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頭2
2024-10-09 10:03: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協作」這麼個充滿新意的點子開始吸引卡叮。這裡有他用得著的力量,需要的時候他可以賄賂它、利用它。當然,之後可能必須——稍加勸阻什麼的……
而鋅爾特心裡想的是:保護人。他聽人家用過這個字眼,儘管從來都不是在大學裡,他還知道它的意思是說找個地位更高的人拉你一把。當然,巫師們通常做夢也不會想要拉哪個同伴一把,除非是為了能趁機使點壞。幫助自己的對手,這念頭光想想也……可話說回來,這老傻子眼下很可能派上用場,至於之後麼,嗯……
他們彼此對視,眼神里都帶著不情不願的欽佩以及無休無止的猜忌。不過雙方都覺得,至少這種猜忌是挺靠得住的。「他叫科銀,」鋅爾特道,「他說他父親名叫伊普斯洛。」
「我在想,不知他有多少個哥哥?」鋅爾特說。
「什麼?」
「大學裡已經好幾個世紀沒有出現過這樣的魔法了,」卡叮說,「甚至可能是好幾千年。類似的東西我只在書上讀到過。」
「三十年前我們驅逐過一個伊普斯洛。」鋅爾特道,「根據記錄,他結了婚。如果他有兒子,嗯,他們肯定是巫師,這我明白,可我看不出——」
「那不是巫術。那是萬法之源,大法。」卡叮把身子往後一靠。
鋅爾特的目光從冒著泡泡的清漆上方射向卡叮。
「大法?」
「巫師的第八個兒子將是大法師。」
「我從沒聽說過這種事!」
「我們也從沒大肆宣傳。」
「好吧,可——可出現大法師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是說,那時候的魔力比現在強得多,嗯,人也跟現在不同……這跟——跟繁殖沒關係。」鋅爾特想的是,八個兒子,也就是說他幹了八次。至少八次,天哪。
「大法師無所不能,」他繼續道,「他們幾乎跟神靈一樣強大,嗯,那可會惹出大麻煩。毫無疑問,眾神是不會允許這種事情再發生的。」
「這個嘛,有麻煩是因為大法師們彼此爭鬥。」卡叮說,「但一個大法師,我是說,一個有人輔佐的大法師,是不會惹出任何亂子的。他只是需要一個比他更年長、更睿智的人來引導。」
「可他想要校長帽!」
「為什麼不能給他?」
鋅爾特張大了嘴。即使對於他來說,這也太過分了。
卡叮挺友好地對他笑笑。
「可那帽子——」
「只是個符號,」卡叮說,「沒什麼特別。如果他想要,給他就是了。不過是個小玩意兒,一個符號,僅此而已。一頂傀儡帽。」
「傀儡帽?」
「由一個傀儡戴著。」
「可校長是由眾神挑選的!」
卡叮揚起眉毛,咳嗽幾聲:「當真?」
「那個,沒錯,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
卡叮站起身來,把袍子下擺整理整理。「我認為,」他說,「你要學的還很多。順便問一句,那帽子在哪兒?」
「我不知道。」鋅爾特還沒完全恢復,「大概在,嗯,維睿德的房間裡,我猜。」
卡叮道:「我們最好把它拿來。」
他在門口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捋捋鬍子。「我記得伊普斯洛,」他說,「我們是同學,他是個瘋狂的傢伙,習氣怪得很。當然,在他走上邪路之前,他作為巫師是沒的說。記得他激動的時候眉毛總要抽抽,模樣倒怪有趣的。」卡叮一臉茫然地搜索著四十年前的記憶,然後打了個哆嗦。
「帽子。」他提醒自己,「咱們這就去吧。要是它遭遇了什麼不測就太可惜了。」
事實上,帽子無意讓任何不測發生在自己身上,眼下它正被夾在一個有些迷惑的黑衣盜賊胳膊底下,迅速往破鼓酒館前進。
我們很快就會發現,那個盜賊,是一種很特別的賊——一個偷盜的藝術家。其他的賊只是把沒釘牢的東西通通偷走,這一個卻連釘子也偷。這個賊讓整個安卡義憤填膺,因為這是一位專愛挑戰高難度的傢伙。被這個賊偷走的東西不僅釘得牢,還藏在難以靠近的金庫里,有眼尖的守衛把守。還有,此賊偷盜的成功率高得驚人。有些藝術家能把教堂的天花板畫滿,這位「藝術家」則能把那畫偷走。
記在此賊名下的案子包括:在晚禱進行到一半時從鱷魚神奧夫勒的神廟盜走鑲滿寶石的開膛刀,在王公最棒的賽馬正要贏得比賽時從它腳上偷走銀馬掌。還有一天,盜賊行會的副老大哥里駝勒·敏撲西在市場上被人撞了一下,回家時發現剛剛偷來的一把鑽石不翼而飛,他立刻便明白了誰是罪魁禍首[10]。此人是那種能夠偷走先機、盜取時機的賊,還能直接從你嘴裡把話偷了去。
不過,今天這一票絕對是這個偷盜藝術家從沒體驗過的。被偷的東西不僅主動喊賊來偷自己——那聲音十分低沉,還分外威嚴——甚至還給出了詳詳細細的指示,說明贓物應該如何處理,根本不容拒絕。
此刻正是黑夜和白晝交替的時候,也是安卡-摩波一天的轉折點。那些在太陽底下討生活的人剛剛勞作了一整天,眼下正在休息;那些在冰涼的月光底下老老實實掙飯吃的人則正振作精神準備開工。的確,時間剛好行進到那個溫柔的分界點,入室盜竊已經太晚,夜盜又還嫌太早了些。
靈思風孤零零地坐在煙霧瀰漫、擁擠不堪的酒吧里,突然桌上落下一團陰影,一個形象兇惡的人影坐到了他對面。靈思風對此並不怎麼在意,因為兇惡的人影在這地方實在是過於稀鬆平常。破鼓酒館無疑聲名狼藉,但卻是整個安卡-摩波最有格調的聲名狼藉,它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一名聲。守在門口的巨怪對每個顧客都要仔細審查,審查項目包括黑色的斗篷、閃閃發光的眼睛和魔法大劍等。那些沒通過的人是什麼下場靈思風一直沒弄明白,沒準兒巨怪把他們都吃了。
那人罩著黑色的天鵝絨兜帽,帽子邊緣還鑲了一圈動物毛皮。這個兜帽里鑽出一個嘶啞的聲音。
它說:「噓。」
「我還不想噓噓,」靈思風正處在那種意志渙散、難以自持的狀態,「再喝點兒應該就得去了。」
「我要找個巫師。」那聲音說。聽起來它似乎因為想偽裝自己而顯得格外沙啞,不過這在破鼓酒館同樣是稀鬆平常。
「有什麼特別中意的人選嗎?」靈思風戒備起來。這種事可是會惹出麻煩的。
「他要熱心於傳統,不介意為了巨大的回報承擔風險。」另一個聲音回答道,它似乎來自陌生人胳膊底下的黑色皮盒子。
「啊,」靈思風說,「這倒是把範圍縮小了些。事情是不是還涉及前往未知之地的艱辛旅程,並且很可能要面對無數的危險?」
「事實上,正是如此。」
靈思風微笑起來:「與富於異國情調的生物相遇?」
「有可能。」
「幾乎肯定是九死一生?」
「幾乎可以肯定。」
靈思風點點頭,伸手拿起自己的帽子。
「好吧,祝你在尋找目標時交上好運氣。」他說,「我倒也可以幫幫忙的,只不過我不準備這麼幹。」
「什麼?」
