蜂擁而出,朝巫師們猛撲過去。他們戰鬥的緘默讓這急促的攻勢顯得加倍恐怖,他們的兵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然後兩個巫師轉過身,伸出手——
奈吉爾轉開眼睛。
「呃,嗯。」他說。
幾把彎刀落在鵝卵石地面上。
靈思風說:「依我看我們應該非常非常安靜地走開。」
「可你難道沒瞧見,他們剛剛把那些人都變成了什麼?」
「死人。」靈思風回答道,「我知道。我不準備去想它。」
奈吉爾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會想著它,特別是起風的夜晚。被魔法殺死的意義就在於,比起——就說鋼鐵吧——比起鋼鐵,魔法更有創意;它能為你提供各種各樣新鮮有趣的死法,而奈吉爾沒法不去想自己剛剛看到的那些屍體的形狀,雖然它們只存在了一瞬間,很快就被仁慈的八色火焰吞噬了。
「我以為巫師不是那樣的。」他一面跑一面對靈思風說,「我以為,呃,我以為他們不是那麼令人害怕,而是更傻乎乎的。有點像小丑一樣的角色。」
「那剛才的事兒你就一笑而過好了。」靈思風喃喃地說。
「可他們就那麼把人殺了,事先甚至沒有——」
「真希望你別老提這茬兒了。我自己也看見了。」
奈吉爾後退一步。他眯細了眼睛。
「你也是巫師。」他控訴道。
「不是那種。」靈思風不耐煩地說。
「那你是哪種?」
「不殺人的那種。」
「他們看著那些人的眼神,就好像那些人根本無關緊要——」奈吉爾搖搖頭,「最糟的就是這個。」
「對。」
靈思風把這個音節像一截樹幹似的重重丟下來,截斷了奈吉爾的思緒。男孩打了個寒戰,但至少他閉上了嘴巴。靈思風竟然有些可憐他了,這實在不同尋常——通常他都覺得自己所有的可憐都應該留給自己。
他問:「你這是第一次看見殺人?」
「嗯。」
「你當野蠻人英雄到底多久了?」
「呃……今年是哪年?」
靈思風躲在轉角處往另一條道上瞅瞅,不過宮殿裡剩下的人都在驚慌失措,沒工夫理會他倆。
「也就是說一直在外頭漂泊?」他靜靜地說道,「以至於忘記了時間?我能理解。今年是土狼年。」
「哦。這樣的話,大概——」奈吉爾的嘴唇無聲地嚅動著——「大概三天。聽著,」他很快補充道,「他們怎麼能那樣殺人,連想也不想的?」
「不知道。」靈思風的語氣顯示他自己倒是正在想著。
「我是說,哪怕是大維齊爾叫人把我扔進蛇坑那次,他看起來至少對我挺上心。」
「這很好。大家都該多上點心。」
「我是說,他甚至還哈哈大笑呢。」
「啊,還很有幽默感。」
靈思風覺得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未來,就像從懸崖上落下的人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地面,而且這其中的原因也並無不同。於是當奈吉爾說「他們就那樣伸出手指,甚至完全沒有——」時,靈思風一聲斷喝:「能不能拜託你閉上嘴?你覺得我會是什麼感覺?我也是巫師!」
「對,沒錯,所以你該沒什麼可擔心的。」奈吉爾嘟囔道。
那一拳並不重,因為哪怕怒髮衝冠的時候靈思風的肌肉也不過像是木薯粉,但它從側面打中了奈吉爾的腦袋,並且儘管內在的能量不足,卻勝在完全出乎意料,以至於竟成功地把對方擊倒在地。
「沒錯,我就是巫師。」靈思風噝噝地說,「魔法完全不靈光的巫師!我能活到今天,全因為自己不夠重要,排不上給人幹掉的資格!要是所有的巫師都被人恨被人怕,你覺得我還能撐多久?」
「你也太傻了!」
哪怕奈吉爾給他一拳頭,靈思風也不會比現在更吃驚。
「什麼?」
「笨蛋!脫下那件傻袍子,丟掉那頂蠢帽子,誰還會知道你是巫師!」
靈思風的嘴開開合合好幾回,非常完美地再現了金魚企圖理解踢踏舞時的神態。
「脫下這袍子?」他問。
「當然。所有這些俗氣的小圓片,實在太明顯了些。」奈吉爾費力地站起身來。
「丟掉帽子?」
「你得承認,戴著個寫了『巫帥』兩個字的東西到處走,根本就是在昭告天下。」
靈思風對著他憂心忡忡地咧開嘴。
「抱歉,」他說,「我沒怎麼明白你意思——」
「只管丟掉它們。這夠簡單了,對吧?只需要把它們丟地上,然後你就可以變成……變成,嗯,隨便什麼。反正不是巫師。」
之後是一陣沉默,唯一的動靜只有遠處打鬥的聲音。
「呃,」靈思風搖搖頭,「你說到那兒我就糊塗了……」
「老天爺,這有什麼可糊塗的!」
「……不大肯定我弄清了你的意思……」靈思風喃喃地說著,臉上汗津津的一片死灰。
「你可以不再當巫師,就這麼簡單。」
靈思風的嘴唇無聲地嚅動,把整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出來,然後又放在一起通讀了一遍。
「啥?」他說。然後他又說:「哦。」
「明白了?還要不要再試一次?」
靈思風陰沉地點點頭。
「我想是你不明白。巫師不是你當的什麼,你要麼是要麼不是。假使我不是巫師,我就什麼也不是了。」他摘下帽子,緊張兮兮地撫弄著帽尖上那顆松松垮垮的星星,害得更多廉價的小圓片跟帽子分道揚鑣。
「我是說,我帽子上還寫著『巫師』兩個字呢。」他說,「這非常重要——」
他停下來瞪著自己的帽子。
「帽子。」靈思風恍恍惚惚地念了一句。就在剛才,某個糾纏不清的念頭把它的鼻子貼上了他心靈的窗戶。
「是頂好帽子。」奈吉爾感到自己應當說點什麼。
「帽子,」靈思風重複一遍,然後喊道,「那頂帽子!我們得拿上『那頂』帽子!」
「帽子就在你手上。」奈吉爾向他指出。
「不是這頂,另外一頂。還有柯尼娜!」
他順腳沿著一條道走了幾步,然後又蹭回原地。
他問:「你覺得他們會在哪兒?」
「誰?」
「我得找到一頂魔法帽子。還有個姑娘。」
「為什麼?」
「解釋起來沒準兒會很困難。我認為其中很可能牽涉到尖叫什麼的。」
奈吉爾基本上沒下巴,不過他還是努力把自己僅有的那點貨色抬得老高。
他厲聲喝問:「有姑娘需要營救?」
靈思風遲疑片刻。「多半有人會需要營救,」他承認,「說不定就是她。或者至少是在她附近。」
「你怎麼不早說?這就對了,我等的就是這個。這才是英雄主義的意義。咱們走!」
又是一聲巨響,還有很多人在嚷嚷。
「去哪兒?」
「哪兒都行!」
所謂英雄通常都有種能力,他們可以在快要坍塌而且自己又完全不熟悉的宮殿裡瘋跑,救出所有人,然後趕在整個地方炸上天或者沉下沼澤之前逃出來。這次也不例外,奈吉爾和靈思風光顧的地方包括廚房、各式各樣的接見大廳、馬廄(兩次)以及在靈思風看來足有好幾英里長的走道。
時不時還會有一身黑衣的守衛從他們身旁匆匆跑過,連瞄都懶得瞄他們一眼。
「這太可笑了,」奈吉爾說,「咱們幹嗎不跟誰打聽打聽?你還好吧?」
