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的「傳」說
2024-10-09 10:02:13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從安卡-摩波到奎爾姆的道路地勢很高,土質灰白,連綿蜿蜒。三十餘英里的山路,坑坑窪窪,到處是半埋在地里的大塊岩石。這條路繞山而行,時而插進滿是橙子樹的碧綠清涼的山谷,時而從嘎吱作響的繩橋跨過藤蔓密布的峽谷。沿路行來,真是風景如畫。
「風景如畫」——對靈思風[幽冥大學魔法專業學士(肄業)]來說,這是個新詞兒。自從離開燒成焦炭的安卡-摩波,他學會了不少新詞兒。「巧奪天工」也是其中之一。他用心觀察,看到底什麼樣的景致會讓雙花使用「風景如畫」這個詞。靈思風最後斷定,「風景如畫」,意思就是地勢陡峭得嚇人。而雙花用來形容沿途村落的「巧奪天工」,估計專指疫病蔓延、房屋搖搖欲墜的景象。
雙花是來觀光的——碟形世界有史以來首位「觀光客」。「觀光客」,靈思風想,一定指的是「腦子不大靈光的客」。
他們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空氣中百里香的味道襲人,蜜蜂嗡嗡叫著。靈思風心裡還想著幾天前的經歷。雖然這個外國小矮子是個大神經病,但為人卻很大方,比自己在城裡認識的那些人安全多了。
靈思風挺喜歡他。討厭他是不可能的,那簡直跟踢一條小乖狗一樣。
眼下,雙花對魔法原理及實踐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這樣看來,我覺得,魔法似乎……沒什麼用處……」他說,「我以前還以為,巫師只需要記住一個簡單的咒語就行了。真沒想到要花這麼多力氣在背誦上。」
靈思風悶悶不樂地表示同意。他儘量向雙花解釋說,魔法的運用一度確實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先民」們把魔法馴服了。他們迫使魔法遵循「現實守恆定律」,以及其他規則。守恆定律規定:目標與達成目標所耗的時力成正比,無論達成目標時所採取的手段是什麼。用通俗一點兒的話來說,比如想變出一杯酒的幻象,就比較容易,因為只需要對光線進行一些細微的改變就行。然而,若想單靠意念力把實實在在的一杯酒托起幾英尺高,巫師就需要花幾個小時做準備,否則,他的腦子就有可能在槓桿作用下從耳朵眼兒里擠出來。
靈思風還補充道,目前偶爾還是能夠發現一些仍然處於不受束縛的原始狀態的古老魔法,懂行的人知道怎麼識別——它能在時空結晶體中呈現八重結構。比如,第八元素這種金屬,還有第八氣體,都會輻射出多得嚇人的原始魔力。
「總而言之,巫師界的現狀很讓人沮喪。」他總結了一句。
「讓人沮喪?」
靈思風屁股離開鞍子,朝雙花的行李箱子看去。這箱子正邁著小腿兒,慢慢溜達著,偶爾沖蝴蝶拍拍蓋子。他嘆了口氣。
「靈思風覺得他應該有能力騎閃電!」雙花脖子上掛著畫畫兒匣子,正站在匣子門口欣賞景色的那個畫畫兒的小鬼道。它遵照主人的要求畫了一上午「風景如畫」和「巧奪天工」,現在被特准休息一下,出來抽口煙。
「我說的是駕馭,不是『騎』!」靈思風反駁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說……我不知道,我想不出合適的詞。我只覺得這個世界應該更有秩序些才對!」
「那是天方夜譚了。」雙花說。
「我知道。麻煩就麻煩在這兒。」靈思風又嘆了一口氣。純粹邏輯,受邏輯控制的宇宙,數字的和諧——所有這些,聽上去都像模像樣,挺不錯的。可現實情況卻是,這個碟形世界被一隻大烏龜背著隨處走,天上的神成天就知道跑到無神論者的家裡砸人家的窗戶。
一陣微弱的響聲傳來,大小有如路邊迷迭香叢里的蜜蜂振翅。這聲音很怪,頗有骨頭質感,仿佛骷髏碰撞,或是骰子搖動。靈思風向四周張望,附近空無一人。
不知為何,這聲音讓他有點兒提心弔膽。
接著,一陣和風拂過,漸漸吹來,卻讓人一陣心悸。風吹過,這世界沒怎麼大變,但也發生了幾處有趣的小變化。
比如說,這會兒,一個五米高的巨怪堵住道路,正在發怒。
當然,巨怪無論什麼時候都在發怒。不過它此時的情緒特別惡劣,因為有人用搬運術把它從三千多英里之外的拉莫洛克山老窩瞬間移動到這裡來了,離邊緣地又近了一千碼的距離。於是,根據能量守恆定律,它的體內溫度升高到了危險的程度。巨怪露出獠牙,開始進攻。
「多麼奇特的生物!」雙花讚嘆道,「這東西危險嗎?」
「只對人危險!」靈思風大喊。他拔劍出鞘,奮臂一投,結果離巨怪差了八丈遠。劍一頭扎進路邊的石楠叢。
劍砸中了藏在石楠叢里的一塊石頭——「藏」?留心觀察的人會發現,「藏」得未免太巧妙了:剛才那裡根本什麼都沒有。
劍仿佛鯉魚打挺一般,一個反彈,深深扎進巨怪灰乎乎的後脖梗子裡。
這怪物呼嚕呼嚕哼起來,一掌過來,雙花騎的馬肋下立即掛了彩。馬兒嘶鳴,沖向路邊的大樹。巨怪轉過身來,伸手去抓靈思風。
就在這時,巨怪極其緩慢的神經系統傳來信息,告訴他:他該死了。他一時間很驚詫,隨後才晃晃悠悠倒下,碎成沙礫[1]。「哎喲……」靈思風心裡暗叫,他的馬害怕地連連後退,靠兩條腿直立退到路邊,靈思風拼命抓緊。馬兒嘶鳴著,朝樹林飛奔而去。
馬蹄聲漸漸遠了,這裡又只剩蜜蜂嗡嗡和蝴蝶偶爾振翅的聲音。還有種聲音,在這大白天裡,很是奇怪。
那聲音聽上去像在擲骰子。
「靈思風?」
一長排一長排的大樹把雙花的聲音傳來傳去,最終沒人聽到,還給了他自己。他坐了下來,開始思考。
首先,他迷路了。這確實很麻煩,但也不至於讓他過分擔心。這樹林看上去很有意思,裡面也許會有精靈或者地精,也可能兩樣都有。他好幾次覺得自己絕對看見了一些怪模怪樣的小青臉兒,從樹枝子裡探出來,盯著自己看。雙花早就想見見精靈。實際上,他最想看見的是火龍,不過能見著精靈或者一隻真正的妖精也不錯。
他的行李箱子也不見了,這倒很棘手。開始下雨了。他在潮濕的石頭上坐著,不舒服地來回挪動。他努力往好的方面想。比如剛剛,他的馬一路狂奔,衝進一片樹叢,驚了一頭母熊和一窩熊崽子,可還沒等它們反咬,馬已經跑遠了。隨後又踩到一群熟睡的狼身上,可馬一路狂奔下去,把它們憤怒的咆哮拋在腦後。但無論如何,天色漸漸暗下去,雙花覺得還是不要在戶外久留為妙。沒準兒會有……他絞盡腦汁,回憶樹林裡一般會提供什麼樣的住宿設施……沒準兒真有薑餅屋子之類的東西呢?這塊石頭真是太不舒服了。
雙花低頭看看,突然注意到上面刻著奇異的花紋。
花紋看上去像是蜘蛛,要不就是烏賊?苔蘚、地衣把花紋弄得模模糊糊,卻沒有遮擋住下面刻著的符文。雙花發現自己讀得懂,上面寫著:
