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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六 朱子十三

2024-10-09 09:55:13 作者: (宋)朱熹 (宋)黎靖德編

  訓門人四

  問:「平時處事,當未接時,見得道理甚分明;及做著,又便錯了。不知如何恁地?」曰:「這是難事。但須是知得病痛處,便去著力。若是易為,則天下有無數聖賢了!」以下訓義剛。

  

  問:「打坐也是工夫否?」曰:「也有不要打坐底,如果若之屬,他最說打坐不是。」又問:「而今學者去打坐後,坐得瞌睡時,心下也大故定。」曰:「瞌睡時,卻不好。」

  問:「氣質昏蒙,作事多悔:有當下便悔時,有過後思量得不是方悔時,或經久所為因事機觸得悔時。方悔之際,惘然自失,此身若無所容!有時恚恨至於成疾。不知何由可以免此?」曰:「既知悔時,第二次莫恁地便了,不消得常常地放在心下。那『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底,便是不悔底。今若信意做去後,蕩然不知悔,固不得;若既知悔,後次改便了,何必常常恁地悔!」淳錄云:「既知悔,便住了,莫更如此做。只管悔之又悔作甚!」

  世間只是這個道理,譬如晝日當空,一念之間合著這道理,則皎然明白,更無纖毫窒礙,故曰「天命之謂性」。不只是這處有,處處皆有。只是尋時先從自家身上尋起,所以說「性者,道之形體也」,此一句最好。蓋是天下道理尋討將去,那裡不可體驗?只是就自家身上體驗,一性之內,便是道之全體。千人萬人,一切萬物,無不是這道理。不特自家有,它也有;不特甲有,乙也有。天下事都恁地。

  書有合講處,有不必講處。如主一處,定是如此了,不用講。只是便去下工夫,不要放肆,不要戲慢,整齊嚴肅,便是主一,便是敬。聖賢說話,多方百面,須是如此說。但是我恁地說他個無形無狀,去何處證驗?只去切己理會,此等事久自會得。

  問:說「漆雕開章」云云,先生不應。又說「與點章」云云,先生又不應。久之,卻云:「公那江西人,只管要理會那漆雕開與曾點,而今且莫要理會。所謂道者,只是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便是。而今只去理會『言忠信,行篤敬』;『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須是步步理會。『坐如屍』,便須要常常如屍;『立如齋』,便須要常常如齋。而今卻只管去理會那流行底,不知是個甚麼物事?又不是打破一桶水,隨科隨坎皆是。」

  義剛啟曰:「向時請問平生多悔之病,蒙賜教,謂第二番莫為便了,也不必長長存在胸中。義剛固非欲悔,但作一事時,千思萬量,若思量不透處,又與朋友相度。合下做時,自謂做得圓密了;及事才過,又便猛省著,有欠缺處。才如此思著,則便被氣動了志,便是三兩日精神不定。不知此病生於何處?」曰:「便是難!便是難!不能得到恰好處。顏子『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便是如此,便是不能得見這個物事定帖。這也無著力處。聖人教人,但不過是『博文約禮』。須是平時只管去講明,講明得熟時後,卻解漸漸不做差了。」

  又問:「格物工夫,至為浩大。如義剛氣昏,也不解泛然格得。欲且將書細讀,就上面研究義理,如何?」曰:「書上也便有面前道理在。」義剛又言:「古人為學,皆是自小得人教之有方,所以長大來易入於道。義剛目前只是習作舉業,好書皆不曾講究。而今驟收其放心,覺用力倍難。今欲將《小學》等書理會,從灑掃應對進退,禮樂書數射御,從頭再理會起,不知如何?」曰:「也只是事事致謹,常常持養,莫教放慢了,便是。若是自家有個操柄時,便自不解到得十分走作了。」

  義剛啟曰:「半年得侍灑掃,曲蒙提誨,自此得免小人之歸。但氣質昏蒙,自覺易為流俗所遷。今此之歸,且欲閉門不出,刻意讀書,皆未知所向,欲乞指示。」先生曰:「只杜門便是所向,別也無所向。只是就書上子細玩味,考究義理,便是。」義剛之初拜先生也,具述平日之非與所以遠來之意,力求陶鑄及所以為學之序。先生曰:「人不自訟,則沒奈何他。今公既自知其過,則講書窮理,便是為學,也無他陶鑄處。」問:「讀書以何者為先?」曰:「且將《論語》《大學》共看。」至是,又請曰:「《大學》已看了,先生解得分明,也無甚疑。《論語》已看九篇。今欲看畢此書,更看《孟子》,如何?」曰:「好。《孟子》也分明,甚易看。」