旁邊正好有根柱子,上頭雕刻著讓人臉紅的圖案。靈思風靠上去,呼哧呼哧喘個不停。
「你可以抓個守衛來嚴刑拷打。」他大口吸氣。奈吉爾給了一個奇怪的眼神。
「在這兒等著。」奈吉爾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發現一個專心致志洗劫櫥櫃的僕人。
「打擾一下,」他說,「往後宮怎麼走?」
那人頭也不回地回答道:「第三扇門左轉。」
「好。」
奈吉爾原路返回,把情況告訴靈思風。
「嗯,不過你有沒有對他嚴刑拷打?」
「沒。」
「這可算不上野蠻,不是嗎?」
「那個,我正在努力呢。」奈吉爾道,「我是說,我連『謝謝』都沒講。」
三十秒鐘之後,他們掀開沉甸甸的珠簾,進入到沙里發的後宮之中。
這裡的金色籠子關著羽毛艷麗、歌聲動聽的鳥兒,這裡有流水潺潺的噴泉,這裡有一盆盆稀罕的蘭花,還有哼著歌的小鳥穿梭其間,仿佛奪目的寶石。此外,這裡還有約摸二十個年輕女人靜靜地擠在一起,身上的衣服足夠……呃……夠大概半打人穿。
可這一切都入不了靈思風的法眼。倒不是說好幾十平方碼的大腿和美臀(其色調從粉紅到深夜的漆黑無所不包)沒有讓他的雄性因子產生幾股特定的潮汐,但它們全都被來勢更加洶湧許多的驚慌吞沒了,因為靈思風眼見著四個守衛轉向了自己,手拿彎刀,眼裡閃著凶光。
靈思風毫不遲疑,立刻後退一步。
「你先請,朋友。」他說。
「好!」
奈吉爾拔出劍來握在身前,因為太用力,兩隻胳膊都在打戰。
接下來的幾秒鐘是徹頭徹尾的寂靜,每個人都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然後奈吉爾發出了戰鬥的吶喊,那聲音將永遠留在靈思風腦子裡,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呃,嗯,」奈吉爾說,「不好意思……」
「好像有點可惜。」一個小個子巫師道。
其他人沒吭聲。這確實可惜,他們人人都能聽到內疚張開大嗓門呼天搶地。可靈魂的化學反應就是這麼奇妙,內疚反而讓他們更加自高自大、魯莽衝動。
「哦,閉上嘴成嗎?」開口呵斥的是這群人臨時的頭領,他名叫孛納多·石孔納,但今晚的空氣中飄著某種東西,暗示說我們沒必要記住這人的名字。空氣黑黢黢、沉甸甸的,裡頭到處是鬼魂。
我們不能說幽冥大學裡空空蕩蕩,這裡只是沒有人而已。
被派來燒掉圖書館的六個巫師,他們自然是不怕鬼魂的。這些人體內都充滿魔法,走路時簡直嗡嗡作響。他們的袍子比古往今來任何一位校長穿過的都要華麗,他們的尖帽子比古往今來的一切帽子都要更尖,而他們之所以會擠得那樣緊,純粹只是巧合罷了。
個頭最小的巫師道:「這兒可真黑。」
「現在是午夜,」石孔納厲聲說,「而這地方唯一危險的也只有咱。不是嗎,夥計們?」
回答這一問題的是一片含含糊糊的嘟囔。大家對石孔納全都又敬又怕,因為有傳聞說此人經常練習朝向光明面的積極思維方式。
「而且咱也不怕幾本破書,對不,夥計們?」他沖個子最小的巫師瞪起眼睛,嚴厲地追問道:「你不怕的,對吧?」
巫師慌忙否認:「我?哦。不,當然不。它們不過是紙罷了,就像他說的。」
「這就是了,很好。」
另一個巫師道:「總共有九萬本呢。」
「我總聽說它們根本看不到頭,」另一個說,「全都在各個維度里,我聽說,就好像那什麼,咱們看見的不過是最頂上的一點點。你知道,而那東西其實大部分都淹在水裡——」
「河馬?」
「鱷魚?」
「大海?」
「聽著,你們所有人,全都閉嘴!」石孔納吼道。然後他遲疑了一下,黑暗像羽毛一樣充盈在空氣中,仿佛吸走了他的聲音。
他努力振作起來一點點。
「那好。」他朝圖書館那兩扇極不友好的大門轉過身去。
他抬起雙手,手指畫出幾個複雜的圖案——它們似乎穿過了彼此,那景象能害人眼疼。頃刻間大門就變成了鋸木屑。
寂靜一波波湧來,窒息了木片落地的聲響。
大門徹底毀了,這是毫無疑問的。門框上四根可憐巴巴的鉸鏈顫巍巍地垂下來,廢墟里還能看到一大堆破凳子破書架。就連石孔納自己都暗暗吃驚。
「那,」他說,「就這麼簡單。瞧見了?我什麼事兒也沒有。對吧?」
作為回答,巫師的靴子都在地上磨嘰起來。門後的黑暗描繪出魔力輻射那難以辨認的刺眼亮光,這是因為在強大的魔法場中,可能性分子的速度超過了現實。
「那麼現在,」石孔納高高興興地說,「誰想承擔放火的光榮任務?」
十秒鐘的沉默過後他說:「這樣的話我就自己來了。真的,我簡直像在對牛彈琴呢。」
他大踏步走進門裡,然後飛快地沖向圖書館中心,那上方有塊玻璃穹頂,夜晚會透下星光。(當然,對於這裡的精確地形,一直存在著相當的爭議。高濃度的魔法會扭曲時空,因此圖書館很可能連邊緣都沒有,更不必說什麼中心了。)
他伸長兩隻胳膊。
「那,瞧見了?什麼事兒也沒有。現在都進來。」
其他巫師紛紛從慘遭蹂躪的拱頂下經過,不過動作極其猶疑,時刻準備採取規避動作。
「好。」石孔納顯得滿意了些,「現在,每個人都照指示帶了火柴吧?魔法的火焰是沒用的,對於這些書來說,所以我想要每個人——」
「那兒有什麼東西動了。」個頭最小的巫師道。
石孔納眨眨眼。
「什麼?」
「拱頂旁邊有什麼東西動了,」巫師試著解釋,「我看見的。」
石孔納眯著眼望望頭頂亂糟糟的陰影,然後決定拿出一點權威。
「胡說八道!」他呵斥一聲,又掏出一捆氣味難聞的黃色火柴,「現在,我想要你們都來把書堆——」
「我確實看見的,你知道。」小個子巫師悶悶不樂地說。
「好吧,你看見了什麼?」
「呃,我也不能完全——」
「你不知道,對吧?」石孔納喝道。
「我看見某種——」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石孔納固執己見,「你看見的只不過是影子。想破壞我的權威,是這樣吧?」石孔納遲疑片刻,眼神迷離起來。「我很平靜,」他念道,「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我不會讓任何——」
「那的確是——」
「聽著,矮鬼,馬上把嘴閉緊,明白?」
在此期間,另一個巫師一直抬眼盯著上頭看,好掩飾自己的尷尬。突然間,他好像窒息似的咳嗽起來。
「呃,石孔納……」
「剛才的話對你也一樣適用!」石孔納用力挺直身板,然後誇張地把火柴一揮。
「正如我所說,」他說,「我想要你們擦亮火柴,然後——我猜我得演示一下火柴是怎麼個點法,因為這兒有個什麼都不懂的矮鬼——而且這兒可還是我說了算,你給我聽好。老天爺,看著,你拿上一根火柴——」
他擦亮一根火柴,黑暗綻放成一團硫黃的白光,圖書管理員像下凡的天兵一樣墜落到他身上。
