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蘇博蒂察[31]3
2024-10-09 09:26:57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英國人嗎?」
邁亞特點點頭,士兵把護照扔回到座位上,又仔細查看起司機的證件來,他的證件像一本兒童讀物,打開後拖成長長的一條。約瑟夫·格倫利希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從前排座位上拾起邁亞特的護照。當紅光晃到他臉上時,他咧嘴一笑,揮了揮護照。士兵把他的同伴叫了過來,兩個人站著,在燈光下打量他,低聲交談著,根本沒注意他的姿態。「他們要幹嗎?」他抱怨了一聲,卻仍然滿臉堆笑。一個士兵下了命令,司機把話譯了過來:「站起來。」
他遵命站了起來,一手拿著邁亞特的護照,另一隻手抓著銀表鏈。兩個士兵舉燈將他從頭到腳照了一遍,他沒有大衣,在寒氣中哆嗦著。一個士兵笑起來,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肚皮。「他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司機解釋道。
「什麼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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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胖肚皮。」
約瑟夫·格倫利希面對侮辱只能強扮歡顏,一個勁兒微笑著。這兩個不知名的笨蛋傷害了他的自尊心,而且今生他再也沒機會碰見他們了。他一向是睚眥必報,這是他的驕傲,也是他此時此刻的苦惱。將來總得有什麼別的人當替罪羊,讓他出掉這口惡氣。他用德語懇求司機說:「你不能從他們身上衝過去嗎?」眼下他只好如此了。兩個士兵逐條逐點地議論他的時候,他笑容滿面,手裡搖著護照。隨後士兵向後退了退,點點頭,司機按了按自動啟動器,汽車開過了鐵路,慢慢爬上一條布滿轍印的長長的小路,格倫利希回頭看了看,兩盞紅燈像紙燈籠似的在黑暗中上下晃動著。
「他們想幹什麼?」
「他們在找什麼人。」司機說。其實約瑟夫心裡最明白。不正是他在維也納殺了克魯伯嗎?不正是他一小時之前從衛兵的眼皮下逃出了蘇博蒂察嗎?不正是他格倫利希動作迅速,從不遲疑,堪稱機警麻利嗎?他們封鎖了所有的路口,但他還是溜出來了。但是,他腦子裡也閃過了一個隱秘的念頭:如果他們找的是他,他是混不過去的。他們正在搜索別的人。他們認為別的什麼人更重要。他們發出了有關那個動作遲緩的老醫生的特徵描述,卻沒提他約瑟夫·格倫利希,儘管他殺了克魯伯,而且吹噓自己「五年沒進過班房」。他甚至忘卻了對開快車的恐懼。他們乘坐的老爺車嘎嘎亂響,在黑暗中顛顛簸簸地行駛,格倫利希一動不動地坐著,心中思忖著世道的不平。
科洛爾懷著一種陌生的異樣感覺醒了過來。她坐起身來,裝著糧食的麻袋在身下窸窣作響。這是唯一的響動,下雪聲已經停了。她傾聽著,驚恐地意識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津納醫生死了,她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了。從很遠的地方,一輛汽車換擋的聲音透過幽幽的夜色傳到她耳朵里。那聲音如同搖尾乞憐的狗一樣,來到了她的身旁。
要是津納醫生已經死了,她想,我就不必待在這兒了。我要去找那輛汽車。就算是當兵的在開車,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說不定……真希望在這句話中留下一段空白,像飢餓的小鳥張著嘴一樣。她跪立起來,伸出一隻手撐住身體,又摸了摸醫生的臉。他的臉還有熱氣,但一動不動,她在他嘴邊觸到一層像老皮那樣又脆又乾的淤血。她尖叫了一聲,隨後安靜下來,心裡也有了主意。她摸到了火柴,點起一根紙捻,但她的手顫抖著。她肩負的重任雖說尚未完全壓垮她的神經,也真讓她有點兒吃不消了。過去一個星期里似乎每天都遇到需要她決定的問題,每天都產生需要她掩飾的恐懼:「有個在君士坦丁堡演出的活兒。干不干隨你。樓梯上還有十幾個姑娘呢」;邁亞特把車票塞進她的包里;房東太太嘮嘮叨叨地說這說那;還有奧斯坦德碼頭上輪船的事務長叫她記住他時,突然襲來的對異國他鄉的畏懼感。
