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蠕龍的誘惑
2024-10-09 10:02:21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這座山叫作蠕龍堡,它屹立在綠谷之上,約有一英里半那麼高。這是一座大山,灰濛濛的,而且是頭朝下倒著的。
山腳處,它只有區區幾十碼。然後,它向上伸去,直入雲間,以優美的弧線向外舒展開身子,逐漸變寬,仿佛一隻倒過來的喇叭,最後形成頂部一片平坦的高原,直徑有四分之一英里。
高原上有一小片森林,在懸崖邊緣垂下片片綠蔭。還有建築物和一條小河,河水奔騰流過高原邊緣,變成一道瀑布。瀑布被風吹散,如雨點兒般落地。
在高原之下幾碼的地方,還能看見一些洞穴的入口。洞穴雕刻得都很粗糙,如出一轍。在這個涼爽的秋日清晨,雲間的蠕龍堡看上去就像一座巨人的鴿舍。
這意味著,住在這座「鴿舍」里的「鴿子」的翼展大約有四十碼。
「我感覺到了,」靈思風說,「現在咱們周圍的魔法場很強。」
雙花和赫倫看了看他們停下午休的這個小山谷,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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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馬正在溪水邊享用豐美的嫩草,黃蝴蝶在樹叢間飛舞,空氣里瀰漫著百里香的味道。蜜蜂嗡嗡,野豬在烤架上「滋滋」輕響。
赫倫聳聳肩,接著往胳臂上抹油,肌肉變得閃閃發亮。
「感覺沒什麼兩樣。」他說。
「扔個硬幣!」靈思風說。
「什麼?」
「來啊,扔個硬幣試試。」
「好吧。」赫倫說,「如果你覺得好玩兒的話。」他從錢袋裡掏出一把零錢,不知是從多少地方搶來的。他考慮了一下,挑選了一枚茨洛蒂鉛質角子,在紫色的拇指指甲上放穩。
「你選,」他說,「正面是……」他認真觀察硬幣的正面,「一種長著腿兒的魚。」
「等扔上去再說。」靈思風說。赫倫咧咧嘴,拇指一彈。
角子往上飛,打著轉。
「邊兒先著地。」靈思風連看都不看就說。
魔法永遠不死。它們只是漸漸消失。
在碟形世界那蔚藍的大地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魔法大戰的戰場更能體現這一點。這場大戰爆發於創世之初。那個時候,尚處於原始狀態的魔法被第一代人類拿去對抗神。
魔法大戰的起源已經在時間的迷霧裡失傳了。然而碟形世界的哲學家們認為,第一代人類剛剛誕生不久,控制不住自個兒的情緒,這倒也情有可原。戰爭十分宏大,打得天花亂墜——太陽在空中亂轉,海水沸騰,古怪的暴風襲擊陸地,白色的小鴿子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人們的衣服里,連碟形世界本身的穩定性也受到了威脅(在宇宙空間裡,碟形世界由騎在巨龜上的四頭巨象馱著)。面對這些現象,「先民」們採取了嚴厲的措施。即使是天神,也要對先民言聽計從。自此以後,神只能待在高處;人類經過重新塑造,變得比原先小了不少;而很多古老的野蠻魔法也被從陸地上吸走了。
然而,這些措施還是沒有徹底解決問題。碟形世界上還有很多在大戰時直接受到咒語攻擊的地方。魔法雖然漸漸消失,但速度緩慢,以千年為單位。魔法在衰退的過程中,散發出無數亞星際的微粒,嚴重扭曲了周邊地區的現實……
靈思風、雙花跟赫倫一起盯著那枚硬幣。
「真是邊兒先著地。」赫倫說,「當然啦,你是個巫師,還能錯嗎?」
「我不是……不使用這種咒語!」
「你的意思是你不會使!」
靈思風沒理他,因為人家一語道破天機。「再試試。」他建議。
赫倫又抓出一把硬幣。
前兩個都正常落地,第四個也是。第三個卻是邊兒先著地,然後穩穩地立住了。第五個變成一條小黃毛蟲爬走了。第六個飛到最高點的時候,「砰」的一聲消失了。過了一會兒,空中響起一陣雷聲。
「嘿,那個可是銀的!」赫倫叫起來。他站起身,往天空中看,「還給我!」
「我不知道它哪兒去了。」靈思風厭倦地說,「可能還在往上沖呢。今天早上我就試了一枚,到現在還沒掉下來。」
赫倫仍舊望著天。
「真的?」雙花問。
靈思風嘆了口氣。就怕這個。
「我們走進了一個魔法指數很高的地段,」他說,「別問我是怎麼走進來的。從前這裡可能形成過很強的魔法場,我們感受到的,是它的後勁兒。」
「完全正確。」一棵灌木邊走邊說。
赫倫迅速低下頭。
「你說這兒也是那種地方?」他問,「咱們趕緊離開這裡!」
「好的!」靈思風表示同意,「如果咱們按來時的路往回走,也許能走出去。每走約莫一英里,咱們就扔個硬幣試試。」
他匆匆站起身來,開始往鞍袋裡塞東西。
「為什麼?」雙花問。
靈思風停下。「嘿,」他突然說,「能不能別老唱反調?跟著走吧!」
「這裡看上去很正常啊,」雙花說,「就是人少點兒而已……」
「是的。」靈思風說,「難道不奇怪嗎?快走吧!」
他們頭頂上空傳來一記響聲,仿佛用皮帶抽打水淋淋的石頭。一種光滑透明、外形模糊的東西從靈思風腦袋邊上掠過,撲騰起火堆里的灰。吃剩的烤豬離開了架子,向上飛去。
烤豬側身躲過一叢樹木,擺正身子,原地轉了個小圈,隨後朝中軸向飛走了,滴下一路熱豬油點子。
「他們正幹什麼呢?」老人問。
年輕的女子望了望水晶玻璃。
「衝著邊緣向,加速趕路。」她說道,「還有……他們還帶著那個長著腿兒的箱子呢。」
那個老人笑了,笑聲仿佛來自黑暗骯髒的地下墓室一般古怪,令人不安。「智慧梨木,」他說,「著實不錯。是的,我想咱們能把它搞到。親愛的,好好地看著它——千萬別等他們逃出你的掌心……」
「閉嘴,否則我……」
「否則你怎麼樣,黎耶薩?」老人說,「你都已經殺過我一回了,不記得了?」昏暗的燈光下,他坐在石椅里的姿勢有點兒古怪。
她哼了一聲,站了起來,似乎很看不起他,把頭髮甩到背後。她的頭髮是紅色的,夾雜著縷縷金絲。「蠕龍召喚者」黎耶薩一站起身來,那真是光彩照人。她幾乎赤身裸體,身上只披著兩片最輕的鎖子甲,腳穿散發著珍珠光彩的龍皮馬靴,其中一隻還插著馬鞭。奇怪的是,這馬鞭幾乎像矛一樣長,尖上還帶著小鋼刺。
「我的力量足夠對付他們。」她冷冰冰地說。
朦朧中,老人似乎點了點頭,或者只是晃了晃。「你總是這麼保證。」他說。黎耶薩又哼了一聲,大步走出廳堂。
她的爸爸沒有看著她離開。原因之一,他既然已經死了三個月了,眼睛肯定不會很好使。原因之二,他既然是個巫師——已經死掉的十五級巫師——他的眼睛早已習慣了那些超現實的層面和空間,塵世間的東西反而看不清楚(生前,別人都覺得他的眼球是個八面體,很像昆蟲的複眼)。另外,因為他現在正在死之暗影與生之世界中間的窄道里徘徊,他能夠洞悉一切「因果必然」。於是現在,除了暗暗希望他那可恨的女兒這回能喪命,他並沒有特別花工夫去研究那三個正拼命從他的地盤裡往外逃的旅客。
幾百碼之外,黎耶薩大步踏過磨損的台階,走進蠕龍堡的空心裡去,身後跟著十幾個「騎手」。她的心情十分複雜。這是個機會嗎?也許這就是打破僵局的關鍵,通向蠕龍堡王座的鑰匙?這王座是她的,天經地義。然而按照傳統,統治蠕龍堡的只能是男人。黎耶薩恨透了這一點。她一生氣,四周飄浮的力場便增強了,龍也變得越發龐大醜陋。
