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頭
2024-10-09 10:03:13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從前有個男人,他生了八個兒子。除此之外,此人不過是歷史這本大書上的一個逗號罷了。說起來挺可悲,但有些人的確就是這樣。
不過,他的第八個兒子長大成人結了婚,又生了八個兒子。誰都知道,對於老八生的老八,這世上壓根兒只有一種適合的職業,於是那孩子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巫師。他變得又賢明又強大——反正至少很強大是可以肯定的。總之,他戴起了尖尖的巫師帽子,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或者本來應該就這樣結束了……
可他卻逃離魔法的殿堂,跟人戀愛還結了婚。當然,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倒不一定正好如此。這不但有悖於魔法傳承的規矩,而且顯然完全違背理性——只除了人心所遵循的道理,而那道理又是那麼熱熱乎乎、亂七八糟,而且,呃,不講道理。
然後他生了七個兒子,每一個還在搖籃里時就不比世上任何巫師差。
接著他生下了第八個兒子……
一個巫師的平方——萬法之源。
一個大法師。
夏季的悶雷繞著沙色的懸崖隆隆作響。往崖底看,遠處有海水在吮吸鵝卵石,那動靜活像只剩一顆牙的老頭子嘴裡含了塊硬糖。幾隻海鷗由著上升氣流把自己托起來,懶洋洋的樣子,似乎在等待一些事情發生。
崖邊簌簌作響的稀疏海草中間坐著生了八個巫師兒子的父親,他懷裡抱著自己的老八,眼睛凝視著前方的大海。
天上有一大塊躁動的烏雲正往內陸移動,光線被它擠在身前,帶上了糖漿一樣黏稠的質感,就像平日裡雷暴準備動真格前的那種樣子。
他聽到身後一陣突如其來的寂靜,於是轉過身去,抬起一雙哭紅的眼睛望向那個穿黑袍、戴兜帽的高個子。
紅袍伊普斯洛?高個子問。聲音像山洞一樣空曠,密度活像中子星。
伊普斯洛突然發了瘋似的,露出讓人害怕的微笑。他把孩子舉到死神眼前。
「我兒子,」他說,「我要管他叫科銀。」
好名字,不比別的差。死神一面禮貌地回應,一面用兩個空蕩蕩的眼窩俯視那張熟睡中的小圓臉。關於死神的謠言很多,但死神其實並不殘忍,他只是干起自己的老本行來非常、非常地拿手而已。
「你帶走了他母親。」伊普斯洛說。這只是句簡簡單單的陳述,聽不出什麼敵意。懸崖背後的山谷里濃煙瀰漫,伊普斯洛的家燒成了一片廢墟;薄灰隨風上升,飄散到噝噝作響的沙丘之上。
心臟病。死神說,不是最糟的死法,相信我。
伊普斯洛回身面向大海:「我所有的魔法都救不了她。」
有些地方就算是魔法也無法到達。
「現在你又來要這孩子了?」
不,這孩子有他自己的命運。我是來找你的。
「啊。」巫師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寶寶放在稀疏的草叢上,又從地上拾起一根法杖。法杖挺長,通身黑色,金屬質地,表面布滿金銀雕琢的網狀花紋,好一副險惡又俗氣的模樣。那金屬是第八元素[1],本身就帶著魔力。
「這是我造的,你知道。」伊普斯洛道,「他們都說用金屬造不出法杖來,說法杖只能是木頭的,可他們錯了。這裡頭融入了我的自我,很多很多。我要把它留給他。」
他的雙手愛憐地撫過法杖,法杖則唱出微弱的調子。
他又說了一遍,幾乎像在自言自語:「這裡頭融入了我的自我,很多很多。」
是根好法杖。死神說。
伊普斯洛舉起它,又低頭看看自己的第八個兒子。孩子咯咯地笑了。
他說:「她本想要個女兒的。」
死神聳聳肩。伊普斯洛瞅了他一眼,目光里混合著迷惑和憤怒。
「他到底是什麼?」
老八生的老八生的老八。死神給出個毫無用處的答案。風鞭打他的袍子,推動他頭頂的烏雲。
「所以他會變成什麼?」
掌握萬法之源的大法師,你明明知道的。
轟隆一個滾雷,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他的命運呢?」伊普斯洛的吼聲蓋過了越刮越緊的大風。
死神又聳了聳肩。這動作他挺在行。
大法師的命運由自己創造。他們與這世界並沒有多少關係。
伊普斯洛倚著法杖,手指敲個不停,仿佛迷失在自己雜亂的思緒中。他的左眉抽搐了一下。
「不,」他輕聲說,「不,我要為他創造命運。」
我建議你別這麼幹。
「閉上嘴好好聽我說!他們用他們的書還有他們的儀式和傳承把我趕了出來!他們管自己叫巫師,可他們那身肥肉里所有的魔法加起來也敵不過我一根小指頭!放逐!我!就因為我讓他們看到我還是個人!要是沒有了愛,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數量銳減。死神回答道,但不管怎麼說——
「聽著!他們把我們趕到這兒,趕到了世界的盡頭,就這麼把她給殺死了!他們還想拿走我的法杖!」伊普斯洛嘶喊的聲音壓過了風聲。
「好吧,我還剩了些力量。」他咆哮道,「我預言,我的兒子要去幽冥大學,戴上校長帽,全世界的巫師都要向他低頭!而他將讓他們看到自己內心的最深處,看到他們那怯懦、貪婪的心。他要讓世界看到它真正的命運,不會有任何魔法比他的更強大。」
不。死神的聲音波瀾不驚,可奇怪的是,它卻比風暴的呼嘯更加響亮。伊普斯洛一驚,暫時恢復了理智。
他來回晃動著身子,顯得有些遲疑。他問:「什麼?」
我說不,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的。當然,我是個例外。這樣玩弄命運,你或許會帶來世界末日也未可知。必須留下一點點希望,無論多麼渺茫。宿命有一大堆律師,他們早就提出了要求:每一篇預言裡都必須有漏洞可鑽。
伊普斯洛盯著死神毫不動搖的臉孔。
「我必須給那些巫師留個機會?」
是的。
「嗒、嗒、嗒……」伊普斯洛的手指敲打在金屬的法杖上。
「那麼他們的機會將出現在——」他說,「地獄結冰的時候。」
不。關於下一個世界的當前溫度,我是不可以給你任何提示的,哪怕僅僅是透過默認的也不成。
「那麼,」伊普斯洛猶豫了一下,「那麼他們的機會就出現在我兒子扔掉法杖的時候。」
沒有哪個巫師會扔掉自己的法杖,死神說,巫師和法杖的聯繫實在是太緊密了。
「但你必須承認,並非毫無可能。」
死神仿佛在思考。「必須」這種字眼他聽著實在不大習慣,但他似乎承認了對方的觀點。
同意。他說。
「依你看這機會足夠小了嗎?」
非常纖細,只有一線。
伊普斯洛放鬆了些,聲音幾乎恢復了正常:「我並不後悔,你知道。就算從頭再來我也不會改變心意。孩子是我們未來的希望。」
未來沒有希望。
「那它裡頭還有些什麼?」
我。
「我問的是除了你!」
死神給他一個困惑的眼神:抱歉,什麼意思?
