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臨近邊緣

2024-10-09 10:02:2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製造過程拖了很長時間,這會兒快收尾了。奴隸們正在砍掉附在外殼上的黏土。

  其他奴隸則用銀砂打磨著金屬側腹,金屬面在陽光下閃出光滑自然的新銅色。雖然已經在鑄坑裡冷卻了一個星期,但金屬摸上去仍有些溫熱。

  克魯爾的首席天文學家輕輕打了個手勢,抬著他的僕人立即放下寶座。他坐在船艙的黑暗裡。

  像一條魚,他想,一條巨大的飛魚,但這條飛魚屬於哪片海域?「真漂亮!」他輕聲說,「真正的藝術品!」

  「工藝品而已。」他身旁一個矮壯的人說。首席天文學家慢慢轉過身來,看著這人冷漠的臉。如果一個人在本該長眼睛的地方生著兩個金色的球體,想做出冷漠的樣子大概並不算難。兩個金球閃著光,讓人緊張。

  

  「工藝品,是啊。」天文學家微笑了,「我想不出碟形世界上還有哪個工匠比你厲害,金眼睛。我說得對吧?」

  那個工匠頓了頓,緊張地思索著這句問話的含意,連赤裸的身體都繃緊了。其實不算完全赤裸,他的腰上還繫著一條裝工具的帶子,手腕上掛著一把算盤,渾身曬得黝黑。那雙金眼睛似乎望著另外的世界。

  「您說得對,也不對。」他終於回答。寶座後面的下級天文學家聽了,倒抽了口冷氣,覺得他太無禮了——而首席天文學家本人卻似乎毫不計較。

  「說下去。」他說。

  「我缺乏一些最重要的技藝。但我畢竟是金眼銀手戴克蒂洛,」這個工匠說,「守衛比丘墳墓的金屬戰士是我打造的,大奈夫的光壩是我設計的,七漠之殿是我修建的。還有……」他伸手敲敲一隻金眼睛,發出微弱的聲響,「當我為比丘造出假人軍隊的時候,他贈給我大堆大堆的金子,而且,為了不讓我再建造比那更好的東西,他挖掉了我的眼睛。」

  「很明智,但也很殘酷。」首席天文學家同情地說。

  「是啊。於是我學會靠耳朵聽金屬的脾性,靠手指頭摸。我還學著靠嘗滋味、嗅氣味來區分礦石。我自己製作了這對眼睛,然而沒法兒讓它們具有視力。後來,我被請去修建七漠之殿,建成之後,埃米爾贈給我大堆大堆的銀子,隨後,我一點兒也不奇怪,他砍了我的右手。」

  「做你這一行,這是個很大的妨礙。」首席天文學家點點頭。

  「我用銀子給自己重新做了這隻手,用上了我精通的槓桿原理。這手很頂用。當我把積蓄量達到五萬小時日光的第一道光壩建成以後,大奈夫的部落長老會贈給我大堆大堆的精紡絲綢,然後用綢子困住我,不讓我逃出去。

  「困境之中,我用絲綢和竹子造了一個飛行器,從角樓頂上的監獄裡飛了下來。」

  「這個飛行器帶著你,歷經周折,來到了克魯爾。」首席天文學家說,「別人都奇怪,為什麼你就不能找個別的差事,比如種菜吧,這樣就不會再有被報酬害死的危險。為什麼你堅持幹這一行呢?」

  金眼戴克蒂洛聳聳肩。

  「我精通這一行。」他說。

  首席天文學家又抬頭看看那條銅魚,現在已閃閃發光,宛如正午陽光下的一口銅鑼。

  「這麼美的東西,」他低聲說,「這麼獨特。過來,戴克蒂洛,告訴我,我當時說要給你什麼報酬來著?」

  「您讓我造一條能在各個世界之間的空闊之海中邀游的魚,」工藝大師大聲回答,「作為報酬,您將……您將……」

  「我將怎樣?我的記性不如從前了。」首席天文學家懶洋洋地說,手摸著那暖暖的銅面。

  「作為報酬,」戴克蒂洛接著說,聲音里沒有多少期待,「你會把我放了,不砍我任何肢體。而我,不要任何錢財。」

  「啊,是的,我想起來了。」老人抬起一隻布滿青筋的手,補充了一句,「那是騙你的。」

  空中傳來一聲極微弱的聲響,金眼人一個踉蹌。一低頭,只見一個箭頭從自己胸口戳出。

  他厭惡地晃晃腦袋,唇邊湧出血來。

  四周沒有一絲聲音(除了幾隻滿懷期待的蒼蠅嗡嗡作響),他伸出銀手,慢慢地,摸了摸那個箭頭。

  戴克蒂洛哼了一聲。

  「活兒幹得真糙!」說完,仰面栽倒。

  首席天文學家用腳尖踢踢他,嘆了口氣。

  「為了這個工藝大師,我們要簡短默哀一下。」他說。他發現一隻藍麗蠅撞上一顆金眼,然後莫名其妙地飛走了……「好了,時間夠長了。」首席天文學家說,隨後叫來幾個奴隸抬走屍體。

  「龜航員準備好了嗎?」他問。

  發射控制總管急忙上前:「好了,大人。」

  「誦讀了合適的禱文嗎?」

  「一絲不苟,大人。」

  「離行動還有多長時間?」

  「您說的是最佳發射時段。」總管小心地更正,「還有三天,大人。那時,巨龜阿圖因的尾巴出現的位置再合適不過了。」

  「這麼說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首席天文學家總結道,「還要有合適的祭品。」

  總管鞠了個躬。

  「大海會給我們提供的。」他說。

  老人笑了:「一向如此。」

  「要是你能好好導航……」

  「要是你能好好掌舵……」

  一個浪頭衝上甲板,靈思風和雙花面面相覷。「接著往外舀水!」兩個人一起喊了起來,手伸向水桶。

  過了一會兒,浸水的船艙里傳出雙花氣沖沖的聲音——「真不明白這怎麼能算是我的錯。」他說。巫師在對面伸伸手,他又遞過去一個桶。

  「你是負責放哨的!」靈思風反駁道。

  「是我把咱倆從奴隸主手裡救出來的,忘了?」雙花說。

  「我寧願當奴隸也不想當屍體。」巫師答道。他站直身子,望著大海。他看上去迷惑不解。

  現在這個他,和六個月前從安卡-摩波大火里逃出來的他有點兒不一樣了:身上多了不少傷疤,還有,閱歷也豐富多了。他走訪過中軸地,發現了豐富多彩的種族和新奇的習俗,雖然在發現過程中少不了添幾道傷疤;在永難忘懷的幾天裡,他還穿越了傳奇般的「脫水洋」,位於那個名叫「大奈夫」的乾燥得不可思議的沙漠中心;在另一個冷得多、水也多得多的大海里,他遇見過漂浮的冰山;他騎過想像出來的龍;他還幾乎念出碟形世界上最最強大的魔咒;他還……

