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咒語4

2024-10-09 10:02:55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他們身後一百碼的地方,箱子磕磕絆絆地在柔軟的雪地里挪動。誰也不關心它對事物的看法。

  夜幕降臨前他們已經來到了高原的邊上,接著又一路騎下了陰暗的松樹林。暴風雪並沒有在這裡留下多少痕跡。大地上布滿龜裂的巨石,山谷又深又窄,以至於白晝只能持續二十分鐘。一個多風、荒蠻的地方,這種地方總讓人聯想到——

  「巨怪。」克恩嗅了嗅空氣的味道。

  靈思風在傍晚的紅光下四處張望。突然之間,那些剛才還無比正常的石頭好像活了起來。那些他平日裡不會看上第二眼的陰影全都顯出一副很有深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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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巨怪。」雙花說。

  「不,你不喜歡他們,」靈思風堅定地說,「你不能喜歡他們。他們個子太大,凹凸不平的,而且他們吃人。」

  「他們不吃人,」克恩笨拙地滑下馬來,立刻開始按摩膝蓋,「那是常見的誤解。巨怪從來不吃人。」

  「真的?」

  「系的,他們最後總把人吐出來。沒法消化,明白?一般的巨怪對生活要求不高,只要一塊美味的花崗岩就夠了,也許再加上片石灰石當甜點。我聽說這是因為他們是一種什麼矽溶——溶膠還是什麼,」克恩停下來擦了擦鬍子,「反正就系一種石頭做的。」

  靈思風點點頭。當然,安卡-摩波並不是沒有巨怪,經常有人雇他們做保鏢。不過,在巨怪們學會用門之前供養他們的費用會比較高昂——自然狀態下,他們離開房間的方式是穿透離自己最近的那堵牆直接走出去。

  在他們拾柴火的時候克恩繼續解釋道:「巨怪的牙齒,那才系好東西。」

  「為什麼?」貝檀問。

  「鑽石。必須有鑽石牙齒,你知道。不然怎麼能咬得動石頭?而且每年都必須長一副新牙。」

  「說到牙——」雙花接過話茬。

  「什麼?」

  「我注意到——」

  「什麼?」

  「噢,也沒什麼。」

  「嗯?哦,我們還系趁著能看見先把火生起來吧。」克恩的臉垮了下來,「然後,我想我們最好煮點兒湯。」

  「這個靈思風最拿手了,」雙花熱心地說,「藥草啊,根莖啊什麼的他全懂。」

  克恩看了靈思風一眼,那眼神暗示說,他,克恩,一個字也不相信。

  「嗯,那些馬民送了我們些馬肉乾,」他說,「如果你能找到些洋蔥之類的,味道也許能更好些。」

  「可我——」靈思風終於還是放棄了爭辯。他的想法是這樣的:反正我知道洋蔥長什麼樣,不就是一種葉片下垂的白色玩意兒嗎?頂上還有點兒綠,應該很好認。

  「那我就去找找看,嗯?」

  「對。」

  「去那邊那片陰沉沉的茂密的灌木叢?」

  「好地方,系的。」

  「就是那塊兒有很多深溝的地方,是嗎?」

  「完美的地方,要我說。」

  「沒錯,我也這麼想。」靈思風苦澀地說。他出發了,心裡思索著吸引洋蔥的方法。無論如何,雖然你經常在菜市場看見它們被繩子吊著,但它們很可能並不是那麼長出來的,也許農民或者別的什麼人有洋蔥獵犬一類的東西,要不就是唱首歌把它們引出來。

  他出發去落葉和草叢裡漫無邊際地亂竄。此時,有幾顆星星已經出現在天空中;發光真菌在他腳下咯吱作響,就好像為地精們準備的情趣用品;小飛蟲們叮他,其他的東西有的跳開有的滑走,都躲到灌木叢底下沖他發牢騷。靈思風暗自慶幸,還好自己看不見對方的樣子。

  「洋蔥?」他輕聲問,「這兒有洋蔥嗎?」

  「那株老紫杉旁邊有不少。」他身邊有個聲音回答道。

  「啊,」靈思風說,「好極了。」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除了在靈思風耳邊嗡嗡直嚷的蚊子外誰也沒再吭聲。

  他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連眼珠也沒轉一下。

  然後他說:「抱歉。」

  「什麼事?」

  「哪棵是紫杉?」

  「長了很多小瘤子,還有深綠色小針葉的。」

  「哦,對,我看見了。多謝。」

  他沒動彈。最後那個聲音用隨便聊聊的語氣問:「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你不是一棵樹,對吧?」靈思風依然直視著前方。

  「別傻了,樹不會說話。」

  「對不起。最近我跟樹有點兒過節,你知道,跟樹就是那麼回事兒。」

  「我不怎麼清楚,我是塊石頭。」

  靈思風的語調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好吧,好吧,」他慢慢說道,「嗯,我想我該去摘洋蔥了。」

  「好好享受。」

  他以一種謹慎而莊嚴的步態向前走去,在灌木叢里發現了一堆長長的白色東西,他小心地把它們拔出來,然後轉身一看。

  不遠處有塊石頭。事實上到處都是石頭,在這裡,碟形世界的筋骨離地面非常近。

  他使勁盯著紫杉樹,怕萬一是它在講話。然而這棵紫杉相當孤僻,還沒聽說植物的救世主靈思風的大名,再說它反正也在打瞌睡。

  「如果是你,雙花,我早就知道是你了。」薄暮中,靈思風的聲音突然顯得那麼清晰、那麼孤獨。

  靈思風回想著關於巨怪的知識,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陽光會把他們變成石頭,所以那些雇巨怪白天工作的人得在防曬霜上花大把大把的錢。

  可現在想想,哪兒都沒說太陽下山以後他們究竟會怎麼樣……

  最後一絲光線離開了大地。靈思風突然覺得周圍有好多好多石頭。

  「幾顆洋蔥而已,他真的去了好久,」雙花說,「我們是不是該去找找他?」

  「巫師知道該怎麼照顧自己,」克恩道,「別擔心。」他疼得一縮——貝檀正在幫他剪腳指甲。

  「其實,他不算是個多了不起的巫師,」雙花往火堆旁挪了挪,「我不會當面這麼說他,可是——」他湊到克恩跟前,「事實上我從沒見他使過魔法。」

  「好啦,把另一隻伸出來吧。」貝檀道。

  「真系太謝謝你了。」

  「只要你肯好好照料它們,你的腳就會很不錯的。」

  「沒法像過去那樣彎腰囉,」克恩靦腆地說,「再說,干我這行也難得遇上幾個足科醫生。還真挺好笑,我碰到過那麼多毒蛇祭司、瘋子神、戰爭狂人,卻從來沒碰上一個足科醫生。我猜我和他們也不怎麼相稱——克恩和足科醫生……」

  「或者克恩和末日脊椎指壓治療師。」貝檀提議道。克恩咯咯地笑了起來。

  「或者克恩和牙科狂人!」雙花哈哈大笑著說。

  克恩啪的一聲合上了嘴。

  「這有什麼可笑的?」他的聲音裡帶著關節的咔咔聲。

  「噢,呃,嗯,」雙花遲疑了半晌,「你的牙,你看……」

  「它們怎麼了?」克恩厲聲喝道。

  雙花咽了口唾沫:「我很難不注意到,它們,呃,同你的嘴不在同一個地理位置。」

  克恩怒視著他。然後他松下勁來,突然變成了一個小老頭兒。

  「系的,當然,」他喃喃道,「我不怪你。沒牙的人想當英雄實在太難了。無論你失去什麼都沒關係,就算只剩一隻眼睛也不要緊,可只要你露出一口牙齦,那就再也沒人把你當回事了。」

