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結局

2024-10-09 09:28:58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一

  法官長著一頭稀疏的白髮,戴著一副夾鼻眼鏡,嘴角上有幾條深深的皺紋,樣子顯得既冷峻又慈祥。他不斷地用自己的自來水筆敲著記錄簿,警察局的這一套沒完沒了的官樣文章似乎已經弄得他心力交瘁,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我們已經詢問了某某人……」「根據我們掌握的材料……」他惱怒地說:「我認為,你的意思是說……」

  他們讓D在法庭上坐在被告席。從他坐的地方,他只能看見幾位出庭律師和警察。可以看見法官席下面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一名書記員,這些人他過去都沒有見過。當他開庭前站在法庭入口處等待傳喚的時候,他看到了所有那些熟悉的面孔——穆克里先生,老貝婁斯博士,甚至卡彭特女士也出席了這次審訊。當D轉身走入被告席之前,他向這些人苦笑了一下。他們對這件事一定感到驚詫不解,當然了,穆克里先生會是個例外,他對任何事都有一套理論。D覺得自己疲憊不堪,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審訊前的三十六個小時長得難忍難熬。首先是同那位精神興奮的警官同車來倫敦,一路上這位警官喋喋不休地給他講,他可能(或者沒有可能)去阿爾伯特音樂廳看一場拳擊比賽,弄得D整夜無法合眼。接著就是在倫敦警察廳的一場審訊。開始的時候他覺得這種審訊犯人的方法非常有趣,同他在自己國家的監獄裡受拷問(審案的人手頭總有一根大棒子)的情況迥然不同。在倫敦警察廳里,審問他的三個人要麼坐著要麼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們對待他合情合理,其中有一個人還不時地給他端來一杯茶和一盤餅乾——是那種很濃的廉價茶,餅乾也太甜了一點兒。他們甚至還讓他吸菸,他也把自己的紙菸拿出來請警察廳的人吸。那些人不喜歡他味道強烈的黑色菸草,但是他注意到他們把他的紙菸牌子偷偷寫在一個煙盒上(他看到他們這樣做覺得非常有趣),也許日後這個紙菸牌子對他們會有用處。

  他們顯然要把K先生暴卒的罪名加在他頭上。他很想知道他們還要不要追問他的另外一些罪行——使用假護照、愛爾絲的所謂自殺等等,當然了,還有本迪池的爆炸案。「你的那支手槍呢?」他們問。這是同使館發生的那場滑稽劇唯一有關的問題。

  「我把它扔在泰晤士河裡了。」他說,自己也覺得這樣回答有些可笑。

  他們認真地追問了一些細節,看樣子很想雇用潛水員,甚至用挖泥船去打撈一番。

  他說:「啊,扔在一座橋底下了……你們的橋太多了,我叫不出名字來。」

  關於他同K先生一起參加世界語晚會的事,他們已經調査出來了。還有一個人出來作證說,K先生因為有人跟蹤曾在街上吵吵鬧鬧,惹得不少行人駐足而觀。這個作證的人叫豪格皮特。「追蹤他的不是我,」D說,「我在世界語教學中心門前同他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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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叫弗爾台斯克的人看見你同一個女人……」

  「我不認識什麼弗爾台斯克。」

  審訊已經進行了好幾個小時。其間有人打來一次電話。一名警官手裡握著電話對D說:「你知道不知道,現在向你提出的問題你並沒有回答的義務?在你的辯護律師沒有出庭的情況下,你有權利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我不需要辯護律師。」

  「他不要辯護律師。」警官對話筒說,接著就把電話掛了。

  「誰打來的電話?」D問。

  「我也不知道。」警官說。他給D斟上了第四杯茶,問道:「是兩塊糖嗎?我總是忘記。」

  「不要糖。」

  「對不起。」

  這一天的稍晚一些時候,D同一大隊人站成一排供證人辨認。對於一位曾任法國文學講師的人來說,警察廳選中的這些人讓他非常失望。看來這倒像是叫D知道,他在英國人眼中同樣也是這麼個不三不四的角色。他痛苦地看到各種自由職業的人物,一張又一張鬍子拉碴的面孔——看來大多數不是拉皮條的就是兼做非法生意的咖啡館侍者。但他也不無興趣地發現,警察廳對這件事還是做得極其認真而公正的。弗爾台斯克突然從一扇門後邊冒出頭來,他一手拿著一把傘,一手拿著禮帽。他在這一排邋裡邋遢的隊伍前走了一遭,活像是一位初出茅廬的年輕政治家檢閱儀仗隊。他猶豫不決地站在D右邊的一個彪形大漢面前認了好一會兒——一個看來為了一包香菸就可能動手殺人的傢伙。「我覺得……」弗爾台斯克說,「不……也許是。」他用自己的一雙暗淡而認真的眼睛看了看陪著他的警察說,「真是對不起。你知道,我是近視眼。到了你們這裡,什麼我都看著不一樣了。」

  「不一樣?」

  「我是說,跟我在艾米麗那兒看到的不一樣,我是說,跟在克羅威爾小姐住處看到的不一樣。」

  「我們不是叫你辨認家具。」警官說。

  「當然不是。可是,我那時候見到的那個人臉上貼著橡皮膏……這裡的人都沒有……」

  「你不能從衣服上辨別一下嗎?」

  「當然能。」弗爾台斯克說。他的目光落在D的面頰上,「這個人臉上有一塊疤……也許是……」

  必須承認,警察廳辦事非常公正。他們不承認這種模稜兩可的證詞。弗爾台斯克被帶出法庭,另外一個戴著一頂大黑帽子的人被帶進來。D模模糊糊地記得曾經見過這個人……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請你認一認,先生,」警察說,「你看看這裡有沒有你說的那個坐過你的計程車的人?」

