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頭4
2024-10-09 10:03:2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這麼說來你也沒什麼可損失的,不是嗎?他的性慾極其油滑地插進一個念頭。
就在這時,靈思風意識到周圍缺失了某些很重要的東西。他花了好幾秒鐘才想明白缺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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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幾分鐘裡,誰也沒有企圖向他兜售什麼。在阿爾卡里,這大概說明你已經死了。
陰暗、狹長的巷子裡只剩下柯尼娜、行李箱和他自己。他能聽到遠處城市的熙熙攘攘,可在他們周圍卻只有一種充滿期待的寂靜。
「他們跑了。」柯尼娜說。
「我們就快遭到襲擊了?」
「也許。有三個人一直從房頂上跟蹤我們。」
靈思風眯細了眼睛往上瞅,幾乎在同一時刻,三個男人輕飄飄地落到他們身前,每一個都穿著寬鬆的黑色袍子。靈思風的目光四下一掃,發現轉角處又多出兩個。五個人都拿著長長的彎刀,而且都蒙著半張臉,不過我們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們臉上全掛著邪惡的笑容。
靈思風使勁叩叩行李箱的蓋子。
他建議道:「殺。」行李箱一動不動地站著,然後吭哧吭哧地走到柯尼娜身邊。它有些沾沾自喜的樣子,而且似乎還有些難為情,這讓靈思風又驚又妒。
「怎麼,你個——」他咆哮著踢了它一腳——「你個蠢頭蠢腦的手提包。」
他不著痕跡地靠近柯尼娜。姑娘站著沒動,臉上掛著若有所思的笑容。
「現在怎麼辦?」他問,「給他們來個快速冷燙?」
幾個男人往前蹭了幾步。靈思風發現他們似乎只對柯尼娜感興趣。
她說:「我沒有武器。」
「你那傳奇的梳子呢?」
「留在船上了。」
「你什麼也沒有?」
柯尼娜稍微改變位置,儘可能把對手都留在自己的視野之內。
「我還有兩個髮夾。」她說話時只有嘴角略微扯動。
「好用嗎?」
「不知道。從沒試過。」
「是你害我們落到這步田地的!」
「放鬆。我想他們只是打算活捉我們而已。」
「哦,你倒說得輕巧。你又沒給人打上『本周特供』的記號。」
行李箱啪啪地把箱蓋開合兩回,顯然對事情的發展方向弄不大明白。一個男人小心翼翼地伸出劍來,往靈思風腰上戳了戳。
「他們想帶咱們去個什麼地方,明白?」柯尼娜說。她咬緊了牙關。「哦,不。」她低聲道。
「現在又怎麼了?」
「我做不到。」
「什麼?」
柯尼娜把臉埋進手心裡。「我沒法不加抵抗,任人逮住!我能感到一千個野蠻人祖先都在指責我是叛徒!」她啞著嗓子焦急地說。
「你可真能講笑話。」
「不,是真的。很快就好。」
靈思風眼前突然一陣模糊,離他們最近的那人立刻癱倒在地上,嘴裡還配著咕咕的音效。然後柯尼娜收回胳膊肘,把它們埋進了身後兩人的肚子裡。她的左手從靈思風耳邊反彈回去,伴隨著絲綢撕裂的聲響,靈思風身後的人也倒下了。第五個想開溜,結果柯尼娜飛起來一個抱摔,那人的腦袋重重地撞到牆上。
柯尼娜從他身上滾到一邊,氣喘吁吁地坐起來,眼睛亮閃閃的。
「我不喜歡說這話,可剛才這麼一活動讓我感覺很不錯。」她說,「不用說,這的確是背叛了理髮師的優良傳統,真是糟糕——噢。」
「沒錯,」靈思風面色陰鬱,「我正尋思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來著。」
柯尼娜的目光掃過對面牆下一字排開的弓箭手。他們臉上帶著踏實可靠、無動於衷的表情,表明自己是收了人家的錢才出來做事,而且並不介意這事兒是不是涉及殺個把人什麼的。
「該上髮夾了。」靈思風道。
柯尼娜沒動彈。
「父親總說,當敵人普遍裝備投射武器時,直接的正面攻擊是毫無意義的。」
靈思風對克恩說話的方式算是相當了解,於是送給她一個不敢置信的表情。
「那個,其實他說的是——」柯尼娜更正道,「別跟豪豬比賽互踢屁股。」
鋅爾特沒法面對自己的早餐。
他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該跟卡叮談談,但他疑心老巫師壓根兒不會聽他講,也不會相信他。事實上鋅爾特甚至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相信自己……
不對,其實他確信無疑。而且他還知道,儘管自己會用盡一切辦法,卻永遠別想把它忘掉。
如今住在大學裡會遇到不少麻煩,其中之一就是等你一覺醒來,睡時的那棟樓很可能已經完全換了模樣。到處都充滿無序的魔力,房間於是習慣性地改變形狀和位置。魔法在地毯里越積越多,地毯又轉而給巫師的魔法充電,以至於哪怕跟人握個手你也能把對方變成個別的什麼東西。事實上,累積的魔法已經超出了這一地區的總容量,假如不趕緊想個法子,用不了多久,就連平頭百姓也會擁有使用魔法的能力——這念頭確實讓人不寒而慄。可鋅爾特的腦子裡已經塞滿了各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念頭,你簡直可以拿它做冰盒,所以他也不準備再為這事兒操心。
然而居住空間的地形地貌並不是唯一的問題。魔法不斷湧入造成了很大壓力,連食物也受了影響。你從盤子裡舀一勺子奶油魚蛋飯,等你把它放到嘴裡的時候,它很可能已經變成了別的什麼東西。走運的話你會發現這東西壓根兒不能吃;如果你不走運,它會是某種能吃,可你絕不會願意想像自己正要把它放進嘴裡,甚至已經吃下去一半的玩意兒。
昨天深夜,鋅爾特在從前放掃帚的壁櫥里找到了科銀。當然那壁櫥如今已經大多了。鋅爾特從沒聽說過飛機棚,否則他就會知道該拿什麼跟它做比較,儘管咱們實話實說,很少見到哪個飛機棚擁有大理石地板和許許多多的雕塑。兩把掃帚和一隻破破爛爛的小水桶丟在一個角落,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比它們更離譜的是從前的大廳里那幾張壓壞了的桌子。由於受到魔法潮湧的影響,大廳縮水不少,眼下的體積只仿佛——假如鋅爾特曾經見過那東西的話——仿佛一個小小的電話亭;那幾張桌子放在這麼個地方,簡直不倫不類到了極點。
他萬分小心地偷偷溜進屋內,在與會的巫師中間找到自己的位置。空氣油膩膩的,充滿了力量感。
鋅爾特在卡叮身旁變出張椅子,然後朝他傾過身子。
「你絕對想不到——」
「安靜!」卡叮啞聲道,「這太奇妙了!」
科銀坐在圓圈中間的凳子上,一手握著法杖,另一隻胳膊伸直,手裡拿著個雞蛋一樣的白色小東西,它看起來模糊得很。事實上,鋅爾特覺得它並非一個從近處看到的小東西。它其實巨大無比,只不過隔得太遠,而且被那男孩拿在手裡。
