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君士坦丁堡

2024-10-09 09:27:01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喂,喂,卡爾頓·邁亞特先生到了嗎?」

  那個瘦小活潑的亞美尼亞人,扣眼裡插了朵鮮花,操著可與他整潔合身的晨禮服相媲美的英語回答說:「沒有。我想是沒來。要留什麼話嗎?」

  「火車肯定到了吧?」

  「沒有。車晚點了三個小時。據我所知,火車頭在貝爾格勒附近拋了錨。」

  「請告訴他,喬伊斯先生……」

  「那麼,」接待員在櫃檯上朝兩個迷人的美國姑娘探過身去,儼然像個老朋友,「我該建議你們二位今天下午做點兒什麼呢?找個嚮導逛逛市場吧。」兩個姑娘張著嘴看著他,揚著修過的漂亮眉毛。

  「也許就是您,卡利布甸先生。」她們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但接待員隨著電話鈴聲轉過身去了,她們那貪婪而又純真的大眼睛緊緊盯著他。「喂,餵。私人長途電話?好的。餵。不,卡爾頓·邁亞特尚未到達。他隨時可能來。需要我傳個口信嗎?您六點再來電話。謝謝。」

  「啊,」他對那兩個美國人說,「如果我能為二位當嚮導,那我真太高興了;可是我得忠於職守。不過,我有個表親,我將安排他明天早上到這裡來和你們碰頭,帶你們到市場去。我建議你們今天下午叫輛計程車取道競技場去藍色清真寺。然後去看看羅馬水宮。你們可以在佩拉的俄國餐館吃茶點,再回到這裡吃晚飯,晚上我將給你們推薦一個劇院去看戲。如果你們沒有異議,我這就從一家可靠的車行給你們叫輛計程車供下午用。」

  她們馬上同聲答道:「那太好了,卡利布甸先生。」於是,他就給他那位在佩拉經營計程車行的第三代表親打電話,而那兩個姑娘則穿過大廳朝灰撲撲的糖果攤走去,捉摸著該不該給他買盒糖果。這座瓷磚墁地的花花綠綠的大旅館建於戰前,有來自各國的工作人員和仿藍色清真寺風格的餐廳。現在政府遷到了安卡拉,君士坦丁堡受到希臘港口比雷埃夫斯的競爭壓力,這家旅館也有些今不如昔了。旅館裁減了職工,你在寬敞空蕩的大廳里逛來逛去,常常連一個侍者也碰不到,那些電鈴眾所周知是永遠按不響的。不過,在接待台上,卡利布甸先生還總是穿著剪裁得體的服裝,與普通的懶惰傾向做著鬥爭。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卡爾頓·邁亞特先生來了嗎,卡利布甸?」

  「沒有,先生,火車晚點了。您願意等一會兒嗎?」

  「他有會客室嗎?」

  「當然啦。來,夥計,帶這位先生到邁亞特先生的房間去。」

  「他來了就請把我的名片交給他。」

  兩個美國姑娘決定不送卡利布甸一整盒的土耳其軟糖了,不過,他是那麼殷勤,那麼可意,她們實在想為他做點兒什麼,可又不知該怎麼辦,一時站在那裡發呆。這時,他突然出現在她們跟前。「你們的車來了,女士們。我給了司機詳細的指示。你們會發現這是一位最可靠的司機。」他領著她們走出旅館,看她們安全地乘車離去。小小的忙亂和喧鬧像灰塵一樣平息了,卡利布甸先生又回到寂靜的大廳。剛才那一會兒,旅館裡真有當年旅遊旺季時的興隆景象。

  整整一刻鐘里沒有一個人進來;只有一隻早來的蒼蠅被寒冷的天氣凍壞了,嗡嗡地撞死在一扇玻璃窗上。卡利布甸先生給管事的房間打了個電話,了解到已經給各房間供熱以後,就把雙手放在膝蓋間呆呆地坐著,無事可想,也無事可做。

  轉門轉呀轉呀,進來了一伙人,頭一個是邁亞特,後面跟著珍妮特·帕多以及薩沃里先生,還有三個搬行李的腳夫。邁亞特很快活。這裡是他選中的領地;一家國際性的旅館就是他熟悉的綠洲,不管它多麼空寂。沒等卡利布甸先生上前來迎接他,蘇博蒂察的那場噩夢就已悄悄消退,不再像是真實經歷了。他很高興能讓珍妮特·帕多看見自己在遙遠異鄉最好的旅館中受到怎樣的禮遇。

  「您好嗎,卡爾頓·邁亞特先生?您來了可真是太好了。」卡利布甸先生前來握手,一邊鞠了個九十度的躬,雪白耀眼的牙齒上閃爍著真摯的快樂。

  「見到你我很高興,卡利布甸。經理像往常一樣出門去了?這些是我的朋友,帕多小姐和薩沃里先生。」隨後他又轉向他們解釋說,「整個旅館全仗卡利布甸撐著台。你會讓我們住得舒舒服服吧?好了。別忘了給帕多小姐的屋裡放盒糖果。」