  「我拿你當回事。」貝檀忠心耿耿地說。

  「你幹嗎不去弄副新的?」雙花高高興興地問。

  「當然,沒錯,如果我系只鯊魚什麼的,當然,那我再長點兒出來就成了。」克恩挖苦道。

  「噢,不,還是買吧,」雙花說,「看這兒,讓我給你看看——呃,貝檀,能轉過去一下嗎?」一等對方轉過身去,他就把手放進了嘴裡。

  「你看,系真的,非常方便。」他說。

  貝檀聽見克恩倒抽一口涼氣。

  「你能把自己的牙齒拿出來?」

  「哦,系的。我有好幾副,方便極了。抱歉——」一陣咽東西的噪聲過後,雙花的聲音恢復了正常,「方便極了,當然。」

  克恩的語調放射出濃濃的敬畏,或者說放射出了在缺少牙齒這一狀況許可的範圍內儘可能多的敬畏,其實從數量上看倒是跟長牙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不過聽上去效果就差多了。

  「我想也系,」他說,「等牙痛的時候,你就把它們取出來,讓它們自個兒痛去,系吧?給那些渾球兒點兒顏色瞧瞧,看它們樂不樂意自個兒痛翻天!」

  「不全是這樣,」雙花字斟句酌地說,「它們不是我的,只不過屬於我而已。」

  「你把人家的牙放進自己嘴裡?」

  「不,有人製造牙齒,在我們那兒很多人都戴這種東西,這是——」

  然而雙花關於牙科器械的課程沒能繼續下去,因為有人打了他。

  碟形世界的小月亮在空中艱難跋涉。都怪造物主那些效率低下、莫名其妙的天文安排,它不但必須自己發光,身上還擠滿了各門各類的月亮女神。此時此刻,這些女神正在為冰巨人的問題發動請願,根本沒工夫理會碟形世界上的事兒。

  要是她們肯費心往下瞄一眼,就會看見靈思風正神色緊張地同一堆石頭交流。

  巨怪是多重宇宙中最古老的生命形式之一,他們的出現主要是因為造物主開始工作的時候過於慌張,急於把生命什麼的搞起來,但又不想去弄那些一碰就碎的原生質。巨怪的壽命很長,由於熱度會讓他們行動遲緩,他們都在夏天冬眠,白天睡覺。他們的地質學知識讓人著迷。什麼摩擦學、不純矽的半導體性能等,不一而足。碟形世界最主要的山脈都是史前那些大塊頭巨怪形成的,要是他們醒過來,那才有的瞧呢。不過,有一點是毫無疑義的,那就是假如沒有碟形世界無孔不入的強大魔法場,巨怪老早就絕種了。

  碟形世界上還沒人發明精神病學,也就沒人會把一個墨水點塞到靈思風鼻子底下來檢查他的耳鼓是不是有毛病。所以,假如有人要求靈思風形容石頭是怎麼變回巨怪的,他只能拉拉雜雜地說點兒什麼「就像盯著火,或者雲,看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圖像一樣」。

  前一分鐘那還是塊稀鬆平常的石頭,然後幾條裂縫就突然有了嘴巴或者耳朵的樣子。再過了一會兒,靈思風就發現一隻巨怪坐在地上沖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的鑽石,儘管這期間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實質性的改變。

  他告訴自己,他們沒法消化我,我會讓他們消化不良的。

  這沒起多大作用。

  「這麼說你就是巫師靈思風。」離他最近的一個說,那聲音就像腳踩在砂礫上一樣,「嗯,我還以為你會更高些。」

  「也許他給腐蝕了一點兒,」另一個說,「你知道傳說已經很老很老了。」

  靈思風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感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石頭正在改變形狀,一個小巨怪——只比塊鵝卵石大上一丁點兒——坐到了他的腳上,正興味十足地盯著他。

  「傳說?」他問,「什麼傳說?」

  「自從歷史的黃昏起[12],這個傳說就由大山到砂礫,代代相承,」第一個巨怪說,「當紅星閃耀天際,巫師靈思風將前來找尋洋蔥。不要咬他,爾等務必助他保住性命。」

  他停了下來。

  「就這樣?」靈思風問。

  「沒錯,」巨怪說,「我們也一直很迷惑。我們其他的傳說都很激動人心。在過去,當塊石頭也要比現在有意思多了。」

  「是嗎?」靈思風有氣無力地問。

  「哦,當然。沒完沒了的樂子,到處是火山。在那時候做塊石頭當真有點兒意思。根本沒有現在這種沉積岩之類的胡扯,你要麼是火成岩,要麼什麼都不是。當然,那樣的好時光是一去不復返了。誰都自稱是巨怪,哼,其實有的連板岩都算不上。甚至粉筆,被人用來寫字,竟然還有臉擺出副耀武揚威的樣子。你說呢?」

  「當然,」靈思風趕忙回答道,「你說得完全正確。對了,這個,呃,這個傳說,它說你們不該咬我?」

  「就是!」他腳上的小巨怪說,「還有,是我告訴你洋蔥在哪兒的!」

  「我們很高興你終於來了。」第一個巨怪說。

  靈思風很難忽略他的體形,他是最大的一個。

  「那顆新恆星讓我們有些困擾。它有什麼含義?」

  「我不知道,」靈思風說,「好像人人都覺得我該知道,但我不——」

  「我們倒不介意給熔掉,」那個大巨怪說,「反正我們都是那樣開始的。不過,根據我們的猜測,它或許意味著一切都完了,這聽上去可不怎麼樣。」

  「它一直在變大,」另一個巨怪說,「看看它,比昨晚更大了。」

  靈思風一抬頭,它確確實實比昨晚要大。

  「所以我們就想,你也許能提些建議?」為首的巨怪儘量把語調放溫柔些,鑑於他有副像花崗岩漱口水一樣的嗓子,這次努力的成果還是值得讚賞的。

  「你們可以從世界邊緣跳下去,」靈思風說,「宇宙里肯定有不少地方樂意接納幾塊外地來的石頭。」

  「這種事倒也不是沒聽說過,」巨怪說,「我們遇到過這麼幹的石頭。他們說剛開始你會飄上幾百萬年,然後你會變得非常燙,你燒啊燒啊,最後落到一個大坑裡頭。聽上去可不怎麼樣。」

  他站起身來,發出好像煤炭滾下管道的聲音,然後舒展了一下粗壯多節的手臂。

  「所以說,我們應該幫助你,」他說,「有什麼想乾的嗎?」

  「他們讓我做點兒湯。」靈思風恍恍惚惚地舞了舞手中的洋蔥,那大概不能算是史上最英勇或者最富意義的姿勢。

  「湯?」巨怪問,「僅此而已?」

  「嗯,也許還要做些餅乾。」

  巨怪張口結舌地望著彼此,嘴裡暴露出的珠寶足夠買下一座中等大小的城市。

  最後,為首的巨怪說:「湯就湯吧。」他咔嚓咔嚓地聳了聳肩,「只不過我們原以為傳說會更……呃,更那個一點點,我也說不清,反正我以為——不過,我想這也沒什麼關係。」

  他伸出一隻好像一把香蕉化石的手掌。

  「我叫石英,」他說,「那邊的是綠玉髓,還有角礫岩、碧玉,我妻子綠柱石——她有點兒變質了,這些日子誰能免得了變質呢?碧玉,從他腳上下來。」

  靈思風心驚膽戰地握住對方的手,為骨頭破裂的咯吱聲做好心理準備。他的期待落了空,巨怪的手只是有些粗糙而已,指甲附近還長了點兒青苔。

  「抱歉,」靈思風說,「我過去從沒跟巨怪打過交道。」

  「我們的種族正走向滅亡,」星光下,石英領著大家出發,神色哀傷,「小碧玉是我們這個部落里唯一的卵石。我們為哲學所苦,你知道。」

  「是嗎?」靈思風拼命跟上巨怪的腳步。巨怪們的行動非常迅速,但也十分安靜。巨大的影子像鬼魂般遊走在夜色中,唯一的聲音來自那些漫不經心的夜行動物,它們偶爾會在巨怪腳下發出一聲被壓扁的尖叫。

