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咒語5

2024-10-09 10:02:59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是瘟疫嗎?」靈思風攔住了一個推著一車小孩兒的男人。

  對方搖搖頭。「朋友,是那顆星星,」他說,「你沒瞧見?」

  「很難避得開,沒錯,我們都看見了。」

  「他們說它會在聖豬夜撞上我們,到時候海水沸騰,國家灰飛煙滅,國王們會被拉下寶座,城市要變成玻璃湖泊。」那人說,「我要進山去。」

  「有用嗎,那個?」靈思風有些懷疑。

  

  「不,但是那兒視野更好些。」

  靈思風回到其他人身邊。

  「大家都在擔心那顆星星,」他說,「城裡恐怕已經不剩什麼人了,他們都很害怕。」

  「我並不想增加大家的心理負擔,」貝檀說,「可你們注意到沒有,這個季節的天氣從沒這麼熱過。」

  「我昨晚就這麼說來著,」雙花道,「當時我還覺得挺暖和的。」

  「只怕還會更熱呢,」克恩說,「我們進城去吧。」

  街上空蕩蕩的,仿佛早已被人遺棄。克恩一路留意著商店的招牌,最後他勒住馬說:「就是它。你們去神廟找個祭司,我很快就到。」

  「珠寶商?」靈思風問。

  「一個驚喜。」

  「要再有條新裙子就更好了。」貝檀道。

  「我會為你偷上一條。」

  在靈思風看來,城裡的氣氛很是壓抑。而且還有些古怪。

  幾乎每扇門上都畫著老大一顆紅色星星。

  「真詭異,」貝檀說,「就好像他們想把星星引過來似的。」

  「或者讓它離自己遠點兒。」雙花道。

  「沒用的,它太大了。」靈思風發現兩人都把臉轉向了自己。

  「呃,這是顯而易見的,不是嗎?」巫師的語調中全無自信。

  「不。」

  「星星是空中的小亮點,」雙花說,「有一次一顆星星落在我家附近——白色的大傢伙,有房子那麼大,一直亮了好幾個星期。」

  「這顆星星不一樣,」一個聲音說,「巨龜阿圖因已經爬上了宇宙的沙灘,眼前就是空間的汪洋。」

  「你怎麼知道?」雙花問。

  「知道什麼?」靈思風一臉茫然。

  「你剛才說的那些,沙灘、汪洋什麼的。」

  「我什麼也沒說!」

  「你當然說了,你這個傻瓜!」貝檀高聲道,「我們看見你的嘴唇一開一合的,我們全都看見了!」

  靈思風閉上眼睛。他能感覺到咒語正慌慌張張地撤退,喃喃自語著躲進了他的意識深處。

  「好吧,好吧,」他說,「沒必要大喊大叫的。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唉,真希望你能說出來聽聽。」

  他們轉過一個街角。

  環海附近的每一座城市都會為神開闢出一塊專用地,而碟形世界神的數量從來都是絕對充足的,所以這種地方通常都擁擠不堪,從建築學的角度看也實在沒什麼吸引力。當然,資歷老的神個個都有寬大宏偉的神廟,但問題在於後來的神要求平等的待遇,誰也不肯住到聖所之外的地方,於是這裡很快就擠滿了單坡屋頂、附屬建築、閣樓、地下室、小公寓、神聖的小棚子和聖俗分時操作。這兒通常都點著三百種不同的薰香,噪聲基本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因為所有的祭司都在放開嗓門大聲呼喊、招呼自己那部分信徒快來祈禱。

  可街上現在卻是一片死寂,這種讓人特別不舒服的寂靜是因為有幾百個驚恐萬狀而又怒氣沖沖的人正紋絲不動地站著。

  人群盡頭有個人轉身瞪了眼剛來的人。他的額頭上畫著顆紅色的星星。

  「怎麼回——」靈思風發現自己的聲音響得過分,趕緊壓低了嗓門,「怎麼回事?」

  「你們是陌生人?」那人問。

  「事實上我們彼此很熟——」雙花閉上嘴。貝檀指了指前方的街道。

  每座神廟上都塗著一顆星星。連眾神之首空眼愛奧的神廟也沒能倖免,神廟外的石頭眼睛上給畫上了一顆特別大的星星。

  「呃,」靈思風說,「等愛奧看到這玩意兒,他肯定會大發雷霆。我想咱們最好還是別在附近晃悠,夥計們。」

  寬闊的街道中央搭起了一個簡陋的平台,一簾偌大的橫幅懸在平台前方。所有人都面朝著那個方向。

  「大家總說空眼愛奧能看見所有的一切,不論事情發生在什麼地方,」貝檀輕聲說,「為什麼他沒有——」

  「安靜!」他們身旁的男人喝道,「達哈尼要講話了!」

  一個身材高瘦、頭髮好像蒲公英的男人邁上平台。人群中沒有歡呼,只有一聲集體的嘆息。

  靈思風越來越心驚膽戰。只聽那人說道:「神在哪兒?他們不存在了。或許他們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究竟有誰真正見過他們?現在這顆星星被派來……」

  這個安靜、清晰的嗓音把諸如「洗滌」「清洗」「淨化」之類的詞化作一把把滾燙的利劍插入聽眾腦中。巫師在哪兒?魔法在哪兒?他們真的起過作用嗎?又或者一切都不過是個夢?

  靈思風開始真心實意地害怕起來,怕神們不巧聽到這番話,怕他們發起火來,把氣撒在隨便哪個剛好路過的倒霉蛋身上。

  可不知為什麼,就連神的憤怒似乎也比那個聲音來得好。它似乎在說星星要來了,只有一樣東西能轉移它那恐怖的火焰,那就是——就是——靈思風沒怎麼聽清,不過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由刀劍、旗幟和眼神空洞的戰士組成的畫面。這個聲音不相信神,在靈思風看來這倒沒什麼大不了,然而它同樣不相信人民。

  靈思風左邊站著個戴黑頭巾的高個子,這人捅了捅他。他一扭頭——正好對上一個笑眯眯的骷髏頭。

  像貓一樣,巫師也能看見死神。

  與說話的那個聲音相比,死神簡直算得上令人愉快。他靠在一堵牆上,鐮刀豎在身旁,對靈思風點了點頭。

  「幸災樂禍來了?」靈思風低聲問。死神聳聳肩。

  我來看未來。他說。

  「這就是未來?」

  是其中一種。

  「太可怕了。」

  我傾向於同意你的觀點。

  「我還以為你對這玩意兒會舉雙手贊成呢。」

  不是這種東西。戰士、老人或者孩子的死,這些我都能理解,我帶走痛苦和折磨,但我無法理解這種心靈的死亡。

  「你在跟誰說話?」雙花問。好幾個集會的人轉過身來看著靈思風,眼神里滿是猜疑。

  「沒人,」靈思風道,「能走了嗎?我頭疼。」

  這時,人群邊緣的一堆人開始指著他們竊竊私語。靈思風抓住兩個同伴,催著他們轉過街角。

  「快上馬,我們走,」他說,「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隻手落在他肩上。他轉過身,只見一個肌肉發達的大塊頭站在身後,圓溜溜的光頭上一雙霧蒙蒙的灰色眼睛直盯著自己的左耳。這傢伙的額頭上也畫著顆星星。