他們都認識圖書管理員。這種「認識」既確定無疑卻又含糊不清,就好像你認識牆壁、地板以及生活大舞台上所有微不足道卻又必不可少的背景。他們很少想起他,真想到時,他的形象無非好像一聲溫柔的、移動的嘆息。他時常坐在桌下修理書本,或者在書架間搜索偷偷抽菸的傢伙。任何愚蠢到以身試法的巫師都會看到一隻皺巴巴的柔軟大手伸過來,沒收了自製的菸捲,之前全無任何預兆。但圖書管理員從來不會大驚小怪吵吵鬧鬧,他只會對這整個不幸的事件露出非常受傷、極其難過的表情,然後把煙吞下肚裡。
而如今,那個揪著石孔納耳朵企圖擰下他腦袋的卻是一場尖叫的噩夢,他嘴唇往後縮,露出了長長的黃色獠牙。
驚恐萬狀的巫師們轉身開跑,可不知怎的,過道都已經被書架堵死,由此引發了好幾起碰撞事件。個頭最小的巫師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飛快地滾到一張堆滿地圖的桌子底下。他雙手捂緊耳朵,企圖隔絕兄弟們妄圖逃跑的可怕聲響。
終於周圍只剩下一片寂靜,但這是種很特別的寂靜,鋪天蓋地,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偷偷行動,而且很可能是在四下搜索。完全是出於恐懼,小個子巫師吃下了自己的帽子尖。
那個靜悄悄的東西抓住他一條腿,把他拖了出來,動作輕柔卻又不失堅定。他緊緊閉著眼睛,嘴裡稀里糊塗地吐出幾個音節,然而可怕的尖牙並沒有咬上他的喉嚨,於是他飛快地偷瞄了一眼。
圖書管理員一臉若有所思,正拎著他後頸在離地一英尺的地方晃晃悠悠,剛好避開了一隻老態龍鐘的捲毛小獵犬。那小東西似乎正在努力回憶該怎樣咬人的腳踝。
「呃——」巫師張開嘴,然後就被從門框扔了出去,線路很平,最後是地面阻住了他的跌勢。
片刻之後,他身旁的一個影子道:「那,又一個,好吧。有誰看見那傻蛋加混帳石孔納了沒?」
他另一側的一個影子回答道:「我覺得我的脖子斷了。」
「誰在說話?」
「那個傻蛋加混帳。」一個影子惡狠狠地說。
「哦,抱歉,石孔納。」
石孔納站起身來,魔法的光暈勾勒出他全身的線條。他舉起雙手,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發抖。
「我要叫那返祖的可憐蟲知道,對進化鏈條上的高等人必須恭敬——」他咆哮道。
「抓住他,夥計們!」
於是石孔納重新回到了地上,身上還沉甸甸地加上了五個巫師的重量。
「抱歉,可——」
「你知道如果你用了魔法——」
「在圖書館附近用魔法,那裡頭已經有那麼多魔法了——」
「只要出半點岔子就要產生臨界物質,然後——」
「『砰』!跟世界說拜拜!」
石孔納齜起牙。坐在他身上的巫師們立刻達成一致——暫時先別起身比較明智。
最後石孔納說:「好,你們說得對,謝謝。我不該那樣發脾氣,那蒙蔽了我的判斷力,冷靜至關重要。你們完全正確,謝謝你們,下去吧。」
他們壯起膽子挪開屁股。石孔納站起身。
「那隻猴子,」他說,「已經吃過了它的最後一根香蕉。給我拿——」
「呃——猩猩,石孔納。」小個子巫師忍不住糾正他,「那是只猩猩,你瞧。不是猴子……」
他在對方的目光下委頓下去。
「誰在乎?猩猩,猴子,有什麼區別?」石孔納道,「有什麼區別,動物學家先生?」
「我不知道,石孔納。」巫師溫順地說,「我想這涉及分類學什麼的。」
「閉嘴。」
「好的,石孔納。」
「你這噁心的小矮子。」石孔納說。
他轉過身,用鋸條一樣平靜的聲音補充道:「我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的頭腦像一頭禿頂的猛獁象一樣冷靜,我的智力徹底控制著我的行為。剛才你們誰坐我頭上的?不,我一定不生氣。我沒生氣,我的思維是積極的,我的身體與精神都在正常運轉——你們有誰想發表不同意見嗎?」
眾巫師異口同聲:「沒有,石孔納。」
「那就去給我弄十二桶汽油,點火的東西越多越好!那隻猩猩死定了!」
在圖書館那高高的房頂,在貓頭鷹、蝙蝠和其他小動物的家園,只聽鐵鏈「咔嗒」一聲,接著一面玻璃被恭恭敬敬地敲破了。
「他們看起來好像並不怎麼擔心。」奈吉爾覺得受了冒犯。
「怎麼說呢?」靈思風道,「如果有人準備記錄史上最偉大的戰鬥吶喊,『呃,嗯,不好意思』肯定不會是其中之一。」
他站到一邊。「我跟他不是一路的。」他告訴一個合不攏嘴的守衛,說話時滿臉真誠,「我剛剛才遇到他,在那什麼,對,蛇坑。」他呵呵笑了兩聲,「這種事老落在我頭上。」
守衛們壓根兒沒把他看在眼裡。
「呃,嗯。」他說。
「好吧。」他說。
他蹭回奈吉爾身邊。
「那把劍你使得還行嗎?」
奈吉爾緊緊盯住守衛,同時從包里翻出一本書遞給靈思風。
「我已經讀完整個第三章了。」他說,「上頭還有插圖呢。」
靈思風翻開皺皺巴巴的書頁。書被翻過太多太多次,磨損得不成樣子,但在曾經很可能是封面的那一頁上有張挺次的木版畫,主角是個肌肉發達的男人,兩條胳膊活像兩大口袋足球。他站在畫上,臉上掛著得意洋洋的微笑,慵懶的美女和被宰殺的敵人一直沒到他的膝蓋。
在他周圍有段說明:只虛斷斷七天我就能把你變城一個夜蠻人英雄!底下用稍小些的字體署了名字:夜蠻人克恩[26]。靈思風有些懷疑。他認識克恩,那老男孩雖然勉強也算能讀,卻從來不懂寫,直到現在簽名的時候還用一個X代替,就連這也還常常拼錯。不過話又說回來,任何行當,哪怕是出版業,只要有利可圖,對他都很有吸引力。
靈思風再瞧眼插圖,然後又看看奈吉爾。
「七天?」
「那個,我這人念書的速度有點兒慢。」
「啊。」靈思風說。
「而且我也沒去理第六章,因為我跟母親保證過只靠武力搶劫戰利品,直到找到屬於我的那個姑娘。」
「就是這本書教會了你怎麼做個英雄?」
「哦,沒錯。這書很好。」奈吉爾憂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是本好書對吧?可花了不少錢呢。」
「那個,呃……我想,那你最好繼續吧。」
奈吉爾挺直了他的——因為沒有更合適的字眼,所以我們姑且就說肩膀吧——然後又把劍揮了一揮。
「你們四個最好當心一點,」他說,「否則……稍等。」他從靈思風手裡拿過書飛快地翻起來,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沒錯,否則『命運的寒風就會吹過你們的森森白骨,地獄的兵團會將你們的靈魂窒息在硫酸里』,沒錯。你們覺得這些……抱歉稍等……蘋果……你們覺得這些蘋果怎麼樣?」
回答他的是金屬的和弦——四個守衛同時拔出劍來,動作整齊劃一。
奈吉爾的劍化作一團模糊的光影,它在他身前畫出一個複雜的「8」字形,從他胳膊上轉過去,又在他背後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接著它仿佛繞著他的胸口轉了兩圈,然後像一條鮭魚似的沖了出去。