旅行者,
貝爾-沙姆哈羅斯廟歡迎你,
位於中軸向一千步處。
雙花感到很奇怪。他完全明白這信息的意思,但那些符文字母他一個也不認識。仿佛這信息的含義直接飛進他的腦子裡,完全用不著經過雙眼解讀。
他站起來,把已經服服帖帖的馬從一棵小樹上解下來。他不知道中軸向是哪個方向,不過樹叢間似乎有一條前人踏出的小徑。這個貝爾-沙姆哈羅斯似乎時刻準備幫助旅行者。無論如何,不去杉哈洛斯就只有等著餵狼。
雙花點點頭,做出了決定。
有必要交代一下,幾個小時之後,兩三匹狼一路聞著雙花的味兒,尋到了這片空地上。綠眼睛發現了石頭上刻著的八條腿兒的東西——也許是蜘蛛,也許是八爪魚,但也可能是別的什麼更怪異的東西。反正,狼一見這圖騰,立即改了主意,覺得自己還沒餓到那個份兒上。
三英里以外,一個蹩腳巫師雙手抓著樹枝,掛在一棵山毛櫸樹上。
這是五分鐘集體活動所導致的後果。首先,一頭憤怒的母熊竄出樹叢,一掌掏了馬的喉嚨。靈思風躲過了這場兇殺,跑進一片空地,又被一群激怒的狼圍了起來。幽冥大學的導師對他的飄浮術完全不抱希望,但若是看見這會兒他爬樹的速度,準會驚嘆不已——幾乎沒碰著樹幹就躥上去了。
上了樹,接下來該對付蛇了。
碧綠色的大蛇,以爬蟲類特有的耐心一圈一圈盤上樹枝。靈思風思索著這蛇有毒沒毒,隨後不由得責罵自己:哪兒還用得著想,不毒才怪。
「你老咧個嘴笑什麼笑?」他沖蹲在另一根樹枝上的身影問。
我憋不住。死神說,你能不能行行好鬆開手?我可沒工夫等你一天。
「我有工夫!」靈思風反抗地說。
樹底下的狼群饒有興致地抬頭看著這位盤中餐自言自語。
不會疼的。死神說。如果話音也有重量,死神一句話,就能像錨一樣定住一條船。
靈思風的胳膊劇痛無比。他沖那個禿鷹似的半透明身影怒喝起來。
「不會疼?」他說,「讓狼大卸八塊,不會疼?」
他注意到,離自己這根又細又脆的樹枝幾英尺以外,橫著另一根樹枝。要是能夠得著的話……
他往前一晃,使勁伸出一隻胳膊。
樹枝彎了,但還沒有斷,只不過委屈地呻吟了一聲,扭動起來。
靈思風發覺自己掛在一溜兒樹皮的末端,樹皮漸漸撕離樹枝,越墜越長。他看著身下,發現自己恰好能落在最大的一匹狼身上,心底不由得泛出一種淒涼的滿足感。
樹皮漸漸剝落,越來越長,他也隨著慢慢下降。樹上的蛇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然而逐漸剝落的樹皮突然沒了動靜。靈思風暗自慶幸,誰知,往上一看,卻發現了之前一直沒注意到的東西。樹上掛著一個他所見過的最大的馬蜂窩,正好攔在樹皮上。
他緊緊閉上眼睛。
剛才怎麼會突然冒出一頭巨怪?他問自己,至於碰上狼啊熊啊之類,倒跟我平時的運氣一致。可怎麼會碰上巨怪?到底是怎麼回事?咔吧。也許是一根樹杈斷了,然而這聲音卻僅僅存在於靈思風的腦子裡。呼,呼。還有一陣和風拂過,卻沒有晃動一片樹葉。
樹皮往下剝落,馬蜂窩從樹上扯了下來,飛過巫師的頭頂。他眼看著它垂直下落,越來越小,掉進一圈正往上探著的狼鼻子中間。
狼圈猛地聚攏。
隨即猛地散開。
狼群嗷嗷哀鳴,奔跑躲避被惹怒的蜂群,嗥叫聲響徹樹林。靈思風虛弱地笑了笑。
靈思風的胳膊肘撞上了一個東西。是樹幹。那一條樹皮已經把他帶到了樹枝的底部,旁邊再沒有別的樹枝了。樹幹光溜溜的,找不到任何可供他攀爬的把手。
沒有把手,卻有手。兩隻手從他身後長滿青苔的樹皮裡面伸出來:纖細的手,新葉般嫩綠。接著便能看見勻稱的手臂,手臂之後鑽出一個樹精,抓緊驚訝的巫師。樹精的力量極大,能將樹根扎進岩石。這股力量將他收進樹里。堅實的樹皮雲霧一般分開,然後像鉗子一般合上。
死神呆呆地望著這一幕。
他盯著自己頭骨旁邊快樂地盤旋著的一群小飛蟲,打了個響指。蟲子從半空墜落。然而,這跟他原來的打算不大一樣。
空眼愛奧把他的一堆籌碼朝桌上一推,飄浮在屋子裡的眼睛充滿怒氣,他大步走了出去。幾個小神偷偷笑了。人家奧夫勒丟了那麼厲害的一隻巨怪,至少還保持了(按照爬行動物的標準)良好風度。
聖夫人目前唯一的對手挪了挪椅子,坐在她對面。
「大人。」她畢恭畢敬地說。
「夫人。」他回禮。兩人目光相遇。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神。據說他在另一「可能境」中遭遇了一些神秘而不幸的事故,之後才來到碟形世界。神靈仍然有權改變自己的外在形象,哪怕當著別的神靈的面。碟形世界的命運之神目前的樣子是一名和善的中年男子,華發初現,梳得寸絲不亂。如果他出現在少女家的後門,見了他的樣子,她會馬上端給他一杯淡啤酒;和善的年輕人見到他這樣的面容,會主動扶他跨過台階。當然,除了他的雙眼……
沒有任何神能夠改變自己眼睛的形與神。命運之神的雙眼是這樣的:乍一看,無非是一般的黑瞳孔。再仔細看時——到這時,想不看已經太遲了——這雙瞳孔只是兩個黑洞,洞裡是那樣深的虛無:望著它們的人會感到自己被無情地吸進這兩潭永夜和駭人的、在沉沉夜色中旋轉的星星里……
聖夫人禮貌地咳了一聲,把二十一枚白色籌碼放到桌上。從袍子裡,她又拿出另外一枚,銀光閃閃,晶瑩剔透,比一般的籌碼大一倍。眾神很看重真正的英雄,其靈魂的兌換率比常人高得多。
命運之神抬了抬眉毛。
「不能作弊,夫人。」他說。
「誰能騙得過命運?」她反問。他聳了聳肩膀。
「沒人能。可是人人都想這麼幹。」
「可是,我還是覺得你一直在偷偷幫我掃清前面的對手。」
「確實。這樣的話,決勝局才更有意思,夫人。那麼現在……」
他把手伸進棋子匣,掏出一個棋子,一臉得意地放在棋盤上。圍觀的眾神齊聲長出一口氣。聖夫人一時間也吃了一驚。
這東西醜陋到了極點。刀工含糊,仿佛雕刻它的工匠都害怕自己將要塑造出的這個東西,雕的時候猶豫不決,雙手顫抖。一眼看去,這東西身上到處是觸手和吸盤。聖夫人還發現了許多尖尖的嘴,還有一隻巨眼。
「我還以為這東西在創時之初就已經死絕了呢。」她說。
「或許咱們那位管死人的朋友不願意靠近它。」命運之神笑了。他覺得樂在其中。
「那東西絕對不可能留下後代!」
「事無絕對。」命運之神言簡意賅地說。他把骰子舀進那個別致的骰盒裡去,抬眼看著她。
「除非,」他又說,「你想認輸……」
她搖搖頭。
「開始吧。」她說。
「你跟我下同樣的注?」
「開始吧!」
過去,靈思風知道樹裡面都有什麼:木頭、汁液,也許還有松鼠。樹裡面不可能有宮殿。
