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咒語6
2024-10-09 10:03:03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靈思風沒理他。他正看著大門。一群拜星星的人和幾個市民正試著要突破它。
「根本沒希望,」貝檀說,「我們絕對進不去。你上哪兒去?」
「散個步。」靈思風走進了一條小巷,步伐堅定。
那兒有一兩個散兵游勇,基本上都在忙著打劫商店。靈思風沒在意,只顧順著牆走,直到牆開始與一條陰暗的巷子平行。這條小巷跟別處的巷子沒什麼兩樣,都散發著那種常有的、不幸的氣味兒。
他湊近了牆面的石頭。這兒的牆有二十英尺高,上頭插滿嚇人的金屬釘子。
「我需要把匕首。」他說。
「你準備把牆切開?」貝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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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把匕首,快。」靈思風開始東敲敲西敲敲。
雙花和貝檀對視一眼,聳了聳肩。幾分鐘之後他們帶回了整整一套刀具,雙花甚至還搞到了一柄劍。
「我們自己動手拿的。」貝檀說。
「不過我們還是留了些錢,」雙花說,「我的意思是,我們本來要留下些錢,如果我們有錢的話——」
「所以他堅持寫了張字條。」貝檀無可奈何地說。
雙花拼命站直了身子,當然其實也沒什麼效果。
「我看不出為什麼——」他僵硬地開口說道。
「是的,是的,」貝檀陰沉沉地坐下,「我知道。靈思風,所有的商店都給砸了,對街有一整群人正在搶樂器,真讓人難以置信,對吧?」
「嗯,」靈思風拿起一把匕首,若有所思地試了試刀鋒,「是些琵琶愛好者吧,我想。」
他把刀插進牆裡,反手一扭,接著後退一步看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掉了出來。他抬起頭,低聲數了數,然後又把另一塊石頭弄了出來。
「你是怎麼辦到的?」雙花問。
「幫我上去好嗎?」靈思風說。一會兒工夫,他就把雙腳楔進了剛才的洞裡,然後繼續往上挖出墊腳的地方。
「這兒一直這樣,都好幾個世紀了,」巫師的聲音從頂上飄落,「有些石頭一點兒石灰也沒上。秘密入口,懂嗎?當心下邊。」
又一塊石頭砸在了鵝卵石地面上。
「很久之前學生弄的,」靈思風說,「熄燈以後就可以方便出入。」
「啊,」雙花道,「我明白了。翻過高牆,來到明亮的酒館裡,痛飲、高唱、背誦詩歌,對吧?」
「基本正確,只除了關於高唱和詩歌的部分,沒錯,」靈思風道,「有兩顆釘子應該是松的——」只聽「當」的一聲。
「從這邊掉下去不算高,」幾秒鐘之後,他的聲音再次傳來,「快來吧!如果你們想來的話。」
就這樣,靈思風、雙花和貝檀潛入了幽冥大學。
而在校園裡的另一個地方——
八位巫師把鑰匙插進鎖里,在相互交換了不知多少憂心忡忡的眼神之後,轉動了鑰匙。只聽一聲微弱的「咔嚓」,鎖滑開了。
八開書擺脫了枷鎖,模糊的第八色光閃過書脊。
忒里蒙伸手把它拿了起來,沒人表示反對。他的胳膊一陣刺痛。
他轉向房門。
「現在讓我們去大廳,兄弟們,」他說,「如果大家不反對的話,由我來領頭——」
沒人反對。
他把書夾在胳膊底下走到了門旁。它很燙,似乎還帶著刺。
每跨出一步他都以為會聽到叫喊和抗議,然而什麼也沒有。忒里蒙用盡了每一盎司的自制力才沒有笑出聲來。這比他想像中還要容易。
他穿過房門,而其他人剛走到這間幽閉的地牢中央,或許他們從他肩膀的動作里發現了些蛛絲馬跡,但已經太晚了,他已經跨過門檻,抓住把手,摔上房門,轉動鑰匙,露出了微笑。
他沿著走廊輕飄飄地往回走,毫不理會巫師們怒不可遏的呼喊。這些人剛剛體會到一件事:在專為封閉魔法而建的房間裡使用咒語是多麼不現實。
八開書在蠕動,但忒里蒙把它夾得很緊。胳膊底下的書開始改變形狀,變成了些毛茸茸卻又鋒利無比的骷髏,他跑了起來,試圖把這種可怕的知覺從心裡趕出去。他的手麻了。剛才那種啾啾的噪聲不斷放大音量,他們身後還出現了其他聲音——惡意的聲音、誘惑的聲音,都來自人類難以想像的恐怖——但此時的忒里蒙只嫌它們實在太容易想像了。當他穿過大廳跑上主樓梯時,陰影開始移動、變形、朝他圍了上來,他意識到有什麼東西正對他窮追不捨,那玩意兒長著滑溜溜的腿,速度快得讓人噁心。牆上開始結冰。在他從門下飛馳而過時,一扇扇的大門都發起了攻擊。他腳下的樓梯似乎變成了一塊舌頭……
大學裡有一個類似健身房的地方,巫師們在那裡鍛鍊精神上的肌肉,謝天謝地忒里蒙在那兒花了不少時間。他知道不能相信感官,它們很容易被蒙蔽。樓梯還在那兒,在某個地方——用意念命令它們,把它們召喚到你的腳下,還有,你最好幹得漂亮些,小子。因為這可不全是想像。
巨龜阿圖因放慢速度。
宇宙之龜用大陸一般大小的鰭對抗星星的引力,他等著。已經快了……
靈思風溜進了學校的大廳。有幾支火把還在燃燒,看起來原本準備舉行某種魔法儀式。不過儀式用的蠟燭全都東倒西歪,地板上那些繁複的「八元靈符」也給擦得模模糊糊的,就好像有人在上頭跳了支舞。即使按照安卡-摩波城的標準,空氣中的氣味也令人難以忍受。裡邊不但有著一絲硫黃的味道,上頭還浮著層更糟糕的東西,聞起來就像是池塘底下的爛泥。
遠處傳來「砰」的一聲,還伴隨著眾人的高呼。
「看來是大門給衝垮了。」靈思風說。
「咱們還是離開這兒吧。」貝檀道。
「地下室在這邊。」靈思風朝一扇拱門走去。
「去那兒?」
「沒錯。你寧願待在這兒?」
他從架子上拿下一支火把,邁步走下了樓梯。
幾層樓之後,牆上不再貼木板,取而代之的是光禿禿的石頭。時不時地他們會看見一扇敞開的大門。
「聽,有什麼東西。」雙花說。
靈思風豎起耳朵。底下似乎的確有種噪聲。聽上去倒並不嚇人。就跟許多人一邊使勁拍門一邊喊「餵」的聲音差不多。
「不是你跟我們說過的那些東西吧?地堡空間的那些?」貝檀問。
「它們才不會滿口髒話,」靈思風說,「來吧。」
他們跑過滴水的走道,那些高聲的咒罵和深沉的乾咳一路引導著他們,這些聲音似乎很能讓人安心:喘得那樣厲害的東西能危險到哪兒去?