頭頂上,風暴的號啕達到了最高點。一隻海鷗從他們頭頂上方倒著飛過。
「我的意思是,」伊普斯洛痛心疾首地說,「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值得為它而活的?」
死神琢磨半晌。
貓,最後他說,貓挺不錯的。
「詛咒你!」
死神不為所動。很多人都這麼幹過。
「我還有多長時間?」
死神從袍子下邊不知哪個暗兜里掏出個大沙漏。黑色與金色的架子裡圍著上下兩個玻璃球,幾乎所有的沙粒都已經漏到下邊一個球里去了。
哦,大概九秒鐘。
伊普斯洛挺直身子,他那副身板就算到了這歲數仍然十分挺拔。他把閃閃發光的金屬法杖遞到孩子跟前。毯子裡伸出的小手活像粉色的鉗子,一把抓住了它。
「那麼,就讓我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把法杖傳給自己第八個兒子的巫師。」他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說起來,「我還要命他發揮它的——」
時間可得抓緊了,我要是你的話——
「全部力量,」伊普斯洛說,「成為最最強大的——」
烏雲的中心裡,一道閃電呼嘯而下,正好砸上伊普斯洛的帽子尖。閃電沿著他的胳膊噼里啪啦一路往下走,又忽閃忽閃地順著法杖擊中了那孩子。
巫師消失在一縷煙里。法杖亮了起來,由綠而白,最後乾脆變得紅熱。孩子在夢裡微笑著。
等雷聲過去,死神緩緩伸出手抱起男孩兒。孩子睜開了眼睛。
眼瞳從深處閃著金光。死神這一生裡頭——好吧,說「生」可能不大準確,可一時也找不著更合適的字眼——總之,他這一生里,還是頭一回因為某人的目光而感到如此難熬。那視線仿佛聚焦在他骷髏頭內部好幾英寸深的位置。
這個雷不是我弄出來的,空氣中傳來伊普斯洛的聲音,他受傷了嗎?
沒有。死神勉強收回視線,不去看那個又天真又深沉的微笑。
力量被他控制住了,他是個大法師。毫無疑問,比這更可怕的事也傷不了他。現在——你必須跟我走。
不要。
要的。你瞧,你已經死了。死神四下尋找伊普斯洛晃動的鬼影,卻一無所獲,你在哪兒?
在法杖里。
死神倚著鐮刀嘆了口氣。
愚蠢。我可以把你趕出來,輕而易舉。
同時也會毀了法杖。
在死神聽來,伊普斯洛的聲音里似乎新添了種洋洋得意的味道。
既然這孩子已經接受了法杖,那摧毀法杖一定會同時毀掉他。而擾亂命運的事你是絕不能幹的。我得說,我最後的魔法,相當漂亮。
死神戳了戳法杖。它噼啪作響,還有火花沿著杖身爬行,那模樣叫人毛骨悚然。
真怪,他並不覺得特別憤怒。憤怒是一種情緒,想有情緒你就需要腺體,而死神跟腺體從來沒有打過多少交道。不過他還是稍微有些惱火,他嘆了口氣,人類老想跟他玩這檔子把戲。可話說回來,看他們瞎折騰也怪有趣的,再說這至少比慣常的象棋之類的遊戲稍稍多了些創意。象棋讓死神緊張,因為他老是記不得馬該怎麼走。
你不過是把註定之事略微推遲罷了。他說。
所謂生命正是如此。
可你究竟想要達到什麼目的?
我要陪在我兒子身邊。我要給他以教育,儘管他並不會知道。我要引導他的理性。然後,等他做好了準備,我還要引導他的腳步。
告訴我,死神問,你另外的幾個兒子,你是如何引導他們的腳步的?
我把他們趕走了。他們竟敢同我爭論,他們不肯聽從我的教導。但這一個會聽的。
這樣做明智嗎?
法杖沉默不語。在它旁邊,男孩聽著那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咯咯地笑了。
宇宙巨龜阿圖因在銀河的黑夜中前行。想用類比來形容它的姿態是毫無希望的。假如你也身長一萬英里,殼上布滿隕石坑,還被冰冷的彗星凍出了霜,那麼,世上真能稱得上跟你相像的便絕對只剩你自己了。
於是,這古往今來最大的海龜就在星際間的深空里緩緩游著,龜甲上背著四頭巨象,而象背上則是個碩大的圓盤,邊緣一圈水瀑閃閃發光——這便是碟形世界,其存在要麼是由於概率曲線上某次絕不可能出現的波動,要麼是因為眾神跟凡人一樣喜歡開玩笑。
事實上,對於開玩笑,他們跟大多數人相比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離環海岸邊不遠有座布局雜亂無章的古城安卡-摩波,城裡有所幽冥大學,大學高處的一個架子上放了張天鵝絨軟墊,墊子上有頂帽子。
這是頂好帽子,頂呱呱的好帽子。
它是尖的,這點自不必說,它還帶著寬寬的軟邊,但這些都只是最基本的細節。在搞定它們之後,設計師才真正開始大展拳腳。帽子上有黃金蕾絲,有珍珠,有一條條伏麥因[2](半根雜毛也找不出來),有閃閃發光的安卡石[3],有品位極其低俗的亮片,還有——當然,就是這個一下子泄了它的老底—— 一圈八鑽。
目前帽子並未處於強大的魔法場當中,八鑽自然也沒有發光,瞧著活像是質量挺次的普通鑽石。
春天已經來到了安卡-摩波,雖然眼下還不大明顯,但有些跡象在行家眼裡卻是清清楚楚的。比方說安卡河(這是條流速緩慢的寬闊水道,它不僅是這座雙子城的水庫和陰溝,還常常充當它的停屍房),它水面上的浮渣泛出了一種特別閃亮的綠色。再比方說,城裡東倒西歪的房頂上突然冒出了不少床墊和枕頭——那是因為有了微弱的日光,所以大家紛紛把冬天的床具搬出來曬曬;而在散發著霉味的地窖里,橫樑也感受到了森林和大地的古老呼喚,於是扭動乾癟的身軀,一齊發出呻吟。小鳥在幽冥大學的屋檐和排水槽築起了巢。奇怪的是,儘管鳥多地少,安家的壓力顯然很大,而列在屋頂邊緣的石像鬼又那麼熱情地張開了大嘴,它們卻從來不肯把窩搭在這些傢伙嘴裡,讓眾多的石像鬼好不失望。
有一種春天甚至潛入了古老的大學。今晚就是小神夜,幽冥大學要選舉出一位新校長。
好吧,說選舉可能不大確切,因為巫師絕不肯跟投票這種不體面的活動扯上任何關係。再說誰都知道,選誰當校長全要看眾神的旨意。今年啊,大家都知道眾神準會挑中維睿德·韋大鵝。維睿德·韋大鵝是個挺不錯的老夥計,已經耐心地等了好多年。
幽冥大學的校長是碟形世界裡所有巫師的正式領袖。在過去,這意味著他肯定擁有最強大的法力,但現如今世道已經安生多了,而且說實話,高級巫師對真正的魔法大多有些不屑。他們通常更青睞行政管理——比魔法更安全,樂子也少不了多少,更不必說還能大吃大喝。
就這樣,漫長的下午漸漸過去。韋大鵝的房間裡,校長帽蹲在褪色的軟墊上,韋大鵝本人則坐在壁爐前的浴缸里,給自己的鬍子打肥皂。其他巫師要麼在自己書房裡打盹兒,要么正繞著花園緩緩散步,這樣晚宴時才能有個好胃口;他們通常認為十一二步就足夠了。
大廳里,兩百位前校長的雕塑和畫像瞪大了眼,監視僕人擺放長桌長凳。而在地下迷宮樣的廚房中間——好吧,想像力應該用不著誰來幫忙,這種地方反正總少不了許許多多的油污、熱氣和大喊大叫,再加上一盆盆魚子醬、整頭整頭的烤全牛,還有一串串活像硬紙剪出來的裝飾品似的香腸,從一面牆掛到另一面牆。廚師長挑了間清涼的屋子為自己的傑作做最後的潤色——那是幽冥大學的模型,天曉得為什麼,竟然是用黃油雕刻的。每次宴會他都要來這麼一手——黃油天鵝、黃油房子,甚至一整座臭烘烘、油膩膩的黃色動物園。他幹得那麼興高采烈,誰也不忍心去阻止他。
僕役長則待在地窖中他自己的迷宮裡,潛行於酒桶之間,時不時倒出一杯酒嘗嘗味道。
空氣中的期待之情甚至瀰漫到了藝術塔上,把烏鴉也給傳染了。藝術塔足有八百英尺,遠遠高出城裡別的房子,而且據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建築。在它的屋頂上,剝落的石塊支撐著好多片茂盛的迷你叢林,其間進化出了好幾種全新的甲蟲和小型哺乳動物。近些年塔身時常隨微風搖曳,教人心驚膽戰,所以人類已經不怎麼往這兒爬了,以至於塔頂完全變成了烏鴉的天下。眼下它們正繞著藝術塔飛來飛去,看起來有些激動,就好像雷暴來臨之前的小蟲子。真可惜,底下的人誰也沒分點心思給它們。
馬上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你們烏鴉肯定察覺到了,對不?