  「哦,是的。哲學的殉道者,我們最終都會走到那一步。據說,有天晚上你醒來的時候,你會想:何必自找麻煩?然後你就真的不再自找麻煩了。看見那些大石頭了嗎?」

  靈思風看見草叢裡躺著些巨大的陰影。

  「最邊上的那塊是我姑媽。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反正她已經整整兩百年沒動彈了。」

  「天啊,真為你難過。」

  「噢,沒什麼,我們會照顧好他們的。」石英道,「附近沒多少人,你知道。我明白這不是你們的錯,可你們好像就是沒法把一個思考的巨怪和一塊普通的石頭區分開。我的叔祖父居然被採石工人挖走了,你知道嗎!」

  「太可怕了!」

  「是啊,剛剛他還是巨怪,轉眼就成了個裝飾性的壁爐。」

  他們在一個挺眼熟的懸崖邊停了下來,黑暗中隱約可見火堆被踩踏的痕跡。

  「看來這兒曾經有過一場打鬥。」綠柱石道。

  「他們都不見了!」靈思風衝到空地的另一頭,「馬也不見了!連箱子也沒了!」

  「看,其中一個漏了,」石英單膝跪下,「就是你們裡頭那種水汪汪的紅色東西。」

  「血!」

  「是這麼叫的嗎?我一直沒弄明白它到底有什麼用。」

  靈思風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甚至連灌木叢也檢查了一遍,怕有人會藏在後頭。就是這個舉動讓他被一個綠色小瓶絆了一跤。

  「克恩的藥膏!」他呻吟道,「他到哪兒都帶著它!」

  「嗯,」石英說,「你們人類也能做到某些事情,我是說我們巨怪是慢下來思考哲學,而你們就乾脆壞掉——」

  「死掉,是死掉!」靈思風尖叫道。

  「沒錯。他們沒那麼干,因為他們不在這兒。」

  「除非他們被吃掉了!」碧玉激動不已。

  石英「嗯」了一聲。靈思風問:「是狼嗎?」

  「很多年以前我們就把附近的狼全部擺平了,」巨怪道,「我是說,老祖父把它們全擺平了。」

  「他不喜歡狼?」

  「倒也不是,只不過他走路的時候不太注意腳下,嗯。」巨怪又看了看地面。

  「這兒有條壓痕,」他說,「馬還不少。」他抬頭望著周圍的小山,月光下,到處都有光禿禿的懸崖和陡峭的石壁橫在森林之上。

  「老祖父就住在那兒。」他輕聲說。

  他的話里有些什麼東西,靈思風立刻決定自己永遠也不想跟老祖父碰面。

  「他,有點兒危險?」巫師冒昧地問了一句。

  「他又老又壯,脾氣還很壞。我們已經好多年沒看見他出來活動了。」

  「好多世紀。」綠柱石糾正道。

  「他會把他們都踩扁!」碧玉不停地在靈思風腳趾上蹦蹦跳跳。

  「有時候的確會發生這樣的事,一個很老的大巨怪會獨自走進山里,然後,呃——然後石頭占了主導,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

  石英嘆了口氣:「人類有時會像動物一樣行動,不是嗎?而巨怪有時候會像石頭那樣思考,而石頭可不怎麼喜歡人類。」

  一個長著層砂岩表面的巨怪敲了敲石英的肩膀,靈思風記起這個瘦骨嶙峋的巨怪名叫角礫岩。

  「我們追嗎?」他問,「傳說要我們幫助這個又濕又軟的靈思風。」

  石英站起身來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抓住靈思風的頸子,大手咔咔地一揮,就把巫師放到了自己肩上。

  「我們追,」他堅定地說,「如果遇上老祖父,我會試著向他解釋的……」

  兩英里之外,一隊人馬正在夜幕中疾馳。其中三匹搭著俘虜,俘虜被捆得很緊,嘴裡還塞得滿滿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專家之手。另有一匹馬拉著個粗製濫造的簡易雪橇,箱子靜靜地躺在雪橇上,身上還纏著麻繩和一張大網。

  赫瑞娜輕聲下令隊伍停下,然後招手讓其中一個手下到自己跟前來。

  「你能肯定嗎?」她問,「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看見了巨怪的身影。」對方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

  她四下看了看。樹木已經漸漸變得稀疏,遍地都是碎石;前方,小路伸向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在紅色的星光下,這座嶙峋的小山讓人特別不舒服。

  小路本身也令她憂心忡忡。看得出,路已經存在了很長很長時間,但它肯定是某種東西建造的,而巨怪可不是什麼好對付的主。

  她嘆了口氣。突然之間,那份秘書的工作也顯得不那麼糟了。

  赫瑞娜第一百次開始反省當一個女劍客的許多不便之處。其中之一就是男人們從不拿你當回事,直到他們真的死在你手上為止,而到那時他們怎麼想也已經無所謂了。然後還有皮衣之類的東西,它們的確能把她襯得引人注目,可也實在傳統得過分。還有那些啤酒,野蠻人赫倫和刺客秦巴之流當然可以整夜在粗俗的小酒館裡狂歡,但赫瑞娜可不肯降低自己的品位,假如沒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好酒賣,她根本不會進門——要是酒里再加上一顆櫻桃就更好了。至於盥洗室……

  可她身材太高大當不了賊,太誠實也不能做刺客,太聰明沒法成為一個稱職的妻子。而另外那個為女人開放的職業又觸及了她的自尊心。

  因此她就成了一個女劍客,而且幹得挺不錯。她攢下了一小筆財富,準備用這些錢為自己打造一個未來,雖然具體的細節還有待商榷,可有一件事早已確定無疑:她的未來里絕對要包含一個坐浴盆。

  遠處有樹木斷裂的聲音。看見樹的時候,巨怪從沒想過其實可以繞過去。

  她又抬頭看了看那座小山。兩片高地向左右延伸,中間是一大塊突起,上頭有——她眯起眼睛——幾個洞?

  巨怪的洞。不過或許好過在黑夜裡到處亂闖,只要熬到天明就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

  她朝甘希亞傾過身去,準備下達命令。甘希亞是這群摩波城亡命徒的首領,她對他並不怎麼滿意。他的確有著公牛一樣的肌肉和猛勁兒,可問題在於他的頭腦也和公牛沒什麼兩樣,還同白鼬一樣惡毒。摩波城市區的大部分人都是他這副德性。他能為了一瓶糨糊賣掉自己的奶奶,而且很可能已經這麼幹了。

  「我們上洞裡去,然後在入口點上一大堆火,」她說,「巨怪不喜歡火。」

  甘希亞的眼神暗示他對該由誰來下命令有自己的看法,不過他的嘴唇說的是:「你說了算。」

  「很好。」

  赫瑞娜回頭看了看三個俘虜,是那個箱子沒錯——忒里蒙的描述非常精確。可那兩個男人誰也不像是巫師,連個蹩腳巫師也不像。

  「哦,天啊。」石英說。巨怪們停下了腳步。黑夜像天鵝絨般包圍了他們。一隻貓頭鷹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叫聲——至少靈思風推測那應該是貓頭鷹,他對鳥類學有點兒糊塗。或許剛才那個是夜鶯也說不定,要麼就是只畫眉。一隻蝙蝠從他頭頂掠過,對這個他倒很肯定。

  他累得要命,而且渾身都是擦傷。

  「幹嗎?」他問。

  他凝視著黑夜。遠方的山裡有一個斑點,也許是堆火。

  「哦,」他說,「你們不喜歡火,對吧?」

  石英點點頭。「火會摧毀我們腦袋的超導性能,」他說,「不過那堆火太小,對老祖父不會有什麼影響。」

  靈思風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豎起耳朵偵察流氓巨怪的動靜。他已經見識了正常的巨怪能對森林造成多大傷害。巨怪們倒不是存心搞破壞,他們只是單純地把有機物當作一團麻煩的煙霧。

