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頭3

2024-10-09 10:03:21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富有智慧的人難道真能忍受被人這樣統治?」

  卡叮低聲吼起來:「當然不是!別傻了!我們不過是容忍這情形而已。智慧就是這個意思,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它意味著耐心等待——」

  「這個王公在哪兒?我想見他。」

  「當然,我們可以安排。」卡叮道,「王公在巫師請求接見時從來都很大方,而且——」

  「現在我來接見他。」科銀說,「要讓他知道巫師已經等得夠久了。請後退。」

  他把法杖一指。

  雜亂無章的安卡-摩波有個世俗的統治者,眼下他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努力地想從情報中找出哪怕一點情況報告的影子。他的椅子就放在通向王座的階梯底下。王座已經空了兩千多年,它的上一個主人是安卡之王的最後血脈。根據傳說,總有一天安卡將會出現另一位國王;傳說總會伴隨著許許多多的評論,什麼魔法大劍、草莓形的胎記,等等。遇上這種情況,傳說總是這麼滔滔不絕。

  事實上,現如今成為國王的唯一條件不過是生命力而已:在給人看了任何魔法大劍或者胎記之後,你至少得活過五分鐘吧。過去的二十個世紀,安卡一直被幾個商業大家族攥在手心裡,想讓他們放棄權力,就好像說服帽貝[14]放棄自己的石頭那麼容易。

  如今這位王公是維第納利家族的首領,財勢超乎想像。他又瘦又高,並且據說像只死翹翹的企鵝一樣冷血。只要看他一眼你肯定就能說出他會養哪種寵物——一隻白貓。他會一面懶洋洋地撫摸它,一面命人把誰丟進養食人魚的缸子裡咬死。你還會猜到他很可能收集稀罕的薄胎瓷器,猜到他會用藍白色的手指不停把玩自己的藏品,同時傾聽遠處地牢里傳來的慘叫。你還會料到他多半長著兩片薄薄的嘴唇,會使用「妙極了」之類的字眼。他是這麼一種人,只要瞧見他眨巴一下眼睛,你這一天的好日子就徹底報銷了。

  

  不過說實話,上頭這些幾乎沒有一樣是真的,雖然他的確養了只相當年邁的捲毛小獵狗旺福司。這狗氣味很糟,還總對人呼哧呼哧的。據說旺福司是整個世界裡他唯一關心的東西。當然有時候他確實會把人殘忍地折磨死,但一般說來大家都認為對於世俗的統治者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行為,絕大多數公民[15]對此都表示贊成。安卡人天性較為實際,王公頒布法令禁止一切街頭戲院和啞劇演員,大快安卡人心,他們對其他許多事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王公並不施行恐怖統治,只不過偶爾下點毛毛雨。

  現在他嘆了口氣,把最新的一份報告放在椅子旁的那一大堆報告上。

  他小時候見過一個演雜耍的,可以讓一打盤子同時在空中旋轉。據維第納利大人想,假如那人能把這數目加到一百,那他差不多就有資格接受訓練,學習統治安卡-摩波的藝術了——這座城市,有人曾形容它仿佛一個翻倒在地的白蟻巢穴,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少了蟻巢的魅力而已。

  他往窗外瞥了一眼,遠遠瞅見聳立在幽冥大學中央的藝術塔。他心不在焉地尋思著,不知那些讓人疲憊的老傻子能不能想出個辦法,幫他把所有這些文件理理清楚。不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像刺探市民隱私這樣基本的東西,你壓根兒沒法指望巫師能夠理解。

  他又嘆了口氣,再拿起一份談話記錄,說話的是盜賊行會老大與他的副手,時間在午夜,地點是行會總部隱藏於辦公室背後的一個隔音的房間,此外……

  ……在大廳里……

  這兒看起來並不是幽冥大學的大廳——他曾在那地方忍受過好幾次無休無止的晚宴——但周圍卻有很多巫師,而且他們都……

  ……不同以往。

  王公就像死神一樣——在城裡某些不大走運的市民看來,他跟死神的容貌簡直難以分辨——總之王公像死神一樣,除非經過思考,否則不會動怒。只不過有時候他思考的速度確實很快。

  他瞪著聚在自己周圍的巫師,可有什麼東西讓他把憤怒的質問咽進了肚子裡。他們看起來就好像一群綿羊,突然發現了一隻被困住的狼,並且正好就在這時聽說了「團結就是力量」。

  他們眼底有種特別的神情。

  「什麼意思,這樣無——」他遲疑片刻,然後改了口,「這樣的行為?也許是小神夜的惡作劇?」

  他的眼珠一轉,瞄準一個手拿金屬長法杖的小男孩。那孩子臉上的笑容如此古老,王公前所未見。

  卡叮咳嗽一聲。

  「大人。」他慢吞吞地說。

  維第納利喝道:「只管講!」

  卡叮原有些膽怯,但王公的語調過於專橫了那麼一點點。巫師的指關節都發白了。

  「我是八級巫師,」他靜靜地說,「你無權以那樣的語氣同我講話。」

  科銀道:「說得好。」

  卡叮說:「把他帶到地牢去。」

  「我們沒有地牢,」鋅爾特道,「這兒是大學。」

  「那就帶他去酒窖!」卡叮厲聲喝道,「還有,下去的時候順便造些地牢出來。」

  「你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沒有哪怕一丁點兒概念?」王公道,「我要求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什麼也別想要求。」卡叮說,「而這一切的意思就是從現在起,巫師將成為統治者,履行自己命定的職責。現在帶他去——」

  「你們?統治安卡-摩波?你們這些差點連自己都管不了的巫師?」

  「沒錯!」若以機敏風趣作為判斷標準,這回答確實略有欠缺,卡叮自己也有所察覺,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旺福司分散了。小狗是跟主人一道傳送過來的,這會兒已經不顧渾身的病痛,搖搖晃晃地爬到了對面,睜大一雙近視眼瞅著巫師的靴子。

  「那樣的話,所有真正的智者都會選擇深深的地牢所提供的庇護。」王公說,「現在我要你們立刻停止這一愚蠢的行為,把我送回我的宮殿,說不定這事我們可以不再談起。或者至少你們不會再有機會談起它。」

  旺福司放棄了對卡叮靴子的偵察,朝科銀小跑過去,路上還掉了幾根毛。

  「這齣鬧劇已經持續得夠久了,」王公說,「現在我已經越來越——」

  旺福司咆哮起來。那是種低沉而原始的聲音,擊中了在場每個人種族記憶中的一根弦,讓大家心底充滿一種急迫的渴望,想要立刻爬上樹去。它使他們想起了鴻蒙之初那些四處狩獵的灰色影子。大家都挺吃驚,這樣一個小東西肚子裡竟能裝下如此之多的威脅,而且它全部情緒的目標都是科銀手裡的法杖。

  王公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抱起自己的愛犬。卡叮抬起手,一道橙色與藍色的炙熱火焰呼嘯著穿過房間。

  王公消失了。在他原來所在的位置,一隻黃色的小蜥蜴眨眨眼皮,以爬蟲類特有的愚蠢神情滿懷惡意地瞪大了眼睛。

  卡叮吃驚地瞅著自己的手指,就好像有生以來頭一回看見它們。

  「爽啊。」他啞著嗓子低聲道。

  巫師們低頭看看直喘氣的蜥蜴,然後又抬頭看看在晨光中閃爍的城市。那外頭有市議會議員,有城市警衛隊,有盜賊行會,有商人行會,有大堆的神職人員……而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挨一悶棍了。

  已經開始了。校長帽從放在甲板上的盒子裡說道。

  靈思風問:「什麼開始了?」

  大法的統治。

  靈思風一臉茫然:「是好事嗎?」

  任何人跟你講的任何話,你有沒有明白過一次?