不只是你們。
「它們吃錯藥了?」靈思風抬高嗓門,蓋過周圍的喧囂。
圖書管理員一閃身,躲過一本皮革封面的魔法書——這本書突然從書架上彈射出來,然後又因為鐵鏈長度的關係,在半空中被猛地拽住。接著管理員往下一撲、一滾,剛好壓住《惡菲奇奧的魔鬼學之發現》,當時這本書正猛擊束縛自己的小書台,動作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對——頭!」他說。
靈思風拿肩膀抵住一個顫抖的書架,又用膝蓋強迫窸窸窣窣的書本各歸各位。那噪聲可怕極了。
涉及魔法的書都有自己的生命。其中一些,說實話,生命力簡直強過了頭。舉個例子吧,《死人電話簿》的第一版非得夾在兩塊鐵片中間不可,《飄浮真義》則已經在房椽上鎖了足足一百五十年,而《德·福吉之性愛魔法指南》甚至必須獨占一個房間——它被保存在一大盆冰里,還有嚴格的規定,借閱此書的巫師必須年滿八十,可能的話最好是已經死了的。
可現在,就連大書架上那些普普通通的新老著作也在躁動,就好像雞舍里的囚徒,忽然聽到門底下有什麼東西沙沙作響,於是集體心驚膽戰,變得神經兮兮。從它們緊閉的封皮中間傳出了沉悶的嚓嚓聲,就像有誰在撓動爪子。
靈思風尖聲喊話:「你說啥?」
「對——頭[4]!」
「哦!」
靈思風是圖書管理員的榮譽助理,業務上比較後進,基本還停留在最簡單的編目和幫拿香蕉階段。因此,眼下圖書管理員的舉動足以讓他五體投地。只見管理員從容地走在顫抖的書架中間,時而伸出那隻黑皮手套一樣的手撫過某書哆哆嗦嗦的封皮,時而又以猿猴那種令人安心的嘟囔安撫一本膽戰心驚的辭典。
過了一會兒,圖書管理員的動作漸漸慢下來,靈思風感到自己肩膀的肌肉也隨之放鬆了。
當然,目前的平靜並不穩當,時不時仍能聽見有書頁在沙沙作響,遠處的書架上也還有書脊發出不祥的嘎吱聲。在最初的驚慌過後,圖書館就仿佛待在搖椅製造廠里的長尾貓,高度戒備、神經緊張。
圖書管理員沿著走道漫步往回走。他長了張只有載重輪胎才能愛上的臉,而且永遠一副略帶笑意的表情。可靈思風看見猩猩鑽進了書桌下自己的窩裡,還把腦袋藏到了一張毯子底下,於是他明白,管理員內心其實相當憂慮。
靈思風在陰沉沉的書架中間張望,咱們則趁著這機會來看看靈思風。碟形世界的巫師分為八個等級,靈思風經過十六年的鑽研,連第一級也沒有達到。事實上,他的幾位導師曾經深入地思考過這一問題,並宣布說他連零級也不夠格,儘管對於大多數正常人這其實是與生俱來的初始等級。還有人從另一個角度表達過類似的看法:等靈思風一命嗚呼,整個人類的平均魔力值甚至會上升那麼一點點。
他高高瘦瘦,下巴上的鬍子又短又硬,一看就知道天生不是留鬍子的料兒;身上的深紅色長袍不單飽經滄桑,簡直稱得上年高德劭。可他確實是巫師,這一眼就瞧得出來,因為他頭上有頂帶軟檐的尖帽子,上邊還用銀線繡了「巫帥」兩個大字——這裁縫的錯別字雖然厲害,但還是比他的繡工要強些。帽子頂上的星星還在,不過星星上閃閃發光的小圓片已經脫落了好多。
靈思風把帽子往腦袋上使勁一壓,推開圖書館古老的大門,走進了午後金色的陽光中。屋外平和而安靜,只有環繞藝術塔飛行的烏鴉在歇斯底里地呱呱叫,稍微有些破壞氣氛。
靈思風看了它們一會兒。大學裡的這群烏鴉性情剛毅,從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咋咋呼呼。
可話說回來——
天空是一片帶著金色的淺藍,高處飄著幾朵厚厚的雲彩,在漸漸伸長的光線里閃著粉紅。四方的庭院裡,幾株老橡樹花開得正盛。從一扇打開的窗戶傳出某個學生練習小提琴的聲音,說實話,拉得挺糟。此情此景,怎麼看也跟兇險沾不上邊兒。
靈思風背靠在暖烘烘的石牆上——然後放聲尖叫起來。
大樓在顫抖。他能感受到一種有節奏的抖動,從他手掌一路傳到胳膊,頻率分毫不差,剛好表達出無法控制的恐懼——石頭嚇壞了。
他聽到一點咔嚓聲,於是大驚失色地低下頭去。只見一個裝飾華麗的排水溝蓋子往後翻開,一隻老鼠探出了鬍子。它匆匆忙忙地爬上來,給了靈思風一個絕望的眼神,然後從他腳邊飛快地溜了。它的一打親戚隨後跟上,有些還穿著衣服,不過這在幽冥大學的老鼠身上並不稀奇。瀰漫此處的魔法濃度太高,對基因產生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影響。
靈思風瞪大眼睛四下一看,灰色正從大學的每個排水口湧出來,集體朝外牆流去。他耳邊的常青藤沙沙地響了起來,一群老鼠捨生忘死地跳到他肩上,又順著他的袍子滑下了地。除了把他當跳板,它們完全無視他的存在,不過這倒也不稀奇。對靈思風,大多數生物從來都是視而不見的。
巫師轉身逃回學校大樓,長袍的下擺一路拍打著膝蓋。他一口氣跑到庶務長的書房,使勁捶門。房門「嘎吱」一聲開了。
「啊。你是……嗯,靈思風,對不?」對方興趣缺缺,「有什麼事?」
「我們要沉了!」
庶務長盯著他看了幾眼。此人名叫鋅爾特,高高瘦瘦,看起來仿佛連著好幾次投胎到馬肚子裡,只在這輩子才極其驚險地逃過了自己的宿命。遇上他的人總有種感覺,覺得他好像在拿牙齒瞅自己。
「沉?」
「對。老鼠全跑了!」
庶務長又瞅了他一眼。
他和和氣氣地說:「進來吧,靈思風。」屋裡光線暗淡,天花板也挺低。靈思風隨他走到窗前,窗戶正對花園,遠遠地還能瞧見河景。河水慢吞吞、靜悄悄地一路流向大海。
庶務長問:「你似乎有點……呃……過分了吧?」
靈思風心虛氣短:「什麼過分?」
「這是棟房子,你瞧。」庶務長道。按照大多數巫師的習慣,一旦遇上什麼難題,就會立刻開始卷香菸。「這不是船。從很多地方都能看出來,你知道。前頭沒有鼠海豚游來游去,也沒有底艙之類的。沉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否則,嗯,我們不就得操縱棚子,然後划到岸上了,是吧?」
