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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蠕龍的誘惑2

2024-10-09 10:02:2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你也可以死的。」總顧問儘可能慈祥地說。

  利奧!特和利阿底斯已經大步穿過草地,向他們的僕人那裡走去。僕人們正牽著他們的坐騎,在那邊靜候。赫倫看著黎耶薩,黎耶薩聳了聳肩。

  

  「連把劍都不給我嗎?」他請求道,「刀也行啊。」

  「沒有。」她說,「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整個人看上去似乎小了一圈,那種桀驁不馴的神氣已經全然不見了。「真對不起。」她說。

  「你現在說對不起?」

  「是的。對不起。」

  「行了,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別那麼看著我!我會給你變出最棒的龍來騎……」

  「不!」

  總顧問在一塊手帕上擤了擤鼻子,然後將這塊小絲絹高高地舉了起來,接著放手讓它落地。

  飛龍振翅的轟鳴將赫倫原地推了一轉。利奧!特的龍已經騰空而起,盤旋著靠近他們。它擦著草地衝過來,嘴裡噴出烈火,燒焦了一路草皮,火苗逼向赫倫。

  緊要關頭,赫倫一把推開黎耶薩。火苗燎上他的胳膊,一陣燒灼的劇痛,他往一旁跳去,落地後一打滾兒站了起來,瘋狂地張望四周是否還有別的龍。火又從另一側噴過來了,赫倫情急之下又是一跳,方向沒有掌握好,雖然躲開了火苗,但龍飛過的時候,揮動的尾巴掃著了他的腦門兒,針扎般地疼。他掙扎著站起來,使勁搖搖腦袋,想甩掉眼前的金星。他那滿是水皰的後背火燒火燎的。