  對這個問題靈思風覺得自己還算比較有把握。「沒,」他說,「有時候沒有,最近沒有,經常沒有。」

  柯尼娜問:「你確定自己真是巫師嗎?」

  靈思風堅定地回答道:「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確定的事。」

  「真怪。」

  大洋華爾茲號沐浴著陽光,安詳地行進在環海綠色的水面上。靈思風把行李箱當凳子,坐在前甲板上。在他們周圍的水手們正在忙碌,靈思風確信他們幹的都是跟航行有關的重要工作,並且祈禱對方千萬別出什麼岔子,因為除了高度,深度是他最憎惡的東西。

  「你看起來很擔心。」柯尼娜正在幫他剪頭髮。剪刀在空中來回飛舞,靈思風努力把自己的腦袋縮小,越小越好。

  「那是因為我的確很擔心。」

  「世界末日到底是什麼意思?」

  靈思風遲疑片刻。「嗯,」他說,「就是世界結束之類的。」

  「之類的?有點像世界結束之類的?你是說我們沒法肯定?難道我們會四下張望,然後說:『請原諒,不過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呢?』」

  「問題在於先知們對這事兒從來沒有達成一致。含糊其詞的預言多得數也數不清,有些還挺瘋狂的呢。所以才管它叫世界末日。」他一臉尷尬,「就像個摸不准日子的末日。就像個雙關語,你明白。」

  「不怎麼高明。」

  「對,確實不怎麼樣[16]。」

  柯尼娜手裡的剪刀忙忙碌碌。

  她評論道:「我得說,船長對我們上船好像很高興。」

  「那是因為他們相信船上有巫師能帶來好運。」靈思風說,「當然事實並非如此。」

  「可是很多人都相信。」

  「哦,對其他人倒是能有好運氣沒錯,可惜對我不是。我不會游泳。」

  「怎麼,半點都不會?」

  靈思風猶豫了一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著自己帽子上的星星。

  「依你看這兒的海有多深,大概?」他問。

  「十二英尋吧,我估摸著。」

  「那我大概可以游上十二英尋,不管那個『尋』是個什麼東西。」

  「別再哆嗦了,我差點把你的耳朵剪下來。」柯尼娜厲聲道。她朝一個經過的水手瞪起眼睛,又揮揮手裡的剪刀:「怎麼,沒見過有人剪頭髮?」

  船索上有人應了句什麼,引得上桅的人發出一陣粗俗的大笑,當然那些也可能是艏樓甲板。

  「這話我就裝作沒聽見。」柯尼娜說著把梳子往下一拉,動作極其野蠻,立馬害得許多完全無害的小傢伙流離失所。

  「我說,你別動!」

  「有人拿著兩片刀在我腦袋邊上舞,要我不動可不大容易。」

  於是早晨就這樣過去了,風順水順,船索嘎吱作響,還多了個層次挺複雜的髮型。靈思風就著一片鏡子的碎片照了照,他不得不承認,確實比過去強多了。

  船長告訴他們,這次的目的地是阿爾卡里城,它就坐落在克拉奇中軸向的海邊上。

  「跟安卡差不多,只不過海邊是沙子而不是泥巴。」靈思風身子前傾,靠在船舷上,「那兒的奴隸市場挺不錯。」

  柯尼娜堅定地說:「奴隸制是不道德的。」

  「當真?天啊。」靈思風道。

  「要我幫你修修鬍子嗎?」柯尼娜滿懷期待地問。

  她拿出剪刀,可突然又停了下來,把目光投向遠方。

  她問:「是不是有種水手會開那種邊上多出些什麼的小船,船頭上還畫著個有點像紅眼睛的東西,而且帆也很小的?」

  「我聽說過克拉奇的奴隸海盜,」靈思風說,「可這是艘大船。那麼一艘小東西肯定不敢對咱們動手。」

  「一艘肯定不敢,」柯尼娜仍然盯著海天之間那塊朦朦朧朧的區域,「可五艘就難說了。」

  靈思風瞅著遠處的一片模糊,然後抬頭看看值班的水手。對方搖了搖頭。

  「得了吧。」他咯咯笑著,笑聲歡快得好像堵塞的下水道,「隔了那麼遠,怎麼可能當真看得到,對吧?」

  柯尼娜陰沉沉地說:「每艘小船上有十個人。」

  「聽著,開玩笑要適可而——」

  「帶著長長的彎刀。」

  「那個,我可什麼也沒看——」

  「他們的頭髮又長又髒,迎風飄舞——」

  「發梢還分叉吧,我猜?」靈思風酸溜溜地說。

  「你以為自己很幽默?」

  「我嗎?」

  「而我竟然連武器也沒有。」柯尼娜風一樣地衝到甲板的另一頭,「我敢打賭,這船上一把像樣的劍都找不出來。」

  柯尼娜瘋狂地翻著自己的背包,靈思風則偷偷走到裝校長帽的盒子跟前,小心翼翼地揭開盒蓋。

  他問:「那邊其實什麼也沒有,對吧?」

  我怎麼知道?把我戴上。

  「什麼?戴我頭上?」

  老天爺。

  「可我又不是校長!」靈思風道,「我是說,我也聽說過頭腦冷靜什麼的,可——」

  我需要借你的眼睛一用。現在把我戴上,戴你頭上。

  「呃。」

  相信我。

  靈思風沒法違抗。他萬般小心地摘下自己破破爛爛的灰帽子,對那顆歪歪扭扭的星星投以萬分留戀的目光,然後他從盒子裡拿出了校長帽。帽子比他想像的還重得多,頂部的八鑽微微閃爍著光芒。

  他很小心地把帽子放在自己的新髮型上,同時緊緊抓住帽檐,隨時準備對突如其來的寒氣作出反應。

  事實上他只是覺得非常非常輕盈,還體會到一種無與倫比的知識和力量——當然知識什麼的並不真的存在,只不過象徵性地有點呼之欲出的感覺。

  千奇百怪的記憶碎片從他腦子裡閃過,卻沒有一個是他過去記得自己記得的記憶。他稍加探查,就好像拿舌頭去舔一顆蛀牙,他發現他們就在那兒——

  兩百個死掉的校長,漸漸消退到沉重、冰冷的過去,一個接一個,全都拿空洞的灰色眼睛瞅著他。

  所以才會那麼冷,他告訴自己,熱量總是滲進死人的世界。哦,不……

  帽子說話了,他看見兩百張蒼白的嘴唇嚅動著。

  你是誰?

  靈思風,靈思風想。同時,在他腦袋最深最深的秘密空間裡,他努力對自己釋放出一個念頭……救命。

  他感到自己的膝蓋在好些個世紀的重量底下顫抖起來。

  死了是什麼感覺?他想。

  死亡不過是休眠罷了。死去的大巫師們說。

  可感覺到底怎麼樣?靈思風想。

  等那些小戰船過來這邊,你馬上就會有大把機會獲得第一手資料,靈思風。

  靈思風一聲驚叫,飛快地伸出兩隻手,硬把帽子摘了下來。真實的生活、真實的聲音潮水一般往回涌,可眼下他耳邊正好有人瘋了似的敲著鑼,所以他的處境也談不上有什麼改進。現在誰都能看得見那些小船了,它們沉默地掠過水麵,讓人毛骨悚然。划槳的人個個一襲黑衣,他們本來應該拼命吶喊、高聲咆哮,這當然並不會讓大家感覺好些,但至少會顯得比較應景。對方的沉默昭示出一種令人不快的目的性。

  「諸神啊,那真是太可怕了。」他說,「順便說一句,這也一樣。」

  船員們紛紛拿起彎刀衝上甲板的一頭。柯尼娜拍拍靈思風的肩膀。

  「他們會努力活捉我們。」她說。

  「哦,」靈思風有氣無力地說,「太好了。」

  然後他記起了關於克拉奇奴隸的其他故事,於是喉嚨突然有些發乾。

  「你——你會是他們真正的目標,」他說,「我聽說他們對——」

  「我該知道嗎?」柯尼娜道。靈思風驚恐地發現她似乎還沒找到武器。

  「他們會把你丟進後宮!」

  她聳聳肩:「還不算太糟。」

  「可那地方會有好多好多尖刺,等他們關上門——」靈思風信口說著。小船已經很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划槳的水手臉上堅定的表情。