  「你看上去像個巫師。」他的語調暗示靈思風這種長相極不明智,還很可能帶來致命的麻煩。

  「誰,我?不,我只是個——小職員。對,一個小職員。沒錯。」

  靈思風哈哈乾笑幾聲。

  那人稍一遲疑,他的嘴唇無聲地嚅動著,好像在傾聽自己大腦里的聲音。其他幾個腦門上畫星星的傢伙也圍了上來。靈思風的左耳受到了大規模的關注。

  「我想你是個巫師。」那人說。

  「聽著,」靈思風道,「假如我真是巫師,我就能施法術,對吧?我會把你隨便變成什麼個東西,可我沒有,所以我不是。」

  「我們殺死了我們所有的巫師,」其中一個人說,「有的逃了,但我們殺了不少。他們使勁揮手,可什麼也沒出現。」

  靈思風愣愣地盯著他。

  「而且我們覺得你也是個巫師,」那人把靈思風抓得更緊了,「你帶著個長腳的箱子,而且你長得也像個巫師。」

  靈思風這才發現他們和行李箱已經離馬很遠了,大家身處一個不斷縮小的圈子當中,四周全是一臉死灰、神色肅穆的人。

  貝檀臉色蒼白。即使雙花也開始有些擔心的樣子了,雖然他識別危險的能力同靈思風飛上天的能力可謂難分伯仲。

  靈思風深吸一口氣。

  他舉起雙手,擺出許多年前自己學到的經典姿勢,然後怒聲喝道:「退後!否則魔法將充滿汝等!」

  「魔法早沒了,」那人說,「星星已經把它帶走了。所有的騙子巫師都念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結果什麼也沒發生,然後他們就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的手,事實上,只有少數幾個還知道要逃跑。」

  「我是認真的!」靈思風道。

  他會殺了我,靈思風想,全完了,我甚至連吹牛唬人也辦不到。不會魔法,不會吹牛,我只不過是個——

  那句咒語在他心裡躁動起來。他感到它像冰水般滴進了自己的腦袋,一陣冰冷的刺痛順著他的手臂往下延伸。

  手臂自己抬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的嘴一張一合,舌頭開始活動,一個又老又乾的聲音念出許多音節,這些音節像蒸汽形成的雲層般噴進了空氣中。他知道那聲音不屬於自己。

  第八色的火花從靈思風的指甲下冒出來,裹起那個驚恐萬狀的男人,使他完全陷入一層冰冷、分散的雲里,雲高高升起,在空中懸停了好一會兒,然後「砰」的一聲,雲和男人都消失了。

  就連一點兒油煙也沒有。

  靈思風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的手。

  雙花和貝檀一人抓住巫師的一隻胳膊,推著他從驚呆的人群里擠了出去,一路跑到一條開闊的街道上。逃亡途中曾有短暫的痛苦——兩人不巧選擇了兩條方向相反的道路,不過他們設法更正了這個錯誤,巫師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跑完了全程。

  「魔法,」他沉醉在力量中,激動地嘟囔個不停,「我施了魔法……」

  「沒錯。」雙花安撫道。

  「想看我用咒語嗎?」靈思風朝路邊的小狗伸出一隻手指,嘴裡念道:「嗚嗚嗚嗚!」小狗回敬他一個受傷的眼神。

  「還是施法讓你的腳動作快點兒好了。」貝檀冷冷地說。

  「當然!」靈思風含含糊糊地喊道,「腳啊!快些跑!嘿,看,它們正使勁跑呢!」

  「它們比你要機靈多了,」貝檀道,「現在往哪邊走?」

  雙花瞅瞅四周迷宮般的街巷,從不遠處傳來了喧囂的呼喊聲。

  靈思風掙脫兩人的控制,踉踉蹌蹌地走向了最近的一條巷子。

  「我能行!」他扯著嗓子高喊道,「你們全都給我當心點兒——」

  「驚嚇過度了。」雙花說。

  「為什麼?」

  「他過去一句咒語也沒使過。」

  「可他是個巫師啊!」

  「這事兒挺複雜,」雙花追上了靈思風,「反正我也不敢肯定剛才那個真的是他。聽上去實在不像。這邊來,老夥計。」

  靈思風雙眼狂亂而空洞。

  「我要把你變成一株薔薇。」他說。

  「沒錯,沒錯,好極了。現在過來。」雙花一面安撫地應和,一面輕輕拉住巫師的胳膊。

  從好幾條小巷中同時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突然之間,他們發現一打拜星星的人正朝自己圍攏過來。

  貝檀抓住靈思風耷拉在身側的右手,惡狠狠地把它舉了起來。

  「別再靠近!」她尖叫道。

  「沒錯!」雙花高喊,「我們有個巫師,別以為我們不敢用他!」

  「我可不是嚇唬你們!」貝檀拉動靈思風的胳膊,把他像個絞盤似的轉了一圈。

  「沒錯!我們裝備了重武器!什麼?」

  貝檀在靈思風身後低聲說:「我是問你箱子在哪兒?」

  雙花四下一看,箱子不見了。

  不過靈思風倒是製造出了貝檀想要的效果。他的手軟綿綿地轉個圈,周圍的人都把它當成旋轉鐮刀一般,紛紛試圖躲到同伴身後。

  「那它哪兒去了?」

  「我怎麼知道?」

  「它是你的箱子!」

  「我通常都不知道自己的箱子在哪兒,成為觀光客的意義就在於此,」雙花道,「反正它經常自己跑去溜達。我想咱們最好還是別打聽原因的好。」

  暴徒們漸漸意識到什麼也沒發生——靈思風連髒話也吐不出來,更別說咒語了。他們密切注意著他的手,重新開始前進。

  雙花和貝檀一步步地後退。雙花看了看周圍。

  「貝檀?」

  「什麼?」貝檀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緩緩逼近的人群。

  「這是條死胡同。」

  「你確定?」

  「我想我還算知道磚頭壘出來的牆是什麼樣。」雙花有些不滿。

  「那咱們就算完了。」貝檀道。

  「你覺得如果我跟他們解釋解釋會不會……」

  「不。」

  「哦。」

  「恐怕他們不是那種會聽人解釋的人。」貝檀加上一句。

  雙花望著他們。我們已經看到,雙花對個人安危的敏感度通常等於零。儘管整個人類的經驗都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他還是相信只要大家肯好好談談,互相交換孫子的照片,也許再一起看場表演什麼的,就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因為人類基本上都是好的,只不過偶爾會有些心情不佳的時候。對他而言,此時此地發生的一切就跟在玻璃廠里看到只大猩猩的感覺如出一轍。

  他身後有一丁點兒響動——或者說成空氣質地的改變也許更準確些。

  他眼前的張張面孔全都變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集體向後轉,爭先恐後地消失在了小巷的另一頭。

  「呃?」貝檀依舊支撐著已經不省人事的靈思風。

  雙花回頭一看,寬敞的玻璃櫥窗里擺滿了造型奇特的陶器,珠子穿成的門帘上有一個醒目的大招牌,上頭的字不住翻騰,最後定格為:

  斯吉列、王、依爾克力!依忒、巴勾糟、克微姆蘭和帕特爾

  地址:多個

  承辦商

  珠寶匠緩緩地翻動著鐵砧上的金子,夾起最後一塊被切割成古怪樣式的鑽石,輕巧地嵌進金子裡。

  「你說這是巨怪的牙齒?」他一面咕噥一面陶醉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沒錯,」克恩正撫弄著一盤金戒指,「照咱們說好的辦,剩下的都歸你了。」

  「您真慷慨。」珠寶匠喃喃地說。這個矮人知道自己做了筆好買賣,可接著他又嘆起氣來。

  「最近沒什麼生意?」透過商店的小窗戶,克恩發現一群眼神空洞的人正在街對面聚集。

  「沒錯,是很艱難。」

  「那些頭上畫著星星的傢伙是幹什麼的?」克恩問。

  矮人連頭也沒抬。

  「瘋子,」他說,「據他們說,星星來了,所以我不該工作。我告訴他們星星從沒傷害過我,真希望對人也能有同樣的評價。」

  克恩點點頭。有六個人脫離了隊伍,朝商店走來。他們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臉上顯露出毫不動搖的使命感和決心。