在紙捻的火光下,醫生睿智的目光又一次使她驚駭不已。但這是凝固的、僵死的智慧。她看看旁邊,又轉頭看看他的臉,那目光依然如故。我不知道他會這麼嚇人,她想,我不能再待了。她甚至擔心他們會把醫生的死歸罪於她。這些外國人,她聽不懂他們的話,他們什麼事都能幹出來。可是,由於某種奇怪的好奇心,她仍舊耽擱著。紙捻越燒越短了。他有過女朋友嗎?想到這裡,她覺得醫生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他不再是一個令人生畏的死者。她更仔細地瞧了瞧他的面孔,這以前她從來沒敢這麼做。風度隨生命一起消失了。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臉上的線條極為粗糙,如果不是這樣瘦削,這張臉一定會令人生厭;也許正是由於他總是食不果腹,憂慮重重,他的面容才顯出幾分智慧和敏銳。即使在死後,在一小條報紙燃起的搖曳的藍光下,那張面孔也極為古板,沒有一點兒幽默。也許他和大多數人不一樣,從來沒有過女朋友。她想,如果有個人同他生活在一起,偶爾笑話笑話他,他就不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他就不會凡事都那麼認真,他也會學得見怪不怪,聽其自然,那是唯一的活路。她摸了摸那長長的鬍髭。這把鬍子挺可笑,也招人可憐,卻永遠不會顯得英勇悲壯。這時紙捻熄滅了,她看不見他了,過不了多久,她會完全忘記他,從這種意義上講,他已經被埋葬了。外面傳來了微弱的腳步聲和汽車行駛聲,她的思想立刻被引了過去。她方才的叫聲讓人聽見了。
從那扇關不嚴的房門底下,窄窄一道光淌流進來;門外響起了說話聲。一輛汽車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從外面的公路上駛了過來。腳步聲離去了,一扇門被打開,透過穀倉薄薄的牆壁,她聽見有人在隔壁的麻袋中搜尋;一隻狗抽著鼻子嗅著。這使她想起過去的一個星期天,平坦單調的諾丁漢田野,她曾和一小伙礦工一塊去抓老鼠,還有一隻名叫花花的狗。花花從穀倉里跑進跑出,而他們所有人圍成一圈,手裡拿著棒子。門外有人在爭論,但她一點兒也聽不清楚。汽車停住了,但發動機還在輕輕轉動。
棚屋的門被打開了,手電光向上一晃,照到了麻袋上。她用胳膊肘撐起身體,透過麻袋圍壘的縫隙向外看,她看見了那個戴夾鼻眼鏡、臉色蒼白的軍官和那個在候車室外警衛的士兵。他們穿過屋子朝她走來,她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坐等別人發現自己的過程是那麼漫長,她再也受不了啦。那兩個人半轉過身正要往回走,她站了起來,叫道:「我在這裡!」軍官猛地轉過身來,拔出手槍。隨後他看清了這人是誰,仍站在屋子中間,端著手槍,問了她一個問題。她覺得自己理解他的意思,就說:「他死了。」
軍官下了命令,士兵走上前來,慢吞吞地動手把麻袋拖開。就是這個士兵攔住了她去餐車的路,因而她非常恨他,但當他抬起臉,可憐巴巴而又滿懷歉意地朝她笑笑時,她的恨意全消了,這時那個軍官在他背後有點兒不耐煩地斥罵著。他拖開小窩口上最後一個麻袋,他們倆的臉差點兒碰上,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跟一個性情平和的人談了話似的,獲得了某種慰藉。
彼特科維奇少校見醫生一動不動,於是就穿過屋子,把手電徑直照到死者的面孔上。在手電光的照耀下,醫生那長長的鬍子顯得發白,睜開的眼睛像玻璃一樣反射著光線。少校把手槍向士兵遞過去。那士兵霉頭霉腦的外表上,快活的天性和殘留的一點兒單純的幸福感一下子崩毀了,好似一所樓房的各層地板全部倒塌,只剩下牆壁還立在那裡。他嚇壞了,話也不會說了,一動也不動;手槍依然留在少校的手掌上。彼特科維奇少校倒沒有動怒;他透過金絲夾鼻眼鏡好奇而又堅定地瞅著對方。他對兵營中人們的各種情感了如指掌,在他的書架上,除了有關德國戰略的舊書外,還有一小排關於心理學的書,他像懺悔牧師一樣熟悉每個士兵的心,知道他們如何殘忍又如何善良,何等狡猾又何等單純;他知道他們的樂趣所在:拉基亞酒、賭博和女人;他也知道他們的抱負,儘管這種抱負只不過是想給老婆講點兒驚人或有趣的新聞而已。他最擅長因人而異地整治這些士兵,曉得如何摧毀他們的意志。剛才他嫌那士兵搬麻袋的動作太慢而很不耐煩,但現在卻一點兒也不動氣;他任憑那槍留在手掌上,冷靜地重複了一遍他的命令,同時透過金絲眼鏡盯著那個士兵。