  戴黑帽子的人說:「你們那個警察當時如果好好睜開眼睛看一看,而不是一心想拘留那個喝酒鬧事的人……」

  「不錯,不錯。他那樣做是不對的。」

  「你們說我阻礙交通,把我弄到警察局裡就對了?」

  警察說:「我們不是已經向你道歉了嗎?」

  「好吧。那就讓我看看你們弄來的人吧。」

  「人都在這兒呢。」

  「啊,就是這些人。」他語含譏諷地說,「他們都是自願來的嗎?」

  「當然了。我們給他們錢……除了那個犯人以外。」

  「哪個是犯人?」

  「我們要請你認出來,先生。」

  戴黑帽子的人說:「啊,當然了。」他從這一排人前面匆匆走了一遍。他站在弗爾台斯克曾經相了半天面的那個一臉兇相的人面前,一點兒也不含混地說:「就是這個人。」

  「你肯定是他嗎,先生?」

  「沒錯。」

  「多謝。」這以後他們沒有再叫別的證人進來。也許他們認為D觸犯了不止一條刑律,他們有的是時間把一條最嚴重的罪名加在他頭上。D現在對什麼都覺得無所謂了。反正他所負的使命已經失敗,不論他們問他什麼,他都一口否認。這就是他此時抱定的宗旨。只要他們能夠拿得出證據來,他們愛判他什麼罪就判什麼罪吧。最後他們終於讓他回到監獄,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覺。往日那些夢境又回到他的腦子裡,只不過稍微走了樣。他在一條河的堤岸上來回走著,一邊走一邊同一個女孩子進行一場辯論。那女孩子說那份伯爾尼手稿比另一份波德萊手稿時間晚。他們倆在那條寂靜的小河邊來回踱步,感到異常幸福。他說:「啊,羅絲……」空氣中有一股春天的氣味,河對岸非常遙遠的地方是一幢幢的摩天樓,但樣子卻像是巨大的墳墓。這時,一個警察搖撼著他的肩膀說:「有一位律師要見你,先生。」

  他並不怎麼想見律師。太費腦子了。他說:「我恐怕你不了解我的情況。我一點兒錢也沒有。說確切些,我身上只剩了幾鎊錢,另外就是一張返程車票。」

  律師是個精明能幹的年輕人,也很有風度。他說:「這沒關係,你不用為這個操心。我們要把案情向泰倫斯·希爾曼爵士匯報。我們認為應當讓人們看到,你在英國並不是沒有朋友的,你是個有錢有勢的人。」

  「如果你認為口袋裡揣著兩鎊錢……」

  「咱們現在先別談錢的事,」年輕的律師說,「我向你保證,我們樂於為你服務。」

  「但是我一定要弄清楚,如果我同意請你……」

  「一切開支都由福布斯先生承擔下來了。」

  「福布斯先生!」

  「現在咱們談談具體問題吧,」律師說,「看來他們準備了好幾條罪名要對你起訴。但我們至少已經把一條澄清了。現在警察局也同意你的護照並不是偽造的。你的運氣不壞,沒有忘記送給大英博物館的那本著作。」

  D開始對這位律師講的事感到一些興趣。他想:羅絲真是位好姑娘,你告訴她應該做什麼她都不會忘記,而且認認真真地替你辦。他說:「那個小姑娘跳樓的事呢?」

  「噢,他們在這件事上懷疑你是毫無憑據的。事實是那個女人已經坦白了。她肯定是個瘋子,犯了歇斯底里症。你知道,那個旅館住著一個印度人,他到左鄰右捨去進行了調査……別談這個了,咱們還有更要緊的事得好好商量商量呢。」

  「這件事是什麼時候弄清楚的?」

  「星期六晚上。提前出版的幾份星期日報紙都登載了這條消息。」D想起了那天他乘車經過海德公園時曾經看到一張報紙招貼——《布盧姆茨伯里區聳人聽聞的悲劇》,這個荒謬的新聞標題又回到了他的腦子裡。如果他當時買一份報紙,他就會放走K先生,而後來的這些麻煩事也就不會發生了。不錯,應該以眼還眼,但只需用一隻眼睛補償一下就夠了,不需要兩隻。

  律師說:「當然了,我們的機會在一定程度上取決於他們想加給你多少條罪狀。」

  「謀殺罪是不是他們首先要考慮的?」

  「我懷疑他們能否加給你這條。」

  D覺得這一切簡直複雜得要命,而且他也絲毫不感興趣。他既然已經落到他們手中,那些人還怕弄不到一條給他定罪的證據?他只希望別把羅絲牽扯進來。她沒來看他,算是做對了。他猶豫著是否要通過律師給她帶個信兒去,但轉而一想,羅絲是個有頭腦的姑娘,她懂得自己是不該出頭露面的。他還記得她那句講得極其直率的話:「不要認為你死了我還會愛你。」她現在絕不會做出什麼莽撞的事,這一點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不知怎麼,這個想法又使他感到一絲莫名其妙的痛苦。

  她沒有到法庭來。他肯定她沒有來。如果來了,他一眼就會看到。如果她來了,他對這場審訊也許就不會採取這樣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一個在愛情中的人,如果他愛上了她,做起事來就會有點兒男子漢的氣概,就會表現出一點兒痛快勁。

  一個鼻子像鸚鵡喙似的老年人不時地站起來盤問一個警察幾句話。D猜想這人就是泰倫斯·希爾曼爵士。審訊拖個沒完沒了。但突然之間,似乎一切都暫時告一段落了。泰倫斯爵士要求把被告還押。他的委託人還沒有來得及準備齊全反訴的證據……這個案件背後還有一些問題需要弄清楚。就連D本人也不清楚,為什麼主動要求還押?警察廳一直沒有控告他犯了謀殺罪……在這種情況下給警察廳的時間越少,豈不是對他越有利嗎?

