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七 朱子十四
2024-10-09 09:55:17
作者: (宋)朱熹 (宋)黎靖德編
訓門人五
黃直卿會看文字,只是氣象少,間或又有看得不好處。文蔚。
因說正思《小學字訓》,直卿云:「此等文字亦難做,如『中』,只說得無倚之中,不曾說得無過不及之中。」曰:「便是此等文字難做,如『仁』,只說得偏言之仁,不曾說得包四者之仁。」至。若海錄云:「一部大爾雅。」
先生聞程正思死,哭之哀。賀孫。
有程正思一學生來謁,坐定,蹙額云:「正思可惜!有骨肋,有志操。若看道理,也粗些子在。」自修。
問功夫節目次第。曰:「尋常與學者說做工夫甚遲鈍,但積累得多,自有貫通處。且如《論》《孟》,須從頭看,以正文為正,卻看諸家說狀得正文之意如何。且自平易處作工夫,觸類有得,則於難處自見得意思。如『養氣』之說,豈可驟然理會?候玩味得七篇了,漸覺得意思。如一件木頭,須先剗削平易處,至難處,一削可除也。今不先治平易處,而徒用力於其所難,所以未有得而先自困也。」以下訓謨。
問:「謨於鄉曲,自覺委靡隨順處多,恐不免有同流合污之失。」曰:「『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處鄉曲,固要人情周盡;但須分別是非,不要一面隨順,失了自家。天下事,只有一個是,一個非;是底便是,非底便非。」問:「是非自有公論?」曰:「如此說,便不是了。是非只是是非,如何是非之外,更有一個公論?才說有個公論,便又有個私論也!此卻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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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謨於私慾,未能無之。但此意萌動時,卻知用力克除,覺方寸累省,頗勝前日,更當如何?」曰:「此只是強自降伏,若未得天理純熟,一旦失覺察,病痛出來,不可不知也。」問:「五峰所謂『天理人慾同行異情』,莫須這裡要分別否?」曰:「『同行異情』,只如飢食渴飲等事,在聖賢無非天理,在小人無非私慾,所謂『同行異情』者如此。此事若不曾尋著本領,只是說得他名義而已。說得名義盡分曉,畢竟無與我事。須就自家身上實見得私慾萌動時如何,天理髮見時如何,其間正有好用工夫處。蓋天理在人,亘萬古而不泯;任其如何蔽錮,而天理常自若,無時不自私意中發出,但人不自覺。正如明珠大貝,混雜沙礫中,零零星星逐時出來。但只於這個道理髮見處,當下認取,簇合零星,漸成片段。到得自家好底意思日長月益,則天理自然純固;向之所謂私慾者,自然消靡退散,久之不復萌動矣。若專務克治私慾,而不能充長善端,則吾心所謂私慾者日相鬥敵,縱一時按伏得下,又當復作矣。初不道隔去私意後,別尋一個道理主執而行;才如此,又只是自家私意。只如一件事,見得如此為是,如此為非,便從是處行將去,不可只恁休。誤了一事,必須知悔,只這知悔處便是天理。孟子說『牛山之木』,既曰『若此其濯濯也』,又曰『萌櫱生焉』;既曰『旦晝梏亡』,又曰『夜氣所存』。如說『求放心』,心既放了,如何又求得?只為這些道理根於一性者,渾然至善,故發於日用者,多是善底。道理只要人自識得,雖至惡人,亦只患他頑然不知省悟;若心裡稍知不穩,便從這裡改過,亦豈不可做好人?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只是去著這些子,存,只是存著這些子,學者所當深察也。」謨再三稱讚。先生曰:「未可如此便做領略過去。有些說話,且留在胸次烹治鍛鍊,教這道理成熟。若只一時以為說得明白,便道是了,又恐只做一場話說。」
寒泉之別,請所以教。曰:「議論只是如此,但須務實。」請益。曰:「須是下真實工夫。」未幾,復以書來,曰:「臨別所說務實一事,途中曾致思否?今日學者不能進步,病痛全在此處,不可不知也!」