然而——他坐著的墊子可比木頭軟多了;身旁木頭杯里盛的酒,比樹汁兒好喝多了;而坐在他對面的少女比松鼠……完全沒法兒比,除非身上長點兒毛也算共同點。少女抱膝坐著,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房間又高又寬敞,光線呈柔和的淡黃色,但靈思風找不到光源在哪裡。穿過虬結的拱門還可以看見其他房間,還有一架像是巨大的樓梯似的東西。然而從外邊看時,這只是一棵普通的樹。
這個少女是綠色的——很肉感的綠色。靈思風對這一點相當肯定,因為她除了脖子上的頸環以外什麼都沒有穿。她的長髮有點兒苔蘚的風韻。她的雙眼沒有瞳孔,只是通體發著螢綠的光芒。
靈思風真恨自己上大學的時候沒好好聽人類學的課。
她一直沒有說話。除了把沙發椅指給他看,拿出酒來請他喝,自始至終只是坐在那兒看著他,偶爾揉揉胳膊上一道深深的劃痕。
靈思風立刻想起來,樹精和她的樹是相通的,樹的傷,就是她的傷……
「真對不起,」他趕緊說,「這是意外。我的意思是,狼,還有……」
「所以你就爬上了我的樹,然後我救了你。」樹精的語氣很平和,「你很幸運。你那個朋友,他還好嗎?」
「朋友?」
「矮個子,帶著魔法箱子的那個。」樹精說。
「哦,他呀。」靈思風含糊地說,「是的,希望他還好吧。」
「他需要你的幫助。」
「他一直都需要。他也上了樹嗎?」
「他去了貝爾-沙姆哈羅斯廟。」
靈思風一口酒沒咽下去,猛嗆起來。聽見這個廟名,他的耳朵都想爬進腦袋躲起來。食魂者!不等他克制,腦中的回憶洶湧而來。曾經,當他在幽冥大學學習魔法實踐的時候,為了打一場賭,他溜進了圖書館主樓旁邊的一間小屋。這間小屋的牆壁上掛滿了起保護作用的鉛質五角星,從不允許任何人在屋裡停留超過四分鐘零三十二秒——這個數字是兩百多年小心測試的成果……
那本書被鏈子鎖在第八元素的台座上,位於刻滿符文的地板正中,目的既是防止偷盜,也為防止它自己跑掉——因為它是「八」開書,書里滿是魔法,連書本自己也隱隱有了智力。他惴惴不安地打開那本書,結果一個咒語從破損的書頁中蹦出來,藏進他腦子裡某個幽暗的角落。大家都知道這個咒語是八大魔咒之一,可要是他不把它念出來,誰也搞不清到底是哪一句,連靈思風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有時候,他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鬼鬼祟祟,躲在他的「自我」之後,等候時機……
貝爾-沙姆哈羅斯的雕像就放在那本「八」開書的前方。他不是惡魔。因為就算是惡魔,至少也總有點兒活氣兒。如果惡與善是硬幣的兩面,那麼,這個貝爾-沙姆哈羅斯就像是這枚硬幣在急速翻轉。
「食魂者。他的命數在七與九之間,是兩個四的和。」靈思風引用著書上的句子,恐懼已經麻木了他的腦子,「哦,不……那座廟在哪兒?」
「往中軸向走,在樹林中心附近。」樹精說,「那裡很冷。」
「誰傻到要去拜貝爾……拜他?我的意思是,魔鬼倒是要去拜他的,可他是食魂……」
「還是……有些好處的。曾經住在這裡的部族有些特別的信仰。」
「那他們就沒出什麼事嗎?」
「我說過,他們『曾經』住在這裡。」樹精站起身來,伸出手,「來吧,我叫德魯麗。跟我來,看看你朋友的命運如何。很有意思的。」
「我還是不明白……」靈思風說。
樹精用綠色的眼睛盯著他。
「你以為你有選擇嗎?」她問。
像馬路一樣寬的樓梯順著大樹盤旋而上,每一層都通向寬大的房間。到處都亮著那種看不到光源的黃光。四周還有一種聲響——靈思風集中注意力,想辨認出這聲音——仿佛遠逝的風雷,或是遙遠的瀑布。
「這是樹聲。」樹精簡單地說。
「樹在幹什麼?」
「生活。」
「我剛剛還琢磨來著。我是說,咱們現在真的是在樹裡面嗎?是不是把我縮小了?從外邊看,這樹細得我都能合抱過來。」
「它是很細。」
「呃……可我現在在它裡面?」
「你是在它裡面。」
「呃……」靈思風說。
德魯麗笑了。
「我能看穿你的心,不夠格的巫師!我是個樹精啊。你明白嗎?你漫不經心地用『樹』這個詞貶低了這種存在,而它其實是一個四維空間裡的近似體,真正的實體則是整個多維空間……哦,不,我看你不明白。你沒拿魔杖,我早該知道你不是個真正的巫師。」
「大火把我的魔杖毀了。」靈思風馬上撒了個謊。
「也沒戴繡著神符的帽子。」
「被風吹走了。」
「身邊也沒有妖精僕人。」
「它死了!你看,你救了我,我謝謝你。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該上路了。能告訴我怎麼出去嗎……」
她臉上的表情使得他回頭看去。三個男樹精站在他身後。他們跟德魯麗一樣什麼都沒穿,也沒有武器——這一點當然不重要,如果他們要對付靈思風,根本用不著武器。他們看上去完全可以破石開道,能把一個連的巨怪打得跪地求饒。這三個魁梧的巨人低頭看著他,眼神堅毅,充滿威脅。他們的皮膚是胡桃殼的顏色,肌肉虬結,鼓脹得像一袋袋甜瓜。
他又回過頭來,勉強衝著德魯麗擠出一絲笑容。他的生活重新走上了慣常的軌道:他還是那麼倒霉。
「我不是獲救了,對嗎?」他說,「是被捉起來了?」
「當然。」
「你不放我走?」這其實是個肯定句。
德魯麗搖搖頭:「你傷害了我們的樹。不過,跟你的朋友相比,你還算幸運。他要去見貝爾-沙姆哈羅斯,而你只不過是死而已。」
身後兩隻手抓住他的肩膀,這抓勁兒,仿佛老樹的根緊緊抓住一枚卵石。
「當然,之前還有一些儀式。」樹精接著說,「要等到『八傳手』先把你的朋友弄死。」
靈思風費了半天勁,只說出一句話:「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沒有男樹精的,橡樹里都沒有的。」
其中一個巨人沖他咧咧嘴。
德魯麗「哼」了一聲:「你傻啊!沒有男樹精,橡樹果子哪兒來的?」
前面是一座非常寬敞的廳堂,金光照耀,看不清屋頂。望不到盡頭的樓梯恰從廳中穿過。
幾百個樹精站在大廳的另一端。德魯麗走近時,他們畢恭畢敬地分道而立,盯著她身後被緊緊架著的靈思風。
雖然也有一些大塊頭男性,但樹精中多數都是女性。男的仿佛神像一般巍然屹立,站在矮小靈秀的女子之間。像一窩蟲子,靈思風心想,這樹就像個大蜂窩。
可是,怎麼會有樹精出現呢?據他所知,樹人幾百年前就滅絕了,他們和大多數「暮族」一樣,競爭不過人類的進化。人類進駐碟形世界之後,只有精靈和巨怪尚存。精靈存活下來,是因為它們太聰明了。至於巨怪一族,是因為它們至少和人一樣邋遢、邪惡、貪婪。樹精應該早就死絕了,像地精和小妖一樣。
大廳里,剛才那種隱隱的咆哮聲更大了。偶爾會有一陣波動的金光穿過透明的圍牆,打到光明耀眼的屋頂上去。空氣中的某種力量使光線不停顫動。
「啊,冒牌巫師!」樹精說,「見識見識什麼叫魔法吧。不是你那種模稜兩可的小巫術,是真正根枝俱全的魔法,古老的魔法,野生的魔法!看吧。」