  「真怪。」克恩說。

  「你瞧,我是個矮人,」珠寶匠道,「據說這是擁有魔法的種族之一。那些拜星星的傢伙說,只要我們拋棄魔法,星星就不會毀滅碟形世界。他們大概會揍我一頓。就這麼回事。」

  他用鑷子夾起剛剛完成的作品。

  「這是我製作的最古怪的東西,」他說,「可看得出來,絕對很實用。你說它叫什麼來著?」

  「大口嚼嚼。」克恩道。一個馬蹄形的小東西臥在他皺巴巴的手掌里,克恩看了看,張開嘴,然後發出好一串哼哼唧唧的聲音。

  店門砰地開了。剛才的六個人大步走進店裡,在牆邊站好了位置。他們冒著汗,有些猶疑,但為首的一個輕蔑地推開克恩,然後抓住矮人的襯衣把他提了起來。

  「我們昨天就警告過你,小矮子,」他說,「沒人在乎你是橫著出去還是豎著出去。所以現在咱們可真要——」

  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對方滿不耐煩地回過頭來衝剋恩咆哮道:「你要幹嗎,老爺子?」

  克恩沒作聲,他等著對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後,他笑了。這是個緩慢而懶散的笑容,一共展示出大約三百克拉的珠寶,頓時令這間小屋光彩熠熠。

  「我會數到三,」他友好地說,「一、二……」老頭兒瘦骨嶙峋的膝蓋往上一抬,隨著肉乎乎的一聲悶響,埋進了那人的腹股溝里。接著他半轉過身去,全力把胳膊肘送進對手的腎臟,讓他墜入了克恩為他量身打造的疼痛之中。

  然後,克恩對地上那團痛苦的圓球喊出了「三」。要知道,克恩的確曾經聽說過「公平競賽」這個詞兒,不過他老早就知道自己對此毫無興趣。

  他抬頭看看其他人,同時展現出自己無與倫比的微笑。

  他們本該一擁而上,然而其中一個卻仗著自己有把寬劍而克恩卻兩手空空,試著不動聲色地從側面接近他。

  「哦,不,」克恩猛搖雙手,「哦,別逗了,夥計,那樣不對。」

  那人斜了他一眼。

  「什麼不對?」他滿腹狐疑地問。

  「你從沒用過劍嗎?」

  那人朝自己的同夥半轉過身去,徵求大家的意見。

  「對,不常用,」他說,「不怎麼用。」他兇巴巴地揮了揮手裡的劍。

  克恩聳聳肩:「或許我快死了,但我總希望死在一個能像戰士那樣握劍的人手上。」

  那人看著自己的雙手,疑慮重重地說:「依我看沒什麼問題。」

  「聽著,夥計,對這些東西我還算有些了解。我系說,過來,嗯,你不介意吧?好,你的左手放在這兒,握住劍柄上的圓頭,右手這樣。對,就系這兒——然後刀鋒就能直插進你腿里。」

  那人尖叫著抱住了自己的腳,克恩朝地上剩下的那隻腿飛起一腳,然後轉向了屋裡的其他人。

  「太浪費時間了,」他說,「你們幹嗎不一起上呢?」

  「沒錯。」一個聲音從他的腰部傳來。珠寶商拿出了一柄體格驚人的大板斧,斧頭髒兮兮的,保證能額外帶給敵人對破傷風的恐懼。

  剩下的四個人評估了一番形勢,開始集體朝門口退卻。

  「別忘了把那些傻頭傻腦的星星擦掉,」克恩說,「你們可以告訴其他人,野蠻人克恩一看見它們就來氣,明白?」

  門飛快地關上。一秒鐘之後斧頭砸了過去,彈回來的時候切掉了克恩鞋尖的一條皮革。

  「抱歉,」矮人說,「這是我爺爺的。我只用它砍過柴。」

  克恩試探性地動動下巴,「大口嚼嚼」似乎非常合適。

  「我要是你就離開這地方。」話音未落,矮人已經開始在屋裡翻騰,一盤盤的寶石和貴金屬被裝進了一個皮製的大口袋裡,一堆工具進了一個袋子,一包成品進了另一個袋子,最後矮人憋起一口氣,雙手握緊小煅爐兩側的把手,「嘿」的一聲把它放到了自己背上。

  「好,」他說,「我準備好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直到城門口為止,」他說,「這怪不得我,對吧?」

  「嗯,不過你得把斧頭留下。」

  他們踏進了空無一人的街道。午後的陽光中,克恩張開嘴,兩排小亮點驅散了所有的陰影。

  「我還要去接幾個朋友,」他說,「希望他們沒事。你叫什麼名字?」

  「蘭克顎。」

  「我在哪兒能搞到一塊——」克恩頓了頓,充滿愛意地品嘗著這個詞,「牛排?」

  「那些拜星星的關掉了所有旅店。他們說這種時候還大吃大喝是不對的,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克恩說,「我想我已經弄清門道了。有沒有什麼東西系他們贊成的?」

  蘭克顎陷入了沉思。最後他說:「點火燒東西。他們還挺在行,書啊什麼的。他們點了好些大火堆。」

  克恩大吃一驚。

  「用書做柴火?」

  「沒錯。真可惡,不是嗎?」

  「系啊。」在克恩看來,這種舉動簡直是駭人聽聞。像他這樣在野外討生活的人最能體會一本厚書的價值——只要你小心翼翼地撕,它能堅持整整一季,為你點燃多少做飯的火堆!而在雪夜裡,一把潮濕的柴火和一本乾燥的大書又拯救過多少生命。假如你想抽口煙可又找不到菸斗,一本書也從不會讓你失望。

  當然,克恩知道有人在書上寫字。不過他一直覺得這是在毫無意義地浪費紙張。

  「要是你的朋友們遇上這夥人,恐怕他們就有麻煩了。」蘭克顎難過地說。

  他們拐過街角,路中央的大火堆映入了眼帘。兩個拜星星的人正把一摞摞的書塞進它嘴裡。書來自附近的一所房子,這些人不僅破門而入,還在門上塗了顆星星。

  關於克恩的消息還沒傳開,燒書的人誰也沒留意他。克恩溜達著走過去,靠在一堵牆上。燒卷的紙片飛到熱氣騰騰的空氣中,從屋頂上飄散開去。

  「你們在幹嗎?」他問。

  其中一個女人伸出一隻燻黑的髒手,撥開了眼睛上的頭髮。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克恩的左耳說:「為碟形世界掃除邪惡。」

  兩個男人從房子裡走出來,他們都瞪著克恩,或者至少瞪著他的左耳。

  克恩拿過那女人抱著的一本厚書。封面上覆蓋著好些紅色和黑色的石頭,克恩堅信它們肯定能拼成一個詞。他讓蘭克顎看了眼書皮。

  「《亡靈通信》,」矮人說,「巫師的書,我想是講怎麼跟死人聯繫的。」

  「巫師就愛搞這些玩意兒,」克恩用兩根手指捻起一頁,紙薄薄的,非常柔軟。書上有機體一般的難看字跡對他毫無影響。沒錯,這樣的書無疑能成為一個人真正的朋友——

  一個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克恩問道:「怎麼?你有什麼事?」

  「所有的魔法書都必須燒掉。」那人似乎不太自信——克恩的牙讓他對自己的神志產生了不小的懷疑。

  「為什麼?」

  「這是啟示。」現在克恩的笑容已經像戶外的地盤一樣寬廣,同時也危險得多。

  「我想我們該走了。」蘭克顎有些不安,一群拜星星的人已經來到了他們身後。

  「我想我該殺幾個人。」克恩還在微笑。

  「根據星星的指示,碟形世界必須進行清洗。」男人開始後退。

  「星星不會說話。」克恩拔出了劍。

  「即使你殺死我,還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填補我的位置。」那人的後背已經碰上了牆壁。

