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2024-10-09 09:25:2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萊文在漆黑的小木房裡摸索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麻袋。他像拍打枕頭似的把麻袋一個個拍打了一陣,在地上鋪好,帶著些焦灼不安低聲說:「你能在這兒歇一會兒吧?」他用手把安引導到鋪好麻袋的角落。安說:「太冷了。」
「你先躺下,我再去找幾個袋子來。」他劃了一根火柴,小火光在冰冷、幽暗的屋子裡遊蕩著。他又拿來幾個麻袋,蓋在她身上,然後把火柴扔在地上。
「不能點個亮嗎?」安問。
「太危險了,」他說,「再說,黑暗對我是個解脫。你在暗處看不到我的面目。看不見這個。」他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在聽著外邊的聲響:他聽見有人在橫七豎八的鐵軌和煤渣上跌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有人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他說:「我得好好想一想。他們已經知道我在這兒了。也許你還是離開這兒的好。你沒有做什麼。他們要是過來,免不了要開槍的。」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你想他們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嗎?」
「他們一定一直在跟蹤我們。」
「那我也不走,」安說,「我在這裡,他們是不會開槍的。他們要等到天亮再動手,等你出去的時候。」
「你很願意幫我的忙。」萊文說。他感到這件事簡直叫他無法相信,不由得又猜疑起來。過去的經驗告訴他,友好是不能輕信的。
「我跟你說過,我站在你這一邊。」
「我得想個辦法,怎樣才能逃掉。」萊文說。
「你還是歇一會兒吧。離天亮還早呢,你有整夜的時間去想。」
「在這裡待著倒是挺好的,」他說,「離開他們遠遠的,那一群渾蛋。就待在這黑暗裡。」他不想離她太近,在對面一個角落裡坐下來,自動手槍放在膝頭上。他又帶著些懷疑地問:「你在想什麼呢?」安撲哧笑了一聲,把他嚇了一跳。「倒像個家似的。」安說。
「我對家可一點兒也沒有好感,」萊文說,「過去我是有過家的。」
「給我講講。你叫什麼名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在報上一定看過。」
「我是說你的教名。」
「教名?基督教!真讓人笑掉大牙。你認為今天別人打了你左臉,還會有人把右臉遞過去?」他坐在煤渣地上氣狠狠地敲打了兩下槍柄,「沒有這樣的傻瓜了。」他聽見安在對面的呼吸聲,他看不見她,也摸不著她,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折磨著他,仿佛他失掉了一件什麼東西。他說:「我不是說你不好。我敢說你是很有基督教精神的。」
「我可不知道。」安說。
「我把你帶到那幢房子去,本來是想殺你的……」
「殺我?」
「你以為我帶你去那地方做什麼?我又不是同你談情說愛。難道我是那種讓女孩子一見就鍾情的人?英俊、漂亮?」
「你為什麼沒殺我?」
「後來有人來了。就是這麼回事。我對你沒有意思。我不和女孩子糾纏。我天生沒這個緣分。你絕不會發現我對哪個女人自作多情。」萊文力竭聲嘶地說下去,「你為什麼不到警察局去告發我?你現在就可以喊,你為什麼不喊?」
「喏,」安說,「你手裡有一把槍,不是嗎?」
「我不會對你開槍的。」
「為什麼不?」
「我還沒有瘋狂到那種程度,」他說,「如果別人不暗算我,我也不會傷害別人。你就喊吧。我決不攔著你。」