要是能找個男人,情況就不一樣了。最好能找個高大魁偉的,而且頭腦簡單,你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
正從龍棲息地往外逃的這三個人里,塊頭最大的那個就行。若他不理想,反正龍總是餓著肚子,隨時需要餵。
她知道它們現在越發醜陋了。
或者說,比平時更丑。
這道台階穿過一座石頭拱門,盡頭是一道狹窄的凸岩,離蠕龍們棲息的大洞穴頂部非常近。
道道陽光,從牆上巨大的入口斜射進來。在這片充滿灰塵的黑暗裡,光線仿佛一根根琥珀柱子,照出藏匿在這裡的上百萬隻金色飛蟲。腳下,除了一片薄霧,什麼都看不清楚。上面……
步行環離黎耶薩的腦袋非常近,伸手就能夠著一個。它們的數量多到成千上萬,布滿這個倒過來的洞穴頂。為了安裝支撐這些步行環的岩釘,幾十個泥水匠花了幾十年工夫,裝好一批,倒吊在上面繼續安裝下一批,最後終於完工。然而,比起拱頂最上方那八十八個大環來,這些步行環簡直微不足道。還有五十個大環已經丟失,當時,汗流浹背的奴隸[1]正把它們吊到合適的地方,這些大環突然墜入下面的深淵,把那些不幸的奴隸也帶下去了。
但那八十八個大環總算安裝上了,巨大如虹,鏽跡如血。它們上面是……
龍感覺到黎耶薩的存在。洞穴里風聲沙沙,八十八對翅膀如同解開最複雜的謎團般齊刷刷打開。巨大的龍頭向她低垂下來,一隻只多面體的綠眼睛盯著她。
這些野獸仍然是半透明的虛影。身邊的騎手們去架子上摘他們的鉤靴。黎耶薩則集中精力,努力使龍全部顯形。在她頭頂上方腐臭的空氣里,龍漸漸現出全部形體,青銅色的鱗片鈍鈍地反射著陽光。此時,她的意識一陣陣悸動,但「召喚力」既已發出,在洞穴中奔騰,她允許自己稍稍分神,讓腦子可以想想別的事情。
之後,她同樣扣好鉤靴,隨後一個優美的空翻。只聽「噹啷」一聲輕響,靴上的鉤子扣進了洞穴天花板上的步行環。
只不過到了這時,天花板已經變成了地板。世界頓時大不一樣了。現在的她站在一個開口朝外、橫著擺放的深「碗」——或者說巨坑——邊緣,腳下是一串串小環。龍騎手們已經走在她前頭了,踏著步行環,步伐像擺動的鐘擺。深碗中心便是他們那些巨大的坐騎。聚成一群等待著,頭頂遠處那些石塊便是洞穴的地板,被幾百年漚下的龍糞弄得看不出顏色了。
黎耶薩邁著輕鬆自如的滑步走向自己的坐騎,這種步伐早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她那頭名叫「勞力斯」的龍轉過馬一般的頭顱望著她,爪子上油乎乎的,全是烤豬留下的油膩。
很好吃。它在她意識中說。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不能單獨行動!」她生氣地說。
我餓了,黎耶薩。
「忍耐一下,待會兒就有馬吃了。」
馬的韁繩塞牙。馬上有沒有戰士?我們愛吃戰士。
黎耶薩翻身而下,騎上龍鞍。兩腿緊緊夾住勞力斯強韌的脖子。
「戰士是我的。但另外還有一兩個人讓你吃,其中一個似乎是個巫師。」她鼓勵地說。
哦,你難道不知道巫師都是怎麼回事嗎?半個小時以後他們又能活著回來。龍抱怨著。
它張開翅膀,俯衝下去。
「它們追上來了!」靈思風尖叫著,身子壓得更低,貼上了馬脖子。雙花一邊追趕,一邊伸長脖子四處尋找會飛的野獸。
「你不知道,」這個觀光客大喊,聲音蓋過了翅膀呼扇的恐怖聲響,「我一輩子就想看看龍什麼樣!」
「你想從它肚子裡面看嗎?」靈思風沖他喊道,「閉嘴,快騎!」他用韁繩抽打著馬,盯著前方的那片森林,恨不得用意念力把它拉近。有樹木的掩護,他們就能安全些。龍沒法兒在樹林裡飛……
只聽一陣翅膀拍動,隨後一片陰影罩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在鞍子上縮成一團,一陣火燒火燎般的刺痛,有什麼尖利的東西在他肩上劃了道口子。
在他身後,赫倫也狂叫起來,但叫聲里的憤怒大於恐懼。
野蠻人跳進石楠叢,拔出黑劍克靈,沖一隻俯衝過來的龍揮舞起來。
「臭蜥蜴,誰敢碰我!」他怒吼著。
靈思風探過身子,抓住雙花的韁繩。
「快點兒跑!」他小聲說。
「可是,瞧那些龍……」雙花真是對龍著了魔了。
「龍你個頭!……」靈思風剛發話,又一條龍從上空那些小點組成的圈子中脫離出來,正朝他們俯衝。靈思風放開雙花的馬,氣憤地罵著,猛踢自己的馬,獨自沖向樹林。後面一陣大亂,但他並不回頭,就連一片陰影罩過來時,他也只是微弱地哼了一聲,竭力往馬鬃里擠。
預料中的灼熱、撕裂般的劇痛並沒有來,取而代之的是連續的抽打——受驚的馬衝進枝繁葉茂的樹林。巫師儘量讓自己繼續待在馬背上,但眼前突然出現又一根樹枝,比其他的更加粗大,一下子把他掀下馬來。他聽見的最後的動靜是高處響起的爬行類動物氣憤沮喪的嘶鳴,還有利爪扑打樹冠的聲音。隨後,眼前藍光一閃,昏迷降臨了。
醒過來時,一條龍正看著他,幸好只是往他這邊看而已。靈思風呻吟著,想靠背部的力量拱進苔蘚裡面去。一陣疼痛襲來,他猛吸了口氣。
又恨又怕,他回頭看那條龍。
這畜生正落在一棵枯萎的橡樹枝頭,離他有幾百英尺遠。金銅色的翅膀緊緊裹著身體,像馬一般長長的腦袋頂在極其靈活的彎脖子上,晃來晃去,打量著樹林。
龍是半透明的。雖然陽光把鱗片照得閃閃發光,靈思風仍然能透過龍的身軀,清楚地看到後面的樹枝。
其中一根樹枝上坐著一個人,和龍一比,顯得十分矮小。他頭戴插著羽毛的頭盔,穿一雙高幫靴,腰間圍著一小塊可以系東西的皮子,除此以外幾乎赤身裸體。他拿著一把短劍,懶洋洋地揮來揮去,同時瞅著樹冠上方。那神氣,仿佛正在做一件既無聊又瑣碎的差事。
一隻甲蟲吃力地爬上靈思風的腿。
靈思風想,一隻半虛半實的龍能帶來多大的危害,會不會只能把他殺個「半」死?他不想死守,決定冒險一試。
腳跟、指尖和肩膀上的肌肉一齊用力,他開始爬。靈思風往路邊挪動,直到樹葉擋住橡樹和樹上的東西。隨後他收攏雙腳,從樹中間飛跑出來。
沒有目的地,沒有口糧,也沒有駿馬,不過只要腿還在身上,就能一直跑下去。羊齒蕨和荊棘抽打著他,他也感覺不到。
大約逃出一英里後,他停住了,靠著一棵大樹癱倒在地。可那棵樹沖他說話了。
「餵。」它悄聲說。
由於心中害怕,靈思風讓自己的目光緩緩上移,唯恐看到什麼讓人恐懼的東西,所以極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平淡無奇的樹幹樹葉上,然而害人的好奇心終究還是占了上風。靈思風終於看見一把黑色的劍,插在他腦袋頂上的一根樹枝里。
「別光站著,」那把劍說,聲音像是手指頭搓空玻璃酒杯的邊兒,「把我拔出來!」
「什麼?」靈思風說,胸口還是一起一伏的。
「把我拔出來!」克靈又重複了一遍,「要不然,我就會在這片樹林形成的煤層里過上一百萬年。我跟你講過我有一次被扔進一個湖裡,那湖就在……」
「其他人呢?」靈思風問,手指仍舊死死抓著樹幹。
「哦,龍把他們抓走了。馬也抓走了。還有那個箱子似的東西。我一開始也是,但是赫倫把我扔下了。你的運氣真是好啊!」