既受《詩傳》,並力抄錄,頗疏侍教。先生曰:「朋友來此,多被冊子困倒,反不曾做得工夫。何不且過此說話?彼皆紙上語爾。有所面言,資益為多。」又問:「與周茂元同邸,所論何事?」曰:「周宰云:『先生著書立言,義理精密。既得之,熟讀深思,從此力行,不解有差。』」曰:「周宰才質甚敏,只有些粗疏,不肯去細密處求,說此便可見。載之簡牘,縱說得甚分明,那似當面議論,一言半句,便有通達處?所謂『共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若說到透徹處,何止十年之功也!」
問:「未知學問,知有人慾,不知有天理;既知學問,則克己工夫有著力處。然應事接物之際,苟失存主,則心不在焉;及既知覺,已為間斷。故因天理髮見而收合善端,便成片段。雖承見教如此,而工夫最難。」曰:「此亦學者常理,雖顏子亦不能無間斷。正要常常點檢,力加持守,使動靜如一,則工夫自然接續。」問:「中庸或問所謂『誠者物之終始』,以理之實而言也;『不誠無物』,以此心不實而言也。謂此心不存,則見於行事雖不悖理,亦為不實,正謂此歟?」曰:「《大學》所謂『知至、意誠』者,必須知至,然後能誠其意也。今之學者只說操存,而不知講明義理,則此心憒憒,何事於操存也!某嘗謂『誠意』一節,正是聖、凡分別關隘去處。若能誠意,則是透得此關後,滔滔然自在,去為君子;不然,則崎嶇反側,不免為小人之歸也。」「致知所以先於誠意者,如何?」曰:「致知者,須是知得盡,尤要親切。尋常只將『知至』之『至』作『盡』字說,近來看得合是作『切至』之『至』。知之者切,然後貫通得誠意底意思,如程先生所謂『真知』者是也。」
日同舜弼游屏山歸,因說山園甚佳。曰:「園雖佳,而人之志則荒矣!」方子。
問:「尋常於存養時,若抬起心,則急迫而難久;才放下,則又散緩而不收,不知如何用工方可?」曰:「只是君元不曾放得下也。」以下訓柄。
問:「凡人之心,不存則亡,而無不存不亡之時;故一息之頃不加提省之力,則淪於亡而不自覺。天下之事,不是則非,而無不是不非之處;故一事之微,不加精察之功,則陷於惡而不自知。柄近見如此,不知如何?」曰:「道理固是如此,然初學後亦未能便如此也。」
魏元壽問《大學》。先生因云:「今學者不會看文章,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張己說;只借聖人言語做起頭,便自把己意接說將去。病痛專在這上,不可不戒。」又云:「近有一學者來,欲說『皇極』。某令他說看,都不相近,只做一個『大中』字說了,便更無可說處。不知自孔孟以後千數百年間,讀書底更不仔細把聖人言語略思量看是如何。且人一日間,此心是起多少私意,起多少計較,都不會略略回心轉意去看,把聖賢思量,不知是在天地間做甚麼也!」時舉。訓椿。
「學者精神短底,看義理只到得半途,便以為前面沒了。」必大曰:「若工夫不已,亦須有向進。」曰:「須知得前面有,方肯做工夫。今之學者,大概有二病:一以為古聖賢亦只此是了,故不肯做工夫;一則自謂做聖賢事不得,不肯做工夫。」以下訓必大。
拜違,先生曰:「所當講者,亦略備矣。更宜愛惜光陰,以副願望。」又曰:「別後正好自做工夫,趲積下。一旦相見,庶可舉出商量,勝如旋來理會。」
必大初見,曰:「必大日來讀《大學》之書,見得與己分上益親切,字字句句皆己合做底事。但雖見得道理合如此,然反而檃括其念慮踐履之間,卻有未能如此者。蓋緣向來自待,未免有失之姑息處。始謂氣習物慾之蔽,不能頓革,當以漸銷鑠之而已。不知病根未盡除,則為善去惡之際固已為之繫纍,不能勇決。操存少懈,則其隱伏於中者往往紛起,而不自覺其動於惡者,固多有之。今須是將此等意思便與一刀兩斷,勿復凝滯。於道理合如此處便擔當著做,不得遲疑,庶可補既往之過,致日新之功。如何?」曰:「要得如此。」必大又曰:「向因子夏『大德、小德』之說,遂只知於事之大者致察,而於小者苟且放過。德之不修,實此為病。張子曰:『纖惡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惡未盡,雖善必粗矣。』學者須是毫髮不得放過,德乃可進。」曰:「若能如此,善莫大焉。以小惡為無傷,是誠不可。」