「喏,」安說,「我想對你表示感謝用不著先請求你批准吧?你今天晚上救了我一條命。」
「那幫人不會害死你的。他們沒有那個膽量。殺人也是要勇氣的。」
「可是你那位好朋友查姆里就差點兒把我弄死。他猜到了我有心幫你,差點兒把我掐死。」
「幫我?」
「幫你找你要找的那個人。」
「那個陰險毒辣的雜種。」他俯身在槍上,沉思著。但他的思想總是定不下來,總是從仇恨溜到對面黑暗的角落裡。他對這種心境很不習慣。「你挺有腦子,」他說,「我喜歡你。」
「謝謝你對我的恭維。」
「這不是恭維。你用不著這麼說。我有點兒事想跟你說,可是我不好意思開口。」
「你有什麼隱私不敢吐露?」
「不是隱私。是他們把我趕走以後,我留在倫敦住處的一隻小貓。我希望你會替我照管一下。」
「你真叫我失望,萊文先生。我還以為起碼是幾樁血淋淋的謀殺案呢。」突然間,她神情嚴肅地喊起來,「我想起來了。戴維斯工作的地方。」
「戴維斯?」
「就是你叫他查姆里的那個人。我絕對不會弄錯的。英國中部鋼鐵公司。靠近大都會飯店。像宮殿似的一座大樓。」
「我得離開這兒。」萊文一邊說,一邊用槍把敲打著冰冷的泥地。
「你不能把事情告訴警察局嗎?」
「警察局?」萊文說,「我告訴警察局?」他笑起來,「那很好,是不是?自己伸出手去,叫他們銬起來……」
「讓我來想個辦法。」安說。當她的語聲停住以後,好像連人也不在這個地方了。萊文提高了嗓音問道:「你還在這兒嗎?」
「當然在這兒。」她說,「你怎麼了?」
「和別人在一起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心頭又湧上了一陣令他氣惱的懷疑感。他劃著名了兩根火柴,舉到自己臉前面,緊挨著他畸形的嘴唇。「看吧,」他說,「好好地看看。」火柴一點點燒下去。「你不想再幫助我了吧,對不對?幫助我?」他說。
「你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她說。火焰燒到他的皮膚上,但他仍然紋絲不動舉著這兩根火柴,直到火柴在他的指頭上熄滅。他覺得那疼痛是一種幸福。但是他不要幸福;幸福來得太晚了一些。他坐在黑暗裡,感到眼淚沉重地要奪眶而出,但是他不能哭。他從來沒學會那小小的技巧:該在什麼時候打開淚水的閘門。他從自己的角落朝她爬了兩步,用自動手槍在地面上探著路。「你冷嗎?」他問。
「我待過比這兒暖和的地方。」安說。
只剩下他自己的幾個麻袋了。他把麻袋推到她身邊。「裹在你身上。」他說。
「你還有嗎?」
「當然有。我不會叫自己凍著的。」他厲聲說,好像非常恨她似的。他的手凍得可能連槍都瞄不准了。「我得離開這兒。」
「咱們得想個辦法。最好先打個盹兒。」
「我睡不著,」他說,「最近我老做噩夢。」
「那咱們就講故事,好不好?大概到了兒童節目的時間了。」
「我不會說故事。」
「那我給你說一個吧。你愛聽什麼故事?滑稽的?」
「什麼故事我也不覺得可笑。」
「也許現在講三隻熊的故事倒挺合適。」
「我不要聽跟金錢有關係的事。我不想聽到錢。」
他現在離她近一些了,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輪廓,一個彎著腰的黑影,無法理解她說的任何話。她要同他開個小玩笑,知道他絕聽不出來她是在打趣他。她說:「我給你說個狐狸和貓的故事。是這樣的,貓在樹林裡遇見了一隻狐狸,她聽說狐狸總是吹牛,說自己最聰明,於是她客客氣氣向狐狸打招呼,問他最近情況怎麼樣。狐狸一臉傲氣地說:『你怎麼敢問我過得怎麼樣,你這個只會逮耗子的小餓貓。你在這個世界上懂得什麼?』『我多少還知道一件事。』貓說。『知道什麼事?』狐狸問。『怎麼樣不讓狗抓住,』貓說,『狗一追我,我就爬到樹上去。』狐狸神氣活現地說:『你就會爬樹一個招兒,我可會一百個呢。我有一口袋招數呢。跟我來,我叫你開開眼。』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獵人帶著四隻獵犬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貓噌的一下爬上了樹,開口說:『快打開你的口袋吧,狐狸先生,趕快使出你的招數來。』但是說時遲,那時快,幾隻獵狗早已把狐狸咬住了。貓在樹上笑著說:『萬能的先生,要是你口袋只有這一個招數,現在也跟我一樣平安地爬到樹上來了。』」安說到這裡結束了她的故事。她低聲對身旁的黑影說:「你睡著了嗎?」
