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咒語3

2024-10-09 10:02:4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離他最近的兩個德魯伊對視一眼,同時舉起了手中的鐮刀。電光石火間兩人就痛苦地蜷成一團,嘴裡嗷嗷直叫。在接下來的騷動中,靈思風悄悄湊到了祭石前。為了避免任何不受歡迎的評價,他還特別仔細地拿好了匕首。不過其實誰也沒把心思放在他身上:還沒逃走的德魯伊——基本上都是比較年輕壯實的那些——全都圍在了老頭身邊,準備同他探討關於褻瀆聖石的問題,可是從老頭的咯咯傻笑和軟骨破裂的聲音判斷,辯論完全呈現出一邊倒的局面。

  雙花興致勃勃地注視著戰鬥。

  靈思風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咱們走。」

  

  「不去幫忙嗎?」

  「我敢肯定我們只會礙手礙腳,」靈思風趕緊說,「你知道忙起來的時候被人打擾有多煩。」

  「至少我們要救出那位年輕的女士。」雙花毅然決然地說。

  「好吧,不過動作要快!」

  雙花拿過匕首,朝祭石沖了過去。他笨頭笨腦地亂砍幾刀,倒也割開了綁在女孩身上的繩子。對方坐起來,開始號啕大哭。

  「沒事了——」他張嘴道。

  「怎麼會沒事!」女孩眼圈紅紅的,對觀光客怒目而視,「為什麼老有些傢伙到處壞人好事?」她滿臉不屑地用袍子邊擤了擤鼻涕。

  雙花窘迫地望著靈思風。

  「呃,我想你沒搞清楚,」他說,「我是說,我們剛剛把你從必死無疑的境地救了出來。」

  「在這兒混可不容易,」女孩說,「我的意思是,保持——」她紅了臉,沮喪地擰著袍子上的花邊,「我是說,保持……不讓自己……失去資格……」

  「資格?」雙花毫無爭議地勝出,贏得了為整個多重宇宙中反應最慢的人設置的「靈思風杯」。

  女孩眼睛一眯。

  「本來我現在可以和月之女神在一起,端著銀杯喝蜂蜜酒,」她使起了性子,「整整八年,每個星期六晚上都堅持守在家裡,現在全毀了!」

  她抬頭看看靈思風,皺起了眉頭。

  巫師覺察到了什麼。也許是身後微弱的腳步聲,也許是她瞳孔里反射出的動作——反正他從自己站著的地方閃開了。

  什麼東西呼嘯著穿透了剛才他脖子所在的位置,剛好從雙花的禿頭上擦過。靈思風猛地轉過身,發現一個大德魯伊正舉起鐮刀,準備再來上一下子。逃跑的希望萬分渺茫,靈思風別無選擇,絕望地一腳踢了出去。

  這一腳剛好落在對方的膝蓋骨上。德魯伊尖叫著鬆開武器,只聽肌肉撕裂的噁心聲響,他一頭向前栽倒在地。在他身後,長鬍子的小個子男人從他身上拔出長劍,抓把雪擦了擦:「我的腰痛得要命。財寶由你們來抬。」

  「財寶?」靈思風虛弱地問。

  「所有的項鍊、金項圈之類的,他們有很多。」老頭傷感地說,「祭司嘛,除了金子還是金子。這女孩系誰?」

  「她不讓我們救她。」靈思風說。女孩透過弄花的眼影挑釁地看著老頭子。

  「管他的!」他一把扛起女孩兒,搖搖擺擺地晃著,在沖自己的關節炎一陣尖叫之後終於轟然倒地。

  過了一會兒,他俯臥著吼道:「別光站著,你個蠢女人——扶我起來!」靈思風驚得目瞪口呆,她自己肯定也一樣,因為她竟然照辦了。

  與此同時,靈思風還在盡力搶救雙花。觀光客額頭上有一處擦傷,並不深,可他卻昏迷不醒,臉上還凝固著一個有些憂心忡忡的微笑。他的呼吸很淺——而且古怪。

  他變輕了。不是輕了一點半點,而是感覺不到任何重量,仿佛巫師抱著的不過是個影子。靈思風回想起關於德魯伊用毒的傳聞,據說它們非常古怪,十分可怕。當然,說這話的人通常也說什麼騙子的眼睛都離得近,什麼閃電絕不會兩次擊中同一條花邊,什麼如果上帝想要人類飛翔肯定會給他們張機票之類的話。但輕飄飄的雙花讓巫師感到非常害怕。

  他抬頭看著女孩。她已經把老頭掛在肩膀上,正朝靈思風抱歉地微微一笑。一個聲音從她背後的某個地方傳來:「東西都拿好了?趁他們還沒回來,咱們走吧。」

  靈思風把雙花夾在一隻胳膊下邊,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

  他們來到不遠處一個白雪覆蓋的溪谷,老頭的大白馬就拴在一株枯樹上。它的皮毛柔滑而有光澤,一看就知道是匹超級戰馬,不過掛在馬鞍上的痔瘡環還是難免有些破壞形象。

  只聽一個牙齒漏風的聲音說:「好,把我放下。包里有個瓶子,裝了些按摩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靈思風輕手輕腳地把雙花靠在樹幹上,然後借著月光——當然還有那顆張牙舞爪的新恆星的微弱紅光——第一次好好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

  這人只有一隻眼睛,另外那隻上蒙著黑色的眼罩。瘦巴巴的身體上無數傷疤縱橫交錯,還正發著肌腱炎。他的牙齒顯然很久以前就決定隱退了。

  「你是誰?」靈思風問。

  「貝檀。」女孩把滿手臭烘烘的綠色油膏抹在了老頭的後背上。她身上有這麼一種氣質:假如你問她,一個女孩被一位白馬英雄從處女血祭拯救之後可能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她大概不會提到什麼按摩油,不過,既然按摩油已經來到了現實中,她就決心勇敢地迎接挑戰。

  「我問的是他。」靈思風說。

  一隻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望著他。

  「克恩[7]就系我的名字,孩子。」

  貝檀的手停止了動作。「克恩?」她問,「野蠻人克恩?」

  「正系。」

  「等等,等等,」靈思風道,「克恩可是個大塊頭,脖子像牛一樣粗,胸肌就像一口袋足球。我是說,他是碟形世界最偉大的戰士,他的一生就是一個傳奇。我還記得我祖父說他見過他……我祖父說他……我祖父……」

  巫師在對方炯炯的目光下結巴起來。

  「噢,」他說,「哦,當然,抱歉。」

  「系的,」克恩嘆了口氣,「沒錯,孩子。我自己的傳奇就系我的一生。」

  「天啊,」靈思風道,「你究竟有多大年紀?」

  「八十七。」

  「但你是最棒的!」貝檀說,「游吟詩人至今還在歌唱你的事跡。」

  克恩聳聳肩,結果疼得「嗷」了一聲。

  「根本沒有什麼忠誠可言,」他氣哼哼地盯著雪景,「這就系我一生的傳奇。在這行幹了八十年,我得到了些什麼?背痛、痔瘡、消化不良還有一百個做湯的菜譜。湯!我恨湯!」

  貝檀皺起眉頭:「湯?」

  「沒錯,湯,」克恩淒涼地說,「全怪我的牙。你知道,只要沒牙,誰也不拿你當回事,他們只會跟你說:來火邊坐,大爺,喝點兒湯——」克恩嚴厲地瞪了靈思風一眼,「你咳嗽得還真系時候,孩子。」

  靈思風轉開了視線,不敢看貝檀的臉。然後他的心沉了下去。雙花還倚在樹幹上,安詳地昏迷著,同時又在環境允許的前提下儘量露出責備的神情。

  克恩似乎也想起他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觀光客跟前,撐開對方的兩隻眼瞼,檢查了擦傷,最後摸了摸脈搏。