  「系啊,」克恩的語氣十足得通情達理,「可問題不在這兒,不是嗎?問題在於,你總還系死了。」

  男人的喉結開始像個悠悠球似的上上下下。他瞟了眼克恩的劍。

  「這倒也是,沒錯,」他承認道,「我說——要不我們把火滅了?」

  「這主意不錯。」

  蘭克顎拉拉他的腰帶。剛來的那群人向他們沖了過來,數量不少,許多人還帶著武器,看來事情正朝更加嚴肅的方向發展。

  克恩挑釁地揮揮手中的長劍,然後轉身就跑。就連蘭克顎也很難跟上他的腳步。

  「真滑稽,」在兩人衝進另一條小巷時,蘭克顎氣喘吁吁地說,「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你準備……跟他們幹上一場呢。」

  「那……叫作……耍弄……對手。」

  他們來到了小巷盡頭的亮光中,克恩一閃身,背靠牆壁拔出了劍,他站在原地,頭歪向一邊,評估著不斷接近的腳步聲,接著突然把劍放到與腹部齊平的高度,橫著往外一掃。這直接導致了一聲噁心的噪聲和幾聲尖叫,不過此時克恩已經跑遠了。他跑步的姿勢的確怪異,卻很好地顧及了自己大腳趾上的囊腫。

  克恩領著一臉不快的蘭克顎衝進了一間畫著不少紅星星的旅店,他跳上一張桌子(只略微發出了一點點哀號),在桌上跑出幾步——同時蘭克顎以近乎完美的演出直接衝進了桌子底下,完全沒有彎腰——然後從另一頭跳下來,乒桌球乓地跑出廚房,來到了另一條巷子裡。

  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轉過幾個彎,最後擠進了一扇門裡。克恩扶著牆大口喘氣,直到那些藍色和紫色的小光點通通消失為止。

  「那麼,」他氣喘吁吁地說,「你弄了點兒啥?」

  「嗯,一個調料瓶。」

  「就這個?」

  「嘿,我得從桌子底下過,不是嗎?你自己幹得也不怎麼樣嘛。」

  克恩滿臉厭惡地看著自己設法在戰鬥中捎上的小瓜。

  「看來這兒的日子還挺不好過。」他一口咬穿了瓜皮。

  「加點兒鹽?」矮人問。

  克恩沒有回答,他站在原地,手裡拿著瓜,嘴張得大大的。

  蘭克顎四下一看,這條死胡同里一個鬼影也看不見,只有牆邊擺著個別人落下的舊箱子。

  克恩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接著他頭也不回地把瓜塞給矮人,徑直走進了陽光里。只見他偷偷摸摸地——或者說儘管他長著一堆好像全速前進時的帆船般嘎吱嘎吱的關節,但還是儘量偷偷摸摸地——繞著箱子轉了一圈,又用長劍戳了它兩下,不過動作十分小心,似乎擔心它會突然爆炸。

  「只是個箱子,」矮人喊道,「這有什麼好稀奇的?」

  克恩一言不發。他齜牙咧嘴地坐下,湊近了瞅著箱蓋上的鎖。

  「裡邊有什麼?」

  「你不會想要知道的,」克恩說,「過來拉我一把好嗎?」

  「好,可這箱子——」

  「這個箱子,」克恩說,「這個箱子——」他含義不明地揮了揮手臂。

  「是長方形的?」

  「詭異。」克恩神神秘秘地說。

  「詭異?」

  「嗯。」

  「哦。」矮人道。他們盯著箱子看了一會兒。

  「克恩?」

  「什麼?」

  「詭異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詭異就系說——」克恩閉上嘴,煩躁地低頭看了看,「踢它一腳你就明白了。」

  矮人抬起一隻裹著鋼片的大腳砰地踢中了箱子,克恩畏縮了一下,除此之外四周再沒別的動靜。

  「我明白了,」矮人道,「詭異的意思是木頭?」

  「不,」克恩說,「它——它不該這麼著。」

  「我明白了,」當然,蘭克顎不但一點兒沒明白,而且開始後悔不該讓克恩跑到如此猛烈的陽光下暴曬,「你是說它本來應該跑掉?」

  「沒錯。或者把你的腿咬下來。」

  「啊,」矮人輕輕扶著克恩的胳膊,「這邊又舒服又涼快,」他說,「你幹嗎不過來——」

  克恩甩掉他的手。

  「它在看那堵牆,」他說,「瞧,所以它才沒理會我們。它正盯著那堵牆呢。」

  「是啊,沒錯,」蘭克顎安撫道,「當然,它正用它的小眼睛看著那堵牆呢——」

  「別傻了,它根本沒長眼睛。」克恩厲聲說。

  「對不起,對不起,」蘭克顎趕忙道歉,「它正沒用眼睛看著那堵牆呢,對不起。」

  「我想它在發愁。」克恩說。

  「嗯,它肯定很擔心,不是嗎?」蘭克顎說,「我猜它是怕我們去別的什麼地方,把它獨個兒留下。」

  「我想它還很迷惑。」克恩補充道。

  「沒錯,它看起來確實很迷惑。」蘭克顎瞪著他。

  「你系怎麼知道的?」

  蘭克顎突然發現雙方的角色發生了極不公平的逆轉。他的視線從克恩轉向箱子,嘴巴一開一合。

  他終於想出一句:「你又是怎麼知道的?」然而克恩根本沒在聽,只是自顧自地在箱子前坐下——他似乎已經認定有鎖眼的那邊就是正面——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它。有意思,克恩心道,這鬼東西還真在看著我。

  「好吧,」克恩說,「我知道咱倆關係不怎麼樣,可我們都想找到自己關心的人,嗯?」

  「我——」蘭克顎張開嘴,接著突然意識到克恩是在跟箱子講話。

  「所以,告訴我他們去哪兒了。」

  蘭克顎心驚膽戰地看著行李箱伸出了自己的小短腿,振作起精神,然後全力沖向了離它最近的那堵牆。剎那間,黏土做成的磚塊和灰泥塵埃漫天飛舞。

  克恩往洞裡瞅了一眼。他看見一個邋邋遢遢的小庫房。行李箱站在地板中央,渾身輻射出極度的迷惑。

  「商店!」雙花道。

  「有人嗎?」貝檀問。

  「呃。」這是靈思風。

  「我想咱們該讓他坐下,再給他弄杯水喝,」雙花說,「如果這兒有水的話。」

  「這兒好像除了水什麼都有。」貝檀道。

  房間裡放滿了架子,而架子上則堆滿了一切。沒法放在架子上的東西都捆成一團一團的,陰暗涼爽的天花板上也吊著些東西,裝著各種東西的盒子和口袋層層疊疊地壘在地板上。

  他們聽不到一點兒外頭的動靜。貝檀看看周圍,發現了原因。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東西。」雙花說。

  「有一樣東西這兒可沒有。」貝檀語氣堅定。

  「你怎麼知道?」

  「你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少了一樣。」

  雙花轉了個圈。剛才門窗所在的地方現在變成了塞滿盒子的貨架;看上去它們好像已經在那兒擺了很長時間。

  雙花把靈思風放在櫃檯旁的安樂椅上,滿腹狐疑地走到了貨架前。上頭有一盒盒的釘子和發梳,一塊塊飽經風霜的香皂,還有好多罐已經溶解的浴鹽,有人甚至揚揚得意地在上邊貼了張可悲的布告,不顧眼前的一切證據,堅稱這是件理想的禮物。除了所有這些,房間裡還有不少灰塵。

  貝檀瞅著對面的架子,哈哈大笑起來。

  「來看看這個!」

  雙花回頭一看,她手裡拿著個——呃,是個山裡的小屋,可上邊卻粘滿了海貝殼,還有個壞蛋用焦筆在房頂上寫下了「一件特別的紀念品」幾個字(當然,屋頂可以打開,好讓你把香菸放進去,它還能奏點兒音樂)。

