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頭8
2024-10-09 10:03:39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對,沒錯。你的理解完全正確。」
柯尼娜和柯瑞索交換了一個眼神。奈吉爾仍然驕傲地坐在馬鞍上,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你的靠燕讓你心煩了?」沙里發問。
「靠燕,」奈吉爾非常平靜,「它並不教我心煩,只不過在死之前我必須英勇一回。」
「可問題就在這兒,」柯瑞索道,「這整件事的可悲之處就在這兒。你會英勇一次,然後你就死了。」
「我們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奈吉爾問。
大家都開始思考。
「我覺得自己不大知道該怎麼跟人解釋。」柯尼娜小聲說。
「這我拿手,」奈吉爾堅定地說,「我老是碰上需要解釋的事兒。」
曾經構成靈思風精神的那些微粒振作精神,重新組合到一起。它往上飄,穿過一層層黑黢黢的潛意識,猶如沉底三天的屍體浮上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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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開始探查自己最近的記憶,這一舉動的實質跟人類撓自己新結的痂基本類似。
他能回憶起一根法杖,還有十分劇烈的疼痛,就仿佛有人往他的每個細胞之間都嵌進了一個鑿子,又一錘一錘使勁敲。
他記得法杖在逃,他被它拖著。最後那可怕的一瞬間,死神出現,伸出手,越過他,法杖扭曲著,仿佛突然活了過來,只聽死神說:紅袍伊普斯洛,現在我逮住你了。
再然後就是現在。
單憑感覺,靈思風判斷自己正躺在沙地上。真冷。
雖然一睜眼沒準兒就會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但他還是冒險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的左臂,以及他的左手,這實在有些出人意料——他的手仍然是過去那隻髒兮兮的手,原本他以為自己會看見一截殘肢。
眼下似乎是夜裡。這片沙灘,或者這片天曉得的什麼東西,一直延伸到遠處一排低矮的群山腳下。頭頂上是無數顆白色的星星,讓夜空顯得仿佛結了冰。
在比較近些的地方,銀色的沙地中能看見一條不規則的線。靈思風略微抬起頭,發現那是金屬熔化之後滴下來的無數小點。它們是第八元素,自身便帶著魔力,碟形世界上的熔爐連加熱它都辦不到。
「哦,」他說,「這麼說我們贏了。」
他重新癱倒在地。
過了一陣,他的右手自己動起來,它拍拍他的頭頂,又拍拍他腦袋側面。接著,它開始在他身邊的沙子裡到處摸索,動作越來越急迫。
最後,它的焦慮似乎終於傳遞到了靈思風的其他部分。巫師掙扎著站起身,說了句:「哦,見鬼。」
到處都沒有帽子的影子。不過稍遠處可以看見一團白色的小東西,它紋絲不動地躺在沙里;再遠些還有——
一束日光。
它在空氣中嗡嗡地搖擺,構成一個三維的洞口,不知通向哪裡。時不時會有一片急促的雪花從裡頭吹出來。光線中似乎有些歪歪扭扭的畫面,大概是被古怪的彎曲度所扭曲的建築物或者地表。不過他沒法看得很清楚,因為它周圍到處是高大陰森的影子。
人心是個很不可思議的東西,它可以同時在好幾個層面上運轉。的確,靈思風浪費了許許多多智力去無病呻吟和找帽子,但他腦子裡面還是有一部分在觀察、評估、分析和比較。
現在這個部分偷偷爬到他的小腦旁邊,拍拍它的肩膀,把一張紙條塞到它手裡,然後轉身就跑。
紙條上的內容基本上就是:我希望我自己身體還好。現實的材質已經很脆弱了,受不了最後那次魔法的打擊。它已經被打開了一個洞。我在地堡空間裡,而我面前的東西就是……那東西。能認識另外的我,我很高興。
離靈思風最近的那東西至少二十英尺高。看它模樣活像是死了三個月的馬,有人把它挖起來,又介紹給它一系列全新的體驗,而這些體驗里至少有一樣包含了章魚。
它還沒注意到靈思風。它太忙了,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束光上。
靈思風爬回一動不動的科銀身邊,他輕輕戳了戳男孩。
「你還活著嗎?」他問,「如果你已經死了,那我寧願你不要回答。」
科銀翻過身,睜開一雙迷茫的眼睛盯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記得——」
「最好還是忘了。」靈思風道。
男孩的手在身旁的沙子裡摸了幾下。
「它已經不在了。」靈思風靜靜地說。科銀的手靜止下來。
靈思風幫科銀坐起身。科銀茫然地看看冰冷的銀色沙地,又看看天空和遠處的那些東西,最後視線回到靈思風身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
「這倒沒什麼。我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辦。」靈思風的聲音里充滿空洞的樂觀,「一輩子都不明所以。」他稍一遲疑,「我猜所謂人類就是這個意思,或者諸如此類的。」