  「侍教半年,仰蒙提誨。自正月間看《論語》,覺得略得入頭處。先生所以教人,只要逐章逐句理會,不要揀擇,敬遵明訓。但此番歸去,恐未便得再到侍下。如《語》《孟》中設有大疑,則無可問處。今欲於此數月揀大頭段來請教,不知可否?」曰:「好。」

  「須是靜,方可為學。」謂亞夫曰:「公既歸,可且杜門潛心數年。」方子。蓋卿錄云:「亞夫稟辭,先生勉之曰:『歸後且杜門潛心二三年,仍須虛心以讀書。』」

  甲寅八月三日,蓋卿以書見先生於長沙郡齋,請隨諸生遇晚聽講,是晚請教者七十餘人。或問:「向蒙見教,讀書須要涵泳,須要浹洽。因看孟子千言萬語,只是論心。七篇之書如此看,是涵泳工夫否?」曰:「某為見此中人讀書大段鹵莽,所以說讀書須當涵泳,只要子細尋繹,令胸中有所得爾。如吾友所說,又襯貼一件意思,硬要差排,看書豈是如此?」又一士友曰:「先生『涵泳』之說,乃杜元凱『優而柔之』之意。」曰:「固是如此,亦不用如此解說。所謂涵泳者,只是子細讀書之異名也。大率與人說話便是難。某隻說一個『涵泳』,一人硬來差排,一人硬來解說。此是隨語生解,支離延蔓,閒說閒講,少間展轉,只是添得多,說得遠。如此講書,如此聽人說話,全不是自做工夫,全無巴鼻。可知是使人說學是空談。此中人所問,大率如此:好理會處不理會,不當理會處卻支離去說,說得全無意思。」以下訓蓋卿。

  蓋卿因言:「致知、格物工夫既到,然後應事接物,始得其宜。若工夫未到,雖於應事接物之際,未盡合宜,亦只得隨時為應事接物之計也。」曰:「固是如此。若學力未到時,不成不去應事接物!且如某在長沙時,處之固有一個道理;今在路途,道理又別。人若學力未到,其於應事接物之間,且隨吾學力所至而處之。善乎明道之言曰:『學者全體此心。學雖未盡,若事物之來,不可不應;但隨分限應之,雖不中不遠矣。』」

  蓋卿稟辭,且乞贈言。先生曰:「逐日所相與言者,宜著工夫,不用重說。」曰:「尚得為遠謁函丈之計。」曰:「人事不可預期。歸日,宜一面著實做工夫。」

  初見,先生云:「某自到此,與朋友亦無可說,古人學問只是為己而已。聖賢教人,具有倫理。學問是人合理會底事。學者須是切己,方有所得。今人知為學者,聽人說一席好話,亦解開悟;到切己工夫,卻全不曾做,所以悠悠歲月,無可理會。若使切己下工,聖賢言語雖散在諸書,自有個通貫道理。須實有見處,自然休歇不得。如人趁養家一般,一日不去趁,便受飢餓。今人事無小大,皆潦草過了。只如讀書一事,頭邊看得兩段,便揭過後面,或看得一二段,或看得三五行,殊不曾子細理會,如何會有益!」或問:「人講學不明,用處全差了。」曰:「不待酬酢應變時。若學不切己,自家一個渾身自無處著,雖三魂七魄,亦不知下落,何待用時方差?」坐間有言及傅子囦者。曰:「人雖見得他偏,見得他不是,此邊卻未有肯著力做自家工夫,如何不為他所謾?近世人大被人謾,可笑!見人胡亂一言一動,便被降下了。只緣自無工夫,所以如此。便又有不讀書之說,可以誘人,宜乎陷溺者多。」先生又云:「彼一般說話,雖是說禪,卻能鞭逼得人緊。後生於此邊既無所得,一溺其說,便把做件事做,如何可回!終竟他底不是,愈傳愈壞了人。」或又云:「近世學者多躥等。」亦曰:「更有不及等人。」以下訓謙。