「那……」靈思風說,但克靈沒理會他。
「我想你得趕過去救他們。」劍接著說。
「是的。但是……」
「所以你趕緊把我拔出來,咱倆好走啊。」
靈思風斜眼瞅著那把劍。這之前,「援救同伴」這種念頭一直被靈思風遠遠地拋在腦後,遠得不能再遠。如果關於宇宙多維複合體外形和性質的深入探索是正確的,那麼,遠到這種程度,這個念頭幾乎能兜到他眼前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魔法劍是多麼值錢的東西啊……
再說,他還得長途跋涉才能回家,無論家在哪裡……
他爬上樹,沿著樹枝攀過去。克靈緊緊地卡在木頭裡。他抓住劍柄使勁拽,累得眼冒金星。
「再試試!」劍鼓勵他。
靈思風呻吟起來,咬緊牙關。
「這不算最糟,」克靈說,「要是我插在鐵砧板上怎麼辦?」
「呀——」巫師嘴裡噝噝作響,他真擔心用力過度導致疝氣發作。
「我一直是個多維存在物。」劍說。
「哦?」
「就是說,我有好多名字。」
「真了不起!」靈思風說。
身體猛地一個後仰,劍拔出來了。奇怪的是,劍握在手上輕極了。
落到地上,他決定把話說明白。
「我覺得去救他們不明智。」他說,「我想咱們還是先回城裡去,去搬救兵。」
「龍往中軸向飛了,」克靈說,「但我想,咱們先拿樹林裡那條開刀。」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
「你不能就這麼丟下他們讓他們等死!」
靈思風一臉驚奇:「為什麼不能?」
「不,你不能。好吧,我也實話實說,跟我合作過的人中,你確實是比較差的,但即便如此也得救人,要不然……你在煤坑裡待過一百萬年嗎?」
「你看,我……」
「所以說,如果你再推三阻四,我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靈思風發現自己拿著劍的胳膊抬了起來,閃光的劍刃逼到距他喉嚨一英寸左右的地方。他拼命想丟下這把劍,可手指頭就是不聽話。
「我不知道怎麼當勇士!」他大叫。
「我願意教你。」
銅賽法喉嚨深處「轟隆隆」地響了一聲。
龍騎手凱!斯德拉[2]探過身去,眯眼細看那片空地。
「我看見他了。」他說。他敏捷地在樹枝之間晃過,輕輕落在茂密的草地上,拔劍在手。
他盯著走過來的人,那人明顯不太願意離開大樹的遮蔽。他拿著武器,但龍騎手好奇地發現,這個人把劍拿得離自己老遠,仿佛拿著劍是件丟臉的事。
巫師越走越近,凱!斯德拉舉起自己的劍,嘴角都快笑歪了。
他一躍而起。
後來,關於這場戰鬥,他只記住了兩件事。首先,他記得巫師那把劍不可思議地轉了個圈,敲在自己的劍身上,將它震出了自己的掌心。另外,他還注意到,這個巫師一直用一隻手捂著眼睛——他敢肯定,就是因為這一點,自己才被打敗了。
凱!斯德拉往後一跳,躲過一劍,整個人摔在草地上。賽法一聲狂吼,展開雙翅,從樹上飛了起來。
片刻之後,巫師俯視著凱!斯德拉,嘴裡嚷嚷道:「告訴它,要是它燒著我,我放劍砍!我放劍砍!我放劍砍!快告訴它!」
黑劍的尖探在凱!斯德拉的咽喉處。奇怪的是,這個巫師明顯在把那口劍朝回拽,還有,那把劍好像正自己哼哼歌呢。
「賽法!」凱!斯德拉喊道。
龍反抗地吼叫著,但還是停止可以削掉靈思風腦袋的俯衝動作,慢慢飛到樹上去了。
「說話!」靈思風尖叫一聲。
凱!斯德拉隔著劍望著他。
「你想讓我說什麼?」他問。
「什麼?」
「我說你想讓我說什麼!」
「我的朋友哪兒去了?我是說一個野蠻人和一個小矮子。」
「我想他們已經被帶回蠕龍堡了。」
靈思風拼命拽著劍,克靈殺性大起,他實在不想聽它那如饑似渴的哼哼聲了。
「蠕龍堡是個什麼東西?」
「蠕龍堡!只有一個蠕龍堡。是龍的家。」
「我想你得把我帶到那兒去,怎麼樣?」
黑劍在他的喉結處扎出了血珠子,凱!斯德拉忍不住嗷了一聲。
「不想讓人知道你們這兒藏著龍呢,是吧?」靈思風吼道。
龍騎手忘了劍在喉上,一點頭,劍又刺進去四分之一寸。
靈思風拼命地四下張望,意識到自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那好。」他說,恐懼到了極點,「你還是把我帶到你們這個蠕龍堡去吧。只好這樣了,對嗎?」
「我原本打算讓你躺著進去的。」凱!斯德拉悶悶不樂地咕噥。
靈思風低頭看著他,慢慢地咧開嘴,笑了。這是個瘋狂的笑容,沒有半分歡愉之意,而且嘴巴大張,大得驚人。那種張法通常僅見於一種動物,張嘴是為了讓小鳥在裡面飛進飛出,替它掏牙。
「讓我直著進去就行。」靈思風說,「說到誰死誰活的話,你得先弄明白劍拿在誰的手上!」
「如果你殺了我,賽法馬上要你的命。」躺在地上的龍騎手喊。
「那麼,我就活剝了你。」
靈思風說,他又開始試驗那種咧開大嘴的表情對敵手的影響力了。
「哦,好吧好吧。」凱!斯德拉陰沉地說,「你以為我就那麼沒有想像力嗎?」
他從劍下一扭身子站了起來,沖龍揮了揮手。龍張開翅膀,向他們飛來。靈思風咽了口唾沫。
「你的意思是要騎這玩意兒去?」他問。凱!斯特拉輕蔑地盯著他,儘管克靈的尖還抵著他的脖子。
「去蠕龍堡,你還能怎麼去?」
「我不知道。」靈思風說,「還能怎麼去?」
「我是說,沒別的辦法!除了飛,沒別的辦法!」
靈思風又看看眼前的龍。他能透過它的身體清楚地看到地下被壓倒的草皮。他小心翼翼地摸摸龍鱗——一片金色的虛光,摸上去卻堅硬異常。他想,龍要是存在就應該徹底存在,要不就根本不存在。半實半虛的龍比走前兩個極端的龍更可怕。
「我從沒聽說過龍是透明的。」他說。
凱!斯德拉聳聳肩膀。「是嗎?」他說。
他身體一晃,騎上龍背,動作十分狼狽,因為靈思風揪著他的腰帶。極不舒服地坐上龍背以後,巫師把手上的力量全部轉移到離手最近的鞍子上,劍只是輕輕抵在凱!斯德拉身上。
「你以前飛過嗎?」龍騎手問,也沒回頭看他。
「沒怎麼飛過,不,沒飛過。」
「要不要嘴裡嘬點兒什麼?」
靈思風瞪著他的後腦勺,騎手給了他一袋紅黃兩色的糖果。
「有必要嗎?」他問。
「這是傳統。」凱!斯德拉說,「別客氣。」
龍站起身來,晃悠悠地穿過草地,振翅欲飛。
靈思風偶爾會做這樣的噩夢:地方不明,卻高不可測,自己在高空中搖擺,藍天下、白雲間,一片片大地從遠遠的腳下掠過[3]。這個經歷其實並不是騎龍,不過騎龍算是個很好的預演。
賽法踏地助跑,那動靜簡直能震碎人的脊梁骨。它最後沖天一躍,翅膀啪地一張,砰地伸展開來,樹動山搖。
幾次平緩的加速後,陸地漸漸看不見了。賽法突然優雅地往上躥,午後的陽光射穿像金色薄膜一般的翅膀。靈思風犯了個錯誤:他往下看了!他透過龍身看見了底下的樹頂,越來越遠。他覺得胃都縮緊了。
閉上雙眼也沒有用,阻擋不了想像。他沒辦法,只好把目光集中在中距離的景物上,沼澤和森林在眼前滑過,可以放心觀看。
風撲面而來。凱!斯德拉側過身,衝著他的耳朵大喊:「看,蠕龍堡到了!」
靈思風慢慢轉過頭,把克靈輕輕平放在龍背上。他的眼睛被風吹出了眼淚,但還是看見了那座奇蹟般上下倒置的大山,矗立在深深的林谷之中,仿佛一隻喇叭倒放在生滿苔蘚的大盆子裡。隔著這麼遠,他也能看出空氣里蘊含著第八色微光,說明這裡有穩定的魔法氣流,至少……他抽了口氣……好幾千普萊姆,至少!