  地平線絕對不應該這麼短的。

  「嗯?」靈思風問。

  「我說什麼都比當奴隸強!」雙花剛說完,只見巫師把水桶遠遠地扔進海里,然後一屁股坐在濕乎乎的甲板上,面如死灰。雙花的嘴巴張大了。

  「你看,我很抱歉,是我舵掌得不好,讓船撞上了暗礁。但是以目前情況來看,這船不大像要沉,而且咱們遲早會見著陸地的。」雙花安慰地說,「水總會往某些地方流嘛。」

  「看遠處的地平線!」靈思風說,音調不大對。

  雙花眯起眼看。

  「看上去沒什麼啊。」他看了一會兒,說道,「不過,好像確實比正常情況下短一些,可是……」

  「那是因為邊緣瀑流,」靈思風說,「咱們快要被水衝下世界邊緣了!」

  海浪輪番打擊著半沉半浮的船,船在激流中慢慢地打著轉,除了這聲音,只有冗長的沉默。浪頭開始變大了。

  「多半就是因為這個,咱們才撞上了那座暗礁。」靈思風說,「夜裡咱們被水沖離了航道。」

  「想吃點兒什麼嗎?」雙花問。他伸手在包袱里摸索,為了防潮包袱被他拴在欄杆上。

  「你懂不懂?」靈思風吼道,「咱們都快被衝到邊兒下去了!真要命!」

  「咱們難道沒辦法解決嗎?」

  「沒有!」

  「那我就不覺得有什麼好怕的了!」雙花鎮定地說。

  「我就知道咱們根本不應該往這個方向走。」靈思風望著天抱怨道,「我真希望……」

  「要是我的畫畫兒匣子還在就好了,」雙花說,「可惜丟在那艘運奴隸的船上了,還有箱子裡的其他東西,還有……」

  「等到了咱們去的地方,你再也用不著行李箱了。」靈思風說。他很消沉,悶悶不樂地望著遠處一條粗心的鯨魚,漂進往邊緣向奔流的巨浪里,正奮力往外游。

  越縮越短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白色。巫師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遙遠的轟鳴。

  「船隨著邊緣瀑流掉下去以後會怎麼樣?」雙花問。

  「誰知道。」

  「也就是說,咱們有可能穿越空間,降落在另一個世界裡面。」小矮子的眼光中滿是憧憬。「我喜歡。」他說。

  靈思風哼了一聲。

  太陽在天邊升起。這裡離世界邊緣很近了,太陽也明顯大了許多。他們背靠著桅杆站著,各想各的心事。每隔一會兒,兩人中的一個便撿起水桶,漫不經心地往外舀水,儘管這麼做並沒有什麼必要。

  周圍的海面似乎越來越擁擠了。靈思風注意到有幾截樹幹跟著他們一起漂,水下也十分熱鬧,游著各式各樣的魚。當然——這股水流里充斥著從靠近中軸地的大陸上衝過來的食物。他想像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每時每刻都要拼命遊動,好待在同一個地方。他覺得這跟他目前的狀態一模一樣。他看見一隻小青蛙在無情的激流中拼命划水。令雙花驚奇的是,靈思風竟然找來一支槳,小心地伸向那個兩棲小動物,它感激地爬了上去。幾秒鐘之後,小青蛙原來游著的那塊地方探出一張大嘴,又頹然合上。

  青蛙從靈思風雙手圍起的搖籃里抬頭看著他,隨後表示感謝地咬了咬他的拇指。雙花咯咯地笑了。靈思風把青蛙放在衣袋裡,假裝沒聽見。

  「很人道,可是有什麼用呢?」雙花說,「一小時之後下場都一樣。」

  「因為……」靈思風含混不清地說,隨後又開始舀水。水面上已經開始濺出一股股噴流,水流越來越急,四周全是起伏的大浪,不斷形成,又不斷消失,拍擊著他們的船舷。

  還有,一切都暖和得不大正常,海面上飄著一層熱騰騰的金色水霧。

  轟鳴聲越來越大。一隻大章魚——靈思風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傢伙——在幾百碼之外浮出水面,瘋狂地用觸手撥打浪花,免得被沖走。一些同樣巨大、然而他們慶幸看不清模樣的東西在水霧中咆哮。整整一個戰隊的飛魚衝出水面,想在被沖走並捲入漩渦之前多往回飛幾碼,它們灑下的水珠映出一道彩虹。

  他們馬上就要被衝出世界了。靈思風扔下水桶,抓緊了桅杆。萬事萬物的盡頭正咆哮著沖向他們。

  「我一定得看看這個……」

  雙花說著就往船頭跑,一半是朝下跳,一半是朝前游。

  某種堅硬的東西砸上船身,船被撞得側轉九十度,船舷正對那個看不見的阻礙物。接著,船突然停住,一股冰冷的海浪泡沫仿佛瀑布一般湧上甲板。幾秒鐘之內,靈思風便被浸在幾英尺深的沸騰的綠色海水中。他大聲號叫起來,水下世界變成了一片發出陣陣轟鳴的紫色,意識迅速消退,這是因為,這時的靈思風開始窒息了。

  當他醒來的時候,嘴裡滿是滾燙的液體,他往下一咽,喉嚨里火燒火燎的疼痛讓他頓時清醒過來。

  一塊船板塞在他的後背下面,雙花正低著頭,非常關切地看著他。靈思風呻吟一聲,坐了起來。

  這會兒清醒過來是錯誤的。

  世界邊緣就在幾英尺之外。

  邊緣之外,無盡的邊緣瀑流噴涌而出的瀑口之下,是一派魔幻景象。

  大約七十英里之外,離邊緣瀑流衝擊範圍很遠的地方,有一艘獨桅三角帆船,正揚著紅帆,悠然地在柔和的暮靄中漂浮。這是一艘典型的私人販奴船。船員們——倖存下來的那些——聚集在前甲板上,圍著在救生筏上拼命幹活兒的人群。

  船長是個矮壯的男人,戴著連肘頭巾,這是典型的大奈夫部落族人的服飾。他足跡遍天下,閱歷豐富,見過無數奇人怪事和新鮮玩意兒,很多後來都成了他的奴隸或私藏。他最初是在位於碟形世界最乾燥的沙漠中心的脫水洋[1]上當水手。這位船長一輩子沒被嚇倒過。然而這時,他很害怕。

  「我沒聽見有動靜。」他對大副小聲說。

  大副往黑暗裡看去。

  「沒準兒摔下船去了?」他滿懷期望地假設。仿佛是要駁斥他似的,腳下的甲板傳來一陣狂怒的砰、砰的響聲,還有木片剝落的聲音。船員們恐懼地湊在一起,揮舞著斧頭和火把。

  就算那個「怪物」衝過來,他們也不一定敢動手。在弄清這個怪物的恐怖屬性之前,曾有幾個人拿斧子砍過它,它那時似乎一心一意搜查這艘船。受到襲擊後,它把襲擊它的人追得掉下了船,或是把他們……吃掉了?船長對此並不十分肯定。這怪物的長相跟一般的木質航海旅行箱差不多,也許稍微大一號,但也不那麼明顯。有的時候看,裡面裝的是舊襪子一類五花八門的行李,然而有時——他發起抖來——裡面好像……裡面好像……他努力不去回想。但願那些船員掉下船淹死了,總比落到這個怪物手裡強得多。箱子裡面有牙齒,像白木頭墓碑一樣的牙齒,還有一條像桃花心木一樣鮮紅的舌頭……

  他努力不去回想,但做不到。

  他痛苦地思考著一件事:他決定,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在神秘狀況下營救那些不知好歹的溺水者了。當奴隸總比被鯊魚吃掉強,不是嗎?可是獲救的人居然逃跑了,自己的船員檢查他們留下來的大箱子——本來就是件怪事嘛,他們怎麼可能在汪洋大海上只坐著一隻箱子漂呢?然後那箱子開始咬人……他拼命不再去想這件事,可是他仍然提心弔膽:要是那鬼東西發現它的主人已經不在這艘船上了,又會怎麼樣呢……

  「救生筏準備好了,船長。」大副說。

  「放下水,」船長大喊,「都上筏子!」又喊,「馬上燒船!」

  畢竟,再等一艘過路的航船並不難,他很有哲理地想,可要是在毛拉[2]的「極樂世界」裡面等著投胎,那工夫就費大了。讓那隻魔法箱子吃龍蝦去吧!