  珍妮特·帕多輕柔地說:「我舅舅要見我呢。」但邁亞特根本沒理會她。「你舅舅等一天不算什麼。今晚上你是我的客人。」大廳里的棕櫚樹、圓柱,以及卡利布甸畢恭畢敬的態度,使他變得信心十足,於是他又像孔雀開屏似的炫耀起來。

  「方才有兩個電話找您,卡爾頓·邁亞特先生,還有一位先生在您的房間裡等候您。」

  「好吧,把他的名片給我。好好照看我的朋友。我的房間還是老地方嗎?」他快步向電梯走去,興致勃勃地噘起嘴唇。這幾天遇上了一連串叫人捉摸不定、無法理解的事,現在他總算回到老本行上來了。準是埃克曼先生,他想,對名片看都沒看一眼,就一下子決定了該向他講什麼。電梯吃力地爬到了二層樓,一名小廝領他穿過落滿灰塵的走廊,打開了一扇房門。陽光直瀉到房間裡,通過敞開的窗子,他能聽到街上汽車的喇叭聲。一個身著花呢服的矮胖的金髮男人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是卡爾頓·邁亞特先生吧?」他問。

  邁亞特吃了一驚。他從沒見過這個人。他看看手中的名片,上面寫著:利奧·斯坦因。「啊,斯坦因先生。」

  「沒想到是我吧?」斯坦因說,「希望你不致認為我急躁魯莽。」他既坦率又誠摯。完全是英國派頭,邁亞特想,可他的鼻子卻露了餡,他的鼻子是靠手術弄直的,上頭還留著疤痕。公開的猶太人與改頭換面的猶太人之間的矛盾立刻就在虛情假意的微笑、熱烈的握手和互相閃避的目光中表現出來了。「我原以為是我的代理人來了。」邁亞特說。

  「啊,可憐的埃克曼,可憐的埃克曼。」斯坦因嘆了口氣,搖搖那滿頭金髮的腦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實際上我來這裡就是為這事。請您去看看埃克曼太太。我很為她擔心。」

  「你是說他走了?」

  「失蹤了。昨晚沒回家。很神秘地失蹤了。」

  天很冷,邁亞特關上了窗子,他把手插進皮大衣的口袋裡,在屋裡踱起步來,走過來三步,轉回去三步。他緩緩地說:「我不感到意外。我想他是不敢見我。」

  「幾天前他對我說,他覺得你不信任他。他很傷心,非常非常傷心。」

  邁亞特字斟句酌地慢慢說:「我從不信任皈依了基督教的猶太人。」

  「哦,算了,邁亞特先生,那恐怕有點兒太教條了吧?」斯坦因略顯不安地說。

  「也許吧。我想。」邁亞特說,在屋子中間停下來,背對著斯坦因,卻能從一面鍍金框的鏡子裡看清斯坦因膝蓋以上的半身映像,「他在談判中走得要比他告訴我的遠得多。」

  「哦,談判,」鏡子裡的斯坦因可不像他的聲音聽上去那麼鎮靜,「當然,談判已經結束了。」

  「他跟你說我們不買了?」

  「他已經買下來了。」

  邁亞特點點頭。不出所料。埃克曼的失蹤背後準是大有文章。斯坦因緩緩地說:「我真為可憐的埃克曼擔心。想到他可能已經自殺,這真叫我受不了。」

  「我認為你不必擔憂。我想他只不過是從商業事務中引退了。只不過是有點兒過於倉促了。」

  「要知道,」斯坦因說,「他憂慮重重。」

  「憂慮?」

  「是的,首先是覺得您不信任他。此外,他沒有兒女。他想要孩子。他有許多煩惱,邁亞特先生,我們應仁慈一些。」

  「可我不是基督徒,斯坦因先生。我不認為仁慈是首要的美德。可以讓我瞧瞧他簽署的合同嗎?」

  「當然可以。」斯坦因從花呢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對摺的長信封。邁亞特坐下來,把文件攤在桌上,仔細地讀起來。他不加評論,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沒人能知道,當他重又和數字以及這些不具有情感又能為他所理解的事物打交道時,他是多麼快樂。他讀完之後,向沙發上一靠,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手指。他離開倫敦前修過指甲,可現在又該修了。

  斯坦因先生輕聲細氣地問:「一路還好吧?我想,貝爾格勒的騷亂沒給你們添麻煩吧?」

  「沒有。」邁亞特心不在焉地說。這倒是真話。對他來說,整個不可思議的蘇博蒂察事件簡直不像是真事。他很快就會把它忘得一乾二淨,因為它與他的常規生活毫無關係,而且根本讓人無從理解。他說:「當然,你明白,我們可以使這個合同失效。」

  「我不這麼認為,」斯坦因說,「可憐的埃克曼是你們任命的代理人,是你們授權他進行談判的。」

  「可是沒授權他簽署合同。不,斯坦因先生,我怕這對你沒什麼益處。」

  斯坦因在沙發上坐下,蹺起二郎腿。他身上有一股菸斗絲加花呢的氣味。「當然,邁亞特先生,」他說,「我並不想強迫你。我的座右銘是:決不做對不起同行的事。我可以當即撕毀那合同,邁亞特先生,倘若那樣是公平合理的。可你知道,由於可憐的埃克曼簽署了合同,莫爾特他們已放棄此事了。他們不會再重新出價了。」

