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咒語2
2024-10-09 10:02:4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忒里蒙吃力地把一面死沉死沉的全身鏡拖到地板中央。等我成為銀星會的領袖,他對自己說,我肯定不會穿一雙毛拖鞋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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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們先前提到的那樣,在忒里蒙看來,只要能把這些朽木弄走,新鮮的血液就能幹出很多成績——不過,眼下他對老傻子接下來的舉動倒是真感興趣。
有一件事兒准能讓他開心:加爾德和斯克雷特·換籃全都大錯特錯了。
加爾德在鏡子前比畫了幾個手勢,鏡子裡頓時陰雲密布,而後雲霧散去,現出了斯昆德森林的鳥瞰圖。加爾德專心致志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象,手裡的弓箭歪歪斜斜地指向天花板。他咕噥了幾句什麼「風速嘛,就算三節」和「根據氣溫調整」之類,最後以一種讓人大失所望的姿勢射出了那支箭。
假如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定律說了算,這支箭應該「砰」的一聲掉在幾英尺之外的地板上。不過沒人聽它們的。
隨著筆墨難以言傳的聲響——不過為了敘述的完整性我們姑且把它想成是以一聲「噝——砰!」為基礎,另加在某個裝備完善的無線電工房裡三日辛苦勞作的聲音——箭消失了。
加爾德把弓扔到一旁,露齒而笑。
「當然,它需要大概一個鐘頭才能趕到,」他說,「然後咒語就會順著電離子的路徑飛回來,回到我身邊。」
「很了不起。」忒里蒙說。然而任何路過的讀心師都不會錯過一行十碼高的大字:如果它能回你那兒,那幹嗎不乾脆回到我這兒?他低頭看看亂成一團的工作檯,一把鋒利的長匕首映入眼帘,對於他剛剛產生的念頭,這匕首簡直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他從來不喜歡跟暴力扯上關係,除非能在中間隔上一層。可是特索托大金字塔的預言寫得很清楚,誰能在正確的時間集合八句咒語,此人必將獲得無比的獎賞,而忒里蒙絕不肯因為一個老傻子突然想出個好點子就任由多年的辛苦付諸東流。
「想一邊等一邊喝杯可可嗎?」加爾德步履蹣跚地走到屋子另一頭,搖響了給僕人的小鈴。
「當然。」忒里蒙拿起匕首,顛了顛它的平衡和準確性,「我必須祝賀你,大人。看得出來,要想贏過你,我們都得起個大早才行。」
加爾德哈哈大笑。匕首從忒里蒙手裡飛出,速度之快(這得怪碟形世界裡行動遲緩的光線)使它竟變得短了一點又寬了一些。當然,這倒也無關緊要,反正它依然無比精準地朝加爾德的脖子衝去。
可匕首沒能抵達目的地。它向旁邊一偏,開始飛快地旋轉,仿佛給加爾德圍上了一圈金屬做成的圓領。老巫師轉過身來,在忒里蒙眼中,他似乎瞬間拔高了幾英寸,變得更加強大。
匕首脫離了軌道,顫動著插進門裡,離忒里蒙的耳朵不過毫釐。
「起個大早?」加爾德笑吟吟地說,「我的好夥計,你得幹個通宵呢。」
「再來點兒桌子?」靈思風說。
「不了,謝謝,我不愛吃杏仁蛋白軟糖。」雙花說,「再說,我敢肯定吃別人的家具是不對的。」
「別擔心,」斯歪爾說,「那個老女巫已經很多年沒露面了。有人說她撞上一群流氓,送了老命。」
「現在的小孩兒啊。」靈思風感慨道。
「依我看該怪父母。」雙花說。
一旦你做足了心理建設,就會發現薑餅屋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地方。殘留的魔法讓它屹立不倒,當地還沒死於牙周病末期的野生動物也對它避之唯恐不及。甘草根在壁爐里黏糊糊地燒著——本來靈思風想到屋外拾些柴火,但要燒掉同你聊天的木頭實在有些困難。
他打了個嗝兒。
「這對健康可沒什麼好處,」靈思風道,「我是說,幹嗎弄成糖果?為什麼不是薄餅或者奶酪?或者義大利臘腸?啊——要有一張香噴噴的臘腸沙發該多好。」
「我也搞不懂,」斯歪爾說,「可維特矮老奶奶就只做糖果。你該看看她的蛋白糖——」
「我看見了,」靈思風說,「瞧那床墊……」
「薑餅更傳統些。」雙花道。
「傳統?你是指薑餅床墊?」
「別傻了,」雙花通情達理地說,「誰聽說過薑餅床墊?」
靈思風「哼」了一聲。他心裡想的是食物——確切地說,是安卡摩波的食物。真逗,離老家越遠,那地方就越顯得魅力無窮。一閉上眼,他就能描繪出上百種來自不同文化的小攤,每一個細節都香噴噴地滴著油。你甚至能吃到鯊魚翅,新鮮得很,游泳的人根本不肯靠近,還有——
「你覺得我能把這地方買下來嗎?」雙花問。靈思風一愣。他已經學會了在回答雙花的怪問題之前先仔細思考。
「買來幹嗎?」他謹慎地問。
「嗯,就是覺得它挺有風味。」
「哦。」
「風味是什麼?」斯歪爾小心翼翼地吸口氣,臉上寫著:不管那是啥,反正不是我乾的。
「我想是種青蛙,」靈思風說,「無論如何,你反正也沒法買,因為根本就沒有賣主——」
「我想我大概可以為你安排,當然是以森林理事會的名義。」斯歪爾插了進來,同時極力躲避靈思風怒氣沖沖的眼神。
「而且你也沒法把它帶走,我是說,你總不能把它打包到箱子裡,對吧?」靈思風指了指行李箱,這位老兄正躺在火邊,擺出一副令人難以置信的表情,就好像一隻滿足而警覺的老虎。靈思風回過頭來看看雙花,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肯定裝不下,對吧?」他不太確定地重複道。
行李箱內外似乎處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靈思風從未真正接受這一事實。當然,與它更主要的古怪之處相比,這點其實也不算什麼。雙花總往裡邊塞滿髒襯衣和舊襪子,然後再打開蓋子,拿出漿得好好的,還略帶點薰衣草味兒的衣服,看到這種事兒誰能不心驚肉跳一陣?雙花從家鄉帶來了不少新奇有趣的手工藝品,或者按照靈思風的說法,不少屁用沒有的廢物,可就算是那根七英尺長的用在儀式上的立柱似乎也能輕輕鬆鬆地裝進箱子裡,不會有任何地方伸出來。
「我不知道,」雙花說,「你是巫師,這些事情你肯定清楚。」
「是的,嗯,當然,不過『打包魔法』是一種很專業的法術,」靈思風道,「反正地精們肯定也並不真的想賣,這是個,這是個——」他在記憶中雙花那些瘋狂的詞彙里摸索著,「是個景點。」
「景點是什麼?」斯歪爾好奇地問。
「意思是說很多像他一樣的人都會來看。」靈思風回答道。
「為什麼?」
「因為——」靈思風又開始搜腸刮肚,「因為它巧奪天工。呃,非常古老,名揚四海,很有民族風味。呃,是一種早已消逝的民間藝術的美好展示,讓人沉浸於往昔歲月之中。」
「是嗎?」斯歪爾滿臉困惑地看著屋子。
「當然。」
「所有那些東西?」
「恐怕是的。」
「我來幫你們打包。」
夜深了,低沉的雲彩像毯子一樣覆蓋住幾乎整個碟形世界——這可真是好運氣,因為如果雲散開,占星術士們便能看清天空,那時他們就要又氣又怕了。
在森林的各個角落,一隊隊的巫師正忙著迷路、繞圈子和互相躲避,而最讓他們心煩的莫過於每撞上一棵樹對方都要開口道歉。不過,儘管事情不怎麼順利,他們中還是有許多人已經接近了薑餅屋……
所以說現在該回亂七八糟的幽冥大學去了,我們要特別關注格雷霍德·斯坡德的房間,他不僅是眼下碟形世界最老的巫師,而且下定決心要保持這一榮譽。
此刻他正極端吃驚,並且心煩意亂。
過去的幾個鐘頭斯坡德一直非常忙碌。的確,他的耳朵很不好使,腦子也不怎麼靈光,可老年巫師們的生存本能絕對堪稱訓練有素,他們知道,假如一個身穿黑袍、手拿農具的傢伙開始若有所思地看著你,展開行動就迫在眉睫了。僕人已經受命離開。通道都用螻蛄粉做成的糨糊粘住,窗上已經畫好守護的八元靈符。罕見而氣味刺鼻的油被倒在地板上,形成複雜的樣式,這些圖案不僅讓眼睛痛苦不堪,而且暗示著作者多半是爛醉如泥,或者來自另一個次元,要麼也可能兩者都是。房間正中是「停滯之八元靈符」,周圍擺滿了紅色與綠色的蠟燭。而在它的中心則是一個用一株德高望重的松樹做成的盒子,上頭拴著紅絲綢和更多的護身符。格雷霍德·斯坡德知道死神在找他,而他已經花了許多年為自己設計了一個堅不可摧的藏身之處。
老巫師設定好銅鎖上那複雜的時鐘,關上盒蓋,往椅背上一靠,他知道自己終於為對抗最終的敵人構建好完美的防禦,不過,此時他還沒有考慮到在這類計劃中通風孔的重要性。
而緊挨著他身邊,就在靠近耳朵的地方,一個聲音剛剛說道:這兒還挺黑的,不是嗎?
