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咒語
2024-10-09 10:02:4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太陽慢吞吞地往上爬,似乎還沒想好這樣勞神費力值不值得。
又一個黎明降臨到碟形世界,速度異常緩慢,原因如下:
當光線穿過強大的魔力場時,它便會喪失一切緊迫感,一下子慢下來。而在碟形世界,魔法簡直多到令人尷尬,這意味著當輕軟的黃色晨光湧向睡夢中的大地時,它會像戀人的愛撫般溫柔,或者按照某些人的說法,跟金色的糖漿差不多。它不緊不慢地填滿河谷,在山巒間堆積,然後來到「天居」——這是一座高逾十英里的灰色石峰,常年被綠色的冰層覆蓋,既是碟形世界的中軸,也是諸神的居所。在這裡,晨光越疊越高,終於崩塌,橫掃藏在冰峰背後的大地,像巨大的海嘯一樣懶散,如天鵝絨般悄無聲息。
這是在別的世界絕對無緣得見的景象。
當然,別的世界並不是由四隻巨象扛著穿越無盡星空的,更不必說大象們自己還站在一隻巨龜的殼上。這隻巨龜,他(也有另一個學派猜測應該是她)名叫巨龜阿圖因;他——也可能是她——並非故事的主角,但若要理解碟形世界,我們必須明白他——或者她——的確存在,存在於所有的礦脈、海底軟泥和造物主偽造的化石之下。這位造物主成天無所事事,只知道往考古學家腦子裡塞進各種傻乎乎的念頭,讓他們心煩意亂。
明星巨龜阿圖因,甲烷凍結於龜殼之上,隕星留下斑斑落痕,星際塵埃從身旁飛馳而過。巨龜阿圖因,雙眼有如古老的海洋,大腦仿佛一片大陸,意識像閃亮的小冰川般穿行其中;巨龜阿圖因,緩緩拖著悲傷的大鰭和被群星打磨的龜甲,承受著碟形世界的重量,在銀河的夜幕之下蹣跚而行,世界般巨大,時間般古老,磚塊般耐心。
事實上,哲學家們大錯特錯,巨龜阿圖因其實挺享受的。
在整個宇宙中,只有巨龜阿圖因知道自己究竟要上哪兒去。
當然,哲學家們已經花了好幾個世紀來爭論巨龜阿圖因可能會去哪兒,並且常常宣布自己非常擔心,擔心永遠也找不出答案。
答案會找到的,就在大約兩個月之後。那時他們才真要擔心呢……
碟形世界中另有一些比較富有想像力的哲學家,對他們而言,更讓人煩惱的是巨龜阿圖因的性別。這些人花了許多時間,企圖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這塊大而暗淡的影子往前飄去,好像一把無邊無際的龜甲形發梳。與此同時,哲學家最新一次嘗試的後果也漸漸浮出了水面。
那翻著筋斗、完全失控的大銅殼就是「強力穿梭號」,看得出,它的製造工藝水平堪稱新石器時代的典範。這艘宇宙飛船是克魯爾王國所造,該國位置得天獨厚,正好處在世界邊緣,國家的祭司都兼職天文學家。他們造了飛船,然後把它從世界邊緣往下一推,由此成功地證明了無論老百姓怎麼嘀咕,免費飛行[1]這種事確實是存在的。
飛船的乘客之一是雙花,碟形世界出產的第一位觀光客。他剛花了幾個月探索這片土地,現在則飛速離它而去。箇中緣由說來話長,不過基本上都與他逃離克魯爾王國的嘗試有關。
這次嘗試可謂「百分之一千」地成功。
一切跡象都表明他很有機會成為碟形世界裡最後一個出門觀光的人,可雙花仍在盡情欣賞眼前的美景。
巫師靈思風正在雙花上方大約兩英里處撲騰,他那身衣裳在碟形世界就算得上是太空衣了,跟沒見過大海的人設計的潛水服有異曲同工之妙。六個月前他還是一個超級普通的蹩腳巫師,然後他遇到雙花並接受了一份高到令人髮指的工錢,成了對方的導遊。此後的絕大部分時間,靈思風都在被攻擊、被恐嚇、被追殺,有時被掛在讓他絕望的高處,有時像現在這樣,從高處自由落體。
靈思風可沒工夫欣賞美景,因為他的過去正前赴後繼地在他眼前閃回,完全遮住了視線。這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穿太空衣的時候,千萬別忘記戴頭盔。
在這裡我們本可以加進很多解釋,說說這兩個人為什么正從世界邊緣墜落,以及雙花的行李箱又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們上一次看見它的時候,這傢伙正邁著上百隻小短腿兒拼命想追上自己的主人。可回答這種問題需要許多時間,很可能不太值得。前車之鑑古已有之,據說在一次宴會上,有人曾問在碟形世界中享有盛名的哲學家李·廷·韋德「為什麼你在這兒」,答案花去了他整整三年。
在遙遠的高處,比巨龜阿圖因、巨象和快斷氣的巫師都更加重要的事件正悄然發生。很快,時間與空間的結構就要開始接受考驗了。
空氣油乎乎的,帶著魔法特有的質感,黑蠟製成的蠟燭發出辛辣的氣味。至於這種蠟的確切來歷,有頭腦的人絕不會想要知道。
房間深藏在「幽冥大學」的地窖里——這是碟形世界首屈一指的魔法學府,很有些古怪。首先,它似乎有太多維度,並非全都可見,有的就在你視界之外一點點的地方徘徊。牆上全是玄妙的符號,地板的絕大部分被「停滯之八重封印」所占據,魔法界對於這一封印的威力早已達成共識,確認它與半塊瞄得很準的磚頭具有同樣的「停滯」效果。
房裡僅有的家具是一個深色木台,它被雕刻成小鳥的形狀——嗯,坦白說,更像是某種長著翅膀的怪東西,最好還是別湊近了瞧。一本書被沉重的鎖鏈和一把把掛鎖固定在台子上。
書很大,但也不算太特別。在大學圖書館裡,有的書封皮上鑲嵌著罕見的寶石和有魔力的木頭,還有的用龍皮裝訂,這一本卻只有一張破破爛爛的皮革封面,更像是那種被圖書館目錄形容為「有過輕微狐害」的類型。不過秉性稍微誠實的人應該都會承認,看它的模樣大概也遭過獾害、狼害,沒準兒還有熊害。
書頁被許多金屬扣扣在一起。上面並無裝飾,只是沉甸甸的。鎖鏈也是如此,與其說是把書拴在台上,還不如說是為了限制它的活動。
製造這些東西的人似乎目的很明確,並且很可能大半輩子都在生產訓練大象的鞍具。
空氣打起旋,變得厚重起來。書頁慢條斯理地捲曲著,溢出讓人膽戰心驚的藍光。房中的寂靜如同緩緩握起的拳頭一般越攥越緊。
半打身穿長睡袍的巫師正輪流從門上的小鐵窗往裡瞅。幽冥大學裡,純粹的魔法正如潮汐般不斷往上涌。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沒有哪個巫師還能睡得著。
「哼,」一個聲音說,「怎麼回事?還有,為什麼沒人來叫我?」
加爾德·維若蠟,銀星會的首席大法師,神聖理事會的最高統帥,八級巫師和幽冥大學第三百零四任校長。即便他的紅睡袍上繡滿了神秘的古代詩文,即便長長的睡帽上還墜著小絨球,即便手裡拿著漫畫人物一般可笑的燭台,加爾德也仍舊令人望而生畏,就連那雙肥大的絨毛拖鞋也幾乎沒能損害他的威儀。
六張膽戰心驚的面孔轉向他。
一個低級巫師說:「呃,我們叫了,大人。」接著他又好心地補充道,「所以你才來的。」
加爾德推開眾人擠到小鐵窗前,厲聲質問道:「我是問之前為什麼沒人叫我?」
「呃,在誰之前,大人?」
加爾德瞪他一眼,然後飛快地瞟了瞟鐵窗裡頭。
純粹的魔法四處泛濫,點燃了屋裡的塵埃,空氣中出現了點點閃光,「停滯之印」冒出水泡,邊角也開始捲曲。
我們談到的這本書叫作八開書,很顯然,它可不是什麼普通的書。
不錯,世上有許多享有盛名的魔法書。有人也許偏愛以年代久遠的蜥蜴皮做書頁的《死人電話簿》,有人也許會提到由某個神秘而懶散的宗派所著的《死翹翹之書》,還有人也許會想起那本據說含有整個宇宙中最後一個新穎笑話的魔法書《玩笑緩衝器》。但跟八開書相比,它們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冊子,因為根據傳說,八開書是宇宙的造物主在完成偉業後遺忘在碟形世界的——這很好地體現出了造物主的心不在焉。
通常人們認為,困在書頁中的八句咒語有著秘密而複雜的私生活。
加爾德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盯著不再平靜的房間。當然,現在只剩下七句咒語。有一天,某個傻蛋學生偷偷瞄了一眼書頁,其中一句咒語趁機逃出來,住進了他腦子裡。至今也沒人知道這事兒是怎麼發生的。那蠢貨叫什麼來著?文思飛?