「可我從來都知道該怎麼辦!」
靈思風張開嘴,本來想說我也瞧過點你辦的那些事兒,不過臨到頭他又改變了主意:「挺胸抬頭。往好的地方想。本來可能更糟呢。」
科銀再一次看看周圍。
「你指哪方面,到底?」他的聲音略略恢復了正常。
「嗯。」
「這是什麼地方?」
「有點像是另外一個維度。我想是魔法突破進來,我們也跟著來了。」
「那些又是什麼?」
他們看看那些東西。
「我想它們就是那東西。它們想從那個洞出去。」靈思風道,「這不大容易,能量等級什麼的。我記得我們曾經有堂課專門講這個,呃。」
科銀點點頭,然後伸出一隻蒼白消瘦的小手,摸上了靈思風的額頭。
「你不介意吧——?」
被他一碰,靈思風猛地打了個哆嗦。「介意什麼?」他問。
「介意我在你大腦里瞧瞧?」
「啊,啊,嘎。」
「這裡頭真夠亂的。難怪你什麼都找不著。」
「呃,嗯。」
「你該來個大掃除。」
「哦,嗯。」
「啊。」
靈思風感到對方退卻了。科銀皺起眉頭。
「我們不能讓它們通過。」他宣布,「它們擁有可怕的力量。它們正試圖用意念擴大洞口,而且它們有這個能力。它們想要衝入我們的世界,已經等了……」他皺起眉頭,「更古之久?」
「亘古。」靈思風說。
科銀抬起另一隻手,它剛才一直攥得緊緊的,原來手心裡是一粒灰色的小珍珠。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問。
「不知道。是什麼?」
「我——記不得了。但我們應該把它放回原位。」
「好啊。用你的大法,把它們炸成碎片咱們就能回家了。」
「不行,它們以魔法為食。魔法只會讓它們更強,我不能使用魔法。」
「你確定?」靈思風問。
「恐怕在這個問題上你的記憶說得很清楚。」
「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靈思風想了想,然後臉上露出堅毅果決的神情,他脫下了自己僅剩的一隻襪子。
「沒有半塊磚,」這話也不知是對誰講的,「只能拿沙子湊合。」
「你準備用一襪子的沙子向它們發起攻擊?」
「不。我準備從它們身邊逃走。襪子裡的沙是為它們跟上來的時候準備的。」
阿爾卡里的塔已經坍塌成一堆濃煙滾滾的石頭,居民們開始回到城裡。幾位真正的勇士把注意力轉向這堆廢墟,因為那裡沒準兒有倖存者可以救助,或者打劫,又或者先救出來再打劫。
於是,在瓦礫中間,沒準兒會聽到如下的對話:
「這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動!」
「那底下?看在易姆透的兩道鬍子份上,你聽錯了吧。這東西肯定有一噸重。」
「這邊,弟兄們!」
之後我們可以聽到好多搬東西的聲音,然後:
「是個箱子!」
「沒準兒是財寶,你覺得呢?」
「它長了腳,以納斯里的七輪月亮的名義!」
「是五輪——」
「它這是要去哪兒?它這是要去哪兒?」
「別管了,那不重要。咱們先來把話講講清楚,根據傳說,應該是五輪月亮——」
在克拉奇,人們對待神話的態度是很嚴肅的。他們不相信的是現實。
三個騎手穿過厚厚的雲層,他們全都察覺到了某種變化。這裡是斯托平原靠近中軸地的一側,空氣裡帶上了一絲銳利的氣息。
「你們都沒聞到嗎?」奈吉爾問,「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冬季的第一天早晨,當你躺在床上,你好像能嘗到空氣里的這種味道,而且——」
他們腳下的雲層分開,只見底下全是冰巨人的牧群,整個高原都被覆蓋了。
它們往每一個方向延伸,它們奔馳時的轟隆聲震天動地。
領頭的是公牛冰川,只管埋頭往前沖,濺起大片的泥土,咔嚓咔嚓的咆哮聲響徹天空。擠在它們身後的是大群母牛和它們的小牛犢子,它們繼續踐踏著已經露出基岩的大地。
世人自以為很了解冰川,這就好像看見一頭獅子在樹蔭底下打盹,你就自以為了解獅子。其實嘛,等到三百磅協調得叫人慾哭無淚的肌肉張開血盆大口,朝你猛衝過來時,你才會明白自己原來什麼也不知道。
「……而且……而且……當你走到窗前……」因為缺乏大腦輸入的數據,奈吉爾的嘴巴漸漸停止了運轉。
平原上塞滿了互相衝撞、迅速移動的冰塊,它們咆哮著前進,頭頂飄著一大片濕冷的蒸汽雲。領頭的冰川從他們下方通過,大地不住地顫抖。幾個旁觀者看得很明白,想單靠兩磅岩鹽和一把鏟子去阻止它們,此事絕無可能。
「去吧那就,」柯尼娜道,「去解釋。我覺得你最好喊大聲些。」
奈吉爾心不在焉地看著牧群。
「我覺得那邊好像有幾個人影。」柯瑞索熱心地說,「瞧,就在領頭的那些……那些啥上頭。」
奈吉爾透過雪花看過去,冰川背上確實有些生物在動。它們是人類,或者類人,或者至少跟人差不多,而且看起來塊頭也並不是很大。
不過這其實是因為冰川實在太大,而奈吉爾對比例關係又有些糊塗。三匹馬往領頭的冰川降下去——那是頭有許許多多裂縫的巨牛,早被冰磧劃得傷痕累累——奈吉爾這才發現,冰巨人之所以被稱作冰巨人,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他們是……呃……巨人。
另一個原因則在於他們是冰做的。
一個約摸房子大小的人影匍匐在公牛的背脊上,用一根帶尖刺的長杆鼓勵公牛多賣些力氣。他長得有些坑坑窪窪,事實上應該說他身上有許多大小相近的平面,在日光底下閃著藍色和綠色。他雪白的鬈髮上有一條很薄的銀帶子,他的黑眼睛又小又深,就像煤塊[33]。
領頭的冰川衝進了一片樹林,剎那間碎片到處飛舞,小鳥全都驚恐萬狀地騰空而起。奈吉爾引著自己的坐騎來到巨人身邊,讓馬兒踩著空氣與冰川並肩向前。在他們周圍,雪花和碎片傾盆而下。