下雪了。小屋的麥芽糖窗戶往屋外的黑暗投射出喜氣洋洋的亮光。
在空地的一端,三個小紅點一閃,接著是一聲被突然扼殺的悶咳。
「閉嘴!」一個三級巫師噓道,「他們會聽見的!」
「誰會聽到?我們在沼澤甩開了『蒙蔽兄弟會』的夥計們,而那些『神聖預言家會』的蠢貨根本就走錯了方向。」
「沒錯,」最年輕的巫師說道,「可怎麼老是有人在跟我們講話?據說這是片魔法森林,裡頭到處是地精、狼,還有——」
「大樹。」黑暗裡,一個聲音從高處傳來。要想描述其音質,唯一合適的詞大概只有「木結構」了。
「沒錯。」最年輕的巫師回應道。他狠狠地吸了口煙,然後哆嗦了一下。
為首的一個從石頭上往外窺探,關注著小屋的動靜。
「那麼,」他在七里靴的後跟上敲敲菸斗,引來對方的尖聲抱怨,然後說,「我們衝進去,抓住他們然後就離開這兒?」
「你能肯定裡頭只有人嗎?」最小的那個惴惴不安地問。
「我當然能肯定,」帶頭的巫師咆哮道,「你以為還會有什麼,三頭熊嗎?」
「可能會有怪獸。這種樹林裡總有怪獸。」
樹枝上發出的聲音友好地補充道:「還有大樹。」
為首的巫師謹慎地說:「沒錯。」
靈思風仔細地打量著床鋪。這張小床看上去還行,是一種夾了焦糖的太妃糖做的,不過他更情願把它吃下去,而且有人似乎已經這麼做過了。
「有人吃了我的床。」他說。
「我喜歡太妃糖。」雙花辯解道。
「當心點兒,不然仙子會把你的牙全拿走的。」
「不,那是精靈,」斯歪爾的聲音從梳妝檯上傳來,「精靈拿牙齒,還有腳指甲。而且精靈們有時候很難相處。」
雙花重重地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
「你搞錯了,」他說,「精靈又高尚又美麗又公正,而且很有智慧;我敢肯定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
斯歪爾同靈思風的膝蓋骨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猜你想到的是另外一種精靈,」地精緩緩地說道,「我們當地的精靈有點兒不同。當然我不是說他們脾氣不好,」他趕忙加上一句,「反正如果不想用帽子把牙裝回去就千萬別這麼說。」
一聲輕響,是奶油杏仁糖做成的房門打開的聲音。與此同時,從小屋的另一頭傳來微弱的叮噹聲,仿佛是一塊石頭儘量輕手輕腳地砸在了麥芽糖窗戶上。
「那是什麼?」
「哪一個?」
一根大樹枝砰地擊中了窗台。斯歪爾一面高呼「精靈」,一面唰地溜到房間盡頭,消失在一個老鼠洞裡。
「我們怎麼辦?」雙花問。
「驚慌失措?」靈思風充滿希望地提議說。一直以來,他都把驚慌視為求生的最好方式。他的理論是這樣的:過去,在面對長著獠牙的餓虎時,人可以輕而易舉地被分成兩類,一類是驚慌失措的,另一類是站在那兒說「多麼高貴的猛獸啊」和「到這兒來,小貓咪」的。
「那兒有個碗櫃。」雙花指了指夾在牆壁和煙囪之間的小門。他們連滾帶爬地擠進了甜美而帶著霉味兒的黑暗中。
外頭的巧克力地板「嘎吱」一聲響,有人說:「我聽見有人說話。」
另一個人回答道:「嗯,在樓下。我想是那些『蒙蔽兄弟會』的傢伙。」
「你不是說我們已經甩掉他們了!」
「嘿,你們倆瞧啊,這地方能吃!這兒,看,這兒能——」
「閉嘴!」
嘎吱聲越來越多。樓下,一位「神聖預言家」從窗戶上的破洞摸黑爬進屋裡,儘管動作小心翼翼,可還是踩到了躲在桌下的「蒙蔽兄弟」的手指,引來一聲壓抑的尖叫。魔法突然噼里啪啦地四處濺開。
「該死的!」屋外的什麼人喊道,「他們抓住他了!快上!」
更多的「嘎吱嘎吱」,然後是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雙花說:「靈思風,我想碗櫃裡有把掃帚。」
「哦,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把上有把手。」
下邊傳來一聲尖厲的哭喊,那是一個巫師想打開行李箱的蓋子。餐具櫃那頭的破碎聲則宣告「天啟法師的不破會」也加入了這場混戰。
「你猜他們在找誰?」雙花低聲問。
「不知道。我想還是不知道的好。」靈思風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也許你是對的。」
靈思風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房間裡空空如也。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往下一看,正好和「午夜兄弟會」的三個兄弟八目相對。
「他在那兒!」
他趕緊抽身往樓梯跑。
樓下的情景簡直無法形容,不過這樣的陳述在奧拉夫·昆比二世治下可是判死刑的大罪,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試著形容一下。首先,所有巫師都想要照亮戰場,他們放出了各種火焰、火球和魔法光彈,這些東西加在一起,把一樓變成了一個脈衝車間裡的迪斯科舞池;每個人都想找一個既能監視整個房間又不會受到攻擊的位置,並且所有人都拼命想要離行李箱越遠越好;至於行李箱,它已經把兩個「神聖預言家」堵到了一個角落裡,同時對任何敢於靠近的人使勁撲騰蓋子。不過還是有一名巫師剛好向上瞄了一眼。
「是他!」
靈思風往後一跳,有什麼東西撞到了他身上。他慌忙回頭一看,發現雙花正坐在掃帚上——而掃帚正浮在半空中。
「肯定是女巫忘了拿走!」雙花道,「一把真正的魔法掃帚!」
靈思風有些遲疑。掃帚的尾巴不斷噴射第八色的火花,而且他恨高空,幾乎比恨其他任何東西都更厲害,不過其實他最恨的還是看見一打怒氣沖沖的壞脾氣巫師追著自己衝上樓梯,而這件事正在發生。
「好吧,」他說,「但是得由我來駕駛。」
他一腳飛出,靴子踢中了一個正念著束縛咒語的巫師,然後縱身躍上了掃帚。掃帚搖搖晃晃地衝下樓,接著整個翻轉過去,害得靈思風同一個「午夜兄弟」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靈思風一聲哀號,痙攣著使勁一扭把手。