紫色和第八色的火花在書脊上熠熠生輝。檯面上升起一卷薄煙,拴住八開書的金屬大鎖顯然已經非常吃緊了。
一個年紀稍輕的巫師問:「咒語為何如此不安?」
加爾德聳聳肩。他當然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事實上老巫師簡直心驚肉跳。身為精通魔法的八級巫師,他能看見屋內時時閃現的各種形象,這些半存於想像中的形象現身于震盪的空氣中,企圖用沉悶無聊的誘惑哄騙人類。跟暴風雨前昆蟲四處亂飛的情形差不多。真正大規模的魔法聚集總會吸引「地堡空間」的生物——儘是些污穢的東西[2],全身長滿了錯位的器官和泡泡,總想鑽空子從混沌中溜進人類的世界。
必須阻止這一切。
他堅定地說:「我需要一個志願者。」
周圍突然陷入死寂。唯一的動靜來自門後,金屬在壓力下不堪重負,發出令人心煩的噪音。
「那好吧,」他說,「既然如此,我需要幾把銀鑷子,大約兩品脫貓血,一根小鞭子和一把椅子——」
人們都說鬧的反面是靜,他們錯了,靜不過是鬧的缺乏。加爾德話音未落,一陣柔和的「無聲」突然爆發出來,像一面爆炸的蒲公英鍾[3]般襲擊了所有的巫師,比起它來,「靜」無異於可怕的喧囂。
好大一柱散光從書中騰空而起,擊中了天花板。火星四濺,這柱光衝到了屋外。
加爾德顧不上冒煙的鬍鬚,死死盯住天花板上的大洞。他誇張地一抬手。
「去上層的地窖!」他一面高呼一面躍上石梯。其餘的巫師立即跟上,一時間拖鞋翻飛,睡袍亂舞,人人都奮不顧身地想要走在最後。
儘管如此,他們依然全體及時趕到,目睹了那具有神秘可能性的火球衝進了上一層房間的天花板的景象。
「嘎。」最年輕的巫師指了指地板。
這兒原是圖書館的一部分,現在呢,穿堂而過的魔法調整了途中的一切可能性原子。所以人們有理由懷疑那紫色的小蠑螈本是一塊地板,而那塊菠蘿奶油凍本來也可能是書。事後有幾個巫師賭咒發誓,說奶油凍中間有隻愁眉苦臉的小猩猩,跟圖書管理員簡直一模一樣。
加爾德仰頭大吼:「去廚房!」他奮力穿過奶油凍,擠到下一段樓梯前。
直到最後也沒人能弄清鑄鐵灶台被變成了什麼,因為等這隊情緒激動的魔法師東倒西歪地衝進廚房時,火球早已經撞倒一堵牆成功逃脫。很久之後眾人才發現管蔬菜的大廚藏在大湯鍋里,不停地嘟囔著「蹄子!哦,可怕的蹄子!」之類的廢話。
魔法似乎放慢了速度,它的尾巴又一次消失在了天花板里。
「大廳!」
這段樓梯更寬,光線也更好。巫師們帶著滿身的菠蘿味氣喘吁吁地往上跑,等身體比較硬朗的幾位趕到大廳時,火球剛好來到房間中央。這裡通風良好,可它卻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中,時不時地還能看到小小的拱弧划過球面。
加爾德一邊評估當下的局勢,一邊摸摸自己的膽子,看自己敢不敢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時,他身後爆發出一陣瀕死的咳嗽和牙縫裡傳出的喘息聲——誰都知道巫師全是老煙槍,所以這種情形倒也正常。他一把抓過一個面如土色的學生。
「去給我找預言家、先知、占卜師和內視師!」他咆哮道,「我要開始研究!」
火球內部浮現出某種形象。加爾德抬手擋在眉毛上,凝視著這逐漸成形的東西。毫無疑問,它是宇宙。
加爾德對此非常肯定,因為他書房裡就擺著一個宇宙模型,大家一致認定他的模型遠比真的宇宙更壯觀——那是用小珍珠和銀絲線構建的無限可能,面對它時就連造物主也會不知所措。
然而火球里的小宇宙倒是驚人的——呃,真實。唯一缺少的只是色彩,它完全是半透明的霧白色。
裡頭有巨龜阿圖因、四隻巨象,還有他們的碟形世界。從加爾德的角度沒法看清碟形世界的表面,但他卻感到某種戰慄的確信,確信碟形世界的一切都得到了完美的複製。例如,他剛好能辨認出一個縮小的天居,在那座大山的頂峰有一座由大理石和雪花石壘成的宮殿,那些吵吵鬧鬧、很有些小資情調的神把它叫作鄧曼尼法斯汀,每位神祇在其中占據一個三間的套房,腳下踏著沒有切割的絨毛厚地毯。碟形世界中有部分人自以為很有文化,他們堅持認為被這樣一群神統治實在有失體面——對於這些神而言,最振奮人心的藝術體驗竟然是音樂門鈴。
小小的胚胎宇宙緩緩移動,開始傾斜……
加爾德張嘴想喊,可他的聲音拒絕出動。
宇宙擴散開,動作輕軟,卻充滿爆炸般的無法遏制的力量。
加爾德不由驚慌失措,但奇怪的是,它竟然穿透了他的身體,像思想般不留痕跡。他伸出手去,眼看著蒼白如鬼影的岩石層在一陣忙碌的寂靜中淌過自己的手指。
巨龜阿圖因已經變得比一幢房子還大,巨龜靜靜沉到地板以下。
加爾德身後的巫師全都浸在齊腰深的海水中。一艘比頂針還小的船在他眼前一閃而過,旋即被衝到牆外,消失了蹤影。
他向上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好容易擠出三個字來:「上房頂!」
那些還剩足夠腦瓜來想、足夠呼吸來跑的巫師趕緊跟了上去。一片片大陸穿透堅硬的石板,如雪花般平穩飄落。
夜空中帶著黎明的色彩。一輪新月正在下落。環海四周最大的城市安卡-摩波還在酣睡。
當然,這句話並不完全正確。