奈吉爾清清喉嚨。
「呃,嗯,」他說,「打擾一下?」
在翻騰的泥土、冰雪和碎木片前方,一群馴鹿正驚慌失措地亂竄,它們的後蹄距離身後的混沌不過幾英尺遠。
奈吉爾再度出擊。
「嘿?」他喊道。
巨人朝他轉過頭來。
「里顯幹嗎?」他說,「奏開,熱傢伙。」[34]
「抱歉,不過這一切難道真的有必要嗎?」
巨人帶著凍到極點的訝異看著他。它緩緩轉過身,瞅了眼身後的牧群——牧群似乎一路延伸到中軸地——它的目光回到奈吉爾身上。
「沒綽,」它說,「偶顯是的。不然,偶們幹嗎要仄麼干?」
「只不過是外頭有好多好多人都希望你們別這麼幹,你瞧。」奈吉爾絕望地說。冰川前方出現了一塊高大的岩石,它晃了晃,然後就消失了。
奈吉爾又補充道:「還有小孩和毛茸茸的小動物。」
「它們都要為了經步的緣故受點苦。現寨時候到了,偶們要奪回肆界。」巨人的聲音隆隆作響,「滿肆界的冰。仄是不可槓拒的歷死和熱力學的滲利。」
「沒錯,但你們不必這麼幹。」奈吉爾說。
「偶們喜歡仄麼干。」冰巨人說,「眾神已經走了,扔掉你們那過時了的迷信的枷鎖吧。」
「在我看來,冰凍世界並不是一種進步。」奈吉爾說。
「我們喜歡。」
「沒錯,沒錯。」奈吉爾語調呆板,冥頑不靈。他就是這種人,總想把問題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並且堅信只要大家都抱著善意坐下來,像理智健全的人一樣把問題討論一遍,那就一定能找到解決的法子。「可現在這時機對嗎?世界有沒有為冰的勝利做好準備?」
「它間鬼的最好是尊備了。」巨人舉起自己的冰川杵朝奈吉爾揮過來。沒打中馬,倒是正中奈吉爾的胸口,把他從馬鞍上挑起來,甩上了冰川。奈吉爾一個翻轉,張開四肢,然後從冰川冰冷的肋部摔了下去。翻騰的碎片帶著他繼續往前行進了一段,不過他很快就落在迅速前進的冰牆之間,陷進了冰和泥構成的泥濘里。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無望地朝冰冷的霧氣里瞅瞅。另一塊冰川正朝他直衝過來。
同時衝過來的還有柯尼娜。她的馬從霧氣中一躍而下,她自己身子前傾,抓住奈吉爾的野蠻人皮挽具,一把將他拉上馬,讓他坐到了自己身前。
他們重新升上空中,奈吉爾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沒心沒肺的渾蛋。有幾秒鐘我還真以為能說動他呢。跟有些人簡直沒話好講。」
牧群馳向另一座小山,把山蹭掉了好些。斯托平原和平原上星羅棋布的城市躺在它身前,無助極了。
靈思風偷偷摸摸地走向離自己最近的那東西,他一手牽著科銀,另一隻手揮舞著襪子。
「不用魔法,對吧?」他說。
「對。」男孩回答道。
「無論發生什麼,你都絕對不能使用魔法?」
「沒錯,在這裡絕對不行。只要你不用魔法,它們在這兒就沒有多大力量。不過,一旦它們衝出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是挺可怕的。」靈思風點點頭。
「恐怖。」科銀說。
靈思風嘆口氣。他真希望自己的帽子還在,現在他只能忍受沒有帽子的日子。
「好吧,」他說,「等我一喊,你就朝光亮處跑。明白?千萬別回頭看什麼的。不管發生什麼都別回頭。」
「不管發生什麼?」科銀有些猶豫。
「不管發生什麼。」靈思風露出一個勇敢的微笑,「特別是不管你聽到什麼。」
他看見科銀的嘴巴因為恐懼變成了「O」形,不知為什麼這讓他高興了些。
「然後,」他繼續往下講,「等你回到另外一邊——」
「到時候我該怎麼做?」
靈思風遲疑片刻。「我不知道,」他說,「盡你所能,想用多少魔法就用多少魔法。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能阻止它們。還有……呃……」
「怎麼?」
靈思風抬頭望一眼那東西,對方仍然盯著光柱。
「如果它……你知道……如果有人能逃過這一劫,你知道,而且最後一切都沒事,那之類的,我希望你能那個……那個跟大家說說,我那個……那個留下來了。也許他們會……會把它寫下來什麼的。我是說,我可不是想要人給我塑個像什麼的。」他大義凜然地補充道。
過了一會兒,他又加上一句:「我想你該擤擤鼻涕。」
科銀拿袍子邊擤過鼻涕,然後一臉肅穆地同靈思風握了握手。
「如果你能……」科銀說,「我是說,你是第一個……認識你真的……你明白,我從來沒有真正……」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又添上句,「我就是想讓你知道。」
「我還想跟你說件什麼事來著。」靈思風鬆開對方的手。他滿臉茫然地想了一會兒,「哦,對了。你要記住自己到底是誰,這至關重要,非常要緊。你不能總想靠別人或者別的東西幫你記著,你瞧,他們老是弄錯。」
「我會努力記住的。」科銀說。
「非常要緊。」靈思風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現在,我想你最好趕緊跑起來。」
他偷偷靠近了那東西。眼前的這東西長著小雞的腿,不過謝天謝地,它的翅膀收在背上,把身體的其餘部分遮了個七七八八。
現在,他暗想,就是來點遺言的時候了。他現在說的話很可能非常重要。沒準兒它們會被大家銘記,傳給後世子孫,說不定甚至能被深深地刻進大理石里呢。
也就是說字形最好不要太複雜。