  「見過這樣的東西嗎?」

  雙花搖搖頭,嘴張得大大的。

  「你還好吧?」貝檀問。

  「我覺得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東西。」

  頭上傳來呼呼聲。他們抬頭一看。

  一個大黑球從漆黑的屋頂上緩緩降下。細小的紅光在球面上一明一暗,它轉個圈,一隻老大的玻璃眼睛盯住了他們,似乎在強烈地暗示對方,自己注視的是些特別討厭的東西。

  「你好?」雙花說。

  一個頭出現在櫃檯邊緣,他看上去相當生氣。

  「我希望你們準備為那個付錢。」語氣非常惡劣,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他已經料到靈思風會說「是」,可他絕不會相信他。

  「這個?」貝檀問,「就算你再貼上一堆紅寶石我也不會買這玩意兒——」

  「我買,多少錢?」雙花急切地說。他把手伸進衣兜,接著整張臉都垮了下來。

  「我身上沒錢,」他說,「錢在我的箱子裡,不過我——」

  只聽「哼」的一聲,那顆頭從櫃檯後邊消失了,轉眼間又出現在一堆牙刷之後。

  頭的主人是個身材非常袖珍的男人,一塊綠色的圍裙幾乎遮住了整個身體。他看上去可不怎麼高興。

  「沒錢?」他說,「你跑到我店裡——」

  「我們沒想這麼幹,」雙花趕緊說,「我們沒注意到它在那兒。」

  「它本來就沒在那兒,」貝檀堅定地說,「這是個魔法商店,不是嗎?」

  小個子店主遲疑了一下。

  「是的,」他不情不願地承認道,「有點兒。」

  「有點兒?」貝檀說,「有一點兒魔法?」

  「呃,很有一點兒,」他一面退後一面讓步,「好吧,」在貝檀持續的怒視下,他終於敗下陣來,「它是個魔法商店。我有什麼辦法?那該死的門是不是自己跑出去,然後又消失了?」

  「沒錯,還有,我們不喜歡天花板上那東西。」

  他抬頭一看,皺起了眉頭,接著消失在一扇半藏在貨物中的門裡。好一陣叮噹聲和呼呼聲之後,黑球回到了陰影中。它的位置依次被以下東西占據:一捆藥草、一個移動GG(宣傳的是某種雙花從沒聽說過的東西,不過看起來好像是睡前喝的飲料)、一套盔甲和一個填充鱷魚,表情栩栩如生,顯得驚詫莫名、痛苦萬分。

  店主回到屋裡。

  「好點兒沒?」他問。

  「有些進步,」雙花疑慮重重地說,「我最喜歡的是草藥。」

  就在這時,靈思風開始呻吟,他快醒了。

  關於「流浪商店」(或者說「到處跑的小鋪子」)這種現象,大致有三種解釋。

  第一種假定是許多千年之前,多重宇宙里進化出了一個種族,其僅有的天賦就是賤買貴賣。很快他們就控制了一個龐大的銀河帝國(他們自己喜歡叫它「大帝國」,重音放在「大」上),那些比較先進的成員想辦法為自己的商店裝上了獨一無二的推進裝置,使其得以突破空間那黑暗的圍牆,開闢巨大的新市場。帝國所在的宇宙後來毀於熱寂,帝國的主人們也隨之煙消雲散,可即使在最後一次火災受損物品拍賣結束後,流浪的星際商店還在勤勤懇懇地繼續工作,像三卷本小說里的書蟲般一路穿越時空。

  第二種解釋認為它們是命運之神的傑作,這位富有同情心的神靈命它們在恰當的時間為人提供恰當的物品。

  第三種認為這不過是為了繞過各種「星期日休息法案」而想出來的好點子。

  這些理論千差萬別,卻又都有兩個共同點。首先是它們為一些眾所周知的事實提供了一種解釋,其次是它們都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錯了。

  靈思風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頭頂那個填充的爬行動物。當你從混亂的夢境中醒來時,看到這玩意兒絕對算不上最好的選擇……

  魔法!這麼說魔法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子的!難怪巫師對性沒什麼興趣!

  當然,靈思風知道高潮是怎麼一回事,他有過幾次這種經歷,有時甚至是在有伴兒的情況下,可他所經歷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同那緊繃、火熱的一刻相提並論。體內的每根神經里都流淌著藍白色的火焰,指尖噴出純粹的魔法。魔法充滿你的身體,將你高高抬起,自然元素的力量形成起伏的波浪,你開始乘風破浪而行。難怪巫師們會為了力量爭得頭破血流……

  他的思緒就這麼一路飄蕩著。然而,施魔法的不是他靈思風,而是他腦袋裡的咒語。這一刻,靈思風真心誠意地恨起那句咒語來。要不是它嚇跑了自己要學的其他咒語,他肯定能靠自己的力量成為一個合格的巫師,不是嗎?

  在靈思風千瘡百孔的靈魂深處,一隻反抗的小爬蟲亮出了獠牙。

  好,他想,我一逮到機會就讓你滾回八開書里去。

  他坐起來。

  「這是什麼鬼地方?」靈思風抱住腦袋,免得它炸開。

  「一個商店。」雙花悲傷地說。

  「希望這兒有小刀賣,因為我很想把頭砍下來。」靈思風說著抬起頭,對面兩人臉上的表情讓他清醒了些。

  「開個玩笑而已,」他說,「至少大部分是。我們為什麼在這間店裡?」

  「因為我們出不去。」貝檀說。

  「門消失了。」雙花好心地補充道。

  靈思風有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哦,」他說,「是間那種店?」

  「好吧,」店主暴躁地說,「沒錯,它是魔法商店,是的,它會各處跑,不,我不會告訴你原因——」

  「我能喝杯水嗎,拜託?」靈思風說。

  店主似乎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先是沒錢,然後他又想要杯水,」他厲聲道,「我真是受夠——」

  貝檀「哼」了一聲,大步朝這個小個子走去。

  店主試著退開,可惜太晚了。

  她抓起圍裙的帶子把對方提到與自己視線齊平的位置。儘管衣衫襤褸、頭髮蓬亂,可突然之間,她似乎化作了所有逮住男人小辮子的女人的象徵。

  「時間就是金錢,」她噝噝地說,「我給你三十秒鐘去為他弄杯水來。我覺得這筆買賣挺划算,你說呢?」

  「我說,」雙花低聲道,「她發起飆來可真嚇人,對吧?」

  「嗯。」靈思風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

  「好的,好的。」店主顯然給嚇蔫了。

  「之後你就可以讓我們出去了。」貝檀添上一句。

  「我求之不得,反正今天我也沒準備做生意,我本來只停幾秒鐘確定方位,結果你們就趁機闖了進來!」

  他牢騷滿腹地去珠子門帘另一邊取回一杯水。

  「我專門洗過了。」他不敢看貝檀的眼睛。

  靈思風瞥了眼杯里的水。在倒進杯子之前水大概還算乾淨,可現在要是把它喝下去就無異於對上千個無辜的細菌進行種族大屠殺。

  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下。

  「現在我要去好好洗洗!」貝檀宣布道。說完,她大步走進了門帘。

  店主恍恍惚惚地揮著一隻手,滿眼哀求地看了看靈思風和雙花。

  「她人不壞,」雙花說,「她就要跟我們的一個朋友結婚了。」

  「他知道嗎?」

  「星際商店的買賣不怎麼樣?」靈思風儘量顯出有同情心的樣子。

  小個子男人一陣哆嗦。「簡直難以置信,」他說,「我是說,你早就學著不要抱太大希望,這兒賣點兒、那兒賣點兒,討生活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可現在這些人啊,就是那些臉上畫星星的,唉,我連門都來不及打開他們就威脅要燒掉我的店。說它太魔法了!於是我說,當然是魔法了,還能是啥?」