  「你說的不是後宮,是鐵處女[17]。你究竟知不知道後宮是什麼東西?」

  「呃……」

  她告訴了他。他的臉漲成了紫色。

  「無論如何,他們得先逮住我才成。」柯尼娜陰沉沉地說,「該擔心的是你。」

  「為什麼是我?」

  「除了我,船上只有你還穿著裙子。」

  靈思風昂起頭:「這是件袍子——」

  「袍子,裙子。你最好祈禱他們知道這兩個有啥區別。」

  一把戴滿戒指的「香蕉」抓住靈思風的肩膀,把他轉了個身,是船長。老天爺造這個中軸地人時毫不吝嗇,讓他渾身的線條活像狗熊。眼下此人正透過一臉濃密的汗毛對靈思風咧嘴笑。

  「哈!」他說,「他們哪兒知道咱船上還載了巫師!在他們肚子裡點起了綠火!哈!」

  然而靈思風顯然並不準備立刻往入侵者中間噴射復仇的火焰,船長森林一樣茂盛的黑眉毛皺到了一塊兒。

  「哈!」他堅持不懈,讓這一個音節傳達出一整串讓人渾身冰涼的威脅。

  「對,嗯,我只是——我只是束緊腰帶,準備行動。」靈思風道,「戴正帽子,我是說,束緊。綠色的火,你要?」

  「還要把滾燙滾燙的鉛灌進他們的骨頭裡,」船長說,「還要他們的皮膚上長滿水皰,還要蠍子鑽進他們腦袋裡吃光他們的腦子,還要——」

  領頭的小船已經靠到大船邊,兩個鐵鉤「砰」一聲掛上了船舷。第一個奴隸販子探出腦袋,船長趕緊拔出佩劍迎上前去,跑到一半時他停下來轉向靈思風。

  「你趕快束,」他說,「不然腰啥的也不用想了,哈!」

  靈思風轉向柯尼娜,只見對方正倚在船舷邊檢查自己的指甲。

  「你最好趕緊動手,」她說,「一共是五十道綠火和五十塊熱鉛,另外附帶水皰和蠍子。可別太狠了。」

  靈思風呻吟道:「這種事兒怎麼總落到我頭上?」

  他從船舷上探出腦袋,瞅了瞅據他估計是主甲板的部分。入侵者用網和繩索絆倒了許多反抗的船員,純粹靠數量占了上風。他們干起活來一言不發,只管邊打邊躲,只要可能絕不使劍。

  「他們不想損壞了貨物。」柯尼娜道。靈思風驚恐地睜大眼睛,只見船長被一群黑影放倒在地,嘴裡兀自喊著:「綠火!綠火!」

  靈思風開始後退。他半點魔法也不通,但迄今為止他逃出生天的成功率卻是百分之百,靈思風可不想壞了這紀錄。他所需要的不過是在跳船之後,入水之前學會游泳而已。值得一試。

  「你還在等什麼?趁他們忙不過來咱們趕緊走啊。」他對柯尼娜道。

  「我需要一把劍。」她說。

  「再過一分鐘你就要變成戰利品了。」

  「一分鐘綽綽有餘。」

  靈思風踢了行李箱一腳。

  「走,」他厲聲喝道,「你可得浮上一陣呢!」

  行李箱故意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只見它伸出小短腿,慢慢轉個身,然後走到柯尼娜身邊一屁股坐下了。

  「叛徒。」靈思風對著它的鉸鏈說。

  戰鬥似乎已經結束。五個入侵者偷偷爬上通向後甲板的梯子,留下大部分同伴圍捕打了敗仗的船員。領頭的那個人拉下自己的面具,很快地瞄了眼柯尼娜;然後他轉過頭,又瞄了瞄靈思風,只不過這次時間稍微長一點。

  「這是件袍子,」靈思風趕緊說,「而且你最好當心,因為我是巫師。」他深吸一口氣,「動我一根手指頭,你會希望你不曾這樣幹過。我警告你。」

  「巫師?巫師身子骨太弱,當不了好奴隸。」領頭的思忖道。

  「完全正確。」靈思風說,「所以假如你能幹脆放我走——」

  領頭的轉向柯尼娜,然後對一個同伴打了個手勢。他又朝靈思風伸出根刺滿文身的拇指。

  「殺他的時候動手別太快。事實上——」他停下來,咧嘴對靈思風露出滿口牙齒,「說不定……對。有啥不可以的?會唱歌嗎,巫師?」

  「有這個可能。」靈思風分外謹慎,「幹嗎問這個?」

  「沙里發大人正找人,後宮裡有個活兒,沒準兒你剛好合適呢。」兩個奴隸販子竊笑起來。

  「沒準兒是個獨一無二的機遇哦。」觀眾如此賞臉,領頭人自然更加賣力表演。這話說完之後,他身後又出現了更多大大方方的讚賞。

  靈思風后退幾步。「還是算了,」他說,「多謝費心。這種事兒我怕是幹不了。」

  「噢,說不準哦,」領頭的眼睛發亮,「說不準。」

  「噢,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柯尼娜喃喃道。她瞅瞅站在自己兩側的人,然後雙手動了起來。被剪刀刺中的那一個多半比被梳子犁過的那一個要走運些,因為一把鋼梳在臉上造成的破壞實在不可小覷。然後柯尼娜彎下腰,拾起其中一個人掉在地上的劍,朝另外兩個奴隸販子沖了過去。

  尖叫聲讓領頭的轉過身來,正好瞧見行李箱在自己身後打開了蓋子。接著靈思風一頭撞上他的後背,把他送進了箱子裡多維空間深處的不知什麼地方。

  一聲狂吼戛然而止。

  然後是「咔嗒」一聲,就好像地獄之門插上了門閂。

  靈思風哆哆嗦嗦地往後退,嘴裡兀自憤憤地低聲念叨:「獨一無二的機遇。」他剛剛才回過神來,弄明白那人說的啥意思。

  至少他有個獨一無二的機會可以看柯尼娜打架。這事兒可很少有人能看到第二次的。

  開始的時候,奴隸販子見這麼個嬌小的姑娘竟敢對自己動手,個個咧開了大嘴,接著他們發現自己似乎被一圈閃電般收緊的鋼鐵圍在了中央,於是很快開始依次經歷迷惑、懷疑、憂慮以及悽厲絕望和恐懼幾個階段。

  柯尼娜又刺出兩劍——看了那動作,靈思風的雙眼不禁蒙上一層水汽——解決了首領的最後一個保鏢,然後嘆口氣,飛身越過船舷跳上了主甲板。讓靈思風氣惱的是,行李箱也吭哧吭哧地跟了過去,作為緩衝,它落地時重重地壓在一個奴隸販子身上。箱子的出現讓入侵者更加恐慌。先是被一個穿著白裙子、別著鮮花的漂亮姑娘狠狠打了個落花流水,這已經夠糟的了,再冒出件旅行用具,又被它絆倒、咬傷,至此男性的尊嚴簡直已經忍無可忍。這對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靈思風從船舷上探出腦袋。

  他喃喃地說:「真愛顯擺。」

  一把飛刀砸在他下巴旁邊的木頭上,又從他耳朵旁反彈開。他只覺得一陣刺痛,於是伸手一摸。這之後靈思風驚恐萬狀地睜大眼睛,慢慢悠悠地昏了過去。他其實不是個暈血的人,他只是特別受不了看到自己的血。

  幽冥大學黑色的大門旁是大片的鵝卵石路面,人家給它取名叫薩托廣場。此刻,這裡的市集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據說在安卡-摩波,什麼東西都可以拿出來賣,只除了啤酒和女人,這兩樣只租不售。而絕大多數商品在薩托的市場都能買到。許多年過去了,市場的規模越來越大,攤位一個個增加,新來的已經被擠到了大學古老的石牆上,事實上,牆壁正好可以用來展示一卷卷布料和一排排護身符。