  「我知道莫爾特對葡萄乾究竟有多大興趣。」邁亞特說。

  「既然是這樣,邁亞特先生,你瞧,交情歸交情,你要是撕毀合同,我就得起而抗爭。我可以抽菸嗎?」

  「來支雪茄吧。」

  「我抽菸斗可以嗎?」他開始往菸斗中裝入淺黃的、芳香的菸草。

  「我想埃克曼在這事上得了不少佣金吧?」

  「哎,可憐的埃克曼,」斯坦因先生莫名其妙地說,「我真想讓你和我一道去看看埃克曼太太。她很不安。」

  「如果埃克曼拿的佣金數目不小的話,她就沒什麼可不安的。」斯坦因笑笑,點著了菸斗。邁亞特又開始重讀合同。他當然可以推翻合同,但法庭上的事很難說。一個好律師可能生出許多麻煩。何況有些數字是他不願公之於世的。斯坦因的商號對於他們公司畢竟是有價值的。他不滿意的是出價太高,而且還給了斯坦因董事的職位。甚至價錢也都還可以再商量,但他不能容忍外人插足於他家的事業。他說:「我要告訴你我將怎麼辦。我們將撕毀這個合同並向你重新提出條件。」

  斯坦因先生搖搖頭:「那對我可太不公平了,是吧,邁亞特先生?」邁亞特打定了主意。他不想鬧一場訴訟來麻煩他父親。只要斯坦因肯辭去董事職位,他就接受這一合同。但他目前不想露底,說不定斯坦因會全線崩潰呢。「明天再談吧,斯坦因先生。」他建議道。

  「不過,」斯坦因先生高興地說,「我很懷疑我明天能不能談。如果我對當今的姑娘們了解不差的話,恐怕是不行了。今天下午我要在這裡會見我的外甥女,她從科隆來,跟你乘同一趟車。可憐的帕多的孩子。」

  邁亞特取出了煙盒,就在挑選雪茄和切雪茄的短暫片刻中,他決定了自己該怎麼辦。他開始瞧不起斯坦因了。他說得太多,把不必要說的情況都泄露了。難怪他的生意不景氣呢。與此同時,邁亞特對他外甥女的模糊的傾慕也明朗起來。得知她母親是猶太人使得他頓時覺得安然自在了。她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他為自己頭天晚上的拘謹態度感到羞慚。他從蘇博蒂察返回後曾和她一道吃晚飯,不過他從頭至尾一直都彬彬有禮。他慢慢地說:「哦,是的,我在車上見到了帕多小姐。她就在樓下。我們從車站一起來的。」

  這回輪到斯坦因來掂量他的話了。他開口時,話有點兒離題,卻意味深長:「可憐的孩子,父母全不在了。我妻子認為我們應把她接來。我是她的監護人,你知道。」他們隔著桌子並排坐著。桌上放著埃克曼簽署的文件。他們都不提合同,似乎生意已被放到了一邊,但兩個人心裡都明白:整個談判已經重新開始了。他們都明白對方的心事,但是卻心照不宣。

  「你的姐姐一定非常美麗動人。」邁亞特說。

  「她長得像我父親。」斯坦因先生說。誰都不明說對珍妮特·帕多的美貌感興趣。在提她之前甚至得先談她的外祖父。「你家是從萊比錫遷來的嗎?」邁亞特問。

  「是的。我父親在這裡買下了這家企業。」

  「結果你發現這是個錯誤?」

  「算了,邁亞特先生。你看了那些數字。事情並不那麼糟。不過我想賣掉企業退休,趁著我還能夠享受,領略領略生活的樂趣。」

  「你這是什麼意思?」邁亞特好奇地問,「怎麼享受人生?」

  「一句話,我對生意不感興趣。」斯坦因先生說。

  邁亞特驚愕地重複道:「對生意不感興趣?」

  「打打高爾夫球,」斯坦因先生說,「在鄉下弄個住處。那才是我嚮往的。」

  最初的震驚過去了,邁亞特注意到斯坦因又說得太多了。斯坦因爽朗的態度給了他一個機會,他一下子把話題轉向了合同:「那你幹嗎要當董事呢?我想,如果你放棄董事職位,錢的問題會好商量一些。」

  「我倒並不是非要這個位置不可,」斯坦因邊說邊噴著煙,還斜眼瞧著邁亞特菸頭上越來越長的菸灰,「不過,我得——為了傳統的緣故,你知道——讓家族裡有個人參加董事會。」他坦率地笑了一會兒,「可我沒有兒子。連個外甥也沒有。」