  警察廳的顧問表示他們對泰倫斯爵士的建議沒有異議。這個像小鳥似的地位卑微的人對泰倫斯爵士得意地笑了笑,看來對方一時糊塗叫他白白占了個便宜。

  泰倫斯又一次站起來發言,要求法庭准予被告取保假釋。

  法庭里雙方爭辯了一陣子,D覺得這場爭論毫無意義。如果徵求他的意見,他倒寧願待在牢房裡,而不想住旅館……再說,有誰肯為他這樣一個身份不明、不受歡迎的外國人擔保呢?

  泰倫斯爵士說:「法官閣下,我不同意警察廳的這種態度。他們暗示說,被告還犯有更重大的罪行……那好吧,讓他們提出來吧!我們倒想看看到底被告犯了什麼罪。截至現在為止,他們只不過搜羅了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攜帶槍枝啊……抗拒逮捕啊……但是他們憑什麼要逮捕他?他們要逮捕他的罪名根本不能成立,警察廳事先根本沒有調査清楚。」

  「他犯有煽動暴亂罪。」那個像小鳥的人說。

  「政治偏見。」泰倫斯爵士大聲喊道,他繼續提高聲音說,「法官閣下,警察廳似乎已經養成一種習慣,我希望您能夠過問一下。他們總是假借一件小事先把一個人投入監獄,然後再拼命搜羅證據,控告他還犯了別的罪。如果搜集不到證據,這個人從監獄出來以後,所謂的嚴重罪行也就再也沒人提了……這樣,被無辜投進監獄的人就毫無辦法取得反證。」

  爭辯繼續下去。最後法官突然用鋼筆往案件記錄簿上一戳,不耐煩地說:「芬尼克先生,我還是覺得泰倫斯爵士說的話有一些道理。從現在對被告提出的這些指控看,我無法不批准他保釋。如果我叫被告交納一筆數目比較大的保釋金,你們是不是就不再反對了?不管怎麼說,他的護照還在你們手裡。」法官的這一番話並沒能平息法庭上的爭論。

  這一切是那麼不真實。他只有兩英鎊,說實在的,還不在他的口袋裡,因為在他被捕的時候,那兩鎊錢當然已經被警察廳拿走了。法官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宣判繼續羈押被告一周,但被告若交納兩筆保釋——每筆一千鎊,則允許被告在監外候審。」D禁不住笑了起來——兩千鎊!一名警察拉開被告席的柵門,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請這邊來!」D發現自己已來到法庭外面的過道上。那位同他談過話的年輕律師正對他笑臉相迎。律師說:「真是的,泰倫斯爵士來了個出奇制勝的招數,是不是?」

  D說:「我不懂費這些事幹什麼。我沒有錢,再說,我在班房裡也很舒服。」

  「一切都作了安排。」律師說。

  「是誰安排的?」

  「福布斯先生。他現在在外面等你呢。」

  「我自由了?」

  「跟空氣一樣自由。一個星期。除非他們又弄到什麼證據重新逮捕你。」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給他們添這麼多麻煩。」

  「啊,」律師說,「福布斯先生可真是你的一個好朋友。」

  他走出法院,下了台階。福布斯先生穿著一條顏色刺眼的燈籠褲,正在一輛帕卡德牌小汽車的散熱器旁邊心神不安地走來走去。他們兩人有些尷尬地互相打量了一眼,沒有握手。D說:「我知道我得感謝你,你聘請到這位泰倫斯爵士替我辯護,又替我出了保釋金。你真不該為我這麼操心。」

  「沒什麼。」福布斯先生說。他皺著眉頭望了D一會兒,好像要從他臉上尋找什麼答案。他說:「你上車好嗎?坐在我旁邊,我沒叫司機。」

  「我得找個地方過夜。我還得把我的錢從警察廳那兒取回來。」

  「現在先別管這個。」

  他們倆上了汽車,福布斯先生把車發動了。他說:「你替我看看油量表。」

  「滿著呢。」

  「這就好。」

  「咱們到哪兒去?」

  「我要到謝波德市場去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汽車駛上了河濱路,繞過特拉法加廣場,皮卡迪利……他們開到謝波德市場中心的一個小廣場上,福布斯先生按了兩下喇叭,抬頭望著一家魚店上面二樓的窗戶。他表示歉意說:「我馬上就回來,用不了一分鐘。」樓上窗戶後邊露出一張臉,一張漂亮的小胖臉,脖子上圍著紫色圍巾,一隻手向汽車揮了揮,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容。「對不起。」福布斯先生說完就走進魚店隔壁的一道門裡邊。一隻大公貓沿著水溝走過來,它看到一個魚頭。它用爪子撥弄了兩下又繼續往前走。這隻貓已經吃飽了。

  福布斯先生從樓里出來,又上了汽車,他把車倒回去,轉了一個彎。他偷偷地從側面看了D一眼,說:「她是個好姑娘。」

  「是嗎?」

  「我覺得她是真心喜歡我。」

  「我不懷疑。」

  福布斯先生清了清喉嚨,沿著騎士橋路開下去。他說:「你是外國人。也許你會覺得我這樣做有些奇怪:一方面和薩里同居,另一方面又愛著羅絲。」

  「這跟我沒有關係。」

  「一個人總要活著啊。我過去對羅絲從來不敢有什麼奢望。直到這個星期情況才改變。」

  「啊!」D說。他想:我也開始像喬治·賈維斯那樣只會「啊」了。

  「而且她也肯幫我忙。」福布斯先生說。

  「是的。」

  「我的意思是說——就拿今天的事兒來說吧,她答應我說,如果必要的話她願意在法庭上宣誓,說我這一天都是跟她在一起度過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汽車駛過哈默史密斯街的時候,兩人都沒有講話。直到車開到西大街,福布斯先生才又開口說:「我猜想,你一定不知道我們現在玩的是什麼把戲。」