「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去未知的大地,在異國的怪獸爪子底下九死一生,這種事兒我就是不感冒。我試過,但總是抓不住訣竅。要我說,各有各的命,而我生來就是要無聊的。」他把帽子扣在腦袋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他走到了通往街道的台階底下,就在這時,他身後有個聲音說:「一個真正的巫師肯定會接受的。」
他可以繼續走。他可以走上台階,走到街上,去撕格巷克拉奇人開的外賣店買份比薩,然後回去睡覺。這樣的話歷史就會徹底改變,事實上它還會大幅縮短,但至少今晚靈思風可以睡個好覺,儘管當然是睡在地板上。
未來屏住呼吸,等著靈思風走開。
他沒走。原因有三:第一是酒精的作用;第二是自尊心——哪怕最謹慎的膽小鬼,有時心裡也會閃出那麼一點點自尊;但第三個理由卻是那個聲音。
那個聲音很美,聽起來就像野蠶絲般光滑。
巫師與性的關係相當複雜,不過我們已經暗示過,總的說來它可以歸結到這麼一句:涉及葡萄酒、女人和歌的時候,巫師們盡可以愛怎么喝就怎么喝,想怎麼唱就怎麼唱。
前輩們給年輕巫師的理由是,魔法的實踐勞心費力、十分困難,同黏糊、鬼祟的活動正好互相排斥。他們被告知比較明智的法子,是乾脆忘了那些事兒,好好把巫德利的《神秘學入門》搞清楚。有趣的是,這些理由似乎並不能讓年輕的巫師們滿意,他們懷疑真正的原因在於規矩都是巫師老頭子定的,而這些人的記性個個壞得出奇。年輕的巫師們完全想錯了,真正的原因早就沒人記得:假如允許巫師隨隨便便繁殖後代,就有出現大法師的危險。
當然,靈思風這人還算見過些世面,而且早先的訓練也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跟女人相處得很是得心應手,哪怕一次處上幾個鐘頭也用不著跑去洗個冷水澡再回屋躺倒。可剛才的聲音,即便是雕像聽了也不免要從底座上跑下來,到操場上衝刺幾圈,再來五十個伏地挺身。那聲音能讓「早上好」聽起來像是邀你上床睡覺。
陌生人掀開兜帽,甩甩自己的一頭長髮。她的頭髮幾乎是純白色的,而皮膚又曬成了金黃色,兩者加在一起,恰似一根鉛筆正中男人的性慾。
靈思風遲疑片刻,因此失去了保持沉默的絕佳機會。從台階頂上傳來了巨怪的渾厚嗓音。
「嘿,我嗦了你們不能蟲則過——」
她向前一躍,把圓形的皮盒子塞到靈思風懷裡。
「快,你必須跟我來。」她說,「你有很大的危險!」
「為什麼?」
「因為如果你不來我就要殺了你。」
「哦,不過等等,那樣的話——」靈思風的抗議委實虛弱無力。
三個衛兵出現在樓梯頂端,都是王公私人衛兵。為首的一個低頭朝屋裡燦爛地微笑。那笑容暗示說他已經打定主意,下面的笑話只會供他一個人樂和。
他建議道:「誰都別動。」
靈思風聽到背後「咔嗒」一聲響,後門出現了更多衛兵。
破鼓酒館的其他客人都頓住了,許多隻手停在各式各樣的武器上。來人不是城裡尋常的警衛隊——那些人小心謹慎,基本上還都很腐敗。王公的私人衛兵完全不同,他們壓根兒就是一坨坨活動的肌肉,而且絕對沒法賄賂,哪怕只因為王公的出價比其他所有人都高。無論如何,他們的目標似乎只是那個女人,於是別的顧客都放鬆下來,準備欣賞表演。最終這事兒說不定還會有些參與的價值,當然那要等明確了哪一方會獲勝之後。
靈思風感覺自己手腕上的壓力在增加。
「你瘋了?」他噝噝地說,「這可是跟那個人作對!」
只聽「嗖」的一聲,小隊長的肩膀上突然長出一把匕首的刀柄。緊接著那姑娘猛一轉身,以外科手術般的精確性伸出一隻小腳,頭一個進門的衛兵猝不及防,被一腳踢中下身。屋裡的二十雙眼睛裡同時漫出了同情的水汽。
靈思風抓住帽子就想往最近的桌子底下躲,可手腕上的桎梏鋼鐵一般毫不放鬆。下一個靠近的衛兵被另一把匕首插中了大腿。然後她拔出佩劍——那劍的模樣活脫脫是根特別特別長的針——她恐嚇似的把它高高舉起。
她問:「還有誰?」
一個衛兵舉起了十字弓。圖書管理員本來弓腰駝背地坐在酒杯跟前,現在懶洋洋地伸出一隻胳膊,像用橡皮筋扎在一塊兒的兩根大掃帚柄,「砰」一下把衛兵拍得倒退了幾步。弓箭射中靈思風帽子上的星星以後彈開去,隔兩張桌的地方坐著位受人尊敬的皮條客,箭正好射入他身邊的牆上。他的貼身保鏢飛出一把匕首,差點傷了屋子對面的一個小偷,此人於是撈起一張長凳向兩個衛兵砸過去,而這兩個衛兵又轉而攻擊離自己最近的酒客。此後就是一長串連鎖反應,很快每個人都開始拼命——要麼拼命躲,要麼拼命往外擠,再要麼拼命揮拳頭。
靈思風被那姑娘不停地往吧檯後猛扯。櫃檯底下,店主坐在錢袋上,膝蓋上橫放著兩把彎刀,此時他忙裡偷閒,正喝著小酒。家具破碎的聲音時不時會讓他臉上一陣抽搐。
在被拽走之前,最後落入靈思風眼帘的是圖書管理員。儘管模樣仿佛毛茸茸、裝滿水的橡膠口袋,但這隻猩猩的重量和臂展可不會輸給屋裡的任何人。眼下他正坐在一個衛兵的肩膀上,努力想擰開對方的腦袋,而且成績還不壞。
對於靈思風來說,更迫切的問題在於他正被人往樓上拖。
「我親愛的女士,」他慌慌張張地問,「你想做什麼?」
「這兒有路通向屋頂嗎?」
「有。那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噓!」
她在陰暗走廊的拐角處停下,伸手從腰袋裡掏出一把金屬做的小東西,撒在他們身後的地板上。這些小東西,每一顆都是四根釘子焊在一起,因此無論如何著地,總會有一根豎直朝上。
她挑剔地看著最近的門道。
「你身上該不會正好帶著大概四英尺長的繩子吧,嗯?」她顯得有些惆悵。剛剛她又摸出了把飛刀,此時正拿在手裡拋著玩。
靈思風有氣無力地回答道:「恐怕沒有。」
「可惜我的用光了。算了,來吧。」
「為什麼?我什麼也沒幹。」
她走到最近的窗戶跟前,推開百葉窗,一條腿伸到窗台外。
「好啊,」她扭頭道,「那你就留在這兒跟那些衛兵解釋吧。」
「他們為什麼要追你?」
「不知道。」
「哦,得了!肯定有什麼原因!」
「哦,原因倒多的是。只不過我不知道這次究竟是為了哪一個。你來不來?」
靈思風猶豫不決。王公的私人衛隊名聲很響,但絕不是因為在開展社區警務工作時樂於保持積極正面的態度,事實上把人切切割割更合他們的口味。在他們所深惡痛絕的事情里,其中之一就是,好吧,基本上就是人家跟他們存在於同一個宇宙里。逃離他們的追捕很可能要算是死罪。
「我想或許我該跟你一起走。」他英勇地說,「在這座城裡,女孩子孤身一人沒準兒會遇上什麼危險。」
凍僵的霧氣充滿了安卡-摩波的街道。小貨攤的燈光在濃霧中畫出了小小的黃色光圈。
那姑娘停在一個拐角,轉身往後瞅了瞅。
「甩掉他們了。」她說,「沒必要再哆嗦。現在你很安全。」
「所謂安全,意思是說我正跟一個女殺人狂獨處?」靈思風道,「好吧。」
她放鬆下來,大聲嘲笑他。
「我剛剛觀察過你,」她說,「一個鐘頭之前你還擔心自己的未來會沉悶無趣呢。」
「我想要它沉悶無趣,」靈思風苦哈哈地說,「否則我擔心它會非常短暫。」
「轉身。」她一邊指揮一邊踏進一條小巷。
「哪怕會要了你的命我也不干。」靈思風說。
「我要脫衣服。」