他們終於來到了一扇嵌在凹室里的大門前——看那架勢它保准連大海也能擋得住——門上還裹著細小的鐵格子。
「嘿!」靈思風大喊一聲。這或許沒什麼用,不過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門那頭突然一片死寂。然後一個聲音非常非常緩慢地問:「誰在外頭?」
靈思風聽出了這個聲音。多少年以前,這個聲音曾在無數個炎熱的下午將他從白日夢裡拉回恐怖的現實。魯穆爾·潘特曾試圖把入門級的水晶球占卜與召喚敲進年輕靈思風的腦袋裡,並且把這視為自己個人的使命。靈思風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張豬臉上那一雙電鑽般的眼睛,還有他的聲音「那麼現在就請靈思風先生到這裡來為我們畫出相應的符號」,然後自己會穿過靜悄悄的課堂,絕望地想要回憶起過去的五分鐘裡這個聲音都在嘮叨些什麼,那幾步路簡直像是有一百萬英里長。即使現在,恐懼和莫名的內疚也讓他喉嚨發乾。
「抱歉先生,是我,先生,靈思風,先生,」他正支吾著,突然發現雙花和貝檀都盯著自己,於是咳嗽一聲,「是的,」他儘量讓聲音顯得深沉些,「就是我,靈思風,沒錯。」
門的另一邊傳來一陣沙沙的低語。
「靈思風?」
「吝嗇什麼?」
「我記得有個一點兒魔法也不會的男孩——」
「那句咒語,忘了?」
「靈思風?」
片刻的停頓,然後一個聲音說:「我猜鑰匙沒在鎖眼裡,對吧?」
「沒。」
「他說什麼?」
「他說沒。」
「這個字簡直是那孩子的口頭禪。」
「呃,誰在裡邊?」靈思風問。
「魔法界的大師們。」那個聲音傲慢地說。
「為什麼?」
又是一個停頓,接著是一陣尷尬的竊竊私語。
「我們,呃,被鎖在裡邊了。」語氣有些猶豫。
「什麼,和八開書一起?」
竊竊私語,竊竊私語。
「其實,事實上,八開書,不在這兒。」語速很慢很慢。
「哦。可你們在?」靈思風儘量顯得彬彬有禮,同時像個終於進了太平間的戀屍狂一樣咧開了嘴。
「看來的確如此。」
「我們能給你們帶點兒什麼東西嗎?」雙花焦急地問。
「你們可以試著把我們帶出去。」
「把鎖撬開怎麼樣?」貝檀提議道。
「沒用,」靈思風說,「超級防盜。」
「我覺得克恩肯定能把它弄開,」貝檀忠心耿耿地說,「無論他現在怎麼樣了。」
「箱子很快就能把它砸開。」雙花表示同意。
「唉,那就沒法子了,」貝檀說,「咱們還是出去呼吸點兒新鮮空氣吧——至少是比這兒新鮮的空氣。」她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等等,」靈思風喊道,「從來都是如此,不是嗎?反正老靈思風也不會有什麼主意,嗯?哦,不,他不過是個小擺設,不是嗎?路過的時候踢上一腳。不值得依賴,他——」
「好吧,」貝檀道,「那就說說你的想法。」
「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失敗者,不過是個——什麼?」
「你準備怎麼把門弄開?」
靈思風看著貝檀,半天也沒合上嘴。然後他瞄了眼大門,它真的很結實,那把鎖還帶點兒自鳴得意的味道。
可他進去過,一次,當然那是在很久以前。學生靈思風伸手一推,門就自己開了,轉眼間咒語就跳進了他的腦袋裡,從此毀了他的生活。
「聽著,」門後一個聲音儘量和藹地說,「去找個巫師來就成,真是個好小子。」
靈思風深深地吸了口氣。
「後退。」他粗聲粗氣地說。
「什麼?」
「找個什麼東西,躲到後頭去,」他咆哮道,聲音只稍稍有那麼一丁點兒顫抖,「你們倆也一樣。」他對貝檀和雙花說。
「可你不會——」
「我是認真的!」
「他是認真的,」雙花說,「他前額旁有條小血管,你知道,要是它開始突突地跳,那麼——」
「閉嘴!」
靈思風試探著舉起一隻胳膊,瞄準了大門。
一片死寂。
哦,神啊,他想,現在怎麼辦?
在他心底的黑暗中,咒語不安地扭動著。
靈思風試著與鎖上金屬的韻律之類達成同步。假如他能在原子間撒下不和的種子,讓它們分崩離析——
一切如常。
他使勁吞了口唾沫,然後把注意力轉向了木頭。它很老很老,幾乎快成化石了,即使浸滿油再扔進火爐里大概也燃不起來。但他還是努力嘗試,對那些古老的分子解釋為什麼它們應該蹦蹦跳跳地取會兒暖——
他的內心陷入一陣緊張的沉寂,他瞪著咒語,咒語則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
他打上了門周圍的空氣的主意,怎樣才能最好地將它扭曲成神秘莫測的樣式,好將門移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去?
門結結實實地坐在那兒,滿臉的挑釁。
靈思風汗如雨下,他好像又回到了幸災樂禍的同學眼前,走上了那條通向黑板的漫漫長路。他絕望地回到鎖身上,它肯定是用一小點一小點的金屬做成的,不怎麼重——
門裡有了點兒微弱的動靜。那是巫師們搖著腦袋放鬆下來。
有人低聲道:「我不是說過嗎——」
「沙沙」的摩擦聲,然後是「咔嚓」。
靈思風面無表情,汗水從下巴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又是「咔嚓」一聲,轉軸猶猶豫豫地磨蹭著。忒里蒙給鎖上過油,不過油已經被積年的鐵鏽和灰塵吸收,而當巫師用魔法移動什麼東西時,除非他能製造一些外部的運動,否則就得將自己的精神當作槓桿使用。
靈思風竭力阻止自己的腦子被從耳朵眼裡拉出去。
門鎖動了。金屬杆彎進凹槽,放棄抵抗,推動了槓桿。
槓桿「咔嗒」一聲,齒輪轉動。漫長、緩慢的摩擦聲之後,靈思風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鉸鏈嘎吱作響,門砰地打開。巫師們小心翼翼地閃了出來。
雙花和貝檀扶起靈思風。他臉色灰白,晃個不停。
「還不錯,」一個巫師湊到鎖跟前看了看,「或許稍微慢了點兒。」
「別管那個了!」吉蘭德·沃爾特厲聲道,「你們下來的時候看見什麼人沒有?」
「沒。」雙花說。
「有人偷了八開書。」
靈思風猛地抬起頭,眼睛也有了焦點。
「誰?」
「忒里蒙——」
靈思風咽口唾沫。「高個子?」他說,「金黃色頭髮,有點兒像只白鼬的那個?」
「聽你這麼一說還真挺像——」
「他和我一個班,」靈思風道,「大家總說他會大有出息。」
「要是他打開八開書,他的出息還會更大。」一個正在用顫抖的手指卷香菸的巫師道。
「為什麼?」雙花問,「會發生什麼事?」
巫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是個古老的秘密,在巫師中代代相傳,我們不能將它泄露給一無所知的世人。」