  「這種人多嗎?」靈思風問。

  「遍布整個碟形世界,夥計。別問我為什麼。」

  「他們相信一顆星星會撞上碟形世界。」靈思風道。

  「會嗎?」

  「很多人都這麼想。」

  「真可惜,過去這兒生意還挺不錯。說什麼太魔法!我倒想聽聽,難道魔法招他們惹他們了?」

  「你準備怎麼辦?」雙花問。

  「噢,去另一個宇宙唄,宇宙可多著呢,」店主快活地說,「謝謝你們告訴我星星的事兒。要我搭你們一程嗎?」

  咒語踢了靈思風一腳。

  「呃,不用了,」他說,「我想或許我們該留下。見證整個進程,你知道。」

  「這麼說你一點兒不擔心星星什麼的?」

  「這顆星星是生命,不是死亡。」靈思風道。

  「這話怎麼說?」

  「什麼話怎麼說?」

  「你又這麼幹了!」雙花指著靈思風開始發難,「你說了話,然後又不記得自己說過。」

  「我只是說我們最好留下。」

  「你說這顆星星是生命,不是死亡,」雙花道,「你的聲音變得很遙遠,還乾癟癟的。不是嗎?」他向店主求證道。

  「沒錯,」小個子說,「我覺得他還有點兒對眼。」

  「這麼說是那句咒語,」靈思風道,「它想控制我。它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我覺得它想回安卡-摩波城去。我自己也想回去,」最後一句帶著些挑釁的味道,「你能帶我們上那兒嗎?」

  「就是安卡河上的那座大城市?亂七八糟的,一股子臭水溝味兒?」

  「它有著悠久而光榮的歷史。」靈思風的聲音硬邦邦的,顯然,對故鄉的批評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你可不是這麼對我形容的,」雙花道,「你告訴我說哪兒也找不到它那樣的城市,剛一開頭就已經腐朽了。」

  靈思風一臉難堪:「沒錯,可是,嗯……那是我的家,你不明白嗎?」

  「不,」店主說,「不明白。我總說所謂家就是你掛帽子的地方。」

  「呃,不對,」雙花永遠那麼急於傳播真理,「你掛帽子的地方叫帽架。家是——」

  就在這時,貝檀走了進來。店主慌慌張張地說:「我這就去張羅送你們上路。」然後一溜煙地從她身邊跑開了。

  雙花跟了上去。

  門帘另一邊的房間裡擺著一張小床、一個挺邋遢的爐子和一張三隻腿的小桌。店主搗鼓搗鼓桌子,一陣噪聲響起——就好像瓶塞不情不願地脫離瓶口的聲音——接著一面牆就化作了宇宙,群星呼嘯著閃過。

  「別害怕。」店主說。

  「我不怕。」雙花的眼睛閃閃發光。

  「噢,」店主稍稍有些不高興,「總之這不過是商店生成的圖像,不是真的。」

  「你能去任何地方?」

  「哦,不,」店主大吃一驚,「店內建有各式各樣的自動防故障裝置,畢竟,去那些沒有足夠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地方又有什麼用呢?而且你總還得找堵合適的牆嘛。啊,找到了,這就是你們的宇宙。我一直覺得它挺可愛,像個宇宙小乖乖……」

  這裡是空間的黑暗,不可盡數的繁星有如鑽石的塵埃般熠熠生輝,或者按某些人的說法,有如很遠之外一團團爆炸的氫氣。沒辦法,有的人就是喜歡瞎掰。

  一個陰影開始遮蔽遠處的閃光,它比空間本身更加黑暗。

  從這兒看它似乎還要大得多,因為空間其實並不大,它不過是讓其他東西大起來的地方而已。行星倒是很大,可行星本來就該很大,擁有正確的尺寸也算不上什麼特別聰明。

  然而這個像上帝的足球一樣遮天蔽日的東西並不是一顆行星。

  他是只海龜,從坑坑窪窪的頭到全副武裝的尾巴總共一萬英里。

  巨龜阿圖因堪稱龐大。

  龜鰭一起一落,發出沉悶的聲響,將空間扭曲成怪異的形狀,碟形世界像艘皇家遊艇般滑過天空。但此時此刻,巨龜阿圖因離開了空間深處的自由,他必須奮力對抗恆星投下的陰影所產生的痛苦難耐的壓力。隨著他越來越接近光線的邊緣,魔法漸漸衰弱。他和碟形世界的許多個日日夜夜都會被現實的壓力奪去。

  巨龜阿圖因對此一清二楚,他記得自己曾經歷過這一切,在許多許多個千年之前。

  宇宙大龜的眼睛在矮星的火光下閃耀,但它們並沒有聚焦在那顆星星上,而是望著它附近的一小片空間……

  「是的,但我們在哪兒?」雙花問。店主伏在桌上,聳了聳肩作為回答。

  「我想我們不在任何地方,」他說,「我相信我們正處於餘切的異元中。一般說來商店知道自己在幹嗎。」

  「你是說你不知道?」

  「我偶爾也發現點兒蛛絲馬跡,」店主擤了擤鼻子,「有時我會降落在一個能理解這種事情的地方。」一雙悲傷的小眼睛轉向雙花,「你長得挺和善,先生。我不介意跟你說說。」

  「跟我說什麼?」

  「這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你知道,我是說照料這家店。永遠沒法安定下來,不停地走啊走,從來不關門。」

  「那你為什麼不停下?」

  「啊,這就是問題所在。我辦不到,先生。是的,我受到了詛咒,可怕極了。」他又擤擤鼻子。

  「被詛咒來開間店?」

  「直到永遠,先生,永遠,而且永不歇業!上百年!有個男巫,你知道。我幹了件很不好的事情。」

  「在這間商店裡?」

  「哦,是的。我記不清他要買什麼了,可在他跟我說要那東西的時候我——我沖他發出那種吸氣的聲音,你知道,就像是倒著吹口哨那種?」他演示了一遍。

  雙花的臉沉了下來,不過他內心很善良,時刻準備著原諒別人。

  「原來如此,」他緩緩地說,「可就算這樣——」

  「還沒完呢!」

  「噢?」

  「我告訴他沒人買那玩意兒!」

  「在發出那種聲音之後?」

  「嗯,我大概還咯咯地笑了。」

  「哦,天啊。你總沒叫他鄉巴佬吧?」

  「我——我也許叫過。」

  「嗯。」

  「還有呢。」

  「不會吧?」

  「沒錯,我說我可以去訂,他可以第二天再來。」

  「聽上去還不壞嘛。」要知道,雙花大概是整個多重宇宙里獨一無二的優秀顧客,他會讓商店幫他預訂東西,同時完全不介意付給商店大把的錢作為彌補,因為他那點兒東西通常總還要在店裡存放幾個鐘頭,給人家帶來不便嘛。

  「那天是提前關門的日子。」店主人說。

  「哦。」

  「沒錯,我聽到他轉動門把手,我在地上放了塊牌子,你知道,上頭寫著停止營業,連巫師的香菸也不賣,總之我聽他砰地摔上門,就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了?」

  「對,就像這樣——呵呵呵呵哈哈哈。」

  雙花搖搖頭:「恐怕不太明智。」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總說,別拿巫師的事兒開玩笑……反正我聽他吼了些什麼永遠不能再關門之類的話,還有好多我聽不懂的詞兒,然後這間店——這間店——它就活過來了。」

  「從那時起你就這麼流浪了?」

  「嗯。我猜有一天我或許能找到那個男巫,那時沒準兒他要的東西正好有貨。在那之前我必須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太可怕了。」雙花說。

