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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9:18:32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我的書進展不順利(寫作這件事看起來真是浪費時間,可是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好打發時間?),於是我漫步穿過公共草坪,去聽聽那些演講人的演講。我記得在戰前的日子裡,曾經有一個演講人讓我覺得很逗趣。現在看到他安然無恙地重又回到了自己的演講位置上,我感到很高興。他同以政治和宗教為主題的演講者們不同,並無什麼訊息要傳遞。他從前是個演員,眼下便光是講故事,背誦詩歌的片斷。他要求聽眾隨便挑出哪首詩來讓他背,看他會不會背不出來。「《古舟子詠》【83】。」有人叫道。他便馬上一字一頓地給大家背誦出其中的一節。有個湊熱鬧的人說:「背莎士比亞的第三十二首十四行詩。」他隨便背了四行。那個湊熱鬧的人說不對,他便說:「你的版本搞錯了。」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同我一起在聽演講的人,發現斯邁思也在場。或許他已經先看到了我,因為他用薩拉沒有吻過的那側漂亮臉頰對著我。不過即便這樣,他也還是竭力迴避著我的目光。

  我怎麼就老是想同薩拉認識的人說話呢?我從人群中擠過去,走到他身邊招呼道:「你好,斯邁思。」他用手帕捂住自己那側不好看的臉頰,把身體轉向我。「噢,是本德里克斯先生。」他回應道。

  「葬禮以後就再也沒見過你。」

  「我去外地了。」

  「你還在這裡演講嗎?」

  「不了。」他躊躇了一下,然後又勉強補充了一句,「我已經不做演講了。」

  「不過你還在搞家庭教學吧?」我逗弄他道。

  「不,那個我也不做了。」

  

  「我希望你沒改變自己的觀點吧?」

  他沒精打采地說:「我不知道該信什麼。」

  「什麼也不該信,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

  「是這麼回事。」他開始往人群的外面挪動一些位置,我發覺自己站到了他有毛病的臉頰那側。我按捺不住地想再多逗逗他。「你是不是牙痛?」我問他。

  「不是,怎麼了?」

  「有那條手帕,看上去有點像。」

  他沒搭腔,只是把手帕拿開了。手帕底下沒有什麼難看的東西需要掩藏。除了一個不顯眼的斑點之外,他的皮膚非常紅潤和年輕。

  他說:「碰到熟人老要向他們解釋,我都給弄煩了。」

  「你找到了靈丹妙藥?」

  「是的,我剛才告訴過你我去外地了。」

  「去的是私人療養院?」

  「對。」

  「動手術?」

  「那倒不是,」他不太情願地補充了一句,「用的是觸摸的辦法。」

  「信仰療法?」

  「我沒信仰,絕不會去找江湖醫生。」

  「是什麼毛病,風疹塊嗎?」

  為了打住話題,他含糊其詞地說:「用現代方法,電療。」

  我回到家裡,重新試著定下心來寫書。每次開始寫書的時候,我總是發現書里的一個人物很頑固,怎麼寫也不肯活起來。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這個人物並無什麼不真實的地方,但他就是釘在那裡不動,需要有人來推動他,需要有人來給他找到話講。我得把自己在奮鬥年代裡學會的一應技巧全部用上,才能使他在讀者的心目中活起來。有時候,當某位評論家稱讚說,他是整個故事裡刻畫得最好的人物時,我會有一種乖張的滿足感,覺得他即便算不上是刻畫出來,也肯定算是給硬扯出來了。每當我開始工作的時候,他都會像吃進肚子裡但沒好好消化的肉食一樣,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在有他出場的每一幕場景里,我創作的快樂都會被奪走。他從來不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從來不會讓我感到吃驚,他從來不對什麼負責任。書裡面的每一個人物都會幫忙,而他卻只會礙事。

  可是沒他又不行。我能想像到一位天主,他對我們當中某些人的感覺正是如此。我們可以推測,從某種意義上說,聖徒們是自己創造了自己。他們會活起來,他們能做讓人吃驚的事情,說讓人吃驚的話。他們置身於情節之外,不為情節所左右。而我們則需要有人來推著走。我們患有自身並非真實存在物這一頑症,我們無法逃脫地受到情節的束縛。天主按照自己的意圖,膩煩地驅策著我們,一會兒上這兒,一會兒上那兒。我們是一些沒有詩意、沒有自由意志的人物。我們唯一重要的價值就是有時候可以幫幫忙,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提供活動和發言的場景,或許也為聖徒們提供實現他們自由意志的機會。

  聽到樓門關上,門廳里傳來亨利的腳步聲時,我感到很高興,這使我有了停下筆來的藉口。那個人物現在可以待在那兒不動,一直待到明天早上——去龐蒂弗拉克特徽章酒館的時刻總算來了。我等著亨利從樓下叫我(在一個月的光景里,我們兩人的作息習慣已變得像兩個在一起生活多年的單身漢一樣固定),可他並沒叫。我聽見他走進了自己的書房。稍頃,我也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我惦記著自己的那杯酒呢。

  我想起了那次同他一起回到家裡的情景。當時他情緒低落、心事重重地坐在這座綠色的《擲鐵餅者》雕像旁。不過此刻看著他時,我心裡卻既沒有妒嫉,也沒有快樂。

  「去喝一杯,亨利?」

  「對,對,當然。我只是要換換鞋。」他有在城裡穿的鞋和在鄉下穿的鞋,公共草坪在他眼裡是鄉下。他弓著身子正在繫鞋帶,鞋帶上有個結解不開——他的手指總是不大聽使喚。他解得不耐煩了,便把鞋子從腳上擰了下來。我拾起鞋,替他解開了鞋帶。