「噢,快說吧。」雙花道。
「噢,嗯,反正應該也沒關係了。人的精神沒法包容所有咒語,它會崩潰,留下一個洞。」
「什麼?在他頭上?」
「呃,不,是在宇宙的結構上,」沃爾特說,「他或許認為自己能夠控制它,可——」
不等聲波傳入耳朵他們就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先是透進石頭裡的緩慢震顫,然後突然升高到刀鋒般尖利的悲鳴,越過鼓膜直接插入大腦。就像是什麼人或在高歌,或是吟唱,或是尖叫,卻又包含著更加深沉、恐怖的和聲。
巫師們全都白了臉,接著不約而同地轉身跑上了樓梯。
大樓外圍了許多人。有的拿著火把,有的在牆壁周圍堆起易燃物準備放火。但此刻所有人都仰望著藝術塔。
巫師們擠開全神貫注的人群,抬頭往上一看。
空中布滿了月亮。每一個都比碟形世界自己的月亮大上三倍,而且除了處在星星光照下的一塊粉紅色月牙之外,每輪月亮上都籠罩著陰影。
然而在這一切面前,藝術塔的塔頂正放射出灼熱的白光。光里有些身影隱約可見,不過並非令人安心的那種。剛才的噪聲已經化作了黃蜂的嗡嗡聲,只是放大了無數倍。
有的巫師跪了下去。
「他還是幹了,」沃爾特搖搖頭,「他打開了一條通道。」
「那些東西是魔鬼嗎?」雙花問。
「噢,魔鬼,」沃爾特道,「比起那些正往這兒擠的東西,魔鬼不過是小菜一碟。」
「它們比我們所能想像的任何東西都更可怕。」潘特說。
「我能想像出好些挺糟的東西。」靈思風道。
「它們更糟。」
「哦。」
「那麼,你們準備怎麼辦?」一個清晰的聲音問道。
他們轉過身。貝檀雙手抱在胸前,正狠狠地瞪著他們。
「抱歉,你說什麼?」沃爾特問。
「你們是巫師,不是嗎?」她說,「那就想想辦法。」
「什麼,對付那玩意兒?」靈思風道。
「還有別的人選嗎?」
沃爾特朝她擠過來:「女士,我恐怕你沒弄明白——」
「地堡空間的東西會蜂擁而上,跑到我們的宇宙來,對吧?」
「呃,是的——」
「我們都會被那些拿觸角當臉的怪物吃掉,對吧?」
「沒這麼好的運氣,不過基本上——」
「而你們準備束手待斃?」
「聽著,」靈思風說,「一切都完了,明白?你沒法再把咒語放回書里,你沒法把念出的話收回,你沒法——」
「你可以試試!」
靈思風長嘆一聲,把目光轉向雙花。
雙花沒在。靈思風的視線不可避免地投向藝術塔的底層,剛好看見觀光客圓嘟嘟的身影消失在一扇門裡,手中還很不專業地握著把劍。
靈思風的雙腳自己作出了一個決定,而且從他大腦的角度看,簡直錯得離譜。
其他巫師目送著他離去。
「你們怎麼說?」貝檀道,「他可是去了。」巫師們試圖避開彼此的眼睛。
終於,沃爾特開口說:「我猜我們可以試試,看上去它並沒有擴散。」
「可我們幾乎一點兒魔法也沒有了。」一個巫師反對道。
「你有更好的主意?」
為儀式準備的華麗長袍在怪異的光線中閃耀,巫師們邁著沉重的步伐,一個接一個地往高塔走去。
塔的內部是空的,樓梯呈螺旋形,每一級階梯都用石灰固定在牆面上。靈思風趕上雙花時,觀光客已經轉過了好幾個彎。
「等等我,」他儘量顯出輕鬆愉快的樣子,「這種事情是克恩之類的人幹的,我無意冒犯,可你不行。」
「他能行?」
靈思風抬頭看著從階梯頂端的圓洞透下來的光。
「不。」他承認道。
「那我就跟他一樣勝任了,不是嗎?」雙花揮了揮自己偷來的劍。
靈思風儘量貼近牆面,跟著他往上跳。
「你不明白!」他喊道,「那上頭有無法想像的恐怖!」
「你總是說我半點兒想像力也沒有。」
「說得對,沒錯,」靈思風承認道,「可是——」
雙花坐了下來。「聽著,」他說,「自從來到這兒之後,我就一直在期待這類事兒。我是說,這是種冒險,不是嗎?孤身對抗諸神之類的?」
靈思風的嘴開開合合,正確的詞花了好幾秒鐘才鑽出來。
「你會使劍嗎?」他虛弱地說。
「不知道,我從沒試過。」
「你瘋了!」
雙花歪著腦袋望著他。「你還好意思說我,」他說,「我在這兒是因為我什麼也不懂,可你呢?」他往下指了指那群氣喘吁吁的巫師,「他們又怎麼說?」
藍光從塔內傾瀉而下,與之相伴的是一陣隆隆的轟鳴。
巫師們趕上他倆,一面捶胸頓足地咳嗽,一面拼命地喘氣。
「怎麼計劃的?」靈思風問。
「沒有計劃。」沃爾特答道。
「哦。好,」靈思風說,「那我不打擾了,你們繼續。」
「你得跟我們一起來。」潘特說。
「可我根本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巫師。是你們把我踢出學校的,不記得了?」
「我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沒用,」老巫師說,「可你在這兒,這就是你需要滿足的唯一條件。來吧。」
藍光一閃,接著熄滅了。那種可怕的噪聲也仿佛被扼死了一般戛然而止。
寂靜籠罩了整個藝術塔,沉重而壓抑。
「它停了。」雙花道。
在上方那一圈紅色的天空下,有什麼東西動了動,它緩緩落下,翻轉著左右飄蕩,最後落在了離巫師們幾步遠的樓梯上。
靈思風第一個跑了過去。
是八開書。可它軟軟地躺在石頭上,同別的書一樣毫無生氣,塔里向上流動的微風輕輕拂起書頁。
雙花來到靈思風身後,一面喘氣一面低頭看著八開書。
「一片空白,」他低聲說,「每一頁都是一片空白。」
「那麼他成功了,」沃爾特道,「他念出了咒語,而且成功了。我真不敢相信。」
「有那麼多噪聲,」靈思風滿腹狐疑,「還有那些光和影子之類的。在我看來那可不像有多成功的樣子。」
「哦,任何偉大的魔法都會吸引一些來自外空間的關注,」潘特輕描淡寫地說,「這能讓人印象深刻,沒什麼大不了的。」
「看起來上頭好像有怪物。」雙花站得離靈思風近了些。
「怪物!在哪兒?你倒指一個讓我看看!」沃爾特道。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抬起了頭。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見任何動靜。
「我想我們應該上去,呃,恭喜他。」沃爾特說。
「恭喜?」靈思風暴跳如雷,「他偷了八開書!他把你們鎖了起來!」
巫師們交換著瞭然的眼神。
「是啊,沒錯,」其中一個說,「等你在這行爬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小伙子,你就會明白,有時最重要的就是成功。」
「到達目標才是重點,」沃爾特毫不拐彎抹角,「方式根本無足輕重。」
他們繼續往上走去。
靈思風坐下來對著黑暗橫眉瞪眼。
他感到一隻手放到了自己肩上。是拿著八開書的雙花。