某一生與人說話多矣。會看文字,曉解明快者,卻是吳伯豐。方望此人有所成就,忽去年報其死,可惜!可惜!若稍假之年,其進未可量也。伯豐有才氣,為學精苦,守官治事皆有方法。僩。
「吳伯豐好個人,近日死了,可惜!頗留意,也展托得開。江西如萬正淳亦純實,只是昏鈍,與他說,都會不得。」因問:「『展托得開』,向來明道有此語,莫是擴充得去否?」曰:「適說吳伯豐,只是據他才也展托得行。渠與沈是親,近日力要收拾,它更不為屈,可取。」德明。
議論中譬如常有一條線子纏縛,所以不索性,無那精密潔白底意思。若是實見得,便自一言半句,斷得分明。
淳冬至以書及自警詩為贄見。翌日入郡齋,問功夫大要。曰:「學固在乎讀書,而亦不專在乎讀書。公詩甚好,可見亦曾用工夫。然以何為要?有要則三十五章可以一貫。若皆以為要,又成許多頭緒,便如東西南北禦寇一般。」曰:「晚生妄意未知折衷,惟先生教之。」先生問:「平日如何用工夫?」曰:「只就己上用工夫。」「己上如何用工夫?」曰:「只日用間察其天理、人慾之辨。」「如何察之?」曰:「只就秉彝良心處察之。」曰:「心豈直是發?莫非心也。今這裡說話也是心,對坐也是心,動作也是心。何者不是心?然則緊要著力在何處?」扣之再三,淳思未答。先生縷縷言曰:「凡看道理,須要窮個根源來處。如為人父,如何便止於慈?為人子,如何便止於孝?為人君,為人臣,如何便止於仁,止於敬?如論孝,須窮個孝根原來處;論慈,須窮個慈根原來處。仁敬亦然。凡道理皆從根原處來窮究,方見得確定,不可只道我操修踐履便了。多見士人有謹守資質好者,此固是好。及到講論義理,便偏執己見,自立一般門戶,移轉不得,又大可慮。道理要見得真,須是表里首末,極其透徹,無有不盡;真見得是如此,決然不可移易,始得。不可只窺見一斑半點,便以為是。如為人父,須真知是決然止於慈而不可易;為人子,須真知是決然止於孝而不可易。善,須真見得是善,方始決然必做;惡,須真見得是惡,方始決然必不做。如看不好底文字,固是不好,須自家真見得是不好;好底文字固是好,須自家真見得是好。聖賢言語,須是真看得十分透徹,如從他肚裡穿過,一字或輕或重移易不得,始是。看理徹,則我與理一。然一下未能徹,須是浹洽始得。這道理甚活,其體渾然,而其中粲然。上下數千年,真是昭昭在天地間,前聖后聖相傳,所以斷然而不疑。夫子之所教者,教乎此也;顏子之所樂者,樂乎此也。圓轉處盡圓轉,直截處盡直截。先知所以覺後知,先覺所以覺後覺。」問:「顏子之樂,只是天地間至富至貴底道理樂去。樂可求之否?」曰:「非也。此一下未可便知,須是窮究萬理,要令極徹。」已而曰:「程子謂:『將這身來放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謂:『人於天地間並無窒礙處,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顏子樂處。這道理在天地間,須是真窮到底,至纖至悉,十分透徹,無有不盡;則與萬物為一,無所窒礙,胸中泰然,豈有不樂!」以下訓淳。饒錄作五段。
問:「日用間今且如何用工夫?」曰:「大綱只是恁地。窮究根原來處,直要透徹。又且須『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此二句為要。」
「『擇善而固執之』,如致知、格物,便是擇善;誠意、正心、修身,便是固執;只此二事而已。」淳舉南軒謂:「知與行互相發。」曰:「知與行須是齊頭做,方能互相發。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下『須』字『在』字,便是皆要齊頭著力,不可道知得了方始行。有一般人盡聰明,知得而行不及,是資質弱;又有一般人盡行得而知不得。」因問:「淳資質懦弱,行意常緩於知,克己不嚴,進道不勇,不審何以能嚴能勇?」曰:「大綱亦只是適間所說。於那根原來處真能透徹,這個自都了。」