「哦,不!」他說。
朝地面看都比朝那兒看要好得多。他趕快轉移目光,突然發現這會兒看不透龍身了。龍在上空繞大圈盤旋著,離蠕龍堡越近,形體就變得越實在,仿佛體內充滿了金色的霧。當蠕龍堡出現在正前方時,猛然加速的龍已經像岩石一樣實在了。
靈思風似乎看到空氣中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帶子,就像有什麼東西從山裡面伸出來,觸到飛著的龍身。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龍變得更加真實了。
遠遠看去,還覺得蠕龍堡像個玩具似的,近看便知,這是一座由億萬噸岩石堆積成的巨山,屹立在天地之間。他能看到山頂的田野、樹林和湖泊,湖裡引出一條小河,流向邊緣……
他又犯了個錯誤:視線追隨著那一道奔流的河水。他及時撤回了目光。
這座倒立山峰頂部的高原閃閃發亮,離他越來越近。龍卻一點兒都沒有減速。
當山峰像巨型蒼蠅拍一般向靈思風壓過來時,他看見了洞穴的入口。賽法肩膀的肌肉聳動著,朝它飛掠過去。
黑暗襲來,裹住了靈思風,他放聲驚叫。只見岩石的輪廓從眼前飛速滑過,速度模糊了景象。片刻間,龍已經進入一片開闊地。
但他們仍舊在洞穴之中,只不過這個巨洞比一般的洞大得多。龍在洞中的空間飛翔,仿佛大宴會廳里的一隻蒼蠅。
這裡還有別的龍——金色的、銀色的、烏黑的、雪白的——在道道陽光里拍動翅膀,有的自己忙碌,有的棲息在凸出的岩石上。高處拱形的洞頂上吊著大環,上面還棲息著幾十隻,翅膀像蝙蝠一樣緊緊裹在身上。那上面還有人。一見他們,靈思風不由得使勁咽了口唾沫,因為那些人走在巨大的洞頂上,看上去只有蒼蠅般大小。
隨後,他看見了釘在洞頂的小環。一些倒掛在環上的人正饒有興致地望著賽法飛過。靈思風又咽了口唾沫,打死他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唉,」他小聲說,「你說咱們怎麼辦?」
「這還用問,出手攻擊!」克靈嚴厲地說。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靈思風說,「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拿著十字弩的緣故吧。」
「你是個失敗主義者!」
「失敗主義者!沒錯,因為一旦動手,我就輸定了。」
「你是你自己最大的敵人,靈思風!」克靈說。
靈思風抬頭看著那些笑嘻嘻的人。
「關於結果,你願意打個賭嗎?」他無力地說。
克靈還沒來得及回答,賽法在空中突然剎住,停在一個大環上,大環猛烈地搖晃起來。
「你是想現在就死,還是先投降再死?」凱!斯德拉平靜地說。
四面八方都有人聚攏過來,靴子一路鉤在環里,動作於是顯得搖搖晃晃。
龍棲在一個大環上,旁邊有一座小平台,上面掛著架子,架上掛著許多雙靴子。靈思風一個沒攔住,龍騎手已經從龍後背跳到平台上,笑看巫師困窘的模樣。
只聽一聲極有威懾力的輕響,許多張十字弩引滿待發。靈思風抬起頭,只見一張張冷漠的、上下顛倒的面孔。這些和龍待在一起的人在著裝方面毫無想像力,最多也就是往皮甲上鑲幾個銅釘,他們佩帶的刀鞘劍鞘自然也是上下顛倒。那些不戴頭盔的人讓頭髮披散著,飄來擺去,像屋頂通風口旁邊的水草。他們之間還有一些女性。倒掛使她們的體形發生了奇異的改變,看得靈思風目瞪口呆。
「投降吧!」凱!斯德拉又說。
靈思風剛要照他說的做。克靈警告似的哼了一聲,一陣劇痛襲上他的胳膊。
「絕不!」
他哇啦一喊,疼痛消失了。
「這還用問?他當然不肯投降。」一個渾厚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沒見他是個勇士嗎?」
靈思風一轉身,只見一對多毛的鼻孔。鼻孔的主人是個大塊頭的年輕人,雙靴鉤在環子上,悠悠然倒掛著。
「你叫什麼名字,勇士?」那人說,「讓我們知道你是誰。」
胳膊上又一陣疼。「我……我是安卡的靈思風。」他艱難地說。
「我是龍大人利奧!特,」這個倒掛著的人說。他的名字里有個刺耳的吸氣音,響在喉嚨里,靈思風聽了只覺得像一種句末停頓。
「你來,是為了和我決一死戰。」
「你看,不,我不是……」
「你是。凱!斯德拉,快給我們的勇士拿雙鉤靴。我想他肯定迫不及待要開始了。」
「不,不是的。我是來找我朋友的。我想這裡沒有……」靈思風說,可龍騎手已經動作堅定地把他拽上了平台,將他推倒在一把椅子上,開始把鉤靴往他腳上捆。
「快點兒,凱!斯德拉。咱們不能耽擱勇士奔赴他的宿命。」利奧!特說。
「我是說,我知道,我的朋友們在這兒一定過得很高興,所以,你看,麻煩你們,能不能把我放下去,放到……」
「你一會兒就能和你的朋友們聚首了,」龍大人輕快地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宗教信仰,用不了多久就能和他們在天上重聚了。進了蠕龍堡的人就不可能離去。當然,除非是指『離去』的比喻義。凱!斯德拉,告訴他怎麼上環子!」
「看看你把我整的!」靈思風小聲說。
克靈在他手裡震動。「記住,我是把魔法劍!」它哼哼道。
「我怎麼忘得了!」
「爬上梯子,抓住一個環!」龍騎手說,「再把你的腳抬起來,讓靴子的鉤掛住環。」