「不該這麼對待一本書,」他說,「看,他把書脊對摺起來了。大家老這樣,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書本。」
靈思風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別擔心。」
「我不擔心,我是在生氣,」靈思風厲聲道,「把那鬼東西給我!」
他一把抓過八開書,惡狠狠地一翻。
靈思風開始在自己的內心翻騰,這是咒語的藏身之處。
「好了,」他咆哮道,「你找夠了樂子、毀了我的生活,現在回你該待的地方去!」
「可我——」雙花準備抗議。
「咒語,我說的是咒語,」靈思風道,「快點兒,回書里去!」
他使勁瞪著古老的紙張,直到兩眼對在了一起。
「那我就把你念出來!」他的喊聲在塔里迴蕩,一路上升,「你可以跟其他幾句待在一起,但願你們落個好下場!」
他把書塞回雙花手裡,搖搖擺擺地爬上了樓梯。
巫師們已經爬上塔頂,從視線中消失了。靈思風跟著往上爬。
「小伙子,嗯?」他開始喃喃自語,「等我爬到一定高度,呃?世上最偉大的咒語之一在我腦袋裡待了好多年,而我竟然還能不瘋不傻,不是嗎?」他從各個角度考察了這最後一個問題,「是的,你沒瘋,」他自我安慰道,「你沒跟大樹說話,就算它們硬要跟你說話你也沒答應。」
他的腦袋伸進了塔頂悶熱的空氣里。
他以為會看到印著十字形爪印的石頭被烈焰灼成黑色,或者某些更恐怖的東西。
然而眼前卻是七位高級巫師站在完好無損的忒里蒙身旁。忒里蒙轉身對靈思風和善地笑笑。
「啊,靈思風。過來吧,和我們一起。」
原來如此,靈思風暗想,折騰了老半天卻屁事兒也沒有,沒準兒我還真不是個當巫師的料,沒準兒——
他抬起頭,看進了忒里蒙的眼睛裡。
或許是咒語待在靈思風的腦袋裡太久了,影響了他的眼睛。又或者這得歸功於那個從來只看事情本身的雙花,也許是同他的相處教會了靈思風關注事物的本質。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靈思風這輩子做得最困難的事就是看著忒里蒙,而沒有嚇得掉頭逃走或是大病一場。
其他人仿佛什麼都沒注意到。
而且他們似乎站得紋絲不動。
忒里蒙想用自己的精神容納七句咒語,它破了,沒錯,地堡空間的東西的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洞。大家真傻,竟以為它們會在天上撕個口子,揮舞著下頜骨和觸角從那兒走出來呢。太老套了,也太冒險。就連無名的恐怖也知道與時俱進。它們所需要的通道不過是一顆頭顱而已。
忒里蒙的眼睛是兩個空洞。
這一切知識如冰刀般刺進靈思風的心裡。那些東西能完全顛覆一個有秩序的宇宙,相比之下,地堡空間會顯得像遊樂場一樣小兒科。人類渴望秩序,而那些東西也一定會賦予他們秩序——翻天覆地的秩序,永恆的直線律、數字律,所有公理、定律都會變成一場空。
忒里蒙在看他。某種東西在看他。可其他人還是沒有注意到出了問題。他能解釋得清嗎?忒里蒙跟平常看起來沒有什麼兩樣,只除了他的眼睛,還有皮膚上的一點點閃光。
靈思風盯著對方,他意識到比起邪惡來,有的東西還要糟上千百倍。地獄的所有惡魔都會折磨你的靈魂,可這恰恰是由於它們非常看重靈魂的緣故;邪惡的力量總想攫取整個宇宙,但這正是因為它認為宇宙值得攫取。然而藏身於忒里蒙空洞雙眼之下的灰色世界只會蹂躪、破壞,卻連一點憎恨都不屑施捨給自己的犧牲品。它根本不會留意他們。
忒里蒙伸出手來。
「第八句咒語,」他說,「把它給我。」
靈思風向後退去。
「這是在違抗命令,靈思風。我畢竟是你的上級。事實上,我剛被推選為所有魔法師門會的最高領袖。」
「真的嗎?」靈思風的聲音顯得嘶啞刺耳。他看了看其他巫師,他們一動不動,就像雕塑。
「哦,是的,」忒里蒙愉快地說,「而且一點兒也沒施加什麼壓力,非常民主。」
「我更喜歡傳統,」靈思風說,「即使那樣死人也能當選。」
「你會自願把咒語給我的,」忒里蒙說,「或者我該讓你看看違抗的後果?這樣一來你最終還是會交出咒語——你會尖叫著求我給你機會把它交出來。」
如果說事情真的完了,那麼這裡就是終點,靈思風暗想。
「你得自己來拿,」他說,「我不會把它給你。」
「我記得你,」忒里蒙道,「做學生的時候似乎不怎麼得意。你從沒真正相信過魔法,你一直說該用一種更好的方法管理宇宙。現在,你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夢想成為現實。我有許多計劃,我們可以——」
「不是我們。」靈思風堅定地說。
「給我咒語!」
「來拿啊,」靈思風不斷後退,「我看你辦不到。」
「哦?」
第八色的火花從忒里蒙指甲下噴射而出,靈思風縱身往旁邊一躍,一塊石頭轉眼化作了一堆冒泡的泥漿。
他能感覺到咒語正從他心底向外窺探。他能感覺到它的恐懼。
咒語躲在他的頭腦中,就像藏身在寂靜的山洞裡一般。他向它伸出手去,它驚訝地後退,仿佛一隻面對瘋羊的小狗。他怒氣沖沖地緊追不捨,一路踐踏著自己潛意識裡那些無用的廢物和中心的狼藉,最後終於發現它縮在一堆自己竭力遺忘的記憶之後。它咆哮著,向他發出無聲的挑釁,但靈思風絲毫不為所動。
就這麼完了嗎?他沖它大喊道,該攤牌了,你就跑去躲起來?你怕了?
咒語回答道,胡說八道,你不會真這麼想吧?我可是八大咒語之一。但靈思風大聲嚷嚷著朝它走了過去,也許,可事實上我真這麼想,還有,你最好記清楚自己到底在誰的腦袋裡,嗯?在這兒我愛相信什麼就相信什麼!
又一束火焰劃破了悶熱的夜晚,靈思風再次縱身一躍。忒里蒙咯咯笑著,雙手比畫出一串複雜的動作。
壓力攫住了靈思風。他的每一寸皮膚都好像變成了砧板。他往下一滑,跪倒在地上。
「更糟的還多著呢,」忒里蒙顯然非常愉快,「我可以讓你的肉在骨頭上燃燒,或者讓你的體內爬滿螞蟻。我有能力把你——」
「我有把劍,你知道。」
聲音里的輕蔑吱吱作響。
靈思風抬起頭。透過疼痛的紫色陰霾他看見雙花站到了忒里蒙身後,用最徹底的錯誤方式握著一把劍。
忒里蒙哈哈大笑著彎起手指。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注意力分散了。
靈思風很生氣。對咒語、對整個世界、對一切的不公平感到生氣,當然還為了自己最近沒睡飽覺,現在又暈暈乎乎的,沒法思考。但最令他生氣的還是忒里蒙,這個人擁有了靈思風夢寐以求而從未得到過的魔法,卻只會白白浪費這件寶物。
他猛地彈起來,一頭撞上忒里蒙的肚子,同時不顧一切地用雙臂抱緊了對手。他們在地上滾起來,把雙花碰到了一邊。