  利奧!特捲土重來,有意比上次慢得多,讓那個大塊頭無法迅速閃避。撲面而來的大地上,只見野蠻人定定地站著,胸口起伏,胳膊耷拉著——好個活靶子。

  他的龍俯衝過去,利奧!特回頭張望,想瞧瞧那一大堆灰燼。

  什麼都沒有。利奧!特摸不著頭腦,又轉過身來。

  赫倫一手抓著龍肩上的鱗片,飛身上來,出現在他面前,另一隻手扑打著被燎著的頭髮。

  利奧!特的手迅速伸向匕首。疼痛令赫倫敏捷的反應能力更上一層樓,他一個後勾拳砸中龍大人的手腕,匕首飛了出去,又一拳,擊中龍大人的下巴。

  龍載著兩個人的重量,肚皮離地只有幾寸遠——幸虧如此,因為利奧!特已被打得失去了知覺,於是,龍也一個忽閃,消失了。

  黎耶薩穿過草坪沖了過去,扶著赫倫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他沖她眨了眨眼。

  「怎麼了?怎麼了?」他嗓子都啞了。

  「真是太棒了!」她說,「你在空中翻的那個跟頭……還有還有……都太棒了!」

  「是啊是啊,可是,這是怎麼回事?」

  「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楚……」

  赫倫抬眼往上看。利阿底斯——兩兄弟里比較謹慎的一個——正在頭頂盤旋。

  「給你十秒鐘,儘量給我講講。」他對黎耶薩說。

  「那龍是……」

  「是什麼?」

  「是想像出來的。」

  「就是說,我胳膊上的燒傷也是一塊兒想像出來的,是嗎?」

  「對,哦,不對!」她使勁搖頭,「待會兒我再告訴你。」

  「那好,等我死了,你找個好靈媒,跟我的鬼魂說吧。」赫倫回嘴,抬頭看著利阿底斯。利阿底斯正畫著大圈盤旋著,慢慢下落。

  「你好好聽著,行不行!我哥哥有意識,才有龍的存在,只要傳導中斷……」

  「快跑!」赫倫大喊,一把將她從身邊推開,自己則猛地趴下。利阿底斯的龍呼嘯而過,又在草皮上燒出一道黑疤。

  龍重新騰空,準備再次俯衝。赫倫一骨碌爬起來,全速沖向戰場旁邊的一片樹林。這片林子稀稀拉拉的,充其量是個比較茂盛的樹籬笆,不過至少龍是沒辦法在樹中間飛的。

  利阿底斯沒跟進去。他降落在幾碼之外的草地上,慢慢下了龍。龍收起翅膀,腦袋探進樹叢。它的主人斜倚在一棵樹上,吹起沒腔沒調的口哨。

  「我可以把你燒出來!」他等了一會兒才說。

  樹叢里沒有動靜。

  「你是不是在那叢冬青里呢?」

  冬青立馬成了一團火球。

  「我肯定羊齒蕨那邊有動靜。」

  羊齒蕨頓時成了一撮白灰。

  「你在浪費時間,野蠻人。幹嗎不趕緊投降?我燒過的人成千上萬,誰也沒嚷嚷疼。」利阿底斯邊說邊往四周的樹叢里看。

  龍繼續在樹林中穿行,把每一叢有嫌疑的灌木或者羊齒蕨都火化成灰。利阿底斯拔出劍,在一旁候著。

  赫倫從一棵樹上跳下,落地就跑。身後的龍一聲狂吼,扭過身子,周圍的樹被踩倒了一大片。赫倫跑啊跑啊,眼睛死死盯著利阿底斯,手裡握緊一根枯樹枝。

  有一個事實,沒有多少人知道:若是短距離奔跑,兩條腿的動物要比四條腿的更快。道理其實很簡單,四條腿的動物需要更多時間倒騰開所有的腿。赫倫聽到身後有爪子扒地的聲音,隨後是一聲不祥的「轟隆」。龍的翅膀已經半張開了,正要起飛。

  赫倫沖向前去,龍大人利阿底斯的劍兇狠地刺過來,結果刺進了樹枝。隨後,赫倫整個人撞到他身上。兩人都仰面倒地。

  龍咆哮著。

  赫倫把利阿底斯的膝蓋往上一撅,下手准得像學過解剖學。利阿底斯一聲慘叫,一拳打歪了野蠻人的鼻子。

  赫倫一蹬地,一骨碌爬起來,卻發現面前赫然是龍那張暴怒的長臉,鼻孔已經張大……

  利阿底斯正想起身,赫倫飛起一腳,正中太陽穴。利阿底斯一頭栽倒。

  龍消失了。剛剛噴出的火球飛到赫倫面前,成了一股熱氣。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枝葉燃燒的「噼啪」聲。

  赫倫把失去知覺的龍大人扛到肩膀上,快步往戰場走去。半路上,他發現利奧!特趴在廣場上,一條腿別彆扭扭地彎著。赫倫一彎腰,一聲吆喝,把他扛上另一側肩膀。

  黎耶薩和總顧問在草地盡頭的高台上等著。龍女士已經基本恢復了鎮定,當赫倫把她的兩個哥哥扔在她腳下的台階上時,她依然表現得很平靜。她身旁站著的人們一副恭順的姿勢,仿佛已臣服於她了。

  「殺了他們。」她說。

  「我想殺的時候才殺。」他說,「再怎麼樣,失去知覺的人也不能殺。」

  「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時機了!」總顧問說。黎耶薩哼了一聲。

  「那我就把他們驅逐出境。」她說,「他們一旦離開蠕龍堡的魔法場,就會失去『召喚力』,無非是土匪兩個。這樣你滿意了吧?」

  「好吧。」

  「我真沒想到你這麼慈悲心腸,野……赫倫。」

  赫倫聳聳肩膀。「像我這樣的人,沒有別的選擇,必須隨時顧及自己的形象。」他環顧四周,「下一關去哪兒?」

  「我提醒你,第三關十分危險。你要是願意,隨時可以退出。如果你通過了,你就是蠕龍堡的王,還有,當然囉,也是我的合法丈夫。」

  赫倫和她四目相對。他突然覺得自己活了這半輩子,無非是漫漫長夜裡,睡在星空下,起來就和敵人死斗:巨怪、守衛、不計其數的強盜、邪惡的教士,還有——至少三回——是半神半人。自己都為了些什麼?的確,他自己也承認,撈到了不少財寶,可到頭來怎麼還是兩手空空?營救被圍攻的少女倒能得點兒甜頭,可是絕大多數情況下,到頭來,他會把她們安置在某些城市裡,給她們尋個好人家,還得倒貼一大筆嫁妝。因為用不了多久,哪怕最溫柔的少女也會發展出強烈的占有欲,極少同情他為拯救與她相似的少女所做的種種努力。簡而言之,他活了半輩子,除了名聲和一身傷疤,什麼都沒撈著。當個王可能挺有意思。赫倫咧嘴笑了。占山為王,守著這麼多龍,這麼多打手,誰還能不滿足呢?況且,這小妞長得也不賴。