他幫著提心弔膽的巫師爬上去,頭朝下掛好。巫師袍塞在褲腰裡,克靈攥在手中晃蕩著。從這個角度看,龍騎手們長得還過得去,但掛在棲息環上的群龍也赫然出現在視野里,仿佛建築物上巨大的滴水獸像。它們兩眼放光,興致勃勃。
「請做好準備。」利奧!特說道。一個龍騎手遞給他一個長長的、裹在紅綢子裡面的東西。
「至死方休。」他說,「請發招。」
「要是我贏了就放了我?」
靈思風說,但他沒抱太大希望。
利奧!特沖聚在一起的騎手們一偏腦袋。
「別傻了。」他說。
靈思風深深吸了口氣。「我想我得警告你,」他的聲音幾乎一點兒都不哆嗦了,「我這可是一把魔法劍。」
利奧!特把紅綢子丟進暗處,亮出一把漆黑的劍,劍刃上符文閃爍。
「真是太巧了!」他說罷,一劍刺過去。
靈思風嚇得身子都僵了,但克靈已經突刺過去,將他的胳膊帶向前方。兩劍相交,閃出一道第八色光芒。
利奧!特往後一盪閃開,雙眼收縮成了一道窄縫。克靈衝進他的防護圈,龍大人的劍向上猛抬,把克靈的大部分力量擋向一旁,但身上還是被劃出一道細細的紅印。
一聲咆哮,他撲向巫師,從一隻只吊環上滑過,鉤靴噹噹作響。雙劍再次相撞,又冒出一股強烈的魔力。同時,利奧!特伸出另一隻手,往靈思風的腦袋上打來,震得巫師一隻腳脫鉤而出,那條腿拼命地晃蕩著。
靈思風深知自己差不多是碟形世界最失敗的巫師,因為他只會一句咒語。但儘管如此,他到底也還是個巫師。根據殘酷的魔法定律,這就意味著,在他臨死的時候,死神會親自前來索命(而不是像慣常那樣派出他數不清的僕從)。於是,當揚揚自得的利奧!特再次出擊,用劍慢慢地畫出一道弧線時,時間驟然變得像糖漿一般黏稠。
在靈思風眼中,世界罩上了一層第八色的光輝,光子撞上突然生成的魔法氣流,一切都染上了淡淡的紫色。紫光中,龍大人成了面色可怖的雕塑,揮劍的速度慢如蝸牛。
利奧!特旁邊還有一個身影,只有能看穿魔法所在的其他四個層面的人才能看到。這個身影又高又黑又瘦,站在突然降臨的寒星夜裡,雙手揮舞著一把出名鋒利的大鐮刀……
靈思風把頭一縮。劍刃在寒冷的空氣里唰地掃過,擦過他的頭皮,毫不減速,砍進洞頂的岩石里。死神大罵一聲,聲音如墓穴般陰冷,隨即消失不見。死神一走,碟形世界的現實立即轟隆隆地又回來了。利奧!特驚得倒吸一口氣:巫師剛才那一縮頭,動作實在快得驚人,這才躲過了他那致命一擊。靈思風使出只有驚嚇過度才擠得出來的拼勁兒,身體一伸,仿佛盤纏的毒蛇彈出,撲向利奧!特,雙手一把攥住龍大人拿著劍的胳膊,緊緊扭住。
這時,靈思風腳上唯一的吊環已經超負荷了,只聽一聲金屬輕響,環從石頭上脫落。
他一頭向下栽去,身體劇烈地搖晃著。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他緊緊抓著龍大人的胳膊,抓得太緊,龍大人不由得號叫起來。
利奧!特向上一看自己的腳,固定步行環的岩釘周圍的岩頂已經開始往下掉石頭渣了。
「放手,你這該死的!」他大叫起來,「要不我們都完蛋!」
靈思風一言不發,只管竭盡全力抓住龍大人的胳膊,腦子裡全是自己在下面岩石上斃命的景象。
「射死他!」利奧!特喊起來。
靈思風靠餘光發現幾張十字弩對準了他。利奧!特空著的那隻手趁機一揮,拳頭上一堆戒指扎進巫師的手指頭。
他鬆了手。
雙花抓著鐵欄杆,把自己拉了上去。
「看見什麼了嗎?」赫倫問。他在雙花的腳底下。
「只看見雲。」
赫倫把他抱了下來,坐在一張木床的邊上。這張木床是囚室里唯一的家具。「該死!」他說。
「不要絕望!」雙花說。
「我沒絕望。」
「我覺得肯定是誤會。我想他們不久就會放了咱們的。他們看上去很有文化。」
赫倫濃眉毛下的兩隻眼睛瞪著他,張口要說什麼,然後似乎覺得還是不說為好,結果只是嘆了口氣。
「咱們一回去,就能跟別人說咱們見過龍囉!」雙花接著道,「聽上去不錯吧,啊?」
「龍根本不存在。」赫倫平淡地說,「兩百年前,客邁拉城的柯戴斯殺死了最後一條龍。我不知道咱們看見的是什麼東西,但肯定不是龍。」
「可是它們把咱們帶上了天!那個大廳裡面至少有上百條……」
「我猜都是魔法變出來的。」赫倫的話音里已經沒有了興致。
「反正看上去像龍。」雙花固執地說,「我老想看見龍,從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想。龍在天空中飛,噴著火……」
「它們過去只在臭水坑裡爬,噴出來的只有臭氣。」赫倫說著,在木床上躺下了,「而且塊頭也不是很大,經常收集柴火。」
「我聽說的是,它們收集財寶。」雙花說。
「還有柴火。嘿,」赫倫突然高興起來了,「你注意到他們把咱們帶過來時經過的那些屋子了嗎?我覺得真棒!到處都是好東西,還得算上那些掛毯,肯定值不少錢。」他若有所思地撓著下巴,那聲音仿佛一頭豪豬在拱荊豆。
「接下來會怎麼樣?」雙花問。
赫倫把一根指頭捅進耳朵里捻著,再掏出來,心不在焉地看著。
「哦,」他說,「我想,不出一分鐘,門就會被撞開,他們把我拽走,帶到一個類似神廟競技場的地方。我可能要和幾隻巨蜘蛛或者克拉奇叢林來的八腳奴隸打鬥,然後我就去神壇裡面救公主,捎帶手地把邊上的看守或者別的東西殺掉幾個。然後這個女孩子就告訴我逃出去的秘密通道,然後我們再牽來幾匹馬,帶著財寶逃走。」赫倫腦袋仰靠在雙手上,看著天花板,嘴裡沒腔沒調地吹著口哨。
「這麼一大套?」雙花說。
「一般來說就是這樣的。」
雙花坐在自己的床上,努力思考。現在要想集中精力比較難,因為他的腦子裡全是龍。
龍啊!