「我真希望自己不在這兒。」他低聲道。
他舉起襪子,轉了一兩圈,然後砸上了那東西的膝蓋——至少他希望那是對方的膝蓋。
它發出尖厲的嗡嗡聲,翅膀噼噼啪啪地展開,轉身就朝靈思風所在的方向沖。靈思風的沙襪子往上一甩,把它砸個正著。它長著禿鷲的腦袋。
那東西踉踉蹌蹌地往後退,靈思風則絕望地四下打量,卻發現科銀仍然站在原地沒動彈。科銀驚恐萬分地看到對方開始往自己這邊走來,雙手本能地抬起,準備釋放魔法。在這裡,這意味著他要讓他倆一起完蛋。
「快跑,你這傻瓜!」靈思風尖叫起來。那東西正從剛剛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準備反擊。不知怎麼的,靈思風竟脫口說出:「你知道對壞孩子會有什麼處罰!」
科銀白了臉,轉身朝光線跑去。他仿佛是行進在糖漿里,每一步都在熵的斜坡上掙扎。世界仿佛里外翻轉的扭曲圖像,它就懸在前方,幾英尺,現在是幾英寸,它猶豫不決似的搖擺著……
一隻觸手纏上他的腿,害他向前撲倒。
跌倒時他使勁把雙手往前伸,有一隻手摸到了雪。它立刻被什麼東西抓住了;那觸感就仿佛溫暖、柔軟的皮手套,而在柔和的觸感底下還有回火鋼一樣的堅定。它用力把他往前扯,連纏住他的那東西也被一併拉了過去。
顆粒狀的黑暗與光線在他周圍閃爍,突然之間,他滑上了結滿冰的鵝卵石地面。
圖書管理員放開科銀。他一手拿著截沉甸甸的木樑,在黑暗的映襯下長身直立,肩膀、右臂和胳膊肘盡情舒展,仿佛一首歌頌槓桿應用的讚美詩。木樑下落時又准又狠,充滿了初生的智力那種不可阻擋的氣勢。伴隨著一聲「吧唧」和一聲憤怒的尖叫,科銀腿上那滾燙的壓力消失了。
柱狀的黑暗閃爍起來,裡面傳出尖銳的叫喚和砰砰的聲響,所有的聲音都因為距離而顯得有些扭曲。
科銀掙扎著站起身,轉頭就想沖回黑暗中,但圖書管理員伸出一隻胳膊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們總不能就這麼把他丟下!」
猩猩聳聳肩。
黑暗中又是一聲「噼啪」,之後幾乎一片死寂。
但只是幾乎。人和猩猩都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麼,很像是漸漸消失在遠方的腳步聲,非常非常遙遠,卻又十分清晰。
他們身邊竟也出現了那聲音的回聲。猩猩四下一看,趕忙把科銀推開。一個矮矮胖胖的破爛玩意兒邁著上百條小短腿衝過飽受創傷的院子,縱身躍進正在消失的黑暗中,沒有絲毫遲疑。黑暗最後一次閃爍,然後便徹底沒了蹤影。
在曾經被它占據的位置,雪花突然急促地飄舞。
科銀掙脫圖書管理員的手,跑到先前的圈子裡,地面已經開始變白。他腳下踢起一片細沙。
「他沒出來!」他說。
「對——頭。」圖書管理員一臉超然。
「我以為他會出來的。你知道,趕在最後一刻。」
「對——頭?」
科銀使勁瞪著鵝卵石,仿佛只要集中精神就能改變他所看到的東西,「他死了嗎?」
「對——頭。」圖書管理員想表達的意思是,靈思風所在的區域、時間和空間之類的都不大可靠,因此跑去推測他在這一刻的存在狀態並沒有什麼用處,我們連他是不是身處某一個時刻都還不知道呢。還有,說起來,他甚至可能明天就會出現,當然也可能出現在昨天。最後我們應該相信,假如存在著哪怕一丁點兒活下來的可能性,那麼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靈思風是絕對能成功的。
「哦。」科銀說。
他看到圖書管理員拖著腳開始往藝術塔走,立刻被一種絕望的孤獨感淹沒了。
「我說!」他大聲喊道。
「對——頭?」
「現在我該怎麼辦?」
「對——頭?」
科銀含含糊糊地朝周圍的一片荒寂揮揮手。
「你知道,也許我能做點什麼,為這一切?」他的聲音幾近恐慌,「你覺得這主意還行嗎?我是說,我可以幫助大家。我敢說你肯定想變回人類,對吧?」
圖書管理員那永恆的微笑略略往上抬,剛好露出滿嘴的牙齒。
「好吧,也許還是算了。」科銀趕緊說,「可總有些什麼是我能幹的,對吧?」
圖書管理員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他的目光落到男孩手上。科銀一驚,內疚地鬆開了手指。
猩猩趕在銀色小球落地之前接住了它,動作乾淨利落。他把它湊到眼睛上瞅瞅,又嗅上一嗅,輕輕搖上一搖,最後聽了一會兒。
然後他掄起胳膊,用盡全身力氣把它丟了出去。
「你——」話沒說完,圖書管理員已經一把將他推倒在雪地里,隨後猩猩自己也往他身上撲倒。
小球在拋物線的頂端回身下落。很快,完美的曲線被地面打斷。接下來我們聽到仿佛豎琴琴弦繃斷的聲音、一陣沒法理解的嘀咕,此外還有一股熱風:碟形世界的神自由了。
他們很生氣。
「咱們完全無能為力,不是嗎?」柯瑞索道。
「沒錯。」柯尼娜說。
「冰會贏,對吧?」柯瑞索問。
「對。」柯尼娜說。
「不對。」奈吉爾回答道。
憤怒讓他渾身發抖,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寒冷。他的臉色就像隆隆而過的冰川一樣蒼白。
柯尼娜嘆口氣:「我說,你以為我們還能——」
「送我去他們需要幾分鐘才能走到的地方。」奈吉爾說。
「我真的看不出這能有什麼用。」
「我不是在徵詢你的意見。」奈吉爾靜靜地說,「只管照我說的做。帶我去他們前邊一點點,好給我點時間把事情想想清楚。」
「把什麼想清楚?」
奈吉爾沒吭聲。
「我問你,」柯尼娜道,「把什麼——」
「閉嘴!」