  有的海盜憑藉殘酷的手段和蠻勇,千古留名;有的則靠聚斂財富,萬古流芳。而這位船長早就決定,要想永垂不朽,只有一個辦法:耗著別死。

  「那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靈思風問。

  「多美啊!」雙花幸福地說。

  「美不美要等你知道是什麼東西以後再說。」巫師說。

  「那是邊緣虹!」他左耳畔一個聲音馬上說,「你能看見它很幸運,俯瞰,比任何角度效果都好。」

  這東西嘴裡呼出的氣兒很冷,還麻瘮瘮的。靈思風一動不動。

  「雙花?」他問。

  「怎麼了?」

  「如果我轉過身,能看見什麼?」

  「他名叫蒂錫思。他說他是個海洋巨怪。這是他的船。他救了咱倆。」雙花說,「你現在還不想回頭看看嗎?」

  「這會兒還不想,多謝。那為什麼咱們沒被衝下世界邊緣?」靈思風說著,聲音裡帶著一碰就破的鎮定。

  「因為你們的船撞上了『邊緣圍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這聲調令靈思風想起海底峽谷和珊瑚礁裡面藏著的東西)。「邊緣圍欄?」他又問。

  「是的。沿著世界邊緣圍了一圈。」背後的那個巨怪說。雖說瀑布轟鳴,靈思風還是聽見了船槳翻動水花的聲音。他希望那東西確實是槳。

  「啊,你說邊緣!」靈思風說,「邊緣不就是東西的邊兒嗎?」

  「『邊緣圍欄』也是這個意思。」巨怪說。

  「他說的是這個。」雙花用手往下指指,靈思風的目光跟著手指,簡直不敢看……

  船中軸向的那一頭拴著一條繩子,離滾滾白浪只有幾英尺。船靠滑輪和小木頭輪子構成的複雜裝置固定在繩子上,說是固定,卻也顛簸搖晃。繩子通過滑輪拉住船,那個靈思風至今未曾謀面的巨怪才能把船橫到邊緣瀑流的出口上。這能解釋他們為什麼沒有掉下去,然而,繩子的另一頭是什麼東西在撐著呢?靈思風往繩子另一頭細看,只見幾碼之外,一段粗壯的大木樁露出水面。隨著他們的船漂近又漂遠,只見那些小輪子「咯吱咯吱」地在一道凹槽里轉動,步調一致。這凹槽明顯是為這個目的鑿成的。

  靈思風還注意到繩子上每隔大約一碼的距離就垂下一道小繩子。

  他回身看著雙花。

  「我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麼,」他說,「可是,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雙花聳聳肩膀。靈思風身後的海洋巨怪說話了:「上游不遠就是我的家。等回家咱們再細說。現在我得趕快劃。」

  靈思風想,往上游看就意味著回頭,回頭就意味著他得把這個海洋巨怪看在眼裡,而他這會兒還不想看。他乾脆欣賞起邊緣虹來。

  邊緣虹掛在世界邊緣遠處的一片霧氣里,只在早晚出現,因為那時,圍繞碟形世界旋轉的小小太陽的光芒會照到世界之龜巨龜阿圖因的龐大身軀上,陽光正好以最恰當的角度照耀碟形世界的魔法場。

  空中閃現出兩道虹。臨近邊緣瀑流出口的是一道常見的七彩光,在奔流不復回的海水之上閃耀著、跳動著。

  然而,與最上面那道更寬的、不屑於跟它同屬一個光譜的光一比,它就顯得黯然失色了。

  那道光的顏色是色彩之王,所有其他顏色都相形見絀,成了淡淡的倒影。這就是第八色,魔法的顏色。這第八色是生動的,它神采奕奕,充滿活力。

  它無疑是想像力的顏色,因為只要它一出現,現實中的事物就變成心靈魔力的僕從。第八色本身就是一道魔咒。

  可靈思風覺得它不過就是一種綠了吧唧的紫色而已。

  不一會兒,在世界邊緣上有一個小斑點,近看才發現是座小島。它的處境非常危險,湍急的水流在落入深淵之前,都要把它卷得打轉。小島上有座浮木搭造的小屋,靈思風看見那根邊緣圍欄的主繩索順著很多鐵樁子爬上這個怪石嶙峋的小島,從一扇小圓窗伸進小屋。他後來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讓巨怪知曉是否有東西撞上他負責的這一段邊緣圍欄,提醒他需要打撈,繩索上懸掛的一排精巧的小銅鈴便是警鈴。

  粗糙木材製造的大浮木柵欄修建在小島的中軸方向。它由一兩艘廢船和一大堆浮木構成。浮木包括木板和角材,還有未經加工的樹幹,有的上面還長著綠葉子呢。離世界邊緣這麼近,碟形世界上的魔法場非常強,隨便一道咒語使出來,四周所有東西便閃動著一層朦朧的光暈。

  巨怪最後拽了幾把,船終於吱吱嘎嘎地靠上了一個浮木製成的小碼頭。船抵岸了,和柵欄一起圍成一個圈子,靈思風頓時捕捉到一種熟悉的感覺——置身於強大的超自然氛圍里,油膩膩,藍蒙蒙,還有一種錫的味道。在他們的周圍,漫無目標的純正魔法正無聲地降落到這個世界上。

  巫師和雙花跌跌撞撞地爬上船板。靈思風終於看見了那個巨怪。

  沒有他想像的一半可怕。

  哼……他的想像力沉吟片刻,吐出這一個字。

  這個巨怪並不恐怖。站在靈思風面前的,絕非他想像中那種腐臭多毛的怪物,而是一個敦實的、並不算十分醜陋的小老頭兒。把這老頭兒放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大街上,都算得上是正常人——當然,只要街上行人對於明顯只由水做成的老人習以為常,就沒問題。看那樣子,就好像大海想要創造生命,卻等不及漫長的進化過程,於是只把一部分自己變成一個兩足直立行走的東西,潑潑灑灑地把這東西送上了沙灘。巨怪的膚色是一種怪好看的透明水藍色。靈思風正看得出神,一小群銀色的魚飛過他的胸膛。

  「老盯著人看可不禮貌。」巨怪說。他的嘴張開,冒出點兒泡沫,又合上了。動作活像一股水淹沒了石頭。

  「是嗎?有什麼不禮貌的?」靈思風說。他是怎麼把水身子固定在一塊兒的,他腦子裡大聲發問,他怎麼不會四處潑濺?「你們跟我回屋,我給你們吃的東西和乾淨衣服。」巨怪莊重地說。他爬上礁石,也不回頭看他們是否跟著——當然囉,他們還能去哪兒呢?天開始黑了,又冷又潮的風吹向世界邊緣。易逝的邊緣虹已經消失了,瀑布上方的水霧也漸漸散去。

  「快上來。」靈思風說,伸手抓住雙花的胳膊肘。這個觀光客卻似乎不想動。

  「快上來啊。」巫師又說一遍。

  「你說,要是天完全黑下來,咱們往下看,能不能看見世界之龜巨龜阿圖因?」雙花看著天邊湧起的雲,問靈思風。

  「我想還是看不見的好。」靈思風說,「我真這麼想的。咱們快走吧,好嗎?」

  雙花依依不捨地站起來,跟著他走向小木屋。巨怪已經點了幾盞燈,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搖椅上。他們一進來,他便站起身,從一把高頸壺裡給他倆一人倒了一杯綠色的液體。昏暗的燈光下,巨怪閃著磷光,仿佛柔和夏夜裡溫暖的海水。他看上去比剛才高了幾寸,靈思風已經麻木的恐懼感因此又煥發出幾分光彩。

  屋子裡的家具幾乎都是箱子。

  「嗯……您這兒真不錯。」靈思風說,「很有特色。」

  他伸手拿起杯子,看著裡面綠瑩瑩的液體。最好是適合飲用的玩意兒,他心想,因為我現在無論如何也要喝了。他咽了一大口。

  雙花在船上的時候給他的也是這種東西,可是那會兒形勢緊迫,沒注意喝的是什麼。而現在,他有工夫細細品味了。

  靈思風的嘴巴皺了起來,發出一聲哀鳴。一條腿不由自主地一抽搐,膝蓋重重撞在胸口上。

  雙花小心翼翼地晃悠著杯子,品著滋味。

  「這是『格倫青』。」他說,「瓦爾果仁發酵飲料,我們家鄉有人用凍結蒸餾法釀造它,有點兒熏制的口感……十分開胃。西部種植園,就在……啊……萊西格里德省,對吧?從顏色上看,我感覺像是明年成熟的那一批。我能問問您是怎麼搞到這東西的嗎?」[3]