一方面,城裡那些以賣蔬菜、釘馬掌、雕刻玉飾、兌換貨幣、製造桌子一類業務為生的人基本上都在睡覺——除非他們受失眠困擾,或者有了起床的需要,例如去上衛生間什麼的。另一方面,不那麼守法的公民個個都神清氣爽,正在幹些諸如攀爬不屬於自己的窗戶、切斷別人的喉管、互相灌酒之類的事兒,再不然就是在煙霧瀰漫的地窖里聽著震耳欲聾的音樂,總的來說活得比另一半居民更有意思。大多數動物都還在睡夢中,除了老鼠,當然還有蝙蝠,至於昆蟲嘛……
問題在於描述性的文章很少能做到完全準確,為了結束這種狀況,曾經的安卡王公奧拉夫·昆比二世通過了一項法案,決意給報告文學帶來一點點誠實。於是,如果某個傳說提到一個著名的英雄時說「無人不稱頌他的勇敢」,任何珍愛生命的游吟詩人都會趕緊加上一句「除了他自己家鄉幾個視他為騙子的人和很多其他根本沒有聽說過他的人之外」。詩歌中的明喻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只能使用諸如「他的駿馬有如平靜的日子中颳起的微風般迅捷,大致相當於風力三級的時候」這類句子;而假如某個粗心大意的傢伙把自己愛人的臉說成「能發動千軍萬馬開戰」,那他就必須拿出證據,證明自己心儀的人兒的確長得仿佛一瓶香檳酒。
昆比最後被一個心懷不滿的詩人刺殺。當時他正在宮廷里主持試驗,準備考證一句飽受爭議的諺語的準確性。這句諺語是「筆利於劍」。作為對昆比的紀念,人們決定加上一句「僅當劍很小而筆很尖的時候」。
好吧,大約百分之六十七、或許百分之六十八的人在熟睡。其餘的市民大都悄悄幹著各自的不法勾當。然而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涌過街道的蒼白潮汐,只有慣於注視不可見之物的巫師目送它一路穿越遙遠的大地。
碟形世界是平板一塊,其實並沒有所謂的地平線。很多富有冒險精神的海員深受其害,他們會在盯著雞蛋和橘子看太久之後生出些古怪的念頭,於是出發尋找另一端的世界,這些人很快就會明白為什麼有時候船隻就好像從世界邊緣消失了一般——原因很簡單,它們的確從世界的邊緣消失了。
然而,即便如此,在盤旋的薄霧和滿是灰塵的空氣中,加爾德的視線仍然無法盡情延伸。他抬起頭。陰森古老的「藝術塔」在學院上空若隱若現,它的懸梯遠近聞名,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級台階。據說它還是碟形世界裡最早的建築。站在它鋸齒狀的塔頂上——那地方是烏鴉的最愛,還有情緒異常敏感的石像鬼——巫師就能看到碟形世界的邊緣。當然,之前總免不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嗽個十來分鐘什麼的。
「管他呢,」他喃喃道,「畢竟,當巫師不就為了這個?阿威恩托,忒撒魯斯!我願飛翔。來吧,空氣與黑暗的精靈們!」
他展開一隻粗糙的手掌,指指一片搖搖欲墜的欄杆。第八色的火花從被尼古丁熏黃的指甲下射出,往上方腐朽的石塊飛去。
石塊落下。速率交換經過精確的計算,加爾德隨之飛起,睡袍拍打著他瘦骨嶙峋的雙腿。他越飛越高,在蒼白的夜色中疾馳,仿佛——呃——好吧,仿佛一個很老很老但也非常強大的巫師被宇宙中一隻經過專業計算的拇指送上了天。
他降落在一堆廢棄的鳥巢上,站穩腳跟,俯視碟形世界那令人目眩的黎明。
在碟形世界漫長一年中的這個時候,環海幾乎處於天居面對落日的一側,現在日光正湧向安卡-摩波周圍,天居像上帝的日晷指針一樣把大地劈成兩半。但在黑夜退卻的方向,光線緩緩流向世界邊緣,一條白霧還在前進。聽到干樹枝斷裂的聲音,加爾德回過頭去,發現銀星會的二把手尹佩·忒里蒙也來到了塔頂。他是唯一一個還能跟上的人。
加爾德暫時沒有理會對方,只是抓緊石牆,同時加強了自我保護的咒語。在巫師這個行當里,大家歷來長命百歲,晉升的速度也只好放慢腳步。資歷淺些的巫師常會踩著前任的屍首前進——而且是在親手把前任變成屍體之後。此外,年輕的忒里蒙總讓人有些不安。他不抽菸,只喝開水,加爾德還有一個討厭的猜測,懷疑他或許挺聰明。他笑得太少,最喜歡數字和圖表,就是上頭有很多正方形,還有很多箭頭指向其他正方形的那種東西。簡而言之,他是那種會跟你說「這是我的私事兒」,而且說這話時半點不開玩笑的人。
現在,整個碟形世界都罩上了一層閃著微光的白色皮膚,看上去倒還挺合身的。
加爾德瞥了眼自己的雙手,閃光細線織成的大網覆蓋在手上,忠實地跟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他認出了這種咒語。他自己也使用過,只是規模更小——小得多。
「這是一個變化咒語,」忒里蒙道,「整個世界都在改變。」
大多數人,加爾德冷冷地想,說這麼一句話至少知道加個感嘆號。
幾聲微弱的聲響,純粹、高亢、尖厲,仿佛老鼠心臟的破碎聲。
「那是什麼?」
忒里蒙歪歪腦袋。
「升C大調,我想。」
加爾德一言不發。白色的閃光已經消失,城市醒來的聲音滲透到兩個巫師身邊。一切都同過去毫無二致。這麼一大通折騰,難道只是為了讓事情保持原狀?