「我看不出為什麼——」
「聽著,」此刻奈吉爾的耐心已經無限接近了操起斧頭實施謀殺,「冰會覆蓋整個世界,對吧?人人都要死了,嗯?只除了咱們,咱們還能苟延殘喘一小會兒,我猜,直到這些馬想要它們的……它們的……它們的燕麥或者廁所什麼的。這點時間對咱們反正沒什麼用,沒準兒夠柯瑞索寫首十四行詩之類的,說說突然之間天氣變得有多冷。而且整個人類的歷史馬上就要給抹得一乾二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希望能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絕不準備讓誰跟我爭來爭去,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他停下來喘口氣,渾身像豎琴的琴弦一樣不住顫抖。
柯尼娜在猶豫。她的嘴巴開開合合好幾次,仿佛是想爭辯,可臨到頭又改了主意。
他們往前走了一兩英里,終於在松樹林裡找到一小塊空地。牧群的動靜仍然清晰可聞,樹頂上可以看到團團蒸汽,大地也像鼓面一樣蹦蹦跳跳。
奈吉爾漫步到空地中央,練習似的揮了幾下劍。他的同伴們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柯瑞索低聲對柯尼娜說,「我就先走一步了。在這樣的時刻清醒總會失去它的吸引力,我敢肯定,要是能透過一杯酒看過去,世界末日一定會美好許多,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哦,桃紅色臉蛋的鮮花啊,你相信天堂嗎?」
「不怎麼信,不信。」
「哦,」柯瑞索道,「好吧,那麼我倆大概是不會再會了。」他嘆口氣,「多麼浪費啊。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個靠燕。呃,當然,假如靠了某種難以想像的巧合——」
「拜拜。」柯尼娜說。
柯瑞索可憐巴巴地點點頭,掉轉馬頭從樹頂上消失了。
空地周圍,樹枝上的積雪被震得紛紛落下。冰川不斷接近,空氣中充滿了隆隆聲。
柯尼娜拍拍奈吉爾的肩膀,男孩驚得一跳,連劍也掉了。
「你在這兒幹嗎?」他一面厲聲質問,一面絕望地在雪裡摸索。
「聽著,我沒想多管閒事什麼的。」柯尼娜溫柔極了,「不過你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她能看到積雪和泥土好似被推土機推著,穿過森林朝他們壓過來。領頭的冰川發出震耳欲聾的噪聲,很快那聲音里又加進了樹幹斷裂的節奏。而在林木線之上極高的地方,人一眼看去或許會誤以為那是天空,但事實上卻是冰巨人駕著他們的冰川在無情地推進。
「我沒什麼打算,」奈吉爾道,「一點也沒有。我們必須抵抗,就只是這樣而已。我們過來為的就是這個。」
「但這也並不會有什麼意義。」柯尼娜道。
「對我有。如果我們反正都要死,那我寧願這樣死。英勇地戰死。」
「這樣死就很英勇?」柯尼娜問。
「我覺得是。」奈吉爾道,「而且說到死,真正重要的意見只有一個。」
「哦。」
兩隻驚慌失措的小鹿闖進空地,很快又逃得無影無蹤,對眼前的人類壓根兒視而不見。
「你沒必要留下,」奈吉爾說,「我得接受這個靠燕,你知道。」
柯尼娜看著自己的手背。
「我覺得我應該留下。」說完她又補充道,「你知道,我覺得也許……你知道,假如我們能更了解對方一點——」
「兔巴忒先生與兔巴忒夫人,你想的是這個嗎?」奈吉爾脫口而出。
柯尼娜瞪大了眼睛:「那個——」
「你想當哪一個?」他問。
領頭的冰川緊隨著強烈的衝擊波衝進了空地,頂端淹沒在它自己創造的雲霧裡。
就在這一刻,一股熱風從世界邊緣吹來,讓冰川對面的樹木低低地彎下了腰。風裡有人在說話——或許更像是暴躁任性的口角——它像躍入水中的熱鐵般扎進了雲霧裡。
柯尼娜和奈吉爾趕緊撲倒在地,在他們身下,冰雪變成了溫暖的泥濘。他們頭頂仿佛有雷暴降臨,裡邊充滿了叫喊,還有一種聲音,起先他們以為是尖叫,可是後來聽聽,似乎更像是憤怒的爭執。那聲音持續了很久,最後漸漸消失在中軸地方向。
暖暖的積水淹下來,打濕了奈吉爾的馬甲。他小心翼翼地爬起身,然後戳戳柯尼娜。
兩人踩著雪水和泥濘,爬過木頭與岩石碎片的阻隔,好不容易來到坡頂,放眼往下看去。
冰川正在退卻,它們頭頂的雲層里電閃雷鳴,它們身後的地面上湖泊和水塘星星點點。
「這是咱們幹的?」柯尼娜問。
「要能這樣想可真讓人愉快,不是嗎?」奈吉爾道。
「沒錯,不過這到底是不是——」
「多半不是。誰知道呢?咱們還是先找匹馬再說吧。」他說。
「牟日,」戰爭大著舌頭說,「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麼事兒,我覺得一定是。」
他們已經踉踉蹌蹌地出了酒館,此刻正坐在長凳上沐浴午後的陽光。就連戰爭也聽大家勸,把盔甲脫了幾樣。
「不曉得,」饑荒說,「覺得好像不是。」
瘟疫閉上渾濁的雙眼,身子往後靠在溫暖的石頭上。
「我認為,」他說,「那事兒跟世界終結有點什麼關係。」
戰爭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撓著下巴。他打了個嗝兒。
「什麼,整個世界?」他問。
「好像是。」
戰爭深入地思考片刻。「看來咱們倒是省了不少事兒。」他說。
雙城的居民們開始回到安卡-摩波,這裡不再是一城空蕩蕩的大理石,它變回了自己的老樣子,也就是說四處蔓延,毫無章法,顏色五花八門,活像一攤穢物,正好吐在歷史的通宵外賣店門外。