  「怎麼樣,去不去第三關?」她說。

  「我是不是還是沒武器?」赫倫問。

  黎耶薩伸手摘下頭盔,鬆開捲曲的紅髮。隨後,她解開了袍子的別針,裡面什麼都沒穿。

  赫倫的目光掃遍她全身,腦子裡兩把算盤敲打開了。一把算盤忙著給她身上的首飾估價——金手鐲、腳趾環上的虎紋紅玉、肚臍上別著的小亮片,以及一副相當獨特的銀絲罩;另一把算盤則直接估算自己的性衝動。兩把算盤加出的總數令他相當滿意。

  她微笑著遞上一杯酒,對他說:「這一回,我想你有武器。」

  「他也沒去救你!」計窮力竭的靈思風說出能想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緊緊抱住雙花的腰。龍在慢慢盤旋,周遭景致傾斜得讓人害怕。他剛剛得知,屁股底下那長滿鱗片的後背只是一種立體化了的白日夢,這一知識實在無法改善他「腳脖子出汗」的暈眩症。他老是琢磨,萬一雙花注意力沒集中可怎麼辦。

  「就算赫倫來了,也頂不住那些十字弩!」雙花倔強地說。

  龍振翅飛到樹林上空,前一晚,他們在這片潮乎乎的林子裡睡了非常不安穩的一覺。這時,太陽從邊緣向升起,一瞬間,黎明前陰沉沉的藍灰色消失了,陽光瀉下,像一條在大地上奔流的青銅色的大河,每當這條光之河遇上浮冰、水面,或是受阻於光線堤,便會泛出金色的光芒[5]。

  但他們正前方仍然有個幾十億噸的奇蹟:以天空為背景,巍然屹立著魔法建造出的蠕龍堡。這番景致看上去也還不錯,直到靈思風掉過頭來,只見這座巍峨大山投下的陰影慢慢展開,橫過碟形世界的雲層……

  「你看見了什麼?」雙花問龍。

  我看見山頂上有人打鬥。龍禮貌地回答道。

  「看到了吧,」雙花說,「赫倫這會兒正和他們決一死戰呢!」

  靈思風沒出聲。隔了一會兒,雙花回頭一看,只見巫師正全神貫注地望著——什麼都沒望!嘴唇無聲地嚅動著。

  「靈思風?」

  巫師嗓子裡發出一丁點兒細弱、嘶啞的嗚咽。

  「對不起,」雙花說,「你在說什麼呢?」

  「……這麼高……一路墜下去……」靈思風嘟囔著。他目光直愣愣的,一臉迷茫,隨後兩眼驚駭地一睜。他犯了個錯誤:他朝下面看了。

  「啊——嗚——」他發表意見了,身體往下一出溜。雙花一把抓住他。

  「你怎麼回事?」

  靈思風使勁閉上眼睛,可是想像沒有眼皮,而且睜得滾圓。

  「這麼高,你就不怕?」他掙扎著說出來。

  雙花低頭望著下面小小的山河,點綴著點點雲影。他從來就沒害怕過。

  「不怕。」他說,「我為什麼要害怕?從四十英尺高掉下去是個死,從四千英尋[6]高掉下去一樣是個死。我就是這麼想的。」

  靈思風儘量冷靜思索,卻認為這話毫無邏輯。

  又不是怕往下掉的過程,怕的是落地……

  雙花趕緊拽住他。

  「坐穩了,」他興高采烈地說,「咱們快到了。」

  「我想回城裡去,」靈思風哀怨地說,「我想『腳踏實地』!」

  「不知道龍能不能一直飛到星星上去。」雙花若有所思地說,「那才棒呢……」

  「你神經病。」靈思風淡淡地說。觀光客沒答話。巫師探過頭去,驚恐地發現雙花正仰頭看著漸漸淡去的星星,臉上帶著古怪的笑容。

  「你想都別想!」靈思風威脅道。

  您要找的人正在跟龍女士交談。龍說。

  「嗯?」雙花答應著,還在看那些淡淡的星星呢。

  「它說什麼?」靈思風急急地問。

  「哦,沒錯,是赫倫。」雙花說,「估計咱們還趕得上。現在,下降!飛低一點兒!」

  風一下子猛了,尖聲吼叫起來,靈思風睜開了雙眼——也許是被風吹開的——簡直閉不上。

  蠕龍堡的平頂離他們越來越近,看上去很不穩當。隨後天翻地覆,四周變成一片急速後退的綠地。稀疏的樹林和田地仿佛一塊塊移動的補丁。陸地上銀光一閃,也許是河流奔湧出高原邊緣。靈思風一直試圖把這段回憶從腦海里趕走,然而這回憶卻喜歡逗留,嚇跑了靈思風腦子裡的其他事情,還把大腦的零部件毀得夠嗆。