這一瞬間發生了好幾件事。掃帚向前疾馳,撞破牆壁,碎糖屑漫天飛舞;箱子一個俯衝,咬住了那位「午夜兄弟」的小腿;然後,隨著怪異的呼嘯聲,屋裡憑空多出了一支箭,險些射中靈思風——只差幾英寸,最後「砰」的一聲,結結實實地釘在行李箱的蓋子上。箱子消失了。
森林深處的小村里,一位年邁的薩滿往火堆中加進幾截枯枝,透過濃煙瞪著自己滿臉愧色的學徒。
「長腿的箱子?」
「是的,師父。它就那麼從天上掉下來,還瞪著我。」學徒說。
「這麼說,這個箱子還有眼睛?」
「不,沒……」學徒卡在句子中間,一臉困惑。
老人皺起眉頭。「許多人看見了托帕克西——紅蘑菇之神,他們都得到了薩滿的稱號,」他說,「還有的看見了斯克爾德——煙的精靈,他們被稱作巫者。另有少數人有幸見到烏切雷爾——森林的靈魂,人們尊他們為靈師。可從沒有人看見過一個長了上百隻腿、沒有眼睛的箱子盯著自己看,這種人被稱作傻——」
他的話被打斷了,罪魁禍首是一陣突然的尖叫聲、一大片雪花和把小屋裡的火星吹得四處飄散的火花;模模糊糊的影子一閃而過,接著對面的牆壁被整個撞開,幻影消失了。
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後是一陣稍短的沉默,然後老薩滿字斟句酌地問:「你沒看見兩個倒掛在掃帚上的人朝彼此尖聲嚷嚷吧?」
男孩冷靜地看著他:「當然沒有。」
老人長舒了口氣。「謝天謝地,」他說,「我也沒看見。」
薑餅屋裡亂成了一鍋粥,因為不僅每個巫師都想追上掃帚,他們還都想阻止別人這麼做,這導致了好幾起令人遺憾的事故。最有看頭,當然也是最可悲的一起,發生在一位「神聖預言家」身上,他想使用七里靴,卻忘了咒語和準備的正確順序。七里靴,正如我們已經介紹過的那樣,至多只能算是一種魔法伎倆。說到底,得靠它正常運轉才能讓你把一條腿跨到離另一條腿七英里遠的地方,使用這樣一種交通工具可要萬分小心。不過,等他想起這一切時已經太晚了。
冬季的第一場暴風雪正在肆虐。事實上,碟形世界的大部分地方雲層厚度都很可疑。不過,要是從高處俯瞰,照耀在銀色小月亮下的碟形世界絕對是多重宇宙中最美的景象之一。
雲朵形成的長條,綿延好幾百英里,從邊緣瀑流一直繞上中軸地的大山。在水晶般冰涼的寂靜中,在滿天的繁星下,這巨大的白色螺旋投射出冷冷的光輝,很像是上帝在攪動咖啡,然後又倒進了奶油。
沒有任何東西打擾這片明麗的美景,它——
遠處有個小東西衝破了雲層,尾巴上還拖著些蒸汽。在平靜的同溫層里,爭論聲顯得那麼清晰刺耳。
「你說過你能駕駛這種東西的!」
「不,我可沒那麼說,我只是說你辦不到!」
「可我從沒坐過這種東西!」
「多湊巧!」
「反正你說過——快看天上!」
「不,我沒說過!」
「星星都怎麼了?」
就這樣,靈思風和雙花成了碟形世界上最先見證未來走向的人。
他們身後一千英里處,中軸地的天居山直插雲霄,在灼熱的雲層上投下一道匕首般明亮的陰影,所以諸神應該也能發現出了狀況——不過神通常不往天上看,再說他們正忙著起訴冰巨人,這些傢伙竟然就是不肯把收音機的音量調低些。
世界邊緣,巨龜阿圖因前方的天空中,星星被一掃而光。
那一圈黑暗裡只剩下了一顆恆星,一顆陰沉的紅色星星,仿佛水貂發瘋時眼窩中的閃光,細小、恐怖而強硬。碟形世界正直直地向它衝去。
靈思風應付起這種情況來可謂得心應手。他尖叫著一扳掃帚,開始垂直下落。
加爾德·維若蠟站在「八元靈符」中央舉起了雙手。
「烏沙羅、蒂勒普托爾、茲乎拉,聽吾命令!」
一小片薄霧出現在他頭頂。他瞟了眼忒里蒙,對方正在魔法圈邊緣生著悶氣。
「接下來的部分相當不凡,」他說,「看。廓特-布駭!廓特-沙穆!到我身邊來,噢,細小分散的石塊的精靈,還有不小於三英寸長的憂心忡忡的老鼠們!」
「什麼?」
「這一塊兒的研究確實很費工夫,」加爾德承認說,「特別是關於老鼠的那部分。無論如何,我說到哪兒了?哦,沒錯……」
他再次抬高了雙臂。忒里蒙望著他,心不在焉地舔了舔嘴唇。那老傻子一心撲在咒語上,全神貫注,幾乎沒有注意到自己。
充滿力量的詞語在屋內流淌,撞上牆壁,急急忙忙地躲到了書架和罐子後頭。忒里蒙有些遲疑。
加爾德暫時閉上眼睛,他吐出最後一個詞,臉上蓋著一層迷醉的面具。
忒里蒙渾身一緊,他的手指又纏上了刀把。然而加爾德睜開一隻眼,朝他點了點頭,一股力量抓起學徒,將他四仰八叉地貼到了牆上。
加爾德沖他眨了眨眼睛,又一次抬起雙臂。
「到我身邊來,哦——」
一聲霹靂,一束內爆的光線,剎那間,完全的物理不確定性讓牆壁都蜷了起來。忒里蒙聽到有人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然後是沉悶而結實的「砰」。
突然間,屋裡一片寂靜。
過了幾分鐘,忒里蒙從一把椅子後頭爬出來。他撣撣身上的灰塵,吹了幾聲不著邊際的口哨,然後轉身走向房門,一路上出奇認真地打量著天花板,仿佛自己與它素昧平生。他努力把步子邁得悠然自得,可看他的速度又像是準備創造以這種方式前進的世界最快紀錄。
行李箱蹲在魔法圈中央,打開了自己的蓋子。
忒里蒙停下腳步。他非常、非常小心地轉過身,對自己可能看到的一切充滿恐懼。
箱子裡似乎裝了些乾淨衣服,還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兒。可不知怎的,巫師覺得那簡直是自己見過的最恐怖的景象。
「噢,」忒里蒙說,「嗯,好吧。沒關係。」
他胡亂扯扯長袍,暫時把注意力轉移到袍縫上去。等他抬起頭來,那個可怕的箱子還在那兒。
「再見。」他轉身就跑,剛好及時衝出門去。
「靈思風?」
靈思風睜開眼。似乎沒什麼作用,只不過讓他從滿眼黑乎乎一片變成了滿眼白乎乎一片,奇怪的是,這讓他感覺更糟了。
「你還好嗎?」
「不好。」
「啊。」
靈思風坐起身來。腳下是塊沾著雪花的石頭,但它又好像不具備石頭的全部特性。例如,它不該動彈。
雪花在他周圍飛舞。雙花就在咫尺之外,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靈思風開始呻吟。他的骨頭對最近的遭遇非常生氣,正在排隊表示抗議。
「怎麼了?」他問。
「你還記得嗎?剛才我們正在飛,我很擔心會在風暴里撞上什麼東西,你告訴我說在這樣的高度上,我們唯一可能撞上的就是一塊塞滿石頭的雲?」
「然後呢?」
「你是怎麼知道的?」