  「恰在你需要的時候,東西都漂到了邊緣圍欄。」巨怪用朗誦格言的口氣說,在椅子裡輕輕地搖晃著,「我的工作是修理漂來的東西,木材,當然,還有船隻、大桶的酒、一捆捆的布。還有你們。」

  靈思風腦袋裡靈光一閃。

  「是一張大網,對不對?你在邊緣的水裡埋了一張大網!」

  「邊緣圍欄。」巨怪點點頭,胸膛里水波粼粼。

  靈思風望著窗外,磷火點點的夜色包裹了小島。他傻笑了一聲。

  「當然,」他說,「令人驚嘆!你可以把樁子沉下去,固定在水下的礁石上,然後——老天!這網一定得非常結實吧?」

  「是的。」蒂錫思說。

  「它得有個幾英里長吧,如果原料足夠的話。」巫師說。

  「一共一萬英里長。我只負責巡邏這一里格[4]的一段。」

  「碟形世界邊長的三分之一!」

  蒂錫思又點點頭,身體發出一點兒潑濺的聲響。

  兩位客人又喝了一點兒綠色的酒,他給他們講起了邊緣圍欄,講建造它花了多大工夫,講那個在幾百年前就把它建造出來的古老智慧的克魯爾王朝,還有那七支海軍,終年巡邏、維修,並把網羅的東西帶回克魯爾。他還講到克魯爾是如何在博學的求知者的統治下成為一片安逸之地;求知者們如何持之以恆地探索宇宙神秘複雜的方方面面。他告訴他們,流落到邊緣圍欄的水手們是怎樣變成了奴隸,而且還要被割掉舌頭。說到這裡,兩位客人提出了幾個問題,隨後,蒂錫思仍舊以一種十分友善的口氣,表示武力在這裡是沒用的,想要逃出去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把船劃到這裡與克魯爾之間的三百八十個島嶼中的某一個上,或者乾脆跳下世界邊緣。他還告訴他們,當啞巴有諸多優點,要比——例如死亡——好得多。

  他停下來。邊緣瀑流的咆哮在夜間緩和些了,然而只能使此時屋裡的寂靜顯得更為沉重。

  接著,搖椅又開始嘎吱作響,蒂錫思似乎越說越警覺了。

  「我說這些,對事不對人。」他補充道,「我自己也是個奴隸。要是你們倆敢反抗我,我就得殺了你們。這是當然的,但不說明我樂意這麼幹。」

  靈思風看著那雙閃閃發亮的拳頭輕搭在大腿上,他疑心它們打起人來也許會有海嘯的力量。

  「我覺得您可能不知道,」雙花說,「我是黃金帝國的子民,我敢肯定克魯爾不想惹得我們皇帝不愉快。」

  「你們的皇帝又怎能知道呢?」巨怪說,「你以為你是你們國家第一個撞到邊緣圍欄上的人嗎?」

  「我不當奴隸!」靈思風大叫起來,「我……我寧肯跳下去也不當!」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情願跳下去,是嗎?」巨怪問。搖椅一晃,摔到牆角,一隻藍色的胳膊箍住巫師的腰。不一會兒,巨怪便輕鬆地一隻手攥著靈思風,大步走出屋子。

  他走到小島邊緣向的崖上才停步。靈思風狼嚎一般地尖叫。

  「別叫喚了,要不然我真把你扔下去!」巨怪啐了一口,「我這不是攥著你呢嗎?看!」

  靈思風往前看。

  在他面前,是一片柔和烏黑的夜空,洗盡霧氣的繁星靜靜地閃著光。他開始往下看,似乎抵抗不住誘惑。

  現在是碟形世界的午夜,所以太陽在下面非常深的地方,在巨龜阿圖因那結霜的龐大腹甲的下面慢慢地遊蕩。靈思風做出最後一次努力,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靴子尖兒上——已經探出岩石的邊兒了——但那種垂直下落的感覺讓他的努力又一次成了白費工夫。

  在他的兩邊,是兩道閃閃發亮的水簾,流向無盡的深淵。海水在以慣有的方式拍打著島嶼,隨後衝出世界邊緣。巫師腳下幾百碼的地方,一條他見過的最大的大馬哈魚躥出浪花,那一跳,狂野、慌張,且充滿絕望。隨後它又落回原處,又跳起,在另一個世界金色的微光里,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光芒里出現了巨大的黑影,仿佛一根根巨柱,撐起宇宙的穹頂。在腳下幾百英里的地方,他看見一些東西的形狀,一些東西的邊緣……

  有些奇異的小畫片上,本來是一隻漂亮玻璃杯的側影,可稍微一側,畫面突然變成了兩張人臉的輪廓。他腳下的景象也像這樣,突然變成一派全新的、驚人的景觀。腳下原來是一顆大象的頭顱,面積比得上一個大小適中的大陸。一條巨型長牙像一座隱隱泛出金光的大山,在繁星之間留下一道越來越寬的陰影。象頭稍稍有些偏,能看見紅寶石一般的巨眼,宛如一顆紅色的超巨星,即使是正午也能閃出光輝。

  在大象下面……

  靈思風吞了口唾沫,努力不去想……

  大象下面是虛無,只有那個令人痛苦的、遙遠的碟形太陽。

  有個東西慢悠悠地掃過太陽,它有大如城池的鱗片,星星撞擊出來的隕坑,像月球表面的溝壑一樣。無疑是一隻鰭。

  「我撒手吧?」巨怪建議道。

  「不!」靈思風使勁往後掙扎。

  「我住在這個世界邊緣上五年了,都沒這個膽量,」蒂錫思低沉地說,「要我說,你更沒這個膽子了。」他往後退幾步,鬆手讓靈思風摔在地上。

  雙花溜溜達達地走到崖邊,凝視著下面。

  「太奇妙了!」他說,「要是我還有畫畫兒匣子……那底下還有什麼東西?我是說,假如跳下去,還能看見什麼?」

  蒂錫思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坐下。碟形世界上空,月亮從雲彩里露出來了,月光把他照得宛如一塊冰晶。

  「我的家就在那下面,也許現在還在。」他慢慢地說,「比你們那幾頭傻象和荒唐的烏龜更遠的地方。一個真正的世界。有的時候我會出來,站在這裡看,可無論我怎麼努力,都邁不出那一小步……一個真正的世界,生活著真正的人類。我有老婆孩子,他們就在下面的某個地方……」他停下來,擤了擤鼻子,「到了這個世界邊緣,你們馬上就能看出自己到底有沒有種。」

  「求求你別說這些了。」靈思風嗚咽道。他一回頭,見雙花漫不經心地站在懸崖的最邊兒上。「哎喲!」他簡直想藏進石頭裡。

  「底下有另一個世界?」雙花問,往底下細看,「具體在哪兒?」

  巨怪無力地揮了揮胳膊。

  「反正在某個地方,」他說,「我只知道這些。那是個很小的世界,基本是藍色的。」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雙花問。

  「這不明擺著的嗎?」巨怪啐了一口,「我從那個世界的邊緣掉下去了啊!」

  他告訴他們,在星星之間的某個地方,有一個叫作巴希斯的世界。在那裡,以海洋為生的人們在橫跨那一個碟形世界的三大洋上建造了興旺發達的文明。他過去是個屠戶,屬於必須冒險討生活的社會階層。他要駕駛風力驅動的水陸兩用艇,開到遠方的陸地上去,捕獵成群的鹿和野牛,那是暴風雨經常光臨的大陸上的特產。他那艘輕艇被一股怪風吹到一片地圖上未標繪的土地上,其他的船員坐上一輛帶槳的推車,劃向遠處的一個湖,而蒂錫思作為一艇之長,選擇留在自己的輕艇上。暴風雨把輕艇掀出了巨石嶙峋的世界邊緣,這個過程中,輕艇被劈成了碎木片。