五十多個女子緊緊圍成一圈,手拉手,往後退去,圈子也隨之擴大。其他樹精低聲吟唱著。隨後,德魯麗把頭一點,圈子開始逆時針轉動。
圈子轉動速度加快,低吟的聲調也越來越高,靈思風看得入了迷。他在大學的時候聽說過「古魔法」,這東西是禁止巫師練習的。他知道,碟形世界本身便存在魔法場,這個魔法場不停地緩緩轉動著,只要那圈子轉到一定速度,不斷與運轉緩慢的魔法場產生摩擦,就能產生強大的電位差。一經接地,這種電位差便能釋出巨大的「自然魔法力」。
這時的圈子已經化為一道急速轉動的幻影。吟唱聲將樹廳牆壁震得嗡嗡作響……
靈思風感到頭皮一陣麻酥酥的刺痛。這種感覺非常熟悉,說明在他附近,一股強大的原始魔法正在生成。於是,看到接下來的情景時,他並沒有過分驚奇——幾秒鐘之後,只見一束鮮亮的第八色光從看不見的屋頂處射下來,帶著微微爆裂的聲響,射在圈子中央。
在那裡,這道光照出一座狂風呼嘯、樹濤陣陣的小山,山頂有一座廟。廟的形狀看在眼裡十分不舒服。靈思風知道,如果這就是貝爾沙姆哈羅斯廟,它一定會有八面牆[2]。雨水順著烏黑的廟牆往下流。唯一的活物只有廟門外拴著的一匹馬。這馬太過高大,不是雙花的坐騎。這是一匹白色戰馬,蹄子和菜盤子一般大小,皮製的馬鞍閃閃發光,鑲嵌著華麗的金飾。它脖子上掛的袋子裡有飼料,這會兒正吃得津津有味。
這馬很眼熟。靈思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在哪兒見過它。
一看它就是那種提速很快的馬,速度提上來還能保持很久。
靈思風真想擺脫後面的看守,突圍衝出樹幹,找到這座廟,把這匹馬從貝爾-沙姆哈羅斯的鼻子底下偷走——不管這個貝爾-沙姆哈羅斯的鼻子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看樣子,八傳手今晚能吃兩頓飯。」德魯麗邊說邊瞪著靈思風,「這匹馬是誰的,冒牌巫師?」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吧,無所謂。我們馬上就能知道。」
她揮了揮手。圖像焦點向內移動,穿過一座巨大的八邊形拱門,掠過裡面的走廊。
那裡站著一個人,背靠一面牆,偷偷摸摸地挪著步子。靈思風看見了金和銅的閃光。
絕不會認錯。這個人他見過好多次。寬闊的胸膛,樹幹一樣粗的脖子,濃黑的亂發下面是一個小得出奇的腦袋,整體看上去仿佛一口大棺材上頂了個小西紅柿……若要給這個人起個名字,就叫野蠻人赫倫。
赫倫是環海一帶比較皮實的勇士之一:鬥龍,盜廟,當刺客,在每場街頭鬥毆上演壓軸大戲。和靈思風認識的其他勇士有所不同,他甚至能夠說出兩個音節以上的單詞,當然,這需要一點兒時間,最好能再給他點兒提示。
靈思風聽見遠處依稀有些響動,聲音像是幾個骷髏在遠處地牢的台階上蹦跳。他看看旁邊的守衛,不知他們聽見沒有。
他們那本來就不富裕的注意力這會兒都集中在赫倫身上——這人跟他們自己塊頭差不多。他們的手只在靈思風肩上鬆鬆地搭著。
靈思風猛地往下一縮,像筋斗鴿似的往後一個空翻,落地就跑。只聽德魯麗在後面大叫,於是更是腳下加力。
什麼東西抓住他袍子上的兜帽。一個站在台階上的男樹精張開胳膊,朝衝過來的靈思風露出一臉木呆呆的笑容。靈思風一點兒沒耽誤腳下的步子,同時猛一彎腰,下巴都快碰著膝蓋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圓木似的拳頭帶著風聲從他耳畔掃過。
前方,足有灌木叢規模的一群男樹精正等著他呢。他馬上掉頭向回跑,後面那個守衛弄糊塗了,又是一拳打來。靈思風躲過這一拳,沖向那個女樹精圍起的圈子,一路上左閃右躲,追趕他的樹精們亂了陣腳,東倒西歪,像九柱戲裡打得亂七八糟的撞柱。
可是,前方還有很多男樹精。他們從女樹精身後擠出來,拳頭在角質掌心裡砸著,臉上掛著專注、期待的表情。
「站住,冒牌巫師!」德魯麗往前邁了一步。她身後,吟唱的舞者繼續旋轉,圖像焦點已經轉向一條發著紫光的過道。
靈思風爆發了。
「別叫我冒牌巫師!」他大聲叫道,「咱們得說清楚,我是個真正的巫師!」他暴躁地跺著腳。
「哦,真的嗎?」樹精說,「那你朝我們念個咒語,讓我們見識見識。」
「呃……」靈思風沒了聲音。自從那個古老神秘的咒語躲進他腦子裡,再簡單的咒語他都記不住了,即便是滅蟑螂咒語,或是不用手就能撓後背痒痒的咒語,都不行。幽冥大學的巫師研究員們試圖解釋這個現象。他們認為,在無意識狀態下記住了那句咒語,使得靈思風所有的咒語記憶細胞全部封死了。但在心情最沮喪的時候,靈思風得出了自己的一套理論,解釋那些小咒語在他腦子裡連幾秒鐘都待不住的原因……
因為它們害怕。他認定是這樣。
「呃……」他囁嚅著。
「一個小咒語就行。」德魯麗說,看著靈思風嘟起嘴唇,樣子又氣又窘。她做了個手勢,幾個男樹精圍攏過來……
那句古老的咒語抓住這個時機,駕馭了靈思風此時有點兒不大管用的意識。他能感覺到這句咒語坐在他的意識上,挑釁地瞅著他。
「我真的會一個咒語。」他疲倦地說。
「是嗎?快念出來聽聽。」德魯麗說。
靈思風不知道自己敢不敢,然而這咒語已經開始控制他的舌頭。他反抗著。
「你……你說……過你有本事看……看穿我的……的心,」他口齒不清地說,「看……看吧。」
她往前走了一步,嘲弄地看著他的眼睛。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抬手護住自己,蜷起身子往後退縮,嗓子裡冒出恐懼的聲音。
靈思風看看四周,其餘樹精都在後退。他幹了什麼?肯定是件極其可怕的事。
然而,根據他過去的親身體會,過不了一會兒,宇宙就會恢復平衡,重整旗鼓,開始和正常情況下一樣,不斷對他做出可怕的事。於是,他後退幾步,彎腰鑽進旋轉的樹精圍成的魔法圈子,想看看德魯麗會拿他怎麼辦。
「抓住他!」她尖叫,「把他帶走,離咱們的樹越遠越好,然後殺了他!」
靈思風轉身一跳。
穿過圈子中央的圖像。
一道閃光。
一片黑暗。
一個靈思風模樣的紫色人影,越來越小,聚成一個點,瞬間消失了。
隨後,什麼都沒有了。
野蠻人赫倫悄無聲息地爬著樓梯,燈光的紫色是那樣深,幾乎成了墨黑色。他最初的困惑已經不復存在了——這明顯是一座魔法廟宇。既然是魔法廟宇,很多事情也就不足為怪了。
比如說,下午早些時候,他騎馬走進這片幽暗的樹林,發現一隻箱子擱在路邊。箱子蓋兒仿佛邀請他似的大張著,露出裡面的金幣。然而當他跳下馬,向它走近,這箱子竟伸出好多條腿來,一溜煙兒跑進了樹林,隨後又在幾百碼之外停下了。