靈思風四下打量一番,可惜什麼都沒有發現。從周圍景致的變化與趣味上判斷,就是說他們正坐在一隻桌球里也不是沒有可能。
身下的石頭在——呃,動彈,摸起來似乎還有鑿過的痕跡。他把一隻耳朵貼在冰冷的石頭上,懷疑自己聽到了一串緩慢而沉悶的重擊,就好像心跳一般。他慢慢往前爬到石頭邊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往下瞄了一眼。
石頭必定是剛好經過雲層的裂口,因為他隱約望見了遠處一堆參差不齊的山巔。
它們都在很遠很遠的下方。
他發出些毫無意義的音節,開始一英寸一英寸地往回挪。
「太可笑了,」他告訴雙花,「石頭不會飛。它們就是以不會飛出名的。」
「也許只要它們弄明白該怎麼飛就會想飛了,」雙花說,「可能這一塊剛剛發現了訣竅。」
「讓我們祈禱它可別又忘了。」靈思風蜷縮在濕漉漉的長袍中,一臉陰鬱地看著周圍的雲彩。據他猜測,在某些地方,肯定存在著那種能控制自己生活的人,他們早晨起床、晚上睡覺,對一切都挺有把握,不必擔心會從世界邊緣往下掉,或者遭到一群神經病的攻擊,再或者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塊不安分的石頭上。他隱約記得自己也曾擁有過那樣的生活。
靈思風吸吸鼻子。有股油炸的味兒,好像是從前頭飄來的。這味道一下勾住了他的胃。
「你聞到什麼沒?」
「我想是燻肉。」雙花說。
「希望是燻肉,」靈思風道,「因為我要把它吃下去。」他從顫動的石頭上站起身來,視線穿過潮濕的霧氣,踉踉蹌蹌地走進了雲層中。
在石塊兒的前端,或者說飛在前頭的那一端,一個小個子德魯伊正盤腿坐在火堆前。他頭戴一塊油布,油布在下巴上打了個疙瘩。他正用一把儀式上用的鐮刀翻動平底鍋里的燻肉。
「呃。」靈思風說。
德魯伊一抬眼,平底鍋掉進了火堆里。他一躍而起,惡狠狠地抓緊了鐮刀,或者說,在濕漉漉的白色長睡袍和不停滴水的頭巾許可的範圍內,盡力做出了兇惡的表情。
「我警告你,我對強盜可是毫不留情的。」說著,他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我們是來幫忙的。」靈思風望著燃燒的燻肉,眼裡儘是渴望。這似乎讓德魯伊非常困惑。而靈思風這邊也不免有些吃驚——這位德魯伊相當年輕。當然,從理論上講,靈思風知道青年德魯伊這種東西肯定應該是存在的,不過他從沒想到他們竟然真的存在。
「你不是想偷石頭?」德魯伊稍稍放低了手中的鐮刀。
「我根本不知道石頭也能偷。」靈思風疲倦地說。
「打擾一下,」雙花禮貌地插進來,「我想你的早餐著火了。」
德魯伊往下瞥了一眼,手裡的武器開始徒勞地拍打火焰。靈思風趕緊上前幫忙。一陣煙、灰和手忙腳亂之後,他們居然拯救出幾片燒焦的燻肉,這次聯合行動的勝利產生了很好的效果,絕對勝過一整本外交手冊。
「你們到底是怎麼上來的?」德魯伊問,「我們可是在五百英尺的高空——除非我又用了錯誤的古語。」
靈思風試著不去想高度的問題:「我們路過的時候,嗯,掉到上頭來的。」
「當時我們正朝著地面去。」雙花補充道。
「可是你的石頭阻止了我們。」靈思風說。他的後背抱怨了一聲,於是他加上句:「謝謝。」
「我還以為是遇上了氣流,」這位名叫貝拉風的德魯伊說,「原來是你們倆。」他哆嗦了一下,「現在應該是早晨了,去他的規定,我要上升了,抓緊。」
「抓緊什麼?」靈思風問。
「嗯,這不過是種表達,表達不願往下掉的態度。」貝拉風從袍子裡拿出一大根鐵質鐘擺,在火上比畫了一連串神秘莫測的動作。
雲朵呼嘯而過,一種可怕的重量感之後,石頭突然衝進了陽光中。
它在雲層上方幾英尺的地方穩定下來。天空是冰冷的亮藍色,雲層不再像昨晚那般遙不可及,也不再像早晨那樣又黏又冷,而是如一張白色的羊毛地毯,向四面八方鋪開了去。幾座山尖仿佛雲海中的孤島。石頭前進時的風把白雲塑造成短暫的旋流。石頭——
石頭大概有三十英尺長、十英尺寬,還隱隱泛著藍色。
「多麼奇妙的景象啊。」雙花的眼睛閃閃發光。
「呃,我們是怎麼飛起來的?」靈思風問。
「靠說服。」貝拉風從袍子裡絞出水來。
「哦。」靈思風明智地說。
「要它們飛起來其實挺容易,」貝拉風豎起一根大拇指,伸直胳膊,眯縫著眼睛,測量遠處一座山峰的距離,「難的是降落。」
「真想不到,不是嗎?」雙花說。
「說服是統一宇宙的力量,」貝拉風道,「說什麼一切都靠魔法完全沒有意義。」
靈思風一不小心往下瞅了一眼,視線正好穿過變薄的雲層,落在了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距離相當遙遠。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個瘋子,但這種事他老早就習以為常了——假如只需要聽這瘋子胡扯就不會往下掉,那他樂意至極。
貝拉風在石頭邊上坐下來,雙腿垂到外面。
「聽著,沒必要擔心,」他說,「如果你老想著石頭不該飛起來,它沒準兒會聽見,然後被你說服,讓你的想法成為事實,明白?顯然你對當代的思潮非常陌生。」
「看來是這樣。」靈思風有氣無力地說。他試著不去想那些躺在地上的石頭。他試著想像石塊像燕子一樣飛舞,享受著上升所帶來的純粹的快樂,越過大地,在空中翱翔——
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絕非自己的長項。
最讓碟形世界的德魯伊引以為豪的,是自己在探索宇宙奧妙時那種高瞻遠矚的方式。當然,他們同其他地方的德魯伊一樣,也相信所有生命的同一性、植物的治癒力量、季節的自然節奏還有應該活活燒死那些膽敢持有異議的人。不過碟形世界的德魯伊還花了很長時間仔細思考過創造的根本基礎,並且形成了以下理論:
宇宙,其運作有賴於四種力量的平衡,它們分別是魅力、說服、不確定性和殘忍。
因此,太陽和月亮之所以繞著碟形世界轉動,是因為它們被說服不要掉下來,並且由於不確定性的緣故而沒有飛走。魅力讓樹木生長,殘忍則使它們保持挺拔,等等等等。
有些德魯伊暗示說這個理論含有某些缺陷,但高級德魯伊尖銳地指出,學術爭論和令人激動的科學辯論是被允許的,其場所基本上就定在為下一個節氣點燃的火堆上。
「啊,這麼說你是太空人啦?」雙花問。