  誰也沒注意到大門朝里打開了。一片寂靜轟隆隆地滾出大學,擴散到嘈雜、擁擠的廣場上,就仿佛潮汐的第一道微波滴落到帶著鹹味的沼澤里。事實上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寂靜,而是反噪聲發出的巨大轟鳴。寂靜不是聲音的對立面,它不過是聲音缺席的狀態罷了。可這卻是處於噪聲對面的聲音,反噪聲,它影影綽綽的分貝像飄落的天鵝絨一般窒息了市場上的喧譁。

  眾人發瘋般地四下看,嘴巴像金魚一樣開開合合,也像金魚一樣白白浪費了力氣。沒過多久,所有人都把腦袋轉向了大學的校門。

  還有些別的什麼同那陣刺耳的靜謐一道流了出來。空蕩蕩的大門旁原本擠滿了小攤,眼下它們全都在鵝卵石路面上打著轉退開去,貨物一路往下掉。它們的主人眼看著它們砸上後一排的小貨攤,只好自己先跳出去,畢竟逃命要緊。小貨攤毫不留情地橫衝直撞,又一個個壘起來,直到一條乾乾淨淨、空空蕩蕩的石頭大路橫穿過整個廣場。

  阿托希·長杖在廣場上有個攤子,專營富於個性的餡餅,此時他從自己貨攤的殘骸上探出頭來,正好看見巫師們走出大門。

  他很了解巫師,或者說直到現在為止他一直自以為很了解巫師。他們是群呆頭呆腦的老男孩兒,其實對誰來說都沒什麼危險,穿著打扮嘛,活像不知多少年以前的舊沙發,但每次他有什麼貨因為過期想要賤賣,他們總是樂於接手。當然這群人的脾氣確實太牛性了些,沒有哪個會過日子的家庭主婦願意忍受。

  然而眼前這些巫師可讓阿托希開了眼。瞧他們走進薩托廣場的姿勢,就好像這兒全是自家的地盤。他們腳下閃著藍色的火花,不知怎麼的,似乎還長高了些。

  又或者這只是因為他們的儀態起了變化。

  對,沒錯……

  阿托希自己也遺傳了些魔法的因子。當他看見一群巫師橫掃廣場的時候,他的基因告訴他,自己的最佳選擇就是把刀子和絞肉機都塞進包里出城去,隨便什麼時候走都行,只要是在接下來的十分鐘以內。

  最後一個巫師落在自己的同伴後頭,一臉嫌惡地四下打量著。

  「這兒原來有個噴水池的。」他說,「你們這些人——走開。」

  小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巫師說話的語氣通常都很專橫,這並沒有什麼稀奇的,但剛才那人的口吻卻帶著誰都沒聽過的鋒利。它長著關節。

  阿托希的眼睛往邊上瞟。賣蛤蠣和海星膠凍的攤子也塌了,一位復仇天使剛從裡頭冒出來,正扒拉著鬍子里的各色軟體動物,同時啐掉嘴裡的醋。此人名叫米皮·羚搏,據說是個能單手砸開牡蠣的狠角色。幹這行這麼多年,他天天從石頭上扯帽貝、在安卡灣跟偌大的鳥蛤搏鬥,早練就了通常只會跟地質板塊聯繫在一起的體格,連他起立的動作都更像是把身體打開。

  羚搏咚咚咚地衝到那巫師跟前,一根顫抖的手指指向自己貨攤的殘骸。在殘骸附近,半打有膽有識的龍蝦正堅定地奔向自由。羚搏嘴邊的肌肉像憤怒的鰻魚一樣扭動起來。

  他質問道:「是你乾的?」

  「閃開,蠢貨。」那巫師道。在阿托希看來,只這四個字就足以讓巫師的壽命銳減到一面玻璃鈸的水平。

  「我恨巫師,」羚搏說,「我真恨巫師。所以我要揍你,明白?」

  他胳膊往回收,然後揮出拳頭。

  巫師揚起眉毛,小販身邊躥出了黃色的火焰,還伴隨著好像絲綢撕裂的聲響。羚搏消失了。鵝卵石地面上只剩下他的一雙靴子還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幾縷輕煙正從鞋裡往外冒。

  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無論爆炸的威力多麼大,地上總會留下冒煙的靴子。宇宙里似乎就是會發生這種怪事兒。

  阿托希一直在仔細觀察,他發現巫師自己好像跟旁人一樣吃驚。不過巫師畢竟是巫師,立刻就重振旗鼓,還動作花哨地揮了下法杖。

  「你們這些人最好牢牢記住今天的教訓,」他說,「誰也別想跟巫師動手,明白?這裡會有很多很多變化。怎麼,你想幹嗎?」

  最後一句話是對阿托希說的,他原本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開溜。聽對方問話,他趕緊抓起自己裝餡餅的盤子。

  「我不過是在想,或許大人您願意買塊上好的餡餅,」他飛快地說道,「營養極為豐——」

  「好好看著,賣餡餅的。」巫師說著伸出一隻手,手指比畫了個奇特的動作,一塊餡餅憑空出現了。

  它胖乎乎的,通體金黃,像上了一層美麗的釉。阿托希一眼就看出它裡面填滿了上等的瘦豬肉,才不像他自己那樣常常唬人,在蓋子底下弄出許多廣闊的空洞,添進上佳的新鮮空氣作為盈利空間。這簡直就是豬崽們希望自己長大成豬以後可以成為的那種餡餅。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要破產了,而原因就飄浮在他眼前,還帶著奶油餡餅皮呢。

  「想嘗嘗不?」巫師問,「那兒還多著呢。」

  「天曉得那兒是哪兒。」阿托希喃喃道。

  他的目光越過亮閃閃的面點,落在巫師的臉上。在對方眼中狂熱的閃光里,他看見整個世界天翻地覆。

  他失魂落魄,轉身朝最近的城門走去。

  那些個巫師,就好像光殺人還不夠似的,他苦哈哈地想。他們還要把人家的生計一塊兒搶走。

  一桶水潑到靈思風臉上,把他從一個可怕的夢境拉回了人間,夢裡一百個戴面具的女人拿著大砍刀想給他理髮,而且還剪得很好。做了這樣的夢,有些人或許會毫不在意地把它歸結為心理學上所謂的閹割焦慮,但靈思風的潛意識一眼就能認出這是恐「被砍成小塊小塊」症。他跟這東西的確熟得很。

  靈思風坐起身。

  「你還好嗎?」柯尼娜焦急地問。

  巫師的目光掃過甲板上的一片狼藉。

  「不一定。」他謹慎地說。附近似乎沒有奴隸販子,至少沒有站著的。船上的水手倒是能看見好多,全都畢恭畢敬地與柯尼娜保持距離。只有船長站得還算近,臉上掛著個大號的傻笑。

  「他們走了,」柯尼娜說,「把能拿的都拿了就走了。」

  「那些渾蛋,」船長說,「劃得太快了!」一隻大手「啪」地拍在柯尼娜後背上,疼得她一縮,「就一位女士來說,她打得還真不賴。」他又補充道,「沒錯。」

  靈思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奴隸販子的船隻正朝遠處地平線上的一塊污漬一溜歡快地小跑——那肯定就是中軸向的克拉奇了。而他自己完好無損。靈思風開始高興起來。