  「他去了。」他說。

  「死了?」靈思風的內心發生了激烈的爭鬥,足足一打感情蜂擁而起,開始叫囂。在靈思風插進來維持秩序之前,「安心」完全控制了局面。然後「困惑」「恐懼」和「傷痛」開始混戰,一直打到「羞愧」從隔壁溜進來,想看看這陣口角到底是為了什麼。

  「不,」克恩若有所思地答道,「不全系,只系——去了。」

  「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克恩說,「不過我認識一個人,她可能有張地圖。」

  遠處的雪地里,半打小紅點正在陰影中閃爍。

  「他離這兒不遠。」為首的巫師瞅了眼手裡的小水晶球。

  他身後一陣嘀咕,大致是說無論靈思風有多遠,肯定都比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可口的飯菜和一張暖和的床要近得多。

  這時,走在隊伍側翼的巫師突然停了下來:「聽!」

  他們豎起耳朵。空氣中有冬季開始發威時那種微妙的聲響,有石頭破裂的聲音,還能聽到小動物在雪地下的地道里撲騰。遠處的一片樹林裡,一隻狼開始嚎叫,沒有同伴應和讓它非常尷尬,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月光傾瀉下來,發出銀色的墜落聲。還有半打巫師試圖壓低呼吸而發出的喘息聲。

  「我什麼也沒聽——」一個巫師開口道。

  「噓!」

  「好吧,好吧——」

  然後他們聽到了——遠處有一種細碎的嘎吱聲,像是什麼東西在冰凍的雪地上快速移動。

  「狼群?」他們的腦袋裡立刻浮現出上百隻乾瘦飢餓的野獸在黑暗中跳躍的景象。

  「不——不是,」為首的巫師道,「太有規律了。也許是個信使?」

  聲音更響了,那脆生生的節奏就像是什麼人在飛快地嚼芹菜。

  「我來發射一束閃光。」首領抓起一把雪,把它捏成一團朝空中拋去,指尖噴出的第八色火花點燃了雪球,接著就是一道短暫而耀眼的藍光。

  一片寂靜,然後一個巫師說:「你這頭蠢驢,現在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次談話戛然而止。黑暗中,他們聽見一個迅捷、堅硬、聒噪的東西衝進了自己的隊列,轉眼之間又消失在夜幕中。

  等他們把彼此從雪堆里拉出來之後,巫師們發現地上有一條小腳踏出的小路,非常結實,幾百個腳印排得緊緊的,像探照燈的燈光一樣筆直地穿過了雪地。

  「招魂師!」靈思風驚呼道。

  火堆對面的老婦人聳聳肩,從某個隱形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副油膩膩的撲克牌。

  儘管外頭冰天雪地,帳篷裡頭卻好像鐵匠的胳肢窩,靈思風很快就汗流浹背。馬糞確實是很好的燃料,不過這些「馬人」真得好好學學有關氣溫調節的知識,就從什麼是氣溫調節學起。

  貝檀朝巫師靠了過去。「找婚事是什麼意思?」她低聲問道。

  「招魂師。跟死人說話的人。」

  「哦。」語氣略有些失望。

  他們吃過了馬肉做的黑布丁和馬奶做的奶酪,總之是全套馬宴,外加一種清淡的啤酒,這酒是什麼做的靈思風連想都不願想。克恩(他只喝了馬肉湯)解釋說,中軸草原的馬部族生在馬鞍里——靈思風認為這從婦產科的角度講是絕對不可能的——並且在自然魔法方面特別有天賦,這主要是因為置身無垠的草原會讓你意識到天空與四周的大地結合得多麼巧妙,而這又會自然而然地引發深邃的思索,讓心靈不由得提出「為什麼」「什麼時候」,以及「咱們幹嗎不換牛肉試試」之類的問題。

  酋長的祖母沖靈思風點點頭,然後把牌平鋪在自己身前。

  我們已經提到過,靈思風是碟形世界最糟糕的巫師。自從八大咒語之一住進他的腦子裡,其他咒語就說什麼也不肯留下來,這跟小魚不會待在梭子魚周圍是一個道理。可是他依然很有自尊心,而巫師們絕不願看見女人使用哪怕最簡單的魔法。幽冥大學一直嘀咕著什麼馬桶有問題之類的藉口,從沒錄取過任何一個女人。但真正的理由其實是一種無法言傳的憂懼:要是允許女人擺弄魔法,她們的才能或許會讓不少男巫師非常尷尬……

  「反正我也不信塔羅牌,」他咕噥著,「說它是宇宙智慧之精華什麼的完全是胡扯。」

  老夫人拿起第一張牌,這張被煙燻黃、被歲月捲曲的牌是……

  它本來應該是星辰。然而那個散發著粗糙光線的小圓盤不見了,它變成了一個小紅點。老夫人嘀咕了句什麼,用指甲颳了刮牌面,然後抬頭對靈思風怒目而視。

  「不是我乾的。」他說。

  洗牌後,她按照重要性翻開了牌:「八元靈符」之八、天穹、夜池、四隻巨象、海龜的王牌,接下來——不出靈思風所料——死神。

  死神也有些不對。牌上本來應該是一幅死神騎在白馬上的寫實畫,當然他本人倒也還在。可天空卻泛著紅色,遠處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個矮小的身影,在馬油燈的光照下隱約可見。

  靈思風根本不必費神仔細分辨——那人身後跟著個長了上百條腿的箱子。

  行李箱會追隨主人到任何地方。

  靈思風瞅了眼帳篷另一頭的雙花,觀光客依然躺在一堆馬皮上,臉色蒼白。

  「他真的死了嗎?」他問。克恩把他的問題翻譯給老夫人聽,對方搖了搖頭。她把手伸進旁邊的一個小木盒,在一堆袋子、瓶子中間東翻西找,最後拿出個一丁點兒大的綠色瓶子來,把裡頭的東西倒進了靈思風的啤酒里。靈思風滿腹狐疑地望著酒杯。

  「她說這是一種藥。」克恩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把它喝下去;假如你拒絕他們的好意,他們可能會生氣。」

  「這東西不會把我的頭炸開吧?」

  「她說這很重要,你必須把它喝下去。」

  「嗯,你說行就行吧。反正啤酒的味道也不可能更糟了。」

  巫師灌下一大口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嗯,」他說,「其實味道還不算太——」

  什麼東西把他撿起來,拋向了空中。不過從另一種意義上講,他仍然坐在火邊——他能看見自己,一個不斷縮小的身影,置身於同樣迅速縮小的火光中。幾個玩具大小的人正焦急地注視著他的身體。只有那個老女人除外。她抬頭看著天上,看著靈思風,嘴巴咧得大大的。

  環海的高級巫師們可沒工夫咧開嘴。他們意識到自己正面臨著一種全新的、可怕的東西:一個爬上高位的年輕人。

  事實上他們誰也說不清忒里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可他稀稀拉拉的頭髮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皮膚有點兒像白蠟,幾乎可以被當成一個——當然是在光線不佳的情況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八個魔法師門會倖存的六位領袖來到了過去屬於加爾德·維若蠟的書房,他們坐在一張狹長、光潔的新桌子旁,每一個都在思考,忒里蒙究竟哪兒不對勁,為什麼自己總想踢他一腳?

