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9:25:31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安沉默了好半天才又說話。她極力使自己的語調沉著自然,不想流露出內心的厭惡。她想看看自己是否能騙得過他,但是她唯一想到的話還是那句「我不會離開你」。在黑暗中,她回憶起報上關於這一謀殺案的所有報導:老婦人躺在過道上,兩眼中間被子彈打穿,那個老社會主義者腦漿迸裂一地。報紙上稱,這是自為了保證戰爭期間的英雄能夠繼承王位、塞爾維亞國王和王后叫人從王宮的窗戶里扔了出去以來,最喪失人性的政治謀殺案。

  萊文又說:「能夠這樣信任一個人,我覺得很舒服。」安從來也沒有覺得他的嘴唇多麼醜陋,這時卻突然想起來,厭惡得幾乎要嘔吐。她想,不管怎樣,我要把這齣戲演完。我一定不能讓他知道,一定得讓他先找到查姆里和查姆里的主子,我再……在黑暗中,她把身體往回挪了挪。

  萊文說:「他們現在在外面守著呢。他們把倫敦的警察也叫來了。」

  「倫敦的警察?」

  「報上登著呢,」萊文驕傲地說,「倫敦警察局的探長麥瑟爾。」

  她的心頭一沉,不由驚叫了一聲:「到這兒來了。」

  「可能就在外面呢。」

  「為什麼他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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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裡,他們是抓不到我的,而且現在他們也知道你同我在一起了。他們不能開槍了。」

  「你——你要開槍嗎?」

  「打死誰我也不在乎。」萊文說。

  「天亮了以後,你打算怎樣逃走?」

  「我等不到天亮。只要有點兒亮能看到路,能看到射擊的目標我就走。他們是不會先開槍的,他們不會開槍打死我。所以我還是有可能逃掉的。我只需要甩掉他們幾個小時。只要一逃開,他們就不會知道我到哪兒去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在英國中部鋼鐵公司。」

  安懷著一肚子厭惡和憤慨說:「你還要連眼睛也不眨地幹掉幾個人?」

  「你說過你站在我這一邊,不是嗎?」

  「是的。」安極其小心地回答道。她一邊說這兩個字,一邊思索。為了要拯救這個世界——和吉米,自己付的代價太大了。如果認真衡量一下,世界在她心裡還是要排在吉米後邊的。她想知道吉米在想些什麼。她了解他那呆板、嚴肅的性格,就是幫助他把萊文緝捕歸案,他也不會理解她在萊文和查姆里這件案子裡為什麼要這樣做。想阻止一次戰爭的說法就連她自己聽著也站不住腳,純粹是異想天開。

  「咱們睡一會兒吧,」她說,「明天可有不少事要干呢。」

  「我仿佛可以睡一覺了。」萊文說,「你想像不出我心裡多舒服……」現在睡不著覺的該輪到安了,她要思索的事太多了。她忽然想,在萊文睡著的時候,她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槍偷過來,出去叫警察。這樣吉米就沒有危險了。但這又有什麼用?他們絕不會相信她的故事的,他們無法證明那個老部長是萊文謀殺的。但即使沒有槍,他還是有可能逃掉。她需要時間思索,但她沒有時間。她隱隱約約地聽到從南邊傳來的一陣嗡嗡聲,那邊有一個空軍機場,一隊飛機正在起飛。飛機飛得很高,在進行特殊巡邏,保衛著諾維治的煤礦和英國中部鋼鐵公司這一重要工業區,像螢火蟲的幾點兒亮光排成隊形高高飛過鐵路,飛過停車場,飛過安和萊文潛伏的小木板房。桑德斯正在一輛火車皮後邊避風的地方揮動胳膊取暖,阿基夢中看到自己又站在聖路克教堂的布道壇上,馬爾庫斯爵士守在他的自動收報機旁邊。飛機高高飛過這些人的頭頂。

  近一個星期以來,萊文第一次睡得非常酣沉,手裡仍然握著擺在膝頭上的自動手槍。他夢見自己在焰火節上點著了一堆篝火。他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扔進火堆里:一把刀刃已經鈍了的切菜刀、一大堆賽馬賭票、一隻桌腿……火光熊熊,美麗又溫暖。四周無數焰火騰空而起,五彩繽紛。這時老部長又出現在篝火的另一邊。「火太好了。」他說了一聲就徑直往火堆里走去。萊文趕忙跑過去往外拉他,但是老人卻說:「別管我,這裡很暖和。」接著他就像蓋伊·福克斯[16]的畫像一樣,在火堆里化成一股青煙了。

  遠處響起了鐘聲。安像每次鐘響一樣數了一下敲的次數。天一定快要亮了,而她卻仍然束手無策。她咳嗽起來,覺得嗓子眼裡有一股什麼味刺激了她。突然,她非常高興地發現外面起霧了。不是那種懸在半空中的黑霧,而是從河面飄來的、陰冷、潮濕的黃霧。只要再濃一些,要想逃走就不是什麼難事。她硬著頭皮觸了萊文一下,現在她非常厭惡他。萊文一下子驚醒了。她說:「起霧了。」