  船長精神飽滿地沖他倆一點頭,然後跑去對手下吆喝,喊的都是什麼帆啊繩子啊之類的事兒。柯尼娜在行李箱上坐下,箱子似乎也並不反對。

  「他說實在太感謝咱們了,所以準備一路把咱們載到阿爾卡里。」

  「我還以為當初就是這麼定的。」靈思風道,「我看見你給了他錢,還有安排什麼的。」

  「沒錯,可他本來打算制服我們,等到了那兒再把我賣去當奴隸。」

  「怎麼,我就不賣嗎?」說完靈思風接著哼了一聲,「當然了,巫師的袍子,他哪裡敢——」

  「呃,事實上,他說你只好白送。」柯尼娜專心致志地撥弄箱蓋上一根並不存在的小刺。

  「白送?」

  「對。呃,有點像賣蔬菜,每賣一個小妾附送巫師一名之類的。對吧?」

  「我可看不出這跟蔬菜有什麼關係。」

  柯尼娜使勁瞪著他看了老半天,可他始終沒有爆笑出來,於是她嘆口氣說:「有女人在場的時候,你們巫師幹嗎老那麼緊張?」

  面對這樣的誣衊,靈思風揚起了下巴。「多麼深刻!」他說,「請你仔細聽好——算了,反正,我的意思是,總的來說我跟女人都相處得很好,叫我緊張的只有那些拿劍的女人而已。」他考慮了片刻,又補充道,「說起來,其實所有拿劍的人都叫我緊張。」

  柯尼娜持之以恆地扒拉著箱蓋上那根虛無的刺。行李箱心滿意足地「嘎吱」一聲。

  「我還知道一件能叫你緊張的事兒。」她喃喃地說。

  「嗯?」

  「帽子沒了。」

  「什麼?」

  「我也沒辦法,他們抓到什麼是什麼——」

  「那些奴隸販子居然帶著校長帽逃了?」

  「少拿這口氣跟我說話!我當時又不是在悶頭睡大覺——」

  靈思風拼命揮舞雙手:「不不不,別激動,我什麼口氣也沒有——這事兒我得想想……」

  「船長說那些人多半會去阿爾卡里。」他聽見柯尼娜說,「那兒有個地方,是犯罪分子的聚集地,我們很快就可以——」

  「我看不出咱們幹嗎非要做點什麼。」靈思風道,「校長帽想避開大學,而那些奴隸販子嘛,我猜他們肯定不會順道去校園裡喝杯雪莉酒什麼的。」

  柯尼娜著實吃了一驚:「你準備由著他們把帽子帶走?」

  「這個嘛,總得有人把它帶走不是?我的看法是,為什麼非得是我?」

  「可你說過它象徵著魔法,是所有巫師渴求的目標!你不能就這樣拋棄它!」

  「你瞧我能不能吧。」靈思風舒舒服服坐好。他覺得吃驚,那是種奇特的感覺:他做了個決定,是他自己的決定,完全屬於他,而且沒人逼他這麼幹。有時候他感覺自己的一生窩囊透了,老是有人想要這想要那,然後害他靈思風惹上麻煩。但這一次他做了決定,就這樣了。他會在阿爾卡里下船,然後找個法子回家去。世界總會有人拯救的,他祝他們好運。他已經決定了。

  他皺起眉頭。為什麼他沒覺得高興?

  因為這該死的決定大錯特錯,你這傻子。

  哈,他想,我腦子裡的聲音已經夠多了。出去。

  可我就住這兒。

  你意思是說你是我?

  你的良心。

  哦。

  你可不能讓人毀了那頂帽子。它代表了……

  ……得了,我知道……

  ……代表了歷代傳承的魔法。被人類掌控的魔法。你總不願意回到更古的黑暗……

  ……啥?……

  更古……

  我想應該是亘古吧?

  沒錯。亘古。退回到亘古之前,回到被純粹的魔法統治的時代。那時候,整個現實的框架天天都在顫抖,可嚇人呢,我可以告訴我。

  這些東西我是怎麼知道的?

  種族記憶。

  老天。我也有個這種東西?

  這個嘛,一部分吧。

  好吧,我說,可為什麼是我?

  你的靈魂很清楚你是個真正的巫師。「巫師」這兩個字就刻在你心上。

  「沒錯,可問題是我老遇到那些很可能想看看我心上到底刻沒刻那兩個字的人。」靈思風可憐巴巴地說。

  「你說啥?」柯尼娜問。

  靈思風盯著地平線上的那塊污漬,嘆了口氣。

  「不過是自言自語。」他說。

  卡叮挑剔地審視著帽子。他繞到桌子的另外一側,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瞪大眼睛。最後他說:「還不錯。八鑽是從哪兒搞到的?」

  「不過是上等的安卡石而已。」鋅爾特道,「騙過你了吧,嗯?」

  真是頂呱呱叫的好帽子。事實上,鋅爾特不得不承認,它看起來比真的那頂要好太多了。舊的校長帽破破爛爛的,金線失去光澤,七零八落。相形之下,複製品明顯大為改觀,它非常有型。

  卡叮說:「我尤其喜歡這蕾絲。」

  「可費了好些工夫。」

  「幹嗎不試試用魔法?」卡叮彎彎手指,然後接住了憑空出現的高腳玻璃杯。在小紙傘和水果沙拉底下,杯子裡裝著某種黏黏的酒精。杯子很酷,酒看起來也相當昂貴。

  「沒用,」鋅爾特道,「就是沒法,嗯,弄得合適。每塊小圓片我都只好用手往上縫。」他一面說一面拿起帽子盒。

  卡叮嗆了口酒。「先別把它放進去,」他說著從庶務長手裡拿過帽子,「我一直想試試來著——」

  他轉向庶務長屋裡那面大鏡子,畢恭畢敬地將帽子扣在自己邋裡邋遢的鬈髮上。

  大法統治的第一天接近尾聲,巫師們已經成功地改變了一切,只除了他們自己。

  其實每個人都嘗試過了,在私底下,當他們以為沒人注意的時候。就連鋅爾特也悄悄在自己書房裡搗鼓了一番。他讓自己年輕了二十歲,上身強健有力,完全可以砸爛石頭。問題是一旦停止集中精神,他就會鬆弛下去,變回他熟悉的模樣和年紀。這個過程實在是讓人不快。人的狀態有點像橡皮筋。你越是用力把它繃緊,它彈回來的速度就越快,被它擊中的時候也越疼。帶刺的鐵球、闊劍和帶鐵釘的大棍子通常都被認為是挺可怕的武器,但比起腦袋被二十年歲月狠狠砸中,它們造成的傷害簡直不值一提。

  這是因為大法對於原本就帶魔力的東西似乎無效。但儘管如此,巫師們還是作出了好些重大改進。比方說卡叮的袍子就完全換成了絲綢加蕾絲,顯得雍容華貴、氣勢如虹、毫無品位,整體效果類似在一大塊紅色果凍上搭了幾個罩椅子的套子。

  「挺適合我,你說呢?」卡叮調整了一下帽檐,讓它顯出一种放浪不羈的樣子。

  鋅爾特沒吭聲。他望著窗外。

  的確是有了些改變。這一天大家都挺忙。

  原來的石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頂漂亮的柵欄。在柵欄背後,雙城閃閃發光,活脫脫一首白色大理石和紅色瓦片譜成的讚美詩。安卡河不再是他從小見慣的臭水溝,它變成了玻璃一樣透明的閃亮緞帶,河水融雪般清澈,其中還有——這點特別應當讚賞——肥肥胖胖的鯉魚一面撒歡一面張嘴吐泡泡[18]。

  要是從空中往下看,安卡-摩波一定炫目極了。它會閃閃發亮,千年的殘渣都已經一掃而光。

  不知為什麼,這卻讓鋅爾特有些不安。他感到自己與這一切格格不入,就好像新衣服穿了覺得痒痒。當然,他的確穿著新衣服,而且它們也確實很癢,可問題不在這兒。新世界棒極了,世界原本就該這樣。可是,可是——他真的想要改變嗎?又或者他只是想把事情排列組合得更合理些?