  問謙:「曾與戴肖望相處,如何?」曰:「亦只商量得舉子程文。」曰:「此是一厄。人過了此一厄,當理會學問。今人過了此一厄,又去理會應用之文,作古文,作詩篇,亦是一厄。須是打得破,方得。」

  問:「為學工夫,以何為先?」曰:「亦不過如前所說,專在人自立志。既知這道理,辦得堅固心,一味向前,何患不進!只患立志不堅,只恁聽人言語,看人文字,終是無得於己。」或云:「須是做工夫,方覺言語有益。」曰:「別人言語,亦當子細窮究。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知言便是窮究別人言語。他自邪說,何與我事?被他謾過,理會不得,便有陷溺。所謂『生於其心,害於其政;作於其政,害於其事』;蓋謂此也。」

  德之看文字尖新,如見得一路光明,便射從此一路去。然為學讀書,寧詳毋略,寧近毋遠,寧下毋高,寧拙毋巧。若一向罩過,不加子細,便看書也不分曉。然人資質亦不同,有愛趨高者,亦有好務詳者。雖皆有得,然詳者終是看得溥博浹洽。又言:「《大學》等書,向來人只說某說得詳,如何不略說,使人自致思?此事大不然。人之為學,只是爭個肯不肯耳。他若無得,不肯向這邊,略亦不解致思;他若肯向此一邊,自然有味,愈詳愈有意味。」

  「生知之聖,不待學而自至。若非生知,須要學問。學問之先,止是致知。所知果致,自然透徹,不患不進。」謙請云:「知得,須要踐履。」曰:「不真知得,如何踐履得!若是真知,自住不得。不可似他們只把來說過了。」又問:「今之言學者滿天下,家誦《中庸》《大學》《語孟》之書,人習《中庸》《大學》《語孟》之說。究觀其實,不惟應事接物與所學不相似;而其為人舉足動步,全不類學者所為。或做作些小氣象,或專治一等議論,專一欺人。此豈其學使然歟?抑踐履不至歟?抑所學之非歟?」曰:「此何足以言學?某與人說學問,止是說得大概,要人自去下工。譬如寶藏一般,其中至寶之物,何所不有?某止能指與人說,此處有寶。若不下工夫自去討,終是不濟事。今人為學,多是為名,不肯切己。某甚不滿於長沙士友。胡季隨特地來一見,卻只要相閃,不知何故。南軒許久與諸公商量,到如今只如此,是不切己之過。」

  廖兄請曰:「某遠來求教,獲聽先生雅言至論,退而涵泳,發省甚多。旅中只看得先生《大學章句》、《或問》一過,所以誨人者至矣。為學入德之方,無以加此,敢不加心!明日欲別誨席,更乞一言之賜。」曰:「他無說,只是自下工夫,便有益。此事元不用許多安排等待,所謂『造次顛沛必於是』也,人只怕有悠悠之患。」廖復對曰:「學者之病,多在悠悠,極荷提策。」曰:「見得分曉,便當下工夫。時難得而易失,不可只恁地過了。」蓋卿。