跟著跑跑停停了幾個小時後,他來到這一片黑乎乎的過道里,再也找不到箱子了。總的來說,沿路看見的那些讓人不愉快的雕刻和偶爾出現的散了架的骨架沒有讓赫倫害怕,這是因為他並不是特別聰明,而且特別沒有想像力;同時也因為,古怪的雕刻和危險的通道,這些事都屬於赫倫的日常工作範疇。這類情況他見得多了。赫倫尋找金子、妖怪,或是悲傷的少女,讓金子離開它的主人,讓生命離開妖怪,讓少女至少擺脫困擾她的悲傷之一。
看看赫倫吧,他如貓一般跳過一道可疑的通道口。就算在紫光里,他的皮膚仍然泛著青銅色。他周身也有不少金子——金鐲子、金腳鏈。除了一條豹皮纏腰布,他什麼都沒穿。他在蒸籠一般的好望地樹林裡搞到了這條纏腰布,當然是在他用自己的牙齒咬死這塊皮子的前主人之後。
他右手拿著一把黑色的魔法劍。劍名「克靈」,經由雷電鍛造,擁有自己的靈魂,無法忍受任何劍鞘。三天之前,赫倫才從比突尼的阿卡曼德萊固若金湯的宮殿裡把它偷出來,但現在他已經開始後悔了。這把劍惹得他心煩意亂。
「我告訴你,箱子沿著右邊那個過道下去了。」克靈氣咻咻地說,話音像刀刃刮石頭。
「安靜點兒!」
「我只不過告訴你……」
「閉嘴!」
再看看雙花……
他迷路了,他自己也知道。或者是這屋子比初看時大得多,或者是他進入了地下。可他連一級樓梯都沒往下走啊。再不然就是——他已經開始這樣猜測了——這地方的內部空間違背了建築學的基本常識,內部居然比外圍更大。還有,這些古怪的燈到底是怎麼回事?八邊形的水晶燈,牆壁和天花板上每隔一小段距離便埋著一盞,燈光的顏色令人不快,而且亮度不夠,無法驅走黑暗。
還有,無論是誰在牆上刻的這些東西,雙花憐憫地想,他一定是喝多了,而且一醉多年。
然而,這無疑是一座迷人的建築。建築師肯定對「八」這個數字情有獨鍾。地板上的馬賽克瓷磚是八邊形的;過道的牆壁和天花板有一定的角度,算上它們,過道就一共有八個面。雙花還注意到,那些泥瓦剝落的地方,露出來的石頭也都是八棱的。
「我不喜歡這裡。」畫畫兒的小鬼從匣子裡面說。
「為什麼不喜歡?」雙花問。
「這裡怪怪的。」
「可你自己本來就是個妖怪。妖怪怎麼還能說別的東西『怪怪的』?……我是說,妖怪什麼『怪』沒見過!」
「嘿,你不知道,」小妖怪小心地說,緊張地望著四周,不安地挪動著爪子,「有東西。這裡有什麼東西。」
雙花嚴肅地盯著它:「你說什麼東西?」
小妖怪緊張地咳嗽了一聲[3]。「哦,東西。」它悲傷地說,「邪惡的東西。我繞來繞去,想說的就是:這是一種我們不能說的東西,主人。」
雙花疲憊地搖了搖頭。「要是靈思風在就好了。」他說,「他肯定知道該怎麼辦。」
「他?」小妖怪譏諷地說,「巫師來不了這兒。他們不能碰任何與『八』有關的東西。」一說完,它便一掌捂住嘴,仿佛犯了大錯。
雙花抬頭看著天花板。
「那是什麼?」他問,「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我?聽見?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小妖怪堅持說什麼都沒聽見,然後一頭沖回自己的匣子,把門撞上了。雙花敲敲門,門開了一個縫。
「像石頭挪動的聲音。」雙花解釋說。門「砰」的一聲又關上了。他聳了聳肩。
「這地方估計要塌了。」他自言自語,站了起來。
「我說,」他大喊,「有人嗎?」
「嗎……嗎……嗎……嗎……」黑暗的通道回答著。
「噯!」他又喊。
「噯……噯……噯……噯……」
「我知道有人在,我剛聽見你們扔骰子玩兒!」
「兒……兒……兒……兒……」
「我剛剛……」
雙花住嘴了。只見幾尺之外的黑暗裡突然閃出一點兒亮光。光點越來越大,幾秒鐘之後,成了一個小人形。隨後,這人形發出了聲音。或者應該這麼說,雙花覺得他耳畔一直有這種聲響。仿佛尖叫被撕成窄條,固定在永恆的瞬間裡。
閃光人這時已經變得有娃娃那麼大了,懸在半空,慢動作翻跟頭,像是在受折磨。雙花心想,剛剛自己不知為什麼會想到「尖叫被撕成窄條」這麼個比喻……他真希望自己沒這麼想過。
這個閃光人越來越像靈思風了。巫師的嘴巴大張著,他的臉明晃晃的,閃著……什麼光呢?奇怪的陽光?雙花想。也許是人們看不到的太陽。他發抖了。
這時,歸來的巫師已經半人高了。到了這個階段,成長的速度加快了。一股氣,一聲爆炸,一瞬間發生了很多事。靈思風一個跟頭摔了出來,大叫著。他重重地掉在地板上,咳嗆著,雙臂抱頭,緊緊地蜷縮著,在地上骨碌碌地滾了一圈。
塵埃落定,雙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拍巫師的肩膀。地上這個「球」蜷縮得更緊了。
「是我。」雙花聲音里透出好意。巫師的身子伸展開一部分。
「誰?」他問。
「我。」
靈思風一下子恢復原狀,跳起來,雙手瘋狂地抓住雙花的肩膀。他雙眼圓睜,目光狂野。
「別說那個!」他低聲說,「只要別說那個,我們說不定還能出去!」
「出去?你怎麼進來的?難道你不知道……」
「別說那個!」
雙花退後幾步,躲開這個瘋子。
「別說那個!」
「別說哪個?」
「數字!」
「數字?」雙花說,「嘿,靈思風……」
「是的,數字。七和九之間,四加四。」
「那個,那是『撥』……」
靈思風用手捂住雙花的嘴。
「你說出它來咱們就完蛋。先別管為什麼。相信我,好嗎?」
「我不明白!」雙花的嗓子裡帶著哭音。靈思風的精神稍稍放鬆了,用璀博話就是說,他現在能讓小提琴弦看上去像一碗果子凍。
「好了好了,」他說,「咱們看看能不能出去。然後我再給你講講為什麼。」
第一個魔法紀元之後,如何處理天書,逐漸成為碟形世界裡一個棘手的問題。咒語就是咒語,即便是被墨水臨時禁錮在羊皮紙上,它們還是有潛能的。如果書的作者在世,那麼一切都不成問題。然而作者一死,咒語書內蘊含的力量就變得無法控制,難以鎮壓。
簡而言之,咒語書會往外「露」魔法。人們嘗試過很多處理方法。在邊緣地附近的國家,還存在比較簡單的辦法。人們往法師生前的書籍里塞進鉛質的五角星,再把它們從「世界邊緣」扔下去。但在中軸地附近,令人滿意的解決辦法就少得多了。其中之一,是把有傷害力的書裝進負極第八元素製成的罐子裡,然後沉進深不可測的海底。然而不久以後,魔法還是會滲出來,漁民們抱怨說經常遇到大群的隱形魚,還有通靈的蛤蜊。
在很多魔法研究機構,對天書的臨時處理辦法,是用能夠改變物質屬性的第八元素建造一間大屋子。這樣一來,任何魔法都滲不出去。在這樣的屋子裡,再厲害的天書也能安全存放,書里的潛能會逐漸稀釋。
「八」開書存放在幽冥大學,道理便是如此。它是所有天書里最偉大的一部,曾屬於宇宙造物主。它就是靈思風為了打賭而翻開的那部書。他翻開書還不到一秒鐘便觸發了學校所設置的報警咒語,但這一秒鐘已經足夠一句咒語蹦出來,永遠待在他的腦海深處,仿佛石洞裡的蛤蟆。