幾位女士同時鼓起掌來。就連守衛似乎也被鎮住了。
「這叫作三重逆戟刺加額外反轉。」奈吉爾驕傲地說,「打碎了好多鏡子才學會的。瞧,他們都停下來了。」
「我猜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招式。」靈思風的聲音很微弱,他用眼睛目測自己與大門的距離。
「我猜也是。」
「特別是最後那部分,就是劍插進天花板那塊兒。」
奈吉爾抬頭往上看看。
「真怪,」他說,「在家裡它就老這樣。也不知道我是哪裡做錯了。」
「我可說不上來。」
「老天,我真對不起你。」奈吉爾說。守衛們似乎意識到餘興節目已經結束,紛紛圍攏來準備下手。
「別太責怪你自己——」靈思風道。這邊奈吉爾伸手想把劍弄下來,可惜沒能成功。
「謝謝你。」
「換了我,我也會為你這麼做的。」
靈思風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麼走。事實上他琢磨了下幾步。可大門離得實在太遠了,再說嘛,聽起來外頭的情況也並不比這裡更有益於健康。
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他必須試試魔法。
他抬起一隻手,兩個守衛應聲跌倒。他抬起另一隻手,剩下的兩個也倒了。
他剛開始思索這一現象,柯尼娜已經跨過橫在地上的守衛走到他身前,一面還漫不經心地揉著雙手,動作極其優雅。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出現了。」她說,「你這位朋友是誰?」
上文已經提到過,行李箱極少流露感情,至少極少流露比盲目的憤恨溫和的感情,因此現在,當它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處阿爾卡里城外好幾英里一條乾涸的河床中,腿朝天仰躺在蓋子上的時候,我們很難確定它到底是什麼感覺。
破曉剛剛幾分鐘,可空氣已經仿佛熔爐的呼吸一般炙熱。搖搖晃晃好一陣之後,行李箱總算讓大多數腳都指向了正確的方向。它站在原地,以慢動作跳出複雜的快步舞,沙子很燙,落地的腿自然越少越好。
它沒迷路。它永遠都知道自己的確切方位。它永遠都在此地。
只不過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暫時迷失了方向。
經過一段時間的深思熟慮,行李箱掉轉方向,用極其緩慢的速度撞上了一塊大石頭。
它後退幾步坐下,很有些迷惑。它感到自己肚裡仿佛被塞滿了熱乎乎的羽毛,同時它也隱約體會到陰影和涼爽的飲料恐怕會對自己很有益處。
在幾次不成功的嘗試之後,它走上了附近的一座沙丘,這裡視野開闊,讓它可以看到另外好幾百個沙丘。
箱子的木頭心臟深處十分困擾,它被擯棄了。人家要它走開,它被拒絕了。它還灌了好多奧辣克,分量足以毒死一個小國家的全部國民。
如果說一件旅行用品真有什麼必不可少的需求,那就是一個主人。於是行李箱跌跌撞撞地邁開步子,它走在滾燙的沙子上,心中充滿希望。
「恐怕沒時間相互介紹了。」靈思風正說著,遠處有部分宮殿「砰」的一聲坍塌下去,他們腳下的地板也跟著發生了共振,「我們應該趕緊——」
他發現自己是在自說自話。
奈吉爾鬆開了劍柄。
柯尼娜跨步上前。
「哦,不。」靈思風道,然而已經太遲了。世界突然分裂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包含著奈吉爾和柯尼娜,另一部分包含著剩下的一切。兩人之間的空氣噼啪作響,而且很可能,在他們那邊,交響樂正從遠方飄來,知更鳥正在啁啁啾啾,可愛的粉紅色雲朵正飛快地從空中飄過,此外還有其他一切應景的東西。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區區幾座坍塌的宮殿壓根兒別想吸引人家的注意。
「好吧,或許咱們還是該簡單介紹一下。」靈思風絕望地說,「奈吉爾——」
「毀滅者奈吉爾——」奈吉爾一臉如夢似幻的神情。
「好吧,毀滅者奈吉爾,」靈思風說著又補充道,「兔巴忒之——」
「勇者兔巴忒之子。」奈吉爾說。靈思風瞪了瞪眼,然後聳聳肩。
「好吧,管他是誰。」他只能讓步,「反正,這是柯尼娜。真巧,因為你肯定很想知道她父親就是呃呃呃。」
柯尼娜沒有回頭,只是伸出一隻手輕輕抓住了靈思風的臉。只要她的手指略微施加少許壓力,就能把他的腦袋變成一顆保齡球。
「當然我很可能搞錯了。」等她把手拿開,他立刻補充說明,「誰知道呢?誰在乎?這有什麼要緊的?」
那兩人壓根兒就沒聽見。
「我還是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頂帽子,嗯?」他說。
「好主意。」柯尼娜喃喃地說。
「我猜我會被人殺死,不過我並不介意。」靈思風說。
「好極了。」奈吉爾道。
「我想根本不會有人發現我不見了。」靈思風說。
「行,行。」柯尼娜道。
「我會被砍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我估計。」靈思風往門口挪動,速度堪比垂死的蝸牛。
柯尼娜眨眨眼。
「什麼帽子?」她問,然後,「哦,那頂帽子。」
「我猜你倆大概不會願意幫個忙什麼的?」靈思風試探道。
在柯尼娜和奈吉爾的私人空間裡,知更鳥回到巢里,可愛的粉紅色雲朵隨風飄走,交響樂隊收拾好東西準備偷偷溜到哪個夜總會趕場。現實一點點重新出現。
柯尼娜勉強把傾慕的目光從奈吉爾心醉神迷的臉上收回來,她的視線轉向靈思風,並且稍微降了點溫。
她輕快地邁過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把抓住巫師的胳膊。
「聽著,」她說,「你不會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對吧?你知道男孩子總有些傻念頭,再說——嗯,反正,如果你說了我會親手摺斷你的每一根——」
「我肯定沒那閒工夫,」靈思風說,「因為我還要在你的幫助下尋找帽子什麼的。雖然我實在想像不出你到底看中了他哪一點。」巫師傲慢地補充道。
「他人挺好。我似乎很難遇到什麼好人。」
「哦,這個嘛——」
「他在看我們!」
「那又怎麼樣?你總不會是怕他吧,嗯?」
「要是他跟我說話怎麼辦?」
靈思風一臉茫然。他再次體會到那熟悉的感覺:人類經驗中有好多領域,自己實在是被它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假如領域真能把人拋在身後的話。或許是他把它們拋開了。他聳聳肩。