  「這一回,我想你有武器。」黎耶薩說。

  赫倫慢慢接過酒杯,嘴咧得像萬聖節的南瓜。

  戰場周圍的龍開始狂嗥,龍騎手們抬頭望去。一團綠乎乎的東西閃過戰場,赫倫不見了。

  酒杯在空中停留片刻,落在台階上。之後,酒才濺出一滴。

  這是因為,把赫倫輕輕攏進爪子那一瞬,大龍奈利茲使自己和赫倫的身體運動節奏暫時協調一致。

  時間和空間層面其實只是初級層面,想像的層面複雜得多,其結果就是,處於靜止狀態、雄風高揚的赫倫瞬間便成了時速八十英里、一掠而過的赫倫。

  這個變化過程沒有產生任何副作用——當然,損失了幾滴酒,還把黎耶薩給惹急了,她放聲大叫,召喚出她自己的龍。金龍剛在她面前顯形,她便一躍而上,仍舊赤身裸體,從邊上的守衛身上奪過一張十字弩。隨後,她騰空而起。其他龍騎手也沖向各自的坐騎。

  總顧問早有遠見,已經謹慎地躲到一根石柱後面,觀望戰場上這一鍋粥。就在這一刻,相鄰宇宙中的一位早期精神病學家腦子裡剛剛想出一條理論,這條理論在各個宇宙交錯之際傳進了總顧問的腦海中。宇宙之間的這種泄露也許是雙向的,於是,相鄰宇宙中的那位精神病學家突然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個騎著龍的少女。總顧問微笑起來。

  「想不想打賭她抓不著他?」葛雷查那像爬蟲或是墳坑一般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總顧問閉上眼睛,使勁吞了口唾沫。

  「我還以為大人您已經安身地府了。」他吃力地說。

  「我是個巫師!」葛雷查說,「巫師必須由死神親自來索命。還有,啊哈,看樣子死神這會兒不在……」

  咱們這就走吧?死神問。

  死神騎在一匹白馬上,這馬倒是有血有肉,卻長著血紅的眼珠,鼻孔噴火。他伸出一隻白骨掌,從空中抓住葛雷查的靈魂,團了一團,直到靈魂變成一個刺眼的光點。他把它吞了下去。

  隨後,他一踢馬刺,馬一飛沖天,蹄下爆出火花。

  「葛雷查大人!」另一個宇宙從他身邊一閃而過時,老顧問輕聲呼喊。

  「這一招兒太卑鄙了!」傳來巫師的聲音。只是一縷聲響,在無盡的黑暗層面漸漸淡去。

  「我的大人……死神長得什麼樣?」老顧問膽怯地問。

  「等我研究清楚了,就告訴你。」微風送過一絲淡得不能再淡的聲音。

  「好的。」總顧問低聲回答,然後突然想起,「請您在白天告訴我,拜託。」他又補了一句。

  「你們這兩個渾蛋!」赫倫在奈利茲的前爪里大吼著。

  「他說什麼?」靈思風也吼叫道。龍撥雲破霧,直飛沖天。

  「沒聽見!」雙花大聲回答,聲音都被狂風吹散了。龍身子稍稍一歪,他看見了下面旋轉著的玩具般的蠕龍堡,以及身後追上來的一群生物。奈利茲傲慢地揮動著翅膀,呼呼生風。空氣越發稀薄了。雙花的耳膜「噗」的一鼓,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那一群追兵之首,他留意到,飛著一條金色的龍。有人騎在上面。