「他在幹嗎?」鋅爾特低聲問。
「我也不大確定。」卡叮喃喃地說,「就我們的理解所及,他在為魔法創造一個新家。」
一道道五彩的光線在那個模糊的卵形周圍閃耀,像遙遠的雷暴。亮光從下方照亮了科銀專注的面孔,讓它仿佛一張面具。
「我可看不出這怎麼能把咱們都裝下。」庶務長說,「卡叮,昨晚我看見——」
「完成了。」科銀說著舉起那枚蛋,它裡面時不時有亮光閃爍,並且放射出細小的白色日珥。鋅爾特覺得它不僅十分遙遠,同時還重極了;它根本就是徑直穿過了極「重」的領域,然後從另一頭鑽出來,進入了「鉛等於真空」的否定性現實。鋅爾特再一次揪住卡叮的袖子。
「卡叮,聽著,這很重要,聽著,昨晚我不小心瞅見——」
「我真的希望你別再這麼著了。」
「可那根法杖,他的法杖,它不是——」
科銀站起身來,法杖往牆上一指,立刻出現了一道門。他大步走進門裡,讓巫師們自己跟上。
他穿過了校長的花園,一直走到安卡河岸邊才停下。一群巫師就像追隨著彗核的彗尾一樣緊隨其後。這裡長著幾株灰白的老柳樹,河水順著一個馬蹄形的彎道流過一小片蠑螈頻繁出沒的窪地——好吧,河水也許說不上在流,可反正是在動彈。通常大家都頂樂觀地管這片窪地叫巫師樂園。夏日的傍晚,假如風朝著河的方向吹,過來散散步倒是很不錯。
溫暖的銀色薄霧仍然垂在城市上空,科銀輕柔的腳步一路踏過潮濕的綠草,來到草地中央。他把蛋往上一拋,它在空中畫出一道柔和的弧線,然後「吧唧」一聲落到地上。
他轉向匆忙趕上來的巫師。
「儘量站遠些,」他命令道,「隨時準備好逃跑。」
那東西已經半埋進土裡。他拿第八元素法杖一指,一道第八色光從尖端射出,擊中了那枚蛋。爆炸的火花在視網膜上留下無數藍色和紫色的殘像。
接著是片刻的沉寂。一打巫師滿懷期待地望著那枚蛋。
一陣微風晃動了柳樹,其姿態不帶絲毫神秘的意味。
別的什麼也沒發生。
「呃——」鋅爾特率先開口。
就在這時,第一陣顫抖開始了。幾片樹葉落下枝頭,遠處一隻水鳥嚇得飛開去。
一開始,那聲音並不訴諸聽覺,而是由身體感受到一種低沉的呻吟,就好像突然間每個人的腳都變成了耳朵。柳樹震動起來,還有一兩個巫師也是如此。
蛋周圍的泥土開始冒泡泡。
然後爆炸。
大地像檸檬皮一樣被剝開。熱氣騰騰的泥土飛濺起來,巫師們趕緊往樹後躲。只有科銀、鋅爾特和卡叮留在原地,見證那座閃閃發光的白色建築如何從草地中拔地而起,青草和泥土又怎樣從它表面紛紛落下。接著,他們身後又升起幾座高塔,空氣里長出扶壁,把塔和塔彼此連接起來。
鋅爾特發出一聲哀鳴,他感到腳下的泥土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點綴著白銀的大理石。接著他一個踉蹌——地面無情地升起,將三人帶到遠遠高出樹頂的地方。
大學的屋頂從他們身旁掠過,又被遠遠拋在腳下。安卡-摩波像地圖般展開,安卡河仿佛被困的小蛇,平原也不過是一團霧蒙蒙的污漬。鋅爾特覺得耳朵疼,但他們仍在爬升,一直升到雲里。
衝出雲層時他們渾身濕透,冷得直哆嗦。周圍陽光灼熱耀眼,雲層往每個方向鋪開。此外,附近還有許多塔正拔地而起,在明亮的天穹底下熠熠發光,甚至有些刺眼。
卡叮單膝跪地,姿勢怪怪的。他小心翼翼地碰碰地板,然後示意鋅爾特照做。
鋅爾特摸到的東西比石頭更光滑。感覺有點像冰——假使冰略帶暖意,而且看上去類似象牙的話。雖然它並不完全透明,卻給人一種它其實挺願意透明的印象。
鋅爾特有種強烈的感覺,假如自己閉上眼睛,多半壓根兒就摸不到它。
他對上了卡叮的視線。
「別看著,嗯,我,」他說,「我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東西。」
他們抬頭望向科銀,對方道:「這是魔法。」
「是的,大人,可它是用什麼做的?」卡叮問。
「它就是魔法做的,純粹的魔法。固化,凝結,每秒鐘都在更新。要為大法建造一個新家,你們還能想到什麼更好的材質嗎?」
法杖閃爍片刻,融化了雲層,碟形世界出現在他們腳下。從這麼高的地方望過去,你會發現它的確是個碟子,被眾神的住處、位於中央的高山「天居」別在天上。你還能看到環海,感覺如此之近,甚至可以一頭潛下去。巨大的克拉奇大陸因為透視的緣故被壓扁了,而環繞世界的邊緣瀑流則是一條閃亮的曲線。
「太大了。」鋅爾特的聲音幾不可聞。他所生活的世界以校門為界,從未向更遠處延伸,而他對此也非常滿意——在這樣大小的世界裡日子舒舒服服的。而升上半英里高的空中,站在某種基本並不存在的東西上,這可半點說不上舒坦。
這念頭讓他大吃一驚。他是個巫師,卻在擔心魔法。
他十分謹慎地退回到卡叮身邊,只聽老巫師道:「跟我想的不大一樣。」
「嗯?」
「從這上頭看起來真是小多了,不是嗎?」
「那個,我不知道。聽著,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瞧瞧錘頂山。你簡直可以伸手摸摸它們。」
他們的目光穿越兩百里格的距離,落在遠處高聳的山脈上,閃閃發亮的白色山體顯得十分寒冷。據說,假如你通過錘頂山的秘密山谷往中軸地方向走,就能在天居腳下那片冰凍的平原找到冰巨人的秘密領地,自從上一次與諸神大戰之後,他們一直被囚禁在那裡。那時候這些山脈不過是巨大冰海上漂浮的小島,時至今日冰雪也仍然覆蓋著它們。
科銀露出他那金色的微笑。
他問:「你說什麼來著,卡叮?」
「都是因為空氣太清亮了,大人。而且它們看起來又那麼近那么小。我只是說我簡直可以摸到它們——」
科銀揮手示意他安靜,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捲起衣袖,以傳統的方式表示自己準備施魔法,絕無花招。他伸出手,再把胳膊收回,手指中間正是一把積雪,半點問題也沒有。
兩個巫師目瞪口呆地看著白雪融化、滴落地上。
科銀哈哈大笑。
「你們就這樣驚訝?」他說,「要我從最靠近世界邊緣的克魯爾拿來珍珠嗎?或者從大奈夫取來沙子?你們的老魔法能做到哪怕一半嗎?」
科銀的聲音里似乎帶上了金屬的鋒利質感,目光一刻沒有離開兩個巫師的面孔。
最後卡叮嘆了口氣,說話時聲音十分微弱:「不。我的一生都在追尋魔法,可我找到的不過是五顏六色的光線、廉價的小把戲和乾癟的舊書。巫術對這世界沒有任何貢獻。」
「那麼如果我告訴你們我準備解散所有的門會,並且關閉大學,如何?當然了,我所有的高級顧問都會得到相應的身份和地位。」
卡叮的指關節都發白了,可他聳聳肩。
「沒什麼可說的。」他說,「既然時至正午,一支蠟燭能有什麼用處?」
科銀轉向鋅爾特,法杖也隨之轉身。杖身上的精細雕刻冷冷地打量著鋅爾特。其中之一,就是接近法杖頂端的那一個雕刻,模樣活像眉毛,實在叫人不快。
「你很安靜,鋅爾特。難道你不同意嗎?」