「你怎麼會乖乖讓人把你帶到後宮來了?」他問。
「我一直很好奇這裡頭是什麼樣。」
短暫的停頓。「然後呢?」靈思風問。
「嗯,我們全都坐著,過了一會兒沙里發走進來,然後他叫我過去,說既然我是新來的,今天就該輪到我,然後,然後你一輩子都猜不到他想叫我幹嗎。那些姑娘說他感興趣的就只有這個。」
「呃。」
「你還好吧?」
「很好,很好。」靈思風喃喃道。
「你的臉突然整個都變得紅通通的。」
「沒事,我很好,很好。」
「他叫我給他講故事。」
「關於什麼的?」靈思風一臉懷疑。
「別的姑娘說他比較喜歡跟兔子有關的那些。」
「啊,兔子。」
「毛茸茸的小白兔。可我只會講小時候父親教我的那些,恐怕它們都不是很合適。」
「兔子太少?」
「胳膊和腿倒是很多,全是被砍掉的。」柯尼娜嘆了口氣,「所以你一定不能告訴他我的身份,你明白嗎?我就是沒法適應正常的生活。」
「在後宮裡講故事可說不上什麼見鬼的正常,」靈思風道,「我敢說,永遠也流行不起來。」
「他又在看我們了!」柯尼娜一把抓住靈思風的胳膊。
他掙脫她的手。「哦,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他一面說一面跑向站在他們對面的奈吉爾,對方立刻抓住了他的另一隻胳膊。
「你沒告訴她我的事吧?」他質問道,「那我這輩子可都抬不起頭來了,要是你告訴她我才剛剛開始學當——」
「沒沒沒。她只不過想讓你幫我們個忙,也算是任務吧。」
奈吉爾眼裡閃出金光。
「你是指靠燕?」他問。
「啥?」
「書上寫著呢。要想成為真正的英雄,它說你就得立下誓言,歷盡千辛萬苦,接受靠燕。」
靈思風皺起眉頭:「是一種鳥嗎?」
「我覺得它更像是一種責任,或者諸如此類的。」奈吉爾說,不過他也一樣顯得缺乏自信。
「我聽著倒更像是鳥,」靈思風說,「我敢肯定我曾經在動物寓言集裡讀到過。大塊頭,不能飛,長著粉紅色的大腳。」他的耳朵開始消化自己剛剛從他嘴裡聽到的信息,他的臉上流露出茫然的神氣。
五秒鐘之後他們已經出了房間,留四個躺在地上的守衛,後宮的女士們則安安穩穩地講起故事來。
在阿爾卡里城外,邊緣向的那片沙漠一直因傳說和謊話而聲名赫赫。它被特索托河一分為二,迂迴在棕色的地表上,仿佛一大段濕漉漉的描寫,沙丘就是它的標點符號。每一個沙丘上都覆蓋著被太陽烤焦的木頭,絕大多數木頭又是那種長著牙的木頭;當上游傳來水花濺起的聲音,絕大多數木頭都懶洋洋地睜開了一隻眼,還突然長出了腿。一打皮膚乾燥的原木滑進了渾濁的水裡。河水立刻湧上來淹沒了它們。除了幾道無足輕重的漣漪,深色的河水依然平靜。
行李箱慢吞吞地順水往下劃。河水讓它感覺好了些。它在舒緩的水流中輕輕打轉。幾個神秘的漩渦以它為目標,迅速趕過來。
漣漪匯合了。
行李箱一掙,它的蓋子「啪」地打開。它發出一聲短暫而絕望的嘎吱,然後迅速被水淹沒。
特索托河巧克力色的河水恢復了平靜——這一手它們已經熟練極了。
大法之塔矗立在阿爾卡里上方,仿佛一朵美麗的大蘑菇。這種蘑菇書上挺常見,一般都跟骷髏頭加骨頭的標誌同時出現。
沙里發的守衛進行了英勇的抵抗,塔底於是出現了許許多多沒頭沒腦的青蛙和蠑螈。這些還是走運的,它們至少有胳膊有腿,大多數重要器官也仍然留在肚子裡。整座城市都被強行納入大法的傳說,由它管制。
在最靠近塔基的地方,不少建築已經變成了明晃晃的白色大理石,巫師們對這種材料顯然情有獨鍾。
我們的三人小組從宮牆上的一個洞往外瞅。
「很不錯嘛,」柯尼娜挑剔地說,「你的那些巫師倒比我想像的要厲害些。」
「那不是我的巫師。」靈思風道,「誰知道他們是誰的巫師。這事兒太詭異了。我認識的那些巫師,沒一個能把一塊磚壘到另一塊上。」
「我不喜歡讓巫師統治所有人。」奈吉爾道,「當然,作為一個英雄,我歷來從世界觀的高度反對魔法。總有一天,」他的眼神突然有些呆滯,好像正在回憶過去讀到的什麼東西,「總有一天魔法將從大地表面徹底消失,而英雄之子將……將——反正,到時候我們就都可以實際點兒了。」他草草收場。
「書里讀到的,嗯?」靈思風酸溜溜地說,「裡頭還有靠燕沒有?」
「他說的沒什麼錯。」柯尼娜道,「我對巫師半點意見沒有,可他們確實沒啥用處。只不過是一點點裝飾。直到現在。」
靈思風摘下自己的帽子。它破破爛爛、污跡斑斑,還蓋滿了石頭的粉塵。帽身有些地方已經扯壞了,帽尖上有幾道劃痕,那顆星星上的金屬小圓片不住地往下掉,活像是花粉。然而在所有的污垢底下,你仍然可以勉強看清「巫帥」兩個字。
「瞧見這個沒?」他漲紅了臉,「你們瞧見了沒?嗯?它說明了什麼?」
「說明你常寫錯別字?」奈吉爾道。
「什麼?不!它說明我是個巫師,就這樣!在法杖背後待了二十年,並且以此為榮!我在大學熬夠了日子,我通過了——我經歷了幾十次考試!要是把我讀過的所有咒語一個個壘起來,它們會……它會……你們就會看到好多好多咒語!」
「沒錯,可是——」柯尼娜抗議道。
「可是啥?」
「可是這些東西你其實並不怎麼拿手,對吧?」
靈思風瞪著她,努力思索應該怎樣應對。與此同時,他腦子裡開啟了一小塊接收區,一顆靈感粒子從大氣層呼嘯而下,儘管它的路徑被上億隨機事件扭曲、不斷發生偏離,卻恰好一頭扎進了正確的位置。
「才能只能界定你的作為。」他說,「它並不能定義你的本質。我是說在內心深處,只要你知道了自己是誰,什麼也難不倒你。」
他又想了想,然後補充道:「所以大法師才這麼強大。關鍵是要了解真正的自己。」
接下來是一陣富於哲理的沉默。
「靈思風?」柯尼娜溫和地說。
「嗯?」靈思風仍然在奇怪,這些字眼是怎麼鑽進自己腦子裡來的。
「你真的是個傻瓜。你知道嗎?」
「你們全都站好了,不准動。」
大維齊爾阿必姆從一道損毀的拱頂底下走出來。他頭上戴著校長帽。
滾燙的太陽炙烤著沙漠。四周沒有絲毫動靜,只有空氣在微微閃爍,燙得仿佛偷來的火山,幹得好像骷髏頭。
在一塊石頭底下那烤箱般的陰影里,一隻蛇怪正躺在地上喘氣,腐蝕性的黃色黏液嗒嗒地滴下來。它的耳朵探測到上百隻小腿兒踉踉蹌蹌走過沙丘的聲音,這微弱的咚咚聲已經持續了五分鐘。這一跡象似乎表明,晚餐正在路上。
它眨巴眨巴自己傳奇的眼睛,舒展開足足二十英尺飢餓的身軀。它在沙上游弋的模樣仿佛流動的死亡。
行李箱跌跌撞撞地停下來,惡狠狠地張開了蓋子。蛇怪發出噝噝聲,但卻顯得信心不足,因為它還從沒見過會走路的箱子,尤其這一位的蓋子上還插滿了鱷魚牙齒。另外,它身上還粘著一塊塊堅韌的皮革,就好像剛剛在手提包工廠跟誰幹了一架。蛇怪不會講話,可就算它能開口,它也沒法解釋自己此時此刻的感覺:為什麼它竟會覺得一口箱子在瞪著自己?