  「嘿,你還好嗎?」靈思風急急地問。他喝了幾大口風才說出話來,這裡的空氣似乎被用某種奇異的方式淨化過了。

  「我差一點兒就當王了,到時候,你們這兩個渾蛋就得給我滾蛋,然後……」赫倫喘著粗氣,寒冷稀薄的空氣似乎把生命從他結實的胸膛里吸走了。

  「這兒空氣怎……麼回事……兒?」靈思風咕噥著。他的眼前出現了道道藍光。

  「不知……」雙花沒說完,暈了過去。

  龍消失了。

  幾秒鐘內,三個人仍舊繼續向上。雙花和巫師呈現出一幅奇異的畫面:兩人前後坐著,兩腿張開,胯下卻什麼都沒有。接著,一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碟形世界上的重力清醒過來,抓住了他們。

  這時,黎耶薩的龍沖了過來,赫倫重重地掉在它的脖子上。黎耶薩偎過去,吻著他。

  具體細節靈思風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他往下墜落,手還緊緊摟著雙花的腰。碟形世界成了釘在天空中一小張圓形的地圖。它這會兒看上去並沒有移動,然而靈思風知道,它確實在動——整個世界正向他撲來,仿佛一塊巨型蛋黃派。

  「醒醒!」他在狂吼的風中大叫,「龍,快想想龍!」

  他們垂直下墜,穿過散在空中各處的追兵,一陣翅膀撲閃而過。龍嗥叫著在天空中橫行。

  雙花沒反應。靈思風的袍子在風裡抽打著他,可他就是不醒。

  龍,靈思風在恐懼中想像著。他集中精神,試圖想像出一條活生生的龍。雙花要是能這麼幹,他想,那我也行。然而,什麼都沒出來。

  碟形世界越來越大了,浮雲纏繞的圓形慢慢從他腳下升起。

  靈思風又試一回,雙眼圓睜,神經緊繃。一條龍!他的想像力,使用過度,破損不堪,仍然拼命要勾勒出一條龍……什麼樣的龍都行。

  沒用的。笑聲宛如喪鐘一般單調,你根本不相信有龍。

  靈思風看著那個可怕的、騎著馬的鬼魂沖他咧嘴,他的心陷入了徹底的恐懼。

  突然亮光一閃。

  隨後一片黑暗。

  靈思風腳下是軟軟的地,周身籠罩著粉紅色的光芒,旁邊突然響起很多人驚異的呼喊。

  他拼命向四下張望。他站在一個似乎是通道的地方,周圍幾乎擺滿了座椅,上面捆著很多著裝怪異的人。他們都在衝著他大喊大叫。

  「醒醒!」他小聲喊雙花,「幫幫我啊!」

  拖著這個仍然沒有知覺的觀光客,他從這堆人中間往後退,直到手碰上一枚造型古怪的門把手。

  他扭開門,彎腰進去,然後使勁把門關上。

  他四下打量著新房間,目光遇上一個年輕女人。她手裡的托盤落地,尖叫起來。

  這是那種能讓男性飛奔過來英雄救美的尖叫。

  靈思風的腎上腺素夾帶著純淨的恐懼,開始大量分泌。他一轉身,踉踉蹌蹌從她身旁走過。這裡有更多的座椅,他拖著雙花急急地從中間通道經過,坐著的人們紛紛彎腰躲藏。成排的座椅旁邊有很多小窗戶。窗外,輕軟的雲彩之上,是龍的一隻翅膀,銀色的。

  看樣子我已經被龍吃了,他想。無稽之談,他自己回答道,你怎麼可能從龍肚子裡看見外面?他的肩膀撞在通道盡頭的門上,他穿過門,進入一個錐形房間,裡面的景象比外面的通道還要奇怪。

  屋子裡全是閃閃發亮的小燈。燈之間,水平放置的椅子裡,坐著四個男人,正張大了嘴巴看著他。當他盯著他們看時,他們的目光馬上移到別處。

  靈思風慢慢地轉過身。他身旁是第五個男人——年紀輕輕,絡腮鬍子,像大奈夫的牧民一般皮膚黝黑。

  「我這是在哪兒?」巫師問,「是不是龍的肚子裡?」

  這個年輕人一彎身,把一個小黑匣子衝著巫師的臉扔過來。椅子上的人都趕緊埋下腦袋。

  「這是什麼?」靈思風問,「畫畫兒匣子?」他伸手撿起它。這個舉動似乎把那個黑皮膚男人嚇壞了,他大叫著,要把匣子奪回來。又是一聲喊,是椅子上的一位,這時才站起來。他手拿一個小小的金屬製品,對著那個年輕人。