  「那就讓我們祈禱他別發現火堆好了。」他熱心地說。

  石英長嘆一聲。「恐怕希望不大,」他說,「他們把火點在了他嘴裡。」

  「我真是活該!」克恩一面悲嘆一面徒勞地扭動身子。

  雙花呆頭呆腦地盯著他。甘希亞的彈弓在他後腦勺上砸出了一個可觀的大包,直到現在觀光客對有些事情也還是迷迷糊糊的,而所謂的「有些事情」就從他自己的名字開始。

  「我本來應該注意周圍的動靜,」克恩道,「我本來應該集中注意力,結果卻被你那些什麼來著,對了,你那個『大口嚼嚼』搞得魂不守舍。我肯定系變軟弱了。」

  他用胳膊肘撐地抬起了身子。赫瑞娜和其他人都站在洞口的火堆旁。行李箱靜靜地待在角落裡,身上依然蓋著網子。

  「這個洞有些古怪。」貝檀說。

  「什麼?」克恩問。

  「那,仔細看看,你見過這副模樣的石頭嗎?」

  克恩不得不同意貝檀的觀點,洞口的半圈石頭的確不同尋常,每一塊都比人還高,磨損得厲害卻又閃閃發光,頂上還有一排與之相對。整個效果讓人聯想起德魯伊的石頭電腦,對幾何學倒還有點兒感覺,卻完全不知重力為何物。

  「再看看牆上。」

  克恩斜眼看了看身邊的牆壁,裡頭有一條條的紅色水晶。他並不很確定,但看起來似乎有無數個小亮點在石頭裡邊一閃一閃的。

  洞裡的通風非常好,一股穩定的微風不斷從山洞深處的黑暗中吹來。

  「我們進來的時候風向跟現在剛好相反,我敢肯定,」貝檀壓低了嗓門,「你怎麼想,雙花?」

  「呃,我不是什麼洞穴專家,」他說,「不過我在想,那邊垂下來的那個鐘乳石什麼的還挺有趣,是一種球根對吧?」

  他們看著那東西。

  「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麼,」雙花道,「但我想離開這兒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

  「哦,系的,」克恩挖苦道,「我猜我們該請這些人給我們鬆綁然後放我們走,呃?」

  克恩還沒跟雙花待上多長時間,否則接下來他也不會吃這一驚。觀光客高興地點了點頭,然後大聲說:「打擾一下!能把我們鬆開,放我們走嗎?這兒太潮了,還挺涼的。抱歉。」聲音清晰、緩慢而又慎重,是他為說另一種語言的人特別準備的語調。

  貝檀瞟了克恩一眼。

  「他該那麼說嗎?」

  「我說,這還真系件新鮮事兒。」

  還真有三個人離開火堆朝他們走了過來。不過他們看上去不像準備幫任何人鬆綁。事實上,其中兩個似乎挺樂意看到誰給捆起來,遇上這種時候他們準會在周圍擺弄匕首,提些油腔滑調的建議,眼睛裡還閃著凶光。

  赫瑞娜作了自我介紹,方式比較獨特——她抽出劍來對準了雙花的心臟。

  「你們誰是巫師靈思風?」她問,「一共有四匹馬。他在這兒嗎?」

  「呃,我不知道他在哪兒,」雙花道,「他去找洋蔥了。」

  「那麼你們是他的朋友,他會來找你們的。」赫瑞娜掃了眼克恩和貝檀,然後湊到箱子跟前仔細看了看。

  忒里蒙一再強調要他們別碰箱子。貓的好奇心也許可以殺死貓,可赫瑞娜的好奇心卻能謀殺一整群獅子。

  她割破大網,抓緊了箱蓋。

  雙花往後一縮。

  「鎖上了,」她說,「鑰匙在哪兒,胖子?」

  「它——它不用鑰匙。」雙花道。

  「上邊有鎖眼。」

  「呃,是的,可如果它想上鎖,它就鎖上。」雙花不安地說。

  赫瑞娜注意到了甘希亞的竊笑。

  「我要打開它,」她咆哮道,「甘希亞,你來辦。」說完,她大步回到了火堆旁。

  甘希亞抽出把薄薄的長匕首,彎腰湊近了雙花的臉。

  「她要打開它。」他抬頭對身邊的同夥咧嘴一笑。

  「她要打開它,維姆司。」

  「啊哈。」

  甘希亞不緊不慢地朝雙花晃晃匕首。

  「聽著,」雙花耐心地說,「我想你沒明白。箱子只管自己的情緒如何,要是它想關上,那誰也別想打開它。」

  「哦,是啊,我忘了,」甘希亞陷入了沉思,「當然,它是個魔法箱子,對吧?他們說它還長了小腿兒呢。我說,維姆司,你那邊有腿沒有?沒有?」

  匕首抵住了雙花的喉嚨。

  「我很不高興,」他說,「維姆司也一樣。他不怎麼說話,只喜歡把人身上的零零碎碎給拆下來。所以,把!盒!子!打!開!」

  他轉身踢了箱子一腳,在木頭上留下道難看的傷疤。

  只聽見一點兒微弱的咔嗒聲。

  甘希亞咧開嘴,蓋子緩緩地、笨拙地打開了。洞口的火光映在了金子上——許多金子,金盤、金鍊、金幣,沉甸甸地在閃爍的陰影里熠熠生輝。

  「好啊。」甘希亞柔聲道。

  他回頭看了眼洞口的同夥,他們像是在朝洞外的什麼人喊話,對裡頭的一切毫無察覺。然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維姆司,嘴唇無聲地嚅動,努力做起了很少練習的心算。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匕首。

  然後地板就動了起來。

  「我聽見有人說話,」赫瑞娜的一個手下說,「那邊,在那些,呃——石頭中間。」

  靈思風的聲音從黑暗中飄了上來。

  「我說。」他喊道。

  「什麼?」赫瑞娜應道。

  「你們的處境非常危險!」靈思風抬高了嗓門,「你們必須把火熄滅!」

  「不,不,」赫瑞娜說,「你弄錯了,你的處境非常危險。還有,火得一直點著。」

  「有一個很老的大巨怪——」

  「誰都知道巨怪會離火遠遠的。」赫瑞娜點點頭,兩個人拔出劍來,溜進了黑夜中。

  「完全正確!」靈思風絕望地喊道,「可是這隻巨怪沒法離開。」

  「沒法離開?」赫瑞娜有些遲疑。

  靈思風聲音里的恐懼很有感染力。「沒錯,因為,你看,你們把火點在了他的舌頭上。」

  然後地板就動了起來。

  老祖父的瞌睡已經持續了好幾個世紀,現在他正一點一點地甦醒。他差點就根本不會醒來,事實上,只要再過個幾十年,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上了年紀之後,巨怪會認真地思索宇宙的奧秘,這時他通常會找塊安靜的地兒,躺下來搞些實實在在的哲學。過段時間它就會忘掉自己的身體,從外到內慢慢結晶,直到整座大山丘里只剩下一小點生命的閃光為止。

  老祖父還沒走到那一步。他正在思考真理的含義,本來這次似乎很有希望找到答案,結果他卻只感到一股燙燙的灰味兒,他想了一段時間,然後記起出問題的地方原來是自己的嘴。

  他生起氣來,不純的矽所形成的神經系統開始傳遞指令。矽溶膠形成的身體裡,石塊沿著特別的骨骼平穩地滑動。海船大小的手指伸展開來,抓住大地,樹木應聲而倒,草皮四分五裂。懸崖高處發生了兩起規模驚人的塌方,那是老祖父睜開了雙眼,他的眼珠就好像裹了一層碎渣的蛋白石。

  當然,靈思風不可能看到這一切,因為他的眼睛是只能在日光下起作用的材料,可他的確看見了整塊大地緩緩搖晃,然後令人難以置信地在群星下立了起來。

  太陽升起。

  然而卻沒有陽光。我們已經提到過,碟形世界的陽光聲名顯赫,其原因就在於碟形世界的魔力場讓它的動作異常緩慢。所以,此刻陽光正晃晃悠悠地爬上世界邊緣的土地,開始與逐步退卻的黑夜大軍展開一場溫柔而寧靜的戰鬥。它如熔金般[13]湧向了沉睡的大地——明亮、清潔,當然主要還是不緊不慢。