  先生問:「前此得書,甚要講學,今有可說否?」自修云:「適值先生去國匆匆,不及款承教誨。」曰:「自家莫匆匆便了。」訓自修。

  問平日工夫,泳對:「理會時文。」先生曰:「時文中亦自有工夫。」請讀何書。曰:「看《大學》。」以下訓泳。

  說《大學》首章不當意。先生說:「公讀書如騎馬,不會鞭策得馬行;撐船,不會使得船動。」

  「讀《大學》,必次《論》《孟》及《中庸》,兼看《近思錄》。」先生曰:「書讀到無可看處,恰好看。」

  先生與泳說:「看文字罷,常且靜坐。」

  問:「而今看道理不出,只是心不虛靜否?」曰:「也是不曾去看。會看底,就看處自虛靜,這個互相發。」以下訓夔孫。

  先生謂夔孫云:「公既久在此,可將一件文字與眾人共理會,立個程限,使敏者不得而先,鈍者不得而後。且如這一件事,或是甲思量不得,乙或思量得,這便是朋友切磋之義。」夔孫請所看底文字。曰:「且將《西銘》看。」及看畢,夔孫依先生解說過。先生曰:「而今解得分曉了,便易看,當初直是難說。」夔孫請再看底文字。索《近思錄》披數板,云:「也揀不得,便漏了他底也不得。」遂云:「『無極而太極』,而今人都想像有個光明閃爍底物事在那裡。那不知本是說無這物事,只是有個理,解如此動靜而已。及至一動一靜,便是陰陽。一動一靜,循環無端。『太極動而生陽』,亦只是從動處說起。其實,動之前又有靜,靜之前又有動。推而上之,其始無端;推而下之,以至未來之際,其卒無終。自有天地,便只是這物事在這裡流轉,一日便有一日之運,一月便有一月之運,一歲便有一歲之運。都只是這個物事滾,滾將去,如水車相似:一個起,一個倒,一個上,一個下。其動也,便是中,是仁;其靜也,便是正,是義。不動則靜,不靜則動;如人不語則默,不默則語,中間更無空處。又如善惡:不是善,便是惡;不是惡,便是善。『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便是主張這個物事。蓋聖人之動,便是元亨;其靜,便是利貞,都不是閒底動靜。所以繼天地之志,述天地之事,便是如此。如知得恁地便生,知得恁地便死,知得恁地便消,知得恁地便長,此皆是繼天地之志。隨他恁地進退消息盈虛,與時偕行,小而言之,飢食渴飲,出作入息;大而言之,君臣便有義,父子便有仁,此都是述天地之事。只是這個道理,所以君子修之便吉,小人悖之便凶。這物事機關一下撥轉,便攔他不住,如水車相似,才踏發這機,更住不得。所以聖賢『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戰戰兢兢,至死而後知免。大化恁地流行,只得隨他恁地;故曰:『存心養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這與《西銘》都相貫穿,只是一個物事。如云:『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便只是『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只是說得有詳略緩急耳。而今萬物到秋冬時各自斂藏,便恁枯瘁;忽然一下春來,各自發生條暢,這只是一氣,一個消,一個息。那個滿山青黃碧綠,無非天地之化流行發見。而今自家吃他,著他,受用他,起居食息都在這裡,離他不得。所以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無非是此個物事。『繼之者善』,便似日日裝添模樣;『成之者性』,便恰似造化都無可做了,與造化都不相關相似。到得『成之者性』,就那上流行出來,又依前是『繼之者善』。譬如谷,既有個穀子,裡面便有米,米又會生出來。如果子皮里便有核,核里便有仁,那仁又會發出來。人物莫不如此。如人方其在胞胎中,受那父母之氣,則是『繼之者善』。及其生出來,便自成一個性了,便自會長去,這後又是『繼之者善』,只管如此。仁者謂之仁,便是見那發生處;智者謂之智,便是見那收斂處。『百姓日用而不知』,便是不知所謂發生,亦不知所謂收斂,醉生夢死而已。周先生《太極》《通書》,便只是滾這幾句。易之為義,也只是如此。只是陰陽交錯,千變萬化,皆從此出,故曰:『《易》有太極』。這一個便生兩個,兩個便生四個,四個便生八個,八個便生十六個,十六個便生三十二個,三十二個便生六十四個。故『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聖人所以說出時,只是使人不迷於利害之途耳。」少頃,又舉「誠幾德」一章,說云:「『誠無為』,只是自然有實理恁地,不是人做底,都不曾犯手勢。『幾善惡』,便是心之所發處有個善有個惡了。『德』便只是善底,為聖為賢,只是這材料做。」又舉第三「大本達道章」說云:「未發時便是那靜,已發時便是那動。方其靜時,便是有個體在里了,如這桌子未用時,已有這桌子在了。及其已發,便有許多用。一起一倒,無有窮盡。若靜而不失其體,便是天下之大本立焉;動而不失其用,便是天下之達道行焉。若其靜而或失其體,則天下之大本便昏了;動而或失其用,則天下之達道便乖了。說來說去,只是這一個道理。」夔孫問云:「此個道理,孔子只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成之者性』,都不會分別出性是如何。孟子乃分別出,說是有此四者,然又只是以理言。到周先生說方始盡,方始見得人必有是四者,這四者亦有所附著。」先生曰:「孔子說得細膩,說不曾了。孟子說得粗,疏略,只是說『成之者性』,不曾從原頭推說來。然其界分,自孟子方說得分曉。」陳仲蔚因問:「龜山說:『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仁便是體?義便是用否?」曰:「仁只是流出來底,義是合當做底。如水,流動處是仁;流為江河,匯為池沼,便是義。如惻隱之心便是仁;愛父母,愛兄弟,愛鄉黨,愛朋友故舊,有許多等差,便是義。且如敬,只是一個敬;到敬君,敬長,敬賢,便有許多般樣。禮也是如此。如天子七廟,諸侯五廟,這個便是禮;其或七或五之不同,便是義。禮是理之節文,義便是事之所宜處。呂與叔說『天命之謂性』云:『自斬而緦,喪服異等,而九族之情無所憾;自王公至皂隸,儀章異制,而上下之分莫敢爭;自是天性合如此。』且如一堂有十房父子,到得父各慈其子,子各孝其父,而人不嫌者,自是合如此也。其慈,其孝,這便是仁;各親其親,各子其子,這便是義。這個物事分不得,流出來便是仁;仁打一動,義禮智便隨在這裡了。不是要仁使時,義卻留在後面,少間放出來。其實只是一個道理,論著界分,便有許多分別。且如心性情虛明應物,知得這事合恁地,那事合恁地,這便是心;當這事感則這理應,當那事感則那理應,這便是性;出頭露面來底便是情,其實只是一個物事。而今這裡略略動,這三個便都在,子細看來,亦好則劇。」又舉邵子「性者道之形體」處,曰:「道雖無所不在,然如何地去尋討他?只是回頭來看,都在自家性分之內。自家有這仁義禮智,便知得他也有仁義禮智,千人萬人,一切萬物,無不是這道理。推而廣之,亦無不是這道理。他說『道之形體』,便是說得好。」