靈思風猛地轉過身,臉都紅了。他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一陣香氣。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可以睜眼了。」
他沒動。
「不必擔心。我又另穿了些。」
靈思風睜開眼睛,發現那姑娘已經換上端莊的蕾絲長裙,蓬鬆的袖子很是迷人。巫師張開嘴。他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一個問題:直到剛才他的麻煩還很簡單、很有限,稍有機會,他一定能靠著如簧的巧舌說動對方放自己一馬;即便這招不管用,他總還可以撒丫子,只要對方讓他幾步就成。他的大腦開始向負責衝刺的肌肉發送緊急信號,可不等它們到位,她已經再次抓牢了他的胳膊。
「你真的不必這麼緊張,」她甜甜地說,「現在,讓我們來瞧瞧這東西。」
靈思風還乖乖地把盒子抱在懷裡;她扯開盒蓋,拿出了校長帽。
環繞帽頂的八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譜中的八種色彩一應俱全,它們在霧氣朦朧的小巷裡製造出了很特別的效果。如果不是靠了魔法,這多半需要一個機靈能幹的特效導演外加整整一隊星光鏡才能完成。她把它舉得高高的,帽子創造出一團彩色的星雲。常人一般只有在從事過某些違法活動之後才會看見這景象,能在清醒時就有這份榮幸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靈思風慢動作跪倒在地。
她低頭看看他,一臉奇怪。
「腿軟了?」
「這是——這是那頂帽子。校長的帽子。」靈思風啞聲道。他眯起眼睛。「你偷的!」他一面怒吼一面掙扎著站起來,伸手去抓閃閃發光的帽檐。
「不過是頂帽子。」
「快給我,馬上!女人不准碰它!它屬於巫師!」
「你幹嗎這麼激動?」
靈思風張開嘴。靈思風把嘴閉上。
他想說:這是校長帽,你不明白嗎?這是給所有巫師的頭頭戴的,嗯,戴在所有巫師的頭頭的頭上,不,從象徵的意義上講它是所有巫師一同戴的,反正理論上應該是這樣,而且它是每個巫師追求的目標,是代表有組織魔法的符號,是這整個職業的寶塔尖兒,是一個符號,它對所有巫師的意義在於……
校長帽的事是靈思風入學第一天人家告訴他的,那時他還很容易被感動,所以這故事就像塊沉甸甸的鉛一樣沉進了他這團果凍里。世界上的事沒幾件他能拿得准,但校長帽的重要性他卻非常確定。誰都希望自己的生活中能有一點點魔法,也許連巫師也不例外。
靈思風。帽子說。
他朝那姑娘瞪大眼睛:「它跟我說話了!」
「就好像你腦子裡鑽出來的聲音?」
「沒錯!」
「它對我也是這樣。」
「可它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蠢傢伙。畢竟我們可是有魔力的帽子。
帽子的聲音不僅僅具有衣料的質感,還帶種奇特的混響,仿佛許許多多聲音同時說話,而且時機掌握得幾乎天衣無縫。
靈思風讓自己精神振作起來。
「噢,偉大而奇妙的帽子,」巫師的語氣相當誇張,「請擊倒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竟然放肆到……不,不只是放肆,她竟然——」
哦,得了,閉嘴。她偷我們是因為我們下了命令。險得很呢,還真是。
「可她是個——」靈思風遲疑著,「可她的性別是……」他喃喃道。
你母親也一樣。
「對,好吧,可她不等我生下來就跑了。」靈思風含含糊糊地說。
整座城裡,有無數個聲名狼藉的小酒館,隨你怎麼挑,你偏就進了他那間。帽子抱怨道。
「我能找到的巫師就他了,」那姑娘說,「看起來挺像那麼回事的,不是嗎?他帽子上還寫著『巫帥』什麼的呢。」
對你讀到的東西可不能全信。反正現在也太遲了。我們時間不多。
「等等,等等,」靈思風趕緊插話,「怎麼回事?你想讓她偷你?為什麼我們時間不多了?」他對校長帽伸出根手指,開始發難,「無論如何,你怎麼能隨隨便便讓人把你偷了,你應該待在——待在校長的腦袋上!儀式就在今晚,我本來也該參加的——」
大學裡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我們絕不能被帶回去,明白?你必須帶我們去克拉奇,那裡有個配得上我們的人。
「為什麼?」靈思風斷定那聲音有些古怪。它聽起來叫人完全無法拒絕,仿佛它就是實實在在的命運。假如它命令他走下懸崖,他很可能要等跌到半路才會想起自己或許應該稍微反抗一下。
一切魔法的末日近在眼前。
靈思風心虛似的四下瞅瞅。
他問:「為什麼?」
世界很快就要毀滅。
「什麼,又來了?」
我是認真的。帽子悶悶不樂地說,冰巨人的勝利,末日,眾神的下午茶時間,所有這一切。
「我們能阻止嗎?」
眼下未來尚未確定。
靈思風臉上籠罩的恐懼慢慢開始消退。
他問:「這是猜謎語嗎?」
如果你只管聽人吩咐,別想著要理解什麼的,這樣事情或許會客易些。帽子說,年輕女人,現在你把我們放回我們的盒子裡。很快就會有許多人來找我們了。
「嘿,等等,」靈思風道,「這許多年裡我怎麼從沒聽見過你說話?」
我沒有什麼需要說的事兒。
靈思風點點頭,聽上去挺合理的。
那姑娘說:「聽著,只管把它塞進盒子裡,我們得趕緊。」
「請你多表現出一點點敬意,年輕的女士。」靈思風盛氣凌人地說,「你所提到的正好是古老魔法的象徵。」
「那就你拿著好了。」
「嘿,我說——」靈思風趕緊追上去,那姑娘已經飛快地跑到巷子的盡頭,穿過一條狹窄的街道,進入了另外一條巷子。在這裡,道路兩旁的房子醉醺醺地擠在一起,最頂上一層竟然可以相互接觸。她停下來。
「怎麼?」她厲聲問。
「你是那個神秘的小偷,對不?」靈思風說,「大家都在談論你,說你就連鎖上的東西也能偷走什麼的。你跟我想像的不大一樣……」
「哦?」她冷冷地說,「怎麼個不一樣法?」
「嗯,你更……矮些。」
「哦,趕緊走吧!」
在這片街區,路燈原本就不大常見,到這裡更是完全消失了蹤影。前方除了虎視眈眈的黑暗什麼也沒有。
「我說快走,」她重複道,「你怕什麼?」
靈思風深吸一口氣。「殺人犯、攔路搶劫者、刺客、扒手、劃包的、衛兵、騙子、強姦犯和強盜。」他說,「那前面可是暗影區[11]!」
她說:「沒錯,可其他人絕不會到這兒來找我們。」
「哦,他們會來的,相信我,只是不會再出去。」靈思風道,「就跟我們一樣。我是說,你這麼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我簡直不敢想像……我是說,那裡頭有些人……」
「不是有你保護我嗎?」
靈思風仿佛聽到幾條街之外傳來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你知道嗎?」他嘆口氣,「其實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