問:「靜坐觀書,則義理浹洽;到幹事後,看義理又生;如何?」曰:「只是未熟。」
問:「看道理,須尋根原來處,只是就性上看否?」曰:「如何?」曰:「天命之性,萬理完具;總其大目,則仁義禮智,其中遂分別成許多萬善。大綱只如此,然就其中須件件要徹。」曰:「固是如此,又須看性所因是如何?」曰:「當初天地間元有這個渾然道理,人生稟得便是性。」曰:「性只是理,萬理之總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間公共之理,稟得來便為我所有。天之所命,如朝廷指揮差除人去做官;性如官職,官便有職事。」
天下萬事都是合做底,而今也不能殺定合做甚底事。聖賢教人,也不曾殺定教人如何做。只自家日用間,看甚事來便做工夫。今日一樣事來,明日又一樣事來,預定不得。若指定是事親,而又有事長;指定是事長,而又有事君。只日用間看有甚事來,便做工夫。
這道理不是如堆金積寶在這裡,便把分付與人去,亦只是說一個路頭,教人自去討。討得便是自底,討不得也無奈何。須是自著力,著些精彩去做,容易不得。
譬如十里地頭,自家行到五里,見人說十里地頭事,便把為是,更不進去。那人說固不我欺,然自家不親到那裡,不見得真,終是信不過。
須是理會得七八分功夫了,被人決一決,便有益;說十分話,便領得。若不曾做工夫,雖說十分話,亦了不得。
若道生做一世人,不可泛泛隨流,須當了得人道,便有可望。若道不如且過了一生,更不在說。須思量到如何便超凡而達聖,今日為鄉人,明日為聖賢,如何會到此,便一聳拔!聳身著力言。如此,方有長進。若理會得也好,理會不得也好,便悠悠了!
讀書理會一件了,又一件。不止是讀書,如遇一件事,且就這事上思量合當如何做,處得來當,方理會別一件。書不可只就皮膚上看,事亦不可只就皮膚上理會。天下無書不是合讀底,無事不是合做底。若一個書不讀,這裡便缺此一書之理;一件事不做,這裡便缺此一事之理。大而天地陰陽,細而昆蟲草木,皆當理會。一物不理會,這裡便缺此一物之理。
謂淳曰:「《大學》已是讀過書,宜朝夕常常溫誦勿忘。」
講究義理,不下得工夫也不得;如舉業不下得功夫,也不解精。老蘇年已壯方學文,煞用力,到所謂「若人之言固當然者」,這處便是悟。做文章合當如此,亦只是熟,便如此。恰如自家們講究義理到熟處,悟得為人父,確然是止於慈;為人子,確然是止於孝。老蘇文豪傑,只是熟。子由取他便遠。
問:「看文字只就本句,固是見得古人本意。然不推廣之,則用處又易得不相浹,如何?」曰:「須是本句透熟,方可推。若本句不透熟,不惟推便錯,於未推時已錯了!」
學,則處事都是理;不學,則看理便不恁地周匝,不恁地廣大,不恁地細密。然理亦不是外面硬生道理,只是自家固有之理。「堯舜性之」,此理元無失;「湯武反之」,已有些子失,但復其舊底,學只是復其舊底而已。蓋向也交割得來,今卻失了,可不汲汲自修而反之乎!此其所以為急。不學,則只是硬隄防,處事不見理,一向任私意;平時卻也勉強去得,到臨事變,便亂了。
問:「持敬致知,互相發明否?」曰:「古人如此說,必須是如此。更問他發明與不發明要如何?古人言語寫在冊子上,不解錯了。只如此做工夫,便見得滋味。不做持敬,只說持敬作甚?不做致知,只說致知作甚?譬如他人做得飯熟,盛在碗裡,自是好吃,不解毒人,是定。自家但吃將去,便知滋味,何用問人?不成自家這一邊做得些小持敬工夫,計會那一邊致知發明與未發明;那一邊做得些小致知工夫,又來計會這一邊持敬發明與未發明。如此,有甚了期?」季文問:「持敬、致知,莫是並行而不相礙否?」曰:「也不須如此,都要做將去。」
看道理須要就那大處看,便前面開闊。不要就壁角里,地步窄,一步便觸,無處去了。而今且要看天理人慾,義利公私,分別得明,將自家日用底與他勘驗,須漸漸有見處,前頭漸漸開闊。那個大壇場,不去上面做,不去上面行,只管在壁角里,縱理會得一句,只是一句透,道理小了。如《破斧詩》,須看那「周公東征,四國是皇」,見得周公用心始得。