他心不在焉地拍拍睡袍口袋,最後發現自己要找的東西夾在耳朵後頭。老巫師把一隻濕漉漉的菸頭放進嘴裡,從指尖招來神秘的火焰,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手捲菸。他眼前立刻出現一朵朵藍色的小火花,緊接著他還咳嗽了一兩聲。
加爾德在努力思考。
他在回憶有沒有哪個神欠他什麼人情。
事實上神對這一切同樣大惑不解,不過他們反正也無能為力,再說神還得與冰巨人作戰呢——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完全是由對方拒絕歸還剪草機引起的。
但線索也不是沒有,看看靈思風就成了,這個人的生活曾在他十五歲那年發生了挺有意思的轉變,現在,他又發現自己竟然並非命懸一線,而是頭下腳上地懸在一棵松樹上。
他輕而易舉地下了樹——從一根樹枝到另一根樹枝做自由落體運動,直到腦袋降落到一堆松針上為止。然後他就那麼躺著,大口喘著粗氣,埋怨自己為什麼不做個好人。
靈思風知道,某個地方肯定存在著一個完全合乎邏輯的解釋,可以很好地說明為什麼上一分鐘他還在從世界的邊緣下落,就快送了小命,下一分鐘卻又倒掛在一棵樹上。
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機時一樣,那句咒語從他心底浮了起來。
總的來說,靈思風的導師們都認定他是個天生的巫師——這裡的「天生」同「小魚是天生的登山運動員」裡邊的「天生」意思完全相同。即使沒發生任何意外,他最終都很可能被踢出幽冥大學——他記不住咒語,而且一抽菸就病懨懨的——但真正讓他惹上麻煩的還是他自己乾的那件蠢事:溜進關八開書的房間去翻書。
而讓這件麻煩事變得更麻煩的是,沒人知道為什麼所有的鎖突然都打開了。
那句咒語倒不難伺候。它成天呆呆地坐著,跟池塘里的老癩蛤蟆差不多。可是每當靈思風感到特別疲憊或恐懼時,它總想讓他把自己念出來。誰也不知道八大魔咒之一被念出來會怎麼樣,但大多數人都同意,觀察咒語效果的最佳地點是另一個宇宙。
靈思風心裡冒出一個想法——在從世界邊緣落到一大堆松針上之後產生這樣的想法或許有些古怪,不過靈思風的確覺得咒語想讓他活下去。
他想:我沒意見。
他坐起來,看了看周圍的樹。靈思風是城裡的巫師,雖然他很清楚不同種類的樹之間千差萬別,好讓那些與它們最親最近的人把它們區分開,可他自己能拿得準的只有一點:沒長葉子的那頭應該朝下。樹實在太多了,排列方式也毫無秩序可言。這地方不知多少年沒人打掃過。
他回想起一個辨別方向的辦法——看看苔蘚長在哪一邊。可樹身上到處都有苔蘚,還有瘤子和小枯枝。如果它們是人,肯定已經坐進安樂椅了。
靈思風踹了離自己最近的大樹一腳,一粒松果準確無誤地擊中了他。他「嗚」了一聲,那棵樹則用仿佛生鏽的大門緩緩開啟的聲音回應道:「活該。」
長長的沉默。
靈思風問:「是你在說話?」
「是的。」
「這也是你說的?」
「是的。」
「哦。」他想了想,然後試探著問道,「我猜你不會碰巧知道,嗯,那個……出森林的路吧?」
「不。我不怎麼到處轉悠。」
「挺無聊的吧,我想。」
「不知道。我歷來如此。」
靈思風湊近了些。它看上去和別的樹沒什麼兩樣。
他問:「你是魔法樹嗎?」
「沒人這麼說過,」大樹答道,「我想是吧。」
靈思風的想法是這樣的:我不可能在和一棵樹說話。如果我對樹說話我肯定是瘋了,而我沒瘋,所以樹不可能會說話。
他堅定地說:「再見。」
「嘿,別走。」接著這株松樹便開始大倒苦水。它看著他在灌木叢里掙扎,感覺陽光灑落在葉片上,水汩汩地流過樹根,它的體液在日月的牽引下消長。真無聊,它想。這麼說多奇怪啊。可樹當然也會覺得無聊,甲蟲不就老是這麼著嗎,但我猜他想說的其實不是這個意思。再說,難道你還真能變成別的什麼東西?後來靈思風再也沒同這棵樹說過話,但對方卻通過這次簡短的交談創立了史上首個「樹教」,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宗教席捲了整個世界的森林。樹教的核心信仰如下:一棵好樹,只要堅持過一種清潔、正派、挺拔的生活,死後必能重生;假如其行為果真無可指摘,它最終將轉世為五千卷廁紙。
幾英里之外,雙花也在從重回碟形世界的震驚中恢復。此刻他獨自坐在「強力穿梭號」的外殼上,而飛船則正緩緩地沉入一個綠樹環繞的大湖中。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感到憂心忡忡。雙花是個觀光客,碟形世界上還是頭一回出現這種人,而他的整個存在都建立在一個石頭一樣堅定的信念上:壞事不可能真的發生在他身上,因為他與這兒的一切都沒有關係;除此之外,他還相信只要自己大聲地慢慢說話,大家就能理解他的意思,還有就是總的來說所有人都是可以信賴的,只要人們能懷著善意理智地行事就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
在靈思風看來,這使他的生存指數比一盤青魚湯還少那麼一點,可你別說,他這套竟然真能行得通。這其實是因為雙花對所有形式的危險完全沒有任何概念,最後讓危險氣餒到不得不放棄。眼看著自己淹死而什麼也不做是沒有希望生還的,這點雙花非常清楚,但他堅信一個運轉良好的社會絕不會任由人們把自己淹死在湖裡。
不過他還是有些擔心:不知道行李箱在什麼地方?但他隨後又自我安慰:箱子很聰明,它是智慧梨木做的,應該能照顧自己……
而在森林的另一個地方,一位年輕的薩滿正經歷訓練中的關鍵一步。他已經吃下了神聖的羊肚菌,吸食了聖潔的根狀莖,他已經仔細地咀嚼過神秘的蘑菇,還在各個洞裡塞滿了這種東西。現在,他盤腿坐在一株松樹下集中精神,首先是為了與「存在中心」那奇異而美妙的秘密建立聯繫,不過主要還是為了讓自己的腦袋不要暈乎乎地轉個不停。
藍色的「四邊三角形」在他的視網膜上閃動。時不時地,他會對著空氣意味深長地一笑,發出些「噢」「嗯」之類的音節。
空中有什麼動靜,他後來把它形容為「就像大爆炸,不過是倒著爆的」。突然之間,剛才還空空如也的地方就出現了一個又大又扁的木頭箱子。
它重重地落在樹葉上,伸出許多條小短腿,然後笨拙地轉過身來,盯住了薩滿。當然,它沒長臉,但即使在真菌帶來的眩暈中,薩滿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目光。那不是什麼友好的眼神。一個鎖眼和幾個小洞洞竟然也能如此惡毒,實在令人驚嘆。
幸虧它最後木愣愣地聳了聳肩,慢跑進樹叢中去了。
靠著超人的毅力薩滿想出了起立的正確步驟,甚至還設法往前邁了兩步,然後他低頭看看腳下,發現腿不夠用了,於是只好放棄這次嘗試。
與此同時,靈思風則找到了一條小徑。這條路老是彎來繞去,而且假如它是鵝卵石鋪成的,靈思風大概會覺得高興些,不過沿著它往前走至少能讓他有事兒可做。
有幾株樹很想聊聊,可靈思風幾乎已經確定,聊天對樹而言絕不是什么正常的舉動,於是堅決無視它們的請求。
時間在流逝。四周靜悄悄的,當然這是指除去昆蟲討厭的嗡嗡聲、枯枝偶爾的斷裂聲和大樹們討論宗教以及松鼠問題的聲音之後。靈思風開始感到非常寂寞。他想像著自己將會永遠生活在這片樹林裡,睡在落葉上,吃……吃……反正是樹林裡的什麼東西,肯定有樹還有堅果和漿果之類的。他只好……
「靈思風!」
在那兒,路上迎面走來的正是雙花——渾身滴水,卻笑得一臉燦爛。行李箱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跑(這種智慧梨木製成的任何東西都會跟隨自己的主人去任何地方,很多非常富有的國王常用它來裝陪葬品,以確保自己在另一個世界開始新生活時能有乾淨的內衣穿)。
靈思風嘆了口氣。就在剛才,他還以為這一天已經不可能變得更糟了呢。
下雨了。這場雨特別濕、特別冷。靈思風和雙花坐在一棵樹下望著水珠。
「靈思風?」
「嗯?」
「我們為什麼在這兒?」
「噢,有人說宇宙的造物主創造了碟形世界和世界裡的一切,也有人說故事很曲折,主要與天神的睪丸和天牛的奶有關,還有人甚至說我們不過是源於可能性原子完全隨機的增長。不過如果你問的是我們為什麼在這兒而不是從碟形世界往下落,那我毫無頭緒。或許是某種可怕的錯誤。」