  邁亞特沉思地說:「那你得鼓勵鼓勵你的外甥女。」他們倆一齊笑起來,走下了樓梯。到處都看不見珍妮特·帕多。

  「帕多小姐出去了?」他問卡利布甸。

  「沒有,邁亞特先生。帕多小姐剛剛和薩沃里先生一道兒到餐廳去了。」

  「告訴他們,請他們等二十分鐘再開飯。斯坦因先生和我將跟他們一道用餐。」

  他們走過轉門,小爭論仍在繼續,但兩人之間的友誼已迅速增長了。

  他們上了計程車,朝埃克曼先生的公寓駛去。這時斯坦因說:「那個薩沃里,他是什麼人?」

  「作家。」邁亞特說。

  「他看上珍妮特了?」

  「倒是挺要好的,」邁亞特說,「他們在火車上認識的。」他把手放在膝頭,靜靜坐著,認真地思考起結婚的問題來。她很漂亮,很高雅,她會是個好主婦,而且她有一半猶太血統。

  「我是她的監護人,」斯坦因先生說,「我是不是該向他說明白?」

  「他挺有錢。」

  「是的,可他是個作家,」斯坦因說,「我不喜歡。那些人靠不住。我願意看到她嫁給實業界裡穩妥的小伙子。」

  「我想,是那個在科隆和她同住的女人把她介紹給薩沃里先生的。」

  「噢,是。」斯坦因不安地說,「自從她父母不幸故去之後,她一直自己謀生。我沒有干預。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更自在些,不過我妻子認為我們應該照管她,所以我就請她到這裡來了。我們想,沒準兒能在身邊給她找個更好的工作。」

  一名矮小的警察在警亭里指揮交通,他們繞過警亭上了山。他們下方,在一所光禿禿的高層公寓樓和一根電線桿之間,藍色清真寺的一個個穹頂浮現出來,宛如一簇淺藍的肥皂泡。

  斯坦因仍舊有些不安。「那樣對女孩子來說更自在些,」他重複說,「而且,最近公司的事務叫我忙得不可開交。不過,等這次的交易辦完以後,」他愉快地補充說,「我就要安排她得到一筆財產。」

  汽車駛入一個陰暗的小院,院裡孤零零地有一個垃圾桶。他們沿著高高的台階走上去,寬大的窗戶把台階映得雪亮,似乎整個斯坦布爾都在他們腳下伸延。他們可以看見聖索菲亞大教堂、火警觀察塔,以及從金角灣西側一直延伸到艾郁普的一段海水。「好地勢,」斯坦因說,「君士坦丁堡沒有比這更好的公寓了。」他按了按電鈴,而邁亞特卻在盤算這房子的價錢,心想,為了讓埃克曼先生飽此眼福,公司不知貼了多少。

  門開了。斯坦因根本不向女僕通報姓名,徑直領著邁亞特走進鑲著白色嵌板的走廊,廊子正對著夕陽,從一個個窗口望去,殘陽像一隻黃褐色的小獸被困在那裡。「你是他家的朋友?」邁亞特意有所指地問道。「哦,這些日子我跟可憐的埃克曼過從頗密。」斯坦因說著,推開了客廳的門,客廳一面全是大玻璃窗,一架鋼琴、一瓶花和幾把鋼架椅在淡黃色的空氣里飄浮著。「哎,愛瑪,」斯坦因先生說,「我帶卡爾頓·邁亞特先生看你來了。」

  屋裡沒有陰暗的角落,沒有地方可以躲避那四處流溢的柔和慈愛的光芒,但埃克曼太太還是儘可能地躲起來了,藏到鋼琴背後,鋼琴像一片鋥亮的地板橫在她和來客之間。她身材瘦小,頭髮花白,穿著雖然入時,卻並不合身。她使邁亞特想起揀女主人剩衣服穿的老女僕。她手臂下放著一堆針線活兒,她站在原地小聲向客人表示歡迎,不敢在灑著陽光的地板上多走一步。

  「哦,愛瑪,」斯坦因先生說,「你丈夫有消息嗎?」

  「沒有。還沒有。沒有。」她說,又顯然很痛苦地補充說,「他從不愛給人寫信。」隨後她請他們坐下。她開始把針、棉花、毛線球和布頭等,收入一隻大針線包。斯坦因先生不自在地盯著一把把鋼架椅。「真不明白,可憐的埃克曼幹嗎要買這些東西。」他對邁亞特悄聲說。

  邁亞特說:「你千萬別太著急,埃克曼太太。我相信你今晚准能聽到你丈夫的音信。」

  她停止了收拾東西,凝望著邁亞特的嘴。

  「是的,愛瑪,」斯坦因先生說,「只要可憐的埃克曼聽說邁亞特先生與我意見一致,他馬上就會趕回家來的。」

  「哦,」埃克曼太太離開那片鋥亮的地板,在她那角落裡小聲說,「他不回這兒來我倒不在乎。我願跟他去任何地方。這根本不是個家。」她說著做了個小手勢加強語氣,把一根針和兩顆珠母紐扣弄掉到地上。

  「我倒贊成這說法。」斯坦因先生講,從腮幫子裡噓出一口氣,「我真不明白你丈夫覺得這些鐵玩意兒有什麼好。換了我,就會要幾件好桃花心木家具和兩把能坐著打盹兒入睡的扶手椅。」