不。世界上曾經有過大法,然後它放棄大法,轉而選擇巫術。巫術是人類的魔法,大法是神的,它不屬於我們。它有些地方不對勁,只不過我們已經忘記了不對勁的究竟是什麼。我喜歡巫術,它不會驚擾這世界,它跟世界很合拍。它很好,我只想當一個巫師而已。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他輕聲說:「我同意。」
「很好。」科銀似乎相當滿意。他漫步走到塔的邊緣,俯視安卡摩波。從這麼高看下去,眼前的東西仿佛僅僅是雙城的地圖。藝術塔也只能勉強達到他們現在高度的十分之一。
「我相信,」他說,「我相信我們應該在下個星期舉行儀式,在滿月那天。」
「呃,滿月還要三個星期呢。」卡叮道。
「下個星期。」科銀重複道,「如果我說了將會有滿月,那就沒什麼可爭的。」他繼續盯著底下大學的模型,然後伸手一指。
「那是什麼?」
卡叮探出頭去。
「呃。圖書館。沒錯,是圖書館。呃。」
接下來的沉默太具壓迫感,卡叮不禁覺得自己還該再說些什麼。無論什麼都比這陣沉默來得好。
「那是我們放書的地方,你知道。九萬冊,不是嗎,鋅爾特?」
「嗯?哦。是的,我猜大概九萬冊。」
科銀倚在法杖上瞪大了眼睛。
「燒掉。」他說,「全部。」
午夜趾高氣揚地把黑色填進幽冥大學的走廊中,與此同時,鋅爾特偷偷摸摸潛行在校園裡,目標是圖書館那無情的大門。當然,比起夜色來,他的姿態顯然缺乏自信。他敲敲門,那動作在空蕩蕩的大樓里激起了那樣大的回聲,以至於他不得不貼在牆上,等待自己的心跳稍微平復。
過了一陣,他聽到仿佛沉甸甸的家具被人移動的聲響。
「對——頭?」
「是我。」
「對——頭?」
「鋅爾特。」
「對——頭。」
「聽著,你得,得趕緊出來!他要燒掉圖書館!」
沒有回答。
鋅爾特任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他幹得出來。」他低聲道,「他很可能會逼我動手。是那根法杖,嗯,周圍發生了什麼它全知道,它還知道我知道了它的秘密……拜託幫幫我……」
「對——頭?」
「前幾天晚上,我往他屋裡瞅……那根法杖,那根法杖在發光,它就像座燈塔一樣立在房間中央。那男孩在床上哭,我能感覺到它伸出了觸手,它在教他,對他低聲說著許多可怕的話。然後它發現了我。你得幫幫我,你是唯一一個沒被——」
鋅爾特停下來。他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他很慢很慢地轉過身,但並非出於自願,而是因為有東西在轉他。
他知道大學裡空空如也。所有巫師都已經搬去了新塔,在那邊就連最低等的學生都有豪華的套間可住,條件甚至勝過從前最高級的巫師。
幾英尺之外,法杖懸在空中,一團微弱的八色光包裹著它。
鋅爾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後背貼著石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東西。他順著牆壁一點一點地往旁邊蹭,直到來到走廊盡頭。在轉角的地方,他注意到法杖並沒有追上來,卻一直在沿中軸轉動,將他置於監視之下。
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撩起袍子下擺撒腿就跑。
法杖在他跟前。他帶著慣性滑行一段距離,然後停下來站住,拼命喘氣。
「你嚇唬不了我。」他一面撒著彌天大謊,一面扭過頭,大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同時捻個響指,喚來一束火把。火把放射出漂亮的白色火焰,只有邊緣的八色光泄露了它的真正來源。
法杖再次出現在鋅爾特面前。火把的光芒被吸進噝噝蒸騰的白色火焰里,接著,那團稀薄的火焰猛地一閃,「砰」的一聲消失了。
鋅爾特等待著,藍色的殘像讓他流出了眼淚,可法杖還沒走,仿佛又並不打算乘勝追擊。巫師的視力漸漸恢復,他覺得自己左手邊似乎有道比周圍更暗的陰影,那是通向廚房的樓梯。
他一頭衝過去,全憑感覺躍下階梯,結果在他意料之外——他竟重重跌落在高低不平的石板上。一點點月光透過遠處的柵欄滲進來。他知道,在那上頭的什麼地方,有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門。
鋅爾特的腳踝痛得厲害,他微微有些踉蹌,呼吸聲在耳朵里轟鳴,就好像他的整個腦袋都伸進了貝殼裡。他往前跑,仿佛在穿越一片無邊無際、暗無天日的沙漠。
腳下有東西叮噹作響。如今這裡自然不會有老鼠,但廚房最近已經廢棄不用了——大學的廚子是整個世界最棒的,可現在任何巫師都能用魔法變出自己想要的食物,遠超人類廚藝可能達到的水平。銅製的大平底鍋被人遺忘在牆上,光芒已經有些暗淡。在巨大的煙囪底下,灶台里只剩下了冰冷的灰燼……
法杖橫在後門前,仿佛是根門閂。鋅爾特踉踉蹌蹌地走到離它幾英尺的地方,它迅速直立起來懸在空中,渾身散發著平靜的惡意。然後它開始向他滑行過來,動作很是順溜。
鋅爾特往後退,腳在油膩膩的石板上打滑,大腿「砰」的一聲撞上什麼東西,讓他不由一聲驚呼。他伸手往後一摸,發現那不過是塊菜板。
他的手絕望地摸索著菜板傷痕累累的表面,結果竟讓他找到把剁在木頭上的砍肉刀。連鋅爾特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會有這樣的運氣,如同人類本身一樣古老的本能驅使他的手指握緊了刀柄。
他喘不上氣,他沒有了耐心,他缺少空間和時間,並且被嚇得幾乎連魂也飛了。
所以當法杖飄到他跟前時,他一把拔出砍刀,使出全身所有力氣一揮……
然後又猶豫了。他身體裡的每個巫師細胞都在叫囂,反對他摧毀如此強大的力量,即使到這地步它或許仍然可以利用,可以為他所用……
而法杖趁機轉過來,直指巫師。
與此同時,幾條走道之外,圖書管理員背靠圖書館大門站著,眼睛則注視著掠過地板的藍白兩色閃光。他聽到了遠處純粹的能量在噼啪作響,那聲音從一開始便很低沉,最後音高更是一降再降,連前爪抱頭趴在地上的旺福司都別想聽到。
接著是一聲微弱的、尋常的「叮咚」,很像是一把熔化、扭曲的金屬砍肉刀落在石板上的聲音。
聲音不大,卻讓接下來的寂靜仿佛雪崩一般轟然而至。
圖書管理員把這寂靜當斗篷,將自己裹起來。他抬眼盯著一排一排的書,每一本都在各自魔法的光輝里微微顫動著。一架架書都往下[20]看著他。它們也都聽見了。他能感覺到。
猩猩像泥塑般一動不動站了幾分鐘,然後似乎下了決心。他手腳並用走回自己的書桌前,東翻西找老半天,掏出一個掛滿鑰匙、老沉老沉的鑰匙鏈。然後他回到房間中央,字正腔圓地說了一句:「對——頭。」
書架上的魔法書紛紛把身子往前傾。他確信自己已經吸引了它們全部的注意力。
「這是什麼地方?」柯尼娜問。
靈思風四下看看,然後大膽設想。
他們還在阿爾卡里的中心地帶,他能聽到它發出的嗡嗡聲從牆壁後頭傳來。然而在擁擠的城市中間,怎麼竟會有人清理出好大一片空地,又在四周建起圍牆,造出極度浪漫而自然的花園。花園的真實感跟一隻糖豬不相上下。