「哦不,」貝拉風看著石頭輕柔地繞過一座大山,「我是個電腦硬體顧問。」
「電腦硬體是什麼?」
「嗯,這個就是,」貝拉風用穿著涼鞋的腳敲敲石頭,「至少是硬體的一部分。這是用來替換的,我負責把它運過來。旋風平原的大圓環出了問題。反正他們是這麼說的,這些人從來不讀使用手冊,真恨不得給他們弄個青銅環面。」說著,他聳了聳肩。
「那麼,它究竟是幹嗎用的?」靈思風急於抓住任何能讓自己忘記高度問題的機會。
「你能用它——用它告訴你現在是什麼時候。」貝拉風說。
「啊,你是說類似『假如上頭有雪你就知道肯定是冬天到了』那樣的?」
「是的——我是說不是的——我是說,假設你想知道某顆星星會在什麼時候升起……」
「為什麼要知道那個?」雙花渾身輻射出禮貌的興趣。
「嗯,也許你想知道該什麼時候播種,」貝拉風有些冒汗,「又或者——」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我的年曆借給你。」雙花說。
「年曆?」
「那是本書,能告訴你今天是幾號。」靈思風疲憊地說。
貝拉風一僵。「書?」他說,「就像是,嗯,紙做的?」
「沒錯。」
「在我看來那似乎不怎麼可靠,」貝拉風一臉不快,「一本書怎麼可能知道今天是幾號?紙又不會數數。」
他跺著腳走到石頭前端去了,引起好一陣嚇人的顛簸。靈思風使勁吞口唾沫,招手讓雙花靠近些。
「你沒聽說過文化衝擊嗎?」他壓低了聲音。
「那是什麼?」
「一群人花了五百年才讓一個石頭圓環運轉起來,這時候有個人跑來給他們一本小書,一天一頁,還帶些饒舌的小建議,好像『現在是種蠶豆的好時候哦』,還有『早睡早起身體好』之類的,這種時候就會發生文化衝擊。還有你知道文化衝擊中最重要的一點,」靈思風停下來喘口氣,然後無聲地運動嘴唇,試著回想自己說到了哪裡,「是什麼嗎?」
「是什麼?」
「當一個人正在駕駛一塊一千噸的大石頭時,千萬別讓他受這種打擊。」
「它走了?」
眾所周知,矗立在幽冥大學上空的爛石堆叫作「藝術塔」,現在,忒里蒙正小心翼翼地從塔垛子上往下看。遠遠地,一群學生和導師點了點頭。
「能肯定嗎?」
會計用雙手圍成話筒狀,對他喊道:「它撞破了面朝中軸的那扇門,一個鐘頭之前就已經逃了,先生。」
「錯了,」忒里蒙說,「它走了,我們逃了。好吧,我這就下來。有人受傷嗎?」
會計咽了口唾沫。他並非巫師,只是個和藹、好脾氣的普通人,老天不該讓他目睹過去一個鐘頭里所發生的一切。當然,校園裡總有些小魔鬼、彩色光和各種半實體的幻想到處東遊西逛,可箱子那毫不手軟的殺戮真能讓人勇氣頓失。試圖阻止它簡直無異於跟冰川摔跤。
「它——它吞掉了管人文學科的院長,先生。」他喊道。
忒里蒙精神一振。「誰都有不走運的時候。」他喃喃道。巫師走下長長的旋轉樓梯。過了片刻,他微微一笑,那是個稀薄、緊繃的笑容。沒錯,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組織。而如果說忒里蒙真有什麼愛好,那可就數組織了。
石頭貼著高原向前疾駛,颳起僅僅幾英尺之下的積雪。貝拉風前前後後地忙個不停,往這兒塗上些槲寄生油膏,在那兒寫上幾個古老的文字。至於他的兩位乘客嘛,靈思風驚恐萬狀、精疲力竭地蜷起了身子,雙花則在擔心他的箱子。
「前進!」貝拉風的呼喊蓋過了石頭滑行的噪聲,「看,偉大的飛翔電腦!」
靈思風從指縫裡往外瞅了一眼。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有一座碩大無比的建築,灰色和黑色的石板排列出一個個同心圓和迷宮般的街道,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荒涼而陰森。這些小山一樣的東西總不會是人弄出來的吧——肯定是一隊巨人被變成了石頭……
「看起來石頭還真不少。」雙花說。
貝拉風動作比畫到一半,停了下來。
「什麼?」
「很不錯。」我們的觀光客趕緊加上一句。他搜腸刮肚地想找出個好聽的詞兒來,最後決定還是使用「民族風情」。
貝拉風身子一僵。「不錯?」他說,「這是一個用矽塊兒鑄成的勝利,一個現代石器技術的奇蹟——不錯?」
「哦,是的。」雙花表示贊同。對於他來說,「挖苦」不過是兩個字組成的一個詞罷了。
「民族風情是什麼意思?」貝拉風問。
「意思是非常非常了不起,」靈思風忙不迭地插進來,「我們似乎正面臨降落的危險,如果你不介意——」
貝拉風轉過身,氣稍微平了一點點。他高高地舉起雙臂,用一種很受傷的自言自語吼出一長串單詞,簡直沒法翻譯,不過結尾倒還清楚——「不錯!」
石頭慢下來,在紛飛的大雪中一個側飄,正好懸停在同心圓上方。下邊的一個德魯伊手持兩根槲寄生,上下揮舞,姿勢深奧。貝拉風巧妙地把石頭降落到兩根巨大的柱子間,只發出了一丁點兒咔嚓聲。
靈思風憋在嗓子眼裡的一口氣終於化作了長長的嘆息。它剛一獲得自由,就趕緊找個地方躲了起來。
一把梯子砰地靠在了石頭的一側,接著一個老德魯伊的頭出現在石頭邊緣。他吃驚地瞥了一眼兩位乘客,然後把目光轉向貝拉風。
「也是時候了,」他說,「離聖豬夜只剩七個星期,那玩意兒竟然又出岔子。」
「你好,扎克力阿,」貝拉風說,「這回又怎麼了?」
「全亂了套。今天它預測日出竟然提前了三分鐘。什麼是呆瓜,小子,這東西就是了。」
貝拉風爬下梯子,從兩位乘客的視線中消失了。被落下的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同心圓中心的大空地。
「現在我們怎麼辦?」雙花問。
「睡一覺如何?」靈思風提議道。
雙花沒理他,自顧自地爬下了梯子。
同心圓周圍,不少德魯伊正一面用小錘子敲打巨石,一面專心致志地傾聽。這邊還躺著幾塊大石頭,每塊周圍都圍著一圈德魯伊,人人都在仔細檢查、相互爭論。好多難以理解的句子飄到了靈思風耳朵里:
「肯定不是軟體不兼容——『踩踏懸梯咒』本來就是為同心圓設計的,蠢貨……」
「依我說乾脆再生起火來,試試月亮儀式得了……」
「好吧,好吧,石頭全都沒有問題,那難不成是宇宙出問題了?」
巫師疲憊的心中瀰漫著一團濃濃的霧氣,但他仍然衝破阻礙回想起了天上那顆可怕的星星。就在昨晚,宇宙的的確確出了問題。
他是怎麼回到碟形世界的?