  林子武初到時,先生問義剛云:「在何處安下?」曰:「未曾移入堂長房。」曰:「它便是有思量底。蘇子容押花字常要在下面,後有一人官在其上,卻挨得他花字向上面去;他遂終身悔其初無思量,不合押花字在下。」及包顯道等來,遂命子武作堂長,後竟不改。義剛。

  問:「承先生賜教讀書之法,如今看來,聖賢言行,本無相違。其間所以有可疑者,只是不逐處研究得通透,所以見得牴牾。若真箇逐處逐節逐段見得精切,少間卻自到貫通地位。」曰:「固是。如今若苟簡看過,只一處,便自未曾理會得了,卻要別生疑義,徒勞無益。」訓木之。

  慶元丁巳三月,見先生於考亭。先生曰:「甚荷遠來,然而不是時節。公初從何人講學?」曰:「少時從劉衡州問學。」曰:「見衡州如何?」曰:「衡州開明大體,使人知所嚮慕。」曰:「如何做工夫?」曰:「卻是無下手處。」曰:「向來亦見廬陵諸公有問目之類,大綱竟緩,不是斬釘截鐵,真箇可疑可問,彼此只做一場話說休了。若如此悠悠,恐虛過歲月。某已前與朋友往來,亦是如此。後來欽夫說道:『凡肯向此者,吾二人只如此放過了,不特使人泛然來行一遭,便道我曾從某人處講論,一向胡說,反為人取笑,亦是壞了多少好氣質底。若只悠悠地去,可惜。今後須是截下,看晚年要成就得一二人,不妨是吾輩事業。』自後相過者,這裡直是不放過也。」祖道又曰:「頃年亦嘗見陸象山。」先生笑曰:「這卻好商量。公且道象山如何?」曰:「象山之學,祖道曉不得,更是不敢學。」曰:「如何不敢學?」曰:「象山與祖道言:『目能視,耳能聽,鼻能知香臭,口能知味,心能思,手足能運動,如何更要甚存誠持敬,硬要將一物去治一物?須要如此做甚?詠歸舞雩,自是吾子家風。』祖道曰:『是則是有此理,恐非初學者所到地位。』象山曰:『吾子有之,而必欲外鑠以為本,可惜也!』祖道曰:『此恐只是先生見處。今使祖道便要如此,恐成猖狂妄行,蹈乎大方者矣!』象山曰:『纏繞舊習,如落陷阱,卒除不得!』」先生曰:「陸子靜所學,分明是禪。」又曰:「江西人大抵秀而能文,若得人點化,是多少明快!蓋有不得不任其責者。然今黨事方起,能無所畏乎!忽然被他來理會,礙公進取時如何?」曰:「此是自家身己上,進取何足議?」曰:「可便遷入精舍。」以下訓祖道。