  他並不過分殘忍或者野心勃勃。殘忍的人都很愚蠢。他們知道該怎樣利用殘忍的傢伙,對於如何操控他人的野心則更是了如指掌。不熟悉精神柔道的人就算當上八級巫師時間也不會太久。

  他也不是特別嗜血,或者有太強的權力欲,再或者特別邪惡。對於巫師來說,這些品質倒不一定是缺點。總的來說,巫師的道德水平,呃,就拿扶輪國際[8]來說吧,並不比一般的扶輪社委員會更糟。而且,每一位巫師都在自己選擇的專業上達到了卓越的水準,不過並非依靠魔法技能,而是憑著絕不漏估對手弱點的精神。

  他也談不上什麼聰明絕頂。每個巫師都自詡智慧超凡,幹這行的少不了這個。

  他甚至也並非特別有魅力。大家都知道魅力是什麼樣子,而忒里蒙的魅力大概跟一隻鴨蛋旗鼓相當。

  就是那個,其實……

  他不好也不壞也不殘忍,他也並不極端——除了在一個方面:他簡直把中庸提升到了藝術的層次,把自己的心靈塑造得像地獄的斜坡一樣冰冷、無情又合乎邏輯。

  而最奇怪的是,所有這些巫師都在魔法八元靈符儀式中遇到過不少噴火的、長著蝙蝠翅膀的、舞著老虎爪子的東西,可是當十分鐘之後忒里蒙邁進房間時,他們發現哪一個怪物也沒讓自己感覺如此不舒服。

  「很抱歉我遲到了,先生們,」他一邊精神煥發地搓著手,一邊撒著彌天大謊,「這麼多事兒要做,這麼多東西要組織,當然你們都清楚。」

  忒里蒙在桌首坐下,忙忙碌碌地胡亂翻著幾張紙。其餘的巫師相互遞著眼色。

  「加爾德的椅子哪兒去了?帶獅爪扶手和雞腿的那把?」吉蘭德·沃爾特問道。它同屋裡的大部分家具一起失了蹤,在它過去的位置上擺著幾把低背皮椅,看上去舒服得不得了,你得坐上五分鐘才能發現真相。

  「那個?哦,我燒了。」忒里蒙頭也沒抬。

  「燒了?可那是一件無價之寶,一件真正的魔法道具——」

  「恐怕那不過是堆垃圾,」忒里蒙賞他一記短暫的微笑,「我敢肯定真正的巫師不會需要那種東西,現在,請各位把注意力集中到今天的議事日程上來——」

  吉蘭德·沃爾特揮舞著放在他面前的那張紙質問道:「這是什麼?」這位「蒙蔽兄弟會」的首席大法師稍稍有些激動,因為在他那座髒亂、舒適的塔里,他自己的椅子華麗程度比加爾德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是議程表,吉蘭德。」忒里蒙耐心地說。

  「那『一秤表』又是做什麼用的?」

  「只是一個清單,列出我們應該討論的事項。這很簡單,如果你覺得——」

  「我們過去從不需要這種東西!」

  「我想你們也許一直需要,只不過從沒用過。」忒里蒙苦口婆心地講著道理。

  沃爾特遲疑片刻。「嗯,好吧,」他一邊陰沉沉地讓步,一邊環顧四周尋求支持,「可這兒又是什麼——」他湊近了看紙上的字跡——「格雷霍德·斯坡德的繼任者。他的繼任者是魯勒特·瓦德,不是嗎?老瓦德已經等了不知多少年了。」

  「是的,但他可靠嗎?」忒里蒙問。

  「什麼?」

  「我敢肯定,大家都了解領袖的重要性,」忒里蒙說,「當然,瓦德他——嗯,也很有價值,在某些方面,但是——」

  「這不是我們的問題。」一個巫師道。

  「是的,不是,但它也可能成為我們的問題。」忒里蒙說。

  一片沉默。

  「干涉另一個門會的內務?」沃爾特問。

  「當然不是,」忒里蒙道,「我不過是建議大家提供一些……意見。但我們還是待會兒再討論這件事吧……」

  巫師們從沒聽過「權力基礎」這個詞,否則忒里蒙絕不可能得逞。然而事實很清楚,幫助其他人攫取權力,即使是為了間接地鞏固自己的權力,對於他們也是件新鮮事兒。在他們看來,每個巫師都得孤軍奮戰。管他什麼充滿敵意的怪物,哪個巫師都有無數的競爭對手,單自己門會裡的明爭暗鬥就足以讓他分身乏術了。

  「我想我們現在應該考慮靈思風的問題了。」忒里蒙說。

  「還有那顆星星,」沃爾特說,「人們都發現它了,你們知道。」

  「是的,他們還說我們應該做點兒什麼,」「午夜兄弟會」的魯穆爾·潘特說,「我倒想知道,他們究竟要我們做什麼?」

  「噢,那簡單,」沃爾特道,「他們說我們該念念八開巫師書,永遠都是這一套。收成不好?念八開書吧。母牛病了?念八開書嘛。咒語什麼問題都能解決。」

  「這些話或許有些道理,」忒里蒙說,「我的,呃,前任對八開書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我們都一樣,」潘特語氣尖刻,「可有什麼用?八大咒語必須同時起作用。哦,我同意,假如其他的一切都失敗了,我們就只好冒險,但八大咒語必須一起念出來,否則就根本不能念——而其中一個正在靈思風的腦袋裡。」

  「並且我們找不到他,」忒里蒙道,「這就是實際情況,不是嗎?我敢說咱們都嘗試過,當然是在私底下。」

  巫師們一臉窘迫地面面相覷。最後沃爾特說:「是的,好吧,咱們都亮亮底牌。我沒法確定他的位置。」

  「我試過用水晶球占卜,」另一個巫師說,「什麼也沒有。」

  「我派出了妖精僕人。」第三個道。其他人都坐得筆直。假如今天是承認失敗的日子,那他們也要把這該死的話說說清楚,自己可是作出了英勇的努力。

  「只有妖精僕人而已?我派了魔物。」

  「我用了監察之鏡。」

  「昨晚我用了古老的姆昊文搜索他的去向。」

  「要知道,我可不止用了姆昊文和監察之鏡,還加上了魔獸的內臟呢。」

  「我問了地上的野獸和空中的飛鳥。」

  「有消息嗎?」

  「沒。」

  「我嘛,我詢問了大地的骨頭。沒錯,就是深埋的石頭和它們堆成的大山。」

  突如其來的安靜,每個人都看著說話的巫師,那是「神聖預言家會」的甘馬克·樹哈勒,他侷促地扭了扭身子。

  有人開口道:「嗯,迫不及待地送上門去,啊?」

  「我可沒說它們回答了,對吧?」

  忒里蒙掃了眼會議桌。

  「我派了個人去找他。」

  沃爾特「哼」了一聲:「上兩次的嘗試似乎沒收到什麼效果,不是嗎?」

  「那是因為我們用了魔法,但靈思風顯然能從魔法面前消失。不過他沒法隱藏自己的足跡。」

  「你派了個追蹤者?」

  「從字面上講,是的。」

  「一個英雄?」沃爾特成功地往這個詞裡塞進了無限的含義。在另一個宇宙里,一個南方人會用同樣的語調說「該死的北方佬」[9]。

  巫師們盯著忒里蒙,驚得目瞪口呆。

  「是的。」他平靜地說。

  「誰給你的權力?」沃爾特質問道。

  忒里蒙的灰眼睛轉向他:「我自己。我不需要別人許可。」

  「這……這太不合規矩了!巫師什麼時候需要雇英雄來幫忙了?」

  「在巫師發現自己的魔法失效的時候。」

  「不過是一時的挫折,沒什麼大不了的。」

  忒里蒙聳聳肩。「也許,」他說,「可我們沒時間一探究竟。你們可以證明我錯了,用水晶球或者小鳥找到靈思風。至於我,我了解自己的智慧,智者會因時而動。」

  眾所周知,英雄和巫師從來都水火不容:一方把另一方看成些嗜血的蠢貨,連邊走路邊思考都辦不到;而這另一方則天生就對那些老是嘀嘀咕咕,還穿著長裙子的人疑慮重重。巫師們會說,我們要真是這副德性,那「男青年異教協會」的那些鑲領和抹油的肌肉算什麼?英雄們就會回答,一群軟蛋居然也好意思這麼說?連女人也不肯靠近,就為了——誰能相信這種事——為了防止什麼神秘力量會被吸走。巫師們會接著說,好啊,說得好,好極了,你們這群只會穿著皮衣顯擺的大口袋。哦,是啊,英雄們接著說,你們幹嗎不……

  等等等等。這種事情已經持續了好多個世紀,還引發了幾次大戰,結果就是魔法的餘波害得大塊大塊的土地變成了無法居住的荒原。

  其實那位正朝旋風平原疾馳而去的英雄倒是從不參加這類爭論,一方面是因為大家本來也不怎麼認真,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我們這位英雄是位女英雄。而且是紅髮女英雄。

  說起來,這種時候讀者常有的傾向是回頭看看封面畫家是誰,然後就開始詳詳細細地討論皮衣啊,長筒靴啊,還有裸劍什麼的。

  話里總會鑽進些諸如「飽滿」「渾圓」甚至「惹火」之類的詞,直到作者不得不去沖個涼為止。

  而這一切都傻透了,哪個想靠一柄劍討生活的女人會穿成好像從某高級內衣的品牌目錄上走下來的樣子?