忒里蒙咆哮著念出了一個咒語的第一個音節,靈思風四處亂舞的胳膊肘正好擊中他的脖子。隨機的魔法炸了鍋,燒焦了靈思風的頭髮。
靈思風的攻擊同過去沒有任何區別,既沒有策略、技巧,也完全不講公平,但他卻很打出了點兒旋風的效果。他的戰術是不給對手足夠的時間,不讓他意識到自己孱弱無力而且根本不會打架。這一招通常都很奏效。
現在它就奏效了,因為忒里蒙花了太多時間閱讀古老的手稿,忽略了體育運動和維生素的重要性。他設法給了靈思風幾拳,可靈思風滿腔怒火,挨上這麼一點兒根本不痛不癢。再說忒里蒙只知道用雙手,而靈思風卻是膝蓋、腿腳和牙齒一齊上陣。
事實上,他靈思風要贏了。
這讓他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但更讓人吃驚的還在後頭:他用膝蓋抵住忒里蒙的胸口、拳頭一次次地落在巫師腦袋上,就在這時,忒里蒙的臉發生了變化。他的皮膚蠕動著、起伏著,仿佛覆蓋著一層蒸騰的熱氣。他張開嘴:「救救我!」
他抬起頭來望著靈思風,眼裡寫滿了恐懼、痛苦和哀求。然而轉眼間它們又不再是眼睛,而變成了頭上——事實上,說那是頭簡直把頭的定義擴展到了極限——兩隻有著無數個平面的東西。觸角、爪子和電鋸般鋒利的腿伸了出來,撕扯著靈思風身上那點兒少得可憐的肉。
雙花、高塔和紅色的天空全都消失了。時間漸行漸緩,最後停了下來。
靈思風狠狠地咬了那隻想扯掉自己臉孔的觸角。觸角吃痛不過,把靈思風鬆開,巫師趁機一拳揮出,感到自己打破了什麼熱烘烘、黏糊糊的東西。
它們在看著。靈思風一扭頭,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圓形競技場中央。一排排的生物俯視著他,它們的身體和面孔簡直好像是噩夢雜交出的成果。他身後還有更可怕的東西——無數碩大的陰影一直伸展進陰沉沉的天空中。不過他只來得及瞟上一眼,怪獸忒里蒙就朝他沖了過來,它的身上長滿尖刺,足有一支長矛大小。
靈思風往旁邊一閃,然後將兩手合成一個大拳頭,回身將它送進了對方的肚子裡——當然也可能是胸部,這一擊以甲殼破裂的嘎吱聲告終,效果令人十分滿意。
靈思風往前一跳,恐懼驅使他不斷進攻,他害怕知道假如自己停下來會發生些什麼。這座陰森森的競技場裡到處迴蕩著地堡空間的喧囂,沙沙聲築起一堵高牆,不斷敲打著他的耳膜。靈思風想像著這聲音充滿碟形世界的情形,於是他不停地揮動手臂,一拳又一拳,這是為了拯救人類的世界,為了守護混沌的黑夜中那一小圈火光,為了堵住噩夢們藉以通過的裂縫。當然,主要還是為了不讓對手有還手的機會。
對方的爪子或是腳掌在他背上劃出了道道滾燙的白色痕跡,有什麼東西咬住了他的肩膀,但他還是在這一團亂麻中找到了根柔軟的管子,然後狠狠地壓了下去。
他被一隻長滿尖刺的胳膊甩開,在堅硬的黑色塵土中打了好幾個滾。
靈思風下意識地縮成了一團,可什麼也沒發生。他以為自己將會面對狂暴的殺戮,然而睜開眼睛他卻看到怪物身上流出各種各樣的液體,正一拐一拐地走向遠處。
這是第一次有東西從靈思風面前逃走。
他沖它撲了上去,抓住一隻長鱗片的腿使勁一扭。那東西啾啾叫著,絕望地揮打著還能動的上肢,然而靈思風絲毫不肯放鬆。巫師掙扎著站起身來,志得意滿地發動了最後的攻擊:他飛起一腳,踢中了怪物僅剩的一隻眼睛。它尖叫著想要逃跑,但靈思風知道對方只有一個選擇。
藝術塔和紅色的天空「咔嗒」一聲回到了他周圍,時間也重新開始流逝。
靈思風感到了腳下石板的壓力,他立即將重心一偏,滾到地上,那個狂亂的怪物距他不過咫尺。
「趁現在!」他吼道。
「趁現在幹嗎?」雙花問,「哦,對,沒錯!」
觀光客揮動手中的劍,動作生疏,不過倒並非全無力度,劍鋒與靈思風擦肩而過,深深地埋進了那東西的體內。只聽一陣尖銳的嗡嗡聲,就像是打碎了一個蜂巢似的,一大堆胳膊、大腿也開始痛苦地亂舞。它還在滾動,一邊尖叫一邊擊打著石板;然後它再沒能打到任何東西,因為它已經從樓梯的邊緣摔了下去。還帶走了靈思風。
它在石階上彈了幾下,發出沉悶的聲響,終於翻滾著落下了塔底,只剩下遠處越來越微弱的尖叫聲。
最後是一聲爆炸的悶響和一道第八色的亮光。
塔頂只留下了孤零零的雙花——當然,還有七個依然定在原地的巫師。
他不知所措地呆坐半晌,眼看著七個火球從黑暗中升起,一頭扎進了被遺棄的八開書里。突然之間,八開書又變成了老樣子,看起來有意思多了。
「哦,天啊,」他喃喃道,「我想它們就是咒語。」
「雙花。」一個空洞的回聲突然響起,雙花只能勉強辨認出那是靈思風的聲音。
雙花正要伸手去拿書,這一聲讓他愣在了原地。
「啊?」他說,「是——是你嗎?靈思風?」
「是的,」墓穴的氣息在這個聲音里迴蕩,「我需要你為我做一件事,雙花,這非常重要。」
雙花四下望了望。他努力振作起來。這麼說,碟形世界的命運還是落在了他雙花的肩上。
「我準備好了,」雙花自豪地說,「你要我做什麼?」
「首先,我要你仔仔細細地聽我說。」靈思風虛無縹緲的聲音顯得非常耐心。
「我聽著。」
「在我告訴你該做些什麼的時候,你要記得絕不要說些『你什麼意思?』之類的話,也不要跟我爭辯什麼的,你明白嗎?」
雙花打了個立正,至少他的意識打了個立正,因為他的意識可以立正,可他的身子骨卻不會這個動作。不過,他畢竟還是讓自己的下巴向前伸出了一點點,極力做出威武的樣子。
「我準備好了。」他說。
「很好。現在,我要你——」
「什麼?」
靈思風的聲音從階梯的深處傳來。
他說:「我要你趁我還沒失手摔下去之前,過來拉我一把。」
雙花張開嘴,然後又趕緊把它合起來。他跑到樓梯口往下一瞅,藉助星星的紅光剛好能看清靈思風的雙眼。
雙花趴下來伸出手去。靈思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巫師的抓法向雙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假如他靈思風沒被拉上去,那這隻手是絕對不會鬆開的。
「你還活著我真高興。」雙花道。
「很好,我自己也挺高興。」
他在黑暗中吊了一會兒。經過剛才的幾分鐘,此刻的感覺幾乎算得上一種享受——當然,只是幾乎。
「現在拉我上去。」他提示說。
「我想這可能有點兒不大容易,」雙花咕噥道,「事實上,我並不認為我能辦得到。」
「你抓的到底是什麼?」
「你啊。」
「我是說除我之外。」
「你什麼意思?除你之外?」
靈思風說了一個詞。
「嗯,聽著,」雙花說,「樓梯是螺旋形的,對吧?要是我把你這麼一盪,然後你鬆開手——」
「如果你是想建議我在一座漆黑的塔里下落二十英尺,寄希望於碰巧撞上兩格油膩膩的樓梯,而且天知道那些樓梯是不是仍然健在,那就免了。」
「那你還有另外一種選擇。」