「哦,你覺得這座森林裡有什麼可吃的嗎?」
「當然,」巫師苦澀地答道,「我們。」
「我有些堅果,如果你們感興趣的話。」兩人身後的大樹好心地說道。
他們在潮濕的沉默里坐了一會兒。
「靈思風,那棵樹說——」
「樹不會說話,」靈思風呵道,「我們必須牢記這點,這很重要。」
「可你自己也聽到了——」
靈思風嘆了口氣。「聽著,」他說,「這只是簡單的生物學,不是嗎?假如你要講話就得有合適的器官,比如說肺、嘴唇,還有——」
「聲帶。」大樹說。
「對,聲帶。」靈思風道。然後他閉上嘴巴垂頭喪氣地盯著雨水。
「我還以為巫師知道所有和樹啊,野生食物啊有關的事情呢。」雙花的話里流露出一絲責備之意,這種情形非常罕見,通常他言語之間總把靈思風當成一個無與倫比的巫師看待。靈思風立刻受了刺激。
「我當然清楚。」他厲聲說。
「那這是什麼樹?」觀光客問。
靈思風抬起頭:「山毛櫸。」確信無疑的口吻。
「事實上——」大樹剛一開口就趕緊閉上了嘴,它瞄到了靈思風的臉色。
「可上頭那些看上去像是松果。」雙花說。
「沒錯,呃,這是『無柄』或『有瘤』品種,」靈思風道,「這些堅果很像松果,大多數人都會上當。」
「哎呀,」雙花道,「那麼那邊的矮樹叢又是什麼?」
「槲寄生。」
「可它長著刺和紅漿果啊!」
「那又怎麼樣?」靈思風聲音嚴厲,雙眼緊盯著對方。
雙花率先敗下陣來。「沒什麼,」他懦弱地說道,「我肯定是記混了。」
「沒錯。」
「不過下頭那些大蘑菇能吃嗎?」
靈思風謹慎地望著它們。必須承認它們的確很大,菌蓋上還長著紅色和白色的斑點。事實上,當地的薩滿(這會兒他正在幾英里之外同岩石交朋友)只有在把一條腿綁在大石頭上以後才會碰這個品種的蘑菇。靈思風不得不走進雨里,湊近了看看。
他在腐爛的落葉上跪下,瞅瞅菌蓋底下。過了一會兒,他虛弱地說:「不行,完全沒法吃。」
「為什麼?」雙花叫起來,「是菌褶黃得不對?」
「不,不是那麼回事……」
「哦,是因為莖上的紋路不對吧。」
「事實上,它們看上去沒什麼問題。」
「那就是菌蓋啦,我猜是菌蓋的顏色不對?」
「我說不好。」
「哦?那為什麼不能吃呢?」
靈思風咳嗽兩聲。「是那些小門小窗,」他可憐巴巴地說,「它們太能說明問題了。」
幽冥大學上空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再從石像鬼里流出去,當然,一兩個比較機靈的怪獸早就撤退到瓦片之間躲雨去了,但這並不影響整體的排水效果。
下邊的大廳里,碟形世界中八位最強大的巫師聚在了「八元靈符」的八個角上。說實話,他們或許並非法力最最強大的巫師,但卻絕對擁有無與倫比的生存能力,在競爭異常激烈的魔法世界,這跟力量幾乎可以算作一碼事。每一個八級巫師身後都有半打七級巫師想要幹掉他,這迫使高等級的巫師對某些東西培養出特別的敏感——例如床上的蠍子。一句古老的諺語總結道:當一位巫師厭倦了從飯菜里挑玻璃碴兒,他也就厭倦了生活。
這八人中年紀最大的要數「古老而真正最初賢者的不破會」的格雷霍德·斯坡德,只見他重重地靠在自己的雕花拐杖上:「快點兒,維若蠟,我的腿都麻了。」
其實加爾德·維若蠟只是為了獲得些戲劇性的效果而稍稍停頓了幾秒鐘,他氣呼呼地瞪了對方一眼。
「那好吧,我就長話短說——」
「妙極了。」
「大家都在追查今晨的事件。有誰發現蛛絲馬跡嗎?」
巫師們斜眼瞄著自己的同行。除了在工會開會討論共同利益問題的夜晚,哪兒也找不出像高級巫師聚會時這麼多的懷疑與猜忌。不過眼下事實俱在,這一天過得很糟。從地堡空間召喚來的魔鬼通常總有不少小道消息,這次卻一臉窘迫,溜得飛快。魔鏡碎了;塔羅牌毫無道理地變成了一片空白;水晶球里霧蒙蒙的一片;就連平日被巫師們斥為小把戲的茶葉也擠在杯底,不肯動彈。
簡而言之,與會的巫師全都茫然無措。四周出現了許多喃喃的贊同聲。
「那麼,我建議施行阿示克恩儀式。」加爾德戲劇性地說道。
必須承認,他原本期待能得到更好的回應,例如,嗯……例如:「不可以,那是禁忌!人類永遠不該觸及!」
結果他卻得到了一片讚許聲。
「這主意不錯。」
「說得有理。」
「那就干吧。」
加爾德稍稍有些泄氣,不過還是招來一隊手持各種魔法道具的低級巫師。
我們已經暗示過,在那個時候,巫師的聯合會裡對於應該如何施魔法已經有了些分歧。
年輕的巫師們到處宣揚魔法必須改變形象,不能再搗鼓那些蠟、骨頭啊之類的髒東西。這些人還要求把一切都好好組織起來,搞些研究課題,到高級旅館裡開幾次為期三天的大會,會上分發的論文應該有諸如「論去何處進行泥土占卜」和「論在一個充滿關懷的社會中七里靴的角色」之類的題目。
舉個例子來說,忒里蒙幾乎已經不再使用任何魔法,他以沙漏般的效率管理著銀星會,不僅編寫了許許多多的備忘錄,還在辦公室的牆上貼了張巨大的圖表,上邊滿是彩色的斑點、旗幟和線條,除了他自己,誰也弄不明白那究竟有什麼含義,不過看上去的確讓人印象深刻。
另一種巫師則認為這些想法不過是沼澤地里排放的有毒氣體,而且絕對不肯跟「形象」沾上任何關係——除非形象是蠟做的,裡頭還插著針。
在這一點上,八個魔法師門會的首領意見完全一致,個個都是傳統派,於是,「八元靈符」儀式的現場也就堆滿了各種神秘又嚴肅的器具。公羊角、頭蓋骨、巴洛克風格的金屬製品和沉甸甸的蠟燭都必不可少,儘管年輕的巫師們早已發現,阿示克恩儀式其實只需要三小塊木頭和四毫升老鼠血就夠了。
準備工作通常會花去好幾個鐘頭,但高級巫師們共同努力,大大縮短了時間。在僅僅四十分鐘之後,加爾德就吟唱出了咒語的最後部分。它們在他眼前懸浮了一會兒,然後就沒了蹤影。
在「八元靈符」的中心,空氣微微閃爍,變得稠密起來,突然之間,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
他身體的大部分都藏在一件黑色長袍和兜帽里,這對觀眾而言大概不算什麼損失。他手握一柄長長的鐮刀,誰也沒法忽視他的手指——在本該是手指的地方只有根根白骨。
另一隻手骨拿著一串切成小塊的奶酪和菠蘿串。
怎麼?死神聲音里的熱度和色彩同一座冰山毫無區別。他捕捉到巫師的視線,低頭瞟了眼手裡的奶酪菠蘿串。
我正在參加宴會。他加上一句,略微帶些責備之意。
「哦,大地與黑暗的生物啊,吾等令汝從——」加爾德的聲音十分堅定,頗具威嚴。
死神點點頭。是的,是的,這些我都知道,他說,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傳說你能看透過去與未來。」加爾德有些不高興,他挺喜歡那篇關於束縛與祈禱的長篇大論,而且人人都說他很擅長那一段。
完全正確。
「那麼你也許可以告訴我們今天早晨究竟發生了些什麼?」說完,加爾德振作起來,高聲加上一句,「吾令汝,以阿茲莫羅斯的名義,以忒切克的名義,以——」
行了,知道了,死神道,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麼?今早發生的事情可不少,有人生,有人死,所有的樹都長高了些,海上的波浪形狀也很有趣——
「我指的是八開書。」加爾德冷冷地說。
那個?哦,那不過是現實的一點點調整罷了。據我所知,八開書很擔心失去第八句咒語。它好像差點掉下碟形世界。
「等等,等等,」加爾德撓了撓下巴,「你說的是靈思風腦袋裡的那句嗎?瘦高個,有點兒弱不禁風?你說的是被他——」
帶著四處晃了很多年的那句,是的。
加爾德皺起眉頭。八開書值得為此大費周折嗎?誰都知道,一旦巫師死去,裝在他腦袋裡的所有咒語都將獲得自由。所以又有什麼必要救靈思風呢?反正咒語最終都會回到書里。
加爾德不假思索地問:「知道是什麼原因嗎?」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趕緊補救道:「以尹瑞弗和克恰拉的名義,吾令汝——」
我希望你別老那麼著,死神說,我只知道所有的咒語必須在下個聖豬夜一起念出來,否則碟形世界就會毀於一旦。
「大聲點兒!」格雷霍德·斯坡德喊道。
「閉嘴!」加爾德說。
我嗎?