「可那些老鼠——」
「再把船停進港口,我猜,還要舉行些……嗯……春季必不可少的儀式。」
「我敢肯定剛才大樓還晃了來著。」靈思風遲疑起來。屋子裡安安靜靜,壁爐里還有火在噼噼啪啪地燒著,先前的一切突然都顯得不太真實。
「一點點地震吧,多半是。巨龜阿圖因打了個嗝兒,嗯,你該有點自制力。嗯,你沒喝酒吧,啊?」
「沒有!」
「嗯。想喝點不?」
鋅爾特邁起輕盈的步子,走到一個深色的橡木櫥櫃跟前。他拿出兩隻玻璃杯,又用水壺往杯里倒上水。
「每天這個時候我變雪利酒最是得心應手。」他一面說一面在杯子上方張開雙手,「只管……嗯……開口——要甜的還是不甜的?」
「嗯,不必了。」靈思風道,「也許你說得沒錯。我想我還是去休息休息吧。」
「好主意。」
靈思風沿著冰冷的石頭走廊漫無目的地走著。他時不時會碰碰牆壁,擺出傾聽的樣子,然後又搖搖頭。
他重新回到庭院,正好瞧見許多老鼠從一個陽台成群結隊地湧出來,朝河邊飛奔而逃。就連它們腳下的地面也仿佛在動。靈思風湊近一看,原來地上爬滿了螞蟻。
這些可不是尋常的螞蟻。魔法往大學的牆裡滲透了好多個世紀,讓它們變得有些稀奇古怪。有的螞蟻拖著特迷你小車,有些騎著甲蟲,但無論如何,它們全都在以最快的速度逃離大學。所過之處,地上的青草也泛起了漣漪。
靈思風抬起頭,只見一張老舊的條紋床墊從上方的窗戶擠出來,墜落到院子裡的石板上。經過短暫的停頓——看起來似乎是為了喘口氣——它從地上抬起來一點點,然後堅決地飄過草地,朝靈思風直衝過來。巫師趕緊往旁邊閃,總算沒被它撞上。在它跑遠之前,靈思風聽到一陣尖厲的嘰嘰喳喳,還瞥見鼓起的布料底下伸出了上千隻堅定的小短腿——就連臭蟲也行動起來了,它們甚至為可能遭遇的住房短缺做好了準備,真是考慮周全。其中一隻朝靈思風揮揮手,還尖聲打了個招呼。
靈思風一步步往後退,突然感到兩腿碰上了什麼東西,一時魂飛魄散。可那不過是張石凳罷了。他打量對方半晌,見它仿佛並不急著逃走,於是滿心感激地坐下了。
這一切必定有個再自然不過的解釋,他暗想。或者,至少有個再尋常不過的超自然解釋。
一陣嘎吱嘎吱的噪聲讓他把目光投向草坪對面。
絕沒有什麼自然的解釋可以解釋這個。護牆和排水管上的石像鬼正小心翼翼地往房頂下挪,動作極其緩慢,整個過程都靜悄悄的,只能偶爾聽到石頭與石頭相互摩擦的聲響。
可惜靈思風從沒見過低質量動畫(按質量來說,還是叫它們不動動畫為好),要是見過,他就會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眼前的景象了。石像鬼並不是真的在動,但它們卻能以一系列畫面完成位移,搖搖擺擺、晃晃悠悠地帶走自己的喙、鬃毛、翅膀、爪子和鴿子屎。
「怎麼回事?」靈思風尖叫道。
回答他的傢伙長著妖精的臉、鷹身女妖[5]的身子和母雞的腿,他以一連串抽搐似的動作轉過腦袋,說話時聲音仿佛大山在蠕動(只不過那原本應該很深沉的回聲效果並不太理想,原因一望可知:他講話時也跟平時一樣,嘴巴總是張著)。
他說:「達化斯乃了!桃抿腰景![6]」
靈思風道:「啥?」可那東西已經從他身邊走開了,東倒西歪地衝過了古老的草坪[7]。
於是靈思風坐下來,瞪著空氣看了整整十秒鐘,然後尖叫一聲拼命跑起來。
他一路跑到了圖書館裡自己的房間。這間屋子並不怎麼樣,它的主要功能其實是堆放舊家具,可這兒卻是他的家。
在一堵光線暗淡的牆壁前立著個衣櫥。它可不是現代那種玩意兒,只配讓心驚膽戰的姦夫躲開提早回家的丈夫。靈思風房間裡的衣櫥已經很有些年頭了,橡木打造,夜色一般漆黑,在它布滿灰塵的深處有衣架神出鬼沒、繁衍生息,在它的底板上還有一群群磨損得厲害的鞋子暢遊無阻。它很可能是通往某個奇妙世界的秘道,可惜從沒人來探索過,因為樟腦丸的氣味實在讓人痛苦難耐。
衣櫥頂上有個包黃銅的木箱,裹在泛黃的紙張和一張舊防塵套里。它的大名叫作行李箱。為什麼行李箱會同意讓靈思風做它的主人只有它自己才知道,而它的嘴巴又很嚴。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一切旅行用品的全部歷史中,大概沒有哪一件像行李箱一樣,有過如此之多的秘密、經歷過如此嚴重的身體傷害。它被人形容為半是箱子、半是嗜血的瘋子。它擁有許許多多不同尋常的品質,其中一些很快就會顯現出來,但眼下只有一點讓它顯得與其他包黃銅的木箱子迥然不同——它在打呼嚕,聲音活像有人在慢條斯理地鋸木頭。
行李箱或許會魔法,它或許還很可怕,但在它那神秘莫測的靈魂深處,它同多維宇宙中的每一個箱子都血脈相連——每到冬天,它們都一樣喜歡在衣櫥頂上冬眠。
靈思風拿了把掃帚敲打箱子,直到鋸木頭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又來到裝香蕉的柳條箱跟前——這是他的梳妝檯——把各種零零碎碎的東西揣進兜里,然後轉身往門口走去。他注意到自己的床墊不見了蹤影,但這沒什麼關係,因為他反正也不打算再睡床墊,永遠不會。
行李箱「咚」地落了地,聲音很紮實。幾秒鐘之後,它極其小心地伸出幾百條粉紅色的小短腿,前前後後地晃晃,把每條腿都舒展舒展,最後張開箱蓋打了個哈欠。
「你到底來不來?」
箱蓋「砰」一聲合上了。行李箱巧妙地調動每一隻腳,一陣排列組合之後終於讓臉朝向門口,很快撒腿追上了自己的主人。
圖書館裡氣氛依然緊張,偶爾能聽到鐵鏈咔嗒作響[8]或者書頁發出沉悶的噼啪聲。靈思風伸手到桌子底下,一把抓住仍然蜷在毯子裡的圖書管理員。
「跟我來,我說!」
「對——頭。」
靈思風孤注一擲:「我給你買杯酒。」
圖書管理員立馬伸展開來,活像長了四條腿的蜘蛛:「對——頭?」