「沒有。」萊文說,「我沒有睡。」
「現在該你給我講了。」
「我什麼故事也不會講。」萊文懊喪、陰沉地說。
「不會講這樣的故事嗎?你肯定沒有好好上學吧?」
「我受過教育,」萊文為自己辯護道,「但是我心裡有事。我在想很多事。」
「別那麼愁眉苦臉的。有一個人比你心事還多呢。」
「誰?」
「挑起這場亂子的人,謀殺了那個老人的人。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戴維斯的朋友。」
「你說什麼?」萊文氣沖沖地說,「戴維斯的朋友?」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怒火,「謀殺不謀殺人我不在乎,主要是他出賣了我。」
「當然了,」安蓋著一摞麻袋,高高興興地同萊文聊起天來,「我也是的,要是叫我殺個人,我也不在乎。」
他抬起頭來,想在暗中看到她的面孔,想尋找到一線希望。「你不在乎什麼?」
「但是殺人與殺人也有不同,」安說,「如果叫我遇見那個殺死的——那個老人叫什麼名字?」
「我不記得了。」
「我也不記得了。反正我們也發不好那個音。」
「你往下說吧。如果那個人在這裡……」
「我會讓你打死他,決不會伸手攔你的。事後我還會說:『幹得好啊!』」她越說越來勁兒,「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他們沒有發明出為嬰兒戴的面具?他心頭撂不開的該是這類事。戴著防毒面具的母親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吸進毒氣,把五臟六腑都咳了出來。」
他執拗地說:「窮人倒不如死了的好。至於富人怎麼樣,我才不管它呢。這樣一個世界我是不會叫自己的孩子出生的。」安模模糊糊地看到他蜷縮在地上的緊繃的身影。「這完全是他們的自私,」他繼續說道,「他們只顧自己尋快樂,生下一個丑孩子又干他們什麼事?他們在床上,或者靠在牆上取樂三分鐘,生下的孩子卻要受一輩子罪。母愛,哼!」他開始笑起來,腦子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一幅圖景:廚房的桌子、扔在亞麻油氈上的菜刀、母親衣服上的鮮血。他解釋道:「我受過教育,你知道。在英王陛下擁有的一個家裡面。他們管那種地方叫『家』。你以為家意味著什麼?」他不容她回答就搶先解釋說,「你弄錯了。你以為家意味著一個上班工作的丈夫、一個漂亮的煤氣灶、一張雙人床、氈子拖鞋、搖籃什麼的。不是的。家是禁閉孩子的單間屋子,只要你在教堂里說話,或者不管做了什麼事,就都要挨一頓棍子,關在『家』里。只給麵包和白水。要是你不老老實實的,馬上就有個中士過來把你打個鼻青臉腫。這就是『家』!」
「那個人不就是想改變這種情況嗎?他同我們一樣也是窮人。」
「你說誰?」
「那個老人,咱們記不起名字的。你沒有讀過報紙上關於他的報導嗎?為了改建貧民窟,他把軍費都削減了。報上還登著他為新居民大樓剪彩、和孩子談話的照片。他不是闊佬。他不想打仗。所以他們才把他打死。我敢打賭,現在有人正利用他死的事發大財。訃聞說,他自己要幹這些事是很容易做到的。他父親做過賊,母親自——」
「自殺了?」萊文低聲說,「你知道她是怎樣……」
「她是投河死的。」
「你在報上讀到的這些事,」萊文說,「可真值得好好想一想。」