他有種感覺,答案就藏在自己腦子裡的某個地方。接著他又產生了一種更討厭的感覺:還有什麼東西也在注視著下方的一切——從他的眼睛後頭。
咒語原本深藏在他心底,把窩安在了無人涉足的土路旁,現在它爬了上來,厚著臉皮坐在他的前額上,一邊看著眼前的來來往往,一邊還在大嚼爆米花。
他要把它推回去——世界消失了……
他置身於黑暗中——溫暖、腐朽的黑暗,墓穴里的黑暗,木乃伊棺材裡那種天鵝絨般的黑暗。一股濃濃的舊皮革味兒,還有廢舊紙張的酸味兒。「沙沙、沙沙。」
他感到黑暗中充滿了無法想像的恐怖——說到無法想像的恐怖,它們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實在太容易想像了……
「靈思風。」靈思風從沒聽過蜥蜴講話,不過想來和這個聲音應該沒什麼兩樣。
「嗯,」他說,「什麼事?」
對方咯咯一笑——奇怪的聲音,就像紙。
「你應該問:『我在哪兒?』」它說。
「答案會討我喜歡嗎?」靈思風拼命瞪著這團黑暗。他的眼睛緩過勁兒來,看到了些東西。很模糊,不夠亮,幾乎什麼東西也算不上,只是空氣中的一點點痕跡,卻意外地讓他感到非常熟悉。
「好吧,」他說,「我在哪兒?」
「你在做夢。」
「現在我可以醒過來了嗎,拜託?」
另一個聲音回答道:「不行。」同第一個一樣的老邁、乾癟,但仍有些許不同。
「我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非常重要。」第三個聲音竟然比前兩個更像乾屍在講話。靈思風傻乎乎地點了點頭。在他的心底,咒語從他精神的肩膀上探出頭來,鬼鬼祟祟地向外窺探。
「你給我們製造了很大的麻煩,年輕人,」那個聲音繼續道,「居然就這麼從世界邊緣掉下去,一點兒也不考慮別人。我們只好大費周折,你知道,狠狠地扭曲了現實。」
「真糟糕。」
「所以,你現在面臨著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
「哦,好。」
「許多年前,我們安排一位兄弟躲進了你的腦袋裡,因為我們預見到有一天你需要扮演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我?為什麼?」
「你經常逃跑,」其中一個聲音說,「這樣很好。你是個倖存者。」
「倖存者?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差點兒死掉!」
「正是。」
「哦。」
「不過試著別再從世界邊緣往下掉了。那真的讓我們很傷腦筋。」
「你們究竟是誰?」靈思風問。
黑暗中一陣沙沙聲。
「太初有道。」一個乾澀的聲音出現在他背後。
「是蛋,太初有蛋,」另一個糾正道,「我記得很清楚,宇宙的巨蛋,還稍帶點彈性。」
「事實上,你們倆都錯了。我敢肯定應該是原始的黏土。」
又一個聲音從靈思風的膝蓋旁傳來:「不,那是後來的事了。最早是蒼穹,許許多多的蒼穹,黏黏的,像棉花糖,還有糖漿,其實——」
「想聽聽我的意見嗎?」靈思風左邊的一個破嗓門說,「你們都錯了,最開始是清喉嚨的聲音——」
「然後是道——」
「抱歉,黏土——」
「稍帶彈性的,我想——」
片刻的停頓。然後一個聲音謹慎地說:「無論如何,不管那是什麼,我們都記得清清楚楚。」
「沒錯。」
「正是。」
「而我們的任務就是確保它安然無恙,靈思風。」
靈思風眯眼看著這漆黑的一片:「能不能行行好,解釋一下你們究竟在說些什麼東西?」
紙一樣的嘆息聲。「隱喻就只好到此為止了,」其中一個聲音說,「你瞧,你必須保護好自己腦袋裡的咒語,然後在正確的時間把它帶回我們身邊,你要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正確的瞬間被念出來。明白?」
靈思風在想:我們才能被念出來!
他終於理解了面前的痕跡是什麼,它是書頁上的字跡從下往上看時的樣子。
「我在八開書裡邊?」
一個聲音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從玄學的角度看,可以這麼說。」它靠近了些。靈思風感到那乾燥的沙沙聲就在自己的鼻尖前頭……
他逃了。
那個孤獨的紅點在自己周圍的黑暗中閃耀著。忒里蒙望著它,身上還穿著就職典禮時的禮服——現在他就是銀星會的首席大法師了。不過一會兒工夫,紅點似乎已經稍稍變大了些。他哆嗦著離開了窗前。
「怎麼樣?」他問。
「這是顆星星,」占星學的教授說,「我想是的。」
「你想?」
占星師有些畏縮。他倆正站在幽冥大學的觀象台上,而比起上司的視線來,地平線上那顆小不點紅寶石的光芒其實也沒那麼可怕。
「呃,你看,問題是我們一直相信恆星應該都跟我們的太陽差不多——」
「你是說就像直徑一英里的大火球?」
「是的。不過這一顆,嗯——很大。」
「比太陽大?」忒里蒙一直認為直徑一英里的大火球已經很了不起了,儘管原則上他對所有星星都持否定態度。它們讓天空顯得亂糟糟的。
「大得多。」占星師緩緩地說。
「也許比巨龜阿圖因的頭還要大?」
占星師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比巨龜阿圖因和碟形世界加起來還大,」他說,「我們已經核實過了,」他飛快地添上一句,「絕對肯定。」
「確實很大,」忒里蒙表示同意,「讓我想起巨大這個詞。」
「龐大。」占星師忙不迭地附和道。
「嗯。」
忒里蒙在觀象台寬闊的地板上踱起了步子。地板上鑲嵌著碟形世界的黃道十二宮。一共六十四個星座,從「雙頭袋鼠維珍」到「鬱金香花瓶加壺裡」(這是一個具有重大宗教意義的星座,其含義,唉,可惜已經遺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他在鑲著「鬣狗穆波」的藍金色瓷磚上站住腳,然後猛一轉身。
「我們會撞上它嗎?」
「恐怕是的,先生。」占星師回答道。
「嗯。」忒里蒙一邊若有所思地捋著鬍子,一邊往前邁了幾步,最後停在「小販奧克濟奧克」和「天界防風草」的頂端。
「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他說,「但我猜這不是什麼好事吧?」
「不是好事,先生。」
「很熱嗎,那些星星?」
占星師咽了口唾沫:「是的,先生。」
「我們會被燒焦?」
「終究會的。當然,那之前會有碟形世界地震、海嘯、重力異常,大氣也很可能被抽空。」
「一句話,就是缺乏良好的組織。」
占星師遲疑了一秒鐘,最終還是只好繳械投降:「可以這麼說,先生。」
「人們會驚慌失措嗎?」
「恐怕他們驚慌不了多久。」
「嗯。」忒里蒙穿越了「或許門」,正順著一條光滑的圓弧朝天牛走去。他又斜眼瞟了瞟地平線上的紅光,似乎下定了決心。
「我們找不到靈思風,」他說,「而如果找不到靈思風我們就找不到八開書的第八句咒語。可我們確信八開書必須被念出來才能化解災難——不然造物主幹嗎把它留下?」
「也許他不過是有些健忘。」占星師發表出自己的意見。
忒里蒙瞪著他。
「其他門會正在搜索從這裡到中軸地的每一寸,」忒里蒙接著道,兩眼盯著自己的指尖,「一個人怎麼可能飛進雲里再也不出來呢?這似乎不合情理……」
「除非雲里塞滿了石頭。」占星師想要活躍一下氣氛,不過,這次倒霉的嘗試顯然是徹底失敗了。
「但他必須降落在某個地方,是哪裡呢?」
「哪裡?」占星師忠心耿耿地應道。
「這時,一個法子立刻呈現在我們眼前。」
「啊。」占星師一陣小跑,想要跟上已經走過「胖子兄弟倆」的巫師。
「而這個法子就是……」
占星師抬頭看進兩隻鋼鐵般灰白、冰冷的眼睛裡。
他試探著說:「嗯……我們不找了?」
「正是!我們要運用造物主賦予我們的天賦,每一丁點兒都要用到。我們往下看,我們看見了什麼?」
占星師暗暗叫苦。他往下一看。
「瓷磚?」他決定賭一把。
「瓷磚,是的,而所有這些組成了……」忒里蒙期待地看著他。
「黃道十二宮?」占星師已經徹底絕望了。
「完全正確!因此,我們只需要計算靈思風出生時的準確星位,然後就能知道他的確切位置!」
占星師咧開了嘴,那種笑容只會出現在一種人臉上:那些在流沙上跳過踢踏舞又再次有幸與堅實的地面親密接觸的人。
「我需要他的出生時間、地點的詳細資料。」他說。
「這容易,來之前我已經從學校的檔案里抄了一份。」
占星師瞄了一眼記錄,前額上立即出現了條條皺紋。他穿過房間,拉開一個裝滿星圖的寬大抽屜,接著又讀了一遍記錄。他拿起一對複雜的圓規,在星圖上畫出幾條線;又拿出一個小巧的黃銅星盤,小心翼翼地轉動起來。最後,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拾起根粉筆,在黑板上草草寫下幾個數字。
在此期間,忒里蒙一直注視著那顆新恆星。他在想:特索托大金字塔里的預言說,有誰能在碟形世界遇到危險時念出八句咒語,這個人就將達成自己內心所有的渴望。而這一切已經近在眼前了!