  赫瑞娜毫不遲疑,她無比沉著地跑到老祖父的下嘴唇邊,往下縱身一躍,然後就地一滾。其他人緊跟在她身後落在了滿地的碎石上,一齊開始罵罵咧咧。

  老巨怪撐起了身體,其姿勢仿佛做伏地挺身的大胖子。

  從俘虜所在的地方看過去,這一切倒並不明顯。他們只知道腳下的地板不停地左搖右晃,到處都是噪聲,其中大多數都讓人很不舒服。

  維姆司抓住甘希亞的胳膊。

  「是地震,」他說,「咱們快跑。」

  「得拿上金子。」甘希亞回答道。

  「什麼?」

  「金子,金子。兄弟,我們發了!」

  維姆司的智商或許只有室溫那麼高,可看到蠢事他還是能認得出來。甘希亞眼裡閃爍的可不止金子那麼簡單,而且他好像一直盯著維姆司的左耳。

  維姆司絕望地瞅了眼行李箱。它的蓋子依然張開著,充滿了誘惑——說來也怪,到處抖得這麼厲害,你總以為那蓋子該給搖得合上了吧。

  「我們抬不走的,」他試著說服對方,「太沉了。」

  「我們他媽的總要拿上一點兒!」地板又是一抖,甘希亞順勢朝箱子撲了過去。

  箱蓋砰地關上,甘希亞消失了。

  為了免得維姆司把這當成個意外,箱蓋又砰地打開了,只是一秒鐘,一片像桃花心木那麼紅的大舌頭舔了舔懸鈴木一樣白的牙齒,然後它再次合上了蓋子。

  讓維姆司更加魂飛魄散的是,箱子突然伸出了幾百隻小短腿。它從容不迫地站起來,仔細把腳擺放整齊,然後慢吞吞地轉身面朝著他。它的鎖眼那兒帶著一種特別惡毒的表情,好像在說「來啊,我都等不及了……」

  維姆司一面後退一面望著雙花,滿眼的哀求。

  「我想你最好把我們鬆開,」雙花提議道,「一旦它跟你熟起來就會變得很友好的。」

  維姆司緊張地舔舔嘴唇,抽出了自己的匕首。箱子發出吱吱聲作為警告。

  他割斷了俘虜身上的繩子,然後趕緊往後靠。

  「謝謝你。」雙花說。

  貝檀扶起克恩,老英雄抱怨道:「我的背又開始痛了。」

  「我們拿這傢伙怎麼辦?」貝檀問。

  「我們拿走他的匕首,然後叫他滾蛋,」克恩說,「如何?」

  「好的,先生!謝謝你,先生!」維姆司撒腿就往洞口跑。黎明前灰色的天空映襯著他的身影,不過時間不長,隨著遠遠的「啊啊啊啊啊啊」聲,維姆司也從視線中消失了。

  陽光如海浪般無聲地衝上了大地。在魔力場比較弱的地方,清晨的觸角跑到了白晝之前,留下一塊塊黑夜的孤島;隨著明亮的大海繼續洶湧,它們逐漸收縮,最終歸於無形。

  旋風平原四周的高地立在前進的潮水前方,仿佛一艘灰色的巨船。

  刺傷巨怪是可能的,但這項技巧需要練習,而至今還沒人有機會練習第二次。赫瑞娜的手下看到巨怪像非常結實的鬼魂一樣從黑暗中不斷迫近。一碰上矽制的皮膚,刀刃立刻成了碎片,除了一兩聲被壓扁的哭喊轉瞬即逝,四周就只剩下了從遠處森林傳來的高呼,這群人無不急於增加復仇的大地與自己之間的距離。

  靈思風從一棵樹後爬了出來。他四下看看,發現周圍空空如也,只有身後的矮樹叢還沙沙作響,那是巨怪們在追趕匪幫。

  他抬起頭往上一看。

  兩隻水晶般的眼睛高高在上,把憎惡的目光投向所有柔軟的、容易壓扁的、特別是溫暖的東西。一隻馬一樣大的手捏成拳頭朝他落下來。靈思風魂飛魄散地縮成了一團。

  光線靜靜地爆發,白晝降臨。有一小會兒,老祖父就好像陰影製成的擋水板似的隔斷了涓涓流淌的日光,然後是短暫的摩擦聲。

  再後來只剩下了一片寂靜。

  好幾分鐘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

  幾隻小鳥開始鬧騰。一隻大黃蜂嗡嗡地飛過老祖父的拳頭,落在了石頭指甲下長出的一叢百里香上。

  底下一陣稀里嘩啦,靈思風笨頭笨腦地從拳頭和地面之間的小縫裡擠了出來。

  他仰面躺下,視線越過巨怪凍結的身體投向天空。除了靜止不動以外,巨怪並沒有任何改變,可它的雙眼已經玩起了魔術。昨晚靈思風目睹了幾條裂縫變成嘴巴和鼻子的過程,而現在,仿佛是魔法落在了那張懸崖一樣的大臉上,巨怪的五官全都重新化作了石頭上的斑點。

  「哇哦!」靈思風說。

  這似乎沒什麼幫助。於是他站起來抖抖灰,開始左顧右盼。除了那隻大黃蜂,他誰也沒瞧見。

  他四下逛了逛,發現有塊石頭從某個角度看還挺像綠柱石的。

  他孤零零的,又迷了路,而且離家十萬八千里……

  高處傳來清脆的破碎聲,幾塊碎石濺落下來。老祖父的臉上出現了一個洞;箱子的屁股在洞口一閃,它掙扎著站穩了腳跟,接著雙花的腦袋從巨怪嘴裡探了出來。

  「有人嗎?我說?」

  「餵!」巫師大叫道,「再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是嗎?你那兒如何?」雙花問。

  「什麼如何?」

  「天哪,這上邊兒的風景真是太妙了!下面的景致怎麼樣?」

  他們花了兩個鐘頭才雙腳落地。還好老祖父身上有不少突起的部分,能讓他們搭把手。本來他的鼻子倒很可能成為一道不小的障礙,幸虧一個鼻孔里長出了一株蔥蘢的橡樹,這可幫了他們的大忙。

  箱子根本不屑於爬山。它往下一跳,一路磕磕碰碰地彈到了地面上,看起來似乎也沒受什麼傷。

  克恩坐在陰影里,一邊大口喘氣,一邊靜待自己的理智迎頭趕上。他若有所思地瞄著箱子。

  「馬都跑了。」雙花說。

  「會找到它們的。」克恩銳利的眼神像是要把箱子看穿,行李箱開始顯出一副侷促的神情。

  「吃的可都在馬上。」靈思風說。

  「森林裡多的系。」

  「我箱子裡有些很營養的餅乾,」雙花說,「旅行消化餅。我總帶著它,有備無患嘛。」

  「我已經試過了,」靈思風說,「它們的邊角可不討人喜歡,而且——」

  克恩齜牙咧嘴地站起身來。

  「對不起,」他面無表情地說,「有些事情我必須搞清楚。」

  他走到箱子跟前,一把抓住了箱蓋。行李箱急忙後退,可克恩伸出一隻火柴棍似的腿,絆住了箱子一半的小短腿。它扭過來沖他彈開蓋子,克恩一咬牙把它舉起來,然後使勁一拉,讓行李箱張開蓋子倒扣在了地上。箱子開始像只發瘋的烏龜一樣怒氣沖沖地撲騰起來。

  「嘿,那是我的行李箱!」雙花喊道,「他幹嗎要攻擊我的箱子?」

  「我想我知道原因。」貝檀靜靜地說,「我想這是因為他怕它。」

  雙花瞠目結舌地轉向靈思風。

  巫師聳聳肩。

  「我可弄不明白,」他說,「要是我害怕什麼東西,我就躲得遠遠的。」

  行李箱一甩蓋子蹦了起來,落地以後它一個猛衝,裹著黃銅的邊角啪地砸中了克恩的脛骨。趁它轉身的機會,克恩伸手一撈,正好讓它失去平衡,砰地撞進了石頭裡。

  「真不錯。」靈思風滿臉的欽佩。

  箱子步履蹣跚地往回走,它停了幾秒鐘,然後一面啪嗒啪嗒地撲騰蓋子一面惡狠狠地朝克恩走去。克恩往前一躍,落在箱子上,手腳並用撐住了行李箱和蓋子之間的空隙。

  行李箱大吃一驚。可這還不算完,克恩接下來的行為更是讓它「合不攏嘴」: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瘦巴巴的手臂上,肌肉像裝進短襪里的椰子一樣鼓起,然後使勁撐開了箱蓋。