「後來怎麼了?」雙花問。
「哦,這還用說,他們把我拽出去,拿鞭子抽我。」
「沒人知道那句咒語是幹什麼用的?」
靈思風搖搖頭。
「它從書頁上消失了。」他說,「沒人知道,除非我說出來。或者等我死了,它沒準兒能自己把自己說出來。最多不過是毀滅宇宙、停止時間,或者別的什麼……」
雙花拍了拍他的肩膀。
「傷心沒有用啊。」他勸靈思風振作起來,「咱們還是再找找出去的路吧。」
靈思風搖搖頭。他所有的恐懼感似乎都用盡了,他或許已經出離恐懼,心靈深處一片死寂。不管怎樣,他已經不再喋喋不休了。
「我們快完蛋了。」他說,「我們整晚都在兜圈子。我告訴你,這個地方其實就是個蜘蛛網。我們不管往哪個方向走,總會回到中心。」
「先甭說別的,我真感謝你能跑回來找我。」雙花說,「你是怎麼回來的?幹得真妙!」
「哦,是這樣……」靈思風尷尬地說,「我只是想『我不能就這麼扔下老雙』,然後……」
「那麼,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貝爾-沙姆哈羅斯本人,當面把事情解釋清楚,然後也許他就能放咱們走了。」雙花說。
靈思風用手指在耳朵周圍畫了個圈子。
「可能是這裡有回聲的緣故,」他說,「我剛才好像聽見你說什麼找還有解釋。」
「沒錯。」
可怕的紫光下,靈思風瞪著雙花。
「找貝爾-沙姆哈羅斯?」
「是啊。咱們又不一定非要跟他扯上什麼關係。」
「去找『食魂者』還不跟他扯上關係?沖他點點頭,是不是?然後說對不起請問出口在哪兒?還想解釋給『撥』呃呃呃呃……傳手聽?」靈思風沒念全那個詞的元音,及時住了口。
「你瘋了!嘿!快回來!」他跟著雙花沖向走廊,不一會兒便突然停住,叫了起來。
這個地方的紫光比較強,使得四周的東西有了新色彩,然而看了還是不舒服。這裡不是一條走廊,而是一間寬敞的屋子,牆一共有……有撥(這數字靈思風連想都不敢想)堵,還有……「7a」條走廊從屋子延伸出去。
靈思風看見旁邊有一座很矮的神壇,有「四乘二」條邊。可這座神壇並不在屋子的正中央。屋子的中央是一塊巨石,有跟兩個正方形邊的總和一樣多的切面,看上去大極了。在奇異的光線下,它顯得有點兒歪。兩個切面之間的一道棱突了出來。
雙花站在上面。
「嘿,靈思風!快來看看這是什麼!」
沿著通向房間的一條走廊,行李箱子溜達進來了。
「太棒了!」靈思風說,「好。它能帶咱們出去了。那麼,就現在,趕緊走。」
雙花在翻他的箱子。
「好的。」他說,「我先照幾張畫兒。稍等,我安裝一下配件……」
「我說就現在……」
靈思風住了口。野蠻人赫倫站在走廊入口,正對著他,火腿大小的拳頭裡攥著烏黑的劍。
「你是?」赫倫含糊地問。
「啊哈,是你啊,」靈思風說,「赫倫,是吧?好久不見。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赫倫指指行李箱子。
「那個。」他說。靈思風這麼長的一串話把赫倫的腦子累壞了。接著,他又補了一句,既是陳述句,又是感嘆句,也有威脅以及最後通牒的意思,「是我的。」
「它的主人是這兒的雙花。」靈思風說,「給你個建議,別碰它。」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赫倫推開雙花,手伸向箱子……
箱子伸出小腿兒,往後退,張開蓋子示威。昏暗的光線下,靈思風似乎看到了成排的大牙,像漂過以後的櫸樹木頭一樣白。
「赫倫,」他趕緊說,「我得先告訴你點兒事。」
赫倫迷惑地看著他。
「什麼?」他問。
「關於數字。你知道的,七加一,三加五,或者十刨去二,你都能得出同一個數來。只要你在這裡,千萬別把這個數念出來。這樣,我們都有機會活著出去。否則只有死在這兒。」
「這是誰啊?」雙花問。他手裡拿著個籠子,剛從箱子最底下挖出來的,裡面似乎裝滿了正發脾氣的粉紅蜥蜴。
「我是赫倫!」赫倫自豪地說。然後,他看著靈思風。
「什麼?」雙花問。
「什麼都別說,拜託。」靈思風說。
他看著赫倫手裡的劍。劍是黑色的,說是黑色,不如說是墳墓的顏色。劍刃上還刻有非常華麗的符文裝飾。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散發出來的第八色微光。這把劍肯定也注意到靈思風了,它突然說起話來,聲音像是用爪子刮玻璃。
「奇怪,」那把劍說,「他幹嗎就是不說『八』?」
八,啪,啊……回聲響起來了。地底深處,遠遠傳來碾磨的聲音。
回聲漸漸輕了,但就是不消失。聲音從這面牆彈到那面牆,傳過來,傳過去,紫色的光和著聲音的節奏閃爍著。
「你說了!」靈思風尖叫,「我不是說過嗎,你不能說『八』這個字!」
他停住了,自己被自己嚇呆了。可是此言已出,聲音跟上之前的回聲,嗡嗡作響。
靈思風拔腿就跑,然而空氣突然變得比糖漿還黏:他聞所未聞的巨大魔法正在醞釀。他發覺自己只能痛苦地做慢動作,四肢划過的軌跡閃著金星,在空氣中勾勒出形狀。
身後隆隆作響,那塊巨大的八邊石被什麼東西抬了起來,一個棱撐了片刻,隨後砸在地上。
石頭坑裡游出一個長而黑的東西,卷上靈思風的腳踝。他尖叫著,隨後重重摔落在震顫的地板上。那隻觸手卷著他在地板上拖。
雙花站到他前面,伸出雙手。他拼死抓住這個小矮子的胳膊,兩個人都躺倒了,面面相覷。就算這樣,靈思風還在地上被拖著走。
「你早幹嗎來著?」他喘著粗氣。
「沒……沒幹什麼……」雙花說,「出什麼事了?」
「你以為呢?我快被拽到這個坑裡去了。」
「哦,靈思風,真對不起……」
「現在說對不起……」
有種聲音傳了出來,仿佛音樂劇發出的聲音。
拽著靈思風腳踝的力量頓時消失了。他回過頭,發現赫倫蹲在坑邊,將劍揮成一片嗡嗡作響的黑影,正猛砍那些瘋狂伸向他的觸手。
雙花扶靈思風起來,他們蹲在神壇邊,看著這位狂野的勇士奮戰觸手。
「沒用。」靈思風說,「……傳手會不斷變出觸手來。你幹什麼?」
雙花正使勁把那個裝蜥蜴的籠子安在畫畫兒匣子上,匣子已經支上了三腳架。
「我要拍一張!」他嘟囔著,「這是奇觀!聽見了沒,小鬼?」
畫畫兒的小鬼打開小門,盯著大坑邊上的景象看了一會兒,鑽進匣子裡不見了。一個東西又碰到靈思風的腿。他跳了起來,猛踩腳下的觸手。
「快點兒,」他說,「得趕緊往上面跑。」他抓住雙花的胳膊,可這個觀光客不幹了。
「咱們跑了,把赫倫留在這兒跟那東西做伴嗎?」他說。
靈思風面無表情。「有什麼不對?」他說,「這是他的工作。」
「那東西會要了他的命!」
「還可能更慘。」靈思風說。
「什麼更慘?」
「就是也要了我們的命!」靈思風很有邏輯地推斷,「快跑!」