「不是你,我說他。老蠢貨——」
「我可聽見了!」斯坡德厲聲道,「你們這些年輕人——」他停了下來。死神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似乎正努力回憶他的長相。
「聽著,」加爾德說,「再說一遍最後那部分好嗎?碟形世界會怎麼樣?」
毀於一旦,死神道,我可以走了嗎?我的酒給忘在宴會上了。
「別忙,」加爾德急忙喊道,「以切利利奇和奧里宗和等等的名義,你什麼意思,毀於一旦?」
這是寫在特索托大金字塔內牆上的古老預言。依我看,「毀於一旦」這個詞不難理解嘛。
「你知道的就這些?」
沒錯。
「但是我們離聖豬夜只有兩個月了!」
是的。
「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們靈思風現在在哪兒!」
死神聳了聳肩。他的身板做起這個動作來似乎特別合適。
斯昆德森林,靠近世界邊緣的那一側。
「他在那兒做什麼?」
自怨自艾。
「哦。」
現在我能走了嗎?
加爾德心煩意亂地點點頭。他一直滿心期待著最後的驅逐儀式,開頭一句就是「退下,邪惡的陰影」,裡頭還有些相當震撼的段落,他一直在練習。可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就是提不起精神來。
「嗯,好的,謝謝你。」接著,本著即使是黑暗的生物最好也不要與他為敵的信念,他又禮貌地加上一句,「希望你們玩得愉快。」
死神沒有回答。他正像只盯著骨頭的狗一樣盯著斯坡德,只不過這次是一堆骨頭在盯著肉。
「我說希望你們玩得愉快。」加爾德抬高了嗓門。
到目前為止還行,死神淡淡地回答道,我想午夜時會很快走上下坡路。
「為什麼?」
他們以為我會在那時摘掉面具。
他消失了,只留下手裡的簽子和一條短短的彩帶。
有個隱身人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一切。這當然違反了規定,不過忒里蒙對規定了如指掌,而且從來都認為規定是用來制定的而不是用來遵守的。
還沒等八個大法師開始任何嚴肅的討論,他已經下到了學院圖書館的主廳。
這是個令人生畏的地方。很多書都帶有魔法,而說到魔法書,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千萬不能把它們交給任何關心秩序的圖書管理員,因為他一定會想要把它們塞進同一個書架里,而對於有泄漏魔法傾向的書而言這可不是個好主意——只要有兩三本待在一起,這些書就會形成臨界狀態的黑物質。此外,很多小咒語對同伴很挑剔,一旦有絲毫不滿,就會故意把書扔到房間另一頭去。當然,這裡還少不了那些地堡空間裡的東西,它們聚集在泄漏出的魔法周圍,不住試探現實的高牆,若隱若現地存在著。
魔法圖書管理員必須在如此高度緊張的氣氛下工作,這的確是個高風險的職業。
管理員正坐在自己的桌子上,安安靜靜地剝橘子,並且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忒里蒙進門時他抬頭瞥了對方一眼。
「我在找任何同特索托大金字塔相關的書。」忒里蒙的確是有備而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根香蕉。
圖書管理員好不傷心地看了香蕉一眼,然後重重地落到地上。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進忒里蒙的手掌里,感覺就像握著一隻小巧的皮手套。管理員搖搖晃晃地領著他穿行在書架之間,滿臉的悲傷。
在他們周圍,閃光的圖書噝噝作響,偶爾還有漫無目的的魔法噴發一閃而過,飛向精心安裝在書架上的接地金屬條。屋子裡有股錫一樣的藍色味道;恐怖的細碎聲響從地堡空間傳來,徘徊在聽力範圍的邊緣。
同幽冥大學的許多部分一樣,圖書館所占據的空間也比外表顯示的要大多了,因為魔法會以奇特的方式扭曲空間。這裡大概也是宇宙中唯一擁有莫比烏斯式[4]的圖書館。不過圖書管理員腦袋裡的目錄總是運轉良好。他在一堆散發著霉味兒的書前停住,接著往上一躍,跳進了黑暗中。只聽一陣紙張的沙沙聲,灰塵紛紛飄落到忒里蒙頭頂,然後管理員雙手抱著一本薄薄的圖書回到了他身邊。
「對——頭。」他說。
忒里蒙小心翼翼地接過書。
封面上有很多劃痕,邊角也卷得厲害,標題上的燙金早沒了,不過他還是能辨認出特索托山谷的古老魔法語言,上頭寫著:特索托滴尾大什廟,一段什密滴力史。
「對——頭?」管理員焦急地問。
忒里蒙翻開書,動作謹慎。語言從來不是他的強項,他一向認為語言這種東西效率太低,理應被某種易於理解的數字系統取代,不過這本書似乎正是他所需要的。書里有好幾頁意味深長的象形文字。
「這是唯一一本提到特索托大金字塔的書嗎?」他一字一句地問道。
「對——頭。」
「你確定?」
「對——頭。」
忒里蒙豎起耳朵。遠處傳來了正在接近的腳步聲和相互爭吵的嚷嚷聲。但對此他同樣早有準備。
他把手伸進衣兜里。
「想再來一根香蕉嗎?」
斯昆德確實是座魔法森林,這在碟形世界倒沒什麼稀奇。可它還擁有宇宙中獨一無二的名字——在當地的方言裡,斯昆德的字面意思就是「你的指頭你這個傻瓜」。
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實在是常見到令人遺憾的地步。這裡的第一批探險者來自溫暖的環海地區,一行人剛抵達這片冷颼颼的窮鄉僻壤就立刻著手填補地圖上的空白之處,他們所採取的方法是拉住離自己最近的當地居民,指指遠處的某個地方,抬高嗓門清晰地提問,然後把這個給弄糊塗了的人所說的話全寫下來。如此一來,以下這些古怪的地理學名詞就在一代代的地圖中獲得了永生:「不過是座山」「不知道」「啥」,當然,還有「你的指頭你這個傻瓜」。
積雨雲在奧爾斯昆拉霍德山巔聚集(在當地方言裡,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這個連山是什麼都不懂的蠢貨是誰啊」),行李箱在一株滴水的大樹下找了個舒服點兒的位置。這棵樹也挺想聊聊,不過沒有成功。
雙花和靈思風展開了一場辯論,而這場爭論的焦點正坐在自己的蘑菇上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們。他不論看上去還是聞起來似乎都像是個住在蘑菇里的人,這讓雙花心煩意亂。
「那他為什麼沒戴一頂紅帽子?」
靈思風一陣遲疑,絕望地試圖追蹤雙花的思想軌跡。
最後他只能舉手投降:「什麼?」