那就走吧,走進這些險惡的街道,他暗想。到了其中某個地段,他會撒丫子開跑。
在這個霧氣瀰漫的春夜,暗影區里伸手不見五指,讀者壓根兒沒法讀到靈思風如何穿過了一條條陰森可怖的巷子,所以本段的描寫將略微往上抬升,越過華麗麗的房頂、越過一片彎彎曲曲的煙囪,轉而欣賞寥寥幾顆衝破濃霧的星星。我們將努力無視下方的動靜:小步快跑的聲音、衝刺的聲音、軟骨摩擦的嘎吱聲、呻吟聲,還有悶在喉嚨里的尖叫。所有這一切聽起來很像是有隻野獸在拼命節食兩個星期以後決定來暗影區溜達溜達。
在靠近暗影區中心的某處有個院子——這一區從來沒有好好繪過地圖,所以位置什麼的只能說個大概。至少這裡的牆上有火把,不過它們噴出來的光線就跟暗影區本身一樣,泛著陰險的紅光,核心一片漆黑。
靈思風跌跌撞撞地衝進院子裡,立刻扒住牆壁使勁喘氣。那姑娘隨後走進發紅的光線中,自顧自地哼著小曲。
她問:「你還好吧?」
靈思風道:「嗯……」
「抱歉。」
「那些人,」靈思風語無倫次,「我是說,你那麼踢他的……你抓住他們的……你還一劍刺進了那一個的……你是誰?」
「我叫柯尼娜。」
靈思風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抱歉,」他說,「沒聽過。」
「我才來沒多久。」
「嗯,我猜你也不是這邊的人,」他說,「否則我肯定應該聽說過。」
「我在這兒找了個落腳的地兒。咱們進去吧?」
靈思風抬頭看了看,稀稀拉拉的火把釋放出霧蒙蒙的光線,隱約可以看見一根髒兮兮的長杆,說明深色小門背後就是巨怪腦袋客棧。
一個鐘頭之前我們才目睹了一場很不體面的混戰,地點是在破鼓酒館。大家或許會以為那是個聲名狼藉的下流小酒館,但事實並非如此。它是個聲名狼藉的上流小酒館,顧客都挺體面,儘管是種有些粗糙的體面——他們或許會打打殺殺,但干架的時候都很隨和,彼此平等,心裡半點不帶惡意。就連孩子也可以進去喝杯檸檬汁,他能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會是什麼呢?也不過是後腦勺被拍上了一巴掌罷了,而就連這也還要等他母親聽出他擴展了詞彙量之後。如果氣氛比較祥和,而且又能肯定今晚圖書管理員不會出現,店主有時還會在吧檯上擺幾碗花生呢。
巨怪腦袋是另外一種糞坑,氣味完全不同。這兒的顧客,假如他們改過自新,從頭到腳把自己打理乾淨,再把整個形象都改進到讓人無從辨認,那麼他們可能——僅僅是可能——有希望被當成社會的渣滓。而在暗影區,渣滓就是渣滓。
順便說一句,杆子上掛的不是招牌。取名的時候他們決定管這地方叫「巨怪腦袋」,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靈思風覺得一陣噁心,他把嘟嘟囔囔的帽子盒緊緊抱在胸口,抬腳走進店裡。
沉寂。沉寂裹住他們,非常厚實,仿佛一打有毒物質散發出的氣體,保證能將尋常的腦子變成奶酪。疑慮重重的眼睛透過濃霧瞅著他們。
兩粒骰子咔嗒咔嗒地停在了桌面上。聲音聽著響亮極了,而且顯示出的很可能不是靈思風的幸運數字。
柯尼娜走進屋裡,舉止端莊,身材出奇地嬌小。靈思風跟在她身後,感到好幾十個客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往旁邊瞟瞟,淨看見些不懷好意的臉,這些人想也不想就會殺了他,事實上還會覺得殺他比想想要容易得多呢。
體面的酒館有吧檯,這裡只有一排矮矮胖胖的黑瓶子外加靠牆隔板上的那兩隻大木桶。
沉默像止血帶一樣收緊了。靈思風暗想,現在,我們隨時都可能被……
一個滿身肥肉的大塊頭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凳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又邪里邪氣地沖自己的同伴眨眨眼。他渾身上下只有一件皮毛馬甲和一張皮革遮羞布,嘴巴張開時活像個帶褶皺的洞。
他說:「找男人來了,小女士?」
她抬頭看著他。
「請別靠近。」
蛇一樣的笑聲在屋裡蠕動。柯尼娜的嘴像信箱一樣啪地閉上了。
「啊,」大塊頭男人咯咯笑道,「不錯,俺就喜歡這樣帶勁兒的姑——」
柯尼娜伸出一隻手。只見一團顏色蒼白的模糊影像,在這兒和那兒稍作停頓。幾秒鐘的難以置信之後,那個大塊頭呻吟了一聲,蜷起了身子,動作極為緩慢。
酒館裡的人一擁而上,只有靈思風往後縮。他的本能要他逃走,但他知道這本能會讓他立刻送掉小命外頭可是暗影區。無論接下來在他身上會發生什麼,事發地點都只能在這兒。這念頭實在不怎麼讓人安心。
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外兩隻從他懷裡奪走了帽子盒。
柯尼娜越過他身邊,撈起裙子,一腳踢中靈思風腰旁的目標,動作乾淨利索。某人在他耳畔嗚咽一聲,然後頹然倒地。那姑娘優雅地一轉身,抓起兩隻酒瓶,在台子上砸掉瓶底,落地時她已經將鋸齒狀的一端已經對準了身前。摩波匕首,黑話里是這麼叫的。
面對它們,巨怪腦袋的顧客紛紛失去了興趣。
「有人搶了帽子。」靈思風嚅動著發乾的嘴唇,「他們從後門溜了。」
柯尼娜瞪了他一眼,然後往外跑去。巨怪腦袋裡的烏合之眾自動閃開,活像是認出了同類的鯊魚。趁這些人對自己還沒有形成準確的判斷時,靈思風急忙跟在她身後飛奔而去。
他們跑進另外一條巷子,邁開大步往前沖。靈思風努力想跟那姑娘齊頭並進——他擔心跟在她身後難免踩上什麼尖利的東西,另外他也不大確定她能不能記得自己跟她是在同一條戰線上的,無論那是什麼戰線。
毛毛雨三心二意地在天上飄著。巷子盡頭出現了微弱的藍光。
「等等!」
靈思風聲音里的恐懼太強烈,連她也不由放慢了步子。
「怎麼了?」
「那人為什麼不跑了?」
柯尼娜堅定地說:「我會問問看。」
「為什麼他渾身都是雪?」
她停下來,轉過身,雙手叉腰,一隻腳好不耐煩地敲打著潮濕的鵝卵石地面。
「靈思風,咱們認識才一個鐘頭,你已經讓我非常吃驚——你居然能活這麼久。」
「好吧,可我活下來了,不是嗎?隨你去問誰,他們都會承認我在這方面有點才能。我有癮。」
「對什麼有癮?」
「生命。我很早就對它上了癮,到現在都不打算戒掉,所以相信我,那兒絕對有問題!」
柯尼娜回頭看了看被那圈藍光環繞的人影。它似乎正盯著自己手裡的什麼東西。
雪花不斷落在他肩頭,看起來像是特別嚴重的頭皮屑。致命的頭皮屑。靈思風對這類東西有種本能的直覺,還有深深的懷疑,疑心那人已經去了某個不再需要洗髮香波的地方。
他們沿著一堵亮閃閃的牆往前蹭。
她承認:「這人的確有什麼地方怪裡怪氣。」
「你是指他竟然擁有一場私人暴風雪嗎?」
「反正他好像並不在乎。他在微笑。」
「要我說,是凍在臉上的傻笑。」
那人兩隻手上都掛著冰柱,正打開盒蓋。校長帽的第八色光往上照出一雙貪婪的眼睛,眼珠上面已經蒙了厚厚的一層霜。
「認識?」柯尼娜問。