  一下子,四座皆驚。那個年輕人縮了回去,舉起雙手。

  「請把炸彈交給我,先生。」拿著金屬製品的人說道,「請一定小心。」

  「這個東西?」靈思風說,「你拿走好了,我才不想要呢。」對方小心翼翼地接過匣子,放在地板上。坐著的人都鬆了口氣,其中有個人開始急匆匆地對著牆說話。巫師驚奇地看著他。

  「別動!」拿著金屬製品的男人厲聲喝道。那個金屬製品,靈思風認為,肯定是個護身符,一定是的。那個黑皮膚的人重新退到角落裡。

  「您剛才非常勇敢。」這個拿著護身符的人對靈思風說,「您知道嗎?」

  「知道什麼?」

  「您的朋友出什麼事了?」

  「朋友?」

  靈思風低頭看看雙花,雙花仍舊安安靜靜地睡著。睡著並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他竟然換了身衣服。奇裝異服。褲子才到膝蓋,上面穿了件背心,料子上有鮮艷的條紋。最荒唐的是頭頂的小草帽,上面還插著根羽毛。

  自己的腿上感覺很怪,靈思風低頭看去。他自己的衣服也換了!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讓四肢活動自如、隨意揮動的舒服的舊袍子不見了,腿箍在兩條布筒子裡面。他上身還穿著件夾克,用的是和褲子一樣的灰料子……

  這個拿著護身符的男人說的語言,靈思風是頭一次聽。聽上去很不入耳,而且略帶有中軸地的口音——然而為什麼每個詞都能聽懂呢?想想看:他們突然見到這條龍,之前,他們突然出現在這條龍肚子裡,再之前……他們突然……他們突然……他們是在機場遇上的,兩人聊起了天兒。很自然地,他們決定登機後坐在一塊兒。他答應,等到了美國之後,一定帶傑克·茨威布魯門[7]先生四處轉轉。是的,就是這麼回事。可接下來,傑克看來是發了什麼重病,他很害怕,所以一路走到這裡來,結果驚嚇到了劫機犯。順理成章。不過,「中軸地的口音」,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林斯芬博士揉了揉腦門兒,他現在需要的是來它一大杯。

  矛盾的波濤在因果的海洋里蕩漾開來。

  對於住在這個多重宇宙之外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弄清以下這一點:雖然巫師和觀光客的確只是剛剛才從半空中落入這架飛機,但在同一時間裡,他們也在這個時空中正常地乘飛機旅行。

  也就是說:雖然他們的確是突然出現在某個特定層面,但他們之前其實一直生活在這個層面中。

  這一點用正常人的語言是解釋不清的,語言自己也該去喝一杯才是。

  實際上,百萬的五次冪個原子剛剛在一個它們不該出現的宇宙中顯形,(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並沒有,見下文)這種事通常的結果是一場大爆炸。然而,宇宙是相當有彈性的東西,他們出現的這個宇宙瞬間將自身的時空連續體倒退到某一點,這一點可以安全容納過剩的原子。

  隨後,宇宙馬上轉回一輪火光——它的居民因為沒有更好的詞兒,只好稱之為「現在」。這個運動無疑改變了歷史,少了幾場戰爭,多了幾條恐龍,諸如此類。不過宏觀來講,這個過程是相當平靜的。