  哦,好吧,好吧。有一點必須澄清,儘管如果紅髮潑婦赫瑞娜好好洗個澡,仔仔細細地剪掉過長的指甲,再去英雄街上吳憲零的東方珍奇與武器裝備商店裡挑些皮具,她也可以迷倒不少人,但現在她裝備的只是實用的輕質鏈條盔甲、軟靴和一把短劍。

  好吧,也許靴子是皮革的,可絕對不是黑色的。

  她身邊還有幾個黑黝黝的男人,反正他們註定會被幹掉,所以大概不需要多費筆墨。而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惹火的地方。

  你看,要是你願意,他們倒可以穿一身皮衣。

  赫瑞娜對他們並不怎麼滿意,但在摩波城只能僱到這些人。因為害怕那顆星星,很多市民都已經逃進山里去了。

  赫瑞娜也在往山區走,只是原因完全不同。順著碟形世界旋轉的方向往世界邊緣看,平原之外就是光禿禿的巨怪骨頭山。作為一個用劍得心應手的女人,赫瑞娜盡力利用屈指可數的機會,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從忒里蒙的形容看來,這個靈思風是只老鼠,而老鼠喜歡躲躲藏藏。再說,山區還有一個好處——那兒離忒里蒙很遠。雖然他現在是她的僱主,她還是對此感到非常高興。這個巫師的舉止里有什麼東西讓她覺得拳頭有些痒痒。

  靈思風知道自己應該驚慌失措,但這有些困難,因為雖然他自己沒能察覺,但諸如驚慌、恐懼和憤怒之類都和腺體搞的那些東西有關,而靈思風所有的腺體都還在他的身體裡。

  靈思風不太清楚自己真正的身體在哪兒,不過只要一低頭他就能看見一條細細的藍線,一頭拴著,呃,為了避免自己精神崩潰,他仍然把那玩意兒稱作「膝蓋」,而且他覺得假定自己的身體就在另一端應該沒什麼不合理的。

  他自己會第一個承認那其實算不上一個特別好的身體,不過其中的一點半點還是有些情感上的價值,他意識到假如小藍線斷開,他的餘生——不,不是「生」,應該說是餘下的日子——就只能在顯靈板附近徘徊,像所有失落的靈魂一樣,只能裝裝人家去世的姑姑,消磨消磨時間。

  如此可怕的前景讓他心驚膽戰,幾乎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腳已經落了地,至少是某種地。他確信這肯定不是他熟悉的地,因為據他所知,地不是黑色的,而且也不會這麼旋得人頭昏。

  他四下望了一望。

  突兀的高山直衝進霧蒙蒙的空中,天上掛滿了淒悽慘慘的星星,多重宇宙的任何一張星圖上都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但那輪陰沉的紅盤子倒是赫然其間。靈思風哆嗦著轉開了視線。他身前是個下坡,陡得厲害,一股乾燥的風在龜裂的石塊間呢喃低語。

  它真的在低語。就在黑色的漩渦拉住他的長袍、扯亂他的頭髮時,靈思風覺得自己聽到了些微弱而遙遠的聲音。

  「你確定燉的是蘑菇嗎?我覺得有點兒——」「風景真的不錯,來,你再把身子探出去些就能看到了——」「別大驚小怪的,不過是擦傷而已——」還有「當心點兒,你的弓別亂指,你差點兒射中我——」,等等。

  靈思風用手指堵住耳朵,跌跌撞撞地走下了陡坡,然後他看見了一個活人很少有機會目睹的景象。

  地面傾斜得厲害,最後變成了一個大漏斗,足有一英里寬,死去的靈魂像呢喃的微風般吹了進去,巨大的沙沙聲來回激盪,仿佛是碟形世界在一呼一吸。一塊狹窄的懸崖從洞裡伸出來,一路延展,最後形成了一個約莫百英尺長的平面。

  那上頭有座帶果園和花圃的園子,還有一間很小的黑色農舍。

  一條小路通向那裡。

  靈思風回頭望了望,那條發光的藍線還在。

  行李箱也是。

  它蹲在路上,正看著他。

  靈思風從沒能跟行李箱搞好關係,因為靈思風總覺得它對自己抱著完全否定的態度。現在行李箱頭一回沒瞪他。它一臉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是只剛剛在牛糞里玩兒了個不亦樂乎的小狗,回到家裡卻發現全家人都已經搬到另一塊大陸去了。

  「好吧,」靈思風說,「跟我來。」

  它伸出小短腿,跟著他上了路。

  靈思風本以為會看到一園子枯死的花兒,但事實上花園管理得很好,種花的人對色彩顯然很有品位,當然,前提是假定所謂色彩就是指深紫色、夜黑色或者裹屍布一樣的白色。大朵大朵的百合向空氣中釋放著芬芳,剛剛修整過的草坪上有一座日晷,只是沒有指針。

  靈思風領著箱子躡手躡腳地走上一條大理石碎片鋪成的小路,他來到農舍的側面,然後推開一扇門。

  四匹馬從馬糧袋上抬起眼睛。它們都是暖乎乎、活生生的,靈思風還從沒見過這麼精神的家畜。一匹大白馬獨自占據了一個馬廄,一套銀色和黑色的馬具掛在門上。另外三匹給拴在對面牆上的乾草架前,大概是屬於偶然來訪的客人。它們用動物那種帶點兒好奇的神色打量著靈思風。

  箱子撞上了靈思風的腳踝。

  靈思風猛一轉身,壓低嗓門道:「退開些,你這傢伙!」

  箱子倒退幾步,看上去很窘迫。

  靈思風踮著腳走到對面的門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推開。門後是條石頭通道,一直通向一條寬敞的門廊。

  他把背緊貼在一堵牆上,輕手輕腳地往前走。身後的箱子也踮起腳,神色緊張地從地面上滑過。

  門廊……

  靈思風有些擔心,倒不是因為門廊似乎比農舍本身還要大得多,看看這些日子發生的這些事兒,要是有人說你沒法把一壺水倒進一個小杯子裡,他肯定會面帶嘲諷地哈哈大笑。讓他擔心的也不是這兒的裝飾——穴居時代早期的風格,還有大量的黑色窗簾。

  原因在那面鐘上。它很大,占據了兩個雕花木樓梯之間的所有空間。至於樓梯上的花紋嘛,正常人只有在好好享受了一把違禁品之後才會看到那種東西。

  它的鐘擺很長,那緩慢的嘀嗒聲讓靈思風的牙齒開始打戰。那是一種故意討人厭的聲音,目的就是要讓你弄清一件事:每一聲嘀嗒都會從你的生命中扣掉一秒鐘。它好像在明明白白地暗示你,在某個地方存在著一個假想的沙漏,已經又有幾粒沙子從你身下溜走了。