好吧,爬行動物暗自嘀咕,既然你想這麼著,我奉陪。
它對行李箱施展出自己鑽頭一樣的目光,這目光能通過敵人的眼球射進它腦子裡,從內部把它扯得粉碎,這目光能撕裂靈魂之窗上脆弱的紗窗,能——
蛇怪意識到有什麼地方出了大岔子。就在它圓盤一樣的眼睛背後,一種全新的、令人不快的感覺緩緩升起。開始的時候很細小,就好像後背上的痒痒,剛好出現在那個無論怎麼扭來扭去都撓不到的部位,然後它慢慢長大,終於變成了體內第二個紅熱的太陽。
蛇怪感到一種可怕的衝動,難以抗拒,無從抵擋,它想要眨眼。
它接下來的舉動十分不明智。
它眨了眨眼。
「他在通過帽子說話。」靈思風道。
「呃?」奈吉爾漸漸意識到,野蠻人英雄的世界並非自己想像中那樣簡單明了。對於從前那個奈吉爾來說,最激動人心的事情也不過是碼放蘿蔔罷了。
「你是說那頂帽子在通過他說話吧?」柯尼娜也開始後退,人在恐懼面前常有這種反應。
「呃?」
「我不會傷害你們。你們曾經派過用場。」阿必姆張開兩隻手往前走,「但你們說得沒錯。阿必姆以為戴上我以後,他就能獲得力量。當然了,事實上正好相反。此人的頭腦實在詭詐機靈,簡直叫人吃驚。」
「所以你就試了試他的腦袋,看大小是不是合適?」靈思風打了個哆嗦。他自己也曾經戴過那頂帽子,但很顯然,他的腦袋並不合適。阿必姆倒是很叫帽子中意,所以他的眼睛才變成了沒有色彩的死灰。他皮膚蒼白,走路時身體仿佛掛在腦袋上似的。
奈吉爾已經掏出自己的書,正拼命翻著。
「你幹嗎?」柯尼娜問。她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那可怕的人影。
「我正在查詢《各地怪物名錄》。」奈吉爾道,「你覺得這會是不死者嗎?它們可難殺了,你需要大蒜,還有——」
「這東西書上找不到的,」靈思風緩緩說道,「這是——這是頂吸血鬼帽。」
「當然,它也可能是殭屍。」奈吉爾的手指順著書頁往下滑,「這上頭說你需要黑胡椒和海鹽,但是——」
「你是要跟這些鬼東西干架,又不是要把它們煮了吃。」柯尼娜道。
「這是一個可以為我所用的頭腦。」帽子說,「現在我可以反擊了,我要把所有的巫師集合起來。這個世界只能容下一種魔法,而我就是它的象徵。大法師,當心了!」
「哦,不。」靈思風低聲道。
「巫術在過去的二十個世紀裡學會了不少東西,大法這個暴發戶是可以戰勝的。你們三個跟上。」
這不是請求,這甚至不是命令,它有點像是預報。帽子的聲音直接進入三人的後腦,壓根兒懶得理會他們的意識。靈思風的雙腿自作主張行動起來。
柯尼娜和奈吉爾也在前進,動作突兀笨拙,活像人偶,表明他們也一樣被看不見的繩子牽著。
「為什麼『哦,不』?」柯尼娜問,「我是說,原則性的『哦,不』我能理解,但這一次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一旦抓住機會我們就得趕緊逃跑。」靈思風說。
「對目的地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多半沒什麼要緊。反正都死定了。」
「為什麼?」奈吉爾問。
「這個嘛,」靈思風回答道,「聽說過魔法大戰嗎?」
碟形世界上有不少東西都源於魔法大戰。智慧梨木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的那棵樹很可能完全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它整日暢飲地下水,飽餐陽光,過著神般的日子,對外界完全無知無覺。然後魔法大戰在它附近爆發,猛然把它的基因推進到一種洞察力極端敏銳的狀態。
其實魔法大戰留給它的還有一副臭脾氣。但無論如何,智慧梨木還算是走運的。
過去,位於碟形世界背景里的魔法曾經十分強盛,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沖入世界的機會。那時所有的巫師都像大法師一樣強大,他們在每個山頂都建起自己的高塔。如果說世上有一樣東西能讓強大的巫師忍無可忍,那就是另一個巫師。巫師的外交本能很簡單:咒到對方發亮,再把他扔進黑暗裡。
於是結局只可能是一個詞兒,好吧,兩個,三個。
全面的,魔法,戰爭。
而且很顯然,巫師之間也不可能有什麼同盟、派別、交易,他們沒有慈悲心,也從不肯罷手。天空被扭曲,海洋在沸騰。火球尖厲的呼嘯把黑夜變成了白晝,但這並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接下來的黑煙又把白晝變回了黑夜。大地起起伏伏活像是蜜月里的鴨絨被,空間的材質也被打上了多維的繩結,猛地撞上了時間之河岸邊的大石頭。舉個例子吧,當時流行一個咒語,「皮勒佩之時間壓縮」,有次它竟然導致了新物種的誕生。一種巨型爬行動物被創造出來,在大約五分鐘之內進化、擴張、繁盛然後毀滅,除了埋在地里的骨頭什麼也沒剩下,徹底誤導了後來的無數代人。那時候樹游泳,魚走路,大山溜達到商店裡買香菸;那時候存在是如此反覆無常,以至對於性情謹慎的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數數自己今天總共長了多少條胳膊和腿。
而這,事實上,就是問題所在。所有的巫師實力都大致相當,再說反正他們也住在很能抵禦咒語攻擊的高塔里,也就是說大多數魔法攻擊都被反彈回來,落到普通人身上,儘管這些人不過是想在大地上(或者至少暫時還是大地的地方)討個生活,老老實實地過完自己那平凡的(雖然是相當短暫的)一生。
然而戰鬥仍然如火如荼,破壞著宇宙秩序的結構,削弱了現實的圍牆,很可能會將搖搖欲墜的時空整個推入地堡空間的黑暗之中……
根據有一個版本的故事,這時眾神介入了,但神其實很少插手人類的事務,除非他們能從裡頭找到樂子。另一個版本——也是巫師們自己講述並且寫進他們書里的那個——說所有巫師主動聚在一起,為了整個人類的緣故友好地解決了彼此的爭端。大家一般都接受這一說法,儘管從本質上講它發生的可能性就跟用鉛做成救生圈一樣大。
真相很難被釘在紙上。在歷史的浴缸里,真相比肥皂還滑溜,想要找到它的難度也大得多……
「那後來到底怎麼回事?」柯尼娜問。
「這無關緊要,」靈思風一臉憂傷,「關鍵是這一切都會重新來過。我能感覺得到,我有這種才能。世界裡流進了太多魔法,會有一場可怕的戰爭,很快就會發生。這次碟子太老,受不住了。一切都已經磨損得太脆弱。死亡、黑暗和毀滅正撲面而來。末日近了。」