靈思風幾乎是把猩猩從巢里拖出了圖書館。他沒往學校大門走,而是瞄準了一堵並不起眼的石牆。這裡唯一的特別之處在於幾塊鬆動的石頭,然而兩千年以來,它一直都為需要在熄燈之後溜出宿舍的學生提供便利。正走著,靈思風突然停下腳步,害得圖書管理員一頭撞上了他的後背,行李箱緊隨其後,同他倆撞在一塊兒。
「對——頭!」
「噢,諸神在上,」靈思風道,「瞧那兒!」
「對——頭?」
從廚房附近的一塊格柵處湧出了一片閃閃發光的黑潮。黃昏的星光閃耀在幾百萬黑色的小背甲上。
但讓人心煩意亂的並非這一大片蟑螂的模樣,關鍵在於它們移動的方式——每排一百隻,齊頭並進。當然,蟑螂同大學裡其他非正式居民一樣,都有點不同尋常,可無數隻小腳整齊劃一地踏在石板上,那聲音的確是特別令人不爽。
靈思風小心翼翼地跨過行進中的蟑螂縱隊。圖書管理員則是一躍而過。
行李箱也跟了過去,不過動靜自然要大些,類似某人在薯片上跳起了踢踏舞。
靈思風終於同所有的昆蟲、所有驚慌失措的小老鼠一道逃出了大學,當然行李箱是被硬逼著繞道從大門走的,因為讓它走秘道它也只會在牆上砸出個洞而已。靈思風合計著,假如安安生生地喝上幾杯啤酒還不能對自己有所幫助,那麼再多喝幾杯多半能夠奏效。反正這招肯定值得一試。
這就是為什麼他沒去大廳用晚餐的原因。後來的事件將會證明,這是他這一輩子錯過的最重要的一頓飯。
順著大學的圍牆往前,伴隨著微弱的叮噹聲,有爪鉤掛上了牆垛。片刻之後,一個全身黑衣的纖細身影輕輕跳進了校園裡,它朝大廳的方向跑起來,行動時沒有一點聲音,很快便消失在陰影中。
反正也沒人會注意到它。在校園的另一側,大法師正朝學校大門走去。每次他的腳落在鵝卵石上,藍色的火星都噼啪作響,把傍晚的露水蒸發得乾乾淨淨。
屋裡熱極了。大廳順時向一側有個大火爐,幾乎閃出了白熾的光。巫師都很怕冷,因此木頭被燒得很旺,火焰噴射出的熱氣甚至熔化了二十英尺開外的蠟燭,連長桌上的清漆也熱出了泡泡。宴席上的空氣里全是菸葉燃燒的藍色,四處流竄的魔法把它們扭曲成各種奇異的形態。主桌上,一整隻烤豬的屍首顯出極端不悅的樣子,因為人家竟不肯等它把嘴裡的蘋果吃完就把它給宰了。另外,黃油的大學模型正輕輕柔柔地沉下去,化作一攤油膩。
大廳里有好多啤酒。到處都能看見臉蛋通紅的巫師,興高采烈地唱著古老的祝酒歌,一面還互相拍打膝蓋,「吼!吼!」地叫著。對於這種舉止,唯一可能的藉口只能是,巫師們個個單身,只好儘量給自己找些樂子。
這種整體性的歡快氣氛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眼下誰也沒盤算著要幹掉誰。這在魔法圈裡實在是不同尋常。
高級巫師的圈子危機四伏,每個巫師都會想盡辦法搞掉自己上頭的同袍,同時還要狠命踐踏下邊人的手指頭。有人說巫師們天性里就帶了些健康的競爭意識,這就等於是說鋸脂鯉生來有點容易餓。不過,曾經爆發的魔法大戰實在太過慘烈,害得碟形世界上整片整片的地區都沒法住人[9],於是,巫師們被禁止使用魔法解決爭端——不僅因為這會給所有人都惹出老大的麻煩,也因為通常都很難辨別剩下的哪一團肥油才是獲勝的一方。所以,傳統上巫師爭鬥的手段不過是匕首、慢性毒藥、鞋子裡的蠍子和各種妙趣橫生的陷阱——比方說剃刀一樣鋒利的鐘擺之類的東西。
不過今晚是小神夜,在這個日子殺死自己的巫師弟兄被認為是極其惡劣的行為,因此眼下巫師們都覺得可以安心把頭髮放下來,而不必擔心有人會拿它把自己勒死。
校長的座位空著。韋大鵝獨自在書房用餐,這是符合他身份的舉止——就在今天早些時候,眾神才同深明事理的高級巫師開展了嚴肅的討論,最終將他選為校長。儘管已經活了八十個年頭,但韋大鵝仍然忍不住有些緊張,第二隻雞都沒怎麼動。
幾分鐘後他就得發表一番演說。韋大鵝年輕時曾在各種古怪的地方尋找魔法力量——他在閃亮的八元靈符里同魔鬼搏鬥,凝視過許多人類不該知曉的維度,他甚至鎮住了幽冥大學的津貼委員會。然而演說顯然是八圈虛空里最恐怖的事件:兩百來個巫師揚著臉,透過捲菸的煙霧滿懷期待地盯著你看。
很快掌禮官們就會來喚他。韋大鵝嘆了口氣,推開一口沒嘗的布丁,起身走到碩大的鏡子跟前。他在長袍口袋裡一通亂摸,找出幾張便箋。
過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排出點順序來,於是清了清喉嚨。
「我的同門弟兄,」他開始演練,「我無法表達我是多麼的——呃,多麼的……這所古老大學的優良傳統……呃……當我環顧四周,看著前任校長們的畫像……」他停下來,重新理理便箋,接下來顯得自信多了,「今晚我站在這裡,不由想起了關於三條腿的小販和……呃,和商人的女兒們的故事。這個商人好像是……」
有人敲了敲門。
「進來!」韋大鵝大吼一聲,又仔細瞅瞅筆記。
「這個商人,」他喃喃道,「這個商人,沒錯,這個商人有三個女兒。我想是這樣。對,是三個。看來似乎……」
他看看鏡子,然後轉過身。
他張開嘴:「你是誰——」
然後他發現這世上到底還有比演說更可怕的事情。
小巧的黑色身影潛行在空無一人的走道里,它聽到了響動,但並不怎麼在意。在時常演練魔法的區域,令人不快的動靜實在是稀鬆平常。這個身影在找東西,它並不清楚要找的是什麼,只是確信一旦找到了自己就會明白。
幾分鐘之後,它的搜索把它帶到了韋大鵝的房間。空氣里充滿了一圈圈的油膩,菸灰細小的顆粒隨著氣流輕柔地飄浮,地板上還有好些灼燒的痕跡,全都是腳印模樣。
這個身影聳聳肩。巫師房間裡的東西總叫人摸不著頭腦。它在破裂的鏡子裡瞥見自己的無數個影子,於是整理整理兜帽,然後繼續搜索。
它行動時仿佛傾聽著某種無聲的指引。只見它徑直走向房間另一頭的桌子,半點腳步聲也沒有。桌上放了只有些磨損的皮盒,又高又圓。它躡手躡腳地靠近,輕輕揭開盒蓋。
裡面傳出的聲音仿佛有人隔了好幾層地毯在說話:總算來了。怎麼這麼磨蹭?