  但在這個特定的宇宙之外,橫跨「物質總量」表面的突發性雙向跳躍產生了嚴重的後果:整個空間層面彎曲變形,星系無聲無息地湮沒消失。

  然而林斯芬博士顯然不明白這些道理。林斯芬,三十三歲,單身,瑞典出生,新澤西長大,目前是核反應堆獨立氧化現象方面的專家。當然,就算聽了這些道理,他也不會相信。

  茨威布魯門仍然昏迷不醒。

  一片掌聲中,空中小姐領著林斯芬回到座位上,隨後關切地低頭看著茨威布魯門。

  「我們已經電告機場了,」她對林斯芬說,「降落時,會有救護車等著他。嗯……乘客登記表上提到您是一名醫生[8]……」

  「我不知道他怎麼了。」林斯芬趕忙說,「要是他是馬格諾克斯反應堆,我沒準兒能幫上忙。他是不是發了心臟病之類?」

  「我從沒……」

  她的回答被飛機尾部的一聲巨響打斷了。幾個乘客尖叫起來。一陣狂風把人們沒拿住的雜誌、報紙全掃起來,它們瘋狂地在旋風中打轉,隨後被吹出過道。

  但是,偏偏有什麼東西逆勢而進,上了過道。

  這東西很大,長方形的,木頭做的,還包著銅,底下長著幾百條腿。這東西乍看上去是個會走道兒的箱子——在海盜故事裡常見的那種,盛滿了非法攫取的金銀財寶,可是,當它把蓋子大張開來,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箱子裡面沒有珠寶,卻是一堆大方牙齒,無花果樹一般潔白,還有一條讓人膽戰心驚的大舌頭,桃花心木一般鮮紅。

  一個古代手提箱要來吃他了。

  林斯芬抓著沒有知覺的茨威布魯門,得不到任何幫助。他嘴裡發瘋一般念叨著,真希望自己是在別的地方……

  突然一片黑暗。

  隨即亮光一閃。

  百萬的五次冪個原子突然從它們不該出現的宇宙中撤出,使得「總量」平衡受到劇烈的干擾。

  「總量」竭力恢復平衡,抹除劇變過程中產生的一系列後續現象。原始魔力的強波失去了控制,在多重宇宙的根基部位沸騰了,逐漸膨脹,從縫隙衝出,釋放到之前還波瀾不驚的層面,導致了新星和超新星的出現、星球碰撞、大雁亂飛以及想像大陸的沉沒。遠在時間另一端的世界則出現了壯美的日落:第八色光輝閃爍,飽含魔力的物質在空中呼嘯而過。寓言中翟萊寒冰系周圍的彗星光圈上,一顆壯麗的彗星隕落,宛如王子夭折,燃燒著划過天際。

  這一切,靈思風全然不知。他抱著雙花的腰,雙花人事不省。腳下幾百英尺便是碟形世界的大海,他們正往下栽。所有層面的劇變也不能打破鐵一般的能量守恆定律,林斯芬博士的機上旅程雖短,卻將靈思風水平移動了好幾百英里,垂直下降了七千英尺。

  「飛機」這個詞在靈思風心底燃燒殆盡。

  底下那個是不是條船?環海冰冷的海水洶湧而來,把他擁進令人窒息的綠色懷抱。不一會兒,又是「撲通」一聲,行李箱子也掉進水裡,上面還貼著個標籤,印著魔力高強的旅行符咒「TWA」[9]。

  之後,他們把箱子當成了救生筏。

  [1] 力場形成之初,這裡便有大量的奴隸。

  [2] 凱!斯德拉:作者杜撰的一個複合名。「!」表示吸氣音,根據國際音標,此為舌尖抵在齒槽後方的吸氣音,音似「!」。下文「利奧!特」名中亦有此音。——譯者注

  [3] 從這樣的夢中驚醒,他連腳脖子上都是汗;要是他知道,這個夢境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只是碟形世界的恐高症,他肯定會更加憂慮。這個夢其實是他未來記憶的回溯。這個經歷實在太可怕了,所以,由此而生的恐懼不受控制地泛濫在他此後以及此前的生命線上。

  [4] 看上去,這裡確實來過龍。有一間屋子裡扔滿了腐爛的鞍子,看大小是給龍用的;還有一間屋子裡面有板甲和鎖子甲,尺寸適合大象。

  [5] 由於碟形世界四周魔法場的密度過高,連光線都只能以亞音速的速度運動;大奈夫的索爾加人很好地利用了這一奇異的特性。舉例來說,他們幾百年來一直在建造各式精巧的堤壩、溝槽,用經過打磨的矽石做成壩體、溝牆的外貼面,這樣便能收集運動緩慢的陽光,還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蓄積光線。連續幾周不間斷的日曬之後,大奈夫人的「光庫」蓄滿,開始向外「溢光」。從空中俯瞰,場面極其壯觀。靈思風和雙花偏巧沒有往那個方向看,真是他們的不幸。

  [6] 1英尋≈1.8米。——譯者注

  [7] 茨威布魯門(zweiblumen)在德語裡,意為「雙(zwei)花(blumen)」。——譯者注

  [8] 英文中,「醫生」和「博士」是同一個詞,空中小姐誤會了。——譯者注

  [9] TWA,環球航空公司(Trans-World Airlines)的縮寫。——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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