士兵低下頭來,用手擦了擦鼻子,痛苦地斜視著地面。隨後他接過手槍,對準了津納醫生的嘴。這時他又遲疑起來。他抓住科洛爾的胳膊,用手一推,使她臉朝下倒在地上。她趴在那裡,聽見一聲槍響。那士兵使她免於目睹慘狀,卻不能使她不去想像。她跳了起來,向門口跑去,一邊跑一邊陣陣作嘔。她曾盼望擺脫黑暗,但屋外汽車前燈的強光朝她射來時卻有如當頭一棒。她倚著門,竭力想站穩點兒,她感到無比孤獨,比剛才醒來發現津納醫生死了時更孤獨;她痛苦,絕望,她需要邁亞特。而人們在汽車旁邊爭吵著,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酒氣。
「這是他媽的怎麼啦?」有人說,那群人往兩邊分開,沃倫小姐在中間出現了。她面孔紅腫,但得意洋洋。她抓住科洛爾的胳膊。「出什麼事了?不,現在別對我講。你病了,你馬上和我離開這裡。」士兵們站在她和汽車之間,少校從屋裡出來,走到人群中。沃倫小姐急促地低聲說:「對他們要事事順著來,只管多說好話。」她伸出結實的大手拉住少校的衣袖,討好地說了起來。他想打斷她,但她的滔滔話語沖走了他的聲音。他摘下眼鏡擦了擦,有點兒不知所措。威脅是無濟於事的,她會整夜糾纏著提抗議,而且她的話言之成理,這對他很有誘惑力,拒絕有理的事情是違背他天性的。在這番道理背後,她還隱約流露出另一層迥然不同的、更有價值的理由,一種重要的外交因素。他又擦了擦眼鏡,點點頭,向她讓步了。沃倫小姐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了一下,她的印章戒指在他那直往回縮的手指上壓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科洛爾軟軟地倒在地上。沃倫小姐摸了摸她,她晃了一下,想掙脫出來。嘈雜的人聲消失了,在寂靜之中,大地在她眼前晃動起來。很遠的地方有個聲音說:「你的心臟不好。」她又睜開了眼睛,以為在身體下方會看見醫生那衰老的面孔。但她卻躺在一輛汽車的后座上,沃倫小姐正在給她蓋毯子。她倒了一杯白蘭地,端到科洛爾嘴邊;汽車發動機的抖動使兩人搖晃著碰到一起,酒潑灑到科洛爾的下巴上;科洛爾朝著面前那張有八九分醉意、通紅而又溫柔的面孔笑了笑。
「聽著,親愛的,」沃倫小姐說,「我先帶你回維也納。到維也納我就能往回發電訊稿。如果有哪個臭下流坯想打你的主意,什麼也別說,連個『不』字也不要說。」
科洛爾一點兒也沒聽懂這話的意思。她的胸口隱隱作疼。汽車轉了個彎向維也納駛去,車站的燈光熄滅了,她依然執著地思念邁亞特:不知他現在到哪裡了。胸口的疼痛使她呼吸困難,但她決心忍住痛不出聲。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他的容顏;她的耳邊迴響著他的絮絮低語,訴說著他們將在君士坦丁堡一起生活的打算;只要一張口,描述疼痛症狀或要求幫助,她就會失去這一切幻象。我絕不會先負情,她固執地想著,同力圖占據她思想的其他畫面拼命鬥爭著:黃昏公路上汽車燈發出的閃閃紅光,紙捻火光下津納醫生凝滯的目光;最後,她還同疼痛,同艱難的呼吸,同哭喊的願望,同頭腦的昏迷拼命搏鬥,它們要剝奪她頭腦中所有的幻象,包括她盡力驅趕的津納醫生的形象。
我記著呢,我沒有忘記。但她還是忍不住喊了一聲。這聲音很低,被汽車的嗡嗡聲淹沒了。沃倫小姐沒聽見她的呼叫,也沒聽見她隨後的喃喃低語:「我沒有忘記。」
「獨家消息,」沃倫小姐用手指敲著毯子說,「我要讓它成為獨家新聞。這是我的報導。」她自豪地說,在滿腦子的大字標題和大號鉛字後面,在她思想的隱秘深處,她喚出了另一個夢境:穿著睡衣的科洛爾在倒咖啡,穿著睡衣的科洛爾在調雞尾酒,在裝飾一新和恢復生氣的公寓裡,科洛爾悄然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