從兩歲起,他幼小的心靈就被印在《八色神故事》中的這些客邁拉的圖片俘獲了。他的姐姐告訴他,龍在現實中並不存在。
直到今天,他仍舊記得當時的自己是多麼失望、多麼難過。他覺得,若這世界沒有這些美麗的生物,簡直不能算是世界。後來,他到奈利茲首席會計手下當學徒,他徹底灰心了。他的世界和那個有龍的世界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他忙得沒有時間做夢。
不過,眼前這些龍似乎有些不對勁。比起他心目中的龍,它們太小、太光滑。龍應當是高大的,青綠色的,長著利爪,有異域色彩,而且應該會噴火……它們就應該是那種又大又綠的東西,長著又長又尖的……
他的視野盡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在地牢最遠、最黑暗的角落。轉頭看時,那東西不見了,但他敢肯定自己聽見了一種爪子刮石頭的微弱聲響。
「赫倫?」他叫。
旁邊的木床上傳來一陣鼾聲。
雙花沿著牆根走到那個角落,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頭戳牆上的石頭。說不定有什麼秘密通道。就在這時,大門被猛地推開來,拍在牆上。五六個守衛沖了進來,一字排開,單膝著地,手中的武器無一例外地瞄準赫倫。
雙花後來想起這個細節的時候,覺得他們這樣做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實在很過分。
赫倫又一聲呼嚕。
一個女人大踏步走進房間。
沒有多少女人大踏步時走得像那麼回事,可她就行。她瞟了一眼雙花,眼神無異於看一張空床,隨後低頭盯著床上睡著的男人。
她也和龍騎手們一樣,一身皮甲,只不過用料省得多。這一丁點兒皮甲,加上她那頭長可及腰的紅棕色秀髮,就算是她對世界(而且是碟形世界這樣的世界)體面標準所做的讓步了。她的臉上還有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赫倫嘴裡咕嚕一聲,翻個身,接著睡。
她的手微微一動,仿佛對待什麼稀世奇珍一般,從腰帶里抽出一把細長的黑色匕首,往下刺去。
匕首落到一半,赫倫的右手猛地伸出,那速度,仿佛手能夠從空間中的一點瞬移到另一點,全然沒有中間的過程。「啪」的一聲響,這隻手在女子的手腕上攥緊了,另一隻手同時伸向隨身佩帶的劍,雖然那劍早已不在身上……
赫倫醒了。
「嗯?……」他莫名其妙地皺著眉,抬頭看著這個女人。隨後,他發現了拿著十字弩的守衛。
「放手。」這個女人說,聲音鎮定平靜,脆如銀鈴。赫倫慢慢地鬆開手。
她往後退了一步,揉著手腕子,盯著赫倫。眼神就像貓盯著耗子洞。
「那麼……」她終於開口道,「你算過了第一關。你叫什麼名字,野蠻人?」
「你管誰叫野蠻人?」赫倫吼道。
「我想知道的正是這個。」
赫倫慢慢地數著有多少個守衛,然後略微計算了一下。他的肩膀耷拉下來。
「我是客邁拉城的赫倫。你呢?」
「龍女士黎耶薩。」
「這個地方的女王?」
「目前還不一定。客邁拉城來的赫倫,你看上去像是個職業劍客。我可以雇你……當然,前提是你能通過考驗。一共有三關,你已經通過第一關了。」
「那剩下的……」赫倫停住了,嘴唇無聲地嚅動著,最後決定冒險看自己的減法算得對不對,「……兩個呢?」
「非常危險。」
「報酬?」
「價值連城。」
「打擾一下……」雙花說。
「要是我沒通過?」赫倫沒理雙花。他跟黎耶薩兩人四目相對,空氣里閃起魅惑的小火花。
「要是沒通過第一關,你現在已經死了。這很能說明以後的情況。」
「嗯……您看……」雙花發了話。黎耶薩看了他一眼,終於注意到他的存在了。
「把這人帶走!」她平靜地說,隨後又轉向赫倫。兩名守衛把弩背到身後,胳膊夾起雙花,雙花的腳離開地面。他們把他架到門口。
「嘿!」雙花大喊,守衛已經快把他帶下樓梯了。「我的……」(他們在另一扇門口停下)「……箱子……」(他們把門拉開)「……在哪兒?」他被扔在一堆似乎是稻草的東西上。門砰地關上,插銷劃緊的聲響打斷了回音。
另一間牢房裡,赫倫眼皮都沒眨一下。
「好吧,」他說,「第二關是什麼?」
「你得殺了我的兩個哥哥。」
赫倫仔細掂量著。「一起殺還是一個一個地殺?」他問。
「同時還是連續,隨你。」她回答。
「什麼意思?」
「只要殺了就行!」她厲聲道。
「他們是不是好手?」
「遠近聞名。」
「那麼報酬……」
「我嫁給你,你做蠕龍堡的王。」
赫倫久久地沉默著,兩道眉毛扭在一起——從來沒遇到過這麼難算的問題。
「我能得到你和這座山?」他終於說。
「是的。」她直盯著他的眼睛,嘴唇一撇,「我向你保證,報酬超值。」
赫倫低頭看她手上的戒指。上面的寶石很大,是非常稀有的乳藍鑽,產於米索斯盆地。他吃力地收回目光,發現黎耶薩正怒氣沖沖地看著他。
「你是有名的敢走進虎口的野蠻人赫倫!」她的嗓子都氣啞了,「居然這麼精打細算?」
赫倫聳了聳肩膀。「當然,」他說,「進虎口只有一個原因,拔它的金牙。」他一隻胳膊一划拉,胳膊盡頭的手裡已經抓起木床。床飛向弓弩手,赫倫興高采烈地跟著衝過去,一拳將一名弓弩手打翻在地,接著又把另一名繳了械。一會兒工夫,所有人都倒下了。
黎耶薩沒有動。
「繼續嗎?」她說。
「繼續什麼?」赫倫從一堆屍體中站起來。
「你不想把我也殺了?」
「什麼話?不不不,當然不。這……你看……只是習慣而已。拳腳得經常練著。好了,那個什麼哥哥們在哪兒呢?」他咧嘴笑道。
雙花坐在稻草堆上,在黑暗裡發呆。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長時間。少說也有好幾個小時,也可能已經好幾天了。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已經過了幾年,只是自己感覺不到罷了。
不行,老這麼想可不行。他努力想別的事情——綠草、大樹、新鮮空氣、龍。龍啊……
黑暗裡有什麼東西胡亂扒動,雙花腦門兒上沁出了汗。
牢房裡還有別的東西!這東西動靜很小,但是,儘管屋裡一片漆黑,他也能覺出這東西體積很大。他能感到那東西挪動時帶動的氣流。
他抬手摸索,手上有種油乎乎的感覺,一串小火光灑了下來,說明這裡有一個局部的魔法場。雙花發現自己渴望著光明。
一團火從他眼前滾過,撞上對面的牆。牆上的石頭熾燃起來,他這才發現自己牢房的大部分空間都被一條龍占據著。
他的意識中,一個聲音說道:聽從您的吩咐,主人。
站在燒得噼啪作響、坑坑窪窪的石頭牆邊,雙花只見兩枚碩大的綠眼珠,裡面映著自己的倒影。這條龍和他心目中的一模一樣:顏色複雜、皮質堅硬、脊背鑽出長刺,頸子彎曲——一條真正的龍!它的翅膀沒有打開,卻已經幾乎蓋滿了屋裡的兩面牆。
雙花正好站在它的兩爪之間。
「聽我吩咐?」他問,又驚又喜。
當然,主人。
火光漸漸消失。雙花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頭,朝印象中門的方向指了指:「把門打開。」
龍抬起碩大無比的腦袋,再次噴出一團火球。但這一次,隨著龍脖子上的肌肉逐漸縮緊,火球的顏色從橙紅淡化成淺黃,隨後變白,最後成了一種非常淡的藍。這時的火舌變成了一道窄線,燎到牆上,發亮的石頭噼啪作響,熔化了。火舌噴到門上,金屬迸成熾熱的殘渣,如雨點兒般落下。