「看來好像有誰在內城搞了塊邊長五英里的地,再用塔和牆圍起來的樣子。」他胡謅道。
「多麼古怪的想法。」柯尼娜說。
「這個嘛,這兒的有些宗教——那個,等你死的時候,你知道,他們認為你會去類似的花園,裡面有各種各樣的音樂,和……和……」他沮喪地接下去,「冰凍果子露,和……和年輕女人。」
柯尼娜四下打量,花園牆內有一片絕美的綠色,此外還有孔雀、式樣繁複的拱門以及輕聲作響的噴泉。一打女人斜倚在榻上,回看著她,臉上全無表情。一支不知藏在哪裡的弦樂隊正在演奏複雜至極的克拉奇音樂卟轟樂。
「我可沒死,」她說,「這種事兒我敢打賭我是會記得的。再說了,這也不是我想像里的天堂。」她以挑剔的目光瞅瞅那些女人,又補充道,「不知道是誰給她們做的頭髮?」
有人拿劍尖戳戳她的腰,於是他倆行動起來,沿著裝飾華美的小徑,朝橄欖樹叢中一個帶拱頂的小亭子走去。柯尼娜臭著一張臉。
「再說了,我也不喜歡冰凍果子露。」
靈思風沒接茬兒。他正忙著審視自己的內心,並且對自己的所見非常不滿。他有種可怕的感覺,他戀愛了。
他確信自己擁有所有的症狀。手掌汗津津,肚子裡一陣陣發熱,胸口的皮膚也仿佛被換成了緊繃的橡皮筋。每次柯尼娜講話,他都覺得有人在往他脊椎里灌滾燙的鋼水。
他低頭瞥眼行李箱,箱子在他身邊咚咚地走著,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情。靈思風認出了相似的症狀。
「怎麼,你也是?」他道。
大概只是陽光灑在行李箱蓋子上造成的錯覺,可有一秒鐘時間,它似乎真比平常更紅了些。
不過,當然了,智慧梨木跟自己的主人之間的確存在著某種古怪的精神聯繫……靈思風搖搖頭。無論如何,還是他的理論更好,正可以解釋為什麼最近箱子轉了性,不像平時那麼凶神惡煞了。
「沒希望的。」他說,「我是說,她是女人,而你是……呃……你是——」他停下片刻,「那個,不管你是什麼吧,你總是屬於木頭那一邊的,永遠沒希望。人是會說話的。」
他扭頭瞪著身後穿黑袍的衛兵。
「看什麼看!」他喝問道。
行李箱不聲不響地靠到柯尼娜身邊,它跟得太近,害她一不小心碰了腳踝。
「走開點兒。」她厲聲道,然後又踢了箱子一腳,不過這次是故意的。
如果說行李箱確實有表情的話,眼下它就是一臉遭到背叛的震驚。
前方的亭子有個洋蔥形狀的拱頂,由四根柱子支撐著,鑲了無數寶石,極為華麗。亭子裡堆滿軟墊,墊子上躺著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三個年輕女人環繞在他身邊。他穿著一件金線混織的紫色袍子。據靈思風觀察,這些人很好地說明了一個道理:六個小鍋蓋和幾碼薄紗還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只不過——他打了個哆嗦——作用似乎還略有不夠。
那人似乎在寫著什麼。他抬頭瞟他們一眼。
「我猜你們大概想不出什麼跟『汝』特別押韻的字眼吧?」他滿臉不高興地問。
靈思風和柯尼娜交換了一個眼神。
「鋤?」靈思風道,「樹?」
「豬?」柯尼娜勉強擺出熱切的神情。
那人猶豫一下。「豬我倒還喜歡,」他說,「豬具有很豐富的可能性。事實上,豬說不定……說不定會很合用。順便,請拉個墊子來坐下,再來點冰凍果子露。你們幹嗎那樣站著?」
「主要是這些繩子。」柯尼娜道。
「我對冷冰冰的鋼鐵有些過敏。」靈思風補充道。
「是啊,真讓人厭煩。」胖子說著拍了拍手,他手指頭上套了那麼多戒指,以至於擊掌的音效更類似於金屬碰撞的「叮噹」。兩個守衛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上前來,切斷繩子,然後整支隊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靈思風強烈地感覺到足足一打黑眼睛正從周圍的樹叢中監視著自己。動物的本能告訴他,雖然眼下他身邊仿佛只有這個男人和柯尼娜,可一旦他做出什麼略帶攻擊性的動作,世界立刻會變成一個尖利而痛苦的地方。他努力讓自己散發出完全祥和、友好的氣息,同時絞盡腦汁找話說。
「那個,」他環顧懸在周圍的錦緞、嵌滿紅寶石的柱子和繡著金線的墊子,「這地方裝飾得真不錯。非常的——」他拼命搜索一個合適的形容——「那個,就仿佛,罕見的元素造就的奇蹟。」
「鄙人一向以簡潔為目標。」那人嘴裡嘆息著,手上仍然運筆如飛,「你們為什麼來這兒?當然,大家同為詩神繆斯的學生,能相互結識總是讓人高興的。」
「我們是被人帶過來的。」柯尼娜說。
「拿劍的人。」靈思風補充道。
「都是些可愛的傢伙,他們的確喜歡常常練習。你想來一個嗎?」
他朝一個姑娘捻個響指。
「不,呃,現在還是算了。」靈思風開口拒絕,可對方已經端起一盤金棕色的長條食物遞給他,動作端莊極了。他嘗了一根,味道很不錯,甜甜的,脆脆的,還帶絲蜂蜜的香氣。他又拿了兩根。
「打擾一下,」柯尼娜道,「你到底是誰?這兒又是哪兒?」
「我名叫柯瑞索,阿爾卡里的沙里發,」胖子回答道,「而這兒是我的荒野。鄙人也只是盡力而為。」
靈思風嘴裡含著蜂蜜棒,大聲咳嗽起來。
「不會是『富比柯瑞索』里那個柯瑞索吧?」他問。
「那是我親愛的父親。而我,事實上,還要更富些。恐怕錢太多的時候,簡潔就變得難以企及。鄙人只能盡力而為。」他長嘆一聲。
「你可以試試把錢送人。」柯尼娜說。
他又嘆了口氣:「那並不容易,你知道。不,鄙人只能試著用許多的錢去完成極少的事。」
「不,不,可我說,」靈思風吐出些蜂蜜棒的渣,「聽人說,我意思是,看在老天的份上,你碰到的每一樣東西都會變成金子。」
「那上廁所可就有些麻煩了。」柯尼娜高高興興地說,「抱歉。」
「人總會聽到關於自己的這類故事。」柯瑞索裝出一副什麼也沒聽過的模樣,「真讓人厭煩。就好像錢財有什麼重要似的。真正的財富只存在於文學的寶庫中。」
「我聽說的那個柯瑞索,」柯尼娜慢吞吞地說,「領導著一群,嗯,一群瘋狂的刺客。據說他是暗殺之祖,整個中軸向的克拉奇人人都害怕。沒有不敬的意思。」
「啊,沒錯,親愛的父親。」小柯瑞索道,「哈錫錫姆[21],多麼新奇的主意,但效率其實不算太高,所以我們轉而雇用薩格[22]了。」
「啊,這個名字來自一個宗教派別。」柯尼娜接口道。
柯瑞索久久地看了她一眼。「不,」他慢慢說道,「我不這樣認為。我想我們當初給他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們把人家的臉塞進人家腦袋裡的樣子。可怕極了,真的。」
他拿起自己一直在寫的羊皮紙,「我尋求一種智力的生活,所以才讓人把城市的中心改造成了荒野。這對保持腦力的靈活大有裨益,鄙人也只是盡力而為。給你們讀讀我的新作好嗎?」
「星座?」靈思風摸不著頭腦。
柯瑞索猛地伸出一隻胖乎乎的手,聲情並茂地朗誦起來:
掩隱著夏宮的樹