「我是說,這一切到底怎麼開始的?我是說,過去,那可都是真正的巫師,根本不分什麼等級的。他們只需要走出去,然後——乾淨利落,『砰!』」
光線昏暗的破鼓酒館裡,一兩個客人慌慌張張地抬起頭四下打量。他們都是最近才來城裡的。酒館裡的常客從不關注突如其來的響動,無論那是呻吟還是煞風景的嘎吱嘎吱。這種做法更有利於身心健康。在城裡的某些地方,好奇心不僅能殺死貓,還會往它腳上綁幾塊鉛,再把它扔進河裡。
靈思風身前陳列著一桌子空酒杯,他的兩隻手在杯子上揮來揮去,動作不大穩當。眼下他幾乎已經忘掉了蟑螂。只要再來一杯,他沒準能把床墊也拋到九霄雲外。
「『嗡!』一顆火球!『噝!』消失得乾乾淨淨!『嗡!』——抱歉。」
圖書管理員小心翼翼地拿起自己的啤酒杯,把它轉移到靈思風胳膊的射程之外。
「真正的魔法。」靈思風憋下一個嗝兒。
「對——頭。」
靈思風盯著杯里的泡沫,然後傾下身去,往一隻碟子裡倒了些啤酒。因為擔心自己的腦袋會從脖子上掉下來,所以做這動作時他的態度極其慎重。酒是給行李箱的,它就埋伏在桌子底下,這讓靈思風很是欣慰。平時它經常偷偷接近酒客,嚇唬人家,逼人家餵它薯片吃,害靈思風丟盡了顏面。
靈思風迷迷糊糊地琢磨著,不知自己思想的快車在哪裡出了軌。
「我說到哪兒了?」
「對——頭。」圖書管理員提醒他。
「沒錯。」靈思風面色一霽,「他們才不分什麼等級之類的,你知道。那些日子他們還有大法師。他們滿世界探險,找出新的咒語——」
他伸出手指在一杯啤酒里蘸蘸,開始在污跡斑斑、傷痕累累的木頭桌面上亂塗亂畫。
靈思風的一個導師曾對他下過這樣的評語:「如果說他對魔法理論的理解糟糕透頂,那麼等到需要形容他的魔法實踐時,你便會發現自己無詞可用了。」這話靈思風一直沒想明白。難道真要擅長魔法才能當個巫師?對這一觀點他表示堅決反對。在他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是巫師,擅不擅長魔法跟這半點關係也沒有。那只是一點額外的好處,並不真能界定一個人。
「在我小時候,」他的語氣好不惆悵,「我在書里看見過一張大法師的圖片。他站在山頂上揮舞胳膊,浪花全往上涌,你知道,就好像安卡灣颳大風的時候,而且他身邊淨是電閃雷鳴——」
「對——頭?」
「我也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沒準兒他穿了雨鞋。」靈思風好不耐煩地應付一句,又恍恍惚惚地繼續往下講。
「而且他還有根法杖,頭上還有頂帽子,就跟我的一樣。他的眼睛好像在發光什麼的,而且還有種好像閃光的東西從他手指尖躥出來。我就想,總有一天我也要這樣,而且——」
「對——頭?」
「那就一半吧。」
「對——頭。」
「神奇。」
靈思風用啤酒完成了他的素描。懸崖上立著一個木棍似的人影,看起來並不十分像他自己——用走了氣的啤酒畫畫也沒法太精確,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那才是我的理想。」他說,「『咣!』而不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什麼書啊什麼的,根本不該這麼著。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魔法。」
最後那句原本可以贏得一項大獎——「本日錯得最離譜的一句話」獎,然而靈思風接下來又說了一句:
「可惜現在已經沒有那種人了。」
鋅爾特拿自己的調羹輕輕敲著桌子。
他穿戴了為正式場合特製的長袍,外加代表神聖預言家會的伏麥因毛兜帽以及代表五級巫師的黃色腰帶,形象相當醒目。他在第五級已經待了三年,就等哪個六級巫師騰出空來——六十四個六級巫師只要死一個就成。不過眼下他情緒挺好。剛剛的晚餐相當令人滿意,他房間裡還有一小瓶毒藥,保證無色無味,只要使用得當,幾個月之內他肯定能晉級。這日子可真不錯。
片刻之後就是九點整,大廳盡頭的大鐘開始哆嗦。
調羹打出的拍子沒起多大作用。鋅爾特拿起個白鑞大酒杯,使勁往桌上一放。
「兄弟們!」他大喊一聲,喧譁聲慢慢止住,他點點頭,「謝謝你們。請各位起立,準備好迎接,嗯,鑰匙儀式。」
底下一片笑聲,還有普遍燃起的期待之情。巫師們紛紛推開長凳,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
通向大廳的兩扇大門已經上了鎖,還插了三根門閂。新當選的校長必須三次請求許可,門才會打開,表示他受到了巫師的普遍認可。或者諸如此類的。這儀式的緣起大家早忘了,但正是因為忘了原因傳統才會被一直保留。反正這個理由總不會比別的理由更糟。
談話聲漸漸低下去。一屋子巫師都盯著大門。
敲門聲輕柔地響起來。
「走開!」巫師們高叫道,這裡頭隱含的幽默太過微妙,有些巫師竟樂不可支,笑得癱倒在地。
鋅爾特拿起鐵製的巨大鑰匙圈。鐵圈上掛著大學裡的各種鑰匙,它們並非全用金屬打造,也並不全都可見。其中一些的模樣實在古怪。
他吟詠道:「外間敲門者何許人也?」
「是我。」
這聲音的奇特之處在於,每個巫師都覺得說話人就站在自己背後,大多數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扭頭往後瞅。
在隨後那陣目瞪口呆的寂靜中,門鎖發出短促而尖厲的咔嗒聲。巫師們膽戰心驚,卻又移不開視線。只見鐵製插銷自作主張地滑開了,被時間變得比石頭還要硬的大塊橡木門閂慢慢滑落地上,鉸鏈燒成了紅色,然後變黃、變白,終於炸開。最後,大門向內坍進大廳里,緩慢卻不可阻擋。
燃燒的鉸鏈上冒出濃煙,模糊了站在門口的那個人影。
「見鬼,維睿德,」門邊一個巫師道,「這一手可真不賴。」
那人影大步走進光線底下,大家這才發現,來者並非維睿德·韋大鵝。
他比最矮的巫師至少還要矮一個頭,他還比大家都年輕了幾十歲;看模樣他大概十歲上下,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拿在一隻手裡的法杖都比他自己要高出不少。
「嘿,他可不是巫師——」
「他袍子上怎麼沒有兜帽,我說?」
「他的帽子呢?」
陌生人從一排瞠目結舌的巫師面前走過,最後站到了主桌跟前。鋅爾特低下頭,映入他眼帘的是張瘦小、稚嫩的臉,被一團濃密的金髮包裹著。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兩隻金色的眼睛,它們從深處散發著光芒。不過鋅爾特覺得它們看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腦袋之後六英寸之外的某個點。他感覺自己仿佛擋了人家的道,而且自己站在這兒純屬多餘、毫無用處。
他奮力聚攏自己的威嚴,又把身板挺得筆直。
「這到底是什麼……呃……意思?」他說。這話講得確實沒什麼魄力,但對方的目光如此穩定、耀眼,簡直讓他腦子一片空白。
那陌生人道:「我來了。」
「來了?為啥要來?」
「為了屬於我的位置。我的座位在哪兒?」
「你是學生?」鋅爾特厲聲質問,臉氣得煞白,「你叫什麼名字,年輕人?」
男孩並不理會,逕自打量聚在大廳里的巫師。
「誰是這裡最厲害的巫師?」他問,「我想會會他。」
鋅爾特把頭一點。過去幾分鐘裡,大學的兩個雜工一直在悄悄靠近,現在他們把這個不速之客夾在了中間。
「拉他出去,丟到街上。」鋅爾特道。兩個雜工都是虎背熊腰、不苟言笑的壯漢,他們的手活像一捆一捆的香蕉,緊緊抓住了男孩煙筒杆子似的細胳膊。
鋅爾特嚴厲地說:「我會通知你父親的。」