  不用說,鐘擺帶著刃,就像剃刀一樣尖利。

  什麼東西碰了碰他的腰。靈思風怒氣沖沖地轉過身。

  「聽著,你這箱子養的狗東西,我告訴過你——」

  不是箱子。那是個年輕的女人——銀色的頭髮、銀色的眼睛,看起來吃驚不小。

  「噢,」靈思風說,「呃,你好?」

  「你還活著?」她的聲音是能讓你聯想到遮陽傘、防曬霜和清涼飲料的那種。

  「嗯,希望如此,」靈思風又想到了自己的腺體,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樂得輕閒,「有時候我也不敢肯定。這是什麼地方?」

  「死亡之家。」她說。

  「啊。」靈思風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呃,很高興認識你,我想我該走了。」

  她一拍手:「哦,千萬別走!我們這兒很少有活人來。死人實在是太無聊了,你說呢?」

  「啊,沒錯,」靈思風一面瞟著大門一面熱烈地表示贊同,「跟他們沒什麼好談的吧,我猜。」

  「淨是老一套,什麼『在我還活著的時候』,還有什麼『我那時候大家才呼吸得帶勁兒呢』之類的,」說著,她把一隻雪白的小手搭在他胳膊上,沖他笑笑,「他們還固執得很。一點兒意思也沒有,總是那麼一板一眼的。」

  「也許是僵硬?」靈思風提醒道。

  她推著他往一個拱門走去。「絕對是的。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尹莎貝爾。」

  「呃,靈思風。原諒我的無禮,可如果這是死亡之家,那你在這兒做什麼?我可不覺得你是死人。」

  「哦,我住在這兒。」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我說,你可不是來救心上人的,對吧?爸爸對這可反感了,他說幸好他從不睡覺,否則那些年輕的英雄老那麼噼啪噼啪地跑,總想來抱走那些傻姑娘,不是會讓他永遠睡不著嗎?他是這麼說的。」

  「這種事經常發生嗎?」靈思風有氣無力地問道。現在他們已經走上了一條四壁漆黑的走廊。

  「從沒停過。我覺得這很浪漫。不過在你離開的時候,要記得千萬別回頭。」

  「為什麼?」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風景不怎麼樣吧。你到底是不是英雄?」

  「嗯,不是。不是你說的那種,其實哪種都不是,比那差點兒,事實上。我只是來找個朋友,」他可憐巴巴地說,「我猜你沒見過他吧?又胖又矮,嘰嘰喳喳的,戴著眼鏡,衣服挺怪?」

  說著說著,他意識到自己漏掉了什麼關鍵性的東西。他閉上眼,試著回憶過去幾分鐘的對話,然後一個詞像沙袋一樣砸中了他。

  「爸爸?」

  她垂下眼睛。「其實是養父,」她說,「他說他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發現了我。那時我的處境很悲慘。」她又高興起來,「不過還是來見見他吧——今天有朋友拜訪,我敢肯定他會想見你的。他沒什麼社交活動,其實我也是。」她補充道。

  「抱歉,」靈思風說,「但不知道我理解得對不對?我們說的是死神,對吧?高高瘦瘦的,空蕩蕩的眼窩,經常在管鐮刀的部門出入?」

  她嘆了口氣:「是的。恐怕他的相貌對他的確有些不利。」

  就像我們前面提到的那樣,儘管靈思風之於魔法和自行車之於大黃蜂根本就是一碼事,但他仍然保留著從事這門藝術的人擁有的一項特權:在他臨死的時候,死神會親自來索命(而不是像對普通人那樣,把差事交給手下隨便哪個神話里的擬人形象)。由於靈思風辦事效率低下,他老是沒能在規定的時間死掉,而假如死神還有什麼討厭的東西,那無疑就是不守時了。

  「聽著,我猜我朋友肯定已經逛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他說,「他老那樣,一輩子也改不過來,認識你很高興,我得走了。」

  可她已經停在了一扇鋪滿紫色天鵝絨的大門前。另一邊有聲音傳來——令人畏懼的聲音,單單用排版印刷別想描繪出來,得發明一台帶回聲混響的自動印刷機,而且可能還需要一種像鼻涕蟲的話那樣的字體。

  這個聲音說的是:

  能請你再解釋一遍嗎?

  「是這樣,只要你不出將牌,南就可以取得兩個將吃,只損失一張海龜、一張巨象和一張大秘儀,然後……」

  「那是雙花!」靈思風咬牙切齒,「那聲音化成灰我也認得!」

  等等——瘟疫[10]就是南?

  「哦,得了,小死,他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說,要是饑荒出——那叫什麼來著——對了,將牌,又怎麼樣?」這是個含混、潮濕的聲音,單憑這個聲音保准就能傳染一大片。

  「啊,那樣你就只能將吃一張海龜了。」雙花熱心地解答道。

  「可如果戰爭一開始就出將牌呢,那叫牌就能得到兩墩牌了?」

  「完全正確!」

  我沒怎麼聽懂。再跟我說說「心理叫」,我覺得我快把那個弄明白了。這個聲音沉重而空洞,就像兩塊石墨猛地撞到了一起。

  「就是說主要為了誤導對手而叫牌,不過這樣當然也可能為你的同伴製造麻煩——」

  雙花繼續興高采烈地嘮叨個沒完。靈思風只聽天鵝絨里不斷飄出些什麼「再叫一對」「雙飛」和「大滿貫」之類。他一臉茫然地看著尹莎貝爾。

  「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她問。

  「一個字也不懂。」

  「聽起來複雜得要命。」

  門的另一邊,那個沉重的聲音說:你剛才說人類拿這個來消遣?

  「當然,有的人才真叫在行呢。恐怕我只能算是業餘水平。」

  可他們只有八九十年的壽命啊!

  「說到壽命,誰能比你更清楚呢,小死。」靈思風從沒聽過這聲音,今後也絕不想再有這樣的機會,特別是在天黑之後。

  「的確非常……迷人。」

  發牌,讓我們看看我到底弄明白了沒有。

  「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該進去了?」尹莎貝爾道。

  門後的聲音說:我來叫牌……「老龜流氓」。

  「不,抱歉,我敢說你弄錯了,讓我們看看你的——」

  尹莎貝爾推開了房門。

  這是間——咱們實話實說——很不錯的書房,或許光線稍稍暗了那麼一點點。也許是裝修那天天氣不太好,室內設計師又有點兒頭昏腦漲的,所以才會在每個平面都放上一面大鐘,還到處插滿了他急於脫手的又大、又肥、又愛流淚的黃蠟燭。

  碟形世界的死神是個傳統主義者,對自己的服務深感自豪,這讓他把絕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自憐自傷上,因為他的工作從來得不到賞識。他會向你指出,誰也不怕死亡本身,大家怕的不過是痛苦、分離和遺忘而已。還有,自己不過是長著空蕩蕩的眼窩又對本職工作心存自豪罷了,這難道應該成為大家反對他的理由嗎?他還會提醒你,他可還在使鐮刀呢,而其他世界的死神早就買聯合收割機了。

  屋子中央擺著一張黑色的呢面桌子,死神坐在桌子的一頭,同饑荒、戰爭和瘟疫爭得熱火朝天。雙花是唯一一個注意到靈思風的人。

  「嘿,你是怎麼來的?」他問。

  「呃,有人說是造物主拿起一把——哦,你問的是那個,嗯,很難說得清楚,不過我——」

  「你帶箱子來了?」

  那個木頭箱子推開靈思風,停在了自己的主人跟前。雙花打開箱蓋,在箱子裡一陣翻騰,最後拿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精裝書,他把這本小書遞給了戰爭,此君正用裹著鎖子甲的拳頭猛砸桌子。