  先生謂祖道曰:「讀書,且去鑽研求索。及反覆認得時,且蒙頭去做,久久須有功效。吾友看文字忒快了,卻不沉潛,見得他子細意思。莫要一領他大意,便去摶摸,此最害事!且熟讀,就他註解為他說一番。說得行時,卻又為他精思,久久自落窠臼。略知瞥見,便立見解,終不是實。恐他時無把捉,虛費心力。」

  問進德之方。曰:「大率要修身窮理。若修身上未有工夫,亦無窮理處。」問:「修身如何?」曰:「且先收放心。如心不在,無下手處。要去體察你平昔用心,是為己為人?若讀書計較利祿,便是為人。」

  「資稟純厚者,須要就上面做工夫。」問:「如何?」曰:「人生與天地一般,無些欠缺處。且去子細看秉彝常性是如何,將孟子言性善處看是如何善,須精細看來。」

  一日拜別,先生曰:「歸去各做工夫,他時相見,卻好商量也。某所解《語》《孟》和訓詁注在下面,要人精粗本末,字字為咀嚼過。此書,某自三十歲便下工夫,到而今改猶未了,不是草草看者,且歸子細。」

  曾兄問:「讀《大學》,已知綱目次第了。然大要用工夫,恐在『敬』之一字。前見伊川說『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處。」先生曰:「能『敬以直內』矣,亦須『義以方外』。能知得是非,始格得物。不以義方外,則是非好惡不能分別,物亦不可格。」又問:「恐敬立則義在其中,伊川所謂『弸諸中,彪諸外』,是也。」曰:「雖敬立而義在,也須認得實,方見得。今有人雖胸中知得分明,說出來亦是見得千了百當,及應物之時,顛倒錯謬,全是私意,亦不知。聖人所謂敬義處,全是天理,安得有私意?今釋老能立個門戶恁地,亦是它從旁窺得近似。他所謂敬時,亦卻是能敬,更有個『笠影』之喻。」

  某嘗喜那鈍底人,他若是做得工夫透徹時,極好;卻煩惱那敏底,只是略綽看過,不曾深去思量。當下說,也理會得,只是無滋味,工夫不耐久。如莊仲便是如此。某嘗煩惱這樣底,少間不濟事。敏底人,又卻要做那鈍底工夫,方得。以下訓僩。

  問:「尋常遇事時,也知此為天理,彼為人慾。及到做時,乃為人慾引去,事已卻悔,如何?」曰:「此便是無克己工夫。這樣處,極要與他掃除打疊,方得。如一條大路,又有一條小路。明知合行大路,然小路面前有個物引著,自家不知不覺行從小路去;及至前面荊棘蕪穢,又卻生悔。此便是天理人慾交戰之機。須是遇事之時,便與克下,不得苟且放過。此須明理以先之,勇猛以行之。若是上智聖人底資質,不用著力,自然存天理而行,不流於人慾。若賢人資質次於聖人者,到遇事時固不會錯,只是先也用分別教是而後行之。若是中人之資質,須大段著力,無一時一刻不照管克治,始得。曾子曰:『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又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直是恁地用功,方得。」

  問每日做工夫處。曰:「每日做工夫,只是常常喚醒,如程子所謂『主一之謂敬』,謝氏所謂『常惺惺法』是也。然這裡便有致知底工夫。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須居敬以窮理。若不能敬,則講學又無安頓處。」

  問:「『色容莊』,持久甚難。」曰:「非用功於外也,心肅而容莊。」問:「若非聖人說下許多道理,則此身四支耳目更無安頓處。」曰:「然。古人固嘗言之:『非禮則耳目手足無所措。』」

  道理極是細膩。公們心都粗大,入那細底不得。

  公而今只是說他人短長,都不自反己看。如公適間說學者來此不講誦,蚤來莫去,是理會甚事?自初來至去,是有何所得?聽得某說話,有何警發?每日靠甚麼做本?從那裡做去?公卻會說得個頭勢如此大。及至末梢,又卻只是檢點他人某事某事,元未有緊要,那人亦如何服公說?且去理會自己身心,煞有事在!

  今公掀然有飛揚之心,以為治國平天下如指諸掌。不知自家一個身心都安頓未有下落,如何說功名事業?怎生治人?古時英雄豪傑不如此。張子房,不問著他不說。諸葛孔明甚麼樣端嚴!公浙中一般學,是學為英雄之學,務為跅弛豪縱,全不點檢身心。某這裡須是事事從心上理會起,舉止動步,事事有個道理。一毫不然,便是欠闕了他道理。固是天下事無不當理會,只是有先後緩急之序;須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餘。今公們學都倒了,緩其所急,先其所後,少間使得這身心飛揚悠遠,全無收拾處。而今人不知學底,他心雖放,然猶放得近。今公雖曰知為學,然卻放得遠;少間會失心去,不可不覺!