  他們就這樣較著勁,肌腱對鉸鏈。時不時地,其中一個會吱吱作響。

  貝檀用胳膊肘捅了捅雙花的肋骨。

  「快做點兒什麼。」

  「呃,」雙花說,「對。這就差不多了,我想。請把他放下。」

  聽了主人的話,行李箱滿腹委屈地「咔嚓」一聲。它把蓋子往上一揚,力量之大,克恩咕嚕咕嚕地向後滾了出去,但他立刻爬起來,再次撲向行李箱。

  箱子裡的東西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克恩伸出手去。

  行李箱稍微嘎吱了幾聲,但它顯然已經權衡過被一腳踹上天的可能性,等靈思風鼓起勇氣從手指縫裡往外偷看時,他發現克恩正罵罵咧咧地瞅著箱子裡的東西。

  「衣服?」他吼道,「就介個?只有衣服?」他氣得渾身亂顫,口齒更加不清了。

  「我想裡頭還有些餅乾。」雙花小聲說。

  「可金子在哪兒?它還吃了個人!我看見了!」克恩把懇求的目光投向靈思風。

  巫師只能嘆氣。「別問我,」他說,「這該死的東西可不是我的。」

  「我是在商店裡買的,」雙花辯解道,「我說我需要個旅行箱。」

  「沒錯,然後你就弄到了這個。」靈思風說。

  「它真的很忠心。」雙花道。

  「哦,當然,」靈思風點點頭,「買行李箱就是要挑忠心的才好,對吧?」

  「等等,」已經跌坐在一塊石頭上的克恩突然插了進來,「系不系那種商店——我系說,你過去肯定從沒注意到那兒有個商店,過後再回去它就不見了?」

  雙花眼睛一亮:「沒錯!」

  「有個乾癟癟的老店主?店裡全是些怪裡怪氣的玩意兒?」

  「一點兒不錯!再沒找著過那地方,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路,那兒只剩下一堵磚牆,記得當時我還想這可真——」

  克恩聳聳肩。「那種店[14],」他說,「這就對了。」話音未落,他的後背就開始鬧騰。克恩苦著一張臉:「該死的馬把我的藥膏也馱走了!」

  靈思風一個激靈,開始在自己本來就破破爛爛、現在更添上邋邋遢遢的長袍里東翻西找。他掏出一個綠色的瓶子。

  「就是它!」克恩喊道,「你真系個奇蹟。」說著他瞟了眼一旁的雙花。

  「我本來會擊敗它,」他靜靜地說,「就算你沒叫它停手,我最終也會擊敗它。」

  「沒錯。」貝檀道。

  「我給你們倆找點兒事兒做,」他加上一句,「那箱子幫我們開路的時候撞碎了巨怪的牙,那可是鑽石。去看看你們能不能找到些碎片,我還能拿它們派上些用場。」

  貝檀捲起袖子,拔下瓶塞,靈思風趁機把雙花拉到了一邊。等他們安全地躲進灌木叢之後,靈思風對雙花說:「他已經傻了。」

  「你說的可是野蠻人克恩!」雙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他是史上最偉大的戰——」

  「曾經是,」靈思風急急忙忙地說,「什麼祭司戰士還有什麼吃人的殭屍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現在只剩下滿腦子的回憶和數不清的傷疤,你簡直可以在他身上下五子棋。」

  「他的確比我想像中要更年長一些沒錯。」雙花撿起一片鑽石。

  「所以我們應該離開他們,找到我們的馬然後繼續前進。」

  「這麼做有點兒太卑鄙了,不是嗎?」

  「他們不會有事的,」靈思風真心誠意地說,「問題在於,你喜歡跟一個赤手空拳跟箱子幹仗的人待在一起嗎?」

  「那倒也是。」

  「再說沒有我們他倆只會更輕鬆。」

  「你確定?」

  「絕對肯定。」

  他們在叢林裡發現了正在閒逛的馬,拿不怎麼幹的馬肉乾做了頓早餐,然後就向著靈思風心目中正確的方向開始前進。幾分鐘之後,箱子從灌木叢里跟了上來。

  太陽升得更高了,可依然沒能遮蓋那顆星星的光芒。

  「才一晚上而已,它又變大了,」雙花說,「怎麼沒人做點兒什麼?」

  「比如什麼?」

  雙花想了想。「難道不能叫巨龜阿圖因避開它?」他說,「旁邊繞過去什麼的?」

  「過去的確有人試過,」靈思風說,「巫師們曾經想同巨龜阿圖因進行精神交流。」

  「行不通?」

  「哦,那倒不是,」靈思風說,「只不過……」

  只不過世界之龜的心靈太過浩瀚,要想解讀它會碰上很多難以預料的危險。巫師們先是用烏龜和大海龜來練習,以此了解龜類的心理構造,可儘管他們知道巨龜阿圖因的腦袋很大,卻沒有意識到它還特別慢。

  「一整隊巫師輪流讀了三十年,」靈思風說,「唯一的收穫就是發現巨龜阿圖因在期待著什麼東西。」

  「是什麼?」

  「誰知道!」

  兩人靜靜地騎過一片丘陵地帶,在這裡,道路兩旁淨是大塊大塊的石灰石。最後雙花打破了沉默:「我們應該回去,你知道。」

  「聽著,我們明天就能趕到斯瑪,」靈思風說,「他倆不會有事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

  他發現自己在自言自語。雙花已經掉轉馬頭開始往回跑,一路展示著與一口袋土豆同樣高超的騎術。

  靈思風低下頭。行李箱嚴肅地望著他。

  「你看什麼看?」巫師道,「他想回去就回去好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箱子一言不發。

  「聽著,他可不是我的責任,」靈思風說,「讓我們把這點說清楚。」

  箱子依然不發一言,不過這次聲音更大了些。

  「走開,跟他走。你跟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箱子把腿縮回去,一屁股坐在了小路上。

  「反正我要走了,」靈思風道,又加上一句,「我可是說真的。」

  靈思風一拉韁繩,再次面對那全新的地平線。然後他往下瞥了一眼,箱子仍然坐著。

  「想讓我心軟是沒用的。你可以坐上一整天,我才不管。我要走了!」

  他瞪著行李箱,箱子回望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雙花說。

  「我不想談這事兒。」靈思風回答道。

  「那我們談點兒別的?」

  「好吧,嗯,說說怎麼弄掉這些繩子如何?」靈思風拼命扭動手腕,想要掙開繩索。

  「我真想像不出你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在他們對面,赫瑞娜拿一塊石頭當凳子,長劍橫放在膝蓋上。她的手下大都伏在高處的石頭間,監視著路上的情形。對於他們來說,靈思風和雙花可謂手到擒來,讓人毫無成就感。

  「維姆司說你的箱子吞掉了甘希亞,」赫瑞娜道,「我不能說這讓我感到多麼遺憾,但我希望它明白一件事:它要敢出現在我們一英里之內,我會親自割開你們倆的喉嚨,明白?」

  靈思風拼命點頭。

  「很好,」赫瑞娜說,「人家要我逮住你們,死活不論,我倒是無所謂,不過有人或許想跟你們談談那些巨怪的事。假如當時沒有日出——」

  她留下半截句子轉身走開了。

  「哈,又是一團糟。」靈思風再次扯動綁在身上的繩索。他身後有塊石頭,如果他能把手腕抬起來——沒錯,和他想得一模一樣,石頭的堅硬程度剛好足以弄破他的皮,而繩子卻毫髮無傷。