「哼,我看那個謀害了這個老人的人是得好好想一想的。」
「也有可能,」萊文說,「他不知道報紙登的那些事。付錢給他的那些人,他們是知道的。也許咱們把什麼都弄清楚以後,知道這個人到底都幹了些什麼事以後,就能了解他安的是什麼心了。」
「那可不容易,一時是談不清的。我想咱們還是打個盹吧。」
「我得想一想。」萊文說。
「睡一會兒以後再想事,你的腦子就清楚了。」
但是屋子太冷,萊文根本睡不著覺。他沒有麻袋可以蓋,身上的黑大衣早已磨得像布片一樣薄了。從門底下吹來一陣刺骨的寒風,沒準是沿著鐵軌從蘇格蘭刮過來的,一股帶著海中的濃霧和寒冰的東北風。萊文想:我不想傷害那老人,我和他既無冤,又無仇……「我會叫你把他打死的,事後我還會說『幹得好!』」有那麼一刻,他非常衝動,幾乎想把什麼都豁出去,拿著槍走到外面去,叫他們對自己開槍。「萬能的先生,」她那時就要說,「要是你口袋裡就只有這一個招數,獵狗就不會……」但是他這時又覺得,了解了那個老人的事又增加了一筆要跟查姆里算的帳。這些事查姆里早就都知道了。這件事只會叫他肚子裡多吃一顆子彈,叫他主子也多吃一顆子彈。但是怎樣才能找到查姆里的主子呢?唯一能指引他的只是瞥了一眼的那張照片,老部長叫他看的一張照片。那人同他帶去的介紹信有一定的關係,那是一張臉上有疤痕的年輕的面孔,現在沒準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安說:「你睡著了嗎?」
「沒有。」萊文說,「你怎麼了?」
「我覺得聽見了腳步聲。」
萊文仔細聽了聽。那是風吹動室外一塊活動木板的聲音。他說:「你儘管睡吧。不用害怕。在天亮以前他們看不清東西,是不會進來的。」他想:那兩人在年輕的時候是在什麼地方認識的呢?肯定不是在他經歷過的那種「家」裡面:冰冷的石頭樓梯、喑啞的鐘聲、狹窄的禁閉室……他一下子睡著了,老部長在他睡夢中走過來,說:「打我吧。照兩隻眼睛這兒打。」萊文發現自己還是個孩子,手裡拿的是彈弓。他哭起來,不肯打。老部長說:「打吧,親愛的孩子。咱們一起回家去。打吧。」
他一下子驚醒過來。夢中,他的手緊緊握著槍。槍口正對著安睡覺的角落。他萬分恐懼地盯著那塊黑暗的地方,他聽見一聲喃喃的低語,正像門外邊那個女秘書的痛苦呻吟一樣。他問:「你睡著了嗎?你在說什麼?」
安說:「我沒有睡。」接著她解釋說,「我剛才在禱告來著。」
「你相信上帝嗎?」
「我不知道,」安說,「也許有的時候信。禱告是一種習慣,反正也沒有什麼壞處。就像一個人走過梯子底下習慣把手指頭交叉起來一樣。我們都不希望遇見倒霉的事。」
萊文說:「我們在『家』的時候整天禱告。一天兩次,吃飯前也得祈禱。」
「這一點兒也改變不了你的生活。」
「對,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我的生活。只不過現在叫我想到我那白白糟蹋掉的生活,真是氣得要發瘋。有的時候我也想從頭開始,但是只要一聽到別人在祈禱,或者哪怕聞到一種什麼氣味,在報上看到什麼新聞,過去那段日子就都回來了。過去的那些地方、那些人……」他又向前移動了幾步,好像在這個冰冷的木棚里想要尋得別人支持似的。想到外面正有人等著要捉你,等天一亮就動手,令你一點兒逃走的希望都沒有,也絕不可能讓你先開槍,就更使你覺得無比孤獨。他非常想天亮以後就先把她打發走,自己留在棚子裡同他們幹個你死我活,但這就無異於放掉查姆里和查姆里的主子,這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萊文說:「我有一次看書——我喜歡看書——我受過教育。我有一次看心——心理——」
「別管什麼了,」安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根據書上說,做夢似乎也能預示些什麼。我不是說做夢像看茶葉棍兒呀、翻紙牌呀這些迷信玩意兒。」