  「這是《鼻鎖論定約規則》,」他說,「寫得很不錯,還有不少關於雙飛的說明和——」

  死神伸出只白骨森森的大手,一把搶過書去,自顧自地瀏覽起來,對於屋裡還有兩個大活人這件事全無反應。

  好,他說,瘟疫,再開副牌。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要把它弄個明明白白,當然,要命只是象徵的修辭而已。

  靈思風抓住雙花,把他推出房間,拉著他一陣小跑通過了走廊,箱子在後頭拼命地甩動短腿。

  「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他們閒得無聊,我想他們會喜歡那個的。」雙花氣喘吁吁地回答道。

  「什麼,玩撲克?」

  「這是一種特別的玩法,」雙花說,「叫作……」他遲疑了片刻,語言可不是他的強項,「在你們的語言裡它該說成是你架在河上的那種東西,」他好歹完成了句子,「我想是這麼說的。」

  「水管?」靈思風胡亂猜測道,「魚線?大堰?大壩?」

  「沒錯,大概是吧。」[11]

  他們來到了門廊,那口大鐘還在分分秒秒地刮掉世上的生命。

  「你覺得那能拖住他們多久?」

  雙花愣了愣。「我不知道,」他仔細地思考著,「大概直到最後一張將牌為止吧——多麼不可思議的大鐘啊……」

  「別想買下它,」靈思風建議道,「我想這兒的人不會樂意的。」

  「這兒究竟是哪兒?」雙花朝箱子招招手,打開了箱蓋。

  靈思風環顧四周。門廳黑黢黢的,一個人也沒有,狹窄的窗戶上爬滿了冰花。他低頭一看,那條微弱的藍線還拴在膝蓋上。他發現雙花也有一條。

  「我們算是非正式地送了命。」這已經是他能想出的最合適的解答了。

  「哦。」雙花還在翻箱倒櫃。

  「你不怕?」

  「啊,事情最後總會解決的,不是嗎?反正我相信有轉世投胎這回事兒。下輩子你想變成什麼?」

  「我還不想進入下輩子,」靈思風堅定地說,「來吧,我們離開這兒——噢,不,不要。」

  雙花從箱底翻出了一個黑色的大盒子。盒子的其中一側安著個手柄,正面有個小圓窗,還有一根皮帶讓雙花可以把它掛在脖子上。他也這麼做了。

  曾經有段時間,靈思風還挺喜歡這個能成像的盒子。雖然一生中所有的經歷都指向相反的結論,靈思風依然相信這個世界說到底還是可以理解的。他認為只要自己準備好合適的道具,就能把盒子的背面拆下來,看清它的工作原理。當然,他錯得一塌糊塗。據他推測,這盒子是讓光線透到特殊的紙張上形成圖像的。可事實比這簡單多了,盒子裡關著一個小鬼,對色彩感覺敏銳且手上的畫筆動作飛快。事情的真相讓靈思風非常受傷。

  「你沒時間照相了!」他低聲喝道。

  雙花毫不退讓:「用不了多久。」他敲了敲盒子,一扇小門砰地打開,妖怪探出頭來。

  「真見鬼,」他說,「我們在哪兒?」

  「這無關緊要,」雙花道,「先來那面大鐘。」

  妖怪瞄了眼目標。

  「光線太差,」他說,「要我說,就算光圈調到最大,也得幹上三年才行。」他甩上門,一秒鐘之後,盒子裡傳出嗖嗖的聲音,那是他在往畫架前拖動工具。

  靈思風把牙磨得嘎嘎直響。

  「你用不著照相,記在腦子裡就成了!」他吼道。

  「這不一樣。」雙花平靜地說。

  「這樣更好!更真實。」

  「不,不是的。在今後的歲月中,當我坐在火邊——」

  「要是我們不趕緊離開你就得一輩子坐在火邊了!」

  「哎?你們不會是要走吧?」

  兩人一起回頭。只見尹莎貝爾站在拱門下,臉上微微帶絲笑意。她手裡拿著把鐮刀,其鋒利程度早已無人不曉。靈思風努力不去看自己藍色的生命線。一個拿鐮刀的女孩不該笑得那麼討厭,她似乎什麼都知道,還有些瘋狂。

  「爸爸這會兒好像挺忙,不過我敢說他絕不希望你們就這麼走了,」她輕聲道,「再說,也沒人陪我聊天兒。」

  「她是誰?」雙花問。

  「這兒算是她家,」靈思風咕噥道,然後又加上句,「她算是個女孩子。」

  他抓住雙花的肩膀,想要不著痕跡地挪到門口,溜進灰暗、冰冷的花園裡。計劃沒能成功,大部分是由於雙花不是那種會看臉色的人,而且不知怎的,他從沒懷疑過壞事也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真好,我說,」他開口道,「你們這地方真不錯。這些骷髏、頭骨啊什麼的有種很好的巴洛克效果。」

  尹莎貝爾笑了。靈思風暗想:死神什麼時候把家族生意傳給下一代?她准比他更稱職——她是個瘋子。

  「是啊,不過我們得走了。」他說。

  「我可不能讓你們走,」女孩說,「你們一定要留下來,把你們的事情全都說給我聽。時間多著呢,這兒又悶得慌。」

  她一側身,鐮刀朝兩條亮閃閃的細線揮去。它劃破空氣,發出像閹割的公貓一樣的尖叫聲——然後停了下來。

  只聽吱的一聲,行李箱用蓋子夾住了刀刃。

  雙花瞠目結舌地望著靈思風。

  而巫師則無比沉著,姿勢瀟灑,他帶著些滿足感一拳擊中了觀光客的下巴。雙花仰面跌倒,靈思風抓住他,一把扛在肩上,撒腿就跑。

  星光下的園子裡,樹枝抽打著他。好些毛茸茸的小東西四散奔逃,靈思風沒敢細看,怕自己會毛骨悚然。生命線在冰冷的草地上閃著微光,他拼盡全力,沿著它呼哧呼哧地只管跑。

  從他身後的房子裡傳來一聲失望和憤怒的尖叫。他繞過一棵樹,繼續往前沖。

  他記得附近應該有條小路,可現在一切都不對勁。四周霧蒙蒙的,銀光和陰影交織在一起,那顆嚇人的紅星還把觸角伸進了陰間,給這片白色里加上了點兒紅。總之,生命線似乎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

  腳步聲追蹤而至。靈思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腳步聲聽起來應該是行李箱,可現在他實在不想面對箱子,因為它或許會誤解靈思風剛才的那一拳,而對於自己不喜歡的東西,箱子慣常的做法是吞下去再說。靈思風從沒敢問那些被蓋子關進行李箱的人究竟哪兒去了,但有一點很清楚,當箱蓋再次打開的時候,他們肯定沒在箱子裡。

  其實他大可不必擔心。箱子的小短腿邁得飛快,輕而易舉地超過了他。看來它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逃命上,就好像它知道後頭是什麼,而且一點兒也不喜歡。

  千萬別回頭,靈思風想起尹莎貝爾的忠告。風景多半不怎麼樣。

  箱子一頭撞進一束灌木叢,然後就消失了。

  片刻之後靈思風發現了個中的奧妙。箱子衝出了房子所在的平面,正往下邊的大洞裡做自由落體運動。靈思風發現洞底微微泛著紅色,而兩根閃光的藍線都伸進了洞裡。

  他停下腳步,有些猶豫不決。當然這句話並不完全準確,因為他對某些事情其實非常有把握,例如他不願意往下跳,還有他肯定不想面對身後的追兵,不管那是個什麼東西,還有在靈魂的世界裡雙花其實挺沉的,再有就是有些東西比死更可怕。

  「你倒是舉兩個例子看看。」他嘀咕著跳了下去。

  幾秒鐘以後,幾位騎士也趕到了,他們沒有在邊緣停下,而是躍進空氣里,在洞口正中拉住了韁繩。

  死神往下看了一眼。

  這種事情總是讓我非常惱火,他說,我還不如安個旋轉門算了。

  「真不知道他們想幹嗎!」瘟疫道。

  「天曉得,」戰爭說,「不過撲克還不錯。」

  「嗯,」饑荒表示同意,「在我看來很有吸引力。」

  我們還有時間再來一片。死神說。

  「一盤。」戰爭糾正道。

  什麼盤?