一壺酒、一塊麵包、一點粉蒸羊肉
加小胡瓜、烤孔雀舌、烤羊肉串、冰鎮的
果子露、小車上的各種糖果
以及,汝
在荒野,在我身邊歌唱
而荒野就是——
他停下來,若有所思地拿起筆。
「現在想來,」他說,「或許豬也不是特別合適——」
靈思風放眼四下一掃。精心修剪的綠樹、仔細排列的石頭,外加周圍的高牆,其中一個「汝」對他眨巴眨巴眼睛。
「這裡是荒野?」他問。
「我相信我的造景園丁融合了所有最重要的要素。他們花了不知道多久時間才讓所有小溪都足夠蜿蜒。我得到很可靠的情報說,它們包含著蒼涼的壯麗和令人驚訝的自然美。」
「還有蠍子。」靈思風又拿了根蜂蜜棒。
「這我可說不準,」詩人道,「蠍子在我聽著缺乏詩意。根據傳統的詩歌理論,野蜜蜂和飛蝗似乎更合適些,儘管我對昆蟲從來都欠缺足夠的興趣。」
「我覺得大家在野外吃的那東西是槐樹[23]的果實。」柯尼娜道,「父親總說它的味道蠻不錯。」
「不是昆蟲嗎?」柯瑞索問。
「我覺得不是。」柯尼娜回答道。
沙里發沖靈思風點點頭。「那你不如把它們都吃掉。」他說,「嚼起來嘎吱嘎吱的討厭東西,真看不出為什麼要吃它。」
「我不想顯得不識好歹,」柯尼娜蓋過靈思風拼命咳嗽的聲音,「可你為什麼讓人把我們帶到這兒來?」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柯瑞索茫然地看了她好幾秒鐘,仿佛正在努力回憶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
「你真的是個特別富有魅力的年輕女人。」他說,「或許你正好會彈揚琴?」
「它帶幾個刃?」柯尼娜問。
「可惜。」沙里發道,「我讓人專門進口了一把呢。」
「父親教過我吹口哨。」她主動說。
柯瑞索的嘴唇無聲地嚅動,琢磨著這種樂器。
「沒用,」他說,「不合適。不過還是謝謝你。」他再次若有所思地瞧她一眼,「你知道,你真的美極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脖子仿佛一座象牙塔?」
「從來沒有。」柯尼娜道。
「可惜。」柯瑞索在墊子中間摸了半天,找出個小鈴鐺搖起來。
過了一會兒,亭子背後走出一個面色陰鬱的高個子。一看就知道這個人特別會鑽營,甚至能鑽過螺絲起子鑽出來的小眼兒,連腰都不必彎。他眼裡有種神情,足以讓尋常的窮凶極惡之徒灰心喪氣,踮著腳尖開溜。
這個人,你很可能會說,身上簡直寫滿了大維齊爾[24]這幾個字。他肯定喜歡欺詐寡婦,還常常哄騙容易上當的年輕人說有個洞裡藏滿珠寶,好趁機把人家關起來。干起這種事,全世界也找不出誰能當他的老師。要論不法勾當,他多半能寫出一整本書——或者更可能的是,他會去偷上一本別人已經寫好的書。
他裹著頭巾,頭巾里伸出個帽子尖。當然他還留著稀疏的長鬍子。
「啊,阿必姆。」柯瑞索道。
「大人?」
「我的大維齊爾。」沙里發說。
——早料到了——靈思風暗想。
「這些人,我們為什麼要叫人把他們帶來?」
維齊爾卷卷自己的鬍子,多半又在心裡取消了足足一打抵押品的回贖權。
「那頂帽子,大人。」他說,「那頂帽子,假如你還記得。」
「啊,沒錯。好極了。我們把它放哪兒了來著?」
「等等,」靈思風一臉焦急地打斷兩人的談話,「這帽子……該不會是頂破破爛爛的尖帽子,上頭還有好多好多東西的?好多蕾絲什麼的,還有,還有——」他遲疑片刻——「沒人戴過它吧,啊?」
「它特別警告過我們不要這樣做,」柯瑞索道,「所以阿必姆當然就找了個奴隸試試看。他說帽子讓他頭痛。」
「它還告訴我們說你們很快就到。」大維齊爾對靈思風略一鞠躬,「於是我——我是說沙里發大人——覺得,關於這件奇妙的工藝品,你們或許可以告訴我們更多情況?」
有一種語氣叫作疑問,大維齊爾的語氣就是疑問。不過他的話裡帶了一點點鋒利的稜角,表明假如不能很快了解到更多有關帽子的情況,他心裡還計劃好了各式各樣的活動,在這些活動中將進一步出現例如「紅熱」和「匕首」一類的字眼。當然了,所有大維齊爾都是這麼講話的,這是他們特定的風格。這世界上很可能有所專門培養大維齊爾的學校呢。
「老天,你們找到它真是太好了。」靈思風道,「那帽子是啊啊啊啊啊——」
「能再講一次嗎?」阿必姆示意兩個潛伏在附近的守衛上前來,「有些地方我沒聽清,就是在那位年輕的女士——」他朝柯尼娜鞠一躬——「一胳膊肘拐到你耳朵之後的部分。」
「我認為,」柯尼娜語氣彬彬有禮,但態度毫不妥協,「你最好帶我們去看看它。」
五分鐘之後他們來到了沙里發的寶庫,帽子從自己棲身的桌子上說:總算來了,怎麼這樣磨蹭?
此時此刻,靈思風和柯尼娜很可能就要淪為謀殺的犧牲品,科銀正要對哆哆嗦嗦的巫師們發表一番關於背叛的訓誡,而碟形世界則即將陷入魔法的獨裁統治。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認為很應該提一提關於詩歌與靈感的話題。
比方說沙里發吧,他剛剛在自己精緻可愛的小荒野里翻弄一頁頁詩作,此刻正修改一首以如下兩句作為開頭的小詩:
起來!因為初露的晨曦已經
丟下了那嚇走星星的調羹。
這時他老大嘆一聲,因為那些滾燙炙熱的詞句,儘管在他想像中肆意燃燒,卻好像總是不能完全照他的心意躍然紙上。
事實上,它們永遠也不會。
可悲的是,這種事情隨時隨地都在發生。
在多元宇宙各個維度的眾多世界裡,有一個事實是眾所周知並且世所公認的,即大多數真正偉大的發現都要歸功於瞬間的靈感。當然,起先肯定少不了許多勞心費力的基礎性研究,但真正把事情搞定的卻是,比方說,從樹上落下來的一個蘋果,又或者沸騰的水壺以及沒過澡盆邊緣的洗澡水。觀察到這些現象的人腦袋裡「咔嗒」一聲,然後一切就都明白了。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我們之所以能發現DNA的結構,完全是因為當時那位科學家的大腦正好處於適宜的接收溫度,又恰恰在那一瞬間看到了旋轉樓梯。假使他用的是電梯,那麼整個基因科學都會大大不同了。
這常常被人們形容為妙不可言。他們錯了。這是個悲劇。靈感的小粒子隨時飄蕩在整個宇宙里,它們穿過密度最大的物質,就好像中微子穿過棉花糖做的乾草堆,絕大多數都錯過了目標。
更糟糕的是,那些正好被擊中大腦的又絕大多數是錯誤的目標。
舉個例子吧,有個挺古怪的夢是這樣的:一英里高的火箭發射架上掛著個鉛做的油炸麵包圈兒,在合適的腦子裡這將催化出重力阻遏性電力發生法(其產生的能源價錢便宜、取之不盡而且完全無污染,需要它的那個世界為此已經尋尋覓覓許多年,並且因為求之不得而陷入了殘忍恐怖又毫無意義的戰爭),結果如此重要的夢卻被一隻迷迷糊糊的小鴨子給做了。
關於一群白馬奔馳於野生風信子之間的那個夢也撞上了同樣的壞運氣。它本來能讓一個苦苦掙扎的作曲家寫出名作《飛翔的上帝》,把慰藉與救贖帶給無數人,結果這位作曲家不巧得了皰疹臥床不起,靈感於是落到了附近一隻青蛙頭上,而這一位顯然缺乏幾項必不可少的條件,對於旋律的藝術很難有什麼重大貢獻。