「死神四處遊走。」奈吉爾熱心地補充道。
「什麼?」靈思風被打斷了思路,不由有些氣惱。
「我說的是,死神四處遊走。」奈吉爾說。
「他到處走我倒無所謂,」靈思風說,「那些反正都是外國人。我擔心的是死神跑到這兒來。」
「那不過是個隱喻。」柯尼娜說。
「你們就只知道這樣而已。我見過他。」
「他什麼樣?」奈吉爾問。
「這麼說吧——」
「嗯?」
「他不需要理髮師。」
太陽就像釘在天上的噴燈,而在沙子與紅熱的灰燼之間,唯一的區別只不過是顏色而已。
行李箱邁著緩慢而沉重的步子,晃晃悠悠地穿過滾燙的沙丘。箱蓋上,幾道黃色的黏液正迅速變干。
不遠處有塊錐形的岩石,表面的形狀和溫度都類似一塊耐火磚。一隻客邁拉[27]停在上頭,正監視著一個孤身跋涉的長方體。客邁拉是極為罕見的瀕危物種,而眼前這隻也不會為改善這一狀況作出任何貢獻。
它仔細地判斷時機,爪子一蹬,展開強韌的翅膀,朝自己的獵物猛撲下去。
客邁拉的捕食技巧通常是這樣的:一個俯衝,從獵物頭頂低空掠過,用自己熱辣辣的呼吸把對方稍微烤一烤,再轉過身以一口尖牙撕裂自己的晚餐。噴火那部分它倒是完成了,但接下來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它的經驗告訴它,自己此時應該面對一個驚慌失措、呆若木雞的犧牲品,結果它卻發現自己跌落地上,面前那個被烤焦的行李箱正火冒三丈地衝過來。
行李箱唯一的情緒就是憤怒。它頭痛了好幾個鐘頭,這期間全世界似乎都企圖對它發動攻擊。它受夠了。
行李箱把倒霉的客邁拉踩成了沙地上油膩膩的一堆,然後停下半晌,好像是在思考自己的未來。很顯然,不屬於任何人比它原先想像的還要困難得多。它隱隱記起為別人服務的好時光,那時候它還擁有屬於它自己的衣櫃呢。
它很慢很慢地轉過身,不時停下來張開蓋子,假如它有鼻子的話,那動作倒好像是在嗅著空氣里的什麼味道。而如果它有心的話,它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
校長帽和戴帽子的人也在大踏步前進,他們堅定地走在大法之塔底下。這裡曾經是舉世聞名的洛克西,如今只剩下一片瓦礫。三個不情不願的隨從拖拖拉拉地落在後面。
塔底有門。幽冥大學的大門通常敞開著,這裡的門卻關得很緊。它們仿佛在發光。
「你們三個能站在這兒實在是三生有幸。」帽子透過阿必姆松垮垮的嘴巴說道,「就在這一刻,巫術不再逃跑,」他睥了靈思風一眼,「它將開始反擊。你們會永遠記得這一刻,直到生命終結。」
「你是說,直到午飯那時候?」靈思風有氣無力地問。
「仔細看好了。」阿必姆說著伸出兩隻手。
「只要一有機會,」靈思風對奈吉爾竊竊私語,「我們就逃,明白?」
「往哪兒?」
「從哪兒。」靈思風道,「重要的是從哪兒。」
「我不信任這個人。」奈吉爾說,「我儘量避免單憑第一印象去判斷一個人,但我絕對相信他沒安好心。」
「他讓人把你扔進了蛇坑裡!」
「或許當時我就應該有所覺察。」
大維齊爾開始嘟嘟囔囔。靈思風寥寥無幾的才能里正好包含了語言天賦,可就連他也沒聽出對方說的是什麼,不過聽起來它仿佛是專門為這樣的嘟囔而設計的。語言仿佛鐮刀一般從眾人腳踝的高度盤旋而出,陰暗、血紅、冷酷無情。它們在空中製造出複雜的漩渦,然後輕輕往高塔的門飄去。
被它們碰觸的白色大理石變成黑色,然後化為粉末。
等到殘渣飄落地上,一個巫師走出門來,上上下下打量了阿必姆一番。
靈思風早已習慣了巫師們花哨的打扮,但眼前這位實在不同凡響。他的袍子裡塞了無數襯墊,各種奇妙的褶皺仿佛雉堞和扶牆,看樣子極有可能出自一位建築師之手。與衣服配套的帽子也很不一般,活像是結婚蛋糕同聖誕樹親密接觸的後代。
在巴洛克式的高領與金線鑲邊的帽檐之間有個小小的缺口,從裡頭往外瞅的那張臉實在叫人失望。它顯然以為一小撮邋邋遢遢的鬍子能改善自己的形象。它想錯了。
「那該死的是我們的大門!」它說,「你會後悔的!」
阿必姆雙手環抱在胸前。
這似乎讓對方更加火冒三丈。巫師猛地抬起胳膊,把手從袖子上的蕾絲花邊里解放出來,然後透過袖口送出一道尖嘯的火光。
火光正中阿必姆的胸口,化作一團白熱的光芒反彈開。片刻之後,藍色的殘影漸漸消失,靈思風發現阿必姆毫髮無傷。
阿必姆的對手則手忙腳亂,急著撲滅自己衣服上的小火花。完事之後巫師抬起頭,眼裡閃著凶光。
「你似乎還不明白,」巫師啞著嗓子道,「現在你遇上的可是大法。你沒法對抗大法。」
「我能使用大法。」阿必姆說。
巫師咆哮著擲出一顆火球,它飛向阿必姆,眼看離那討人厭的微笑僅僅幾英寸之遙,卻提前爆炸了。
巫師臉上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氣。他再接再厲,從無限中召喚來一道道滾燙的藍色魔法,直擊阿必姆的心臟。阿必姆揮手把它們通通擋開。
「你的選擇很簡單。」他說,「你可以加入我,或者死。」
就在這時,靈思風注意到自己耳邊有種規律的刮擦聲,聲音有著叫人不快的金屬質地。
他半轉過身,再一次體驗到了時間放慢腳步時那種很不舒服的刺痛感。
死神正拿磨刀石打磨鐮刀的刀刃,他停下來朝靈思風點點頭,類似於專業人士之間的招呼。
他把一根指骨放在嘴唇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放在如果他有嘴唇就會是他嘴唇的那個地方。
所有巫師都能看見死神,只不過他們倒不一定願意有這榮幸。
靈思風耳朵里「砰」的一聲,死神消失了。
阿必姆和他的對手被一圈凌亂的魔法環繞著,阿必姆顯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靈思風飄回活人的世界,正好看見他伸手抓住巫師那缺乏品位的衣領。
「你打不過我,」阿必姆用帽子的聲音說,「我用了兩千年時間練習如何讓力量為我所用。我可以從你身上汲取力量。臣服於我,否則你連後悔的時間都不會有。」
巫師拼命掙扎,而且很不幸地,他任由自尊心戰勝了謹慎。
「絕不!」他說。
「死。」阿必姆建議道。
靈思風這輩子見過不少怪事,其中大多數都是被逼無奈才看的,但他還從沒看過有人真的被魔法殺死。
巫師不殺普通人,因為:第一,他們很少注意到普通人的存在;第二,這被認為是一種缺乏體育精神的舉動;第三,這樣一來做飯種莊稼之類的事該交給誰來打理呢?而用魔法殺死自己的巫師兄弟則幾乎沒有可能,因為任何小心謹慎的巫師都會用無數防護咒語把自己一層層包裹起來,沒有一刻放鬆[28]。年輕巫師在幽冥大學學到的第一件事——除了廁所的位置和自己掛衣服的掛鉤在哪兒之外——就是他必須隨時隨地保護好自己。