幽冥大學也得以重建,或者說它重建了自己,再或者說不知怎麼的,它變得從來沒被摧毀過。每一枝常春藤、每一根腐爛的窗框都回到了原位。大法師原本提出要把一切變得嶄新,讓每根木頭都閃閃發亮,讓每塊石頭都纖塵不染,但圖書管理員的態度非常堅決。他要一切照舊。
巫師們同黎明一起溜回校園,或是獨自一人,或是三三兩兩。他們鑽進自己過去的房間,努力迴避彼此的目光,同時暗暗回憶那不久之前的過去,因為它已經變得那麼不真實,仿佛一場夢。
柯尼娜和奈吉爾是早飯時候到的,他們好心為戰爭的坐騎找了個馬廄[35]住下。柯尼娜堅持要去大學找靈思風,於是機緣巧合,成了第一個看見那些書的人。
它們從藝術塔飛出來,繞著大學的建築飛了幾圈,然後對準剛剛重生的圖書館大門猛衝過去。一兩本比較輕佻的大魔法書還攆了會兒麻雀,或者學老鷹的模樣在庭院上方盤旋。
圖書管理員倚在門框上望著自己的寶寶,表情很和善。他朝柯尼娜聳了聳眉毛,這在他已經是最接近打招呼的動作了。
「靈思風在嗎?」柯尼娜問。
「對——頭。」
「抱歉,什麼意思?」
猩猩沒吱聲,乾脆一手拉起一個,領他們沿著鵝卵石路面往塔底走去。那幅畫面活像一個口袋走在兩根杆子中間。
塔里點了幾根蠟燭,科銀坐在一張凳子上。圖書管理員鞠了個躬,把二人交給他,然後便退下了,仿佛他是某個古老世家的老僕人一樣。
科銀沖他們點點頭。「別人如果沒聽明白他的話,他一眼就能看出來。」他說,「真了不起,不是嗎?」
「你是誰?」柯尼娜問。
「科銀。」科銀回答道。
「你是這兒的學生?」
「我的確學到了很多,我想。」
奈吉爾繞著牆晃悠,時不時伸手戳戳石壁。牆沒倒,這其中肯定有什麼特別充分的理由,只不過俗人的工程學肯定是沒法理解的。
「你們在找靈思風?」科銀問。
柯尼娜皺起眉頭:「你怎麼猜到的?」
「他告訴過我,說有些人會來找他。」
柯尼娜放鬆下來。「抱歉,」她說,「我們今天神經稍微有些緊張。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魔法什麼的。他還好吧?我是說,事情經過是怎麼樣的?他跟大法師打了嗎?」
「哦,是的。而且他贏了,非常……有趣。我全看見了。可之後他有事只好先走。」科銀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背書。
「怎麼,就這樣?」奈吉爾道。
「對。」
「我不信。」柯尼娜屈膝彎腰準備戰鬥,指關節也開始發白。
「是真的。」科銀說,「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必須是。」
「我要——」柯尼娜正說著,科銀突然站起來,伸出一隻手說:「停。」
她僵住了。奈吉爾皺眉的表情也凝固在臉上。
「你們馬上就要離開,」科銀的聲音很平和,叫人愉快,「而且你們不會再提任何問題。你們會覺得完全滿意,你們已經有了所有的答案,從今往後你們都會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你們會忘記聽到過這些話。你們現在就走。」
柯尼娜和奈吉爾緩緩轉過身,結伴往門口走,動作愣愣的,活像兩個木偶。圖書管理員為他們打開門,送他倆出去後又在二人身後把門關好。
接著他把目光轉向科銀,男孩已經軟綿綿地坐回凳子上。
「好吧,好吧,」男孩說,「可這只是一點點魔法而已。我也沒辦法。你自己說的,必須讓大家忘記。」
「對——頭?」
「我毫無辦法!改變實在來得太容易了!」他雙手抱住腦袋,「我必須要想個法子!我不能留下,被我碰到的東西都會出問題,這就好比想在雞蛋堆上睡覺!這個世界太脆弱了!拜託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圖書管理員以屁股為軸心轉了幾圈,毫無疑問,這說明他正在沉思。
接下來他究竟說了些什麼歷史上並無記載,但科銀微笑了。他點點頭,又同圖書管理員握了握手,然後他張開雙手,從上到下畫了個圈,抬腳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那裡有一個湖,遠處還有幾座山,樹底下幾個農夫疑慮重重地望著他。對於所有的大法師來說,這都是終究必須學會的魔法。
大法師永遠不會變成世界的一部分。他們不過把世界穿戴一小會兒罷了。
科銀走在草地上,走到半路他回過頭,朝圖書管理員揮了揮手。猩猩點點頭作為鼓勵。
氣泡向內收縮,最後一個大法師從世界消失,進入了他自己的天地。
下面我們要提到的事情跟這個故事沒什麼關係,但卻有些趣味:在約摸五百英里之外有一小群鳥——當然也許更像是獸——總之它們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樹叢中。它們的腦袋像火烈鳥,身子像火雞,腿好似相撲選手;它們走路時動作突兀,搖搖晃晃,就好像它們的腦袋和腳是用橡皮筋拴在一起似的。哪怕在碟形世界的動物中間這也是個非常獨特的物種——它們的主要防禦手段是讓獵食者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於是自己就可以趁人家還沒恢復過來的時候逃之夭夭。靈思風或許能從它們身上得到一點模模糊糊的滿足感:它們的名字就叫靠燕。
破鼓酒館的生意不大好。拴在門柱上的巨怪坐在陰涼之中,若有所思地拿著根牙籤,想把卡在牙縫裡的人剔出來。