  讀書之法,既先識得他外面一個皮殼了,又須識得他裡面骨髓方好。如公看《詩》,只是識得個模像如此,他裡面好處,全不見得。自家此心都不曾與他相黏,所以眊燥,無汁漿。如人開溝而無水,如此讀得何益!未論讀古人書,且如一近世名公詩,也須知得他好處在那裡。如何知得他好處?亦須吟哦諷詠而後得之。今人都不曾識:好處也不識,不好處也不識;不好處以為好者有之矣,好者亦未必以為好也。其有知得某人詩好,某人詩不好者,亦只是見已前人如此說,便承虛接響說取去。如矮子看戲相似,見人道好,他也道好。及至問著他那裡是好處?元不曾識。舉世皆然,只是不曾讀。熟讀後自然見得。「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今公讀《二南》了,還能不正牆面而立否?意思都不曾相黏,濟得甚事!前日所舉韓退之蘇明允二公論作文處,他都是下這般工夫,實見得那好處,方做出這般文章。他都是將三代以前文字熟讀後,故能如此。如向者呂子約書來,說近來看《詩》甚有味,錄得一冊來,儘是寫他讀《詩》有得處。及觀之,儘是說《詩序》!如《關雎》只是說一個「后妃之德也」,《葛覃》只是說得個「后妃之本」與「化天下以婦道也」。自「關關雎鳩」、「葛之覃兮」已下,更不說著。如此讀《詩》,是讀個其麼?呂伯恭《大事紀》亦是如此,儘是編排《詩序》《書序》在上面。他們讀書,儘是如此草草。以言事,則不實;以立辭,則害意。

  問:「『鳶飛魚躍』,南軒云:『「鳶飛魚躍」,天地之中庸也。』」曰:「只看公如此說,便是不曾理會得了。莫依傍他底說,只問取自家是真實見得不曾?自家信,是信得個甚麼?這個道理,精粗小大,上下四方,一齊要著到,四邊合圍起理會,莫令有些子走透。少間方從一邊理會得,些小有個見處,有個入頭處。若只靠一邊去理會,少間便偏枯了,尋捉那物事不得。若是如此悠悠,只從一路去攻擊他,而又不曾著力,何益於事!」李敬子曰:「覺得已前都是如此悠悠過了!」曰:「既知得悠悠,何不便莫要悠悠?便是覺意思都不曾痛切。每日看文字,只是輕輕地拂過,寸進尺退,都不曾依傍築磕著那物事來。此間說時,旋扭掜湊合,說得些小,才過了,又便忘了。或他日被人問起,又遂旋扭掜說得些小,過了又忘記了。如此濟得甚事!早間說如負痛相似。」因言:「持敬,如《書》所云『若有疾』,如此方謂之持敬。如人負一個大痛,念念在此,日夜求所以去之之術。理會這一件物,須是徹頭徹尾,全文記得,始是如此,末是如此,中間是如此;如此謂之是,如此謂之非。須是理會教透徹,無些子疑滯,方得。若只是如此輕輕拂過,是濟甚事!如兩軍廝殺,兩邊擂起鼓了,只得拌命進前,有死無二,方有個生路,更不容放慢。若才攻慢,便被他殺了!」

  友仁初參拜畢,出疑問一冊,皆《大學》《語》《孟》《中庸》平日所疑者。先生略顧之,謂友仁曰:「公今須是逐一些子細理會,始得,不可如此鹵莽。公之意,自道此是不曉者,故問。然其他不問者,恐亦未必是。豈能便與聖賢之意合?須是理會得底也來整理過,方可。」以下訓友仁。

  問「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曰:「此是大率言物各有所止之處。且如公,其心雖止得是,其跡則未在。心跡須令為一,方可。豈有學聖人之道,服非法之服,享非禮之祀者!程先生謂『文中子言心跡之判,便是亂說』者,此也。」友仁曰:「舍此則無資身之策。」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豈有為人而憂此者!」