  「可為什麼是我們?」雙花問,「是為了那顆星星,對吧?」

  「我對那顆星星一無所知,」靈思風說,「上學的時候我連占星課也沒去聽過!」

  「我想最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靈思風看著他。這種話從來都讓他無所適從。

  「你真的相信嗎?」他問,「我的意思是——真的信?」

  「嗯,說起來,通常事情最後都能圓滿解決,不是嗎?」

  「如果你認為過去一年裡我這種一團糟的生活就叫作圓滿,那你或許是對的。我簡直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差點兒送掉小命——」

  「二十七。」雙花說。

  「什麼?」

  「二十七次,」雙花好心地提示道,「我數過。可你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什麼?數過?」靈思風又有了那種熟悉的感覺,就好像這次談話被誰動了手腳。

  「不,我指的是從來沒把命送掉。你不覺得這有點兒可疑嗎?」

  靈思風盯著自己的雙腳:「我對此沒有任何意見,如果你說的是這個意思。」當然,雙花是對的。咒語在保護他,這太明顯了。就算他跳下懸崖,肯定也會有片雲來把他托住。

  在靈思風看來,這個理論的問題就在於,只有當他不相信這個理論時它才會起作用。一旦他認為自己刀槍不入他就死定了。

  所以,總的來說,最明智的辦法是根本不去想它。

  再說,也可能是他想錯了。

  他唯一感到確定的就是自己的頭痛得厲害。他希望咒語正待在頭痛的那塊地方,好好吃點兒苦頭。

  他們騎出了山谷,靈思風和雙花分別同一個劫匪分享一匹坐騎。

  靈思風在維姆司身前坐得很不舒服,部分是由於維姆司扭傷了一隻腳,心情不太愉快。雙花坐在赫瑞娜前邊,幸好他個子矮,這樣坐著至少耳朵還挺暖和。她一手握著小刀,眼睛密切注意著任何會走路的箱子。赫瑞娜還沒把行李箱的來龍去脈想清楚,可她不傻,知道箱子不會眼看著雙花被人殺死。

  過了大約十分鐘,他們發現它躺在路中央,蓋子打開,露出了滿滿一箱誘人的金子。

  「繞過去。」赫瑞娜說。

  「可是——」

  「這是個陷阱。」

  「沒錯,」維姆司臉色煞白,「相信我。」

  他們猶猶豫豫地扯動韁繩,繞過了那閃閃發光的誘惑。一行人繼續前進,維姆司膽戰心驚地向後瞟了一眼,生怕看見箱子朝自己追過來。

  他所看到的景象幾乎更可怕——它不見了。

  遠遠地,道路一旁的長草神秘地擺動一陣,然後又靜止下來。

  靈思風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巫師,更不是什麼鬥士,可要說起膽怯他絕對堪稱行家裡手,吸一口氣就能聞出恐懼的味兒來。他靜靜地說:「它會一直跟著你,你知道。」

  「什麼?」維姆司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他還在凝視著草叢。

  「它很有耐心,而且從不放棄。你要對付的可是智慧梨木。它會讓你以為它已經把你給忘了,然後有一天,等你走在一條黑漆漆的小巷裡,你會聽到身後有小腳跑動的聲音——噼啪、噼啪,你趕緊加快速度,它們也會跟著加速,噼啪噼啪噼啪——」

  「閉嘴!」維姆司喊道。

  「它很可能已經記住了你的模樣,所以——」

  「我說閉嘴!」

  赫瑞娜回頭瞪了他們一眼。維姆司怒氣沖沖地拉起靈思風的耳朵,一直拉到了他的嘴巴上,然後啞著嗓子說:「我什麼也不怕,明白?巫師算什麼鬼東西,只配讓我啐一口。」

  「聽到腳步聲之前他們全都這麼說。」靈思風停了下來。一把匕首戳上了他的肋骨。

  這天餘下的時光都很平靜,不過箱子又出現了幾次,這讓靈思風挺滿意,同時讓維姆司的神經越來越脆弱。它一會兒蹲到懸崖上,同石頭組成一道不協調的風景,一會兒又在一條溝里若隱若現,身上還長著青苔。

  將近黃昏時,他們來到了一座小山的頂部,從那裡俯瞰著斯瑪河上游廣闊的谷地。斯瑪是碟形世界最長的河流,即使在上游這裡也已經有半英里寬,河水攜帶的淤泥讓下游的山谷成了整個大陸上最肥沃的地方。現在,幾縷提早趕到的霧氣已經開始在岸邊縈繞。

  「噼啪。」靈思風話音未落,維姆司已經從馬鞍上蹦了起來。

  「呃?」

  「不過是清清喉嚨。」靈思風咧開了嘴。他往這一笑里加進了很多含義,當有人緊盯著你的左耳,慌慌張張地告訴你自己正被另一個星系的密探監視時,他臉上就會出現這種笑容。這不是一種能激發信心的笑。更可怕的笑法大概也不是沒有,但通常只有那些黃底黑紋、拖著長尾巴在叢林裡晃蕩的傢伙才會對自己的受害者露出這種表情。

  「把那表情抹掉。」赫瑞娜騎到他們前頭去了。

  小路向河岸延伸,盡頭是一個簡易的小碼頭和一面大銅鑼。

  「擺渡的聽到鑼響就會過來,」赫瑞娜說,「從這兒過河我們能少繞一大段路。甚至可能在今晚趕到哪個鎮上。」

  維姆司似乎有些疑慮。太陽正變得又胖又紅,霧氣漸漸濃了。

  「或者你更願意在河這邊過夜?」

  維姆司一把抓起鐵錘,砰地敲了下去。大概是用力過猛,銅鑼繞著繩子轉起來,最後落到了地上。

  他們默默地等著渡船。隨著一陣潮濕的叮噹聲,一條鐵索露出水面,拉緊了釘在河岸上的鐵樁。渡船肥大的身影緩緩鑽出了濃霧,船夫戴著頭巾,不斷轉動船中央的大絞盤,把渡船一步步地拉向岸邊。

  扁平的船肚觸到了岸邊的砂石,戴頭巾的人靠在絞盤上不住喘息。

  「一次兩個,」他嘀咕道,「就這麼多。一次兩個,連馬在內。」

  靈思風咽了口唾沫,試著不去看雙花的臉,只怕那傢伙正像個傻瓜一樣樂得合不攏嘴呢。但他還是忍不住朝觀光客那邊瞟了一眼。

  雙花張大了嘴,坐著一動沒動。

  「你不是平常那個船夫,」赫瑞娜說,「我來過這兒,以前的船夫是個大塊頭,有點——」

  「今天他休息。」

  「哦,好吧,」她還是有些懷疑,「那——他在笑什麼?」

  雙花臉漲得通紅,肩膀抖個不停,還不斷噴出拼命壓抑的鼻息。赫瑞娜瞪著他,然後又仔細看了眼船夫。

  「你們倆抓住他!」

  有一瞬間誰也沒動。然後其中一個手下說:「誰?船夫?」

  「對!」

  「為什麼?」

  赫瑞娜臉上一片空白,這種事情不該發生。本來當有人大喊「抓住他!」或者「衛兵!」的時候,其他人就該立馬跳起來行動,他們怎麼能只管坐在那兒動嘴皮子?