  「不知道。」

  「是這樣,」福布斯先生說,「我想你當然也清楚,你必須馬上離開英國,在警察廳弄到什麼證據把那個不幸事件扣到你頭上之前。那支手槍就是足夠的罪證……」

  「我想他們不會找到那支槍。」

  「這件事你不能冒險。你知道,不管你打沒打著他,在確切意義上講都算謀殺。他們大概不至於把你處死,我想。但你至少得坐十五年監牢。」

  「那還用說。但是你忘了那筆保釋金啦。」

  「保釋金的事由我負責。你今天夜裡就得離開這兒。有一艘裝食品的不定期貨輪今天夜裡起錨,開往你的老家。坐這艘貨輪當然舒服不了,路上還可能挨飛機轟炸——這就要看你的運氣了。」福布斯先生的聲音忽然哽住了。D匆匆地看了一眼他的大腦門,看了一眼他那花領帶上面的黑眼睛。不知怎麼,福布斯先生竟嗚咽起來。這位已經到了中年的猶太人,一邊把著駕駛盤在西大街上開著汽車,一邊掉著眼淚。過了一會兒他才止住哭聲說:「什麼事都安排好了。等海關人員一檢査完,他們就偷偷地把你帶上船,渡過英吉利海峽。」

  「你為我操了這麼多心,太感謝了。」

  「我做這些事不是為你,」他說,「是羅絲叫我盡力把這些事辦好的。」

  這麼說來,福布斯先生剛才掉淚是因為羅絲接受了他的求愛。汽車這時掉頭向南駛去。福布斯先生像是受到誤解似的賭氣說:「我當然也提出了我的條件。」

  「是的。」

  「我的條件是:她不能再同你會面。我不許她到法院去旁聽。」

  「不管你有沒有薩里,她還是同意和你結婚?」

  「同意了,」他說,「你怎麼知道她曉得我和薩里……?」

  「她告訴過我。」D想,這真叫各得其所。我是不能再愛人了。她遲早會發現,還是福爾特最適宜她。過去誰也不是出於愛情而結婚的。結婚的時候男女雙方要立契約。現在也是一種契約。不應該感到痛苦。我應該高興才對,為我保持著對她的忠誠走進墳墓而感到高興。福布斯先生說:「我送你到南克勞附近一家旅館去。到那裡以後他們會派一艘汽艇來接你上船的。你在那裡不會引起別人注目,那是個遊樂場,現在雖然到了冬季,遊客仍然很多。」他又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同托爾奎一樣,氣候非常好。」這以後兩人都一言不發地坐在朝西南方向駛去的汽車裡,一個是未來的新郎,一個是被冷落的情人,如果D對羅絲的感情可以稱為愛情的話。

  太陽已逐漸偏西,汽車駛入了多塞特郡空曠的高原。福布斯先生說:「你知道,你幹得還不壞。回國以後大概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可能有些麻煩。」

  「可是本迪池煤礦的那次爆炸,你知道,已經把L的購煤合同炸得粉碎。那次爆炸案同K的喪命幫了你的忙。」

  「我不懂。」

  「你沒有買到煤,L同樣也買不到了。我們今天早上開了個會,已經把和他訂的合同取消了。太冒險了。」

  「冒險?」

  「我們不能冒這個險:重新開始採煤以後再遭到政府干涉。你已經把這件事弄得盡人皆知了,比在《郵報》頭版刊登一個全版GG的宣傳效果還好。有的報紙已經對這件事發了社論,說什麼外國的兩派政客在英國本土上打起內戰來。我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控告這家報紙造謠誹謗,要麼取消這一合同,聲明我們簽訂合同時受了騙,原以為這批煤是運往荷蘭的。我們還是決定把合同作廢了。」

  這總算打贏了半場仗吧,D不無淒涼地想。這樣一來,他的死期似乎可以向後拖了,他可以等著敵人的炸彈,用不著立刻在刑場上解決問題了。當汽車開到山頂上以後,他們看到了大海。自從多佛爾港那個大霧瀰漫的夜晚,他在海鷗的一片鳴叫聲中看到大海後,這是他又一次看到海水。這期間他擔負的使命使他無暇到海濱去。他看到右邊有一片別墅在遠方出現,有的房子已經燈火閃爍。一道長長的棧橋像是一條脊背發亮的百足蟲半伏在海水裡。

  「這就是南克勞。」福布斯先生說。在逐漸變得一片昏黑的遼闊的海峽上看不到任何船隻上的燈火。「天晚了。」他不安地說。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看到南克勞左邊兩公里外的那個旅館了嗎?」汽車減慢速度,緩緩駛下山崗。D逐漸看清,他們要去的地方與其說是一家旅館還不如說是一個村落,或者更確切的比喻是一個機場。帶涼台的平房一圈圈地圍繞著中央一座燈火通明的塔樓,遠處是田野和更多的平房。「這個旅館叫利多,」福布斯先生說,「是一處新型的大眾化遊樂場。上千個房間、運動場、游泳池……」

  「為什麼不在海水裡游泳?」

  「游泳池的水可以加溫。」福布斯先生說。他詭秘地斜著眼睛看了D一眼。「老實告訴你吧,我把這個地方買下了,」他說,「我們用GG宣傳,這是一個陸地上的大遊艇。有專人組織各種遊樂,有音樂會,有體育館,特別歡迎年輕人來。不會因為他們戴著超級市場買來的廉價戒指而受到服務人員的白眼。當然了,最大的優點是在這個遊艇上誰也不會暈船。而且費用低廉。」他的語調里升起一片熱情。他說:「薩里特別喜歡到這個地方來。她對鍛鍊身體非常內行,你知道。」

  「你自己對這個地方也很有興趣?」

  「我希望將來我能多來照看一下。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精神寄託。但是現在我找到一個人替我照管這裡的事。他對於經營酒館、舞廳這類事很有經驗。如果這個人同意的話,說不定我會把這個地方整個交給他,給他一千五百鎊年薪。我們想辦個全年營業的娛樂場。你會看到——聖誕季已經開始了。」