「過去我認識一個女人,」安說,「玩牌玩得精極了,看著簡直叫你身上起雞皮疙瘩。她玩的紙牌上面畫著非常奇怪的畫兒,倒吊人什麼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萊文說,「我說的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沒全看懂。我的印象是,要是你能把夢境說給人聽……就像你身上永遠背著個重東西,那東西有一部分生來就壓在你身上,因為你有那麼一個父親、那麼一個母親,而他們又都有自己那樣的父母……好像那重東西可以一直回溯到過去,就像《聖經》里說的,犯了原罪。等你長成一個孩子的時候,那擔子也就更大了。你自己想要做的事都做不了,而他們卻叫你做那麼多你不喜歡做的事。不管怎樣,你也逃不出他們的掌心。」他把自己的一張悲哀的、殺手的臉托在手掌里。「就像向牧師懺悔似的。只不過懺悔完了,你還是去做那些事。我的意思是,你把什麼都告訴了這些醫生,把做過的夢一個不落地告訴他們,以後你就不用再做這種夢了。但首先你得把什麼都對他們講了。」
「連你夢見小豬飛起來的事也得說?」安說。
「什麼都不能漏掉。等什麼都說出來以後,事情就過去了。」
「你說得太不真實了。」安說。
「我想我沒有表達清楚。但這都是我從書上看到的。我想,也許值得試一試。」
「生活充滿了奇怪的事。比如說,我和你坐在這兒就非常奇怪。你在想曾經打算殺死我。我在想,咱們倆也許能阻止一場戰爭。你講的那種心理學也並不是多麼奇怪的事。」
「你知道,這是一種消除那些重擔的辦法。」萊文說,「並不是醫生把它消除掉。至少我有這種感覺。比方說,剛才我同你講了我待過的那個『家』、麵包、白水和禱告,講過以後我現在就覺得這些事也不那麼壓得慌了。」他低聲罵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話,又接著說,「我總是說,我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變得軟綿綿的。我總是想我的嘴唇在這件事上救了我。心腸一軟就危險了。動作就變得遲緩了。我見過不少人這樣栽了跟頭。結果是落到監獄裡,或者是叫人在肚子上戳了一刀。現在我也變軟了,像那些人一樣,變得軟綿綿的了。」
「我喜歡你。」安說,「我是你的朋友……」
「我對你什麼也不要求,」萊文說,「我很醜,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像那些女孩子似的,不要去警察局,大多數女人都是動不動就去叫警察。我經歷過這種事。但也許你不是那種女人。你是個女孩子。」
「我是別人的女孩子。」
「這我不在乎,」他帶著痛苦的驕傲喊道,聲音在寒冷、黑暗的屋子迴響著,「我不要求你什麼事,只有一件,你別出賣我。」
「我不會去警察局的,」安說,「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去。我喜歡你,你同我認識的所有人沒有分別——除了我的男朋友以外。」
「我剛才在想,也許我能夠對你說點兒什麼——我做過的夢,正像我要同醫生講似的。你知道,我認識幾個醫生。你不能信任他們。到這裡來以前我去看過一個醫生。我求他把我的嘴唇整一整形。他想用麻藥把我麻醉過去。他要去叫警察。醫生是無法信任的。但是我能相信你。」
「你是可以信任我的,」安說,「我不會去警察局的。但你最好還是先睡一會兒,以後再給我說夢,如果你願意的話。夜長得很呢。」
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冷得牙齒打起戰來。安聽見了,伸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衣服。「你冷了,」她說,「你把麻袋都給我了。」
「我不需要。我有大衣。」