靈思風聳聳肩。「街上見過,」他說,「這人叫狐狸拉里還是白鼬菲茲還是別的什麼,反正是個嚙齒類。他不過是個小偷,人畜無害。」
柯尼娜打個哆嗦:「他看起來可冷得緊。」
「我估摸著他已經到了某個更暖和的地方。你不覺得我們該把盒子蓋上嗎?」
現在完全沒有任何危險。帽子的聲音從光亮中傳來,就像這樣,魔法的敵人都將滅絕。
靈思風不準備相信一頂帽子的話。
「我們需要什麼東西把蓋子合上,」他喃喃道,「一把匕首什麼的。你不會正好有一把吧,嗯?」
「把眼睛轉開。」她警告說。
又一陣窸窸窣窣和一陣香水味。
「你可以回頭了。」
對方遞給靈思風一把十二英寸長的飛刀。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接過來,發現刀鋒邊緣極小的金屬微粒閃著光。
「謝謝。」他迴轉身,「不會害你沒的用了吧,啊?」
「我還有別的。」
「當然。」
靈思風把刀伸出去,動作十分謹慎。靠近盒子時,刀鋒漸漸變成白色,同時開始冒煙。他感到一股寒意擊中自己的手,不禁抽泣了幾聲——那是種燃燒的、鋒利的寒意,一路順著他的胳膊往上爬,堅定地對他的精神發起了攻擊。他強迫自己僵硬的手指行動起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刀尖終於碰到了盒蓋的邊緣。
亮光消散,雪花變成雨夾雪,最後融化成毛毛雨。
柯尼娜輕輕把靈思風推開,從那人凍僵的胳膊里扯出了盒子。
「真希望我們可以為他做點什麼,就這麼把他留在這兒我總覺得不太好。」
「他不會介意的。」靈思風自信滿滿地說。
「沒錯,但我們至少可以讓他靠著牆。」
靈思風點點頭,伸手去抓凍賊的冰胳膊。那人從他手裡滑開,倒在鵝卵石路面上。
並且碎了一地。
柯尼娜看看滿地的碎片。
「呃。」她說。
巷子另一頭,巨怪腦袋的後門處有些動靜。靈思風感到匕首被人奪走,然後擦著自己的耳朵飛過,沿著水平的軌道沒入二十碼外的門柱里。某人伸出來的腦袋匆匆忙忙地縮了回去。
「咱們最好離開這兒。」柯尼娜跑起來,「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們躲躲嗎,你那兒?」
靈思風連蹦帶跳地跟上去:「我一般都睡在大學裡。」
你們絕不能回大學。帽子在盒底咆哮。靈思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反正那主意對他也並沒有什麼吸引力。
他說:「再說天黑以後他們也不准女人進去。」
「天黑之前呢?」
「一樣。」
柯尼娜嘆口氣:「真蠢。你們巫師幹嗎對女人這麼牴觸?」
靈思風皺起眉頭。「我們對女人不能抵也不能觸,」他說,「關鍵就在這兒。」
不吉利的灰色薄霧席捲了摩波的碼頭,霧氣匯成水珠從船索上滴下,纏住醉醺醺的房頂,出沒於小巷之中。有一種觀點認為,夜裡的碼頭甚至比暗影區還要危險。至少四個人已經意識到這話的真實性,其中包括兩個攔路搶劫的、一個順手牽羊的,外加一個僅僅只是碰了碰柯尼娜的肩膀想打聽下時間的。
「介意我提個問題嗎?」靈思風邁過那個不幸的行人,留對方蜷在地上獨自痛苦。
「嗯?」
「我是說,我可不想冒犯你。」
「嗯?」
「只不過我注意到——」
「嗯?」
「你對待陌生人的方式非常獨特。」說完,靈思風立刻低頭躲閃,但什麼也沒發生。
「你在那底下幹嗎?」柯尼娜滿不耐煩地問。
「抱歉。」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沒辦法,我隨我父親。」
「那麼令尊是誰,野蠻人克恩[12]嗎?」靈思風咧開嘴,表示自己不過是開個玩笑。至少他的嘴唇拼命往上翹來著。
「沒必要拿這個取笑,巫師。」
「什麼?」
「這又不是我的錯。」
靈思風的嘴唇無聲地嚅動。「抱歉,」他說,「我沒聽錯嗎?你父親真是野蠻人克恩?」
「沒錯。」那姑娘沖靈思風皺起眉,「誰都得有個父親,」她補充道,「我想甚至連你也不例外。」
她從街角伸出腦袋打探一番。
「安全,來吧。」她說。他們繼續踏著濕漉漉的鵝卵石大步往前走,她接著剛才的話題往下說:「我猜你父親多半是個巫師吧。」
「恐怕不是,」靈思風說,「魔法是不准在家族中遺傳的。」他停下腳步。他認識克恩,有一次克恩娶了個跟柯尼娜一般年紀的姑娘,他還參加婚禮來著。克恩這人有個特點,他總把每個鐘頭裡都塞滿了無數個分鐘。「很多人都想像克恩一樣呢,我是說,他是最棒的戰士,最偉大的盜賊,他——」
柯尼娜厲聲道:「你該說,很多男人都想像他一樣!」她倚著一堵牆沖他瞪眼。
「聽著,」她說,「有個挺複雜的詞兒,一個老女巫告訴我的……記不大清了……這種東西你們巫師該知道。」
靈思風默想片刻。「果子醬?」他嘗試道。
她一臉暴躁地搖搖頭:「那詞兒的意思是說你會像你父母。」
靈思風皺起眉頭。關於父母的問題他一向不大拿手。
他胡亂蒙道:「盜竊癖?慣犯?」
「帶『義』字的。」
「享樂主義?」靈思風幾乎絕望。
「義傳。」柯尼娜道,「那個女巫解釋給我聽過。我母親是在神殿裡給不知道哪個瘋子神跳舞的,父親救了她,然後——他們在一起待了段時間。大家說我的長相、身材都隨她。」
靈思風拼命獻殷勤:「而且它們都非常不錯。」
她紅了臉:「嗯,好吧,但父親給了我可以系住一艘船的肌肉,我的反應靈敏得好像熱錫上的蛇,極其渴望順手牽羊,而且每次遇見陌生人我都有種可怕的感覺,覺得九十英尺開外我就該扔把匕首過去刺穿他的眼睛。而且我的確能辦得到。」她帶著一絲自豪添上一句。
「老天爺。」
「就為這,男人通常都對我敬而遠之。」
靈思風有氣無力地說:「嗯,難免的。」
「我是說,一等他們發現了,你就很難留住你的男朋友。」
「除非是掐住他的喉嚨,我猜。」靈思風道。
「要想建立起真正的關係,這招可幫不上什麼忙。」
「沒錯,我看得出。」靈思風道,「不過,要是你想當個聲名赫赫的野蠻人盜賊倒是挺有用的。」
「可是,」柯尼娜說,「假如你想當的是個理髮師呢?」
「啊。」
他們無言地盯著霧氣。
靈思風問:「真正的理髮師?」
柯尼娜嘆口氣。
「我估計野蠻人理髮師可沒多大市場。」靈思風道,「我是說,誰想來個香波洗髮外帶砍頭?」
「可每次看到美容的工具,我就實在忍不住想拿把雙刃指甲剪到處亂揮。我是說劍。」柯尼娜道。
靈思風長嘆一聲。「這感覺我明白,」他說,「我曾經想當個巫師。」
「可你不就是巫師?」
「啊。嗯,當然,不過——」
「安靜!」
靈思風發現自己被壓在牆上,不知怎麼回事,一小股凝結成水的霧氣立刻開始往他脖子裡滴。一柄寬大的飛刀憑空出現在柯尼娜手裡,她蹲伏在地,活像叢林中的野獸,或者更糟的,活像叢林裡的野人。
「怎麼——」靈思風張開嘴。
「住口!」她噝噝地說,「有什麼東西過來了!」
她站起來,以一隻腳為軸轉過身,同時飛刀出手,動作一氣呵成。
唯一的動靜只有一聲空洞、木質的「砰」。
柯尼娜站直身子,瞪大了眼睛。她血管里激盪的是英雄的血,極其固執,害她一輩子也幹不成圍著粉紅色圍巾的那個行當,但這一次她卻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了。