柯瑞索自顧自地輕聲唱著歌。他剛剛發現了啤酒這東西,而且還不必付錢,因為他意識到恭維在這地方竟是硬通貨(也不知為什麼,安卡的情郎們竟絕少使用它),而且恭維話對店主的女兒產生了驚人的效果。她是個好脾氣的大個子姑娘,膚色和——說得不客氣一點——體形都跟沒進烤箱之前的麵包差不多。她簡直被柯瑞索迷住了,過去還從沒人把她的胸脯形容成鑲滿寶石的西瓜呢。
「絕對沒錯,」沙里發一臉祥和地滑到凳子底下,「完全沒有任何疑問。」不但有那種黃色的大西瓜,也有長了疣子一樣血管的小綠瓜嘛,他很正直地想著。
「還有我的頭髮是怎麼樣的來著?」她把他拉回來,斟上酒,鼓勵他繼續。
「哦。」沙里發皺起眉頭,「放牧在那什麼山一側的一群山羊,半點不錯。至於你的耳朵,」他飛快地說下去,「那被海水親吻的沙灘的粉色貝殼也比不上它們——」
「具體是怎麼像一群山羊的?」她追問道。
沙里發有些猶豫。他一直覺得那是自己最棒的詩句之一。現在它將第一次與安卡-摩波著名的一根筋正面交鋒。奇怪的是,他竟不由有些欽佩對方。
「我是問,是大小、形狀還是氣味像?」她繼續深入。
「我認為,」沙里發道,「或許我心裡所想的句子是完全不像一群山羊。」
「啊?」女孩伸手拿過酒壺。
「而且我認為我或許還想再來一杯,」他含含糊糊地說,「然後……然後……」他斜著眼睛瞟瞟那姑娘,然後義無反顧地問了:「你講故事的本領怎麼樣?」
「啥?」
他突然覺得嘴唇發乾,於是伸出舌頭舔了舔。「我是問,你是不是知道很多故事?」他啞著嗓子問道。
「哦,沒錯。多得很。」
「多得很?」柯瑞索低聲道。他的妃子大多只會講那麼一兩個,而且全都老掉了牙。
「好幾百個。怎麼,你想聽個故事?」
「什麼,現在?」
「如果你想聽的話。現在生意也不忙。」
也許我確實死了,柯瑞索暗想,也許這就是天堂。他抓住她的雙手。「你知道,」他說,「我好久好久沒有遇到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了,但我絕不想強迫你干你不願意幹的事兒。」
她拍拍他的胳膊。這老頭多麼紳士啊,她暗想。瞧瞧我們這兒有些人。
「有個故事過去奶奶常講給我聽,我能倒背如流。」她說。
柯瑞索抿口啤酒,溫情脈脈地望著牆壁。好幾百個故事,他想,而且有些她還能倒背如流。
她清清喉嚨開始講,悅耳的嗓音讓柯瑞索的脈搏都融化了:「從前有個人,他生了八個兒子……」
王公坐在窗前寫著什麼。對於過去的一兩個星期,他腦子裡簡直是一團糨糊,這種感覺可不怎麼討他喜歡。
僕人點上了一盞燈,為他驅趕黃昏,幾隻早起的飛蛾正繞著它打轉。王公專心致志地望著它們。不知為什麼,玻璃讓他有些不安。不過當他直愣愣地盯著那些昆蟲的時候,玻璃絕對不是最叫他煩心的部分。
最叫他煩心的部分在於,他必須拼命抑制一種可怕的衝動,否則難保自己不會伸出舌頭去夠那些蛾子。
旺福司仰躺在主人腳背上,在夢中汪汪叫著。
城裡的居民紛紛點亮了自家的油燈,但最後幾縷陽光其實還沒有完全消失。落日的餘暉照耀著石像鬼,它們正互相攙扶著爬回高高的房頂。
圖書館的門開著,管理員站在門邊望著石像鬼。他給自己撓了個含義雋永的痒痒,然後轉過身,把黑夜關在了門外。
圖書館裡很暖和。圖書館裡從來都很暖和,因為零零碎碎的魔法不僅能照明,同時也在溫柔地烹調空氣。
圖書管理員讚許似的看著自己的寶貝書,他在安眠的書架間最後巡視一次,接著把毯子拽到自己的書桌底下,吃過最後一根晚安香蕉便睡了。
漸漸地,寂靜重新統治了整座圖書館。它拂動了一頂帽子的遺骸。這頂帽子飽受摧殘,磨損得厲害,邊緣還被燒焦了,但大家卻鄭重其事地把它擱在一個壁龕里。無論一個巫師走了多遠,他總會回來取自己的帽子。
寂靜將大學填滿,就好像空氣填滿洞穴。黑夜鋪陳在碟形世界上,猶如李子果醬,當然也可能是黑莓蜜餞。
但早晨會來的。永遠都會有另一個早晨來臨。
[1] 碟形世界裡,八是具有魔力的數字,與之相關的事物自然也就不同凡響。——譯者注(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作者原注)
[2] 伏麥因是種黑白兩色的小東西,旅鼠的親戚,生活在中軸地附近。它的皮毛相當稀罕,大家都拿它當寶貝,尤其是伏麥因自己,為了留住它,這自私自利的小渾蛋無所不用其極。
[3] 類似於萊茵石,只不過來自另一條河。遇上亮閃閃的東西,巫師的品位和自制力堪比精神錯亂的喜鵲。
[4] 之前我們已經提到過,幽冥大學的圖書館可不是平常那種刻板無趣的地方,你可別以為懂了杜威圖書分類法就能在這兒混飯吃。不久前,一次魔法事故把圖書管理員變成了猩猩,自那時起他一直對任何想把他變回原形的企圖予以堅決抵制。胳膊長了他覺得挺方便,他還能用腳趾抓東西,更擁有在公共場所撓痒痒的權利。但這些還不是他最喜歡的部分,他最喜歡的是,如今關於生命的所有大問號突然都自動轉化成一種若有若無的好奇:下一根香蕉會從哪裡來?這並不是說他對人類生存境遇的絕望與高貴毫無察覺,只不過在他看來你大可以見鬼去。
[5] 希臘神話里的怪獸,長著女人的臉和上身,鳥的翅膀加爪子。——譯者注
[6] 「大法師來了!逃命要緊!」——編者注
[7] 石像鬼出逃時留下的道道溝壑害得大學的園丁長一口咬爛了他的耙子,並且直接導致了那句名言的產生:「你怎麼把草坪整成這樣的?你刈啊碾啊弄了五百年,然後一群渾蛋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從上頭走過去了。」