「這是怎麼了?」
鋅爾特轉過身,發現背後是銀星會的首領斯卡麼·比立亞斯。鋅爾特的身材與竹竿相近,而比立亞斯正相反,他傾向於往橫向發展,模樣活像小型氣球,氣球上還莫名其妙地套上了藍色天鵝絨和伏麥因。把這兩位拼在一起再除以二,正好可以得到兩個正常體積的人類。
很不幸,比立亞斯自認為對付孩子很有一套,並且非常以此為豪。他在滿肚晚餐許可的範圍內儘量彎下腰,一張鬍子拉碴的紅臉伸到男孩面前。
「怎麼回事,小伙子?」
「這個小孩兒硬闖進來,因為,據他講,他想會會厲害的巫師。」鋅爾特很是不以為然。小孩總讓他極其厭煩,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什麼他會對他們具有這樣大的吸引力。眼下他正努力阻止自己去思考大門的遭遇,到目前為止都不很成功。
「這沒什麼不對。」比立亞斯道,「但凡有點頭腦的小伙子都想當巫師。我小時候也想當個巫師來著。對不,小伙子?」
男孩問:「你強嗎?」
「啊?」
「我問你是不是很強大。你有多厲害?」
「厲害?」比立亞斯站直身子,一面撫弄代表八級巫師的腰帶,一面沖鋅爾特眨眨眼,「哦,挺厲害的。在巫師裡頭算是相當厲害。」
「很好。我向你挑戰。使出你最強大的魔法,然後等我打敗了你,嗯,我就要當校長。」
「什麼,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然而鋅爾特的抗議淹沒在其他巫師的爆笑里。比立亞斯拼命拍打自己的膝蓋——至少是他能夠到的最接近膝蓋的部位。
「決鬥,呃?」他說,「很不錯嘛,呃?」
「決鬥是禁止的,你很清楚。」鋅爾特道,「無論如何,這事從頭到尾都可笑至極!我不知道是誰幫他弄倒了大門,但我絕不會袖手旁觀,任由你浪費我們的時間——」
「得了,得了。」比立亞斯道,「你叫什麼名字,小伙子?」
「科銀。」
鋅爾特厲聲道:「你要稱對方先生。」
「那,我說,科銀,」比立亞斯道,「你想看看我的魔法有多強,呃?」
「是。」
「要說『是,先生』。」鋅爾特再次發難。科銀不為所動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時間一般古老,是那種會在火山小島的岩石上曬太陽,而且永遠也不會厭倦的眼神。鋅爾特突然口乾舌燥。
比立亞斯抬起兩隻手,要求大家安靜。接著,他以一個極富戲劇性的動作捲起左臂的袖子,把手伸了出來。
大廳里的巫師都看得饒有興味。眾所周知,八級巫師是不屑於使用魔法的,他們的時間大多花在冥想上,冥想的對象通常都是下一餐的菜譜,此外當然還有如何避開野心勃勃的七級巫師的注意。今天可有的看了。
比立亞斯朝男孩咧嘴一笑,對方的回應是沖他瞪眼,目光聚焦在老巫師腦袋之後幾英寸之外的地方。
比立亞斯略有些慌神,他彎了彎手指。突然之間,這不再是他預想中那種無傷大雅的遊戲,他心中湧出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想要讓人嘆為觀止。不過這感覺很快就被惱怒取代——竟然為這種事心神不寧,實在是太蠢了。
「我就讓你看看,」他深吸一口氣,「馬里優的奇妙花園。」
人群中響起一片耳語。在幽冥大學的整個歷史中,只有四位巫師能變幻出完整的花園。大多數巫師都能造出樹和花,有些還能弄出鳥來。這並非最強大的咒語,它沒法撼天動地,可馬里優的咒語異常繁複,要想完成其中的微妙細節,非得技藝純熟精湛不可。
「你看好了,」比立亞斯補充道,「我袖子裡什麼也沒有。」
他的嘴唇嚅動起來,雙手顫抖著從空中揮過。一團金色的火花在他掌中噝噝作響,然後微微拱起,化作一個模糊的球形,細節也逐漸顯現出來……
根據傳說,馬里優是最後幾位掌握萬法之源的大法師之一,他創造的花園是個封閉的小宇宙,在這裡沒有時間,他可以避開外界的紛擾,安安靜靜地抽菸、思考。這事兒本身就是個謎,因為巫師們全都沒法理解,擁有大法師那樣強大的力量,世上怎麼還會有什麼事兒令他煩擾。無論如何,馬里優漸漸往自己那個世界的深處退卻,終於有一天關閉了身後的入口。
花園在比立亞斯手裡形成了一個閃閃發光的球體。離他最近的幾個巫師紛紛伸長脖子,從他肩頭往下看。那是個直徑兩英尺的球體,裡頭能看見撒滿鮮花的迷你大地,不遠處有一汪湖水,每一道漣漪都清清楚楚,幾座紫色的大山前頭還有片森林,模樣怪有趣的。蜜蜂大小的鳥兒在樹木之間飛來飛去,兩隻小鹿站在草地上,不比老鼠更大,雙雙抬起眼睛往外盯著科銀。
被盯著的這位卻挑剔地說:「挺不錯的,把它給我。」
他從巫師手裡拿過那個無形無質的球體,把它舉高。
他問:「怎麼這么小?」
比立亞斯拿張帶蕾絲花邊的手絹擦擦額頭。
「這個,」他的聲音很微弱,科銀的語氣驚得他目瞪口呆,甚至無力義憤填膺,「自古時候起,這咒語的效力就——」
科銀歪著腦袋站了一會兒,就像在傾聽什麼聲音。接著他低聲吐出幾個音節,伸手撫過球體的表面。
圓球在擴張。前一秒它還是男孩手中的玩具,下一秒——
巫師們站在清爽的草地上,陰涼的牧場一路延伸到湖裡,山中吹來柔和的微風,風裡帶著百里香和乾草的芬芳。天空一片深藍,又在天穹處轉為紫色。
草地上,樹下的小鹿抬起頭,對新來的人投以猜忌的目光。
鋅爾特滿臉震驚地低下眼睛。一隻孔雀正在啄他的鞋帶。
他張開嘴呆住了。科銀仍然捧著圓球,一個空氣構成的球。裡頭的東西形狀扭曲,仿佛是透過魚眼睛或者瓶底看見的圖像,但那確實是幽冥大學的大廳無疑。
男孩看看周圍的樹,又若有所思地瞥了眼遠處山頂上的皚皚白雪,最後他朝瞠目結舌的巫師們點點頭。
「這兒還不錯,」他說,「以後可以再來。」他的雙手比畫出一串複雜的動作;那動作很難形容,反正看上去就仿佛是把他們里外調了個個兒。
現在巫師們回到了大廳,而男孩手掌上則是不斷縮小的花園。在一陣驚悸、沉重的靜默中,他把它交回到比立亞斯手裡:「挺有意思的。現在我來施點魔法。」
他舉起雙手,瞧瞧比立亞斯——然後把他變沒了。
大廳里亂作一團,這種時候,類似的狀況總是在所難免。科銀站在這一切的中央,被油膩膩的煙霧包圍著,泰然自若。
鋅爾特毫不理會四周的喧囂,自顧自慢慢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片孔雀羽毛,動作極其小心。他把羽毛在嘴唇上來回摩擦,目光從門口轉向男孩再轉向校長的空座位;然後他把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緊些,臉上露出一個微笑。
一個鐘頭之後,城市上方的明朗天空隆隆地打起了雷,靈思風輕聲唱起歌來,完全把蟑螂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張床墊孤零零地在街頭遊蕩,而鋅爾特則關上了校長書房的房門,轉身面對自己的巫師同袍。
他們一共六個,個個憂心忡忡。
看得出這些人的確愁得厲害,因為他們竟肯聽取鋅爾特的意見,而他不過是個五級巫師而已。
「他上床了,」他說,「喝了杯熱牛奶。」
「牛奶?」其中一個巫師問,他的聲音里滿是疲憊的驚懼。
庶務長解釋道:「他太小了,還不能喝酒。」
「哦,沒錯。我可真夠傻的。」
他對面一個眼睛凹陷的巫師問:「你們瞧見他對付大門那手了嗎?」
「反正我知道他是怎麼對付比立亞斯的!」
「他究竟做了什麼?」
「我不想知道!」
「兄弟們,兄弟們——」鋅爾特語帶安撫。他俯視著他們焦慮的面孔,心裡暗想:整日吃吃喝喝,每天只知道坐等僕人送上下午茶。太多時間花在憋悶的書房裡讀死人寫的舊書,太多金絲繡花和可笑的儀式,太多脂肪。大學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只需要好好推上一把……