  「那叫一盤,一盤牌。」

  哦,對,盤。死神抬頭看了看那顆新恆星,似乎對它的出現感到有些疑惑。

  我想我們還有時間。這次,他的口氣里少了一點點自信。

  我們已經提到過,曾有位王公竭力往碟形世界的報導里注入了一點兒誠實,從此詩人和說書的人再也不許胡謅些什麼「小溪與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假如他們想形容一張臉「能發動千軍萬馬開戰」,那就必須先出具關於其面積的有效證明。

  因此,出於對這項傳統的尊重,我們不會說靈思風和雙花像冰藍色的正弦曲線一般落入了無盡的黑暗中,或者說什麼只聽有如巨獸獠牙相碰的轟響,再或者說他們的過往在眼前一閃而過(反正靈思風的過往已經不知閃現過多少回了,他對哪裡比較無聊都一清二楚,還能趁機打打瞌睡),又或者說宇宙像一大團果凍似的朝他們壓了下來。

  我們採取的說法是絕對經過試驗證明的,當時的噪聲就像是一把木頭尺子被一根升C調的音叉——用降B調的大概也可以——使勁敲了一下,緊接著又出現一陣完全的靜止。

  這是因為他們完全沒有動彈,而四周也完全是一片漆黑。

  靈思風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

  然後他看見了身前那淡淡的藍色痕跡。

  他又掉進了八開書裡頭。不知道如果有人打開書會怎麼樣?他和雙花看起來會不會就像塊調色板?

  他想了想,大概不會,八開書同被鎖在幽冥大學地窖里的那本書並不是一回事,那本書不過是多維現實中的一個三維表現,而——

  等等,他想。我可不會這麼思考問題,誰在替我思考?

  「靈思風。」這聲音就好像廢舊紙張的沙沙聲。

  「誰?我?」

  「當然是你,蠢驢。」

  在靈思風那早已被壓扁踏平的自尊心裡,一丁點兒叛逆的火花再次放射出光芒。

  「你們想沒想起來宇宙是怎麼發端的?」他惡毒地說,「是清喉嚨,嗯?又或者是吸口氣,還是撓撓頭拼命想,呼之欲出可就是說不出來?」

  另一個像易燃品一樣乾燥的聲音嘶嘶地說:「你最好別忘了自己在哪兒。」按理說,要想在一個完全沒有齒擦音的句子裡噝噝地說話是絕不可能的,但那個聲音倒也傾盡了全力。

  「別忘了我自己在哪兒!別忘了我自己在哪兒!」靈思風大聲嚷嚷道,「我當然沒忘了自己在哪兒,我在一本該死的書里,跟一堆看不見的聲音談天說地,不然你們以為我幹嗎大喊大叫的?」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們為什麼又帶你來這兒。」一個聲音在他耳朵邊說道。

  「不。」

  「不?」

  「他說什麼?」另一個缺乏實體的聲音問。

  「他說不。」

  「他真的說了不?」

  「對。」

  「噢。」

  「為什麼?」

  「這種事老發生在我身上,從沒停過,」靈思風說,「剛開始我正從世界邊緣往下掉,然後我就到了一本書里,然後我又上了一塊會飛的石頭,然後我又看著死神學玩兒叫大堰還是大壩什麼的牌,我幹嗎還要東想西想的?」

  「呃,我們猜你可能想知道我們為什麼不想讓任何人把我們念出來。」第一個聲音顯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主動權。

  靈思風稍一遲疑。這個想法的確出現過,只是它當時跑得很快,還不住四下張望,生怕被誰幹掉。

  「人家幹嗎要念你們?」

  「為了那顆星星,」咒語說,「那顆紅色的星星。巫師們正在找你,然後他們就可以念出八大咒語來改變未來。他們以為碟形世界會撞上那顆星星。」

  靈思風想了想,問:「會嗎?」

  「不完全是那麼回事,不過——那是什麼東西?」

  靈思風往下一看。行李箱從黑暗中蹭了出來。蓋子上還插著鐮刀那長長的銀刀刃。

  「不過是行李箱而已。」他說。

  「可我們並沒有召喚它!」

  「誰都沒召喚過它,」靈思風說,「它自己想來就來。別管它。」

  「噢,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那顆紅色的星星什麼的。」

  「沒錯。這很重要,你必須——」

  「餵!餵!有人嗎?」

  聲音又小又細,是從雙花脖子上的畫畫兒匣子裡傳出來的。

  畫畫的小鬼打開門,斜眼瞅著靈思風。

  「這是哪兒,老兄?」

  「我也不清楚。」

  「咱們還是死人?」

  「也許。」

  「哦。那就讓我們祈禱能去個沒這麼多黑色的地方,因為黑色已經用光了。」說完,他砰地摔上了門。

  靈思風仿佛看見雙花一邊向眾人分發自己的畫片,一邊說些「這是我在被無數魔鬼折磨」和「這是我和我們在陰間那個凍死人的斜坡上遇到的那對搞笑的夫婦」之類的話。靈思風並不確定一個人真正死掉以後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事,官方在這個問題上比較含糊。曾經有一個黑黝黝的水手從世界邊緣方向來,他堅稱自己到過一個到處是冰凍果子露和尤物的天堂。靈思風也不知道「尤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但據他推測,應該就是一種甘草根做的小吸管,用來吸果子露的。也沒什麼了不起,反正他一碰果子露就打噴嚏。

  「要是沒人再來打擾,」一個乾巴巴的聲音堅定地說,「也許我們可以繼續了。事情非常重要,絕不能讓巫師們從你這兒得到咒語。假如八大咒語念得太早,那一定會發生許多可怕的事。」

  「我只希望其他人別來煩我。」靈思風說。

  「很好,很好。你一打開八開書我們就知道你值得信賴。」

  靈思風一愣。「等一下,」他說,「你們希望我東躲西藏,不讓巫師們聚攏所有的咒語?」

  「正是。」

  「這就是一句咒語跑進我腦袋裡的原因?」

  「完全正確。」

  「你們徹底毀了我的生活,你們知道嗎?」靈思風不禁怒火中燒,「要不是你們把我當成一本移動咒語書,我沒準兒真能成為巫師。結果我什麼咒語也記不住,就因為它們不敢跟你們中的一個待在一起!」

  「我們很抱歉。」

  「我只想回家!我只想回到——」一絲潮氣出現在靈思風的眼睛裡,「回到腳下有鵝卵石的地方,那兒的啤酒還算能喝,晚上你能弄到一片不錯的煎魚,說不定還有兩大塊醃黃瓜,甚至一個鰻魚派和一碟田螺,而且夜裡總能找到個溫暖的馬廄當床,早上起來的時候你還待在昨晚睡著的地方沒動窩,而且也沒這麼多大起大落的。我是說,我倒不在乎魔法,我大概根本就不是,你知道,做巫師的材料,我只想回家!」

  「可你必須——」其中一句咒語試著跟他講講道理。

  太遲了。鄉愁就像潛意識裡的一塊小彈簧,它能捲起一隻大馬哈魚,驅使它穿越三千英里陌生的水域,或者讓無數的旅鼠歡蹦亂跳地奔向祖先的家園,即使由於大陸漂移的一點改變,這個家早已不在原來的地方——鄉愁像深夜那頓不好消化的龍蝦大餐一樣在靈思風體內越漲越高,然後順著藍色的細線流向了另一頭的身體,它下定了決心,使勁一拽……