「咱們是朋友,不是嗎?」安說,「咱們在共同做一件事。你拿兩條麻袋去吧。」
萊文說:「屋子裡還會有的,我去找找。」他劃了一根火柴,沿著四壁走了一圈兒。「又找到兩條。」他說。他在離她比較遠的地方坐下,叫她摸不著:他並沒有找到麻袋。他說:「我睡不著,只是打了個盹。我還做了個夢。夢到了那個老人。」
「哪個老人?」
「被謀害的那個。我夢見我是個小孩兒,手裡拿著彈弓,他對我說:『從眼睛這裡把我射穿吧。』我哭了,他說:『從眼睛這裡把我射穿吧,親愛的孩子。』」
「我可說不出來這夢有什麼意思。」安說。
「我只是想告訴你。」
「那老人什麼樣子?」
「跟他活著的時候樣子一樣。」他又匆忙地補充說,「就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樣。」他陷入沉思里,很想把心裡話說出來,但又有些猶豫不決。在這以前,在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一個他可以信任的人。他說:「我給你講一講,你願意聽嗎?」他聽到她回答說:「我們不是朋友嗎?」心頭不由得湧起一陣奇怪的幸福感。他說:「今天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幸福的一個夜晚了。」但是他還是不能把心裡的事全部告訴她。在她了解全部事情以前,在他對她表示出自己的全部信任之前,他的幸福總好像還有些欠缺。他不想叫她害怕,不想叫她痛苦,他需要慢慢地把壓在心上的事泄露給她。他說:「在夢到自己是個小孩的時候,還夢見過一些別的事。我夢見我打開一扇門,一扇廚房的門,我看見我母親——脖子割斷了——可怕極了——腦袋就連著一點兒皮——她把脖子切開——用一把菜刀——」
安說:「這不是夢。」
「不是夢,」他說,「你說對了,我說的不是夢。」他等著,暫時不往下說。他感覺到她的同情在黑暗中向他遊動過來。他又接著說:「太可怕了,是不是?你簡直想不到世界上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怕的了,是不是?她心裡一點兒都沒有想到我,甚至連門都沒有關上,好不讓我看到。在那以後,就是那個『家』的事了。你已經都知道了。你會說,那也很可怕,可是那怎能比得上剛才那件事呀。在『家』里他們讓我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讓我連紙上的事也全能看得懂。例如心理學這類事。他們還教我寫一手好看的字、說標準的英語。我剛進去的時候常常挨打,被關單人禁閉室,吃麵包就白水,什麼事我都嘗過了。但是在他們教育了我以後,事情就不一樣了。我變聰明了,他們再也抓不住我什麼了。當然了,他們仍然懷疑我,但是他們什麼證據也沒有。有一次牧師還布置了個活局子想整治我。他們告訴我們說,我們什麼時候出去才能說是生活的開始。他們算說對了。我們是一群老實孩子,吉姆、我,還有一些別的人。」最後他咬牙切齒地說,「這是第一次我什麼事都沒做,他們卻給我加上了一個罪名。」
「你會逃掉的,」安說,「咱倆一起想個辦法。」
「你用『一起』這個詞讓我聽著很舒服,但是這回我算栽在他們手裡了。要是我能首先找到查姆里和他的主子,我自己愛怎樣就怎樣,我是不在乎的。」接著他帶著某種既緊張,又驕傲的語氣說,「要是我告訴你我殺過人,你會不會大吃一驚?」這好像是第一道籬笆,如果能夠跳過去,以後再講什麼他就有信心了……
「你殺了什麼人?」
「你聽說過鐵拳頭凱特嗎?」
「沒有。」