  「我丈夫可是很有鑑賞力的。」埃克曼太太絕望地小聲說,一雙驚恐的眼睛從時髦的帽子下往外窺望,活像是在衣櫥里迷了路的老鼠。

  「好了,」邁亞特不耐煩地說,「我相信你根本不必為你丈夫擔憂。他是為生意中的事感到不安,僅此而已。沒有理由認為他——認為他出了什麼意外。」

  埃克曼太太從鋼琴背後露出身子,穿過屋子,一邊神經質地擰著雙手。「我怕的不是那個。」她說。她在他們兩人之間停了下來,突然一轉身,又疾步回到自己的角落中。邁亞特吃了一驚。「那你怕什麼?」他問。

  她朝著滿屋子亮閃閃的鋼家具點了點頭。「我丈夫那麼摩登。」她又害怕又驕傲地說。隨後驕傲之感一下子消失了,她把手插進針線籃,插到紐扣和線團中,說道:「也許永遠不想回到我身邊來了。」

  「你對這事怎麼看?」斯坦因先生邊下樓邊問。

  「可憐的女人。」邁亞特說。

  「是的,是的,可憐的女人。」斯坦因先生重複著,抽抽鼻子,當真動了感情。他覺得肚子餓了,可邁亞特飯前還有別的事要辦,他斯坦因當然堅決奉陪。他覺得,他們一起每乘一次車,交情就深一層,即使撇開他們關於珍妮特·帕多的打算不提,和邁亞特的交情對他來說也意味著每年幾千英鎊的進項。計程車沿著一條石子路面的陡斜街道朝下駛去,來到郵政總局旁邊狹小的廣場,又繼續下山開向加拉塔和碼頭區。他們登上一段骯髒的樓梯,來到一間小辦公室,裡面塞滿了卡片索引和公文盒,只有一扇窗子,面對著一堵高牆和輪船的煙囪頂。窗台上蒙著厚厚的塵土。就是這間屋子孕育了埃克曼那寬敞明亮的會客室,就像一位年老的猶太母親的最後一個孩子可能出落成藝術家。一架大落地鐘敲了兩下,它和辦公桌几乎占據了屋裡所有的剩餘空間。儘管時間尚早,喬伊斯已經來上班了。一名打字員鑽進屋子盡頭一個鞋櫃之類的地方不見了。

  「埃克曼有消息嗎?」

  「沒有,先生。」喬伊斯答道。邁亞特匆匆看了幾封信,就走開了,留下喬伊斯像條忠實的狗蜷伏在那裡,監視著埃克曼的書桌和他的違法行徑。「該吃午飯了。」邁亞特說。斯坦因先生舔了舔嘴唇。「餓了嗎?」邁亞特問。

  「我早飯吃得很早。」斯坦因先生回答,毫無責備之意。

  不過珍妮特·帕多和薩沃里先生可沒等他們。他們已經在鋪著藍瓷磚的餐廳里喝上咖啡和酒了,邁亞特和斯坦因才趕來,斯坦因還一邊大聲說,外甥女和邁亞特早已見面並交上了朋友,這真是太巧了。珍妮特·帕多沒開口,只是平靜地望著舅舅,還衝邁亞特笑了一下。邁亞特覺得她似乎在表示:「他對我們又知道什麼呢?」便也報以微笑,事後才記起事實上他們倆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我想你們倆,」斯坦因先生說,「自科隆起就一路做伴了吧。」

  薩沃里先生想給自己爭得一席之地。「我想,您的外甥女跟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些。」但斯坦因先生根本不理他,繼續說下去。「彼此已經很了解了,嗯?」

  珍妮特·帕多櫻唇微啟,柔聲細語地說:「哦,邁亞特先生另有密友。」邁亞特扭過頭點菜,等他轉回身來時,珍妮特微帶戲謔,迷人地說:「哦,你知道,是他的情人。」

  斯坦因先生開心地笑起來。「瞧這個壞傢伙,他還臉紅呢。」

  「而且,你知道,她又跑掉了。」珍妮特·帕多說。

  「跑了?他打她了嗎?」

  「要是你問他,他就會把這事兒說得神神秘秘。火車拋錨時,他乘上汽車大老遠跑回前一個車站去找她。他去了好久好久。還想把整個事情說成神秘事件。他幫一個傢伙從海關逃了出來。」

  「可那個姑娘呢?」斯坦因先生說,揶揄地瞧了邁亞特一眼。

  「她跟一個醫生跑掉了。」薩沃里先生說。

  「他可不承認這點。」珍妮特一邊說,一邊朝邁亞特點點頭。

  「我對這事確實有些擔心,」邁亞特說,「我要給貝爾格勒的英國領事打個電話。」

  「給你奶奶打電話吧。」薩沃里先生高聲喊道,興奮地瞧瞧這個,瞅瞅那個。這是他的習慣,他和同伴一混熟了,就會來幾句絕妙的俚語粗話,使人們聯想到他的經歷,聯想到店鋪櫃檯和學徒宿舍。只要受到人們款待,只要來到第一流的旅館,或者跟那些過去他覺得自己只有在賣綢子量薄紗時才能見到的人平等地談話時,他現在依然會感到快活得飄飄然。再說,邀請他去文藝沙龍的夫人太太們也喜歡他的俚語粗話。要是他不表現出某些他的先輩的特點或殘餘的小店員習性,那麼她們請一名站櫃檯出身的小說家來家裡又有什麼意思呢?