火光跳動,牆上的影子隨之狂舞不已。金屬灼燒了一陣,光芒刺眼,隨後門板斷成兩半,倒在外邊的過道上。火舌一閃即逝,像噴出時一樣神奇。
雙花小心翼翼地跨過漸漸涼下來的門板,往過道左右看了看——空無一人。
龍跟在他身後。門框太小,它鑽出來的時候很費了點兒勁,肩膀一晃便撞飛了木頭門框。這巨獸興致勃勃地看著雙花,身子抖動,皮膚也抽搐了幾下。看樣子,它似乎很想在狹窄的過道里舒展一下翅膀。
「你怎麼進去的?」雙花問。
您召喚了我,主人。
「我好像沒這麼幹過。」
您心裡想來著,您的心把我叫過來了。龍在他腦子裡耐心地解釋說。
「你的意思是,我一想你,你就來了?」
是的。
「變出來的?」
是的。
「可我這輩子一直想著龍呢!」
在這個地方,思想和現實之間的邊界有一點兒模糊。我只知道,前一秒鐘,我還不在,您一想我,我就來了。所以,很自然,我聽從您的吩咐。
「我的老天!」
五六個守衛偏挑這個時候拐進了過道。他們站住了,目瞪口呆。其中一個猛醒過來,拿起十字弩,射出了弩箭。
龍的胸口稍一起伏,只見弩箭在空中爆炸,燃燒的碎片散落一地。守衛們一鬨而散,逃離現場。不出一秒鐘,他們剛站的那塊地方已成火海。
雙花敬佩地抬頭看著它。
「你是不是還會飛?」他問。
當然。
雙花朝過道四周看了看,決定還是不要去追那些守衛。反正已經迷了路,無論往哪裡走都是對的。他從龍身邊擠過去,匆匆往前走,龐然大物十分吃力地跟著他。
過道錯綜複雜,他們仿佛置身於一座迷宮之中。走到一處,雙花似乎聽見一陣嚎叫,從他們背後很遠的地方傳來,然而很快就消失了。偶爾,他們會經過一些破爛不堪的樓梯,頭頂的陰影里隱約可見黑黢黢的拱門。暗淡的光線從門柱之間透進來,射在通道拐角處砌的大鏡子上,反射得到處都是光影。有時,遠處的天井會帶來一道更明亮些的亮光。
「有件事很奇怪,」雙花心想,走下一座大台階,踏起一片銀灰色的塵埃,「這邊的通道寬多了,而且建造得更好。」牆邊裝著壁爐,上面還有雕塑;牆上到處掛著已經褪色的掛毯。掛毯上的圖案大多都是龍——幾百條龍,或是飛翔,或是棲息在吊環上,或是載著人捕鹿甚至捕人。
雙花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一塊掛毯。料子馬上破碎了,冒起一股煙,只剩下裡面由細金絲織出的部分,成了晃晃蕩盪的一副破網。
「他們幹嗎留下這些玩意兒?」他說。
我不知道。腦子裡,一個聲音禮貌地告訴他。
他轉過身來,抬頭看著頭頂那張布滿鱗片的大馬臉。
「大龍,你叫什麼名字?」雙花問。
我不知道。
「我就管你叫奈利茲吧。」
好的,那我就叫這個名字。
他們在鋪天蓋地的灰塵中艱難跋涉,穿過一間又一間寬大的廳堂。廳堂是在整塊岩石上鑿出來的,用黑柱子托起穹頂。頂天立地的圍牆上到處是雕像、石獸、浮雕和有凹槽的細柱,算得上別具匠心。每當雙花要求給個亮兒,龍一噴火,這些牆上的東西便投下古怪的影子。他們穿過長長的畫廊和巨大的洞窟圓形劇場。所有東西都埋在一層細土之中,全都荒廢了。看樣子幾百年都沒人進過這處死寂的石洞。
他發現一條小道,伸向又一處黑暗的通道口。
肯定有人經常使用這條小道,而且最近才用過。灰撲撲的地上,只有這麼一窄條深深的痕跡。
雙花順著這條小道走,進入更加宏偉的廳堂,隨後是彎彎曲曲的通道,對龍來說也足夠寬敞[4]。他們走到兩扇綠色的銅門前,每一扇門都特別高,頂部伸進一片黑暗裡,看不清楚。雙花面前,大約胸口那麼高的地方,有一個門把手,是一條銅製的小龍。
他剛碰了一下門把手,大門就自動打開了,竟然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靜得讓人惴惴不安。
與此同時,雙花的頭髮中火花噼啪作響,一股熱風湧出來,卻沒有像一般的風那樣揚起灰塵,只是把灰塵吹成令人不安的形狀。灰塵變換著模樣,隨即落定。雙花聽到一種奇怪的「咯咯」響動——時空交錯的遠處有某種東西。到處是幢幢陰影,卻不知陰影從何而來。空氣里充滿了嗡嗡聲,宛如巨大的蜂巢。
一句話,在他身邊,魔力正在大規模噴發。
門裡是一間屋子,罩在淡綠色的微光中。沿牆壁擺著的是一具具棺材,都放在大理石基座上。屋子中央有座高台,上面放著一把石椅。椅子裡有個佝僂的人形,一動不動,卻發出憔悴蒼老的聲音:「進來,年輕人。」
雙花往前走。椅子上坐的是個人,至少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上去是這樣。然而,那人蜷縮在椅子裡的姿勢十分古怪,雙花慶幸燈光不太亮——還是看不清楚為好。
「你知道嗎,我已經死了。」一個聲音從黑影里傳出來,似乎要跟他談下去。雙花希望那團黑影是這個人的頭。
「我想你自己也看得出來吧。」
「呃……」雙花說,「是的。」他開始往後退。
「很明顯,是吧?」那聲音說,「你是雙花吧?還是以後才是?」
「以後?」雙花問,「什麼的以後?」他停住了。
「是這樣。」那聲音說,「你看,死了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從時間的控制中解放出來。所以我能同時看到一切已經發生的事和將要發生的事。但是,我死了以後才知道,時間這東西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這聽起來也不壞啊。」雙花說。
「你覺得不壞嗎?想像一下,眼下每一秒鐘發生的事同時也是一個遙遠的回憶,又是個突如其來的事件——這樣一來,你才會明白我的意思。好了,我現在想起來我要跟你說什麼了。還是……我已經說過了?順便提一句,你這條龍真漂亮……我說過這話了嗎?」
「它是很棒,它剛剛才出現。」雙花說。
「剛出現?」那聲音說,「你把它召喚來的?」
「是的,是的,我只是……」
「你有『召喚力』!」
「我只是想了它一下。」
「這就是『召喚力』!我剛才跟你說過沒有,我是葛雷查一世……要不就是二世……對不起,我超越時空的經驗還不夠。好了好了……是的,『召喚力』!有這種力量就能召來龍,你知道吧?」
「你剛才已經跟我說過一遍了。」雙花說。
「是嗎?我正想再說一遍呢。」這個死人說。
「這怎麼可能呢?我一輩子朝思暮想著龍,可今天才鑽出來一條,算是破天荒了。」
「哦,你要明白,關鍵在於,按照你(還有三個月之前被毒死的我自己)對『存在』的理解,龍確實是不存在的。我說的龍指的是真正的龍,高貴血統的龍,你要明白,並不是那種沼澤裡面的龍,那些是低等下賤的龍。低等龍是很原始的生命形式,不值一提。真正的龍,則是精神力量的升華。若想讓它們在這個世界上顯形,需要一顆極富想像力的心靈,默想它們的樣子。這種想像力還需要一個蘊含大量魔力的地方催化,魔法場可以弱化可見世界與隱匿世界之間的障蔽。接著,龍就出現了,將自己的身形印在這世界可能性的矩陣上。我活著的時候善於召龍。我一次就能想像出……哦……五百條!而現在,黎耶薩,我兒女里最機靈的一個,也只能想像出五十條形態模糊的東西——還得再教育啊。她並不真的相信它們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她變出來的龍老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然而你變出來的這條……」葛雷查的聲音接著說,「一點兒都不比我過去變出來的差,看了眼睛都舒服。當然,我現在已經沒有眼睛了。」