  福布斯先生又把汽車開了一段才停住。他說:「已經替你訂了一個過夜的房間。不付帳就溜走的旅客你不會是第一個。我們當然要向警察廳報告,但我想,你一定不在乎再干一件小小的違法的事。你的房間號是105C。」

  「像個牢房號碼。」

  福布斯先生說:「有人會到你的房間去接你。我想不會出什麼差錯的,我就不來了。你可以在接待處拿到房間鑰匙。」

  D說:「我知道向你道謝是沒有意義的,但我還是要……」他站在汽車旁邊,想不出恰當的詞句。他說:「請替我問候羅絲,好不好?我熱烈祝賀她,我真心祝賀她……」他沒有說下去,他突然發現福布斯先生的臉上有一種幾乎可以說是惱恨的神情。是的,以這樣屈辱的交換條件得到一個女人的愛,確實是件痛苦的事:作為陪嫁的應該是財物,不應該是個活人。D接著說:「她不會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了。」福布斯先生氣呼呼地俯著身子,一腳啟動了發動機。他開始倒車。D仿佛看到他的紅腫的眼眶。他的臉上不是惱恨,是痛苦。D轉身向裝著霓虹燈的兩根門柱走去,那是利多旅館的入口。門柱上端各安有一個用彩色燈泡組成的巨大的葡萄乾布丁,但因為電線還沒有接通,所以布丁的顏色是漆黑的,一點兒也引不起人的胃口。

  門裡邊一間小屋子是旅館的接待處。服務員說:「啊,是的。您的房間昨天晚上已經有人打電話來替您訂下了。您的姓名是——」他拿出一本旅客登記簿來,「戴維斯。我想您的行李很快就會運來吧?」

  「我是從南克勞步行來的。行李還沒運到。」

  「要不要我給車站打個電話?」

  「先等一等吧。過一兩個小時也許會運來。在這裡吃飯用不著穿禮服吧,我想?」

  「不用。這裡不用那麼講究,戴維斯先生。要不要我通知一下這裡的體育幹事到您房間裡同您談談?」

  「我想還是叫我先自由一天吧。」

  他圍著巨大的電鍍鋼架的圓形走廊兜了兩個圈子。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可以曬日光浴的屋頂。暮色中幾位穿著短褲的男客(裸露著的膝蓋已經凍青了)正嬉笑著互相追逐。一個穿睡衣的女孩子對一個光頭的男人喊:「斯波特,他們是不是已經準備好打籃球了?」I05C房間像一個船艙——窗戶的式樣像輪船舷窗,盥洗池可以靠牆摺疊,從而給屋子更多的空間,甚至還可以嗅到一些機油味,隱約可以聽到引擎的轉動聲。他嘆了一口氣。看來英國無論何時都會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兩百五十年的太平日子叫這個國家處處保持著自己的奇行怪癖。坐在這個房間裡聽到四處一片笑語喧譁(據說笑聲總是代表人們歡樂的情緒),幾台播放不同節目的收音機同時發出音響。牆壁非常薄,隔壁房間的任何聲音都清清楚楚地傳過來。一個人砰的一聲把鞋甩到板壁上。同船艙一樣,屋子裡的暖氣燒得非常熱。D打開一扇窗戶,立刻就有一個年輕人從外面探進頭來。「哈囉!」那個人招呼說。

  「啊?」D坐在床上疲倦地說。看來這個人不像是來迎接他的人。「你找我?」

  「啊,對不起。我以為這是胖子的房間呢。」

  「你跟誰說話,豬?」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問道。

  年輕人的腦袋從窗口消失了,但他的聲音仍然非常清晰地傳進屋子來:「是個外國佬。」

  「讓我瞧一眼。」

  「別討厭了。不許瞧人家的屋子。」

  「啊,不許嗎?」一個蓬頭髮、尖鼻子的女孩子從窗戶外面探進頭來,咯咯地笑了兩聲,又縮了回去。另外那個男人的聲音說:「胖子來了。你幹什麼去了,老夥計?」

  D仰面躺在床上,開始思索起來。他想,福布斯先生現在正在暮色中回到倫敦,他是去看羅絲還是去看薩里呢?不知在什麼地方有一隻鍾在報時。現在一切終於結束了。他又想,他還是越早回去越好。他可以把深深刻在腦海里的那個荒謬可笑的形象——一個往霧氣里扔小圓麵包的女孩子——逐漸忘掉了。他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兒,但一下子又驚醒了。他看了看表:時間過了半小時。他還要等多久?他走到窗戶前邊往外看了看。他住的這間鋼框平房是最外面一圈房屋中的一間,從各個房間射出的燈光形成一個光環。光環外面除了漆黑的夜色外什麼也沒有。他只聽到海水沖洗海濱沙石的聲音,波浪湧上來又退下去,嘩啦嘩啦,像是大自然中的戰敗者在哀嘆。在弧形的黑暗中看不見一線燈火,說明岸邊沒有停泊任何船隻。

  他打開了房門。門外沒有走廊,看來每一個房間都直接通到毫無遮攔的甲板狀的平台上。一座形狀像船橋似的鐘樓高聳入雲。月亮好像在大理石色的夜空里向後疾馳——起風了,大海似乎離得更近了。D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沒有人再追捕他了。自從他在英國登陸以來,他第一次不再是別人獵取的對象。他正在享受著一個保釋者的安全合法的生存權利。

  他在料峭的夜風裡走過一間又一間燈火通明、熱氣蒸人的小房間。盧森堡、斯圖加特和希爾維薩的音樂從房間裡傳出來,每個房間都裝有收音機。華沙的節目信號受到大氣干擾,國家廣播電台在播送一篇有關印度支那問題的談話。鐘樓下面,寬闊的橡膠台階通向娛樂廳的大玻璃門。他走進這間娛樂廳。迎面正中的一張桌子上擺著各種晚報,一個裝滿了零錢的盤子說明這裡採用自助付款。一群人正在一個角落喝威士忌酒,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但除了這一群人以外,這間吹著習習冷風的由鋼框和玻璃構成的大房間完全是空的——如果你不把一張張的小桌子、俱樂部使用的那種小靠背椅、自動售貨機和科林斯柱式桌腿的撞球桌算在內的話。靠近俱樂部房門居然還有一個賣牛奶的小賣部。D發現自己口袋裡一個便士也沒有。福布斯先生沒有給他時間,叫他從警察廳把自己的錢取回來。如果接他的船不來,他可真不知該怎麼辦了……他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報紙。他想,既然我被人認為犯了這麼許多法,再干一次小偷小摸的事諒也無妨。沒有人注意他。他偷偷地拿起一份報紙。