[8] 大多數古老的圖書館,把書鎖在書架上是為了防止它們被人損壞。當然在幽冥大學的圖書館,事情或多或少是反過來的。
[9] 至少對於任何希望起床時自己還保持著睡覺時形態或原本物種的人來說是這樣。
[10] 這是因為哥里駝勒為了保險起見把寶石吞進了肚子裡。
[11] 在安卡-摩波商人行會出版的《歡迎來到安卡-摩波,千種驚奇之城》里,對於老摩波那被稱為暗影的區域有這樣一段描述:「古老的小巷與秀美的街道構成民族風情十足的網絡,刺激與浪漫潛伏在每一個角落,古時街道上那種傳統的呼喊聲常常迴蕩在耳邊,幹著各自營生的原住民們歡笑的面孔時時出現在眼前。」換句話說,咱可已經警告過你了。
[12] 野蠻人克恩的事跡詳見《廢柴巫師2:失蹤的咒語》。——譯者注
[13] 碟形世界裡,相關的研究在早期就失敗了。那時巫師用諸如果蠅和香豌豆之類的實驗對象做了雜交實驗。不幸的是他們在基礎理論方面實在有些欠缺,因此最後只得到某種嗡嗡叫的綠色豆子。豆子的日子過得挺悽慘,而且很快就被一隻路過的蜘蛛給吃掉了。
[14] 一種緊緊附著在礁石上的貝類。——譯者注
[15] 這裡,絕大多數公民指的是每一個沒有被倒吊在蠍子坑上的人。
[16] 巫師對雙關語的品位基本與他們對亮閃閃的東西的品位相同。
[17] 一種刑具。
[18] 當然,安卡-摩波的居民宣稱河水其實從來都純淨無比。他們的理論是,任何經過了如此多腎臟過濾的水必定都是非常純淨的。
[19] 沒人敢問他在那兒幹了什麼。
[20] 或者說上,再或者斜上。幽冥大學圖書館的布局是地形學上的噩夢,這裡儲存了太多的魔法,僅僅是它們的存在就能把位面和重力扭曲成一盤義大利面,足以讓那個自稱圖形藝術家的埃舍爾躺下,或者也可能是躺側。
[21] 哈錫錫姆的名字來自他們享用的大量麻藥哈錫錫。在各種各樣恐怖的刺客中間,他們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們不但致命,同時每每看著自己手裡可怕的匕首,發現光線在上頭畫出富於趣味的圖形後,他們常常會咯咯笑起來,有時實在笑得過了頭,還會一頭栽倒。
[22] 薩格,原文為thugs, thugs原意為打手、暴徒、惡棍。——編者注
[23] 不幸的是,locust既代表蝗蟲也代表槐樹,所以沙里發大人追求詩意的旅程才會遭遇暫時的挫折。——譯者注
[24] Vizier,維齊爾,奧斯曼帝國中蘇丹的代表、代理人。大維齊爾自然權力更大。——譯者注
[25] 在真正的魔法世界裡,每樣東西都擁有一個對立面。比如反光線,它跟黑暗完全不是一碼事,因為黑暗不過是沒有光線,而反光線則是需要你穿過黑暗再從另一頭鑽出來才能看到的東西。同理,反迷亂的狀態並不是清醒。跟反迷亂比,清醒就好像在棉花里洗澡。反迷亂卻會剝去一切幻想,剝去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粉紅色霧氣,讓人頭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去思考。然後,等他們尖叫一陣之後,他們就會永遠牢記絕不能這樣喝咖啡,免得把自己搞得這麼反迷亂了。
[26] 此書出自野蠻人英雄克恩之筆,克恩說話牙齒漏風,且文化水平不高,經常吐詞不清,書寫也多錯別字。——編者注
[27] 想知道客邁拉到底什麼樣,我們可以參閱碟形世界中雀伏戈那著名的動物寓言集《非自然動物》:「它長著三條美人魚的腿,烏龜的頭髮,飛鳥的牙齒,以及蛇的翅膀。另外這怪獸的呼吸仿佛熔爐,體溫跟風暴里的橡膠氣球差不多。當然了,這些都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28] 當然,巫師之間經常用跟魔法沒關係的普通手段對搏,但這是完全允許的,而且被暗殺對於巫師來說根本就屬於自然死亡。
[29] 好吧。反正大致意思你們明白就行了。
[30] 那本書叫《滿是謎》,所有靠神神怪怪混飯吃的人都能從中得到無價的幫助。書里的清單列出了每一件並不存在、而且很大程度上也無足輕重的東西。其中有些書頁只有在午夜之後才讀得出來,還有一些要求具備十分古怪並且很難實現的光線條件。你可以在書里找到各種信息,包括地下的星座和尚未釀造的葡萄酒。這書還有一個特別版,用蜘蛛皮做封面,專為真正新潮的神秘主義者準備。此版本里甚至加入了一張《倫敦地下圖》,其中包含了公開的地圖上從來不敢標出來的三個地鐵站。
[31] 至少李·廷·韋德本人從來都堅定地支持這種觀點。
[32] 「追索」是在神、半神、妖魔以及其他超自然生物中間非常流行的小遊戲,因為只有他們才對「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以及「最終這究竟產生了什麼結果」之類的問題輕車熟路。
[33] 但他們與下雪天孩子們堆的偶像也只有這麼一點點相似之處。雪人其實是冰巨人留在人類意識深處的古老記憶。不用說,冰巨人實在不大可能在第二天一大早變成個髒兮兮的小雪堆,臉上還插著根胡蘿蔔。
[34] 冰巨人說話有口音。——編者注
[35] 此馬明智地決定不再上天。後來一直沒人來領它,於是它下半輩子都幫一個老婦人拉車度日。戰爭對此什麼反應哪裡都沒有記錄,不過基本上可以肯定的是,他又重新給自己找了匹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