  「我說,你不覺得這簡直就是為我量身定做的?」卡叮道。

  鋅爾特轉過身,一臉茫然。

  「啊?」

  「這頂帽子,老天。」

  「哦,嗯,非常的——合適。」

  卡叮嘆口氣,摘下那巴洛克風格的頭飾,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盒子裡。「最好現在就送過去。」他說,「他已經開始問起它來了。」

  鋅爾特說:「我還是有點擔心,真的帽子到底哪兒去了。」

  「就在這兒。」卡叮堅定地說,還用手敲敲盒蓋。

  「我指的是……呃……真的那頂。」

  「這就是真的那頂。」

  「我指的是——」

  「這就是校長帽。」卡叮一字一頓地說,「這你應該很清楚,因為它可是你做的。」

  「沒錯,可——」庶務長一臉可憐相。

  「畢竟,你總不會做了頂假貨吧,嗯?」

  「那倒……呃……說不上——」

  「不過是頂帽子。人以為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他們看見校長戴著它,就以為這是原來那頂帽子。從某種角度說,它的確就是校長帽。東西的意義要靠它們的功能來定義,人也一樣。當然,這可是魔法的基本原理。」卡叮一個戲劇性的停頓,把帽子盒塞進鋅爾特懷裡,然後秀出自己的拉丁文,「可以說是Cogitum ergot hatto。」

  鋅爾特曾經專門研究過各種古老的語言,於是竭盡所能開始瞎矇。

  「『我思,故我帽?』」

  「什麼?」卡叮率先走下樓梯,向新版大廳前進。

  鋅爾特再接再厲:「『我認為我是頂瘋帽子?』」

  「還是閉嘴吧,行嗎?」

  薄霧仍然籠罩著雙城,它銀色和金色的帷幕被落日的餘光染成了血紅色。眼下這光芒正透過大廳的窗戶瀉進屋裡。

  科銀坐在凳子上,法杖橫放在他膝蓋上。鋅爾特突然意識到,每次看見那孩子他都帶著法杖。這很奇怪。大多數巫師都把自己的法杖放在床底下,或者架在壁爐的火上。

  他不喜歡這根法杖。它是黑的,但並非因為它的顏色如此,更像是因為它本來就是個會移動的洞,通往某個更加令人不快的位面。法杖沒長眼睛,卻好像在盯著鋅爾特,好像它知道他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倘若真是這樣,那麼眼下它倒比他自己知道得還多些。

  鋅爾特同卡叮一道穿過大廳,他的皮膚一陣刺痛,純粹的魔法像衝擊波般從男孩身上擴散出來。

  幾十個資歷最老的巫師都簇擁在凳子周圍,眼睛盯著地板,滿臉敬畏。

  鋅爾特伸長脖子,他看見了——

  世界。

  黑夜不知怎麼被嵌進了地板,而世界就漂浮在這片深潭裡。鋅爾特意識到這真的是世界,而不是什麼幻象或者簡單的投影。這一事實帶著可怕的確定性,不容置疑。他能看見雲的形狀以及其他的一切。中軸地冰凍的荒原、衡重大陸、環海、邊緣瀑流,全都那么小,顏色好似蠟筆畫,卻又真真切切……

  有人在跟他講話。

  「嗯?」周圍的溫度仿佛陡然降低,這把他拉回了現實。他驚恐地意識到科銀剛剛對自己說了句什麼。

  「抱歉!」他糾正自己的用語,「只不過這世界……實在太美了……」

  「咱們的鋅爾特原來是個唯美主義者。」科銀道,旁邊有一兩個巫師懂得這詞兒是什麼意思,於是發出幾聲短促的輕笑,「不過說到這個世界,它還有不少改進的空間。我剛才正說,鋅爾特,我們放眼看去,到處都是殘忍、貪婪和不人道,這說明世界的確被統治得很糟糕。不是嗎?」

  鋅爾特意識到足足兩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呃。」他說,「那個,你沒法改變人性。」

  周圍一片死寂。

  鋅爾特遲疑片刻。「對吧?」他說。

  「這還得走著瞧。」卡叮道,「不過假如我們改變了世界,人性也會跟著改變的。難道不是嗎,兄弟們?」

  「我們有雙城,」一個巫師道,「我自己就在城裡建了座城堡——」

  「雙城由我們統治,可誰在統治世界?」卡叮道,「外頭肯定有好幾千個國王、皇帝和部落首領。」

  一個巫師道:「每一個都只能磕磕絆絆、結結巴巴地讀點書。」

  「雙城的王公倒是讀得不錯。」鋅爾特說。

  「現在他什麼也讀不了。」卡叮說,「說起來,那隻蜥蜴哪兒去了?算了,問題是,世界應該被富於智慧的哲人統治。它需要引導。我們花了無數個世紀彼此爭鬥,但如果我們聯合起來……誰知道我們能做些什麼?」

  人群後頭有人喊道:「今天是雙城,明天是整個世界!」

  卡叮點點頭。

  「明天就是整個世界,然後——」他飛快地做著加法——「星期五就是全宇宙!」

  這麼一來倒是把周末給空出來了,鋅爾特暗想。他記起自己懷裡的盒子,於是想把它遞給科銀。可卡叮溜到他身前,一把奪過盒子,然後以一個花哨的動作把它獻給了男孩。

  「校長帽。」他說,「你當之無愧是它的主人,我們認為。」

  科銀拿過帽子。鋅爾特第一次看見他臉上掠過一絲遲疑。

  「有沒有什么正式的儀式?」他問。

  卡叮咳嗽幾聲。

  「我——呃,沒有,」他說,「不,我認為沒有。」他抬頭瞟一眼其他幾個高級巫師,大家都搖搖頭。「不,我們從來沒有什么正式的儀式,除了晚宴。當然,呃,你瞧,這又不是加冕,校長,你明白,校長領導著巫師的兄弟會,他是……」在金色眼睛的光芒底下,卡叮的聲音越來越弱,「他是……你瞧……他是……首席,在……彼此平等的……巫師兄弟中……」

  法杖自己動了起來,最後直指卡叮,那模樣簡直讓人毛骨悚然。卡叮慌忙後退,而科銀似乎又開始傾聽他自己腦袋裡的聲音了。

  「不。」最後他說。他的聲音帶著音域寬廣的回聲效果,如果你不是巫師,那就非得用好多死貴死貴的音響器材才能辦到。「一定要舉行儀式。儀式必不可少,要讓所有人都明白現在由巫師說了算。但地點不是這裡,我會挑個地方,所有曾經穿過大學校門的巫師都要參加,明白?」

  「有些人住得很遠。」卡叮小心翼翼地說,「你想把日期定在什麼時候呢,因為需要一段時間的行程——」

  「他們是巫師!」科銀喝道,「眨眼工夫他們就能趕到!我已經給了他們這樣的力量!再說,」他的音高回落到比較正常的水平,「大學已經完蛋了。它從來不是魔法真正的家,只不過是禁錮它的牢籠而已。我會另建一個嶄新的地方。」

  他把新帽子從盒裡拿出來,對它露出一個微笑。鋅爾特和卡叮屏住了呼吸。

  「可是——」

  他們回過頭去,說話的是魔法傳承大師哈喀德里,眼下他正呆立在原地,嘴巴一張一合。

  科銀揚起眉毛,轉身面對他。

  老巫師顫抖著聲音問:「你不會想要關閉大學吧?」

  「它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科銀道,「除了灰塵和舊書,這裡什麼也沒有。它已經被我們拋在了身後。難道不是嗎……兄弟們?」

  底下是一陣猶猶豫豫的嘟嘟囔囔。巫師們全都無法想像,如果沒有了幽冥大學的老石牆,生活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只不過嘛,真要說起來,灰塵的確是蠻多的,而且那些書也確實很舊了……

  「畢竟……兄弟們……過去的幾天裡,你們中還有誰去過那個光線昏暗的圖書館?如今魔法已經存在於你們體內,而不是囚禁在書頁中間。這難道不是件值得歡欣鼓舞的事嗎?過去的二十四個鐘頭里,你們哪一個人所施的魔法——我是說真正的魔法——不比之前的一輩子還多?你們中難道有誰,在內心最深最深的深處,不是真心同意我的看法?」