雙花又伸出手。「嘿,」他說,「它把我的箱子拿走了!」
靈思風一個沒抓住,雙花沿著大坑邊沿沖向他的箱子。箱子被觸手拽著拖過地板,一路徒勞地張開蓋子夾觸手。小矮子開始憤怒地踢那觸手。
赫倫惡戰的那塊地方又伸出一隻觸手,捲住他的腰。一團團觸手中,已經快看不清裡面的赫倫了。靈思風恐懼地看到,勇士的劍被拽出了手,飛到對面的牆上。
「你那句咒語!」雙花大喊。
靈思風沒動。他看到一個「東西」鑽出大坑。這是一隻巨眼,正猙獰地望著他。一隻觸手卷上了他的腰,他哭叫出聲。
咒語不請自來,堵到他的喉嚨口。他張開嘴,仿佛在夢中一樣,念出了第一個野蠻的音節。
一隻觸手撲了過來,像一根鞭子,捲住他的脖子,要勒死他。靈思風跌撞著,拼命呼吸,又被拖過地板。
一隻觸手揮出,抓住正用三腳架挪動著找位置的畫畫兒匣子,將匣子拉了過來。靈思風本能地抓住它,如同他的祖先在面對猛虎之時會抓起一塊石頭。如果他的胳膊還有足夠的活動空間,能把它沖巨眼扔過去……
在他面前,那隻巨眼充斥了整個宇宙。靈思風只覺得自己的行動意志迅速消失,像水流進篩子一樣。
畫畫兒匣子上,那個蜥蜴籠子裡的蜥蜴炸了鍋。到這種時候,靈思風的行為已經喪失了理智。馬上要被砍頭的犯人對劊子手屋牆上每一道劃痕都十分注意,而靈思風則發現蜥蜴的尾巴脹得很大,變成了青白色,而且突突直跳,看上去非常危險。
離巨眼越來越近,魂飛膽喪的靈思風拿起匣子護著自己,與此同時,他聽見匣子裡的小鬼說:「它們快熟了,再也關不住它們了。來,現在大家都笑一個!」
突然……
……一道閃光,那麼白,那麼亮……
……簡直不像是光了……
貝爾-沙姆哈羅斯尖叫起來,一股超音波,響徹靈思風的五臟六腑。觸手瞬間變得像木棍一般僵硬,隨後,它們把自己正卷著的東西一股腦兒扔了出去,抬起來護在受傷的眼睛前。然後,這一大團東西掉進坑裡,不一會兒,那塊巨石被幾十隻觸手搬了起來,啪地扣回原位,把好幾根揮舞的觸手夾在邊兒上。
赫倫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在牆上撞了一下,這才站起身來。
他找到自己的劍,然後有條不紊地砍著那幾隻夾得動彈不得的觸手。靈思風躺在地板上,集中全部注意力使自己不至於發瘋。一聲空空洞洞的木頭撞擊聲傳來,靈思風回頭看去。
行李箱子砸在地上,蓋子都壓彎了。它仿佛發怒一般劇烈地搖晃著,小腿在空中踢騰。
靈思風小心翼翼地到處尋找雙花。這個小矮子埋在牆根一處瓦礫堆里,不過幸好還在喘氣。
巫師痛苦地爬過地板,小聲說:「到底怎麼回事?」
「它們為什麼這麼亮?」雙花咕噥道,「老天,我的頭……」
「這麼亮?」靈思風說。他看見那畫畫兒匣子扔在地板上,籠子還在,裡面的蜥蜴明顯比剛才瘦了好多,正饒有興致地望著他。
「火蜥蜴,」雙花悲傷地說,「畫片兒肯定曝光過度了,我知道……」
「這是火蜥蜴?」靈思風難以置信地問。
「當然囉。標準配件。」
靈思風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拾起蜥蜴籠子。他以前自然也見過火蜥蜴,但那些都是很小的標本,而且被泡在鹽滷罐子裡,收藏在幽冥大學地下的珍奇生物博物館中。在環海一帶,火蜥蜴早已絕種。
他努力回想關於這種生物的知識。它們是魔法生物,沒有嘴,用皮膚汲取營養,營養來自碟形世界的太陽散發出的第八色光波。當然,它們也能吸收其他種類的陽光,把光積蓄在體內特別的消化囊內,再以正常方式排泄出來。到了晚上,碟形世界火蜥蜴棲息的沙漠簡直像燈塔一般明亮耀眼。
靈思風放下蜥蜴,鬱悶地點了點頭。在這個充滿第八色光線的魔法建築里,這些蜥蜴明顯吃多了,於是憋不住光了。
畫畫兒匣子用下面的三腳架走開了。靈思風想踢它一腳,結果沒踢著。他開始討厭智慧梨木了。
有什么小東西扎他的脖子,他厭煩地用手撲落。
他突然聽見一種碾磨的聲音,隨後,一個快刀裁緞子般的聲音說道:「派這種用途,真丟臉!」
他往後看去。
「閉嘴!」赫倫含含混混地說。他正用克靈撬神壇的頂兒。他抬頭看看靈思風,咧了咧嘴。靈思風希望這個張開大嘴的表情是個笑臉。
「魔法,了不起!」野蠻人讚嘆道,繼續撬著,火腿般的大手重重地壓在那柄叫苦連天的劍上。「咱們現在分財寶吧,怎麼樣?」
有什麼又小又硬的東西蜇他的耳朵,靈思風哼了一聲。一股輕風吹過,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你怎麼知道那兒有財寶?」靈思風問。
赫倫吐出一口氣,指頭總算插進了石縫裡。
「沙果樹下有沙果,」他說,「神壇下面是金窩!這叫推理。」
他一咬牙,石頭頂子被他掀了起來,砸在地上。
又有東西蜇他。這次蜇的是靈思風的手。他一把抓在手心裡,看看到底是什麼。一個石頭片,有「五加三」條邊。他抬頭看看天花板。它會不會塌下來?赫倫哼起小曲兒,開始從神壇底下往外掏東西。
空氣嗖嗖作響,閃爍著螢光,隨即呼呼大作。看不見摸不著的風抓住靈思風的袍子,讓它在藍綠色的火星形成的旋渦中劇烈舞動起來。靈思風腦袋周圍,一群群尚未成形的靈魂被風捲成一團。
靈魂們狂怒地叫喊著、咆哮著,隨後被大風捲走。
他竭力抬起一隻手。不斷增強的魔法風中,手臂立即被閃爍的第八色光暈包裹。強風在房間掃過,沒有驚動一粒塵埃,卻幾乎把靈思風的眼皮兒吹翻過來。風尖叫著穿過通道,鬼哭一般的聲音在石頭之間迴響。
雙花顫巍巍地起來,被這來自凡塵之上的大風吹得直不起腰。
「這到底是什麼?」他大叫。
靈思風還沒完全轉過身來,呼嘯的風便將他抓個正著,幾乎把他掀翻在地。一群頑皮的小鬼旋轉著,在風中飛舞,抓住了他的腳。
赫倫的胳膊猛一伸,揪住了他。片刻之後,他和雙花都被揪到神壇廢墟後面背風的地方,躺在地上直喘粗氣。會說話的劍——克靈立在他們身旁,閃著火花,暴風使它的魔法場增強了幾百倍。
「抓住,別被吹跑了!」靈思風大喊。
「風!」雙花大叫,「從哪兒來的風?吹向哪兒去?」看出靈思風臉上的恐懼後,他拽著石頭的手上又加了把勁兒。
「我們快完蛋了!」靈思風念叨著,天花板已經搖搖欲墜,「黑暗從哪裡來,這風就刮到哪裡去!」
巫師深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受了傷的惡靈貝爾-沙姆哈羅斯不斷下墜,穿過一層層陰暗平面,與此同時,他盤踞在這裡的那股妖氣則被吸出這座建築,送到另一個地方。據碟形世界最值得信賴的神父講,這個地方既在地下,又在「別處」。長期以來,他的廟宇被時間遺忘了。幾千年裡,時間覥著臉,根本不願意靠近它。如今,蓄積已久、突然釋放出來的時間爆發出巨大的力量,重重地壓在脆弱的石頭建築上。