許許多多個文明都發現了這一令人震驚的浪費,於是紛紛設法阻止它的發生。其中絕大多數涉及富於異國風情的草藥或興奮素,好把大腦調節到正確的波長。其過程很讓人愉快,但卻不很合法,並且也鮮少成功。
於是我們的柯瑞索,雖然在夢裡得到一首好詩的靈感,本該可以吟詠生命和宇宙的奧妙,以及它們如何透過葡萄酒的杯底而更增光輝,但事實上他卻什麼也幹不了,因為他寫詩的才能同一隻土狼一樣高明。
為什麼眾神任由這類事情繼續發生?這至今還是個謎。
原本倒也有一種靈感能把這問題解釋得既明晰又準確,只不過接收到它的傢伙——那隻雌性的藍冠山雀——從來沒能很好地把這個主題清晰地表達出來,哪怕它已經費盡力氣在牛奶瓶上敲了好多串密碼。又由於某種奇異的巧合,一個為這謎題度過好些不眠之夜的哲學家卻在某天早晨有了個絕妙的點子,讓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拾掇好鳥食台上的花生米。
而這正好把我們帶到了關於魔法的話題。
遙遠的星際空間中,一小顆靈感粒子正在黑黢黢的深淵裡急速前進,對自己未來的命運全不知情。這樣也好,因為它的命運是擊中靈思風腦子裡的一小塊地方,而時間就在幾個鐘頭之後。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樣的命運都相當悲苦,然而這顆粒子生前造孽不少,活該遭此報應,所以它還要面臨進一步的困難:靈思風腦子裡,掌管創造力的淋巴結小得不可理喻,這個它必須從好幾百光年之外擊中的目標,大小隻相當於一顆乾癟的葡萄乾。對於一粒小小的亞原子,生活有時候真是很艱難。
不過,假使它能成功,靈思風就會得到一個十分嚴肅的哲學觀點。假使它失敗了,那麼附近的一塊磚就會領悟到一則它完全沒法處理的真理。
在阿爾卡里的中心,除了荒原,剩下的地方幾乎全被沙里發的宮殿占據了。這座擁有無數拱門、圓頂和柱子的宮殿,傳說中一般稱其為洛克西。跟柯瑞索扯上關係的事兒大都成了神話,它也不例外。據說這兒的房間數目驚人,沒人數得清到底有多少。靈思風當然更不知道自己是在幾號房。
「是魔法,對不?」大維齊爾阿必姆問。
他戳戳靈思風的肋骨。
「你是巫師。」他說,「告訴我它有什麼能力。」
「你怎麼知道我是巫師?」靈思風絕望地問。
「你帽子上寫著。」大維齊爾道。
「啊。」
「而且你跟它搭的同一艘船。我的手下瞧見你了。」
「沙里發還雇奴隸販子?」柯尼娜厲聲質問,「這聽起來可不怎麼簡潔!」
「哦,雇奴隸販子的是我。我畢竟是維齊爾,」阿必姆道,「如果不幹這種勾當人家才會吃驚呢。」
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柯尼娜,然後朝兩個守衛點點頭。
「如今這位沙里發看事情的眼光比較文學化,」他說,「而我呢,恰恰相反。帶她去後宮。」他翻個白眼,氣鼓鼓地長嘆一聲,「我敢肯定,她在那兒唯一的命運就是煩悶,或者再加上喉嚨痛。」
他轉向靈思風。
「什麼也別說,」他說,「雙手別動彈。別企圖用任何魔法發動突然襲擊。我有奇妙又強大的護身符保護。」
「我說先等等——」靈思風還沒說完,只聽柯尼娜道:「好吧,我一直挺好奇後宮到底是什麼模樣。」
靈思風的嘴巴開開合合,只是聽不到聲音。最後他終於擠出句:「當真?」
她朝他聳聳眉毛。這很可能是某種暗號之類,靈思風覺得自己應該理解才對,可惜此刻各種奇特的激情正在他體內躁動。它們沒能真的讓他勇敢起來,卻讓他非常憤怒。如果快進的話,他眼睛背後的那場對話大致是這樣的:
呃。
誰?
你的良心。我覺得很糟。我說,他們要把她弄到後宮去。
把她弄過去總比把我弄過去好吧。靈思風想,不過他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大確定。
做點什麼!
守衛太多了!他們會殺了我!
殺了你又怎麼,又不是世界末日。
對我可不就是。靈思風陰沉沉地想。
但想想看,你下輩子會感覺多麼棒啊——
聽著,閉嘴好嗎?我已經受夠了。
阿必姆上前幾步,好奇地打量著靈思風。
「你在跟誰講話?」他問。
「我警告你,」靈思風咬牙切齒地說,「我有個長腿的魔法箱子,它對襲擊我的人可是毫不留情,只消我一句話——」
「真讓人印象深刻。」阿必姆道,「它是隱形的嗎?」
靈思風冒險往身後一瞅。
「我進來的時候它明明還在來著。」他蔫了。
若說哪兒也看不見行李箱那是不對的。有個地方能看見行李箱,只不過那地方並非靈思風附近的什麼地方而已。
阿必姆繞著被帽子占據的桌子走了一圈,動作不緊不慢,手指還卷著自己的鬍鬚。
「我再問你一次,」他說,「此物究竟有什麼力量?我能感覺得到,你必須詳細告訴我。」
「你幹嗎不問它?」靈思風道。
「它不肯說。」
「那,你幹嗎想知道?」
阿必姆哈哈大笑,聲音不怎麼好聽。就好像有人曾經耐心地把笑是什麼解釋給他聽,不知講了多少遍,可他又從沒聽誰真正笑過。
「你是巫師,」他說,「魔法的核心就是力量。我自己對魔法也有些興趣。我有天分,你知道。」大維齊爾使勁挺直了腰板,「哦,沒錯。可你們的大學他們竟不肯收我。他們說我精神狀況不穩定,你能相信嗎?」
「不。」靈思風真心誠意地說。在他看來,幽冥大學的巫師腦子裡多少都會搭錯幾根筋,阿必姆正是當巫師的好材料。
阿必姆鼓勵似的對他微微一笑。
靈思風瞟了眼帽子,它沒吱聲。他的目光回到大維齊爾身上。剛才的大笑已經很古怪了,可現在的微笑卻能讓它顯得像鳥鳴一樣清脆好聽。大維齊爾的微笑簡直像是從示意圖上學來的。
「就算幾匹野馬也別想拽動我來幫你的忙。」靈思風道。
「啊,」大維齊爾說,「你發出了挑戰。」他朝距離最近的守衛招招手。
「咱們的馬廄里有野馬沒有?」
「有的,大人,脾氣很不好呢。」
「激怒其中四匹,帶到順時向的院子去。哦,還有,再來幾截鎖鏈。」
「這就去辦,大人。」
「呃,我說……」靈思風道。
「怎麼?」阿必姆說。
「那個,如果你非要這麼講的話……」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這是校長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靈思風說,「它是魔法的標誌。」
「很強大嗎?」
靈思風打個哆嗦。「登峰造極。」他說。
「為什麼管它叫校長帽?」
「校長是資歷最老的巫師,你知道,是巫師的首領。不過,我說——」
阿必姆拿起帽子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擺弄著。
「這就好像,比方說,那個職位的象徵?」
「完全正確,不過我說,如果你準備戴上它,我最好先提醒你——」
閉嘴。
阿必姆往後一跳,帽子掉到地板上。
這巫師什麼也不懂。讓他走開。我們得協商協商。
維齊爾低頭盯著環繞帽子的第八色閃光。
「協商?跟一件配飾?」