或者好好拉上一把……
他說:「我懷疑我們是不是真的有……嗯……什麼麻煩。」
未知陰影之賢者會的格拉圍·得門特一拳砸在桌面上。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說!」他厲聲道,「一個不知哪兒來的小毛孩晚上晃進大學,打敗了兩個最強的巫師,坐到了校長的椅子上,而你懷疑我們是不是真有麻煩?那孩子是天才!從今晚的情形看,整個碟形世界也找不到哪個巫師可以同他對抗!」
鋅爾特曉之以理:「我們為什麼要同他對抗?」
「因為他比我們更強大!」
「所以呢?」鋅爾特的聲音滑溜極了(相比之下,玻璃仿佛犁過的農田),也甜蜜極了(相比之下,蜂蜜活像沙礫)。
「所以我們理所當然應該——」
格拉圍遲疑起來。鋅爾特遞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咳咳。」
咳咳的人是瑪岩·卡叮,蒙蔽兄弟會的老大。此時他正把戴滿戒指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銳利的目光從手指上方射向鋅爾特。庶務長對此人十分厭惡,對他的才智也相當懷疑——懷疑他沒準兒相當聰明,還懷疑對方雖然長了滿臉贅肉,那背後卻很可能隱藏著一個不差的腦袋,裡邊沒準兒全是鋥亮鋥亮的小齒輪,一天到晚不停地瘋轉。
卡叮道:「對於使用自己的力量,他似乎並不特別狂熱。」
「可比立亞斯和維睿德的事怎麼說?」
卡叮道:「小孩子賭氣罷了。」
其他巫師的目光都在卡叮和庶務長之間來來回回。他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卻懵懵懂懂地鬧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巫師們沒能成為碟形世界的統治者?原因很簡單。隨便找兩個巫師,給他們一根繩子,他們會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扯。也不知道是由於先天的基因還是後天的訓練,反正他們天生不願相互合作,與他們相比,害牙痛的老公象也仿佛工蟻一般。
鋅爾特攤開雙手。「兄弟們,」他再度開口,「你們還沒有看清剛剛發生的是什麼事嗎?一個天賦異稟的年輕人,很可能成長於缺乏教化的……嗯……鄉下。他從骨子裡感受到了魔法的古老召喚,跋山涉水,歷經難以想像的艱險,終於抵達了旅途的終點,獨自一人,卻無所畏懼。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向我們,他的導師,尋求一種穩定的影響,希望我們能塑造、指引他的才能!我等何德何能,竟想著要把他趕走,讓他遭遇……嗯……嚴冬的寒風,讓他永遠得不到——」
這番長篇大論被格拉圍擤鼻涕的聲音打斷了。
「現在又不是冬天,」一個巫師冷冷地說,「而且今晚天氣挺暖和。」
「讓他遭遇春季那難以捉摸、陰晴不定的天氣的折磨!」鋅爾特咆哮道,「並且上天必定會詛咒那些……嗯……在這種時候仍然——」
「都快夏天了。」
卡叮若有所思地揉揉鼻樑。
「那孩子拿了根法杖。」他說,「是誰給他的,你問過嗎?」
「沒。」鋅爾特還在對那個老打斷自己的傢伙怒目而視。
卡叮的目光轉向自己的指甲,臉上流露出意味深長的神情:「好吧,不管問題出在哪兒,我敢肯定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說。」
鋅爾特仔細分辨卡叮的語調,覺得其中的厭煩純屬賣弄。
「諸神在上,他把比立亞斯都炸沒了!」格拉圍道,「而且他們說維睿德房間裡什麼也沒有,只剩下了菸灰!」
「他倆反正都挺蠢。」卡叮安撫道,「我敢肯定,我的好兄弟,在魔法的藝術上,你總不會輸給一個小孩子吧?」
格拉圍遲疑了。「那個……呃……」他說,「不,當然不會。」他看著卡叮臉上無辜的笑容,大聲咳嗽了幾下,「當然不會,毫無疑問。比立亞斯的確很蠢。不過,總該採取些謹慎的防護措施——」
「那麼明早我們大家就都好好提防吧。」卡叮高高興興地說,「兄弟們,現在讓我們散會。那孩子睡了,至少在這一點上他給咱們做了不錯的榜樣。等太陽升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可見過不少東西,陽光也無能為力。」格拉圍陰沉沉地說。只有年輕人才會有這麼陽光的想法,而他不相信青春,他堅信青春絕對干不出什麼好事。
高級巫師魚貫而出,回到大廳。在那裡晚餐剛剛進行到第九道菜,可謂漸入佳境。要想讓巫師失掉胃口,一點點魔法是無能為力的,甚至目睹某人給炸成煙氣都遠遠不夠。
不知為什麼,鋅爾特和卡叮兩人落在了最後。他們分坐長桌兩頭,像兩隻貓似的互相打量著。貓可以坐在草地兩邊,盯著對方看上好幾個鐘頭,在這種時候,它們心裡的盤算能讓象棋大師顯得像個愣頭青。然而同巫師相比,貓就不值一提了。兩位巫師各自先在心裡把接下來的對話從頭到尾演練了一遍,看自己能不能占據先手;在得出結論之前,誰都不想第一個行動。
鋅爾特首先敗下陣來。
「所有的巫師都是兄弟,」他說,「我們應當彼此信任。我有些情報。」
「我知道。」卡叮道,「你知道那男孩的身份。」
鋅爾特的嘴唇無聲地嚅動,他在努力預測這場對話接下來的走向。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只是猜測罷了。」
「我親愛的鋅爾特,每當一不小心說了真話,你總要臉紅。」
「我沒臉紅!」
「啊哈,」卡叮道,「正是。」
「好吧,」鋅爾特讓步了,「但你覺得你還知道些別的情況。」
胖巫師聳聳肩。「一丁點兒直覺的影子罷了,」他說,「可我為什麼要同你結盟,」那個陌生的字眼在他舌頭上滾了一圈,「你,一個小小的五級?我可以煎了你的腦子,這樣得來的情報還更穩當些。我無意冒犯,你知道,只不過是尋求知識而已。」
接下來的幾秒鐘里,事情發生得太快,除了巫師誰都沒法理解,不過細說起來大致是這樣的:
鋅爾特一直把手藏在桌子底下,在空氣里畫著梅甘利姆之時間加速咒語。現在他低聲吐出一個音節,將咒語沿著桌面送了出去。咒語讓清漆桌面升起一道濃煙,並在中途撞上了幾條銀蛇,那是從卡叮指尖躥出的默大師兄弟之超強力毒液。
兩道咒語猛烈相撞,熔成一顆綠色的火球。爆炸之後,整個房間裡到處是上等的黃色水晶。
兩個巫師久久地瞪著對方,眼神能烤熟栗子。
說實話,卡叮吃了一驚。但他本不該覺得驚訝。八級巫師很少遇到有人來挑戰自己的魔法技藝。從理論上講全世界只有七個巫師能夠與之匹敵,而所有低等級的巫師呢,單憑定義就能知道,都比他們低等些。這讓八級巫師們很是自鳴得意。
可鋅爾特卻截然不同,他是個五級。
最頂上的日子或許並不好過,最底層的日子多半更難熬些,但是,半中間那日子,它難過得能用來打馬掌。到那時候,所有毫無希望的、懶惰的、愚蠢的和乾脆就是運氣太壞的傢伙都已經給清除出場,所有的巫師都是孤身一人,並且在每個方向上都被致命的敵人環繞。底下是蠢蠢欲動的四級,等著給他使絆;上頭是傲慢自大的六級,急著撲滅所有的野心。此外當然還有他的五級同伴,時刻伺機而動,指望減少一點點競爭。想原地踏步安穩度日絕無可能。五級巫師全都狠毒、強硬,擁有鋼鐵一樣的本能。他們的眼睛老是眯成細細的一條縫,因為他們總盯著那所謂的最後兩百碼,在路的盡頭就是一切獎賞中至高的戰利品——校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