她說:「我剛剛殺了個木頭箱子。」
靈思風轉過街角。
行李箱站在滴水的街道上,剛才的匕首還插在箱蓋上顫顫巍巍,它瞪著柯尼娜。接著它稍稍改變姿態,小短腿踏出一種錯綜複雜的探戈步子,轉而瞪上了靈思風。除了一把鎖和兩根鉸鏈,行李箱壓根兒沒有五官,可它瞪起眼來比一塊大石頭上所有的美洲鬣蜥加在一起還厲害。它簡直能瞪贏玻璃眼珠的雕塑。要論那種遭受背叛的哀怨,挨了主人一腳的小獵犬也只好老實回狗窩裡趴著去。眼下箱子上還插著幾個箭頭和幾把斷劍。
「這是什麼?」柯尼娜噝噝地問。
靈思風一臉疲憊:「只不過是行李箱。」
「你是它的主人?」
「其實說不上。在某種程度上是吧。」
「它危險嗎?」
行李箱拖著腳轉過身,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關於這一點存在著兩種思路。」靈思風道,「有些人說它挺危險,其他人說它極其危險。你怎麼想?」
行李箱把蓋子揚起來一點點。
行李箱是用智慧梨木做的,這種植物魔力很強,以至於在碟形世界上基本已經絕種,只在一兩個地方還殘存著一點。它同柳蘭有些類似,只不過它們對強輻射的地點不感興趣,而偏愛曾經大量釋放魔法的區域。傳統上巫師的法杖都使用這種材料,行李箱用的也是它。
箱子帶著很多魔法特質,其中有一條相當簡單明了:它會跟著自己認定的主人去任何地方。這「任何地方」可不僅僅是指某個維度,又或者某個國家、某個宇宙、某幾次轉世。「任何地方」——它就像傷風一樣難以擺脫,而且令人不快的程度比傷風要高得多。
另外,行李箱在保護主人這方面非常極端,而要形容它對世上其他生物的態度就比較困難,不過我們大概可以從「嗜血殘忍的惡意」開始一路往深處探索。
柯尼娜盯著箱蓋。它看起來很像是張嘴。
「我想我會投『致命的危險』一票。」她說。
「它挺喜歡薯片。」靈思風主動提供信息,然後他又補充道,「哦,這麼說或許誇張了些。它吃薯片。」
「那人呢?」
「哦,人也吃。目前為止大概十五個,我想。」
「好人還是壞人?」
「死人而已。它還能幫你洗衣服,你把衣服放進去,拿出來的時候就洗過熨過了。」
「並且沾滿鮮血?」
「你知道,這就是好笑的地方。」
「好笑的地方?」柯尼娜重複一遍,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行李箱。
「對,因為,你瞧,箱子裡面並不總是一成不變的,有點像多維空間,而且——」
「它對女人是什麼看法?」
「哦,它一點不挑剔。去年它吃了本咒語書,悶悶不樂了三天又把它吐出來了。」
「太可怕了。」柯尼娜往後退卻。
「哦,是的,」靈思風道,「一點不錯。」
「我是說它瞪眼的樣子!」
「這它倒挺拿手,不是嗎?」
我們必須動身去克拉奇。帽子盒裡的聲音說,這些船可以帶我們過去,找一艘,徵用它。
靈思風睜大眼睛,密密麻麻的船索底下隱約可以看見許多被霧氣環繞的陰影。泊錨燈星星點點地分散在各處,在黑暗中製造出一個個模模糊糊的光球。
「它的話真的很難違抗,不是嗎?」柯尼娜道。
「我正在努力。」靈思風額上滲出了汗珠。
立刻上船。帽子說。靈思風的雙腳自己挪動起來。
他哀嘆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因為我沒有選擇。相信我,如果能找到個八級巫師,我肯定不找你。我絕不能被戴上!
「為什麼不行?你不就是校長帽嗎?」
從古至今的每一個校長都透過我講話。我就是大學,我就是傳承,我代表了人類所控制的魔法——我絕不會讓一個大法師把我戴在頭上!絕不能再有大法師了!這世界太虛弱,承受不了大法了!
柯尼娜咳嗽一聲。
她斟酌著問:「你聽明白了沒有?」
「我能明白一部分,可我半點也不信。」靈思風邊說邊把腳牢牢釘在鵝卵石地面上。
他們管我叫傀儡帽!帽子的聲音里透出濃濃的嘲諷,那些一身肥油的巫師,他們背叛了大學所代表的一切,卻管我叫什麼傀儡帽!靈思風,我命令你,還有你,女士,好好為我服務,我將滿足你們最深的渴望。
「如果世界馬上就要完蛋,你還怎麼滿足我最深的渴望?」
帽子似乎考慮了一會兒:好吧,你們有沒有什麼最深的而且又只需要兩分鐘就能滿足的渴望?
「我說,你怎麼能施魔法?你不過是頂——」靈思風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就是魔法,真正的魔法。再說了,被世界上最強大的巫師戴了兩千年,你總會學到點兒什麼。現在,我們必須逃了。
不過,當然要逃得很有尊嚴。
靈思風可憐巴巴地看了一眼柯尼娜,對方只是聳聳肩。
「別問我,」她說,「這看來挺像是冒險。恐怕我命中注定得經歷這些。我跟你說,這就是基因[13]。」
「可冒險這種事兒我壓根兒不行!相信我,我已經冒過一打險了!」靈思風哀號道。
啊,經驗豐富。帽子說。
「不,我說真的,我這人膽小如鼠,從來都只曉得逃跑。」靈思風的胸膛上下起伏,「危險從來只能盯著我的後腦勺,哦,已經幾百次了!」
我並不要你陷入危險。
「好極了!」
我要你遠離危險。
靈思風泄了氣。「為什麼是我?」他呻吟道。
為了大學,為了魔法的榮耀,為了整個世界,為了你內心的渴望。再說,如果你不干,我就把你活活凍死。
靈思風長嘆一聲,幾乎像是鬆了口氣。賄賂收買、甜言蜜語、苦苦哀求,這些他全不知該如何應付。可威脅嘛,真的,威脅他熟得很。他知道遇到威脅自己該怎麼辦。
太陽就像煮壞的荷包蛋,點亮了小神日。霧氣化作一條條銀色和金色的飄帶漸漸往安卡-摩波收緊——潮濕、溫暖、悄無聲息。遠遠地從平原上傳來了春雷的轟隆聲。天氣似乎暖得有些反常。
巫師們通常都起得挺晚。可這天早晨,不少巫師都早早起床,漫無目的地在走道里晃悠。他們能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改變的味道。
魔法溢滿了大學。
當然,大多數時候,這裡本來也滿是魔法,可那是種舒適的老魔法,危險性和令人激動的程度相當於臥室穿的拖鞋。而眼下滲進古老現實中的卻是種全新的東西,充滿生機,鋸齒一般鋒利,彗星的火焰一樣冰冷、明亮。它鑽進石頭裡,遇到尖利的邊緣就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仿佛是世界這張尼龍地毯上的靜電。它發出嗡嗡聲、噝噝聲。它弄卷了巫師的招牌鬍子,它讓一縷縷第八色煙從巫師的指尖噴涌而出,儘管過去三十年裡這些手指所施的魔法至多也不過是一點點光幻術罷了。如何才能把這效果形容得富於品位而又巧妙得體呢?對於大多數巫師來說,這就像是身為一個老頭,突然面對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結果他帶著滿心的恐懼、歡樂和驚訝,發現自己的肉體突然跟精神一樣雀躍不已。
此時,在大學的大廳和走道里,一個詞低聲流傳著:大法!