我能帶來很多好處,只要戴在合適的頭上。
靈思風驚駭莫名。我們已經說過,他偵察危險的本能通常只能在某些小型嚙齒類動物身上看到,而現在這本能正在死命砸他的腦殼,希望能逃出去,跑到什麼地方躲起來。
「別聽它的!」他喊道。
把我戴上。帽子哄人的聲音仿佛一個老頭子,講話時還含了滿嘴的毛氈。
假如世上真有專門培養維齊爾的學校,阿必姆肯定是班裡頭名。
「咱們先談談。」他說著朝守衛點點頭,又指指靈思風。
「把他帶走,扔到蜘蛛箱裡。」他說。
「哦,不,在這一切之上難道還要加上蜘蛛!」靈思風呻吟道。
衛隊長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抬手碰碰額頭。
「蜘蛛用完了,主人。」他說。
「哦。」大維齊爾一時有些茫然,「那樣的話,把他鎖在虎籠里。」
守衛努力無視身旁突然爆發的抽泣,他遲疑著回話說:「老虎身子不大好,主人。折騰了一整晚。」
「那就把這哼哼唧唧的膽小鬼丟進永恆的大火里!」
靈思風已經跪倒在地,兩個守衛正好可以在他頭頂上打眼風。
「啊。這事兒我們需要提前一點點時間通知,主人——」
「好把它重新點起來,你知道。」
大維齊爾的拳頭重重地砸在桌上。衛隊長眼睛猛地一亮。
「還有蛇坑,主人。」他說。別的守衛也紛紛點頭。蛇坑總是有的。
四個腦袋轉向靈思風,巫師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沙子。
「你對蛇是什麼感覺?」其中一個守衛問。
「蛇?不怎麼喜歡——」
「就蛇坑。」阿必姆道。
「對。就蛇坑。」守衛們齊聲贊同。
「我是說,其實有些蛇還不錯啦——」不等靈思風說完,兩個守衛已經抓住了他的胳膊。
事實上坑裡只有一條蛇,執拗地蜷在光線暗淡的角落。它小心謹慎、疑慮重重地觀察著靈思風,這可能是因為靈思風讓它聯想到貓鼬。
「嗨,」最後它說,「你是巫師嗎?」
就蛇語來說,這比通常的「噝噝」顯然是一大飛躍,但靈思風情緒過於低落,沒力氣發揮好奇心,於是只簡簡單單地回答道:「帽子上寫著呢,你不識字嗎?」
「事實上,我懂十七門語言,自學的。」
「當真?」
「我用的是函授教程。不過我一般儘量避免閱讀,不合我的身份。」
「我猜也是。」的確,靈思風從沒聽過哪條蛇如此有文化。
「聲音也一樣,我恐怕,」蛇補充道,「我其實不該跟你說話的,至少不是這麼說。我猜我該試著哼哼幾聲。事實上我認為我應該試著殺死你。」
「我可擁有奇特的力量哦。」靈思風道。這不能算是撒謊,他暗想。作為一個巫師,對任何形式的魔法幾乎都完全無能為力,這也確實是夠奇特的。再說跟蛇撒個謊有什麼要緊。
「老天。好吧,那我猜你是不會在這裡待很久了。」
「嗯?」
「我猜你會利用飄浮術,隨時都可能像箭一樣從這兒飛出去。」
靈思風抬頭看看蛇坑那足足十五英尺的高牆,他揉揉自己身上的瘀青。
「有這個可能。」他謹慎地說。
「那樣的話,帶我一起出去你也不會介意吧,對不?」
「呃?」
「這要求是有些過分,我知道,可這坑實在有點……那個,它是個坑。」
「帶上你?但你是蛇,這是你的坑。你本來就該待在這兒,等人過來。我是說,這些事兒我清楚得很。」
蛇的背後有片陰影伸展開,然後站了起來。
「不管對方是誰,這話都太傷人了。」它說。
那人影上前幾步,走進光線里。
那是個年輕人,比靈思風高。靈思風當然是坐著的,可就算他站直了那男孩也照樣高過他。
如果我們說他消瘦,那就會錯過一個使用「骨瘦如柴」的絕佳機會。看他的模樣,其祖先里很可能有烤麵包架和摺疊椅的成分,而這事之所以如此明顯,關鍵還在他的衣服。
靈思風又瞅了一眼。
他剛剛沒看錯。
眼前的男孩一頭直發,穿著打扮幾乎是野蠻人英雄的標準配備——幾條鑲鐵釘的皮帶子,毛皮大靴,一個不大的皮革口袋,外加大量粉刺。這一切都沒什麼可奇怪的,在安卡-摩波的大街上,穿成這樣的冒險家你隨時都能看到二十來個,只不過你絕對再找不出哪一個會穿著——
年輕人順著靈思風的目光往下瞄了一眼,然後聳聳肩。
「沒辦法,」他說,「我跟媽媽保證過。」
「羊毛內衣?」
那晚,阿爾卡里怪事層出不窮。首先,某種似乎是銀色的東西從海上湧進來,讓城裡的學者好不費解。但這還不是最怪的。接著又有一小股一小股純粹的魔法好像靜電一樣從各種東西的邊邊角角釋放出來。但這仍然不是最怪的。
城市邊緣有家小酒館,永不停息的大風時時穿過每一扇沒裝玻璃的窗戶,把沙漠的氣息帶進店裡。怪事之最徑直走進這家店,一屁股坐到了地板正中央。
客人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邊看還邊抿著自己那加了沙漠奧辣克的咖啡。這種飲料用仙人掌汁和蠍子的毒液製成,是整個多元宇宙毒性最強的酒精飲品。不過,沙漠的遊牧民喝它並非為了麻痹神經,而是為了稍稍緩和克拉奇咖啡的效果。
不是因為那種咖啡可以鋪在房頂當防水材料,不是因為它能像滾燙的球穿透半融的黃油一樣穿透未經特訓的胃壁。它的效果比這更恐怖。
它讓你反迷亂[25]。
沙漠的驕子們滿臉疑惑,紛紛瞟一眼頂針大小的咖啡杯,懷疑裡面的奧辣克是不是加多了。他們全都看見那東西了嗎?對此加以評論會不會顯得很傻?作為一個眼神冷酷的大漠之子,假使你還想維持哪怕一丁點兒威信,這種事是絕對必須考慮周全的。如果你伸出一根顫巍巍的手指說:「看哪,一口箱子剛剛邁著上百條小短腿走進來了,真不可思議不是嗎?」那人家準會說你娘娘腔到了極點,而這樣的評語很可能要了你的命。
酒客們努力避免對上彼此的眼睛。行李箱已經一路滑到房間遠端的牆邊,那裡擺著一排裝滿奧辣克的罐子。行李箱站定的方式很獨特,不知怎麼的,那神態竟比它到處溜達的模樣更讓人害怕。
終於有個人開口了:「我覺得它是想喝一杯。」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然後,另一個人以象棋大師下殺著時的精確性接口道:「哪個想?」
其餘的酒客都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杯里的液體。
一隻蜥蜴穿過濕漉漉的天花板,腳步啪嗒啪嗒直響;除此之外,屋裡好半天都靜悄悄的。
最先開口的那個酒客回答道:「哦,沙漠中的兄弟啊,我指的正是那剛剛走到你身後的魔鬼呢。」
本屆的大漠淡定大賽冠軍得主露出一個漠然的微笑,直到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拽了拽自己的袍子。笑容留在了原地,只不過他的臉似乎並不想跟它扯上任何關係。
行李箱覺得自己在愛情上遭到了背叛,於是同任何深明事理的人類一樣,決定喝個酩酊大醉。它沒錢,也沒法用嘴巴提出請求。儘管有這許多不便,行李箱卻總能輕而易舉地讓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酒館的老闆度過了一個非常漫長並且極其孤單的夜晚。他整晚不停地往一隻小碟子裡倒奧辣克,直到行李箱穿牆而出。它的步子很難說得上穩當。