  「因為我要你們抓住他!」這理由雖然不怎麼樣,但她已經盡力而為了。船夫仍然弓著身子,離他最近的兩個人對看一眼,聳聳肩,下馬走到船夫兩側,抓住了他的肩膀。這人的身材大概只有他們的二分之一。

  「像這樣?」其中一個問赫瑞娜。雙花嗆得透不過氣來。

  「現在讓我看看他的袍子下邊有些什麼東西。」兩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其中一個開口說道:「我敢肯定——」

  他沒能完成句子,因為一個乾癟癟的胳膊肘已經像活塞一樣壓在了他的胃上。他的同夥滿腹狐疑地往下一瞅,正好看見另一個胳膊肘撞上了自己的腎。

  克恩的長劍同袍子纏到了一塊兒,他嘴裡罵罵咧咧地跟長劍較勁,同時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赫瑞娜。靈思風「哼」一聲,咬緊牙關,腦袋使勁往後一甩,接著在維姆司的尖叫聲中向旁邊一滾,重重地落在了泥地上。他發了狂似的爬起來,四下張望著尋找藏身之處。

  克恩發出勝利的呼喊——他終於抽出了長劍。老英雄耀武揚威地把劍一揮,正好擊中了一個想從背後偷襲的匪徒。

  赫瑞娜一把將雙花推下馬去,伸手去摸自己的劍。雙花試著站起來,結果驚了另一個人的馬。那人跌落馬下,頭正好落到一個非常合適的角度,讓靈思風可以使出渾身氣力一腳踢上去。要是說起勇氣之類的話題,靈思風會第一個承認自己膽小如鼠,可如果被逼到角落裡,就算是老鼠也會拼死一搏。

  維姆司的手落到他肩上,然後一個拳頭——約莫有中等大小的石塊那麼大——砰地擊中了他的頭。

  倒地的時候,靈思風聽見了赫瑞娜淡定的聲音:「把他倆都幹掉。我來對付這個老傻瓜。」

  「好!」維姆司拔出劍來,轉向了雙花。

  靈思風看見他愣了愣。一時間四周鴉雀無聲,然後就連赫瑞娜也聽見了水花四濺的聲響。行李箱衝上岸來,河水嘩嘩地從箱裡往外流。

  維姆司驚恐萬狀地盯著它。他鬆開手裡的劍,轉身跑進了濃霧中。一秒鐘之後,箱子從靈思風身上一躍而過,徑直追了上去。

  赫瑞娜舉劍刺向自己的對手。克恩一擋,手臂的劇痛讓他大聲哼哼起來。一陣濕漉漉的刀光劍影之後,赫瑞娜被迫開始後退,克恩的長劍巧妙地向上一掃,險些擊落了她的武器。

  靈思風跌跌撞撞地來到雙花面前,他扯扯對方的衣服,可惜毫無用處。

  「該閃了。」他嘀咕道。

  「真是太棒了!」雙花說,「你看見他是怎麼——」

  「當然,當然,快走吧。」

  「可我想——我說,幹得漂亮!」

  赫瑞娜的劍脫手飛了出去,顫巍巍地插進泥里。克恩滿意地噴口氣,收回了自己的劍。這時,他眼睛一斜,痛得「嗷」了一聲,然後就紋絲不動地釘在了原地。

  赫瑞娜滿臉疑惑地看著他。她試著朝自己的劍邁了一小步。什麼也沒發生。於是她一把抓起長劍,試了試劍身的平衡如何,然後盯住克恩,開始小心翼翼地繞著他移動。克恩只能用一雙愁苦的眼睛跟隨對方的動作。

  「他的背又出毛病了!」雙花低聲說,「我們該怎麼辦?」

  「試試看能不能抓住那些馬?」

  「你瞧,」赫瑞娜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在這兒,你要明白這裡頭不涉及任何私人恩怨。」

  她雙手舉起了劍。

  濃霧中突然有些動靜,然後是厚木片擊中腦袋的一聲悶響。赫瑞娜看起來似乎很是困惑,不過還是一頭栽倒在地上。

  貝檀扔下手中的樹枝,看了看克恩。她抓緊老頭兒的雙肩,用膝蓋抵住他的後腰,不慌不忙地一扭。

  克恩臉上閃現出無比幸福的表情,他試探著彎了彎腰。

  「沒事了!」他說,「我的後背!沒事了!」

  雙花回頭對靈思風道:「我父親曾說吊在門上也挺有效。」

  維姆司小心翼翼地爬出了濃霧繚繞的矮樹叢。蒼白潮濕的空氣會消除所有的聲音,但過去的十分鐘裡似乎確實沒有任何動靜。他緩緩地轉過身,全身心地舒了一口氣,轉身回到灌木叢的遮蔽之中。

  有什麼東西碰了碰他的膝蓋,動作非常輕柔。是個有稜角的東西。

  他低下頭,地上似乎不該有那麼多隻腳。

  然後是一聲短促、尖銳的「啪」。

  漆黑的大地上,火堆的一點光不停地跳躍。月亮尚未升起,但那顆散發紅光的星星已經潛伏在地平線上。

  「它在循環,」貝檀說,「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太陽。我敢說它還越來越燙了。」

  「別,」靈思風道,「就好像我的煩心事還不夠多似的。」

  「我有點兒弄不明白,」克恩一邊享受背部按摩一邊說,「他們逮住你倆的時候怎麼能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們什麼也沒發現,幸好箱子不停地上蹦下跳。」

  「而且還嗚嗚直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貝檀。

  「反正看起來像是在哭,」她說,「我覺得它挺可愛,真的。」

  四雙眼睛轉向蹲在火堆另一頭的箱子。它站起來,非常不滿地退到了陰影里。

  「很好養。」克恩說。

  「很難丟。」靈思風表示同意。

  「忠心耿耿。」雙花建議道。

  「還挺寬敞。」克恩說。

  「但我可不會說它可愛。」靈思風道。

  「我猜你不會想要賣掉它吧?」克恩問。

  雙花搖搖頭:「我想它可能沒法理解這個概念。」

  「嗯,我想也是。」克恩咬著嘴唇坐直了身子,「你看,我要為貝檀找件禮物,我們準備結婚了。」

  「我們認為應該第一個告訴你們。」貝檀紅了臉。

  靈思風沒敢看雙花的眼睛。

  「嗯,這真是,呃——」

  「等找到一個有祭司的小鎮就立刻舉行婚禮,」貝檀說,「我希望能照著規矩來。」

  「這很重要,」雙花嚴肅地說,「如果人們能更注重道德,我們就不會遇到撞上星星這種事了。」

  大家沉思了一會兒道德的問題。然後雙花興高采烈地說:「該好好慶祝一下。我有些餅乾和水,你們還有馬肉乾嗎?」

  「哦,好。」靈思風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他把克恩拉到一邊。修剪過鬍鬚之後,這老頭很容易被人當成只有七十來歲——當然是在漆黑的夜裡。

  「這是,呃,認真的?」他問,「你真準備娶她?」

  「當然。你反對?」

  「噢,不,當然不是,不過——我是說,她才十七歲而你有……你有……怎麼說呢,你算是老一代的人了。」

  「你系說我的確該安頓下來了?」

  靈思風搜腸刮肚,想要找到合適的詞:「你比她大七十歲,克恩。你能肯定——」

  「我過去結過婚,你知道。我的記性可不壞。」克恩責備道。

  「不,我的意思是,嗯,我是說身體上,問題在於……在於……你知道,年齡的差距之類,事關健康,不是嗎,而且——」

  「啊,」克恩緩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過度疲勞。我還真沒從這方面考慮過。」

  「不,」靈思風直起身子,「不,嗯,那是可以預見的。」

  「你給我提了個醒,我很感激。」

  「希望我沒把事情弄糟。」

  「不,不,」克恩含含糊糊地說,「沒必要道歉。有話直說,這很好。」

  他轉身看著貝檀,女孩向他揮揮手,然後他又抬頭看了看那顆透過霧氣怒視大地的星星。

  最後他說:「危機四伏啊。」

  「說得沒錯。」

  「誰知道明天又會帶來些什麼?」

  「反正我不知道。」

  克恩拍了拍靈思風的肩膀。「有時候我們只能冒險,」他說,「別覺得不舒服,可我想我們還系要舉行婚禮,然後,唉,」他望著貝檀嘆了口氣,「咱們只能祈禱她身子骨夠結實了。」

  第二天大約中午時分,他們騎馬進入了一座有著泥巴圍牆的小城。城外的田地仍然鬱鬱蔥蔥的,可所有人似乎都在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前進。碩大的馬車隆隆地經過他們身旁。大群家畜不緊不慢地往前溜達。老年婦女吃力地走著,乾草堆和整個家全扛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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