有些人覺得這簡直是偏執到了極點,可他們想錯了。偏執狂只不過以為所有人都想幹掉自己,而巫師們則很清楚這就是事實。
眼前這個小巫師,他的精神防禦約等於三英尺厚的回火鋼,如今這防禦像噴燈下的黃油一樣,融化成條條小溪,消失得無影無蹤。
假如真有語言能形容巫師接下來幾秒鐘的遭遇,這語言肯定是被禁錮在幽冥大學圖書館某本發瘋的大辭典里。至於說究竟有什麼落進了靈思風的眼睛,這恐怕還是留給大家自行想像比較好。不過嘛,那樣痛苦扭曲的情狀,如果你真能想像出來,那大家肯定應該給你穿上那套有名的白色帆布罩衫,還不能忘了加長的袖子。
「如是所有敵人都將毀滅。」阿必姆說。
他抬起臉看向塔的高處。
「我發出挑戰。」他說,「根據魔法傳承,不敢接受的人都必須追隨我。」
接下來,由於好多人都伸長了耳朵,所以出現了一陣漫長、沉重的停頓。過了許久塔頂才終於傳來一個聲音,它有些遲疑似的喊道:「根據魔法傳承的哪個章節來著?」
「我就是傳承的象徵。」
遠處傳來一陣竊竊私語,然後剛才的聲音又喊道:「傳承已經死了。大法高於——」
這句話以尖叫結尾,因為阿必姆抬起左手,往說話人的方向放射出一道細細的綠色光芒。正中目標,分毫不差。
差不多就在這時候,靈思風意識到自己的四肢又聽使喚了。帽子暫時對他們失去了興趣。他瞄了眼身旁的柯尼娜。剎那間他們已經達成無言的共識,兩人各抓住奈吉爾的一隻胳膊轉身就跑,直到有好幾堵牆把他們同高塔隔開。靈思風一面跑一面等著什麼東西砸中自己的脖子,比如整個世界之類的。
三人終於癱倒在瓦礫里,呼哧呼哧直喘氣。
「你們沒必要這麼幹。」奈吉爾嘟囔道,「我正在作準備呢,準備好好收拾他。要是你們老這麼——」
他們身後傳來爆炸聲,五顏六色的火焰從頭頂呼嘯而過,在建築物上濺起無數火花。接下來的聲音類似於從一個小瓶子裡拔出一個碩大的軟木塞,再往後還有洪亮的大笑,可惜聽不出什麼喜悅之意。地面顫動起來。
「怎麼回事?」柯尼娜問。
「魔法大戰。」靈思風道。
「是好事嗎?」
「不。」
「不過你肯定希望巫術能勝出吧?」奈吉爾問。
靈思風聳聳肩,頭頂有一大團什麼東西發出鷓鴣叫似的聲響,他看也不看,直接埋下了頭。
「我還從沒見過巫師打架。」奈吉爾說著開始在瓦礫中撲騰。他準備站起來,結果被柯尼娜抓住一條腿,於是發出一聲尖叫。
「我覺得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她說,「靈思風?」
巫師一臉陰鬱地搖搖頭。他撿起一塊鵝卵石拋到殘垣斷壁之上。它變成了一把藍色的小茶壺,然後落地摔了個粉身碎骨。
「咒語之間會相互作用,」他說,「誰也不知道它們會幹出什麼來。」
「我們躲在這些牆後頭還算安全?」
靈思風高興了些:「真的?」
「我是在問你。」
「哦。不。恐怕沒什麼用。這些不過是平常的石頭。只要有合適的咒語……呸。」
「呸!」
「沒錯。」
「我們要不要繼續逃?」
「值得一試。」
他們衝到另一堵依然矗立的牆壁背後。幾秒鐘之後,一顆熊熊燃燒的黃色火球剛好落到他們之前落腳的地方,把大地變成了一堆挺恐怖的東西。高塔周圍的區域空氣閃閃發光,仿佛龍捲風過境。
「我們需要制訂計劃。」奈吉爾說。
「我們可以試試繼續跑。」靈思風道。
「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大多數問題它都能解決。」靈思風說。
「我們得走多遠才能安全?」柯尼娜問。
靈思風冒險把牆壁打量一番。
「很有趣的哲學命題。」他說,「我走了很遠,但從沒安全過。」
柯尼娜嘆口氣,目光掃過身旁的一堆碎石。她又看了它一眼。這兒有什麼不大對勁,可她就是理不清頭緒。
「我可以攻他們個出其不意。」奈吉爾恍恍惚惚地說。他盯著柯尼娜的後背,滿眼渴望。
「沒用的。」靈思風說,「什麼東西對魔法都沒用,只除了更厲害的魔法。而唯一能打敗更厲害的魔法的又只有比那還厲害的魔法。就這樣一直到……」
「呸?」奈吉爾幫他說完。
「過去就是這麼著。」靈思風道,「好幾千年,直到一個都——」
「你們知不知道這堆石頭到底有什麼古怪?」柯尼娜問。
靈思風瞟了石頭一眼,他眯細眼睛。
「那什麼,你是說除了長著腿之外?」
他們花了好幾分鐘才把沙里發挖出來。他仍然緊緊攥著一隻酒瓶,不過已經快見底了。他朝他們眨眨眼,似乎對這些人還有些印象。
「夠勁,」他說,然後,在費了些力氣之後,「這酒,感覺……」他繼續道,「就好像房子塌在我身上了似的。」
「它確實塌了。」靈思風道。
「啊,原來如此。」嘗試過好幾次之後,柯瑞索的注意力終於成功地集中到柯尼娜身上,他的身子直往後晃。「哎呀,」他說,「又是這位年輕的女士。非常不錯。」
「我說——」奈吉爾插進話來。
「你的頭髮,」沙里發的上身慢慢晃回來,「就好像、好像放牧在戈布拉山一側的一群山羊。」
「聽我說——」
「你的胸脯就好像、好像……」沙里發左右晃了晃,又飛快地瞟了眼空酒瓶,神色很憂傷,「就好像傳說中黎明花園裡鑲滿寶石的西瓜。」
柯尼娜睜大了眼睛:「當真?」
「毋……」沙里發道,「庸置疑。鑲寶石的西瓜我一眼就能認出來。水邊草地那耀眼的白光一如你的大腿,它是那麼的——」
「呃,嗯,打擾一下——」奈吉爾帶著精心預備的惡意清了清喉嚨。
柯瑞索朝他所在的方向晃過去。
「嗯?」他說。
「在我的故鄉,」奈吉爾冷酷地說,「沒人這樣對女士講話。」
奈吉爾站到柯尼娜跟前,一副保護人的派頭,姿態笨拙可笑。柯尼娜長嘆一聲。沒錯,她暗想,半點不假。
「事實上,」他使勁往外翹起下巴,只可惜它看起來仍然像個酒窩,「我真想好好——」
「跟您聊聊。」靈思風踏步上前,「呃,先生,大人,我們需要出去。我猜您不會正好知道路吧?」
「幾千個房間,」沙里發道,「這裡有,你知道,我好些年沒出過門了。」他打個嗝兒,「亘古以來,亘古。一輩子也沒出過門,事實上。」他臉上突然一片空白,顯示他正在構思,「時間的鳥兒只有……呃,一點點路要走啊,瞧啊!鳥兒已經起立了。」
「準是只靠燕。」靈思風喃喃地說。
柯瑞索朝他晃過去:「事情都是阿必姆在管,你知道。管事可難了。」
「他現在,」靈思風說,「可管得不怎麼樣。」
「你知道,我們也有點想出去。」柯尼娜還在翻來覆去地想著關於山羊的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