「只管說,夥計。」
「你可以在一座漆黑的塔里下落五百英尺,然後撞上一大片石頭,而且我知道它們肯定仍然健在。」雙花說。
下方一片死寂,然後靈思風控訴道:「這可是挖苦。」
「我以為那只不過是陳述事實。」
靈思風「哼」了一聲。
「我猜你也許能用點兒魔法來——」
「不。」
「只是個建議。」
塔底有燈光一閃,遠遠的還有些混亂的呼喊聲。接著是更多燈光,更多叫喊,一串火把爬上了長長的樓梯。
「有些人正在上樓。」雙花熱心地通報消息。
「希望他們能跑步前進,」靈思風道,「我的胳膊已經沒感覺了。」
「你的運氣還算不錯,」雙花說,「我胳膊的感覺可大呢。」
領頭的火把停了下來,有人大聲呼喊,在空洞的塔里形成一串難以辨別的回聲。
「我想,」雙花意識到自己正一點一點地往下滑,「有人在叫我們堅持住。」
靈思風又說了個詞。
然後他用一種更低沉、更急迫的語氣說:「事實上,我想我堅持不住了。」
「試試。」
「沒用,我能感覺到手在滑!」
雙花嘆一口氣,現在必須使用非常手段了。「那好吧,」他說,「那就掉下去,反正我是無所謂。」
「什麼?」靈思風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忘了要鬆手。
「快啊,死吧。揀條容易的路走,去吧。」
「容易?」
「你只需要一邊尖叫一邊往下掉,然後摔碎身上的每根骨頭,」雙花說,「誰都辦得到。快啊,我可不想讓你覺得或許我們需要你活著,好讓你念出八大咒語來拯救碟形世界。哦,不。就算我們都給烤焦了又怎麼樣?去吧,只考慮你自己就行了。掉下去。」
好一陣漫長、難堪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靈思風最後開口時,他不自覺地抬高了嗓門,「可自從遇到你以來,我似乎把不少時間都花在了搖搖欲墜地懸在某些深淵之上,你注意到了嗎?」
「死亡。」雙花糾正說。
「死亡什麼?」
「死亡之上,」雙花的身體在石板上緩慢而無情地滑動,他繼續跟靈思風叨叨,想要忽視這個事實,「懸在死亡之上。你不喜歡談起高的地方。」
「高度我倒不在乎,」靈思風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我能應付高度。現在我滿腦子裝的全是深度。知道等我們脫險之後我要做些什麼嗎?」
「嗯?」雙花把腳指頭嵌進石板的縫裡,想全憑意志力讓自己定住。
「我要找一塊最最平坦的地方,在那兒蓋所房子,而且只蓋一樓,而且我連厚底的鞋都不要穿——」
領頭的火把轉過了最後一個螺旋,雙花低下頭,剛好看見克恩那張樂呵呵的笑臉。在他身後還有什麼東西正賣力地往上爬,他定睛一看,正是行李箱那令人安心的大塊頭。
「一切都好嗎?」克恩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靈思風深吸一口氣。
雙花立刻察覺到了這個危險的信號。他知道靈思風就要說些諸如「當然,我脖子後頭有點兒痒痒,你路過的時候,嗯,能不能順便幫我撓撓」或者「不必了,其實我蠻喜歡懸在無底深淵上」之類的話,雙花覺得自己實在沒法面對這種事兒,於是他趕緊搶先張開嘴。
「把靈思風拉到台階上去。」他厲聲道。靈思風醞釀的怒吼在中途給放了氣。
克恩抱住巫師的腰,隨隨便便地把他扔到了石頭上。
「下頭的地板上真是一團糟,」他輕鬆地聊起天來,「那是誰啊?」
「它——」靈思風咽了口唾沫,「它有沒有——你知道——觸角什麼的?」
「沒有,」克恩答道,「就是平常那些東西。當然,攤得開了點兒。」
靈思風瞅瞅雙花,觀光客搖了搖頭。
「只是個身不由己的巫師而已。」
靈思風讓人攙著,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塔頂。
邁上最後一級樓梯時,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們是怎麼來的?」
克恩指了指行李箱。這傢伙已經跑到雙花跟前打開了蓋子,就像一隻知道自己很不乖的小狗,希望趕緊表現表現,好躲過代表權威的報紙卷。
「一路顛簸,可速度挺快,」他滿臉的欽佩,「告訴你,絕對沒人會想要攔住你。」
靈思風抬頭看了看天空。上頭果真全是月亮,這些坑坑窪窪的大盤子已經比碟形世界自己的小衛星大了十倍。靈思風毫無興趣地望著它們,他感到精疲力竭,老早就給撐過了極限,現在就像根老舊的橡皮筋一樣脆弱。
他注意到雙花在擺弄他的畫畫兒匣子。
克恩則盯著那七個高級巫師。
「真有意思,竟然在這地方擺雕像,」他說,「又沒人能看得見。我說,它們看起來可不怎麼樣,手藝太次了。」
靈思風晃晃悠悠地走過去,輕手輕腳地彈了彈沃爾特的胸口,是塊結結實實的石頭。
就這樣了,他對自己說,我只想回家。
等等,這兒就是我家,多多少少算是,所以說我只想好好睡一覺,或許明天早上一切都會好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八開書上,只見微小的第八色火花勾勒出書的輪廓。哦,沒錯。他想。
他撿起八開書,隨手一翻。書頁上擠滿複雜、彎曲的筆跡,在他的注視下仍在不斷變化、重組。它似乎還沒想好自己該是什麼樣子:一會兒是秩序井然、毫不花哨的印刷體,一會兒又成了一系列有稜有角的古代文字。剛剛還像是彎彎曲曲的凱斯咒語符號,下一秒鐘又化作由一種古老、邪惡、久已失傳的文字構成的圖畫,每個字都像是只噁心的爬蟲,對彼此幹著些複雜又痛苦的事情……
最後一頁是空的。靈思風一面嘆氣一面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內心深處。咒語也看著他。
他做夢都想著這一刻,想像自己終於可以驅逐咒語,從此獨占自己的腦袋,記住那些此前嚇得不敢待在他腦子裡的小咒語。他本以為自己會更激動些。
可現在,精疲力竭的靈思風根本沒心情討價還價,他冷冷地瞪著對方,在心裡豎起拇指,往身後一指:你,出去。
有那麼一瞬間咒語似乎還想爭上幾句,不過它聰明地改變了主意。
一股麻麻的刺痛,一束藍光在他眼睛後邊一閃,然後就是突然的空虛。
他低下頭,現在最後一頁上也寫滿了字。它們又變成了古老的字體。對此他非常高興,那些爬蟲一樣的圖形實在噁心到了言語無法形容的地步,而且那些音大概也很難發得出來。它們還讓他想到一些得下大工夫才能忘掉的東西。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八開書,雙花樂得到處亂竄,克恩則試著撬下石頭巫師手上的戒指。
靈思風提醒自己:我得做點兒什麼。是什麼來著?