諸友問疾,請退。先生曰:「堯卿安卿且坐。相別十年,有甚大頭項工夫,大頭項疑難,可商量處?」淳曰:「數年來見得日用間大事小事分明,件件都是天理流行,無一事不是合做底,更不容挨推閃避。撞著這事,以理斷定,便小心盡力做到尾去。兩三番後,此心磨刮出來,便漸漸堅定。雖有大底,不見其為大;難底,不見其為難;至磽确至勞苦處,不見其為磽确勞苦;橫逆境界,不見其有憾恨底意;可愛羨難割捨底,不見其有粘滯底意。見面前只是理,覺如水到船浮,不至有甚慳澀;而夫子與點之意,顏子樂底意,漆雕開信底意,《中庸》鳶飛魚躍底意,周子灑落及程子活潑潑底意,覺見都在面前,真箇是如此!而『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亦無一節文非天理流行。《易》三百八十四爻時義,便正是就日用上剖析個天理流行底條目。前聖后哲,都是一揆。而其所以為此理之大處,卻只在人倫;而身上工夫切要處,卻只在主敬。敬則此心常惺惺,大綱卓然不昧,天理無時而不流行。而所以為主敬工夫,直時不可少時放斷。心常敬,則常仁。」先生曰:「恁地泛說也容易。」久之,曰:「只恐勞心落在無涯可測之處。」因問:「向來所呈《與點說》一段如何?」曰:「某平生便是不愛人說此話。《論語》一部自『學而時習之』至『堯曰』,都是做工夫處。不成只說了『與點』,便將許多都掉了。聖賢說事親便要如此,事君便要如此,事長便要如此,言便要如此,行便要如此,都是好用工夫處。通貫浹洽,自然見得在面前。若都掉了,只管說『與點』,正如吃饅頭,只撮個尖處,不吃下面餡子,許多滋味都不見。向來此等無人曉得,說出來也好。今說得多了,都是好笑,不成模樣!近來覺見說這樣話,都是閒說,不是真積實見。昨廖子晦亦說『與點』及鬼神,反覆問難,轉見支離沒合殺了。聖賢教人,無非下學工夫。一貫之旨,如何不便說與曾子,直待他事事都曉得,方說與他?子貢是多少聰明!到後來方與說:『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此意是如何?萬理雖只是一理,學者且要去萬理中千頭百緒都理會,四面湊合來,自見得是一理。不去理會那萬理,只管去理會那一理,說『與點』,顏子之樂如何。程先生《語錄》事事都說,只有一兩處說此,何故說得恁地少?而今學者何故說得恁地多?只是空想像。程先生曰:『學者識得仁體,實有諸己,只要義理栽培。』恐人不曉栽培,更說『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呂晉伯問伊川:『《語》《孟》,且將緊要處理會如何?』伊川曰:「固是好。若有所得,終不浹洽。』後來晉伯終身坐此病,說得孤單,入禪學去。聖賢立言垂教,無非著實。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如『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如『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等類,皆一意也。大抵看道理,要得寬平廣博,平心去理會。若實見得,只說一兩段,亦見得許多道理。不要將一個大底言語都來罩了,其間自有輕重不去照管,說大底說得太大,說小底又說得都無巴鼻。如昨日說《破斧詩》,恐平日恁地枉用心處多。」淳曰:「昨聞先生教誨,其他似此樣處,無所疑矣。」曰:「學問不比做文字,不好便改了。此卻是分別善惡邪正,須要十分是當,方與聖賢契合。如破斧詩,恁地說也不錯,只是不好。說得一角,不落正腔窠,斜了。若恁地看道理淺了,不濟事。恰似撐船放淺處,不向深流,運動不得,須是運動游泳於其中。」淳又曰:「聖人千言萬語,都是日用間本分合做底工夫。只是立談之頃,要見總會處,未易以一言決。」曰:「不要說總會。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博文便是要一一去用工,何曾說總會處?又如『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深造以道,便是要一一用工;到自得,方是總會處。