  斯坦因先生瞪了他一眼。「我想你是該那麼做。」他對邁亞特說。薩沃里先生窘得夠嗆。他們屬於從未讀過他的小說的少數人,他們不了解他有權利吸引人們的注意。他們認為他純粹是粗俗。薩沃里朝椅子裡頭坐了坐,對珍妮特·帕多說:「那個醫生。你的朋友不是對那個醫生挺感興趣嗎?」可珍妮特覺察到了別人對薩沃里的反感,也就懶得煞費苦心去回憶沃倫小姐告訴她的那段枯燥的故事了。她打斷了薩沃里的話:「我可沒法把梅布爾感興趣的人個個都記住。我不記得有關醫生的什麼事。」

  不過,斯坦因先生反對的只是薩沃里說話粗俗。其實他很欣賞有關那姑娘的小小打趣。這將使他與邁亞特之間那寶貴的密切關係確立下來。當第一道菜端上來時,他又舊話重提:「再給我講講,邁亞特先生究竟搞了什麼名堂?」

  「她很漂亮。」珍妮特·帕多說,顯然帶點兒寬宏大量的口氣。薩沃里先生瞟了邁亞特一眼,看他生沒生氣。但邁亞特太餓了,正津津有味地享用這頓已過了鐘點的午餐。「是個演員,對吧?」薩沃里問。

  「是的。跑跑龍套什麼的。」

  「我說過她是合唱隊的姑娘嘛,」珍妮特說,「她們總有那麼一點點兒俗氣。你過去認識她嗎?」

  「哪裡,哪裡,」邁亞特急忙辯解,「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這類事在長途列車上屢見不鮮,」斯坦因先生打趣地說,「你破費了多少?」他沖外甥女擠了擠眼睛。看到她報以微笑,斯坦因十分高興。如果她是個老派的姑娘,在她面前不能隨便講話,那該多煩人!他最喜歡在女人面前講一點兒淫詞穢語;當然,他想,不贊成地瞥了薩沃里先生一眼,要講得文雅得體。

  「十鎊。」邁亞特說,一邊朝侍者點點頭。

  「我的天,可真貴。」珍妮特·帕多說,不無敬意地瞧著他。

  「我說著玩呢,」邁亞特說,「我沒給她錢。我給她買了一張車票。再說,我們不過是朋友。她是個好人。」

  「哦,哦。」斯坦因先生說。邁亞特舉杯一飲而盡。一名侍者正推著小台車沿著藍瓷磚地面走來。「這兒的飯不錯。」薩沃里先生說。在這微微散發著食品香氣的賓至如歸的氣氛中,邁亞特漸漸興高采烈起來,一間酒吧里正在演奏拉赫瑪尼諾夫[42]的協奏曲。簡直就像在倫敦一樣。伴著樂聲,往事湧上心頭,接著又在紅色的燈光中消散了;人們把腦袋伸出窗戶,笑著,談著,嘲弄著拉小提琴的人。邁亞特慢慢地自言自語道:「她愛上我了。」他並沒打算在這空蕩的藍色餐廳里講出聲來,因此當他聽到自己的話聲時不禁又尷尬又吃驚;這像是在吹噓,而他根本沒想吹噓,況且被一個合唱隊的小丫頭愛上也沒什麼可自吹的。他們都笑了,他又羞紅了臉。

  「唉,那些姑娘,」斯坦因搖搖頭說,「她們懂得怎樣征服男人。這就是舞台的魅力。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在你舞台門外一等就是幾個鐘頭,只不過為了在近處瞧瞧那些浪丫頭。還送巧克力糖呀,請吃飯呀。」他看到碟中有一塊灰白的鴨胸脯肉,便停了片刻。「還有倫敦的華燈。」他感慨道。

  「說到劇院,珍妮特,」邁亞特說,「你今晚跟我去看演出好嗎?」他直呼她的名字,因為他知道了她母親是個猶太人,而且她的舅舅被自己捏在掌心裡,因此變得相當從容自在了。

  「我當然願意去,可我已經答應薩沃里先生跟他一起吃晚飯了。」

  「我們可以去一家打烊晚些的卡巴萊[43]。」但是,他可不願讓珍妮特和薩沃里先生一道去吃晚飯。整個下午他忙得脫不開身來,他在辦公室待了幾個小時,清理被埃克曼先生巧妙地攪亂的帳目;他還得拜訪一些人。三點半鐘他路經競技場時,看見薩沃里先生正在一群孩子們當中照相;他動作很麻利,在計程車駛過一剎那,他就咔嚓咔嚓地按了三次快門,每按一次孩子們就沖他笑起來。邁亞特回到旅館時已經六點半了。