  「我先是往下掉。」蒂錫思說,「要知道,其實往下掉的感覺也不壞,只是砸在地上會很疼。況且下面什麼都沒有。我一面往下掉一面看著我們的世界在空間中旋轉,越來越遠,最後混在星星之間,找不到了。」

  「然後呢?」雙花都快喘不上氣兒來了,眼睛望著霧氣蒙蒙的宇宙。

  「然後我就凍住了。」蒂錫思輕快地說,「幸好我們這族人可以在這種狀態下存活。不過,當我飛到某些世界的近旁,我就會化凍。有一次,我以為我飛到了一個被一圈奇怪的群山環繞著的地方,其實那是一條你們能想像得到的最大的龍,身上披著白雪和冰河,嘴裡叼著自己的尾巴……然後,我離那裡只有幾里格了,我就像顆彗星一般沖向大地,真的,幸好後來我又飛遠了。還有一次,我醒過來,發現你們這個世界正沖我撲過來,仿佛是被造物主扔來的一塊蛋黃派。我落進了海里,離克魯爾逆時向的邊緣圍欄不遠。衝到邊緣圍欄上的東西五花八門,什麼都有,那會兒他們國家正尋找奴隸做這個站點的看守,於是我就在這個島上落了腳。」他停下來,盯著靈思風,「每天夜裡我都到這邊上來,往下看。」他說,「可我一直沒跳。在這邊緣上,總是鼓不起勇氣。」

  靈思風開始一心一意地往木屋那邊爬。巨怪一把抓起他來,他輕叫了一聲。但巨怪這一抓並沒有惡意,隨即便讓他雙腳落了地。

  「真是太驚人了!」雙花說,又把身子往懸崖外邊探了探,「那邊還有那麼多別的世界?」

  「還有好多呢,我是這麼覺得的。」巨怪說。

  「我希望有人能發明一種……我說不好……一種東西,這東西能夠抵禦寒冷。」小矮子若有所思地說,「一種船一樣的東西,人們可以坐著它飛出世界邊緣,在遠方的世界之間穿梭。我想……」

  「想都別想!」靈思風發出哀鳴,「別老說這些,聽見沒有?」

  「克魯爾王國里每個人都這麼說。」蒂錫思說,「當然,我指的是那些還有舌頭的人。」他又補了一句。

  「你還醒著嗎?」

  雙花繼續打呼嚕。靈思風惡狠狠地戳他的肋骨。

  「我問你呢,你醒了沒有?」他吼道。

  「醒……醒……」

  「咱們得趁打撈船隊到來之前離開這兒!」

  黎明的微光鑽進小屋唯一的窗子,光線灑在屋裡成堆打撈上來的箱子和袋子上。雙花又咕噥起來,直往蒂錫思給他們的皮毛和毯子裡拱。

  「看,這裡什麼武器都有。」靈思風說,「他現在出去了。等他回來,咱倆可以制伏他,然後……然後……呃,然後咱們再計劃下一步。怎麼樣?」

  「聽起來不怎麼樣。」雙花說,「這麼幹有點兒太粗野了,你不覺得嗎?」

  「老頑固!」靈思風回嘴,「這本來就是個粗野的世界!」

  他在牆根那兒的一堆東西里摸索,揀出一把沉重的、有著波浪形刀刃的彎刀,這把刀肯定曾為某個海盜帶來過驕傲與快感。它看上去是那種既靠重量又靠利刃傷人的武器。他笨拙地把它舉起來。

  「要是這些東西能傷著他,他幹嗎還把它們留在這裡?」雙花說出自己的想法。

  靈思風沒理他,站到門邊,擺好了架勢。大約十分鐘之後,門打開了,他毫不猶豫地跳了出來,把刀掄向他以為會是巨怪頭顱所在的位置。刀什麼都沒有傷到,「唰」的一聲掃過,砍在門框上,帶得他猛地倒在地板上。

  他頭頂有人嘆了口氣。他抬起頭,是蒂錫思的臉,正悲傷地晃來晃去。

  「這東西傷不著我,」巨怪說,「可我還是受傷了,深深的傷。」他走近巫師,從門框上拔出刀。看上去毫不費力便把刀刃彎成一個環,一扔,刀飛向岩石後面,撞上個石塊,彈起來,仍然打著轉。最後,只見一道銀色的弧線飛進邊緣瀑流下面的水霧。

  「非常深的傷。」他總結了一句。然後一彎腰,他從門邊撿起一個麻袋,沖雙花扔過去。

  「這裡面是鹿肉,按照你們人類喜歡的方式煮的,還有些龍蝦和一隻馬哈魚。邊緣圍欄截住的。」他漫不經心地說。

  他冷冷地看看觀光客,隨後又低頭看看靈思風。

  「你們倆老看什麼看?」他問。

  「因為……」雙花說。

  「……比起昨晚……」靈思風說。

  「你怎麼顯得這么小……」雙花把這句話說完了。

  「明白了,」巨怪小心地說,「你們現在開始人身攻擊了。」他往高里挺了挺,但眼下仍舊只有大約四英尺,「要知道,我是水做的,又不是木頭做的,我並不遲鈍!」

  「對不起。」雙花說著,匆匆爬出皮毛被子。

  「你們是泥巴做的!」巨怪說,「當然,我對你們自己無法做主的事不予評論,我怎麼會這麼幹?哦,是的,是造物主把咱們做出來,咱們管不了,這就是我的看法。如果你們真想知道我變小的原因,告訴你們,是因為你們這裡的月亮比我們世界裡的力量大得多。」

  「月亮?」雙花說,「我不懂……」

  「非讓我說出來!」巨怪暴躁地說,「潮汐讓我難受。」

  黑屋子裡,一隻鈴鐺響了起來。蒂錫思大步跨過嘎吱作響的地板,走到那個由槓桿、繩索和鈴鐺組成的複雜小裝置旁邊去了。邊緣圍欄的主繩索連進屋裡,帶動那個小裝置。

  鈴鐺又響了。接下來的幾分鐘,屋裡迴蕩著一種古怪的顫動著的節奏。巨怪站在那裡,把耳朵貼了上去。

  鈴聲停下,他慢慢轉過身,看著他們,憂心忡忡地皺起眉頭。

  「我沒想到你們這麼重要。」他說,「你們不用等著打撈船隊了,有飛行器來接你們。克魯爾的人這麼說的。」他聳聳肩,「我還沒通知他們你們在這兒呢。看樣子,又有人喝多瓦爾果仁酒了。」

  他摘下掛在旁邊柱子上的一把大槌,在鈴鐺上敲出一小段和諧的曲調。

  「圍欄各段的段長會一個接一個地把這傳下去,一直傳到克魯爾。」他說,「真棒,是不是?」

  那東西漂洋過海,越飛越快。它飄在海面上方一人多高的地方,不管是什麼力量托著它飛行,這力量同時兇狠地拍擊著水面,飛過之處,水面一片浪花飛濺。靈思風知道托著它的力量是什麼。當然,他自己肯定會第一個承認:他是個膽小鬼,無能,就連失敗者都當不好。可是,他好歹還算是個巫師,會念八大魔咒之一,死的時候還得死神親自來索命,所以,只要當真看到了精妙的魔法,他都能認出來。

  那個東西——一個鏡片——掠過水麵,向小島飛來,離他們大約還有二十英尺遠。鏡片幾乎是完全透明的。坐在鏡片邊兒上的是一大堆穿黑袍的人。每人都用一個皮鞍子把自己安穩地固定在圓片上,每個人都凝視著海上的浪濤,表情痛苦而煩悶。看上去,圓片的邊緣仿佛鑲了一圈石獸。