如顏子『克己復禮』,亦須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成只守個克己復禮,將下面許多都除了!如公說《易》,只大綱說個三百八十四爻皆天理流行。若如此,一部《周易》只一句便了;聖人何故作許多《十翼》,從頭說『大哉乾元』云云,『至哉坤元』云云?聖賢之學,非老氏之比。老氏說『通於一,萬事畢』,其他都不說。少間又和那一都要無了,方好。學者固是要見總會處。而今只管說個總會處,如『與點』之類,只恐孤單沒合殺,下梢流入釋老去,如何會有『詠而歸』底意思!」義剛同。
晚再入臥內,淳稟曰:「適間蒙先生痛切之誨,退而思之,大要『下學而上達』。『下學而上達』,固相對是兩事,然下學卻當大段多著工夫。」曰:「聖賢教人,多說下學事,少說上達事。說下學工夫要多也好,但只理會下學,又侷促了。須事事理會過,將來也要知個貫通處。不要理會下學,只理會上達,即都無事可做,恐孤單枯燥。程先生曰:『但是自然,更無玩索。』既是自然,便都無可理會了。譬如耕田,須是下了種子,便去耘鋤灌溉,然後到那熟處。而今只想像那熟處,卻不曾下得種子,如何會熟?如『一以貫之』,是聖人論到極處了。而今只去想像那一,不去理會那貫;譬如討一條錢索在此,都無錢可穿。」又問:「為學工夫,大概在身則有個心,心之體為性,心之用為情;外則目視耳聽,手持足履,在事則自事親事長以至於待人接物,灑掃應對,飲食寢處,件件都是合做工夫處。聖賢千言萬語,便只是其中細碎條目。」曰:「講論時是如此講論,做工夫時須是著實去做。道理聖人都說盡了。《論語》中有許多,《詩》書中有許多,須是一一與理會過方得。程先生謂『或讀書講明道義,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如何而為孝,如何而為忠,以至天地之所以高厚,一物之所以然,都逐一理會,不只是個一便都了。」胡叔器因問:「下學莫只是就切近處求否?」曰:「也不須恁地揀,事到面前,便與他理會。且如讀書:讀第一章,便與他理會第一章;讀第二章,便與他理會第二章。今日撞著這事,便與他理會這事;明日撞著那事,便理會那事。萬事只是一理,不成只揀大底要底理會,其他都不管。譬如海水,一灣一曲,一洲一渚,無非海水。不成道大底是海水,小底不是。程先生曰:『窮理者,非謂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謂止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累多後,自當脫然有悟處。』又曰:『自一身之中以至萬物之理,理會得多,自當豁然有個覺處。』今人務博者,卻要盡窮天下之理;務約者又謂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物無不在我,此皆不是。且如一百件事,理會得五六十件了,這三四十件雖未理會,也大概可曉了。某在漳州有訟田者,契數十本,自崇寧起來,事甚難考。其人將正契藏了,更不可理會,某但索四畔眾契比驗,四至昭然。及驗前後所斷,情偽更不能逃。」又說:「嘗有一官人斷爭田事,被某掇了案,其官人卻來那穿款處考出。窮理亦只是如此。」義剛同。
後來子細看,方見得眾人說,都似禪了,不似程先生說得穩。」義剛同。
問:「前夜承教誨,不可先討見天理,私心更有少疑,蓋一事各有一個當然之理,真見得此理,則做此事便確定;不然,則此心末梢又會變了。不審如何?」曰:「這自是一事之理。前夜所說,只是不合要先見一個渾淪大底物攤在這裡,方就這裡放出去做那萬事;不是於事都不顧理,一向冥行而已。事親中自有個事親底道理,事長中自有個事長底道理;這事自有這個道理,那事自有那個道理。各理會得透,則萬事各成萬個道理;四面湊合來,便只是一個渾淪道理。而今只先去理會那一,不去理會那貫,將尾作頭,將頭作尾,沒理會了。曾子平日工夫,只先就貫上事事做去到極處,夫子方喚醒他說,我這道理,只用一個去貫了,曾子便理會得。不是只要抱一個渾淪底物事,教他自流出去。」義剛同。