  八開書里又只剩下咒語們。

  當然,還有箱子。

  他們看著它,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同碟形世界本身一樣古老的意識。

  然後他們說:「你也可以滾了。」

  「糟糕。」

  靈思風知道這是自己在說話,他認出了這個聲音。有一小會兒,巫師只能透過自己的眼睛往外看,不是像正常人那樣,而是像個間諜似的,透過圖畫上戳出的小洞窺視對面的景象。然後他回來了。

  「你沒事吧,靈思風?」克恩說,「你看起來半死不活的。」

  「是有些蒼白,」貝檀表示同意,「就像有人踩了你的墳似的。」

  「呃,是嗎,沒準兒就是我自己踩的。」他抬起手來,數了數自己的手指頭,數目似乎沒問題,「嗯,剛才我動過嗎?」

  「你一直看著火堆,就像是見了鬼。」貝檀回答道。

  他們身後傳來一聲呻吟。雙花坐起來,兩手抱住了頭。

  他的眼睛聚焦在他們身上,嘴唇無聲地移動著。

  「真是個奇怪的……夢,」他說,「這是哪兒?為什麼我會在這兒?」

  「嗯,」克恩說,「有人說宇宙的造物主拿起一把泥土然後——」

  「不,我是指這兒,」雙花道,「是你嗎,靈思風?」

  「是的。」雖然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麼,但靈思風決定沒必要深究。

  「那兒有……一面鍾……還有那些人……」雙花晃了晃腦袋,「為什麼到處都是一股子馬的味道?」

  「你病了,」靈思風說,「是幻覺。」

  「哦……我想是的。」雙花低頭看了看胸前,「可如果我病了,我幹嗎把——」話還沒說完,靈思風早已一躍而起。

  「抱歉,這兒太擠了,我得吸口新鮮空氣。」他取下雙花脖子上的畫畫兒匣子,一頭往外衝去。

  「他進來的時候我可沒看見那玩意兒。」貝檀道。克恩聳了聳肩。

  他剛跑開幾碼遠,畫畫兒匣子的齒輪就軋軋轉動起來。盒子慢條斯理地吐出了小鬼畫下的最後一張畫片。

  靈思風一把抓住它。

  上頭的東西即使在大白天也能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而此時此刻,不僅星辰放射出冰冷的光芒,那顆邪惡的新星還為星光嵌上了一絲紅色,畫片看上去更糟了。

  「不,」靈思風輕聲道,「不,不是那樣的,那兒有座房子,還有個女孩,還有……」

  「你看到的是一回事,我畫的是我看到的東西,」小鬼的聲音從門裡傳來,「我看到的才是真實的,我就是為這個生的。我只會看見真相。」

  一個黑色的陰影嘎吱嘎吱地碾過雪地,朝靈思風跑來。是箱子。靈思風平常一貫討厭它,從來都不信任它,可現在卻突然覺得它簡直就是自己一輩子遇上過的最正常的東西。

  「這麼說你也逃出來了?」靈思風說。行李箱啪嗒啪嗒蓋子。

  「好吧,不過你看見了什麼?」靈思風問,「你回頭了嗎?」

  箱子一言不發。他們靜默了一會兒,就像兩個逃離屠戮的戰士,停下來喘口氣,找回自己的理智。

  然後靈思風說:「來吧,裡頭生著火呢。」他伸手去拍箱蓋。行李箱惱火地撲騰了一下蓋子,差點兒夾住靈思風的手指頭。生活又回到了正確的軌道上。

  第二天異常寒冷,空氣明亮而清澈。大地一片雪白,天空好像是粘在這塊白布上的藍色頂棚,整個效果就像牙膏GG一樣清新明快,只可惜地平線上那個粉紅色的小點破壞了構圖。

  「現在白天也能看見了,」克恩說,「那到底系什麼東西?」

  他冷冷地瞪著靈思風,巫師被看得面紅耳赤。

  「幹嗎都看著我?」他說,「我也不知道那系個什麼玩意兒,也許系彗星之類的。」

  「我們會被燒焦嗎?」貝檀問。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被彗星擊中過。」

  他們都騎在馬上,成一列縱隊踏雪而行。馬民似乎對克恩推崇備至,不但送了他幾匹馬,還為眾人指點通往斯瑪河的路——只需朝世界邊緣方向前進一百英里就成。據克恩說,靈思風和雙花可以在那兒坐船迴環海。為了自己的凍瘡,他決定與他們結伴而行。

  貝檀立刻宣布自己也要同去,因為克恩說不定需要人幫他揉揉什麼地方。

  靈思風隱約察覺到了幾點火花。首先,克恩居然花了些工夫,試著打理鬍子。

  「我覺得她挺中意你的。」他說。

  克恩嘆了口氣。

  「假如我年輕二十歲……」他的聲音里充滿渴求。

  「然後呢?」

  「我就系六十七歲。」

  「這和那個有什麼關係?」

  「嗯——怎麼說呢?當我還系個年輕人的時候,我在世界裡書寫我的名字,那時,嗯,我的確愛那種『紅化』熱情的女人。」

  「啊。」

  「然後我老了些,開始偏愛那種『金化』、眼裡閃著世界的光輝的女人。」

  「哦?是嗎?」

  「可是當我更老些的時候,我開始認識到深色皮膚、性情暴躁的女人的妙處。」

  他停了下來。靈思風等著。

  「然後呢?」靈思風問,「然後怎麼樣?現在你更喜歡具備怎樣品質的女人?」

  克恩那隻濕漉漉的藍眼睛轉向他。

  「耐心。」他說。

  「真不敢相信!」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後跳出來,「我竟然能同野蠻人克恩一同馳騁!」

  是雙花。一覺醒來,觀光客得知自己竟有幸和史上最偉大的英雄呼吸相同的空氣,從那時起他就表現得像只拿到香蕉種植園鑰匙的猴子。

  克恩問靈思風:「他系在諷刺我嗎?」

  「不,他一向如此。」

  克恩在他的馬鞍上轉過身去。雙花笑逐顏開,驕傲地朝他使勁揮手。

  克恩轉身咕噥道:「他不系瞎子吧?」

  「不是,可他的眼睛和別人的不一樣。相信我。我的意思是——嗯,就拿那些馬民的帳篷來說吧,就是我們昨晚住的那種,還記得嗎?」

  「嗯。」

  「依你看那帳篷是不是有點暗,還油膩膩的,而且聞起來像匹病懨懨的老馬?」

  「要我說你形容得非常準確。」

  「他可不這麼想。他會說那是頂無與倫比的野蠻人帳篷,裡邊掛著勇士們狩獵來的巨大野獸,他們生活在文明的邊緣,目光無比銳利。帳篷聞起來還有種罕見而奇異的樹脂的味道,這樹脂是戰士們從商隊劫掠的戰利品,他們穿越了無垠的……之類的,我可不是在瞎編。」

  「他系個瘋子?」

  「有點兒。不過瘋得很有錢。」

  「啊,那他肯定不系瘋子。我見多了,如果一個人有很多錢,那他就不系瘋子,只系行為古怪而已。」

  克恩再次轉過身去。雙花正在跟貝檀講克恩是怎樣單槍匹馬擊敗了斯林貝德的女巫王手下那些蛇武士,又是如何偷走了鱷魚神奧夫勒雕像上那顆神聖的鑽石。

  一個古怪的笑容從克恩臉上的皺紋里爬了出來。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叫他閉嘴。」靈思風說。

  「他會閉上嘴嗎?」

  「不,不太可能。」

  「由他去吧。」克恩的手落到了劍柄上,這把劍跟著他走南闖北好幾十年,劍柄已經非常光滑。

  「再說,我喜歡他的眼睛,」他說,「它們還能用上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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