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2024-10-09 09:25:35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桑德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身旁的一個聲音把他從夢中喚醒:「霧大起來了,長官。」
霧確實已經很濃了,在黎明的光亮中變成一片混濁的黃色。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口吃不喜歡多說廢話,桑德斯肯定會罵這個警察幾句,責備他為什麼不早些把自己叫醒。他現在只是說:「往下傳話,縮小包圍。」
「咱們要衝進去嗎,長官?」
「不。裡面有個女人,不能開——開——開槍。等著他出來。」
但是警察還沒來得及走開,桑德斯已經發現木板房的門正一點點地開了個縫。他把警笛銜在口裡,把手槍的保險栓打開。光線太暗,霧又很濃,叫人看不真切,但他還是看到一個穿黑外衣的人從門裡溜出來,拐到右邊幾輛裝煤的車皮後面去。桑德斯吹起警笛,馬上跟過去。穿黑外衣的人比他先走了半分鐘,很快地走進濃霧裡。濃霧使得可見範圍只有二十英尺,但是桑德斯並沒有被他甩掉。他一邊吹著警笛,一邊在後面緊緊跟著。正像他希望的那樣,前面響起了另一支警笛的聲音。逃犯愣了一下,桑德斯趁機又趕近了兩步。逃犯已經陷入了包圍圈,桑德斯知道這是個危險時刻。他向濃霧裡連吹了三聲緊急的哨子,叫對面的人圍成一個圈湊過來。他的哨音向四面八方傳出去,濃濁的黃霧裡到處也響起了回應的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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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的腳步慢了一點兒,逃犯一陣疾跑,消失不見了。桑德斯又吹了兩聲長哨:「緩慢前進,保持聯繫。」右面和前面都響起了一聲長哨,宣布他們已經發現逃犯的蹤跡。所有的警察都朝著哨音兜過去,每人都同左右兩邊的人關照好,不叫中間留出漏洞。只要保持著這樣一個包圍圈,犯人就絕不會逃掉。但是隨著包圍圈越來越小,卻仍然沒有發現犯人的蹤影。只聽見警笛發出探詢性的、急促的短音。最後桑德斯看見對面霧氣中閃現著一個警察的身影,距離他大約有十二碼,他立刻吹了一聲哨子,叫所有人停在原地不動。逃犯一定隱藏在包圍圈中心停在鐵軌上的哪輛車皮裡面。桑德斯拿著手槍向前走了幾步,另一個警察走到他原來的位置,繼續封鎖著這一地區。
突然間,他看見正在搜尋的那個人了。那人占據了一個非常有利的地形,一邊是一個煤堆,身後是一節空車皮,他站在這一楔形空地的尖角上,背後的警察根本看不到他,不會受到突然襲擊。他像個決鬥者似的側身站在那裡,膝蓋下面被一堆枕木遮掩,只有一個肩膀斜對著桑德斯。桑德斯覺得他躲在這裡只有一個目的:他想開火。這人一定被逼得走投無路,準備孤注一擲了。他的帽子遮著半邊臉,衣服有些奇怪地松松掛在身上,他的兩手插在口袋裡。透過一綹綹黃色霧氣,桑德斯開始對他喊話:「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出來吧。」他舉起手槍,又往前走了兩步,手指扣住了扳機。面前的這個人半身被蒙蒙的霧氣遮住,模模糊糊。他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桑德斯心裡一陣發涼。桑德斯面朝西,背後是黎明的曙光,他把自己完全暴露給敵人。他有一種像等待著被執行槍決的心情,因為他不能第一個開槍。雖然如此,由於他知道麥瑟爾的心情,知道這個人勾搭上麥瑟爾的女朋友,他還是不需要什麼充足的理由就可以進行射擊的。麥瑟爾決不會責怪他。只要對方胳膊一動,他就可以開槍。他又厲聲喊了一句:「舉起手來!」他一點兒也沒有口吃。那人還是紋絲不動。桑德斯對這個傷害了麥瑟爾的人懷著無比的仇恨,心裡想:如果他不服從,我就打死他。所有的人都會支持我的,我再給他一個機會:「舉起手來!」當面前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仍然叉著手動也不動的時候,他對這個威脅著他生命的惡棍開了槍。
但是就在他扣動扳機的時候,遠處響起了哨音,一聲長長的、急迫的聲音,像是橡皮動物玩具似的吱地叫了一聲又斷了氣兒。哨音是從圍牆和馬路一邊傳來的。這聲哨音意味著什麼,他一清二楚的。突然,桑德斯什麼都明白了——他開槍打的是麥瑟爾的女友,她用調虎離山計把警察引走了。桑德斯向身後的人高聲喊:「快回到大門去!」自己向前跑去。開槍的時候,他看見安身體晃動了一下。「我把你打傷了嗎?」他問。為了更清楚地看清她的面孔,他把她的帽子一掌打掉。
「你是第三個想把我幹掉的人了。」安渾身癱軟地靠在車皮上,有氣無力地說,「這個陽光燦爛的諾維治城!我現在只剩下六條命了。」
桑德斯又口吃起來:「打——打——打——打。」
「你打中的是這裡,」安說,「如果你要問我的是這個意思。」她指了指車皮上一個黃白色的長條,「沒中靶。連一盒巧克力糖也得不著。」
桑德斯說:「你得——得——得跟我走一趟。」
「非常樂意。我把大衣脫下來你不介意吧?穿著這件衣服真是怪裡怪氣的。」
在停車場門口,四名警察站了一圈,擋住了地上的一件東西,一個警察說:「我們已經叫救護車了。」
「他死了嗎?」
「還活著。打中了肚子。他中槍以後一定還吹了半天哨子……」
桑德斯一陣無名火起。「站開點兒,孩子們。」他說,「讓這位女士看一看。」幾個警察有些尷尬,不太情願地往後退了幾步,倒好像他們用身體擋住的是用粉筆在牆上畫的一幅污穢的塗鴉似的。地上露出一張煞白的臉,仿佛它從來沒有過生命,從來沒有流過溫暖的血液。你不能用平靜兩個字形容那張臉上的表情,那上面表現出的只是一片空虛。已經鬆開的褲子上到處是血,流在煤渣路上的已經凝結起來了。桑德斯說:「你們兩個人把這位女士帶到警察局去。我在這兒等救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