問氣弱膽小之病。曰:「公只去做功夫,到理明而氣自強,而膽自大矣。」
問:「事各有理,而理各有至當十分處。今看得七八分,只做到七八分處,上面欠了分數。莫是窮來窮去,做來做去,久而且熟,自能長進到十分否?」曰:「雖未能從容,只是熟後便自會從容。」再三詠一「熟」字。
諸友入侍,坐定,先生目淳申前說,曰:「若把這些子道理只管守定在這裡,則相似山林苦行一般,便都無事可做了,所謂『潛心大業』者何有哉?」淳曰:「已知病痛,大段欠了下學工夫。」曰:「近日陸子靜門人寄得數篇詩來,只將顏淵曾點數件事重疊說,其他《詩》《書》禮樂都不說。如吾友下學,也只是揀那尖利底說,粗鈍底都掉了。今日下學,明日便要上達!如《孟子》,從《梁惠王》以下都不讀,只揀《告子盡心》來說,只消此兩篇,其他五篇都刪了。緊要便讀,閒慢底便不讀;精底便理會,粗底便不理會。書自是要讀,恁地揀擇不得。如《論語》二十篇,只揀那曾點底意思來涵泳,都要蓋了。單單說個『風乎舞雩,詠而歸』,只做個四時景致,《論語》何用說許多事!前日江西朋友來問,要尋個樂處。某說:『只是自去尋,尋到那極苦澀處,便是好消息。人須是尋到那意思不好處,這便是樂底意思來,卻無不做工夫自然樂底道理。』而今做工夫,只是平常恁地去理會,不要把做差異看了。粗底做粗底理會,細底做細底理會,不消得揀擇。《論語》《孟子》恁地揀擇了,史書及世間粗底書,如何地看得!」義剛同。
諸友揖退,先生留淳獨語,曰:「何故無所問難?」淳曰:「數日承先生教誨,已領大意,但當歸去作工夫。」曰:「此別定不再相見。」淳問曰:「己分上事已理會,但應變處更望提誨。」曰:「今且當理會常,未要理會變。常底許多道理未能理會得盡,如何便要理會變!聖賢說話,許多道理平鋪在那裡,且要闊著心胸平去看,通透後自能應變。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討常,便要討變。今也須如僧家行腳,接四方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川之形勢,觀古今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關門獨坐便了,便可以為聖賢。自古無不曉事情底聖賢,亦無不通變底聖賢,亦無關門獨坐底聖賢。聖賢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那個事理會不得?如《中庸》『天下國家有九經』,便要理會許多物事。如武王訪箕子陳《洪範》,自身之視、聽、言、貌、思,極至於天人之際,以人事則有八政,以天時則有五紀,稽之於卜筮,驗之於庶征,無所不備。如《周禮》一部書,載周公許多經國制度,那裡便有國家當自家做?只是古聖賢許多規模,大體也要識。蓋這道理無所不該,無所不在。且如禮樂射御書數,許多周旋升降文章品節之繁,豈有妙道精義在?只是也要理會。理會得熟時,道理便在上面。又如律歷、刑法、天文、地理、軍旅、官職之類,都要理會。雖未能洞究其精微,然也要識個規模大概,道理方浹洽通透。若只守個些子,捉定在那裡,把許多都做閒事,便都無事了。如此,只理會得門內事,門外事便了不得。所以聖人教人要博學!二字力說。須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文武之道,布在方冊』;『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聖人雖是生知,然也事事理會過,無一之不講。這道理不是只就一件事上理會見得便了。學時無所不學;理會時,卻是逐件上理會去。凡事雖未理會得詳密,亦有個大要處;縱詳密處未曉得,而大要處已被自家見了。今公只就一線上窺見天理,便說天理只恁地樣子,便要去通那萬事,不知如何得?萃百物,然後觀化工之神;聚眾材,然後知作室之用。於一事一義上,欲窺聖人之用心,非上智不能也。