  先生曰:「公向道甚切,也曾學禪來。」曰:「非惟學禪,如老莊及釋氏教典,亦曾涉獵。自說法華經至要處乃在『是法非思量分別之所能解』一句。」先生曰:「我這裡正要思量分別。能思量分別,方有豁然貫通之理。如公之學也不易。」因以手指書院曰:「如此屋相似,只中間潔淨,四邊也未在。未能博學,便要約禮。窮理處不曾用工,守約處豈免有差!若差之毫忽,便有不可勝言之弊。」又顧同舍曰:「德元卻於此理見得彷彿,惜乎不曾多讀得書。」卻謂友仁曰:「更須痛下工夫讀書始得。公今所看《大學或問》《格物致知傳》,程子所說許多說話,都一一記得,方有可思索玩味。」

  張問:「先生《論語或問》甚好,何故不肯刊行?」曰:「便是不必如此。文字盡多,學者愈不將做事了,只看得《集注》盡得。公還盡記得《集注》說話否?非唯《集注》,恐正文亦記不全,此皆是不曾仔細用工夫。且如邵康節始學於百原,堅苦刻厲,冬不爐,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有年,公們曾如此否?《論語》且莫說別處,只如說仁處,這裡是如此說,那裡是如此說,還會合得否?」友仁曰:「先生有一處解『仁』字甚曉然,言:『仁者,人心之全德,必欲以身體而力行之,可謂「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謂「遠」矣!』」先生不應。次日,卻問:「公昨夜所舉解仁說在何處?」曰:「在曾子言『仁以為己任』章。」先生曰:「德元看文字,卻能記其緊要處。有萬千人看文字者,卻不能於緊要處理會,只於瑣細處用工。前日他問《中庸或問》:『不一其內,無以制其外;不齊其外,無以養其中;靜而不存,無以立其本;動而不察,無以勝其私。』此皆是切要處。學者若能於切要處做工夫,又於細微處不遺闕了,久之自然有得。」

  拜辭,先生曰:「公識性明,精力短,每日文字不可多看。又,記性鈍,但用工不輟,自有長進矣。」

  因誨郭兄云:「讀書者當將此身葬在此書中,行住坐臥,念念在此,誓以必曉徹為期。看外面有甚事,我也不管,只恁一心在書上,方謂之善讀書。若但欲來人面前說得去,不求自熟,如此濟得甚事!須是著起精神,字字與他看過。不惟念得正文注字,要自家暗地以俗語解得,方是。如今自家精神都不曾與書相入,念本文注字猶記不得,如何曉得!」卓。僩同。

  「讀書,須立下硬寨,定要通得這一書,方看第二書。若此書既曉未得,我寧死也不看那個!如此立志,方成工夫。」郭德元言:「記書不得。」曰:「公不可欲速,且讀一小段。若今日讀不得,明日又讀;明日讀不得,後日又讀,須被自家讀得。若只記得字義訓釋,或其中有一兩字漏落,便是那腔子不曾填得滿,如一個物事欠了尖角處相似。少間自家做出文字,便也有所欠缺,不成文理。嘗見蕃人及武臣文字,常不成文理,便是如此。他心中也知得要如此說,只是字義有所欠缺,下得不是。這個便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之患。是他心有所蔽,故如此。司馬遷《史記》用字也有下得不是處。賈誼亦然,如治安策說教太子處云:『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這下面承接,便用解說此義;忽然掉了,卻說上學去云:『學者所學之官也。』又說『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一段了,卻方說上太子事,雲『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云云,都不成文義,更無段落。他只是乘才快,胡亂寫去,這般文字也不可學。董仲舒文字卻平正,只是又困。董仲舒匡衡劉向諸人文字,皆善弱無氣焰。司馬遷賈生文字雄豪可愛,只是逞快,下字時有不穩處,段落不分明。匡衡文字卻細密,他看得經書極子細,能向里做工夫,只是做人不好,無氣節。仲舒讀書不如衡子細,疏略甚多,然其人純正開闊,衡不及也。」又曰:「荀子云:『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誦數,即今人讀書記遍數也,古人讀書亦如此。只是荀卿做得那文字不帖律處也多。」僩。

  郭德元告行,先生曰:「人若於日間閒言語省得一兩句,閒人客省見得一兩人,也濟事。若渾身都在鬧場中,如何讀得書!人若逐日無事,有見成飯吃,用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此一二年,何患不進!」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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