  靈思風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這聲音不同尋常,雙花把粘在越來越近的鏡片上的目光收回來,盯在靈思風身上。

  「我們很重要,的確不假。」靈思風向他解釋,「他們總不會為兩個預備奴隸費這麼大魔力吧。」他咧嘴笑了。

  「那是個什麼東西?」雙花問。

  「這個圓片本身肯定創自『佛瑞奈神奇聚合器』。」靈思風仿佛很有權威地說,「這需要很多稀有的而且很不穩定的原料,例如惡魔的呼吸之類。然後,它還需要至少八個專業四級水平的巫師花一個星期的時間想像它的形象。還有,你看見上面坐著的巫師了吧,他們必須在抗水能力方面很有天賦……」

  「你的意思是他們恨水?」雙花問。

  「不,恨不管用。」靈思風說,「恨也是一種吸引力,就像愛一樣。他們必須真的特別厭惡水,一想到水就噁心。要想成為真正高強的抗水師,從一生下來就得在脫水物質裡面訓練。這可得花大錢哪,我想,光在魔法上的花費就不少。但他們能成為很棒的天氣巫師,雨雲一看見他們便不再醞釀雨滴,而是徑直飄走。」

  「聽上去真可怕。」他們身後那隻水做的巨怪說。

  「而且他們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靈思風接著說,沒有理他,「因為他們受不了他們自己。」

  「過去我覺得,哪怕在碟形世界上行走一輩子也看不完所有值得一看的東西。」雙花說,「現在看來,除了碟形世界,還有很多別的世界。一想到自己可能連所有這些東西的百分之一都沒看全就要死了,那種感覺真是……」他頓了頓,接著說,「也許是羞愧吧。當然還有怨憤。」

  飛行器在小島的中軸向幾碼遠的地方停住,激起一片浪花。它就懸在那裡,慢慢旋轉。一個戴兜帽的身影站在圓片正中心一個樹樁一般的柱子旁,沖他們揮手示意。

  「你們最好蹚水過去。」巨怪說,「別讓人家等你。能認識你們真高興。」他同他倆握了個濕淋淋的手,陪著他倆蹚水走了一小段,鏡片上離他們最近的兩名厭水者馬上躲得遠遠的,臉上是極度厭惡的表情。

  戴著兜帽的身影伸下一隻手來,放下一道軟梯。他另一隻手裡拿著一根銀棍,看上去無疑是一種殺人兇器。這個人把棍子一舉,隨意地沖岸邊一揮,靈思風對它的第一印象立即得到了證實:岸邊的一堆岩石消失了,只剩下灰霧籠罩著的虛無。

  「看見了吧,別以為我害怕用它。」那個身影說。

  「你說你害怕?」靈思風說。戴兜帽的身影哼了一聲。

  「我們了解你,巫師靈思風。你很狡猾,詭計多端。死神來了,你還敢笑。你裝出來的那副懦夫相蒙不了我。」

  可這番話卻把靈思風給蒙了。「我……」他剛要張嘴,那根消失棒便指上了他,他臉都白了。

  「我知道我所有的事兒你們都了解。」他膽怯地住了口,一屁股坐在滑溜溜的鏡面上。依照那位戴兜帽的指揮官的指示,他和雙花都把自己綁到透明鏡片上安著的環上。

  「只要你有一點點念咒的意思,」兜帽下面的暗影說道,「你就死定了。第三象限調整,第九象限加倍,全體傳送!」

  靈思風背後,一道水幕躥到空中,碟子突然開始移動。也許是海洋巨怪的出現讓抗水師們格外厭惡,於是注意力分外集中,碟子以異乎尋常的大角度急速上升,直到離海面幾十英尋距離才開始水平飛行。靈思風透過透明的碟身向下看去,但馬上就後悔自己這麼幹了。

  「好啊,又上路了。」雙花興高采烈地說。他轉身沖海洋巨怪招手道別,但這時的巨怪已經是世界邊緣上的一個小點子了。

  靈思風瞪著他。「從來就沒有一件事兒能讓你發愁嗎?」他問。

  「咱們都還活著,不是嗎?」雙花反問,「你自己不也說過,如果只是來抓咱們當奴隸,他們用不著費這麼大工夫。我覺得蒂錫思說得有些誇張。我認為大家一定只是有個誤會。我想他們會讓咱們回家的。當然,要等咱們參觀完克魯爾以後再回家。我得說,這一切聽上去太令人著迷了。」

  「哦,是啊。」靈思風的聲音空空洞洞,「令人著迷。」他心裡想:我感受過刺激,也品嘗過乏味。還是乏味最好。

  這會兒要是他倆有誰碰巧低頭看看,就會發現後方遠處湧起一道古怪的人字形波浪,尖兒直指蒂錫思的島。然而,他倆都沒朝下看。二十四個抗水魔法師倒看見了。但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又一大股可怕的東西而已,和其他所有可怕的液態物沒什麼兩樣。他們這麼想也許是正確的。

  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海盜船上的熊熊烈火被大浪澆滅了,開始慢慢地往遠處的瀑布口漂去。這段路程比尋常航行更遠,因為在這艘廢船正下方就是高路那海溝——碟子表面的一道裂縫,又深又黑,惡名遠揚。據說就連海妖路過的時候都心驚膽戰,必須結伴而行。在不那麼兇險的海溝里,穿梭遊動的魚兒腦袋上都自然而然地亮起一盞燈,總的來說,游得還算順利。然而在高路那,魚連腦袋上的燈都不敢點亮。如果說沒有腿的生物也能爬行的話,魚兒在這裡的動作就是爬行,但爬的時候往往會撞上一些東西,可怕的東西。

  廢船四周的海水從綠變紫,從紫變黑,從黑變成一片漆黑——最最徹底的黑暗,相比之下,黑色最多只能算灰色。廢船的大部分木料已經被海水的強大壓力劈成碎片了。

  殘骸旋轉著漂過幾堆噩夢般的珊瑚蟲,穿過漂浮的海草林。海草閃著模糊的色彩,仿佛發生了病變。有東西用軟而冰冷的觸手拂過船的殘骸,隨後猛地抽回冰冷的沉寂中。

  一個東西從黑暗裡躥出來,只一口便吞掉了廢船。

  過了一段時間,邊緣向一個小珊瑚島上的島民驚奇地發現,一隻醜惡的大海怪的屍體,滿身尖嘴、眼睛和觸手,被海浪翻卷著衝進島內的礁湖。看到海怪的整個尺寸後,島民們更為驚詫了——比他們整個村子都大。然而,所有這些,都不如死海怪那張大臉上的表情令人驚奇,那是一種痛苦的表情。看上去,它是被折磨死的。

  這個珊瑚島再往邊緣向一點兒,有兩艘小船撒下釣網,捕撈此處海域盛產的一種非常兇猛的遊走牡蠣。結果他們鉤住個東西,那東西把兩艘船一直拖了好幾英里。最後,幸虧其中一艘的船長恢復了理智,把釣線剪斷才了事。

  然而,比起之前提到的多島海里那個小珊瑚島上的島民,船長的困惑就不算什麼了。發現海怪屍體的當天夜裡,他們被小叢林裡傳來的巨響吵醒。碰撞、碎裂的響聲可怕極了。早上,幾個膽子大的人前去偵察。他們發現,從島岸邊最靠中軸向的一棵開始,整整一排樹木都被壓扁了,造成的破壞形成一條線,直指邊緣向。廢墟上扔著折斷的藤蔓植物,壓碎的灌木,還有幾個困惑而憤怒的牡蠣。

  他們已經飛到一定高度,高得可以看見碟形世界邊緣的一段弧線從腳下掠過。大部分地方都雲霧繚繞,好心地遮住那個可怕的瀑布。從上面俯瞰大海,一片深藍,雲影點點,像在邀請他們。靈思風打了個哆嗦。