「他該戴著紅色的帽子,」雙花說,「還有,他肯定應該更乾淨些,還要有種興高采烈的樣子。我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地精。」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東西?」
「瞧瞧他的鬍子,」雙花嚴厲地說,「奶酪長的鬍子也比那強。」
「你看,他有六英寸高,還住在一朵蘑菇里,」靈思風咆哮道,「他當然是個該死的地精。」
「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詞而已。」
靈思風低頭看了地精一眼。
「失陪一下。」說著,他把雙花拉到了空地的另一頭。
「聽著,」他咬牙切齒地說,「假如他有十五英尺高,說自己是個巨人,我們也只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詞,不是嗎?」
「他也可能是個妖精。」雙花滿臉的抗拒。
靈思風回頭看看那個小傢伙,對方正專心致志地挖著鼻孔。
「那又怎麼樣?地精、妖精、小精靈……有什麼關係?」
「不是小精靈,」雙花堅定地予以否認,「小精靈穿的是各種綠色組合起來的衣服,戴的是尖帽子,頭上還有像一節一節的天線那樣的『東東』。我看過圖片。」
「在哪兒?」
雙花遲疑地望著自己的雙腳:「我想書名是那個……是那個……嗯……」
「啊?叫什麼?」
小個子男人突然對自己的手背產生了興趣。「《小朋友們的花仙子》。」他咕噥道。
靈思風一臉茫然。
「是教你怎麼躲避花仙子的書?」
「哦,不是的,」雙花的聲音有些慌張,「是教你到哪兒找他們。我現在都能回想起那張圖。」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如夢似幻的神情,靈思風心裡暗暗叫苦。
「甚至還有一種特別的仙子會來帶走你的牙齒。」
「什麼,他們真會來把你的牙齒拔出來?」
「不,不,當然不是,我是說在牙齒脫落以後。你只需要把牙齒放在枕頭底下,然後仙子就會來把它帶走,還會留下一點零錢。」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他為什麼收集牙齒?」
「他就是會收集牙齒。」
靈思風試著在心裡描繪住在牙齒宮殿裡的怪傢伙。那絕對是一幅你想要忘記的畫面,而且通常難以成功。
「呃……」
紅帽子!他不知道該怎麼讓這個觀光客弄明白地精們生活的真相。一隻青蛙堪稱一頓美餐,兔子窩就算得上遮風擋雨的好地方,貓頭鷹則是夜色中飄浮的無聲的恐怖。鼴鼠皮的褲子聽上去自然很優雅,只可惜你必須自己把這兇猛的小東西困在地洞裡,然後親手把做褲子的材料從它原來的主人身上扒下來。至於紅帽子嘛,任何膽敢在森林裡穿得光鮮靚麗的傢伙都只能顯擺很短很短一段時間。
他想說:聽著,和他們本人一樣,地精和妖精的生活既骯髒又粗野,還非常之短。
他很想這麼說,卻又說不出口。雖然雙花渴望能看到整個無垠世界,可其實他從未走出過自己腦袋裡的那方天地。告訴他真相無異於去踹一隻溫馴的哈巴狗。
「斯微——兀微——微都——微特。」聲音來自靈思風腳邊。他低下頭。那個自稱斯歪爾的地精正仰視著他。靈思風很有語言天賦,他聽出對方說的是「我還有些昨天剩下的蠑螈果汁冰糕」。
「聽上去很不錯。」靈思風說。
「另外那個大人,他還好嗎?」地精熱心地問道。
「受了現實的打擊,」靈思風說,「順便問一句,你不會剛好有頂紅帽子吧?」
「啥?」
「算了。」
「我知道哪兒有大人吃的東西,」地精說,「還有住的地方,不遠。」
靈思風看了眼陰沉沉的天空。日光正從大地撤退,雲層像是剛聽說「下雪」這回事,而且正在考慮要不要來上這麼一出。當然,住在蘑菇里的人並不一定可靠,但此時此刻,一個用熱飯和白床單做誘餌的陷阱已經足以讓巫師一頭鑽進去。
他們出發了。幾秒鐘之後,行李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跟了上去。
「撲哧!」
它緩緩地一轉,小腿以一種特別複雜的模式運動著,像是在抬頭往上看。
「感覺好嗎,被做成木工活兒?」剛才為它遮風擋雨的大樹焦急地問道,「痛不痛?」
箱子似乎在思考。每一個黃銅把手、每一個洞都輻射出極度的專注。
然後它晃晃蓋子,搖搖擺擺地走開了。
大樹嘆了口氣,搖掉了樹枝上的幾片枯葉。
這間農舍面積狹小、搖搖欲墜,華麗程度與一張桌布不相上下。靈思風推測這兒曾經雇過一個瘋瘋癲癲的雕刻家,在被人趕走之前大幹了一場:每扇門、每扇百葉窗上都刻著一串串的木葡萄和半月形圖案,牆上到處是一堆一堆的松果浮雕。他幾乎認定會有隻巨大的布穀鳥從窗戶里蹦出來。
還有一樣東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空氣中有種熟悉的油膩感。他的指甲里冒出了細小的綠紫色火花。
「強大的魔力場,」他喃喃道,「至少一百毫秘子[5]。」
「屋裡到處是魔法,」斯歪爾說,「曾經有個老女巫住在這兒。她已經離開很久了,可是魔法還維持著。」
「喏,這扇門有些古怪。」雙花說。
「一幢房子為什麼需要魔法維持?」靈思風問。
雙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堵牆說:「黏糊糊的!」
「奶油杏仁糖。」斯歪爾說。
「老天啊!一間真正的薑餅屋!靈思風,一間真正的——」雙花叫道。
靈思風陰鬱地點點頭。「沒錯,糖果建築學派,」他說,「從沒能真正流行起來。」
他滿臉猜疑地看著甘草糖做成的門環。
「它能,你知道,類似再生,」斯歪爾說,「非常了不起,真的。這樣的房子可不是哪兒都能找到的,薑餅可不好找啊。」
「真的?」靈思風興趣缺缺地應道。
「進來吧,」地精說,「不過,小心擦鞋墊。」
「怎麼?」
「棉花糖。」
巨大的碟形世界在艱難移動著的太陽下緩緩旋轉,日光在山谷中匯聚,又於夜幕降臨時漸漸枯竭。
幽冥大學裡,忒里蒙在自己寒氣逼人的房間裡緊盯著書頁,他的手指划過古老而陌生的手稿,嘴唇隨之開合。他讀到早已湮滅於歷史長河中的特索托大金字塔是由一百萬三千零十塊石灰石砌成的。他讀到這座金字塔耗費了一萬名奴隸的畢生精力。他知道了塔里布滿秘密通道,據說牆上還飾有古老特索托智慧的精華。他讀到金字塔的高乘以長再除以寬的一半正好等於1.67563,或者說剛好是它與太陽的距離以及它與一個小橘子的重量之差的1237.98712567倍。他還知道了為建造它人們花去了整整六十年。
他暗自搖頭,不過是磨把剃鬚刀[6]而已,竟然值得費這麼大工夫?