他翻到第一頁讀了起來,雙唇移動、食指划過每個字母的輪廓。他咕噥出的每個字都無聲地出現在周圍的空氣中,明亮的色彩在夜風中向外涌動。他翻到下一頁。
這時,其他人也爬上了塔頂——拜星星的人、安卡-摩波城的市民,甚至還有幾個王公的貼身侍衛。靈思風現在已經被字母結成的彩虹團團圍住,完全沒有注意到四周的動靜。兩個拜星星的人猶猶豫豫地想要接近他,不過克恩拔出劍來,漫不經心地瞥了他們一眼,這讓他們及時改變了主意。
寂靜仿佛水坑上的波紋,從靈思風身上不斷向外擴散。它如瀑布般落下藝術塔,淹沒了塔下亂糟糟的人群,然後淌過圍牆,黑壓壓地漫過整座城市,吞沒了其後的土地。
那顆星星靜靜地迫近碟形世界。在它周圍的天空中,新來的月亮緩緩轉動,悄無聲息。
靈思風一頁頁地往下翻,唯一的聲音就是他嘶啞的低語。
「太讓人激動了!」雙花道。克恩正用一小截煙屁股卷香菸——不用說,這根菸頭也是同樣的德高望重——聽了這話,他捏著紙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臉茫然地看著觀光客。
「什麼東西讓人激動?」
「這些魔法!」
「不過是些亮光罷了,」克恩挑剔地說,「他甚至還沒從袖子裡變出鴿子來。」
「沒錯,可難道你沒察覺那種玄妙的可能性嗎?」
克恩從裝菸草的袋子裡拿出一根長長的黃色火柴,他看了沃爾特一眼,存心把它划過了巫師石化的鼻子。
「聽著,」他儘量和善地對雙花說,「你到底在期待什麼?我見過不少世面,魔法這東西我再熟悉不過了,告訴你,要是你老這麼合不攏嘴,人家只會在下巴上給你一拳。總而言之,巫師和其他人一樣會死翹翹,只要你插——」
靈思風砰地合上了八開書。他站起來,四下一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
什麼也沒發生。
大家很花了些時間才發現這個事實。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找掩護,等待著爆炸的白光或是光芒萬丈的火球,再或者像克恩那樣,沒有什麼過高的期待,等著看幾隻白鴿,也許再加上只有點兒皺巴巴的兔子。
這甚至不是一種有趣的「什麼也沒有」。有時候事情不發生的方式可以非常震撼,但真要從「什麼也沒有」的角度講,這一個絕對堪稱舉世無雙。
「就這樣?」克恩道。人群中嘀咕聲此起彼伏,幾個拜星星的人怒氣沖沖地盯住了靈思風。
巫師無可奈何地看了眼克恩。
「恐怕就這樣了。」
「可什麼也沒發生啊。」
靈思風茫然地盯著八開書。
「或許已經產生了什麼微妙的效果?」他充滿希望地說,「畢竟我們不知道究竟該發生些什麼。」
「我們早就知道!」一個拜星星的人吼道,「魔法根本沒用!全是幻想!」
一塊石頭飛過來砸中了靈思風的肩膀。
「沒錯,」另一個拜星星的人附和道,「咱們抓住他!」
「把他從塔上扔下去!」
眾人沖了上來,雙花舉起雙手。
「我敢說其中一定有什么小誤會——」他剛一開口,腿就被從身子底下踢了出去。
「哦,該死!」克恩扔下菸頭,穿便鞋的腳使勁一踩,然後一面拔出劍來一面搜索著行李箱的蹤影。
它沒去營救雙花,而是站在了靈思風身前。巫師一臉狂亂,緊緊地把八開書抱在胸口,就好像那是個熱水瓶似的。
一個拜星星的人向他衝過去,行李箱抬起蓋子威懾對方。
「我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一個聲音從人群背後傳來,是貝檀。
「哦,是嗎?」離她最近的一個市民說,「可我們幹嗎要聽你的?」
電光石火之間,克恩的長劍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話又說回來,」那人冷靜地說,「或許我們都該聽聽這位年輕女士的意見。」
克恩緩緩轉過身,長劍時刻準備出手。貝檀走上前去,指了指仍然環繞在靈思風身邊的咒語。
「這個肯定不對。」她指著一塊髒兮兮的棕色污跡說。在一片色彩靚麗的閃光中,這點棕色顯得分外顯眼。
「你肯定讀錯了一個詞,讓我們看看是怎麼回事。」
靈思風一言不發地把八開書遞給她。
貝檀打開書,瞅著上頭的字跡。
「多古怪啊,」她說,「它一直在改變形狀。那隻鱷魚在對那隻章魚做什麼?」
靈思風從她肩膀上瞄了一眼,想也沒想就告訴了她答案。她沉默了幾秒鐘。
「哦,」貝檀的聲調很平穩,「我從不知道鱷魚還能幹這個。」
「這不過是古老的圖形字體,」靈思風趕緊說,「要是你願意它也可以變個樣子,八大咒語可以化成任何一種語言。」
「你還記得在顏色出錯的地方自己說了些什麼嗎?」
靈思風的手指一路划過書頁。
「我想是這兒,就是這隻雙頭蜥蜴在——在那個的地方。」
雙花的頭從貝檀另一邊肩上探了出來。咒語再次變換了字體。
「我簡直讀不出來,」貝檀道,「斯馗格爾,斯馗格爾,多特,搭示。」
「這是古老的簇普姆古柯雪文,」靈思風道,「我覺得應該讀作『茲撲』。」
「這招沒奏效,不是嗎?換成『斯撲』如何?」
他們看看那個詞,它毅然決然地保持著自己獨特的顏色。
「或者『斯夫』?」貝檀建議道。
「也可能是『特斯夫』。」靈思風不太自信地說。這次的棕色看上去更髒了。
「『茲斯夫』怎麼樣?」雙花說。
「別傻了,」靈思風道,「古柯雪文里根本——」
貝檀用胳膊肘捅捅他的肚子,然後往上一指。
棕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紅色。
八開書在她手中顫抖。靈思風一手環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抓起雙花的衣領,拼命往後一躍。
貝檀鬆開了八開書,書翻著筋斗下落,不過沒有到達地面。
八開書周圍的空氣開始發光,它緩緩升起,書頁像翅膀般拍打著。
接著是一聲淒婉、甜美的弦音,八開書似乎在一朵繁複、安靜的光之花中爆炸。那光射向空中,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在更高的空中有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
在巨龜阿圖因奇大無比的腦袋深處,新的想法正沿著一級公路般寬敞的神經系統向前奔馳。宇宙之龜的表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可不知為什麼,巨龜阿圖因那張長著鱗片、被流星砸出好多小坑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種期待的表情。
就在空間的海灘邊緣,八個球體正不停地環繞著紅色星星,巨龜阿圖因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
圓球破裂了。
大塊大塊的石頭脫落下來,打著旋墜向那顆星星。天空中滿是閃亮的碎片。
一隻很小很小的宇宙之龜從一個空殼的殘骸中爬了出來,划動四肢游進了紅光里。他比一顆小行星大不了多少,殼上還閃著溶化的卵黃。
他的背上也有四隻巨象。巨象們扛著一個碟形世界,現在還很小,上頭滿是煙霧和火山。
八隻小海龜從殼裡出來,一臉茫然地走在空間中。巨龜阿圖因轉過身去,動作小心翼翼,免得驚動小傢伙們,接著,老海龜似乎長長地鬆了口氣,開始朝空間深處那幸福的涼爽緩緩游去。
年輕的海龜跟上來,圍繞在自己的父親身旁。
雙花全神貫注地盯著頭頂上發生的一切,他的視野大概可以跟碟形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媲美。
然後一個可怕的念頭擊中了他。
「我的畫畫兒匣子在哪兒?」他心急火燎地問。
「什麼?」靈思風根本沒回頭。
「畫畫兒匣子,」雙花道,「我必須照一張畫片!」
「你就不能把它記在心裡嗎?」貝檀也沒看他。
「我可能會忘啊。」
「我可不會,」她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東西。」
「的確比鴿子和撞球要好,」克恩表示同意,「這我得承認,靈思風。怎麼辦到的?」
「天曉得。」
「那顆星星變小了。」貝檀道。
靈思風隱約感到雙花正和匣子裡畫畫的小鬼爭吵。內容完全是技術性的,焦點主要集中在景深和小鬼是不是還有足夠的紅色顏料上。
必須指出的是,此時此刻巨龜阿圖因非常高興和滿足,而既然宇宙之龜的腦袋有好幾座城市一般大小,這樣的情感是註定要向外輻射的。事實上,碟形世界上大多數居民的心境都可謂難得一見,通常只有靠一生的冥想或是大約三十秒鐘的非法藥物才能達到這樣的狀態。