  「打擾一下。」他說。那個戴兜帽的身影暫時放下對遠方水霧的厭惡,威脅地舉起手裡的魔杖。

  「我可不想用它。」那個身影說。

  「真的嗎?」靈思風說。

  「可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雙花問。

  「阿彥杜拉的絕對否定魔杖。」靈思風說,「我想你最好別亂搖晃它。很可能走火的。」

  他沖魔杖閃光的尖端點點頭,又說:「我是說,你們的盛情款待讓我們受寵若驚:專為我們安排的魔法裝置,等等,實在太客氣了,其實完全用不著。還有……」

  「閉嘴!」這個身影伸手拉下兜帽,露出臉龐。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位黑得不同尋常的年輕女人。皮膚是黑色的,不是烏拉比韋人的那種深棕色,也絕非經常刮季風的克拉奇地區的人那種光亮的藍黑。她的皮膚,是一種暗夜山洞深處的濃黑。頭髮和眉毛是月光的顏色,嘴唇也帶有同樣的淡白光澤。她看上去大約只有十五歲,而且非常害怕。

  靈思風不可能注意不到,她舉著魔杖的那隻手在發抖;這是因為,如果這裡有人猝死,屍體只能擱在她鼻子前面僅僅五英尺遠的地方搖搖晃晃,很難假裝看不到。靈思風恍然大悟——悟得很慢,畢竟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怕自己。平時,情況只可能相反,他自己都早已把這當成了自然規律。

  「你叫什麼名字?」他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和藹可親。

  她或許怕他,可她手裡拿著魔杖呢。要是我有那麼一根魔杖,他想,我什麼都不怕。老天,她以為我能幹出什麼來?「我的名字無關緊要。」她說。

  「無關緊要,這名字起得漂亮。」靈思風說,「你們這是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為什麼要帶我們去?沒什麼大不了的,告訴我們吧。」

  「我們要帶你們去克魯爾。」那個女孩子說,「別嘲笑我,中軸人。否則我就會用上這根魔杖。我受命把你們活著交過去,不過,人家可沒吩咐我一定得全須全尾地交過去。我叫瑪切薩,五級巫師。聽清了嗎?」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的一切,那你一定也知道我連個新手都算不上。」靈思風說,「我連巫師都不是,真的。」見雙花一臉驚異,他趕忙又補充一句:「馬馬虎虎說,也只能將將就就算個巫師。」

  「八大魔咒之一根植在你的腦海,所以你施不了魔法。」瑪切薩說。鏡片在海面上轉了個大彎,她優雅地挪動身子,保持平衡:「所以你就被幽冥大學開除了。我們什麼都知道。」

  「可你剛才還說他是個狡猾、詭計多端的巫師呢。」雙花抗議道。

  「我是說過,能夠經歷他所經歷的那些事,之後還能活著的人,肯定好歹也算是個玩法術的。其實,他之所以會惹出那麼多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總喜歡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巫師,這才惹禍上身。」瑪切薩道,「我警告你,靈思風。只要我發現你有哪怕一點點要念那個大魔咒的意思,我就會殺了你!」她緊張地沖靈思風叫道。

  「照我看,最好的辦法就是……你知道,把我們撂在某個地方。」靈思風說,「我是說,謝謝你們救了我們,所以,如果你們能讓我們被你們拯救的生命繼續保存下去,我敢肯定,我們一定會……」

  「我只是希望你們別讓我們當奴隸。」雙花說。

  瑪切薩看樣子真的大吃一驚:「絕對不可能!你們從哪兒聽說的?你們在克魯爾的生活將會富裕、充實、舒服……」

  「哦,太好了。」靈思風說。

  「……只是不會持續很久。」

  克魯爾是一座很大的島嶼,多山,林地面積廣闊,樹林之間隨處可見漂亮的白色建築。越往邊緣向,地勢越高,這樣一來,克魯爾的最高點看上去就像懸在世界邊緣之外。克魯爾人在此地建造了他們的中心城市,也叫作克魯爾。由於他們的建材主要來源於邊緣圍欄截住的漂浮物,克魯爾城內的房子因此明顯具有某種航海風格。

  用更直截了當的方式說,那就是:在這裡,你能看到整條整條的船被奇妙地榫接拼裝到一起,成為一座座樓房。亂七八糟的木製建築中,戰船、帆船、輕舟從各種千奇百怪的角度探出頭來。裝飾著彩繪的破浪神的船首和中軸風格的龍頭船首時刻提醒著克魯爾的居民們:一切財富來自大海。三桅船和武裝商船則使更大型的建築別具風采。就這樣,在藍綠色的碟形世界海洋和世界邊緣的雲海之間,這座城市一層一層地向上升起。邊緣虹閃耀的八種色彩倒映在窗子和這座城市的大量天文學家的望遠鏡片上。

  「醜死了。」靈思風陰鬱地說。

  他們乘坐的鏡片這會兒正沿著邊緣瀑流的瀑布口飛,就快到了。這片島嶼不只是越靠邊越高,而且還越來越窄。於是,雖說鏡片已經離城市非常近了,他們還是在水面上。城市邊緣向的懸崖圍著擋牆,擋牆上布滿豎立的支架,伸向一片虛無。鏡片順溜地滑到其中一座支架上,在上面停穩,仿佛船停靠碼頭一般輕鬆。四名警衛,長著和瑪切薩一樣的濃黑臉、月光色的頭髮,正在那裡等候他們。他們看上去似乎沒有攜帶武器。然而,當雙花和靈思風踉踉蹌蹌地上了擋牆,他們的雙臂立即被牢牢抓住,攥得死死的,足以讓任何逃跑的念頭當場灰飛煙滅。

  瑪切薩和其他抗水巫師很快就落在後面,警衛挾著他們的犯人,飛快地走上一條小道,沿著船形房子蜿蜒前行。很快,路面開始向下傾斜,前方是一座宮殿模樣的建築,是依著峭壁鑿出來的。靈思風能隱約看見裡面燈火通明的過道,還有開鑿出來的天井,面對著遙遠的天空。一些袍子上繡滿神秘的魔幻符號的老年男子讓出路來,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六人組經過。靈思風發現這裡也有一些抗水師——他們天生帶著一種對自己的體液厭惡至極的神情,一眼就能認出來。時不時還有一些步履蹣跚的人,無疑都是奴隸。還沒等他好好琢磨看到的一切,眼前一扇大門打開了,他倆被警衛很輕然而很硬地推進一間屋子。他們身後,門砰地關上。

  靈思風和雙花恢復了平衡,四下打量這間屋子。

  「哎呀!」雙花試圖找個更好的詞兒來形容自己的感覺,然而徒勞無功。他頓了頓,只好說了這麼個毫無意義的感嘆詞。

  「這是監獄嗎?」靈思風把想法說了出來。

  「這些金子、絲綢什麼的,」雙花說,「我見都沒見過!」

  這間裝飾華麗的房間中心鋪著一張地毯,皮毛非常厚,靈思風小心翼翼地踏上去,真怕這是一頭喜歡匍匐的多毛野獸。地毯上面擺著一張閃閃發光的桌子,桌上擺滿食物。多數是海鮮,包括靈思風見過的最大的龍蝦,烹調甚是講究。還有很多盤盤碗碗,裡面盛的東西千奇百怪,他聞所未聞。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揀了一塊灑著綠色晶體的紫色水果。