幾個巫師偷偷摸摸地試了試自己好些年來一直沒能掌握的咒語,並且驚奇地看到它們完美地呈現在眼前。起先大家還挺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有了信心,他們要麼高喊著、叫囂著沖彼此亂丟火球,要麼從帽子裡變出鴿子,讓五顏六色、閃閃發光的金屬小圓片從天而降。
大法!有一兩個特別老成持重的巫師,過去最出格的舉動也不過是吃個把生蚝,現在卻把自己隱形,追得女僕們到處跑。
大法!幾個膽大的傢伙嘗試了一把古老的飛行咒語,眼下正在房椽間上上下下地飄著,只稍微有些晃悠。大法啊!
只有圖書管理員沒有參與這頓瘋狂的早餐。他瞧了那些傻子一會兒,噘起自己孔武有力的嘴唇,硬邦邦地朝自己的圖書館爬去。假如有人肯對他稍加留意,就會聽見他插上了大門。
圖書館裡突然安靜了。書早就不再焦慮,它們已經把擔憂拋在身後,進入了由絕望的恐懼形成的一潭死水之中。眼下它們像無數被催眠的兔子一樣蹲在自己的書架上。
圖書管理員抬起毛茸茸的長胳膊,一把抓住《佧浦斯羅克之魔法大辭典——附為智者準備的評註》,半點不給對方機會逃跑。他用長長的手指安撫住它的恐懼,翻到「大」字部,溫柔地把哆哆嗦嗦的書頁展平,然後一片堅硬的指甲順著條目往下滑,一直來到:
大法師,名詞。(神秘學)巫師的原型,新魔法進入世界的大門,此巫師不受自己身體之物理能力所限,亦不被命運或死神掌握。據載,世界年輕時原有許多大法師,但如今已不可再有,為此吾等感謝諸神,因為大法非人類所能掌握,大法師回歸則意味著世界的終結……假使造物主想讓人與神一般強大,他會索性給人安上翅膀。
另見:末日、冰巨人之傳說以及眾神的下午茶時間。
圖書管理員讀完了交叉引用的部分,回到第一個條目,睜著深邃的黑眼睛盯著它看了許久。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回原位,爬到自己的桌子底下,把毯子拉起來罩住了腦袋。
在大廳上方為吟遊詩人準備的長廊里,卡叮和鋅爾特同樣注視著底下的情景,不過他們的情緒卻與圖書管理員完全不同。
這兩個人肩並肩站在一處,效果幾乎與阿拉伯數字10完全一樣。
「怎麼回事?」鋅爾特問。他一宿沒睡,腦子不大清楚。
「魔法正流進大學,」卡叮道,「大法師就是這個意思,魔法的管道,真正的魔法,我的孩子。不是過去幾個世紀裡我們湊合著用的老東西,這是新生的……新生的——」
「呃,新生命?」
「完全正確。這是充滿奇蹟的時刻,一種……一種——」
「奇蹟時刻?」
卡叮皺起眉頭。「對,」最後他說,「就是那之類的,我猜。你在語言文字上倒很有一套。」
「謝謝你,兄弟。」
高級巫師似乎沒有注意到對方這樣熟稔的稱呼。他轉過身,倚在雕花的扶手上,望著底下的魔法大匯演。他的雙手自動伸向衣兜,尋找他的菸袋;可他停了下來,咧著嘴捻了個響指。一根點燃的捲菸出現在他嘴裡。
「好多年都沒能這麼幹了。」他沉吟道,「劇變啊,我的孩子。他們還沒意識到呢,可這就是門會和等級的末日了。那不過是個——是個定量配給的系統,我們已經不再需要它們了。那男孩在哪兒?」
鋅爾特道:「還在睡——」
「我在這兒。」科銀說。
他站在通向高級巫師住處的拱門底下,手裡拿著那根第八元素鍛造的法杖,法杖足足比他高出一倍。黃色的火焰形成一道道細小的紋路,在法杖毫無光澤的黑色表面上閃閃發光。那種黑色實在暗淡,幾乎像是世界的一條裂縫。
鋅爾特感到自己仿佛被金色的目光刺穿,就好像對方正從他的後腦勺讀取他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啊——」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快活又慈愛,其實根本就好像是臨死前的哽咽。這樣一個開頭之後,他對這場談話的貢獻只可能越來越糟。事實也正是如此。他說:「看來你……嗯……起來了。」
卡叮道:「我親愛的孩子。」
科銀瞪著他看了半天,眼神冰冷。
「昨晚我見過你,」他說,「你強大嗎?」
「一點點而已,」卡叮很快記起這孩子有個不好的傾向,喜歡把魔法當成強者間生死決鬥的遊戲,「但肯定不如你,我敢說。」
「我就要成為校長,一如我的命運?」
「哦,絕對的,」卡叮道,「毫無疑問。我能瞧一眼你的法杖嗎?多麼有趣的設計——」
他伸出一隻肉乎乎的手。
這行為無論如何也是對禮儀的粗暴侵犯。不等對方明確同意就去碰人家的法杖,這種事巫師連想也不該想。可有些人就是沒法相信小孩子也是完完全全的人類,總覺得尋常的禮貌不必用在他們身上。
卡叮的手指握住黑色的法杖。
接下來的噪聲似乎並沒經過鋅爾特的鼓膜,更像是身體的直接感受。卡叮彈起來撞到長廊對面的牆上,聲音就好像一麻袋肥豬肉掉到了人行道上。
「別。」科銀說。他轉過頭,目光穿過鋅爾特,直看得對方煞白了一張臉,然後他添上一句:「扶他起來。他多半傷得不重。」
庶務長趕忙跑過去,彎腰查看卡叮的傷勢。年老的巫師呼吸沉重,臉色也十分奇特。鋅爾特拍拍他的手,直到他睜開一隻眼睛。
卡叮低聲問:「剛剛發生的事兒你瞧見了沒?」
鋅爾特噝噝地說:「我不大確定。嗯,剛剛發生了啥?」
「它咬了我。」
「下次你碰我的法杖,」科銀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你就死定了,明白嗎?」
卡叮抬起頭,動作很輕柔,免得掉下什麼零零碎碎的東西。
「完全明白。」他說。
「現在我想看看大學了,」男孩繼續道,「我聽說過好多和它有關的故事……」
鋅爾特幫卡叮站起來,然後攙著他,乖乖地跟在男孩身後一路小跑。
「別碰他的法杖。」卡叮喃喃道。
「我會記得,嗯,不去碰它。」鋅爾特堅定地說,「那是什麼感覺?」
「你被毒蛇咬過嗎?」
「沒有。」
「那你完全可以理解那是種什麼感覺。」
「啊?」
「那感覺一點也不像被蛇咬。」
他們快步追上科銀堅定的背影,男孩大步走下樓梯,穿過通向大廳的壯美拱門。
鋅爾特一閃身跑到前頭,拼命想給對方留下好印象。
「這是大廳。」他說。科銀金色的眼睛轉向他,巫師立刻覺得口乾舌燥,「叫這名字是因為它是個廳,你明白,而且很大。」
鋅爾特咽口唾沫:「它是個很大的廳。」他奮力掙扎,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最後一點條理被那探照燈一樣的目光燃燒殆盡,「一個特別大的廳,所以它才叫作——」
「那些人都是誰?」科銀拿法杖一指。他進門的時候,聚在大廳里的巫師紛紛轉過身來,現在他們又都忙不迭地退開,就好像把法杖當成了火焰噴射器。
鋅爾特沿著大法師的目光看過去,科銀指的是裝飾在牆上的肖像畫和雕塑。過去的校長們留著長長的鬍鬚,戴著尖尖的帽子,手裡或抓著華美的捲軸,或拿著富於象徵意義的占星裝備;他們俯視眾生的目光里充滿了強烈的自高自大,當然那也可能是出於長期便秘。