然後他又想:我記得靈思風,他不就是那個邋邋遢遢的小子嗎,我們上學的時候成績老是墊底的那個?渾身上下找不出一丁點兒魔法味兒。讓我把他找出來,到時候看我們能不能把八大咒語都——
占星師發出一聲壓低的「哎呀」。
忒里蒙猛一轉身:「怎麼樣?」
「這星圖簡直不可思議,」占星師呼吸急促,額頭皺在了一處,「真是古怪。」
「有多怪?」
「他出生於一小群無聊的暗淡星星之下,你知道,這個星座位於會飛的駝鹿和打結的繩子之間。據說就連古人都沒法從這個徵兆中找出任何有意思的地方,這——」
「是的,是的,說下去。」忒里蒙滿不耐煩地催促道。
「這個徵兆歷來是和造象棋棋盤的工匠、賣洋蔥的小販、製作帶點兒宗教意義的石膏像的匠人,還有對白蠟過敏的人聯繫在一起的。同巫師根本半點兒關係沒有。而且在他出生的時候,天居的陰影剛好——」
「我對這些機械的細節沒興趣,」忒里蒙咆哮道,「你只要告訴我他的星位就夠了。」
自得其樂的占星師嘆口氣,重新開始計算。
「好了,」他說,「他的星圖是這麼說的:今天是結交新朋友的好時候,一件善舉會產生難以預料的後果,別激怒任何德魯伊。你很快會開始一趟奇異的旅程,你的幸運食物是小黃瓜。那些用刀指著你的人很可能不懷好意。另外,德魯伊是一個重點。」
「德魯伊?」忒里蒙說,「嗯……」
「你還好嗎?」雙花問。
靈思風睜開眼睛。
巫師翻身坐起,一把拽住了雙花的襯衣。
「我要離開這兒!」他迫切地說,「就現在!」
「可馬上就會舉行一場古老的傳統儀式啊!」
「我才不管它有多老!我想踩在老老實實的鵝卵石上,我想聞到臭水溝的老味道,我想去有很多人還有火和房頂和牆壁這些東西的地方!我想回家!」
他發現自己突然絕望地想念起安卡-摩波那濃煙滾滾、烏煙瘴氣的街道來。那地方在春天是最好的,安卡河渾濁的河水閃著油膩膩的七彩光澤,屋檐下滿是小鳥的歌唱,或者至少是小鳥在有節奏地咳嗽。
他回想起當地標誌性的一景——低級神的神廟,回想起光線是如何細緻地勾勒出神廟的曲線,一滴淚水濕潤了他的眼睛;他記起垃圾街和能工巧匠街交會處賣煎魚的小攤,喉嚨里一陣哽咽。他思念著那兒賣的醃黃瓜,它們綠瑩瑩地埋伏在瓶底,就像淹死的鯨魚一樣,還遠遠地招呼靈思風,答應把他介紹給旁邊瓶子裡的醃蛋呢。
他想起那些舒適的馬廄和溫暖的門廊,他在那裡度過了多少個夜晚。可有時候他竟傻到對這種生活感到厭煩。現在看來它美好得難以置信,但過去他卻認為它很乏味。
現在他受夠了,他要回家。醃黃瓜,我聽到了你的呼喚……
他推開雙花,莊嚴地整理好一身破破爛爛的長袍,把臉朝向應該是故鄉所在的那條地平線,然後帶著無比的決心和相當的粗心一腳踏下了三十英尺高的大石頭。
約莫十分鐘過後,憂心忡忡、滿臉懊悔的雙花把他從石頭底部的大雪堆中拽了出來。他的表情依然如故。
雙花凝視著他。
「你還好嗎?」他問,「這是幾根手指?」
「我要回家!」
「好。」
「不,別想說服我放棄,我受夠了,我過得很愉快,我也很想留下,可我不能,我——什麼?」
「我說好,」雙花道,「我也挺想念安卡-摩波的。重建差不多也該完成了。」
順便提一句,上次這兩個人看見安卡-摩波時,它正陷於一片火海中,而這大部分要怪雙花把火險的概念介紹給了一個無知的平民。當然,毀滅性的大火在摩波城不過是家常便飯,人們總會高高興興、小心翼翼地進行重建,用的永遠是當地傳統的材料:乾燥的木頭和塗了防水焦油的茅草。
「哦,」靈思風的氣焰稍稍降下一些,「哦,好。那好,很好。那麼我們也許該出發了。」
他爬起來,撣掉袍子上的雪。
「只不過我覺得應該等到明早再動身。」雙花加上一句。
「為什麼?」
「嗯,因為外頭冷得要命,我們又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兒,箱子不見了,天也黑了——」
靈思風一愣,從他心靈的深淵中似乎又傳出了舊紙張的沙沙聲。他有種嚇人的預感,恐怕從今往後那個夢會常常回來拜訪。還有不少要緊事等著他干呢,他可沒興趣被一堆老邁的咒語教訓,它們甚至對宇宙究竟是如何開始的都沒法達成一致——
一個乾癟的聲音在他腦袋後頭悄悄說:什麼要緊事?