雙花趕緊說:「你老說你已經死了……」
「怎麼了?」
「死了,死了的話,呃……你要知道,死人是不怎麼說話的,這是常識。」
「我過去曾經是個非常強大的巫師。我的女兒把我毒死了,這是必然的。這是我們家族公認的一種繼位方式。但是,」屍體嘆了口氣,或者說他頭頂一英尺高的地方發出一聲嘆息,「很快,我就發現,我的三個孩子裡面沒有一個能獨立把蠕龍堡的皇權從另外兩個人手裡奪走。像我們這樣的王國歷來只允許有一個統治者,這種制度非常不合理。於是我決定雖死猶生,以非正常的形態存活著。當然,這樣更惹得他們大不高興。直到有一天,他們三個斗得只剩下一個,我才允許那個人為我舉行儀式,將我安葬。」一陣可怕的哮喘聲傳來,雙花猜那一定是他在發笑。
「那麼,就是他們仨中的一個把我們劫到這兒來的?」
「是黎耶薩,」死巫師說,「我的女兒。要知道,她的召喚力是最強的。我那兩個兒子變出來的龍,飛不了幾英里,顏色就會漸漸變淺。」
「變淺?它們把我們帶到這裡來的時候,我記得我能看穿龍的身體。」雙花說,「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
「當然了。」葛雷查說,「召喚力只在蠕龍堡附近才管用。你知道,這是逆平方原理,至少我是這麼想的。龍一飛遠,就開始衰退。否則,要是我還算多少知道些事的話,我想我那個小黎耶薩這會兒就能統治全世界了。我看我不能再耽擱你了,你也許急著去救你的朋友。」
雙花嘴巴大張著。「赫倫?」他問。
「不是他。是那個瘦子巫師。我的兒子利奧!特想把他碎屍萬段。我很敬佩你救他的方式,哦,我的意思是說,我會很敬佩的。」
雙花把身子往高里挺了挺(想這麼幹並不難):「他在哪裡?」他轉身大步走向大門,自己覺得非常有英雄氣概。
「順著灰塵中的那條小道走就行了。」那個聲音道,「黎耶薩有時候過來看看我。她還惦記著她的老爸爸呢,我的好閨女。殺我的時候,孩子裡面只有她夠堅強,下得了手。有其父必有其女啊。順便說一句,祝你好運。我好像說過了吧?我的意思是,我將要再說一遍。」
這聲音還在混亂的時態里糾纏,雙花已經順著死寂的通道跑了出去,龍輕鬆地跟在後面大步慢跑。不一會兒,雙花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癱在一根柱子上。
他又累又餓,好像有幾百年沒吃東西了。
您為什麼不讓我帶您飛呢?奈利茲的聲音出現在他腦子裡。
龍展開雙翅,試驗性地呼扇了一下,腳掌離地片刻。雙花盯了它一會兒,跑過去,飛快地爬上龍脖子。隨後,他們騰空而起,龍輕鬆地掠過地面,離地只有幾英尺,身後揚起一片灰塵。
雙花竭盡全力,緊緊抓好。
奈利茲飛越一連串洞穴,沿著大得可以容下一支軍隊的螺旋梯直飛上去。到了梯子頂上,他們進入了一個明顯還有人生活著的地界,樓道拐角處的鏡子被擦得亮晶晶的,反射著微光。
我聞到別的龍了。
它的翅膀揮得快到看不清楚,一個急轉彎,驟然加速,仿佛發現蚊子的燕子,衝下側面的一條通道,背上的雙花幾乎仰了過去。又是一個急轉彎,他們衝出一條通道口,旁邊是一個大洞穴。他們腳下是數不勝數巨大的岩石,頭頂是很多大洞,道道陽光斜射進來,洞上面似乎挺熱鬧……奈利茲盤旋著,兩翼生風,雙花抬頭,只見很多棲息的龍,還有許多小圓點子般的人形,那些人似乎都頭朝下倒著走。
這是棲息大殿。龍的聲音顯得很滿意。
雙花看著看著,一個小人兒從高高的穹頂掉了下來,越來越大……
靈思風眼睜睜看著利奧!特蒼白的臉離自己越來越遠。這太奇怪了,他心底一小塊地方咋呼起來,我居然在上升,這是怎麼回事?隨後,他開始在空中翻跟頭。現實又回來了,他正向深淵裡積著龍糞的岩石上墜落。
他的腦子開始發暈。那句咒語趁這個時候又從他的心底浮了出來,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機時一樣。
幹嗎不把我們念出來,咒語似乎在慫恿,命都快沒了,還怕什麼?在下落的過程中,靈思風伸開了手臂。
「阿什奧奈。」他大喊。這個詞凝固在空氣里,帶著冰冷的藍色火焰,在風中飄動。
他又揮起另一隻手,整個人都被恐懼與魔法控制了。
「埃比利斯。」他大呼。這個詞同樣凝固住了,閃著橙紅色,飄在剛才那個詞旁邊。
「烏爾碩靈。克凡提。匹斯安。恩古拉德。費靈高馬利。」這些詞語在他身旁閃出彩虹般的光輝,他把雙手高高舉起,準備念第八個也是最後一個詞語。這個詞語會閃耀出第八色光芒,使這句咒語最終生效。此時的靈思風已經忽略了自己正往石頭上掉落的事實。
「……」他張嘴要念。
他突然被撞得沒了氣兒,咒語瞬間消散。一雙胳膊抱住了他的腰。一時間天翻地覆,龍停止俯衝,重新往上飛,爪子只在一瞬間輕輕擦過蠕龍堡地底最高的一塊岩石。雙花臉上洋溢著勝利的笑容。
「接住他了!」
龍飛到最高點,在空中划過一道優美的曲線,翅膀輕輕一振,從洞口直躥入雲霄。
中午時分,蠕龍堡那保持著奇異平衡的山頂高原,龍和騎手們在碧綠的草地上圍成一個大圈子。遠遠的是一群雜七雜八的僕人、奴隸以及在這個天之涯討生活的百姓,正盯著草坪上的戰場,看那一圈人。
這一圈人里有一些高級別的龍大人,其中包括利奧!特和他的弟弟利阿底斯。利奧!特仍在不住地揉著他的腿,疼得齜牙咧嘴。稍遠處,黎耶薩和赫倫站在幾個跟班前面。站在這兩群人之間的,是蠕龍堡的遺產處理總顧問。
「你們都知道,」總顧問的語氣不那麼堅定,「半過世的蠕龍堡王,葛雷查一世,已經做出承諾:三個兒女中必須有一名自信能夠挑戰並在生死斗中擊敗他的……或者……她的另外兩名胞親的人,繼位才能夠進行。」
「行了,行了,我們都知道了,快點兒吧。」身旁的空氣里,一個微弱的聲音怒氣沖沖地說。
總顧問咽了口唾沫。過去主人的退位搞得非常不規範,他到現在都不知該怎麼處理。這個老傢伙到底算是死了還是沒死?他真想弄明白。
「但目前仍不能肯定的是,」他聲音發抖,「是否能夠允許他人代理挑戰……」
「允許,允許,」葛雷查脫離了肉體的聲音厲聲說,「這麼辦才聰明。別把時間都浪費在說這些廢話上!」
「我向你們挑戰!」赫倫盯著兩兄弟,「你們一起上。」
利奧!特和利阿底斯交換了一下眼色。
「你跟我們倆打?」利阿底斯說。他留著長長的黑髮,身子瘦高、結實。
「是的。」
「數目不太對等,不是嗎?」
「是啊。我一個打你們兩個還富餘。」
利奧!特吼了起來:「你這個狂妄的野蠻人……」
「你這就算接受挑戰了!」赫倫也吼起來,「我非……」
總顧問伸出綻著青筋的手,擋住赫倫。
「殺戮場上不能進行決鬥。」他頓了頓,自己都覺得這句話有點兒矛盾,「反正你們知道我的意思。」他遲疑著補充了一句,就此作罷。接著,他宣布:「利奧!特大人及利阿底斯大人是接受挑戰的雙方,你們有權選擇作戰武器。」
「龍。」他們倆異口同聲地說。黎耶薩哼了一聲。
「龍可以用來攻擊,它們也算武器。」利奧!特堅定地說,「你要是不同意,咱們先打一場再說。」
「我同意。」他的弟弟也說,沖赫倫點著頭。
總顧問覺得有根看不見的手指頭戳上了自己的胸膛。「別光張嘴傻站著,」葛雷查的聲音陰沉極了,「趕緊。聽見沒有?」
赫倫往後退了一步,搖著腦袋。
「不,不要。」他說,「跟那玩意兒打一次就夠可以的了。讓我騎龍打仗,還不如叫我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