須撒開心胸去理會。天理大,所包得亦大。且如五常之教,自家而言,只有個父子夫婦兄弟;才出外,便有朋友,朋友之中,事已煞多;及身有一官,君臣之分便定,這裡面又煞多事,事事都合講過。他人未做工夫底,亦不敢向他說。如吾友於己分上已自見得,若不說與公,又可惜了!他人於己分上不曾見得,泛而觀萬事,固是不得。而今已有個本領,卻只捉定這些子便了,也不得。如今只道是持敬,收拾身心,日用要合道理無差失,此固是好。然出而應天下事,應這事得時,應那事又不得。學之大本,《中庸》《大學》已說盡了。《大學》首便說『格物致知』。為甚要格物致知?便是要無所不格,無所不知。物格知至,方能意誠、心正、身修,推而至於家齊、國治、天下平,自然滔滔去,都無障礙。」義剛同。
淳稟曰:「伏承教誨,深覺大欠下學工夫。恐遐陬僻郡,孤陋寡聞,易致差迷,無從就正。望賜下學說一段,以為朝夕取准。」曰:「而今也不要先討差處,待到那差地頭,便旋旋理會。下學只是放闊去做,侷促在那一隅,便窄狹了。須出四方遊學一遭,這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又那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胡叔器曰:「遊學四方固好,恐又隨人轉了。」曰:「要我作甚?義剛錄云:「胡叔器曰:『恐又被不好底人壞了。』先生曰:『我須是先知得他是甚麼樣人,及見後與他相處,數日便見。若是不合,便去。』」不合便去。若恁地隨人轉,又不如只在屋裡孤陋寡聞。」義剛同。
先生問淳曰:「安卿須是『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須是開闊,方始展拓。若只如此,恐也不解十分。」
先生餞席,酒五行,中筵,親酌一杯勸李丈云:「相聚不過如此,退去反而求之。」次一杯與淳,曰:「安卿更須出來行一遭。村里坐,不覺壞了人。昔陳了翁說,一人棋甚高,或邀之入京參國手。日久在側,並無所教,但使之隨行攜棋局而已。或人詰其故,國手曰:『彼棋已精,其高著已盡識之矣。但低著未曾識,教之隨行,亦要都經歷一過。』」
臨行拜別,先生曰:「安卿今年已許人書會,冬間更須出行一遭。」李丈稟曰:「書解乞且放緩,願早成《禮書》,以幸萬世。」曰:「《書解》甚易,只等蔡三哥來便了。《禮書》大段未也。」
漳州陳淳會問,方有可答,方是疑。賀孫。
賀孫問:「安卿近得書否?」曰:「緣王子合與他答問,諱他寫將來,以此漳州朋友都無問難來。」因說:「子合無長進,在學中將實錄課諸生,全不識輕重先後。許多學者,近來覺得都不濟事。」賀孫云:「也是世衰道微,人不能自立,才做官便顛沛。」曰:「如做官,科舉,皆害事。」或曰:「若在此說得甚好,做卻如此!」曰:「只緣無人說得好。說得好,乃是知得到;若知得到,雖摩頂至足,也只是變他不得。」因言:「器之昨寫來問幾條,已答去。今再說來,亦未分曉。公之為仁,公不可與仁比並看。公只是無私,才無私,這仁便流行。程先生雲,『唯公為近之』,卻不是近似之『近』。才公,仁便在此,故云近。猶雲『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不是道在先後上,只知先後,便近於道。如去其壅塞,則水自流通。水之流通,卻不是去壅塞底物事做出來。水自是元有,只被塞了,才除了塞便流。仁自是元有,只被私意隔了,才克去己私,做底便是仁。」賀孫云:「公是仁之體,仁是理。」曰:「不用恁地說,徒然不分曉。只要是無私,無私則理無或蔽。今人喜也是私喜,怒也是私怒,哀也是私哀,懼也是私懼,愛也是私愛,惡也是私惡,欲也是私慾。苟能克去己私,擴然大公,則喜是公喜,怒是公怒,哀、懼、愛、惡、欲,莫非公矣。此處煞系利害。顏子所授於夫子,只是『克己復禮為仁』。讀書最忌以己見去說,但欲合己見,不知非本來旨意。須是且就他頭說,說教分明;有不通處,卻以己意較量。」賀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