「在這些牆上,」卡叮道,「兩百個最偉大的巫師俯視著你。」
「我不喜歡他們。」法杖射出一道八色火焰,校長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且窗戶也太小——」
「天花板太高——」
「一切都太老——」
眼看著法杖閃爍、吐火,巫師們紛紛撲倒在地。鋅爾特把帽子拉下來遮住眼睛,滾到一張桌子底下。大學的整個構造都在他身邊飄蕩。木頭嘎吱作響,石頭痛苦呻吟。
有什麼敲了敲他的頭。他尖叫起來。
「閉嘴!」卡叮努力蓋過周圍的喧囂,「把你的帽子拉上去!拿出點尊嚴來!」
「那你又在桌子底下幹嗎來的?」鋅爾特酸溜溜地問。
「我們必須抓住機會!」
「什麼,就像抓住法杖那樣?」
「跟我來。」
鋅爾特鑽出去,發現外頭是一個明亮的新世界。一個恐怖而明亮的新世界。
粗糙的石牆消失了。被貓頭鷹占據的陰暗房椽消失了。鋪著黑白瓷磚、圖案讓人眼睛發直的地板消失了。
消失的還有高處的小窗戶,窗戶同窗上柔軟的古董油污一起不見了蹤影。純粹的日光湧進大廳,這還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呢。
巫師們張大嘴巴面面相覷,眼前的景象與一直以來他們想像的樣子完全不同。毫不寬容的陽光將華麗的金絲刺繡打回原形,變成鍍金;精美的衣料也暴露了身份,原來它們只是污跡斑斑的破舊天鵝絨而已;飄逸的美須變成了沾滿尼古丁印記的一團亂麻,璀璨奪目的八鑽原來也只是挺次的安卡石罷了。清新的光線探索著、刺探著,所有教人舒服的陰影都被一一剝離。
而且,鋅爾特不得不承認,留下來的一切實在令人缺乏信心。突然之間,他敏感地意識到在自己的袍子底下——在他那襤褸的、嚴重褪色的袍子(這一事實又帶來一波嶄新的罪惡感),在他那被老鼠打了個洞的袍子底下——他仍然穿著居家的拖鞋。
現在大廳幾乎整個變成了玻璃,要不就是大理石。一切都那麼華麗,鋅爾特覺得自己簡直不配待在這裡。
他轉向卡叮,發現自己的巫師兄弟正盯著科銀,兩眼閃閃發光。
大多數巫師都是這副表情。巫師嘛,假如他們不被力量吸引,那就算不上巫師了,而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力量。那根法杖就像耍蛇人手裡的眼鏡蛇,把他們全都迷住了。
卡叮伸出一隻手想拍拍男孩的肩膀,不過中途及時改了主意。
「棒極了。」他改用嘴巴說。
他轉身面對代表了魔法的巫師們,然後舉起兩隻胳膊。「我的兄弟們,」他高聲吟道,「我們之中出現了一位擁有偉大力量的巫師!」
鋅爾特扯扯他的袍子。
「他差點殺了你。」他噝噝地說。卡叮不理不睬。
「現在我建議——」卡叮咽口唾沫,「我建議推選他為校長!」
片刻的寂靜之後,爆發出陣陣歡呼和表示反對的怒吼。人群後排好幾堆人吵了起來,靠近前排的巫師倒不那麼熱衷於爭執。他們能看清科銀臉上的微笑。那笑容明亮燦爛又冰冷刺骨,就好像月亮露出的笑臉。
人群中一陣騷動,然後一個上了年紀的巫師擠到了前排。
鋅爾特認出那是歐汶·哈喀德里,七級,教授魔法傳承。他氣得漲紅了臉,同時又憤怒得臉色煞白。他的話仿佛無數把匕首破空而來,話音短促得好像修剪過的灌木,語氣乾脆仿佛餅乾。
「你瘋了不成?」他說,「只有升至第八級的巫師才能當校長!同時其他幾位最高等級的巫師還必須在莊嚴的代表會議上推舉他!(當然是在眾神的指導下)這可是魔法的傳承!(虧你想得出來)」
哈喀德里研究魔法傳承已經好多年,因為魔法通常都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因此他身上也留下了這門功課的痕跡。他似乎像乾酪酥條一樣的脆弱,同時不知怎的,這種乾癟的舉止讓他擁有了朗讀標點符號的能力。他站在那兒,氣得渾身發抖,但同時也注意到自己很快就變成了孤家寡人。事實上他變成了一個不斷擴展的圓圈的中心,圓里只剩空蕩蕩的地板,圓周上則全是巫師。所有人突然都很願意發誓說,自己這輩子一眼也沒瞧見過這傢伙。
科銀舉起了他的法杖。
哈喀德里舉起一根手指表示譴責。
「你嚇唬不了我,年輕人!」他喝道,「或許你確實有天賦,但僅僅有天賦是不夠的。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巫師還要有許許多多別的條件。比方說,行政才能以及智慧,還有——」
科銀垂下法杖。
他問:「魔法傳承對所有巫師都適用,不是嗎?」
「完全正確!它的存在就是——」
「可我不是巫師,哈喀德里大人。」
老巫師遲疑了。「啊,」他說,又是一陣遲疑,「這倒也是。」
「但我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需要智慧、遠見以及良好的建議,假如你能屈尊提供這些富有價值的珍寶,我將不勝感謝。比方說——為什麼巫師沒有統治世界?」
「什麼?」
「只是個簡單的問題。在這間屋子裡一共有——」科銀的嘴唇嚅動了幾分之一秒,「四百七十二個巫師,通曉世上最精妙的技藝,然而你們所統治的僅僅只是這占地幾英畝相當低劣的建築。這是為什麼?」
最高級的巫師彼此交換心知肚明的眼神。
「表面看來似乎如此,」哈喀德里終於開口了,「可是,我的孩子,暫時的力量未免眼界有限,我們掌控的領域遠遠在它之外。」他的眼睛閃著光,「難道魔法竟不能將心靈帶到最最神秘的——」
「沒錯,沒錯,」科銀道,「然而你們的大學卻被堅不可摧的石牆限制著。這是為什麼?」
卡叮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太不可思議了,這孩子簡直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你們為了力量爭吵不休,」科銀甜甜地說,「可是呢,在這些石牆之外,對於收糞人或者尋常的商販,一個高級大巫師和一個小小的魔術師之間真有很大區別嗎?」
哈喀德里瞪大眼睛,毫不掩飾滿臉的訝異。
「孩子,這對於哪怕最最愚昧的市民也是一目了然的,」他說,「僅僅袍子和飾物就——」
「啊,」科銀道,「袍子和飾物,當然。」
一種短暫沉重、若有所思的沉默充斥著大廳。
「在我看來,」最後科銀道,「巫師統治的只有巫師而已。誰統治著外頭的世界?」
「就這座城來說,應該是王公,維第納利大人。」卡叮語氣謹慎。
「他可是位賢明公正的統治者?」
卡叮想了想。大家都說王公的間諜網無與倫比。「依我看,」他字斟句酌道,「他既不賢明也不公正,但卻絕對公平。他對每個人都同樣的不賢明、不公正,無所畏懼,也毫不徇私。」
「而你們對此感到滿足?」科銀問。
卡叮努力避開哈喀德里的視線。
「這跟滿不滿足沒關係,」他說,「我猜我們只是沒怎麼考慮這個問題。巫師的天職,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