  「帕多小姐出去了嗎,卡利布甸?」卡利布甸知曉旅館中的一切動靜。他片刻不寧,唯有這點能解釋他何以對事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會突然衝過寂靜的大廳,嗒嗒嗒地跑上樓又跑下來,鑽進最僻遠的休息室,然後又回到接待台前,雙手放到膝上靜靜坐著。「帕多小姐正在換衣裳,準備吃晚飯,卡爾頓·邁亞特先生。」有一次,一位政府官員住在這家旅館裡,卡利布甸先生把英國使館來的一名謹小慎微的訪問者嚇了一跳,他說:「閣下他正在廁所里。不過他三分鐘之內一定會出來。」在走廊里溜來溜去,在洗澡間門口豎耳傾聽,回來後無事可做,只是轉腦子琢磨若干小情況,這就是卡利布甸的生活。

  邁亞特敲敲珍妮特·帕多的門。「誰呀?」

  「可以進來嗎?」

  「門沒鎖。」

  珍妮特·帕多已經快穿戴好了。她的上衣在床上,而她自己正坐在梳妝檯前往胳膊上擦粉。「你真的和薩沃里先生去吃晚飯?」

  「是呀,我答應了。」珍妮特說。

  「咱們可以到佩拉宮去吃飯,然後去博蒂尚區。」

  「那倒也挺好玩,是吧?」珍妮特說。她開始刷睫毛。

  「那是誰?」邁亞特指著摺疊相框中一個方臉女人的大照片問道,那女人留著短髮,攝影師儘量想使她下巴的生硬線條消失在一片朦朧之中。

  「是梅布爾。和我一塊坐火車到維也納的那位。」

  「我不記得見過她。」

  「她現在頭髮剪得很短。這是一張舊照片。她不喜歡照相。」

  「她看上去挺厲害。」

  「我把照片放在這兒就是為了不讓自己淘氣。她寫詩。照片背後就有幾行。很蹩腳,我覺得。不過我對詩一竅不通。」

  「可以讀讀嗎?」

  「當然了。我想你一定會覺得可笑,竟然有人給我寫詩。」珍妮特凝視著鏡子。

  邁亞特翻過照片,讀道:

  那伊阿德[44]修長、清冷,

  為川河而生,

  向汪洋而去;

  再忍受一年吧,

  這咸澀、多石、狹小的水潭。

  「這詩不押韻。押嗎?」邁亞特問,「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無非是些讚美之詞吧。」珍妮特·帕多說,修起指甲來。

  邁亞特在床沿上坐下,望著她。她會怎麼做呢,他思忖著,要是我想法引誘她的話?他知道答案:她會笑,笑是保護貞操的最好武器。他說:「你別跟薩沃里去吃晚飯。我可不願叫人看見你老是跟那麼個傢伙混在一起。一個站櫃檯的。」

  「親愛的,」珍妮特·帕多說,「可我答應他了。而且,他是個天才。」

  「跟我下樓吧,坐上車,到佩拉宮去吃飯。」

  「可憐的人,他將永遠不會原諒我。不過,倒挺有意思的。」

  是挺有意思,邁亞特想,拉了拉自己的黑領帶,我知道她母親是個猶太人,一切就好辦了。吃飯時起勁地聊天不讓人犯難,飯後從佩拉宮走到英國使館附近的博蒂尚區時摟著她也很自然。這是個溫暖的夜晚,風住了,花園裡的餐桌旁擠滿了人,邁亞特記起了蘇博蒂察撲面而來的雪花,那一切簡直更像夢幻了。一個身穿無尾晚禮服的法國女人胳膊下夾著一根手杖,在舞台上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唱著一支關於「我姑媽」的歌,五年前斯皮奈麗在巴黎把這支歌唱紅了。土耳其的紳士們喝著咖啡,笑著,聊著,搖著黑絨絨的小腦袋,活像一群吵鬧的家禽,而他們那些新近才從面紗下解放出來的妻室則默然坐著,呆望著唱歌人,面色蒼白,毫無表情。邁亞特和珍妮特一邊順著花園邊沿走著,一邊尋找座位,而那個法國女人尖叫著,大笑地走來跳去,絕望地把她那套卑劣的下流表演拋向這群心不在焉、毫無興趣的觀眾。佩拉宮陡峭地臥在他們腳下,金角灣里漁火明滅,像手電筒的燈光,侍者來來往往地送著咖啡。「我看這兒沒空位子了,咱們只好到劇院去。」一個胖男人咧嘴笑著,朝他們揮著手。「你認識他嗎?」邁亞特一邊走一邊想,「是的,我想……是個叫格倫利希的。」他僅僅有兩次看清了那人的面孔,一次是當他爬進汽車時,另一次是他爬出汽車,走到停著的火車燈光下的時候。因此他的記憶是模糊的,就像這是個多年前在另外一個國家認識的熟人。等他們一走過那張桌子,邁亞特就把那個人忘了。