「噢,閉上嘴。」
「我不過是說現在很冷而且——」雙花爭辯道。
「我說的是我,不是說你。」
「啊?」
「閉嘴,」靈思風疲憊地說,「我猜這兒附近沒什麼可吃的吧?」
落日綠色的餘暉中,黝黑的巨石顯得分外威嚴。同心圓的內圈裡全是德魯伊,在幾個火堆的照耀下忙忙碌碌,調試石頭電腦所需的所有外圍設備,例如用槲寄生拴在木桿子上的公羊骷髏頭、繡著盤蛇的旗幟等。在火堆形成的圈子外,大群大群的平原人聚在一起;德魯伊的節慶向來很受歡迎,特別是在出了問題的時候。
靈思風盯著他們。
「怎麼回事?」
「哦,那個啊,」雙花興高采烈地回答道,「聽說是要舉行一個有上千年歷史的儀式,來慶祝月亮的重生,也可能是太陽。不,我想肯定是月亮。儀式非常肅穆、非常美麗,而且還被賦予了一種寧靜的莊嚴。」
靈思風一陣哆嗦。每當雙花開始這麼說話時他總免不了提心弔膽。不過至少他還沒說什麼「風景如畫」和「巧奪天工」之類的。靈思風直到現在也想不出合適的翻譯,不過最接近的應該要數「麻煩」。
「真希望箱子在這兒,」觀光客滿心遺憾,「我想要我的畫畫兒匣子。聽上去儀式肯定會巧奪天工。」
人群期待地騷動起來,事情似乎就要開始了。
「聽著,」靈思風急急忙忙地說,「德魯伊是祭司,你得記住這點。千萬別惹他們。」
「可是——」
「別跟他們說你想把石頭買下來什麼的。」
「可是我——」
「可別說什麼巧奪天工的民俗之類。」
「我以為——」
「千萬別想兜售保險,他們討厭這個。」
「可他們是祭司!」雙花叫道。
靈思風停了下來。「是的,」他說,「問題就在這兒,不是嗎?」
在同心圓的另一端,德魯伊們正在組織什麼隊列。
「可祭司都是些親切的好人,」雙花說,「在我的故鄉,他們拿著乞缽四處雲遊。那就是他們唯一的財產。」
「啊?」靈思風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聽懂了,「是為了裝血,對吧?」
「血?」
「對,祭祀時的血。」靈思風想了想自己家鄉的祭司。他當然一直很小心,不想與任何神靈為敵,而且向來盡心參加神廟的各種活動,總的來說,他認為對環海一帶祭司最準確的描述應該是某種經常弄得一身血糊糊的人士。
雙花一臉的驚駭。
「哦,不,」他說,「在我們那兒,祭司都是些聖人,他們一生守窮、行善、鑽研神的屬性。」
靈思風思索著這個全新的概念。
「沒有祭祀?」
「絕對沒有。」
巫師舉手投降。「嗯,」他說,「在我看來那可算不上什麼神聖。」
號手們吹出響亮的哭號聲。靈思風定睛一看,一排手持鐮刀的德魯伊正緩步行進,長長的鐮刀上還綁著槲寄生的枝條。許多年輕的德魯伊和德魯伊學徒跟在他們身後,演奏各種打擊樂器。傳統上這是為了驅散惡靈,看起來的確很有成功的希望。
巨石矗立在泛綠的天空下,隱隱預示著噩兆,火把在它們的表面投射下令人興奮的生動圖案。中軸地方向,一片片閃亮的冷光開始在群星之間跳動、閃耀,仿佛無數的冰晶在碟形世界的魔力場中翩翩起舞。
「貝拉風跟我解釋過了,」雙花低聲說,「我們將會看到一場歷史悠久的儀式,讚美人類和宇宙的合一,他是這麼說的。」
靈思風看著行進中的隊列,心裡酸酸的。同心圓的中心是塊扁平的大石頭,德魯伊們在石頭周圍散開,靈思風發現自己很難不去注意中央那位略顯蒼白但依然美麗動人的女性。她一身白色長袍,脖子上戴一個金項圈,臉上隱隱有種瞭然的表情。
「她是個女德魯伊嗎?」雙花問。
「我想不是。」靈思風緩緩答道。
德魯伊們開始吟唱。在靈思風聽來,這旋律特別令人厭惡,還相當無聊,好像隨時可能爆發似的。必須申明,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躺在大石頭上對他的思路完全沒有任何影響。
「我想留下,」雙花說,「我認為這樣的儀式可以追溯到原始時代那種單純的——」
「是的,是的,」靈思風說,「不過他們就要用她來祭祀了,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話。」
雙花目瞪口呆地仰望著他。
「什麼?殺了她?」
「是的。」
「為什麼?」
「別問我。為了讓莊稼生長或者月亮升起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或者他們就是喜歡殺人。看清楚了,這就是宗教。」
他注意到一種低沉的嗡嗡聲——與其說是聽見還不如說是感覺到了。它似乎來自他們身邊的石塊。無數小光點在它的表面下閃動,就像是雲母形成的斑點。
雙花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
「他們就不能用鮮花、漿果之類代替嗎?」他說,「我是說象徵性的,你知道?」
「沒法子。」
「有人試過嗎?」
靈思風長嘆一聲。「聽著,」他說,「哪個有自尊心的高級祭司會又是小號又是遊行又是旗幟地弄上半天,最後卻把刀插在一株水仙花和兩個李子上?你得面對現實,所有這些金枝啦,自然的循環啦,最後都只會歸結到性和暴力,而且通常是兩者一起上。」
雙花的嘴唇竟然在顫抖。靈思風知道,雙花並不會僅僅透過玫瑰色的眼鏡看世界——他的腦袋也一樣是玫瑰色的,還有耳朵也一樣。
吟唱聲無情地逐漸增強。德魯伊首領試了試鐮刀的刀鋒,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了圈子後邊的雪山之巔,月亮很快就會出現在那裡,友情客串一番。
「沒用的,你——」
他的聽眾不見了。
同心圓之外的冰天雪地里倒並非一片死寂。首先,忒里蒙派來的一隊巫師就正在接近中。
一個瘦小的身影也在看著。碟形世界最偉大的傳奇正孤身潛伏於一塊破裂的大石下,饒有興致地關注著同心圓里的事件。
他看到德魯伊們繞圈吟唱,看見德魯伊的首領舉起了鐮刀……
還聽見了那個聲音。
「我說!對不起!能讓我說句話嗎?」
靈思風絕望地四下張望,想要找出逃命的法子,可是一個都沒有。雙花站到祭司旁邊,一隻手指伸向空中,態度非常禮貌,同時不失堅定。
靈思風回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天,雙花覺得路上的牲口販子打牛打得太厲害,於是挺身而出,為動物權益作出了不懈的努力,結果不但害自己被踩了無數腳,還在身上留下了不少瘀血作為紀念。德魯伊們投向雙花的眼神是通常只為發了瘋的綿羊或者一陣青蛙雨而保留的那種。靈思風聽不清雙花在說些什麼,不過還是有幾句「種族習俗」「堅果和鮮花」什麼的飄過安靜的人群傳到了他耳朵里。
就在這時,一把奶酪秸稈似的手指捂住了巫師的嘴,匕首銳利的刀鋒貼上了他的喉結,一個衰老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別作聲,不然你就死定了。」
靈思風的眼睛在眼窩裡亂轉,就好像在竭力尋找一條出路。
「如果你不許我出聲,」靈思風噝噝地說道,「你怎麼知道我聽沒聽懂你的話?」
「閉嘴,告訴我另外那個蠢貨在幹嗎!」
「不,你看,如果我必須閉嘴,我又怎麼能——」喉嚨上的匕首化作了灼熱的疼痛感,靈思風於是決定暫時把邏輯放到一邊。
「他叫雙花,不是這兒的人。」
「一看就知道,他系你的朋友?」
「沒錯,我們是有不少孽緣。」
靈思風看不見這個人,但感覺上他的身體好像是皮毛做成的,還帶著一大股子薄荷味兒。
「挺有膽量,這我得承認。照我說的做,他也許不會落下個被擺到石頭中間的下場。」
「嗯。」
「他們這兒的人可不怎麼好說話,你知道。」
就在這時,月亮遵循「說服律」冉冉升起——只不過如果按照石頭的計算法則,它完全出現在了錯誤的方位上。
而在石頭預測的地方,一顆耀眼的紅星正從破布般的雲層上往下看。它正好懸在最神聖的那塊石頭上方,就像死神眼窩裡的亮光一樣不停閃爍,又陰沉又可怕,靈思風還發現它比昨晚更大了些。
祭司們驚恐的叫喊聲直衝雲霄。看客們則爭先恐後地往前擠——好像會很有看頭。
靈思風感到刀把滑進了自己手裡,身後一個人壓低了嗓門問:「幹過這種事兒嗎?」
「哪一種?」
「衝進神廟,殺掉祭司,偷走金子,最後拯救少女。」
「不,這麼長的還從沒幹過。」
「學著點兒。」
在離靈思風左耳兩英寸遠的地方,那人的聲音一變,仿佛瞬間多出了一隻被困在回聲谷里的狒狒,靈思風瞥見一個結實的小個子從他身邊沖了出去。
借著火把的光芒,他看出對方是個很老很老的老頭子,瘦骨嶙峋的——通常會被稱為「矯健」的那種,頭上一根毛也沒剩下,鬍子卻幾乎拖到了膝蓋上,靜脈血管在火柴棍一樣的雙腿上彎彎曲曲,仿佛一幅大城市的街區分布圖。儘管下著雪,他卻只穿一個打著補丁的破口袋,鞋子裡再塞進一雙腳也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