沙漠靜悄悄的。通常它並非如此。通常這裡充滿了蟋蟀的嘰嘰聲、蚊子的嗡嗡聲,還有漸漸涼下來的沙子上掠食者飛過時輕柔的噝噝聲。但今晚卻挺安靜,一種沉甸甸的、忙忙碌碌的安靜。聽得出來,那是一打沙漠居民正收拾帳篷準備趕緊走人。
「我跟母親保證過。」那男孩說,「我會感冒,你明白。」
「或許你該試試,那個,稍微多穿點棉衣什麼的?」
「哦,那可不行。所有這些皮的東西都是非穿不可的。」
「要我說這倒很難說是所有。」靈思風道,「數量太少,說不上什麼所有。幹嗎非得穿它?」
「當然是為了讓大家知道我是個野蠻人英雄。」
靈思風背靠在蛇坑臭氣熏天的牆壁上,瞪大眼睛看著那男孩。對方的雙眼仿佛兩粒煮熟的葡萄,黃色的頭髮蓬蓬鬆鬆,一張臉活像戰場,交戰雙方是作為原住民的雀斑和強大的侵略軍粉刺。
靈思風蠻喜歡這樣的時刻。它們讓他相信他自己其實沒瘋沒傻,因為如果他是瘋子,那對於他遇到的某些人就簡直沒有詞兒可以形容了。
「野蠻人英雄。」他喃喃道。
「是這樣的吧,對不?所有這些皮革可是很花錢的。」
「沒錯,不過,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小伙子?」
「奈吉爾——」
「我說,奈吉爾——」
「毀滅者奈吉爾。」奈吉爾補充道。
「我說,奈吉爾——」
「毀滅者奈吉爾——」
「好吧,毀滅者——」靈思風絕望地說。
「食品雜貨商兔巴忒之子——」
「啥?」
「你一定得是誰誰的兒子才成。」奈吉爾解釋道,「這兒什麼地方寫著呢——」他半轉過身去,在一個髒兮兮的毛皮袋子裡翻了老半天,終於掏出本破破爛爛、邋邋遢遢的小書。
「這兒有一部分是教你選名字的。」他喃喃地說。
「那你怎麼又會到了蛇坑裡?」
「我本想偷柯瑞索的財寶,誰知哮喘發作。」奈吉爾還在翻著發出清脆聲音的書頁。
靈思風低頭看看那條蛇,對方仍在努力避免引起注意。它在蛇坑裡日子過得挺悠閒的,而且對麻煩有著敏銳的嗅覺,它可不準備跟任何人過不去。它勇敢地與靈思風對視,而且還聳了聳肩——作為沒長肩膀的爬行動物,這招確實挺了不起。
「你當野蠻人英雄有多長時間了?」
「才剛開始呢。我從小就想幹這個,你知道,所以我就想,或許我可以邊做邊學什麼的。」奈吉爾睜大了一雙近視眼瞅著靈思風,「這樣也成的,對不?」
靈思風熱心勸告:「不管從哪種角度講,這都是一種挺絕望的生活。」
奈吉爾陰沉地回答道:「你有沒有想過,今後五十年每天賣吃的會是什麼樣?」
靈思風想了想。
他問:「包括萵苣在內?」
「哦,那是當然的。」奈吉爾把那本神秘的書塞回包里,開始打量蛇坑的牆壁。
靈思風嘆了口氣。他喜歡萵苣,它們是那樣沉悶,沉悶到不可思議。他花了好多年尋尋覓覓,卻始終達不到沉悶的境界。每當他以為自己差不多就要把它抓到手了,他的生活中就會突然充滿幾乎令人絕望的刺激。眼下竟然有人自願放棄五十年沉悶無聊的時光,這念頭簡直讓他渾身無力。五十年啊,他琢磨著,准能把單調乏味上升為一種藝術。有多少事他可以壓根兒不去碰啊。
「你知道什麼關於燈芯的笑話嗎?」他在沙地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下。
「恐怕不知道。」奈吉爾一面敲敲石板,一面很禮貌地回答道。
「我知道好幾百,全都特別滑稽。比方說,你知道換根燈芯需要多少只巨怪嗎?」
「這塊板子是活動的。」奈吉爾說,「瞧,就像是門。來幫把手。」
他起勁推起來,胳膊上的二頭肌鼓得好像戳在鉛筆上的豌豆。
「我猜這準是什麼秘密通道。」他補充道,「來啊,使點魔法行不?它卡住了。」
「你不想聽完剛才的笑話嗎?」靈思風心裡難過。這底下又乾燥又暖和,不算那條蛇的話,沒有任何迫在眉睫的危險,再說那條蛇還努力表現出人畜無害的樣子呢。有些人永遠不知道滿足。
「我想眼下還是不聽了。」奈吉爾道,「我想我更希望得到一點點魔法上的協助。」
「這個我不大在行,」靈思風說,「從來沒弄明白過。你瞧,那事兒可不簡單,你以為只要伸出根手指然後念聲『喀嗆』——」
緊接著就是一聲巨響,很像是有一道第八色大閃電衝進了厚厚的石板,把它擊得粉碎,變成上千塊白熱的霰彈。事實也的確如此。
過了一會兒,奈吉爾緩緩站起身,撲滅衣服上燃起的幾處火花。
「沒錯。」他聽上去像是下定決心絕不肯喪失自制力,「嗯,很好。我們只需要等它涼一涼,對吧?然後我們,然後我們,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他清清喉嚨。
「吶。」靈思風說。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自己的指尖,胳膊伸得很直,顯示出他為自己手臂的長度感到非常遺憾。
奈吉爾朝冒著濃煙的洞裡瞅瞅。
「像是通往某個房間。」他說。
「吶。」
「你先請。」奈吉爾輕輕推推靈思風。
巫師跌跌撞撞地往前,頭撞在石頭上,不過他本人似乎無知無覺,徑直反彈進了洞裡。
奈吉爾拍拍牆壁,然後皺起眉頭。「你感覺到了嗎?」他問,「石頭怎麼在顫動?」
「吶。」
「你還好嗎?」
「吶。」
奈吉爾把耳朵貼在牆上。「有種很奇怪的聲音,」他說,「有點像嗡嗡聲。」他頭頂的灰漿上,一小撮灰塵晃晃身子取得自由,開始向下飄落。
很快,兩塊重量大得多的石頭也從蛇坑的牆上解放出來,跳著舞砸進沙子裡。
靈思風已經開始順著通道跌跌撞撞地往裡走,一路都在低聲驚呼,同時完全無視周圍的飛石——有些石頭離他不過幾寸之遙,有些則攜著幾斤的重量砸他個正著。
假使他足夠清醒,能夠稍微注意一下周遭的情況,他立刻就會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空氣帶上了油膩的質感,聞起來好像燃燒的錫,每個邊邊角角都覆蓋著淡淡的彩虹。附近什麼地方,魔法場正在逐步形成,而且規模不小,它正設法站穩腳跟。
如果這時候旁邊正好有個巫師,哪怕是像靈思風一樣無能的巫師,此人都會變得好像燈塔一樣顯眼。
奈吉爾踉蹌著從轟隆隆翻滾沸騰的灰塵中衝出來,一頭撞上了靈思風。巫師正呆呆立在另一個山洞中間,身上環繞著一圈由第八色光形成的光環。
靈思風看起來糟透了。這時候假如柯瑞索在場,很可能會留意到他閃亮的眼睛和翻飛的頭髮。
他看起來好像是剛剛塞了一嘴巴松果體,又拿一品脫腎上腺素把它們送下了肚子。瞧他那模樣,不單單是嗑藥嗑高了,簡直已經高到登峰造極,足以為洲際電視中轉信號。
巫師頭上的每根頭髮都直立著,不斷放射火花。就連他的皮膚也仿佛想棄他而去似的。他的眼睛好像在橫向旋轉;他張開嘴,牙齒上爆出薄荷味的火星。他走過的地方,石頭要麼熔化,要麼長出耳朵,再不然就變成某種滿身紫色鱗片的小東西飛開去。
「我說,」奈吉爾道,「你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