  店主用圍裙擦擦鼻子:「謝謝你。」

  「就算你做錯了,他也不該這麼詛咒你。」雙花補充道。

  「哦,是的,唉。」店主扯扯圍裙,勇敢地試圖稍稍振作起來,「瞧我,光說這些可不能把你們帶到安卡-摩波城,嗯?」

  「還真巧,」雙花說,「我的行李箱也是在這樣的商店裡買的。另一間,我是說。」

  「哦,沒錯,我們有好幾個呢,」店主回到桌前,「我聽說那男巫是個很暴躁的人。」

  「在宇宙中無盡地徘徊。」雙花若有所思。

  「是啊。不過說起來,對繳稅這件事倒還有些好處。」

  「繳稅?」

  「對,就是——」店主人遲疑半晌,緊緊地皺起眉頭,「我還真有點兒記不清了,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兒了。繳稅、繳稅——」

  「是指一大群老鼠?」

  「大概是吧。」

  「別作聲——它正在思考。」克恩道。

  蘭克顎抬起頭來,一臉厭倦。坐在這塊兒陰涼里其實還挺不錯。他剛剛想通了一件事,為了逃離滿城發狂的瘋子,他似乎讓一個瘋子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矮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在餘生里為此懊悔。

  他真心誠意地希望自己能有這個機會。

  「噢,是的,它絕對是在思考,」蘭克顎苦澀地說,「誰都看得出來。」

  「我想它找到他們了。」

  「哦,好極了。」

  「抓住它。」

  「你瘋了?」蘭克顎問。

  「我知道該怎麼辦,相信我。再說難道你更願意跟這些拜星星的待在一起?沒準兒他們也正想找你談談呢。」

  克恩輕手輕腳地靠近行李箱,然後猛地跨了上去。箱子沒有任何反應。

  「快點兒,」他說,「我想它要行動了。」

  蘭克顎聳聳肩,小心地爬到克恩身後。

  「噢?」他說,「現在它準備怎麼行——」

  安卡-摩波城!

  城市中的珍珠!

  當然,這一描述並不完全準確——它可不是又圓又亮的——但即使是最憎惡安卡-摩波城的人也會承認,假如你一定要把它與什麼東西相比,那麼一片由垂死軟體動物的分泌物包裹的渣子倒也合適。

  世上有更大的城,更富的城,當然肯定還有更好的城。可走遍整個多重宇宙你也找不到哪個城市能媲美安卡-摩波城的氣味。

  眾所周知,大長老們了解整個多重宇宙中的每一樣東西,他們感受過加爾各答、星爾克和當特康·瑪斯波特的氣味,然而比起安卡-摩波城氣味的榮光來,這些悅鼻篇章的傑出代表最多只能算是幾首打油詩而已。

  你可以誇誇其談什麼北美野韭,什麼大蒜,什麼法國,隨你怎麼說都行,可假如你沒聞過安卡-摩波城在大熱天裡的味道,那你可以說是什麼也沒聞過。

  市民們都以此為榮。在天氣特別好的時候,大家就會把椅子抬到室外盡情享受。他們鼓起臉頰、拍著胸脯,興高采烈地評說每一種細微的差別。他們甚至為這味道立了一座雕像,來紀念一次輝煌的勝利——敵國的軍隊曾試圖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實施偷襲,他們成功地爬上了牆頭,然而就在此時,驚恐萬狀的士兵發現自己的鼻塞竟然失效了。在海外生活了多年的富商常派人回故鄉採購,用特製的瓶塞密封這氣味,每每一聞,總能讓他們熱淚盈眶。

  它就有這種效果。

  而假如你想描述安卡-摩波城的氣味對一隻外地來的鼻子有什麼作用,唯一真正可行的方法只有一種,還得用到類推。

  拿塊格子呢,在上頭撒滿五顏六色的紙屑,用閃光燈把它照亮。

  現在拿只變色龍。

  把變色龍放在格子呢上。

  仔細觀察。

  看見了?

  這就足以解釋當商店終於現身安卡-摩波城時,為什麼靈思風一下坐得筆直說「我們到了」,為什麼貝檀的臉色會變得煞白,而根本沒有嗅覺的雙花則說「真的嗎?你怎麼知道的?」

  他們剛剛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下午,在真實的空間撞進了不同城市的好多牆裡。按照店主的說法,這是因為碟形世界的魔力場動盪不安,什麼都被攪得一團糟。

  各處的市民幾乎全跑光了,城市落在了那些四處徘徊的暴徒手中,這些瘋子的愛好就是檢查別人的左耳朵。

  當他們從又一夥烏合之眾身邊逃開時,雙花曾不解地問:「這些人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在每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心中都有個瘋子,他拼命地想要破繭而出,」店主說,「我從來都這麼看。真要發起瘋來,誰也比不上一個心智完全正常的人速度快。」

  「這可說不通,」貝檀道,「或者它說得通,但我不喜歡……」

  那顆星星已經比太陽還大了,今天不會再有夜晚。另一端的地平線上,碟形世界自己的小太陽正竭盡全力想要照常謝幕,但所有這些紅光的效果實在驚人,安卡-摩波城從來就算不上特別美,此刻則更像是一幅油畫,作者是個狂暴的藝術家,創作時間是在這傢伙擦鞋擦到無名火起之後。

  但這是家。靈思風上上下下地瞅著空曠的街道,心情近乎快樂。

  在他心底,咒語正在使勁鬧騰,但靈思風毫不理會。或許隨著星星的接近,魔法真的減弱了,或許是他已經同咒語待了太久,從而產生了某種精神免疫力,反正他發現自己能夠抵抗它。

  「我們正在碼頭,」他宣布,「啊,來聞聞海的味道!」

  「哦,」貝檀倚在一堵牆上,「沒錯。」

  「這才叫新鮮空氣,沒錯,」靈思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多有特色的空氣,絕對是的。」

  雙花轉向店主。

  「嗯,希望你能找到那個男巫,」他說,「抱歉我們什麼也沒買,可我的錢都在行李箱裡,你知道。」

  店主把什麼東西塞進了他手裡。

  「一件小禮物,」他說,「你會需要它的。」

  他轉身沖回店裡,門鈴「叮咚」一聲,牌子上的字變成「歡迎再次光臨,明日供應免費徹牌水蛭」。門帘碰在門上,發出淒涼的聲響,然後商店漸漸消失在磚牆中,仿佛從未存在過。雙花依然有些難以置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牆壁。

  「包里是什麼?」靈思風問。

  這是個厚厚的棕色紙包,用兩根繩子提著。

  「要是它也能長出腿來,那我可不想知道。」貝檀說。

  雙花往裡頭一瞅,伸手拿出了袋子裡的東西。

  「就這個?」靈思風道,「一個貼著貝殼的小屋子?」

  「它很有用,」雙花奮起反擊,「你可以把香菸放在裡邊。」

  「而你需要的正是香菸,對吧?」靈思風道。

  「我寧願要一瓶真正防曬的防曬油。」貝檀說。

  「行了,走吧。」靈思風帶頭往前走。其他人跟了上去。

  雙花感到有必要說幾句安慰的話,他把這稱作「一點點得體的閒聊」,好讓貝檀忘記自己的煩惱,振作精神。

  「別擔心,」他說,「克恩沒準兒還活著,希望總是有的。」

  「哦,我猜他應該活著沒錯,」她踩鵝卵石的姿態就好像要把個人的委屈全都釋放到它們每一個身上,「干他那行的,要動不動就死翹翹也活不到八十七歲。可問題是他不在這兒。」

  「我的行李箱也不在,」雙花說,「當然這不是一回事。」

  「你想星星會撞上碟形世界嗎?」

  「不會。」雙花滿懷信心地說。

  「為什麼?」

  「因為靈思風覺得不會。」

  貝檀驚異地望著他。

  「你看,」觀光客繼續說道,「你知道海藻是怎麼用的吧?」

  貝檀生在旋風平原,只在故事裡聽過「海」這個字,而且早就決定自己不喜歡那玩意兒。所以現在她才一臉茫然。

  「把它吃掉?」

  「不是,你要做的是,嗯,你把它倒掛在門上,它就會告訴你會不會下雨。」

  貝檀學到的另一課就是,想要理解雙花的話是完全沒有意義的,還有,大家只能跟著他的話跑,並且祈禱自己能趁它轉彎的時候逮住它。

  「哦。」她說。

  「你瞧,靈思風就是那樣的。」

  「像海藻一樣。」

  「對。如果真有什麼事值得害怕,他肯定會成天擔驚受怕的,但現在他沒有。據我觀察,這顆星星幾乎是他唯一不怕的東西。如果他一點不擔心,那麼相信我,根本沒什麼可擔心的。」