  一個他熟悉的聲音說:「表演真精彩。」

  他想,上帝真是愛開玩笑。他走了這麼一條曲曲折折的路,只是為了最後又在這裡同庫里上尉會面,這簡直太荒唐了。他記起福布斯先生談到過一個對經營酒店富有經驗的人……可現在不是老友重逢、熱情握手的時刻啊!他把報紙打開,擋住自己的臉。一個畢恭畢敬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對不起,先生,您大概忘了付報紙錢了。」這個侍者一定是趁著那邊的笑語歡聲不聲不響地走了過來。儘管這裡採用的是顧客自己付款的辦法,但盤子裡的便士數目還是有人嚴密看守著。不管是胖子還是豬,他想,福布斯先生的所有主顧看來人品都不怎麼高尚。

  他說:「對不起,我沒有零錢了。」

  「噢,我可以找給您。」

  D雖然背對著牆角那一伙人,卻意識到那邊的笑語聲靜了下來。那些人正在注意聽他們講話。他一隻手插在衣袋裡說:「我好像把錢放在另外一件衣服里了。我一會兒再給你吧。」

  「您住在哪個房間,先生?」如果一個人靠積攢零錢也能致富的話,這裡的人可真要發大財了。

  他回答說:「105C。」

  庫里上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真沒想到。」

  再想避開是不可能了。反正他現在已經履行了合法的保釋手續,庫里上尉是奈何他不得的。他轉過身來,庫里上尉穿著運動短褲讓他有些吃驚,看來這位經營酒店的人已經改行從事體育鍛鍊了。D說:「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這我相信。」庫里上尉說。

  「好吧,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再見。」D拿著報紙向門口走去。

  庫里上尉說:「你別走。站住,不許動。」

  「你這是什麼意思?」

  「夥計們,這就是剛才我同你們談到的那個人。」那兩個人都已過了中年,兩張酒意醺然的圓臉不無敬畏地盯著他。

  「別開玩笑!」

  「真的!」

  「他要是沒偷報紙才怪呢!」一個人說。

  「他什麼都幹得出來。」庫里上尉說。

  D說:「你們別擋著我的路好嗎?我要回房間去。」

  「這我知道,」庫里上尉說,「小心點兒,夥計。他可能帶著槍呢。」

  D說:「我不知道你們三位先生想要做什麼。我不是逃犯——這個詞兒用得對嗎?我剛好辦完了保釋手續,根據法律,我有權在任何我喜歡的地方居住。」

  「這個傢伙可真是油嘴滑舌。」一個人說。

  「你還是老實點兒吧,」庫里上尉說,「你的招數已經用完了,夥計。我猜你還想逃出英國去,可是我告訴你,你是逃不出英國警察局掌心的,他們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偵緝人員。」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什麼,夥計?你還不知道又下了新的通緝令?你看一眼報紙就知道了。你犯了殺人罪。」

  D看了一下手裡的報紙,果然如此。看來泰倫斯·希爾曼爵士並沒有能長久地愚弄警察局,他們一定是在D離開法庭後馬上又發出了通緝令。他們正在到處尋找他,而庫里上尉則是勝利者,把他找到了。他緊緊地盯著D,目光中隱含著一定的敬意。殺人畢竟不同於偷汽車。對待即將處決的囚犯應該寬厚,這是英國的傳統——行刑前應該給犯人吃一頓豐盛的早餐。庫里上尉說:「咱們是三對一。你還是老實點兒,別給我們添麻煩了。」

  二

  D說:「給我一支煙好嗎?」

  庫里上尉說:「當然可以。這一整包都給你吧。」他對侍者說,「給南克勞警察局掛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們把人抓住了。」

  「我看咱們還是坐下吧。」庫里上尉的一個同伴說。

  這些人站在D與房門之間,神情有些尷尬。他們顯然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揪住他的胳膊或者把他捆起來,他們害怕這樣做過於顯眼,對這個地方的名譽有損害。因此,當他們看到D也坐了下來,不禁長舒了一口氣。他們把椅子拉過來,把他圍了起來。「我說,庫里,」其中一個人說,「咱們請他喝一杯可以吧?」他又添了一句,「他可能再也喝不到酒了。」D覺得他說的這句話是多餘的。

  「你喝什麼?」庫里問。

  「喝一杯威士忌蘇打吧。」

  「蘇格蘭威士忌?」

  「好吧。」

  當侍者走回來以後,庫里說:「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電話打通了嗎?」

  「是的,先生。他們說五分鐘內就能趕到這兒。你們要把他看住。」

  「我們當然要把他看住,我們又不是傻子。這些人是怎麼想的?」

  D說:「我一向認為,根據你們英國的法律,在沒有找到一個人犯了法的確鑿證據之前,他應該被看作是無罪的。」

  「啊,是的,」庫里說,「你說得對。但是我們警察除非有足夠的證據是不會無故抓人的。」

  「我懂了。」

  「當然了,」庫里上尉一邊往自己的酒杯里加蘇打水一邊說,「你們外國人在這裡總是犯錯誤。在你們自己的國家裡你們隨便殺人,無人過問。但你們要是在英國也這樣干,就要倒霉了。」