萊文好像想到一件叫他非常高興的神秘事,笑了起來。「我現在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裡了。如果在二十四小時以前你要我把性命交付給你……當然了,我沒有給你任何證據。當時我正在干賽馬的事。凱特手下的一幫人同我們作對。兩幫人斗得非常厲害。凱特想在賽馬場上把我們的頭兒幹掉。我們一半人開著一輛汽車飛快地回到城裡。他還以為我們是跟他坐一趟火車回來呢。我們趕到他前頭,在站台上等著他。火車進了站,他剛一下車就被我們圍住。我割斷了他的喉嚨,大伙兒架著他走出檢票口。後來我們把他扔到一個書亭旁邊,一溜煙地逃走了。」最後萊文說,「你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賽馬場上他們就都把刀子亮出來了。這是戰爭。」
過了一會兒安說:「是的,我知道。他也有機會這麼幹的。」
「聽起來很可怕,」萊文說,「奇怪的是,並不可怕。實際上這是極其自然的。」
「你後來一直幹這個嗎?」
「沒有。沒有多大意思。你無法相信別人。有的人膽怯了,有的人變得太魯莽了,誰都不動腦子。我想告訴你一點兒凱特的事。我干那件事一點兒也不後悔。我不相信宗教。因為你剛才說咱們是朋友,所以我不想讓你對這件事有什麼誤解。我同查姆里打交道就是因為跟凱特打架開始的。我現在懂了,他到賽馬場去是為了物色人。我當時認為他是個笨蛋。」
「我們談的都不是夢了。」
「我這就要給你講夢了,」萊文說,「我想,我把凱特那樣幹掉後讓自己的神經變得緊張了。」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因為他同時帶著希望和害怕。希望的是:既然她聽了他殺人的事不太在乎,或許不至於把剛才說的話(「幹得好」「我才不攔你呢」)收回去;害怕的是:他認為這樣完全相信別人很少有不上當受騙的。但是他想,不管怎麼說,能夠這樣把什麼事都說出來,能夠知道別人聽了也一點兒不在乎,還是叫你非常舒服的,就像能夠好好睡一大覺似的。他說:「我剛才睡了一小覺,這是兩夜——三夜——我不知道多少夜以來第一次睡著。看起來我這人還不夠堅強。」
「我覺得你夠堅強的了。」安說,「咱們別再談凱特的事了。」
「誰也不會談論凱特了。但是如果我告訴你——」他離開想要告訴安的事越來越遠了,「最近我老是夢見我打死的是一個老婦人,不是凱特。我聽見她在門外邊呼叫。我想把門打開,但是她把門把手攥住了。我不得不隔著門對她開了槍。後來我夢見她還活著,我又對著她的腦門開了槍。但就是這件事,也不那麼可怕。」
「你就是在夢裡手也不軟。」安說。
「我在那個夢裡還打死一個老人。他坐在辦公桌後面。我拿的是一把無聲手槍。他在桌子後面倒下了。我不想叫他痛苦。我和他無冤無仇。我一下子把他打死了。後來我在他手裡放了個紙片。我不用從他那裡拿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不用拿東西?」
萊文說:「他們沒有給我錢叫我拿東西。查姆里和他的主子。」
「你說的不是夢。」
「對,不是夢。」室內出現了片刻的寂靜,萊文害怕起來。他連忙用話語把沉寂填補起來。「我不知道那個老頭是咱們的人。要是知道他是這麼個人,我就不會碰他了。人人都談論打仗的事。這可不關我的事。就是打起仗來,跟我有什麼關係?對我來說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你光談孩子,大人你就一點兒也不可憐了?我跟那個人勢不兩立。當時給了我五十鎊,講好回來以後再付二百鎊。錢不算少。我想也不過是重演一遍凱特的事。跟搞掉凱特一樣,一點兒也不費事。」他又說,「你現在要離開我了吧?」在寂靜中,安聽到他粗重的、焦灼不安的喘氣聲。過了半天她才說:「不。我不會離開你。」
萊文說:「太好了。啊,太好了。」他伸出一隻手,摸到她放在麻袋上的手,冷得像冰塊。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幾天沒刮的面頰上放了一會兒,不叫它挨到自己畸形的嘴唇。他說:「能把心裡的事都說給一個人聽,多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