  「不會下雨?」貝檀問。

  「呃,從這個隱喻的角度講,不會。」

  「哦。」貝檀決定不問他「隱喻」是啥意思,怕那是跟海藻有關的什麼東西。

  靈思風轉過身來。

  「快啊,」他說,「已經不遠了。」

  「去哪兒?」雙花問。

  「當然是幽冥大學啦。」

  「這樣做明智嗎?」

  「很可能正相反,可我還是要去——」靈思風突然滿臉痛苦,他用手捂住耳朵,大聲呻吟起來。

  「咒語在搗亂?」

  「呀嗯。」

  「試試哼哼。」

  靈思風的面孔扭曲著。「我要甩掉這東西,」他已經痛得口齒不清了,「它得回書里去,那才是它該待的地方。這是我的腦袋!」

  「不過——」雙花的話沒能說出口。他們都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吟唱和紛亂的腳步聲。

  「依你看是拜星星的人嗎?」貝檀問。

  正是他們。走在最前排的幾個人剛轉過一個彎,出現在一百碼之外,他們拿著一條破破爛爛的白色橫幅,上頭畫著顆八角星。

  「不只是拜星星的,」雙花道,「什麼人都有!」

  他們被捲入了行進中的人群。前一秒鐘三人還站在一條空曠的街道上,轉眼間他們就不可避免地開始與滔天的人浪共同前進。

  幽冥大學地下深處,火把的光線在潮濕的地道里搖曳著。八個魔法師門會的首腦魚貫而入。

  「至少這兒還挺涼快。」其中一個說。

  「我們根本就不該在這兒出現。」

  走在最前端的忒里蒙一個字也沒說,不過他正在緊張地思考。他想著自己腰帶里的那瓶油,還有巫師們帶來的八把鑰匙——能解開束縛八開書的八把鑰匙。他在想老巫師們意識到魔法正漸漸枯竭,個個都心煩意亂,或許不會特別警覺。他在想幾分鐘之內八開書就會落入他忒里蒙手中,他將得到碟形世界裡最強大的魔法中心。

  儘管地道里如此涼爽,他還是開始汗如雨下。

  他們來到了一扇裹著鉛條的門前,除了這門,周圍全是石頭。忒里蒙拿出一把沉甸甸的鑰匙——這是把可靠、正直的鐵鑰匙,跟鎖八開書那些彎彎曲曲、令人不安的鑰匙全然不同——往鎖眼裡噴了些油、把鑰匙插進去一扭,鎖尖聲抱怨著打開了。

  「大家都下定決心了嗎?」忒里蒙問。他得到一串表示肯定的咕噥。

  他推開了門。

  濃稠的空氣迎面撲來,暖烘烘的,還有些油膩。空氣里充滿了一種尖銳、難聽的啾啾聲。每個鼻孔、指甲和鬍子里都噴出了第八色的火花。

  雜亂的魔法湧向大門,巫師們低下頭,頂著這陣魔法風暴艱難前行。半成形的影子繞著他們上下飛舞,發出咯咯的笑聲。居住在地堡空間的噩夢們總在理性與秩序的宇宙周圍摸索(用的也勉強可以算是手,不過僅僅是因為那東西長在胳膊的末端),想要找尋一條不設防的通道,突入這圈火光之中。

  對所有帶魔法的東西來說,現在的日子都不好過,而這間屋子又是專為封印一切魔法震盪而設計的,可即便如此,八開書仍在釋放力量。

  這裡並不真需要火把。八開書使屋內充盈著柔和、陰沉的光。準確地說它其實根本不是光,而是光的反面。暗並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種缺乏光的狀態,而八開書所輻射的是處在暗的遠端的光。那是幻光。

  其實也就是種挺讓人失望的紫色。

  正如我們提到過的,鎖著八開書的台子被刻成了個類似一隻鳥、有點兒像爬蟲、栩栩如生到令人膽戰心驚的東西。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巫師們,裡邊飽含掩藏的恨意。

  「我看見它動了。」一個巫師說。

  「我們很安全,只要別去碰八開書就行。」忒里蒙從腰帶里抽出一個捲軸,把它展開。

  「拿支火把來,」他說,「還有,把煙滅掉!」

  他等待著被激怒的自尊心開始爆發。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受了冒犯的巫師用顫抖的手指拿下菸頭,將它熄滅在地板上。

  忒里蒙雀躍不已。啊,他想,他們都會照我說的做。也許僅止於現在——可有現在已經夠了。

  他瞅著捲軸上狂放的字跡,它們出自一個早已故去的巫師。

  「好,」他說,「讓我們看看:為了安撫它,那充當守衛之物……」

  人群擁上了一座連接安卡和摩波的大橋。橋下的河水在最豐沛時也不過是稍稍有點兒腫,此時則已經成了一串不斷蒸發的水滴。

  他們腳下的橋似乎震動得過於劇烈了。河床里僅剩的一點點泥漿上泛起怪異的波紋,幾片瓦從旁邊的一幢房子上滑落下來。

  「怎麼了?」雙花問。

  貝檀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開始尖叫。

  那顆星星正在上升。碟形世界自己的太陽慌慌張張地躲到了地平線以下,而那顆紅色的大腫球則緩緩地爬到空中,最後停在世界邊緣上方幾度的位置。

  他們把靈思風推進一個門廊里躲了起來,幾乎沒人注意他們,大家繼續向前跑,仿佛旅鼠一般驚惶失措。

  「星星上有斑點。」雙花說。

  「不,」靈思風道,「它們是些……東西。繞著星星轉的東西。就好像太陽繞著碟形世界轉那樣。不過它們離得很近,因為,因為……」他停了下來,「我幾乎知道!」

  「知道什麼?」

  「我一定要擺脫這句咒語!」

  「大學在哪兒?」貝檀問。

  靈思風指著一條街說:「這邊!」

  「它肯定很受歡迎。每個人都在往那兒跑。」

  「真搞不懂他們幹嗎去那兒。」雙花道。

  「不知為什麼,」靈思風說,「我總覺得不是為了報名上晚班。」

  事實上幽冥大學已經被圍困了,或者說至少那些延伸到慣常的、每日可見的空間的部分已經被圍困了。概括起來,堵住大門的人大概提出了兩種要求:第一種,巫師停止擺弄魔法,讓星星消失;第二種——那些拜星星的人比較偏愛這種——巫師們停止使用一切魔法,然後依次自殺,好讓碟形世界從魔法的詛咒中擺脫出來,同時避開空中那可怕的威脅。

  牆那邊的巫師們對於如何達成第一種要求毫無頭緒,對於第二種要求則毫無興趣。事實上很多人都選了第三種,其主要內容包括踮起腳從暗藏的小門突圍出去,即使不能做到健步如飛,也要盡力跑得越遠越好。

  而在幽冥大學裡,可靠的魔法已經所剩無幾,只好全用在保護大門上。巫師們意識到,一堆用魔法上鎖的大門固然既好用又拉風,可負責建築的人也該想到為大門添上些應急的後備設施,比如說,兩根普普通通、結結實實、一點兒不拉風的大門閂。

  門前的廣場上點起了幾個大火堆,恐怕主要是為了增添一點兒氣氛,因為星星的熱量已經很可觀了。

  「不過你還是看得見星星,」雙花說,「我是說其他的星星。那些小的。在一片黑色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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