至於斯昆德森林裡的雙花和靈思風,他們已經坐下來開始享用薑餅壁爐架,不過兩人心裡都對鹽漬洋蔥充滿渴望。
而在很遠之外,碟形世界最偉大的英雄剛為自己卷了一支香菸,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註定要扮演一種怎樣的角色。
他捲菸的手法非常專業,這支煙也相當有趣。他從流浪巫師那裡學會了這門藝術,同時也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習慣——把煙屁股收藏在皮袋裡,過後再捲成煙抽。如此一來,根據鐵面無私的平均律,其中一些菸草肯定已經被他連續吸了好多年。眼前這支就是如此,難怪它無論如何也點不著,怎麼說呢,你簡直可以拿它去鋪路。
此人實在是威名遠播,以至於一群遊牧的野蠻人也用馬糞生起火堆,邀他一道坐下。中軸地區的遊牧民族通常會在冬季往世界邊緣遷徙,這群人所屬的部落就剛剛在難耐的熱浪中搭好帳篷——所謂熱浪大約是指零下三攝氏度的高溫——這會兒正頂著熱得脫了皮的鼻子四處抱怨中暑。
野蠻人的首領說:「那麼,一個男人生命中最偉大的東西是什麼呢?」為了在野蠻人的圈子裡維持聲譽,這樣的談話絕對必不可少。
他左手邊的人回答道:「高空中白色雄鷹的呼嘯,森林中的白雪,弦上那支真正的箭。」
首領點點頭,然後說:「該是仇敵遭殺戮,他部落的恥辱和他女人的哀慟。」
聽了如此殘暴的表白,四周的絡腮鬍子下邊傳來一片讚許。
首領恭敬地轉向客人——此人正在火堆邊仔仔細細地暖著自己的凍瘡——然後問道:「我們的客人啊,你的名字便是傳奇,請一定告訴我們,一個男人能把什麼稱作自己生命中最偉大的發現呢?」
客人還在徒勞地嘗試點燃香菸,他停下手裡的活計。
「嗯?花現什麼?」最偉大的英雄也難免牙齒漏風,以至於有些「發」「花」不分。
「我是說:一個男人能把什麼稱作自己生命中最偉大的事?」
武士們湊近了些。誰也不願漏掉一個字。
客人長久地思考著,一臉認真,最後鄭重其事地說:「熱水、牙科醫生,還有軟和的衛生紙。」
明亮的第八色光芒在煅爐中跳躍。加爾德·維若蠟上身赤裸,面孔藏在一副煙霧狀的玻璃面具之後,眼睛瞟著火焰,手臂以外科手術般的準確性揮舞鐵錘。魔法大聲抱怨,在鉗子裡扭來扭去,他卻絲毫不為所動,徑直把它拽進了不住掙扎的火中。
一塊地板發出嘎吱聲。加爾德花了好多個鐘頭調整它們的音色,假如你的助手野心勃勃,走路還像貓一般輕盈,這種措施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降D調。這意味著他就在門右邊。
「啊,忒里蒙,」老巫師頭也沒回,滿意地聽著來人微微抽了口氣,「謝謝你能來。帶上門好嗎?」
忒里蒙面無表情地推動沉重的房門。在他頭頂,高高的架子上擺著許多罈子,各種奇異的生物被泡在裡頭,正興味盎然地望著他。
這兒和其他巫師的工坊沒什麼兩樣,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剝皮工把死屍丟進玻璃廠,然後同七竅生煙的玻璃工人大幹了一架,其間順便敲破了一條鱷魚的腦袋(順便說一句,那隻鱷魚現在就掛在天花板上,一股子樟腦味兒)。這裡有讓忒里蒙手痒痒的戒指和燈,有不少似乎值得看上第二眼的鏡子。一雙不安分的七里靴在籠子裡扭來扭去。魔法書足夠塞滿一個圖書館,雖然這些書都不如八開書強大,但依然寫滿咒語,它們感受到巫師貪婪的目光,一個個把鎖鏈弄得嘩嘩作響。赤裸裸的力量對他產生了無可比擬的誘惑,不過他對這裡骯髒的環境和加爾德的裝腔作勢實在深惡痛絕。
就拿放在那張長椅上的綠色液體來說吧,扭曲的管道形成迷宮,無數泡泡穿梭其中,神秘至極。但忒里蒙碰巧知道那不過是加了肥皂的綠色染髮劑而已——這是他親自賄賂了一個僕人才得到的獨家消息。
他暗下決心,總有一天,這一切都要滾蛋。就從那隻美洲鱷開始。他的指關節泛出了白色……
「成了,」加爾德一臉愉快地掛好圍裙,走到帶鴨腿和獅爪扶手的椅子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你派人送了份『別忘了』什麼的給我。」
忒里蒙聳聳肩。「備忘錄。我只是想要提醒您,大人,其他門會都已經派人前往斯昆德森林,企圖奪回咒語,只有您毫無動作。」他說,「您無疑會很快揭示您的理由吧。」
「你的信心真讓我慚愧。」
「奪回咒語的人將為他本人和他所屬的門會帶來巨大的榮譽,」忒里蒙道,「大家都拿出了靴子和各種『他處』咒語。您準備用什麼呢,大人?」
「這句話里可帶了一絲挖苦嗎?」
「絕對沒有,大人。」
「連一丁點兒也沒有?」
「連最少的一丁點兒也沒有,大人。」
「很好。因為我根本不準備過去。」加爾德伸手拾起一本古老的魔法書。他嘀咕一句命令,書吱吱地打開了,形狀仿佛舌頭的書籤輕快地縮進了書脊里。
他在坐墊旁摸索了一陣,揪出一個裝菸草的小皮革袋子和一個焚化爐大小的菸斗。這個病入膏肓的癮君子用無比嫻熟的手法撮好一團菸草,把它夯實在菸斗里。手指一彈,火焰應聲而起。他深吸一口,發出滿足的嘆息……然後抬起頭。
「還沒走,忒里蒙?」
「你要我來的,大人。」忒里蒙平靜地說,至少他的聲音是這麼說的。而在他灰色瞳孔的深處,有一點微弱的閃光卻說著另一番話:每一次輕慢、每一個長輩般的眼色、每一回溫和的非難、每一個瞭然的目光他都銘刻在心,而它們的數量每增加一個,就意味著加爾德的腦子要在酸水裡多浸上一年。
「噢,沒錯,是我叫你來的。請原諒我這個老頭子的記性。」加爾德友好地說道。他合上了手中的書。
「我並不贊成這樣亂鬨鬨地白費工夫,」他說,「搞些魔毯什麼的,太不知所謂了,在我看來那絕非真正的魔法。就拿七里靴來說吧,要是人類真該一步跨出七英里,我想上帝肯定會提前給我們安上一雙長腿的……我說到哪兒了?」
「我也不敢肯定。」忒里蒙冷冷地說。
「啊,我想起來了。真奇怪,我們在圖書館裡找不到任何提到特索托大金字塔的書,誰都會以為那兒總該有點兒什麼才對,不是嗎?」
「該給圖書管理員些教訓。」
加爾德斜眼看著他。「也不能太過分,」他說,「或許該扣掉他的香蕉。」
他們四目相對了一會兒。
加爾德首先轉開了視線——瞪著忒里蒙看總讓他不舒服。那種令人驚惶的效果就跟照鏡子時發現裡邊什麼也沒有差不多。
「無論如何,」他說,「我倒是在別處找到了些幫助,很奇怪,不是嗎?事實上,就是在我自己這些不起眼的書架上。我們銀星會的創建者——斯克雷特·換籃的日記。你,熱心的年輕人,那麼急切,那麼衝動,你可知道巫師去世時會怎麼樣嗎?」
「他所記憶的咒語全都會自己念出來,」忒里蒙道,「這是我們最早學到的東西之一。」
「其實,對於八大基本咒語而言,這一說法並不正確。藉助對斯克雷特的仔細研究,我發現在這種時候,八大咒語只是溜進離他最近的一個大腦里——當然,這個人必須敞開大腦,準備好接受。把那面大鏡子推過來好嗎?」
加爾德站起身,拖著腳走到煅爐前。煅爐已經涼了,不過魔法形成的那條線還在翻騰,既存在又不存在,仿佛一個切口,一直伸進了某個充滿滾燙藍光的宇宙里。他輕而易舉地抓起它,從架子上取下一把長弓,念了一個有魔力的單詞,滿意地看著魔法纏上了弓的兩頭,漸漸收緊,直到木頭開始嘎吱作響。接著他選出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