  「真是運氣,」萊文說,「真是運氣。」他低聲笑起來,「還是得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你說對不對?」在黎明的最初的光線里,他倆只能依稀辨認彼此的影子。萊文一醒過來,便冷得瑟瑟發抖。他說:「我夢見了一堆篝火。」安發現他身上沒有蓋著麻袋,但她並不可憐他。他只不過是個沒有人性的野獸,需要謹慎對待,利用完了就要把它毀掉。「讓他挨凍去吧。」她心裡想。萊文正在檢査自己的手槍,她看見他把保險栓拉起來。他說:「你怎麼辦?你對我很好,我不願讓你遇到麻煩。我不願讓他們想——」他躊躇了一會兒,又說下去,「叫他們知道咱們倆合謀這件事。」他的語氣帶著像是詢問對方的謙卑。

  「我會想個藉口的。」安說。

  「我該把你打暈過去,他們就不會知道了。可是我下不了手,就是有人給我錢我也下不了手。」

  安不由自主問了一句:「給你二百五十鎊也下不了手嗎?」

  萊文說:「那人我不認識。情況不一樣。我本以為他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你是——」他又躊躇著不知該怎麼說,一言不發地盯視手裡的槍,「一個朋友。」

  「你不用擔心,」安說,「我會編造一套話的。」

  萊文佩服地說:「你真聰明。」他看著霧氣從房門的空隙里流進來,帶著一股冷氣,裊裊地填滿了這間小木房。「霧很濃了,現在可以冒險試試了。」他用左手握著槍,活動了一下右手手指。他笑了兩聲,給自己鼓起一點兒勇氣。「他們在霧裡是不會抓到我的。」

  「你要開槍嗎?」

  「當然要開。」

  「我有一個主意,」安說,「咱們不必冒險。把你的大衣和帽子給我。我穿戴好先溜出去,叫他們在後面追我。霧非常大,在他們捉到我以前不會認出我是誰的。你聽見警笛聲以後,慢慢數五下,然後再走。我往右,你往左。」

  「你真有膽量。」萊文說,但他又搖搖頭,「不成,他們會開槍的。」

  「你自己說過他們不會先開槍的。」

  「對了。但是你會因為這件事蹲幾年監牢的。」

  「啊,」安說,「我會編造個故事的。我就說我是叫你逼著乾的。」她又帶著些憤激說,「說不定經過這件事我的身價還會高了。我會跳出合唱隊,弄個有台詞的角色。」

  萊文不好意思地說:「如果你裝作是我的女友,他們就不會給你安什麼罪名了。你就這麼跟他們說吧。你要是掩護自己的男朋友,就不會被判罪了。」

  「你有刀子嗎?」

  「有。」他在衣服口袋裡摸了摸,刀子沒有在衣袋裡,他一定把刀子落在阿基家最好的一間客房的地板上了。

  安說:「我要把裙子割開,跑起來就不絆腿了。」

  「我給你撕開吧。」萊文說。他跪在她前面,握緊她的裙子,使勁扯了一下,但是沒有扯動。安看到他的手腕非常纖細,十分吃驚。萊文的手同一個瘦弱的小孩兒的一樣,皮包著骨,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他的力量全在擺在他腳下的那支手槍上。安的腦子裡映現出麥瑟爾魁偉的身影,她對跪在她腳下的這個瘦小、醜陋的身體厭惡和鄙視起來。

  「沒關係,」她說,「我儘量跑快點兒。把大衣給我。」

  萊文把衣服脫下來,渾身瑟瑟發抖。大衣脫下以後,露出的是一件破舊的花格子呢西服,兩個胳膊肘上都已經磨破了。沒有那件緊緊的、黑筒子似的外衣包著,萊文好像失去了依靠,他不能像過去那樣激憤、自信了。他穿著格子呢衣服看起來很不自然,他的身體痩小、孱弱,誰看了也不會覺得他是個危險的殺人犯。為了掩蓋袖子上的破洞,他的兩隻胳膊緊緊貼著身子。「還有你的帽子。」安說。萊文從麻袋上撿起帽子,遞了過去。他覺得自己非常丟人,過去,每逢自己丟人的時候,他總是禁不住火冒三丈。「現在你記住,」安說,「等警笛一響你就數數。」

  「我真不願意這樣。」萊文說。他想把同她分別時自己內心的痛苦表達出來,但是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覺得這好像是世界的末日了。他說:「我還會見到你的——有一天。」當她用毫無感情的語調錶示同意的時候,他痛苦、絕望地笑了笑說:「這是不太可能的,在我殺了那個——」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殺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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