  鋅爾特打了個哆嗦。在他內心最深最深的深處,一個內在的鋅爾特甦醒了,並且正拼命想要別人聽見自己的聲音。這個鋅爾特突然對過去——僅僅幾個鐘頭之前——的平靜生活充滿了渴望。當時魔法是那樣柔和,穿雙舊拖鞋到處閒逛,而且總有時間來杯雪莉酒,半點不像是柄熱辣辣的長劍插進你腦子裡。再說,最重要的是,它也不殺人。

  庶務長嚇得魂飛魄散,因為他感到自己的聲帶已經「砰」一聲立正站好,準備要反駁科銀,無論他怎樣阻止都無濟於事。

  法杖正試圖確定他的位置。他能感覺到它在搜索自己。它會把他蒸發掉,就像可憐的老比立亞斯一樣。他咬緊了牙關,可沒用。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在起伏,頜骨嘎吱作響,即將打開。

  卡叮有些不安地晃動身子,一腳踩上了他的腳背。鋅爾特尖叫一聲。

  「抱歉。」卡叮說。

  科銀問:「有什麼問題嗎,鋅爾特?」

  鋅爾特單腿蹦彈幾下,突然得到了解放。他的腳趾正經歷徹骨的痛苦,但他的身體卻一陣輕鬆。在世界的全部歷史中,從沒有人像他一樣,因為一個重達十七塊石頭的巫師選擇了自己的腳背落腳而感激涕零。

  他的尖叫似乎打破了先前的咒語。科銀嘆口氣站了起來。

  「今天過得還不錯。」他說。

  凌晨兩點,河上升起的薄霧像蛇一樣盤踞在安卡-摩波的街道上,但它們盤得很孤單。巫師不喜歡大家午夜之後還到處閒蕩,因此誰也沒出門。所有人都在咒語的威力下沉睡,只是並不特別安穩。

  薄霧來到殘月廣場。過去每到晚上,這裡的小攤都會掛上帘子,燈火通明。喜好夜遊的人在這兒什麼都能買到,從裝在盤子裡的鰻魚膠凍到各種各樣、任君挑選的性病,應有盡有。可如今薄霧只能滴落在一片冰冷的空曠中。

  小貨攤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閃閃發光的大理石和一尊不知表現哪種精神的雕像,它周圍還環繞著帶燈光效果的噴泉。寂靜像膽固醇一樣把整座城緊緊攥在手心裡,只有噴泉單調的水聲不時打破它的鉗制。

  黑黢黢的幽冥大學也被寂靜統治著。只除了——

  鋅爾特像兩條腿的蜘蛛一樣潛行在光線暗淡的走廊里。他在大理石柱和拱門之間疾馳——或者至少是飛快地一瘸一拐——終於走到圖書館那兩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門前。他緊張兮兮地瞥一眼自己周圍的黑暗,片刻的猶豫之後,他很輕很輕地敲了敲門。

  寂靜從沉重的木門上噴涌而出。但這並非那奴役了整座城市的寂靜,而是一種警覺的、機敏的寂靜;是一隻貓從夢中醒來,剛剛睜開一隻眼睛時的那種寂靜。

  鋅爾特再也沒法忍受,於是趴到地上,想從門縫底下往裡瞅。

  最後,他把嘴巴儘量湊近最下方那條鉸鏈底下的空隙——儘管灰塵很多,倒也能感覺到有風吹過。他壓低嗓門道:「我說!嗯,你能聽見嗎?」

  他敢肯定,在門背後的黑暗中,遠遠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動了動。

  他又試了試,他的心臟狂跳不止,每跳動一次,他的情緒都要在恐懼和希望之間搖擺一回。

  「我說,是我,嗯,鋅爾特。你知道?能跟我說話嗎,拜託。」

  或許有雙堅韌的大腳正在門背後輕輕走著,又或者那不過是鋅爾特自己的神經在嘎吱作響。他努力吞下哽在嗓子裡的緊張,然後再接再厲。

  「聽著,好吧,可是,聽著,他們說要關掉圖書館呢!」

  寂靜變得更加響亮了。睡夢中的貓支棱起一隻耳朵。

  「他們幹的事兒大錯特錯!」庶務長推心置腹道。說完他立刻抬手捂住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樣膽大包天。

  「對——頭?」

  那聲音輕到了極點,跟蟑螂打嗝兒的動靜差不多。

  鋅爾特突然勇氣大增,嘴唇整個貼到了縫隙上。

  「你那兒是不是收留著……嗯……王公?」

  「對——頭。」

  「那隻小狗狗呢?」

  「對——頭。」

  「哦,好。」

  鋅爾特展開身體,平躺在舒適的夜色中,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敲著拍子。

  「你也許願意,嗯,讓我也進去?」他試探道。

  「對——頭!」

  鋅爾特失望地做了個鬼臉。

  「好吧,那能不能……嗯……讓我進去幾分鐘?事情緊急,我們需要討論一下,男人對男人。」

  「對——頭。」

  「我是說男人對猿人。」

  「對——頭。」

  「我說,那……你可以出來一會兒嗎?」

  「對——頭。」

  鋅爾特嘆口氣:「這樣的忠誠是很好,可你會餓死在裡頭的。」

  「對——頭,對——頭。」

  「還有別的路進來?哪兒?」

  「對——頭。」

  「哦,好吧,隨便你。」鋅爾特長嘆一聲。可不知怎的,這場對話竟讓他感覺好些了。大學裡的每個人似乎都活在夢中,但圖書管理員卻不一樣;在整個世界裡,他想要的不過是軟軟的水果、充足供應的索引卡,以及每個月一兩次,能有機會越過王公私人動物園的圍牆罷了[19]。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可這就是叫鋅爾特覺得安心。

  「這麼說你那兒香蕉什麼的都夠?」短暫的沉默後,鋅爾特繼續詢問道。

  「對——頭。」

  「別讓任何人進去,好嗎?嗯,我覺得這點非常非常重要。」

  「對——頭。」

  「很好。」鋅爾特站起身來,拍拍膝蓋上的灰塵。然後他把嘴對準鎖眼,又加上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

  「對——頭。」

  圖書館裡並非一片漆黑,因為當魔力漏進強大的超自然力所在場地時會產生第八色光,所以排得密密麻麻的魔法書正好可以當燈使。儘管光線微弱,倒也足夠照亮一排抵住大門的書架。

  前王公已經被小心翼翼地轉移到圖書管理員桌上的一個玻璃瓶里。管理員自己則坐在桌子底下,裹著毯子,將旺福司抱在大腿上。

  時不時地,他會吃根香蕉。

  與此同時,在幽冥大學充滿回聲的走廊上,鋅爾特正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目標是自己的臥室。他精神緊張,支棱著一雙耳朵,企圖捕捉空氣中每一點最輕微的響動。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聽到了那幾乎超出聽覺範圍之外的抽泣聲。

  那聲音在這裡顯得有些不同尋常。在高級巫師的住處,走廊里舖著地毯,深夜裡能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比如鼾聲,比如酒杯碰撞的輕柔聲響,再比如荒腔走板的歌兒,偶爾還少不了搞錯了咒語的噝噝嗖嗖聲。可某人悄悄哭泣的聲音實在太過新奇,鋅爾特不由自主地朝通向校長套房的走廊蹭了過去。

  房門虛掩著。鋅爾特告訴自己真的不該這麼幹;他準備好隨時掉頭逃走,然後探頭往門裡瞅了一眼。

  靈思風瞪大眼睛。

  「這是個什麼東西?」他低聲問。

  「我想是神廟之類的。」柯尼娜道。

  靈思風站在人群中,瞪大眼睛往上看,而阿爾卡里的居民則在他周圍形成一種人類布朗運動。神廟,他暗想,好吧,它倒是夠大、夠氣派,而且建築師還用盡了教科書里的每個花招,好讓它看起來比實際更大、更氣派,同時也讓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與它恰好相反,實在是又小又普通,而且也沒有它那麼多的拱頂。這正是那種能叫你一輩子也別想忘掉的地方。