  「蜜餞海膽。」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歡快的聲音,「非常好吃的點心!」

  他趕緊扔下那東西,轉過身來。一個老人從一副厚重的帘子後面走了出來。他又高又瘦,與靈思風最近見過的某些人士相比,長得還算和善。

  「海黃瓜濃湯也很不錯。」那人談興挺高,「這些小綠東西是海星仔。」

  「多謝您告訴我。」靈思風膽怯地說。

  「真的,都很好吃。」雙花說,嘴裡塞滿吃的,「我記得你好像挺喜歡吃海鮮的?」

  「是的,我記得我以前是挺愛吃的。」靈思風說,「這是什麼酒——章魚眼球榨出來的嗎?」

  「海葡萄釀的。」老人說。

  「太好了。」靈思風說著便吞下一大杯,「不壞,但似乎咸了點兒。」

  「海葡萄是一種小型水母。」老人解釋道,「我想我該自我介紹一下……您朋友的臉色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覺得可能是文化衝擊的結果。」雙花說,「您剛才說您的名字是?」

  「我還沒說呢。我叫賈哈特拉,接待司司長。很榮幸,我將保證你們在這裡過得儘可能舒心、愉快。」他鞠了一躬,「想要什麼,儘管吩咐。」

  雙花坐在一把華麗的珍珠牡蠣椅子上,左手一杯油乎乎的酒,右手一隻冰糖烏賊。他皺了皺眉。

  「這一路上,我有點兒被弄糊塗了。」他說,「一開始,有人說你們是抓我們做奴隸的……」

  「這些嘰嘰呱呱,真卑鄙!」賈哈特拉解釋道。

  「嘰嘰呱呱?這是什麼?」雙花問。

  「我想可能是一種鴨子。」

  靈思風從長桌另一頭說:「這些餅乾又是什麼噁心東西做的?」

  「……然後,有人不惜花費巨大魔力把我們救到……」

  「餅乾是海藻軋制而成的。」接待司司長打斷他的話。

  「……但我們很快受到了威脅,這種威脅同樣耗費了大量的魔法……」

  「是的,我想也是海藻一類東西。」靈思風表示同意,「嘗起來肯定是海藻味兒,當然,前提是有人自虐到願意品嘗海藻,知道它是什麼味兒。」

  「……然後我們被交到警衛手裡,被推進這裡……」

  「很輕地推。」賈哈特拉更正道。

  「……可這裡竟然如此華麗,有這麼多好吃的,還有人說要竭誠奉獻,以保證我們倆的舒適愉快。」雙花總結道,「我覺得有點兒前後矛盾。」

  「是啊。」靈思風說,「他的意思是說,你們是不是馬上又要對我們不客氣了?現在對我們這麼好,算是中間休息,對嗎?」

  賈哈特拉保證似的抬起雙手。

  「拜託,拜託,」他反駁道,「我們那麼做只是希望能儘快把您二位接到這裡。我們絕對不是想把二位當奴隸。這一點請放心。」

  「嗯,那就好。」靈思風說。

  「是的,事實上,你們會成為祭品。」賈哈特拉鎮定地說。

  「祭品?你要把我們殺掉?」巫師大喊起來。

  「殺?是的,那當然!要是不殺,怎麼能算祭品呢?不過不必擔心——這種死法相對而言不算很疼。」

  「相對而言?相對什麼而言?」靈思風說。他撿起一個裝滿海葡萄水母酒的綠色高頸瓶,使勁沖賈哈特拉扔過去,賈哈特拉單手一揚,像是要護住自己。

  他的手指之間,第八色火焰噼啪作響,房間裡的空氣突然變得厚重、油乎乎的,說明強大的魔法正在噴涌。飛過去的瓶子慢下來,停在空中,慢慢地打著轉。

  同時,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靈思風舉了起來,扔到屋子另一頭。隨後,他被這股力量死死頂在牆壁一半的地方,都快沒氣兒了。他被摁在那裡,又驚又怒,大張著嘴巴。

  賈哈特拉把手放下,慢慢地用袍子擦了擦。

  「要知道,我不喜歡這麼幹的。」他說。

  「看得出來。」靈思風喃喃地說。

  「可你們為什麼要讓我們當祭品?」雙花問,「你們甚至不認識我們。」

  「這就是問題所在。要是拿熟人當祭品了,總有點兒不大禮貌。另外,你們……嗯……你們是被指定的。我本人對於你們將要奉祭的神不大了解,但這位神明的確指明要你們倆。哦,我得走了,有好多事要辦呢,兩位能夠理解吧。」說罷,司長打開門,又回頭看看他們,「請隨意享受,不要太擔心。」

  「可你根本什麼都沒告訴我們!」雙花的嗓子裡帶著哭音。

  「其實你們用不著知道,不用費這個神,不是嗎?反正明天早上就要當祭品了。」賈哈特拉說,「根本用不著知道,真的。睡個好覺,我是說,儘量睡個好覺。」

  他關上門。門縫燃起第八色的火光,說明門被封上了,比天下最棒的鎖匠封得更牢靠。

  丁零噹啷、丁零噹啷……月光朗朗、邊緣瀑流咆哮的夜裡,邊緣圍欄上的鈴鐺響起來了。

  自打五年前圍欄攔住一個巨型海怪之後,第四十五段段長特爾頓就再沒聽見鈴鐺有過這種動靜了。他出屋張望。由於這一段圍欄周圍沒有島嶼,他的小屋修建在一堆扎進海床的木頭上。他往黑暗中看去,覺得遠處似乎有一絲動靜。嚴格地說,他應當划船出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扯動了鈴鐺。然而,在這樣一個又冷又潮的黑夜裡,划船過去可不是個好主意。於是他使勁關上門,把瘋狂作響的鈴鐺用麻袋布裹起來,回去睡覺了。

  不管用。這會兒,就連那道主繩索都開始抖動了,好像有什麼又大又沉的東西在上面蹦躂。特爾頓盯了幾分鐘天花板,把長長的觸手和池子一般大的巨眼從腦子裡趕跑,吹滅燈籠,把屋門打開了一條縫。

  有東西正沿著圍欄走呢,邁著大步,砰砰地跳躍著,一步能有好幾米。那東西離他越來越近。這時,特爾頓發現那東西是長方形的,長著好多條腿,毛乎乎的渾身是海藻,而且——特爾頓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得出這個結論——他覺得這東西看上去很生氣。

  這個怪物沖了過去,把屋子砸了個稀巴爛。特爾頓緊緊抓住邊緣圍欄,這才倖免於難。幾個星期之後,他被返回的打撈船接走了,之後又從克魯爾逃跑,劫了一個飛行鏡片(這需要他把抗水本領訓練到驚人的程度),接著又歷盡艱險,終於到了大奈夫——碟形世界最乾燥的地方,下的雨都是無水雨,可他還是感覺潮得不舒服。

  「你試過門了沒有?」

  「試過了。」雙花說,「和上次你讓我試的時候鎖得一樣緊。不過,咱們還有窗子呢。」

  「好主意!」被定在牆上的靈思風喃喃地說,「你說過,窗戶下面就是世界邊緣,一步邁出去,好,掉進宇宙空間,然後凍成冰棍兒,或者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進其他世界,還可能扎進那顆太陽滾燙的心臟里去。對嗎?」

  「值得一試。」雙花說,「來塊海藻餅乾?」

  「不要!」

  「你什麼時候從那上面下來?」

  靈思風罵了他一句,一半的原因是覺得丟面子。賈哈特拉的那句咒語叫作「阿塔瓦爾的重力顛覆」,很少有人使用,也極難掌握。這句咒語的直接後果是:在魔力自然消退之前,靈思風的身體會一直認為「下」這個方向是把大多數碟形世界居民所說的「下」翻轉九十度。也就是說,他現在其實正站在牆上呢。

  同時,那個早先扔過去的瓶子仍舊無依無靠地飄在幾碼之外。對它來說,時間並不是完全靜止了,而是慢了好幾個數量級。拋物運動已經在空中進行了好幾個小時,可雙花和靈思風覺得瓶子只移動了幾寸。玻璃映著月光,閃閃發亮。靈思風嘆了口氣,努力使自己在牆上坐得舒服些。

  「你從來就不會擔心的嗎?」他暴躁地問,「看看,咱們明天一早就要被奉獻給神了,你還坐在那兒啃貝殼餅!」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