  「你記得布魯嗎?」另外一個人問庫里。

  「托尼·布魯?」

  「對了。在一九二一年蘭辛對布萊頓的網球賽上搞砸鍋的那個人。五個球都沒接住。」

  「布魯怎麼了?」

  「有一次他到羅馬尼亞去,看見一個人在街上朝警察開槍。這是他親口說的。」

  「當然了,布魯是個吹牛大王。」

  D說:「我回屋子去取一點兒東西成不成?你們隨便哪個人可以跟我一起去。」D想的是,只要他能回到自己的房間,說不定……那些人來接他……他還有逃走的希望。

  「你還是在這兒等警察來吧,」布魯的朋友說,「你還是別輕舉妄動。」

  「這傢伙說不定會亡命地逃跑。」

  「我能跑到哪兒去?」D說,「你們是個島國啊。」

  「我不想冒這個險。」庫里說。

  D在想,來接他的人——不管這人是誰——可能已經到了105C號房間,發現屋子裡沒有人。

  庫里說:「你們兩個人替我看著點兒門,我要單獨同他講幾句話。」

  「你同他說吧,老朋友。」

  庫里的身子從椅子扶手上面倚過來,低聲說:「你聽我說,我想你是個紳士,對不對?」

  「我不知道……紳士是個英文詞兒。」

  「我的意思是說,你到了警察局不會多嘴多舌吧。這種事最好不要把一個正派姑娘牽扯進去。」

  「我不懂你的意思……」

  「是這麼回事。據說你正好同一個女人在那間屋子裡,當那個叫弗瑞斯特的人……」

  「我在報紙上看到那人叫弗爾台斯克。」

  「就是那個人。」

  「啊,我猜想那個女人——我當然一點兒也不了解她——是個妓女或者之類的人。」

  「這就對了,」庫里說,「你這人很講義氣。」

  他大聲對另外兩個人說:「好了,夥計們。每人再喝一杯威士忌怎麼樣?」

  布魯的朋友說:「這回由我請客。」

  「不,上次是你請的。這次該我請。」

  「你們別爭了,」第三個人說,「這次由我請客。」

  「不成。前次是你付的錢。」

  「咱們抓鬮兒吧。」

  在這三個人爭辯的時候,D從擋著他的幾個人肩上向玻璃門外望去。室外的照明燈已經打開了,他只能看到房子前面幾英尺的草坪,再遠就什麼也看不到了。旅館修建在這裡是給外面的人看的,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從旅館裡是無法看到的。就在這一片漆黑中,一隻貨輪正行駛過去——要駛到他的祖國去。他幾乎有些後悔,自己不該把手槍給了本迪池的那一夥年輕人,儘管從某個方面講,這些人還算是取得了成功。如果現在還有那一粒子彈,就可以免掉一場令人厭煩、沒完沒了的審訊了。

  幾個女孩子一窩蜂似的闖了進來,給悶熱的屋子帶來一股冷空氣。她們個個濃妝艷抹,說話聲音很大,但對自己的舉止又不太有信心,她們在竭力模仿一個更富有的階級的風度。一進門她們就大聲喊:「哈囉,捲毛上尉。」

  庫里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他說:「對不起,姑娘們,請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喝酒吧。我們這裡有事。」

  「你說什麼,捲毛?」

  「我們正在談一件要緊的事。」

  「你們大概正在談什麼下流故事吧。讓我們也聽聽。」

  「沒有,真的沒有,姑娘們。我不騙你們。」

  「為什麼她們叫你『捲毛』?」D問。

  庫里的臉又紅了。

  「給我們介紹介紹這位有趣的外國人。」一個胖女孩說。

  「不,不成。絕對不可能。」

  兩個穿雨衣的人推開門,向娛樂廳里張望了一下。一個人說:「這裡有沒有一個叫……?」

  庫里上尉說:「謝天謝地。你們是警察局的吧?」

  兩個陌生人從門邊打量著他。一個人說:「對了。」

  「你們要的人在這裡。」

  「你是D嗎?」一個人問。

  「是的。」D站起來說。

  「我們有逮捕證。你犯的罪是……」

  「不用說了,」D說,「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隨你便吧。」

  「好吧,好吧。我跟你們走。」他對那幾個站在桌子旁邊目瞪口呆的女孩子說:「你們可以跟捲毛好好談談了。」

  「這邊來,」一個警察說,「我們外面有一輛汽車。」

  「不上手銬嗎?」

  「我想用不著,」一個警察苦笑著說,「來吧,快點兒。」

  一個人揪著他的胳膊,但他這個姿勢做得並不太顯眼,看起來倒像兩個朋友喝過酒以後挽臂出去。D想,英國的法律真是非常委婉。在這個國家裡誰都不喜歡大叫大鬧。黑夜一下子包圍了他們。照明燈似乎偏袒福布斯先生奇怪的癖好,把夜空的星光都淹沒了。只有遙遠的海洋上閃爍著一點兒燈火。也許那就是按照計劃該把他帶走的貨輪吧?把他帶離這個國家,不再叫這裡的人感染上他帶來的戰爭細菌,不再叫他的英國朋友感到為難,既不必把某些危險的事揭穿,也不必再為他保持不合時宜的沉默。他很想知道,當福布斯先生閱讀晨報,發現他沒能逃脫的時候,會說些什麼。

  「快一點兒,」警察說,「我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

  他們把他帶出了安著霓虹燈的大門,一邊走一邊向接待處的人揮了一下手。不管怎麼說,他沒有付錢就離開旅館的事不會算作另一條罪名了。汽車停在草地邊上,車燈沒有打開。這些人想得很周密,D想,如果叫人一眼就望到一輛警車,大概對旅館的生意會有些影響。在這個國家裡凡是老實納稅的公民總是受到政府的保護。汽車方向盤後邊還坐著一個人。看到門裡有人出來,這個人立刻把汽車發動,開亮了車燈。D坐在后座上兩名警察中間。他們的汽車轉到公路上,立刻朝南克勞方向駛去。