赫倫望著越來越寬的裂縫,嘆了口氣。隨後,他把兩根指頭塞進嘴裡,打了個呼哨。
八邊巨石中心生成的宇宙旋渦越來越大,發出並不存在的陣陣巨響。然而奇怪的是,現實中的這聲呼哨卻顯然蓋過了周遭不存在的風聲。隨後,靈思風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一種空洞的回聲,像骨質物品跳動時發出的奇怪的聲音。再後來的聲音則半點兒也不奇怪——馬蹄嘚嘚,發出陣陣回音。
赫倫的戰馬穿過一道搖搖欲墜的拱門,慢跑進來,被它的主人牽住,人立起來,馬鬃隨風飄揚。
野蠻人站起身,把財寶袋子扔進馬鞍上繫著的包里,隨後飛身上馬。他俯身抓起雙花後脖梗子上的老皮,把他提上鞍鞽。馬一轉身的工夫,靈思風拼命一跳,坐到赫倫身後,赫倫也沒有反對。
馬兒邁著穩健的步伐沿著通道飛奔,跳過不穩的碎石,敏捷地側身躲過屋頂掉落的大石頭。靈思風恐懼地緊緊抓著鞍子,回頭往後看。
難怪馬跑得這麼快。在閃爍的紫光中,一個看上去怒氣沖沖的大箱子和一個晃悠在三腳架上的畫畫兒匣子正急速狂追,已經近在咫尺。智慧梨木跟蹤主人的本領太強了。皇帝墓室裡面的東西,按傳統,都使用這種木頭來製作……
他們剛一逃出廟門,八邊形的牌樓便土崩瓦解,碎成石板。
太陽已經升起,身後是廟宇坍塌時迸起的煙柱。他們沒有回頭看,這實在太遺憾了。回頭看的話,雙花說不定能照出一批最珍貴的畫片兒,即使以碟形世界的標準也不同凡響。
煙霧瀰漫的廢墟里有響動。
廢墟正在變化,裡面仿佛長出了一塊綠色的地毯,緊接著,一棵橡樹破土而出,伸展枝幹,像一束炸開的綠色煙火。沒等迅速老化的樹梢停止顫動,它四周已經湧出一片年深日久的灌木叢。一棵山毛櫸像蘑菇一般鑽出來,迅速生長、腐爛,然後轟然倒下,砸起一片塵埃,而它的後代已經在塵埃中破土而出。廟宇本身則早已變成一堆半埋在青苔中的石頭。
時間,曾為了保命而一走了之,如今回來盡職盡責。衰落的魔法與逐漸提高的時間熵量相撞擊,鋒面撲下小山,趕上飛奔的馬和上面的人。本身就是時間產物的人和馬什麼都沒感覺到。但是,衝擊波撲進魔法樹林,用凝聚數百年光陰的長鞭抽打著這片樹林。
「扣人心弦!是不是?」馬兒在朽木和落葉中緩步前進,一個聲音在靈思風的膝蓋下面讚嘆道。
這聲音有一種奇異的金屬質感。靈思風看著那把叫「克靈」的劍。劍柄的圓頭上鑲著兩枚紅寶石,他覺得它們正盯著他看呢。
在樹林邊緣向的沼澤地里,他們停了下來,遠遠地瞧著樹木與時間的戰鬥,結局只可能有一種。當然,停下來的主要目的不是觀戰,而是消費那頭不小心誤入赫倫弓箭射程之內的熊的相當大的一部分。欣賞表演只是吃飯的餘興節目。
靈思風隔著一大塊油乎乎的肉望著赫倫。他發現了一件事:流浪在外、經營自己的勇士事業的赫倫,偶爾出現在安卡-摩波城裡酗酒鬧事的赫倫,這二者相當不同。
現在的他像貓一般謹慎,像豹一般敏捷,身在野外,卻像在他真正的家裡一樣。
還有,我竟然沒被貝爾-沙姆哈羅斯弄死,靈思風提醒自己,這簡直太棒了!
雙花正幫勇士將從廟裡偷來的寶物分門別類。多數都是銀器,鑲嵌著令人不安的紫色石頭。還有許多雕像,有蜘蛛、八爪魚,還有中軸地荒原特有的一種住在樹上的八頭跗猴。
靈思風堵住耳朵,不想聽身後發出的刺耳的摩擦聲,但完全沒用。
「……之後,我就屬於麗都拉的高官,在大奈夫戰役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也就是在這場戰役中,我留下了這道傷痕。您也許已經注意到了,就在我的刃三分之二長度的地方。」躺在草叢裡的克靈侃侃而談,「戰場上的那些異教徒戴著第八元素的項圈,這種做法非常不合規矩。不過,我那時候自然比現在鋒利多了,我的主人曾經用我裁絲綢手絹,就在空中那麼一划……哦,我讓您厭煩了嗎?」
「啊?哦,沒……沒有,一點兒都不煩。多有意思的經歷啊。」靈思風說,目光仍然放在赫倫身上——他值得信賴嗎?現在可是荒郊野外,巨怪出沒……
「我看得出來,您是個文化人。」克靈接著說,「我已經很久沒能遇上有意思的人了,至少沒能跟這種人盤桓一陣子。我特別希望自己能掛在一座漂亮的壁爐台上,四周安安靜靜的。我還曾在湖底待過幾百年……」[4]
「肯定很好玩兒。」靈思風心不在焉地說。
「不是那麼好玩兒。」克靈說。
「哦,那就不好玩兒吧。」
「我最最希望的,就是成為一把犁頭!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但聽上去應該有個尖兒。」
雙花匆匆地朝靈思風這邊跑過來。
「我有個好主意!」他興奮地說。
「是的,」靈思風懶懶地說,「讓赫倫陪咱們去奎爾姆好不好?」
雙花一臉驚奇:「你怎麼知道的?」
「我一猜你就是這麼想的。」靈思風說。
赫倫正把銀器往馬鞍上的袋子裡塞,這會兒停住了,鼓勵似的沖他們咧嘴笑了笑。然後,他的目光飄到行李箱上。
「要是他能跟咱們一塊兒走,誰敢碰咱們?」雙花說。
靈思風撓撓下巴。「赫倫?」他考慮著。
「在廟裡的時候,咱們救了他的命啊!」
「如果你說的『碰』指的是『殺』的話,」靈思風說,「我想他不會做那種事。他不是那類人。我想他最多就是把東西搶走,然後把咱倆捆起來扔了,留著餵狼。」
「哦,別這麼想!」
「喂,這就是現實!」靈思風厲聲道,「我是說,你看看你,帶著一大箱金子到處跑。任何一個有頭腦的正常人都會一躍而起,抓住頭一個機會把它奪走。」除了我——靈思風心裡又補了一句——因為我見過這箱子怎麼把小偷兒的手指頭夾下來。
突然,他有主意了。他的目光從赫倫身上轉移到畫畫兒匣子上。畫畫兒的小鬼正用一個小盆子洗衣服,籠子裡的火蜥蜴在呼呼大睡。
「我有主意了!」他說,「你說勇士們最喜歡什麼?」
「金子?」雙花說。
「不。我是說,他們最最最喜歡的?」
雙花皺起眉頭。「我不太明白。」他說。靈思風拾起畫畫兒匣子。
「赫倫!」他叫道,「能過來一下嗎?」
之後的幾天平安無事,只有橋洞底下一個連的巨怪想滅了他們,還有一夥土匪在夜裡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幸虧他們犯了嚴重的錯誤:沒殺睡覺的人,先跑去找行李箱)。每場事件,赫倫都要求並得到了雙份勞務費。
「要是我們倆出了意外,」靈思風告訴他,「就沒人知道如何操作這個魔法匣子了,也就再沒有赫倫的畫片兒了,懂嗎?」
赫倫點點頭,雙眼目不轉睛,欣賞著剛剛照的畫片兒。畫面上的赫倫展現出勇士的風姿,一隻腳踏在巨怪的屍堆上。
「我,和你,和小朋友兩朵花兒,我們是好朋友。」他說,「明天,我們再來一張側面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