  「這兒有張空桌子。」在桌子底下,他們倆的腿碰到了一起。那位法國女郎扭著屁股下了台,一個男人橫翻著筋斗從側面上了場。隨後他立起身,摘下帽子,說了兩句土耳其話,人們頓時哄堂大笑。

  「他說什麼?」

  「我聽不清。」邁亞特說。那演員把帽子拋到空中,接住它,又向前屈身,幾乎彎成了兩截,又喊出了一個土耳其詞。所有的土耳其男人都笑了,連那些面色慘白的女人也出現了笑意。「他說什麼啦?」

  「準是什麼土話,我聽不懂。」

  「我喜歡感傷的節目。」珍妮特·帕多說,「我吃飯時酒喝得太多了。這會兒特別多愁善感。」

  「他們的晚餐很棒,對吧?」邁亞特得意地問。

  「你幹嗎不住在那兒呢?人們說那是最好的旅館。」

  「嗯,你知道,我們的旅館也相當好,再說我喜歡卡利布甸。他總能讓我過得舒舒服服。」

  「可最闊的人們到底還是……」

  一些穿短褲的姑娘在台上跳舞。她們頭戴列車員帽,脖子上掛著哨子,可土耳其觀眾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她們看不慣穿短褲的列車員。「我看這是些英國姑娘。」邁亞特說,突然向前探了探身子。

  「認得哪一位嗎?」

  「我想——沒準兒。」他拿不準自己是不是由於見到「鄧恩的寶貝兒」歌舞團出場而感到害怕了。科洛爾沒說過要在博蒂尚區演出,但很可能她也不知道。他記起了她怎樣勇敢而又惶惑地凝視著喧囂的黑夜。

  「我喜歡佩拉宮。」

  「我在那兒住過一次,」邁亞特說,「但是出了點兒麻煩事。所以我不再去那兒了。」

  「什麼事呀?別傻裡傻氣的,你得說。告訴我吧。」

  「嗯,我帶了個女友。她看上去非常年輕漂亮。」

  「歌舞女郎?」

  「鄧恩的寶貝兒」們唱開了:

  如果你想表達

  你心中的感受,

  當你忽冷又忽熱的

  時候。

  「不,不。是我朋友的秘書。搞船運的。」

  「到這裡來吧,」「鄧恩的寶貝兒」唱道,「到這裡來吧。」坐在花園後頭的一些英國水手拍著手,一邊喊著:「等著我們,就來啦。」一名水手在桌子之間推推搡搡地朝舞台走去。

  如果你想表達

  你心中的惆悵,

  當你形單影隻獨守

  空房……

  那水手仰面朝天跌倒了,人們笑了起來。他醉得簡直不省人事了。

  邁亞特說:「真可怕。她半夜兩點突然發起瘋來。又嚷又叫,亂摔東西。守夜人跑上樓來。人們全跑到走廊里。他們全都以為我把她怎麼樣了。」

  「那你呢?」

  「我什麼也沒幹。我睡得死死的。真可怕。自那以後我再也沒在佩拉宮住過一夜。」

  「到這裡來吧。到這裡來吧。」

  「她長得什麼樣兒?」

  「我什麼都記不得了。」

  珍妮特·帕多輕聲說:「你想不出我跟一個女人過日子,過得有多膩味。」他們的手偶然碰了一下,然後就並排放在了桌上。掛在灌木叢里的五彩繽紛的燈光照著珍妮特的項鍊,又反射到邁亞特身上。從她的肩頭上望去,邁亞特看見斯坦因先生在花園盡頭,手裡拿著菸斗,從桌子之間擠了過來。真是密集攻勢。他明白,此刻自己只需向前探探身子向她求婚,他個人的家庭生活以及別的許多事就都可以拍板定案了。他將按斯坦因的要價買下他的產業,而斯坦因也將心滿意足地讓外甥女進董事會。斯坦因先生走近了,向他揮著菸斗;他不得不繞開倒在地上的那個醉漢。就在這一瞬間的拖延里,邁亞特竭思盡慮,極力抗拒那娶妻安家、平穩單調的前途。他回想著科洛爾,以及他們那突然的奇異的相遇。當他回憶時,一切都那麼熟悉親切,就像雪茄菸的氣味一樣,然而他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科洛爾的面孔了,也許因為他們在一起時車上多半都是黑魆魆的。她很好看,身材瘦削,但他記不住她長得什麼樣子了。我已經為她盡了力,他對自己說,其實我們本來也要在幾星期之內分手的。是我成家的時候了。

  斯坦因先生又揮了揮菸斗。「鄧恩的寶貝兒」跺著腳,吹著哨子。

  在火車站上等著

  恭候一位近親,

  撲哧,撲哧,撲哧……

  邁亞特說:「別回那女人那兒去了。跟我在一起吧。」

  撲哧,撲哧,撲哧,

  開來了伊斯坦堡列車。

  她點了點頭。他們的手握到一起。邁亞特想,不知斯坦因先生兜里是否揣著那份合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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