  坐在D身邊的一個警察擦了擦腦門,罵了一句:「他媽的。」

  汽車向左一拐,沿著一條同南克勞方向相反的岔路駛去。那個擦汗的人接著說:「那些人對我說正在看管著你,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們不是警察局的?」D並沒有喜出望外的感覺,他只是覺得,一切又重新開始了。

  「我們當然不是警察。你在旅館裡真把我嚇著了。我生怕你要我拿出逮捕證來。你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嗎?」

  「你知道,警察也正在去旅館呢。」

  「開快一點兒,喬。」

  汽車沿著一條顛簸不平的路向海濤澎湃的聲音駛去。那是波浪打在岩石上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更清晰響亮。「你不暈船吧?」一個人問D。

  「我想不暈。」

  「那就好,今天夜裡風浪很大,過海峽的時候更要厲害。」

  汽車停住了。汽車前燈照著一段幾英尺長的紅堊土路,再往前是一片空茫。他們來到了一處不高的懸崖邊上。「走吧,」那個人說,「咱們得快點兒。那些人用不了多久就會把事情搞清楚。」

  「他們不會把船截住吧——不管用什麼辦法。」

  「噢,他們會給船上拍一兩份電報來。我們會回電說,並沒有看到你。你以為他們還會調動軍艦來?你還不是那麼重要的人物。」

  D跟著這幾個人從崖壁上開鑿出的台階走到下面。一條用鏈子繫著的小汽船正在小海灣里擺盪著。「汽車怎麼辦?」D問。

  「不用管它了。」

  「他們會不會調査?」

  「會的。他們會査到今天早上出售這輛舊汽車的鋪子——售價二十鎊。誰喜歡這輛車,誰就把它開走。我可不想再開這種車了,給我多少錢也不開了。」但是看起來福布斯先生還真破費了一筆錢。小汽艇噗噗噗地駛出了小海灣,馬上就受到驚濤駭浪的襲擊。大海像是小船的冤家對頭,想方設法要把它撞碎。它不像是無生命的力量馳騁在有規律、有間歇的波濤上,它像個瘋子,手執巨斧,一會兒砍去船的這一邊,一會兒又敲打另一邊。它把船誘進一個平靜的浪谷里,但馬上就用一個又一個巨浪接連不停地敲擊它。一陣撞擊過後又是暫時的寧靜。D既無時間也無可能回望海岸,只有一次,當小艇被拋到好像是地球的峰頂的時候,他匆匆看了一眼遙遠處那家燈火通明的旅館。這時月亮已經高掛在半空中了。

  他們在海面上掙扎了一個小時才靠近那艘大船,那是一艘懸掛荷蘭國旗的只在近海航行的三千噸左右的貨船,船身漆成黑色。D像一件貨物似的被弄上了貨船,馬上又被打發到下面的艙房裡。一個穿著舊水兵服和一條髒兮兮的法蘭絨褲子的高級船員囑咐他說:「你在下面待一兩個鐘頭,最好先別露面。」

  艙房非常小,緊挨著機器房。不知是誰想得很周到,預先準備了一條舊褲子和一件雨衣。D正好用得著,他已經渾身濕透了。舷窗已經用木板釘上了。一隻蟑螂在床邊的鐵板牆上飛快地爬過去。他想:啊,我快回家了。我安全了……如果能夠按照「安全」這個詞的含義考慮這個問題的話。實際上是,他安全地避開了一個危險,只是為了再進入另一個危險中去。

  他坐在床沿上,感到有些頭暈。我年紀太大,幹不了這種事了,他想。他覺得有些可憐K先生,這個人一直夢想在遠離戰場的某個大學裡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卻始終沒能如願。不過他沒有死在世界語中心的課堂上倒算萬幸。如果真的那樣,說不定哪位厲害的東方學員——李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還要為預繳了學費但課程中斷而大發脾氣呢。他又想到愛爾絲,她的災難也到了盡頭,一切可能發生的最壞的事都無法再傷害她了。死者是值得艷羨的。只有還活著的人才感到孤苦淒涼,不受人信任。他站起身來,他需要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甲板上什麼遮攔也沒有,狂風卷著水珠直噎到他的嗓子裡。他俯身在船欄上,望著乳白色的浪峰高高湧起,仿佛直撲到甲板上的燈光上,然後又落下來,墜入無法見到的深淵裡。很遠的地方有一點兒燈光,明明滅滅——那是英國陸地的盡頭嗎?不會的,他們還沒有離開倫教那麼遠。福布斯先生還在暮色里開著車,羅絲——還是薩里?——正在等著他。

  一個他熟悉的聲音在他耳旁說:「那裡是普利茅斯。」

  他沒有回過頭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像個年輕人回到久別重逢的愛人那裡一樣心忽地一跳。他有些害怕。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福布斯先生……」

  「啊,是福爾特,」她說,「福爾特把我甩了。」他想起他在西大街上看到的淚珠,在南克勞附近山頂上看到的嫉恨的面容。「他是個太愛感傷的人,」她說,「他很喜歡故作姿態。可憐的老福爾特。」她就用這一個詞把他打發掉了。D又回到每小時行駛十海里的腥咸、漆黑的海船上。

  他說:「我已經是個老人了。」

  「如果我不在乎,」她說,「你年輕也好,年老也好,又有什麼關係呢?啊,我知道你對死去的妻子是忠實的,但我已經告訴過你,人要是死了,我就不會老是愛他了。」他很快地瞥了她一眼,她的頭髮被浪花打濕了,她顯得比他以往任何時候看到的更老,也沒有以往那麼好看。她好像是在向他表明:他們倆的這件事與她的美貌是無關的。她說:「你什麼時候死了,還可以回到她身邊去。那時候我就無法競爭了,而且我們都早就死了。」

  剛才看到的那片燈光已經轉到船尾去了,船首隻有波浪在一個個湧起又緩緩地沉落,再有就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她說:「你不久也要死的,這用不著你告訴我,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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