這就是雙花,靈思風暗想。並非不欣賞美,只是有他自己的欣賞方式。怎麼說呢,如果一個詩人看見一株水仙,他會盯著它然後寫下一首長詩,換作雙花則會跑去找本關於植物學的書。而且途中還會一不留神踏到花上去。克恩是對的,他只看事情本身,可被他看過的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再保持原來的樣子。恐怕也包括我在內。
碟形世界自己的太陽升上天空。那顆星星正在縮小,兩者的競爭完全沒有懸念。可靠的碟形世界光線湧向狂喜的大地,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
或者,按照受那些更可靠的觀察家普遍認可的說法,仿佛金色的糖漿。
這是個富有戲劇性的好結局,然而生活從不這樣運轉,很多別的事情還必須發生。
比如八開書。
隨著陽光灑落,八開書啪地合上,開始墜向藝術塔。許多人都意識到正在下落的是碟形世界裡最具魔力的一件東西。
無上的幸福和兄弟般的情意與晨霧一道煙消雲散。眾人拼命往前擠,掙扎著想踩上別人頭頂,無數雙手舉得高高的。雙花和靈思風也被沖開了。
八開書落到了大喊大叫的人群中央。只聽「砰」的一聲——是那種毅然決然的「砰」,那種由一個短期內不準備再打開的蓋子發出的聲響。
靈思風從好多條腿中間瞅著雙花。
他咯咯笑著對觀光客說:「知道我認為會發生些什麼事嗎?」
「什麼?」
「我認為等你打開箱子的時候,會發現裡頭裝著你的衣服,我就是這麼想的。」
「哦,天啊。」
「我想八開書知道該怎麼照顧自己。對它而言那地方再好不過了,真的。」
「我想你是對的。你知道,有時候我覺得箱子很清楚自己在幹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們爬到亂鬨鬨的人群邊緣,站起來撣撣衣裳,然後朝樓梯走去。誰也沒留意他倆。
「他們現在準備怎麼辦?」雙花試著從一大堆腦袋上看清裡邊的情況。
「看起來他們似乎準備把它撬開。」靈思風說。
又是「砰」的一聲,還有一聲尖叫。
「一下子受到這麼多關注,我覺得箱子其實挺高興。」說著,雙花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沒錯,多出出門、跟人打打交道肯定對它有好處。」靈思風道,「至於我嘛,我覺得來上兩杯對我准沒害處。」
「好極了,」雙花說,「我也要喝上幾杯。」
雙花一覺醒來時已是午後。他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躺在一個乾草堆里,或者為什麼他會穿著別人的外套,不過他的確發現有個想法懸在心中最顯眼的位置。
在他看來這十分要緊,一定要告訴靈思風。
他從草堆上摔下來,落在了行李箱上。
「哦,原來你在這兒,啊?」他說,「我希望你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箱子似乎很困惑。
「算了,我要梳梳頭,打開蓋子。」
箱蓋老老實實地一彈。雙花在一堆口袋、盒子中間好一陣折騰,終於找到一把發梳和一面鏡子,對昨晚造成的損害進行了一些彌補。然後他嚴厲地看著行李箱說:「我猜你不會告訴我你把八開書怎麼樣了吧?」
行李箱的表情只能用「木愣愣的」幾個字來形容。
「好吧。那就走吧。」
雙花步入陽光之中,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悠。對於他目前的狀態而言,光線或許稍稍強了些。一切都顯得那麼新奇,就連那股味兒也不例外。不過大多數人似乎都還沒起身。昨晚實在非常漫長。
他在藝術塔下找到了靈思風。一隊工人在塔頂搭了個簡易的架子,把石化的巫師們吊到地面。靈思風正在指揮,他似乎找了只猩猩做助手。不過雙花現在沒有吃驚的心情。
「他們能變回來嗎?」
靈思風回頭一看:「什麼?哦,是你啊。不,大概不能。還有,恐怕他們把可憐的老沃爾特給摔了。從五百英尺摔到了鵝卵石上。」
「你能想點兒辦法嗎?」
「做個漂亮的假山。」靈思風轉身朝工人們揮了揮手。
「你挺高興的,」雙花稍稍有些責備的意思,「沒睡覺嗎?」
「真奇怪,我睡不著,」靈思風道,「我出來吸口新鮮空氣,發現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所以我就把他們弄到一塊兒,」他指了指圖書管理員,對方則想要握住他的手,「然後開始組織。天氣真好,不是嗎?空氣好像紅酒似的。」
「靈思風,我決定——」
「你知道,我在考慮要不要回學校來,」靈思風高高興興地說,「我覺得這次我准能幹好。我可以預見到自己認真修習魔法,然後拿著好成績畢業。大家都說一旦你贏得了最高的榮譽,生活就會變得輕鬆簡單——」
「好極了,因為——」
「而且現在所有的老男孩兒都只能去做門樁了,高層就空出了不少位置,這樣一來——」
「我要回家了。」
「一個懂得人情世故的聰明人准能大展——什麼?」
「對——頭?」
「我說我要回家了。」雙花不斷想要禮貌地擺脫圖書管理員,對方正想從他身上逮跳蚤。
「什麼家?」靈思風大吃一驚。
「家的家,我的家,我住的地方,」雙花有些窘迫地解釋道,「在海那頭,你知道。我從那兒來的。請你別再那樣了好嗎?」
「哦。」
「對——頭?」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雙花接著說道:「你看,昨晚我突然想到,我想,嗯,是這麼回事,旅行啊,觀光啊,這些都很好,不過『曾經』這個詞也會帶來很多樂趣。你知道,就是把所有的畫片夾在一個本子裡,還有回憶過去。」
「真的?」
「對——頭?」
「哦,是的。要想有很多事情可回憶還有個非常重要的條件,就是你要去某個可以讓你慢慢回憶的地方,你明白嗎?請你別再這麼著了,在你回家之前你其實哪兒也沒去。我猜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靈思風在心裡把剛才的句子回放了一遍,第二回似乎並不比第一回好上多少。
「哦,」他說,「嗯,好。如果你這麼想的話。那你什麼時候動身?」
「今天,我想。肯定能找到只船,哪怕不是直達也行。」
「我想是的。」靈思風笨拙地說。他看看自己的腳,看看天。他清了清喉嚨。
「我們可一起經歷了不少大風大浪,是吧?」雙花戳戳他的肋骨。
「沒錯。」靈思風努力把面孔扭曲成微笑的模樣。
「你不會難過吧?」
「誰?我?」靈思風道,「老天,不會,要做的事情數都數不過來。」
「那就成了。聽著,咱們去吃早飯如何?然後還可以一起去碼頭。」
靈思風陰沉地點了點頭。他轉向自己的助手,從口袋裡掏出支香蕉。
「你已經摸到竅門了,現在由你接手。」他喃喃道。
「對——頭。」
事實上根本沒有任何船要去阿加丁帝國附近,不過這只是個純粹的理論問題,因為雙花只消把金幣一枚枚地放進他遇到的第一個運油船船長手裡,這位一船之長就突然看到了中途改變計劃的意義。
靈思風等在一旁,看著雙花付過高出船本身價值四十倍的票錢。
「已經安排好了,」雙花道,「他會把我捎到布朗群島,在那兒找船挺容易。」
「好極了。」靈思風說。
雙花似乎有些若有所思。接著他打開行李箱,從裡頭掏出一袋金幣來。
「你見過克恩和貝檀嗎?」
「我想他們結婚去了,」靈思風回答道,「我聽貝檀說什麼要麼現在就結要麼就算了。」
「那麼,下次見面的時候把這給他們,」雙花把袋子交到靈思風手裡,「組建一個家庭不容易,我知道那得花很多錢。」
雙花從沒真正理解過匯率之間的鴻溝。這些金子夠讓克恩組建一個小王國了。
「一有機會我就給他們。」讓靈思風吃驚的是,這話自己竟然說得真心誠意。
「嗯,我一直在想該送你些什麼。」
「哦,沒必要這麼——」
雙花從箱子裡翻出一個大袋子。他開始把衣服、錢和畫畫兒匣子都往裡塞,直到箱子變得空空如也。他放進袋子裡的最後一件東西是那個有貝殼蓋子的音樂香菸盒,這件紀念品被他小心翼翼地裹在柔軟的紙里。
「它歸你了,」他關上行李箱的蓋子,「我肯定不會再需要它了,反正我的衣櫥里也放不下。」
「什麼?」
「你不想要嗎?」
「嗯,我……當然,不過它是你的。它會跟著你,而不是我。」
「行李箱,」雙花說,「這是靈思風。你是他的了,明白?」
箱子慢慢地伸出腿,非常沉著地轉身看著靈思風。
「我覺得它其實不屬於任何人,它只聽自己的。」雙花道。
「是啊。」靈思風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