  可靈思風覺得自己對神殿聖地之類還算有些了解,看看那些高大——當然還有氣勢磅礴——的牆壁上畫的壁畫,它們哪裡有半點宗教的味道?別的不說,畫裡的人似乎都玩得挺高興。幾乎可以肯定他們玩得很高興。對,一定是的。如果他們不高興那才怪呢。

  「他們不是在跳舞吧,啊?」他絕望地抗拒著自己親眼看到的證據,「或者也許是某種體操?」

  柯尼娜在強烈的白日光底下眯起眼睛往上看。

  「恐怕不是。」她若有所思地說。

  靈思風回過神來,嚴厲地說道:「我覺得,你這樣一個年輕女人不該看這種東西。」

  柯尼娜朝他微微一笑。「而我覺得這種東西對巫師是明令禁止的。」她甜甜地回敬道,「據說會把你變成瞎子呢。」

  靈思風再次揚起臉,預備咬咬牙拿一隻眼冒冒險。這種事兒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告訴自己。他們懂什麼,外國嘛,總歸是外國。這兒的人做事的方式都跟咱不一樣。

  只不過嘛,最後他得出結論,有些事情區別其實也不太大,只不過更有創意些,而且,就眼前的情況判斷,頻率也高得多。

  「阿爾卡里的神廟壁畫遠近聞名。」柯尼娜說。他倆往前走,一群小孩圍攏到他們身邊,老想賣給靈思風各種東西,還想把自己可愛的親戚介紹給他。

  「嗯,這不難理解。」靈思風表示同意,「聽著,走開,好吧?不,我不想買你那什麼。不,我不想認識她,也不想認識他,或者它,你這討人厭的小東西。走遠些,好吧?」

  最後那聲大吼的目標是幾個小孩,因為他們竟然鎮定自若地坐在行李箱上,而行李箱則耐心地跟在靈思風身後,雖然步履沉重,卻絲毫沒有要把他們搖下來的意思。或許它染上了什麼毛病吧,巫師這麼一想,立刻覺得心情恢復了不少。

  「你估計這塊大陸上一共有多少人?」

  「不知道。」柯尼娜頭也沒回,「也許幾百萬?」

  「我但凡聰明些,壓根兒就不會來。」靈思風深有感觸似的說。

  阿爾卡里是通往神秘的克拉奇大陸的入口。他們到這兒不過幾個鐘頭,靈思風已經叫苦不迭。

  一座正正經經的城市總該有點霧才對,他暗想,再說人也該待在屋裡,而不是把時間都消磨在街上。也不該有這麼多沙和熱氣。還有這裡的風……

  安卡-摩波的氣味可謂鼎鼎大名,其個性之強,足以讓七尺大漢痛哭流涕。阿爾卡里則有自己的風,它從廣袤的沙漠和靠近世界邊緣的幾塊大陸吹來,雖說十分柔和,卻從來不會止息。最終它對遊客的效果類似用奶酪擦刮土豆,只消過一陣子,它似乎就能磨乾淨你的皮膚,進而直接搓磨神經。

  據柯尼娜靈敏的鼻子判斷,這風帶著來自大陸心臟的芬芳信息,其中包含著沙漠的寒意、獅子的體臭、叢林裡的糞便,還有角馬腸胃脹氣的味道。

  當然,靈思風什麼也聞不到。適應性是個妙不可言的東西,大多數摩波人,哪怕五英尺之外有床羽毛床墊著了火,他們也很難聞出什麼不對勁。

  「接下來去哪兒?」他問,「某個風吹不到的地方?」

  「我父親尋找失落的城市伊的時候曾經在喀哈里待過一陣。」柯尼娜道,「我仿佛記得他對浸克的評價很高。那是一種集市。」

  「你意思是直接去找個賣二手帽子的攤子嗎?」靈思風說,「這想法簡直是——」

  「我是希望有人襲擊我們。這看來是最合理的法子。我父親說外鄉人進去浸克的很少能活著出來,他說,那裡頭很有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

  靈思風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再跟我說一遍可以嗎?」他說,「你說到我們該被人襲擊的時候我耳朵里好像嗡嗡的,後面什麼都沒聽見。」

  「那個,我們想找到這兒的犯罪分子,對不?」

  「說『想』不大準確,」靈思風道,「我多半不會選擇這個字眼。」

  「那你會怎麼說?」

  「呃。我認為『不想』兩個字倒是可以很好地概括我的看法。」

  「可你也同意我們要找回那頂帽子!」

  「但不是為了它丟掉性命。」靈思風可憐巴巴地說,「這對誰都沒有好處。至少對我沒有。」

  「我父親總說死亡不過是睡覺。」柯尼娜道。

  「對,帽子告訴我了。」靈思風說,他們轉進一條狹窄、擁擠的街道,兩側都是白色的土牆,「可據我看,早上要想起床可是會比較困難。」

  「聽著,」柯尼娜說,「這事兒不怎麼危險。有我跟你一起。」

  「對,而你可是滿懷期待呢,對不?」靈思風控訴道。柯尼娜把他倆引進一條陰暗的巷子,那群剛剛進入青春期的企業家仍然緊追不捨。

  「全怪那見鬼的義傳。」

  「哦,閉嘴好吧,你只管擺出受氣包的樣子就成。」

  「這倒不難,」靈思風擊退一個特別頑強的青年企業家,「我有很豐富的經驗。最後再說一遍,我誰也不想買,你這討厭的小鬼!」

  他陰鬱的目光掃過周圍的牆壁。好吧,至少它們上頭沒有先前那些讓人心神不寧的畫兒,但熱烘烘的微風仍然在他身邊捲起塵土,而他看沙子已經看得煩透了。他想要的是兩杯涼快的啤酒,一個冷水澡,再換身衣裳。之後他或許不會感覺更好,但至少能讓感受到糟糕時的心情變得愉快些。可這地方多半連啤酒也沒有。怪得很,在安卡-摩波那樣涼颼颼的城市,大家常喝的飲料是清涼解暑的啤酒,而在這種地方,天空活像是沒關門的烤箱,大家卻用小杯子喝那黏糊糊的飲料,讓你的喉嚨像著了火一樣。而且這兒的建築架構也完全不對。還有他們神廟裡的那些雕塑也很……嗯……很不得體。這不是巫師該待的地方。當然,這裡也有自己土生土長的替代品,比如術士之類的,但顯然沒有什么正正經經的魔法。

  柯尼娜在他跟前悠閒自得地走著,嘴裡還哼著小調。

  你挺喜歡她的,不是嗎?我看得出來。他腦袋裡的一個聲音說。

  哦,該死,靈思風想,不會又是我的良心吧,啊?

  這回是你的性慾。這裡頭可真有點擠,不是嗎?從我上次出來到現在,你壓根兒沒有清理過。

  聽著,走開行不?我是巫師!巫師聽從他們的頭腦,而不是他們的心!

  可你的腺體全都投我一票。它們還告訴我說,就你的身體而言,你的腦袋是少數派,事實上那一派只有它自己。

  當真?可它手裡捏的卻是決定票。

  哈!這只是你的錯覺罷了。順便說一句,你的心跟這事兒半點關係沒有,它不過是個維持血液循環的肌肉組織。咱們這麼說吧——你挺喜歡她的,不是嗎?

  那個……靈思風躊躇片刻。對,他想,呃……

  跟她在一起挺愉快,呃?她聲音也挺好聽?

  那個,當然……

  你還想多跟她接觸接觸?

  這個嘛……靈思風有些吃驚地意識到,沒錯,他的確很願意。其實他並不是完全沒有同女人打交道的經歷,只不過每次都會遇上麻煩,再說誰都知道這事兒對魔法能力大有害處,儘管他不得不承認,他自己的魔法能力原本就跟一把橡膠錘子不相上下,所以倒也害不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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