  「謝謝你,本德里克斯。」或許就連這么小小的一個夥伴情誼之舉也給了他信心。「辦公室里今天出了件很不愉快的事兒。」他說。

  「給我說說。」

  「伯特倫太太打電話來。我想你不認識伯特倫太太吧?」

  「噢,認識的,那天我見到過她。」那天——這真是個奇怪的字眼,聽上去就好像除了那天以外,所有的日子都一模一樣似的。

  「我們兩人始終不大合得來。」

  「她告訴過我。」

  「在這件事情上,薩拉一直處理得很好,她讓她母親走開。」

  「她是來借錢的?」

  「是的。她想借上十鎊——原因還是那老一套:今天上城裡來,買東西,錢用完了,銀行又關門……本德里克斯,我並不是小氣鬼,可是我對她這種沒完沒了的樣子很惱火。她自己每年有二千鎊的收入,同我掙的差不多一樣多。」

  「你給她了嗎?」

  「噢,是啊,我們總是會給的。問題在於我克制不住,還是說了她一頓,結果就把她給惹火了。我問她已經借過多少次了,又有多少次是還的——這麼一說,還錢的事倒是破天荒第一回變得容易了。她掏出支票本來說:她馬上就寫一張支票給我,把所有的欠帳都還清。她的火氣這麼大,我以為她要說話算數了,可是實際上她忘了自己已經把最後一張支票都用掉了。她本來是想讓我難堪的,結果卻弄得自己很難堪。可憐的女人。當然囉,這樣一來事情也就更糟了。」

  「她做什麼了?」

  「她指責我沒給薩拉安排合適的葬禮。她給我講了個奇怪的故事……」

  「我知道,她在幾杯紅葡萄酒下肚後曾經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你覺得她在說假話嗎?」

  「不。」

  「這是一個奇特的巧合,對吧?兩歲大時受洗,然後開始回憶,回憶到你連記都不記得的時候……就像是得了傳染病,一個傳給另外一個。」

  「就像你說的,是個奇怪的巧合。」以前我給亨利打過氣,現在可不能讓他動搖。「我還知道更奇怪的巧合,」我接著往下說,「去年,亨利,我百無聊賴,竟然收集起車牌號來。這事真能教會你什麼是巧合。有一萬個可能的號碼,而且天知道會有多少種組合,可塞車時我偏偏就會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兩輛號碼數字一樣的汽車挨在一塊。」

  「是啊,我想是會這樣。」

  「我絕不會相信沒有巧合,亨利。」

  樓上的電話鈴隱隱約約在響,我們直到這會兒才聽見,因為書房裡電話鈴的開關被關上了。

  「噢,天哪,天哪,」亨利道,「如果又是這個女人打來的電話,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

  「讓她打好了。」我說話時電話鈴聲就斷了。

  「我倒不是小氣,」亨利說,「我想她十年裡借的錢加起來也不超過一百鎊。」

  「出去喝一杯。」

  「當然。噢,我還沒穿鞋。」說著他便彎下腰去穿鞋。我能望見他頭上那塊謝了頂的地方:看上去就仿佛是煩惱磨穿他的頭皮,鑽出來了一樣——我自己也曾經是他的煩惱之一。他說:「要是沒有你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本德里克斯。」我從他肩上撣掉幾片頭屑。「噢,這個,亨利……」隨後,還沒等我們動身,電話鈴又響了。

  「別管它。」我說。

  「我最好還是接一下,你不知道……」他鞋帶還沒系好,便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喂,」他應答道,「我是邁爾斯。」隨後他把聽筒遞給我,鬆了口氣似的說:「是你的。」

  「是我,」我說,「我是本德里克斯。」

  「本德里克斯先生,」聽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覺得該給你打個電話。今天下午我沒對你說實話。」

  「你是誰?」

  「斯邁思。」那人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告訴你說我去療養了,其實我根本沒去。」

  「說真的,這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他的聲音像手一樣沿著電話線伸向我:「這事當然很重要。你沒在聽我說。並沒有什麼人給我治過臉,我的臉是一夜之間突然變好的。」

  「怎麼會的?我還是不……」

  他用一種同你結夥密謀什麼似的討厭口氣說:「怎麼會的,這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這事迴避不了,我瞞著不說是不對的。這是一起……」但是,沒等他說出那個報紙上用來代指「巧合」的愚蠢字眼,我就把電話掛上了。我想起了他那隻攥緊的右手,想起了看到他們把死者綑紮起來,像分割自己衣服似的分割她時我所感到的憤怒。我想:他這個人十分自負,一定要說自己得到了某種啟示。用不了一兩個周,他就會在公共草坪上宣講這件事情,並且把自己治好的面孔亮給大家看。事件還會上報:「唯理派演講人因靈丹妙藥而改變信仰。」我竭力收起自己對巧合的所有信心,但是我腦子裡所能想到的一切(想時帶著嫉妒,因為我身邊可沒聖徒遺物護佑),就是夜裡他那側被毀了的臉頰貼在薩拉頭髮上的情景。

  「誰來的電話?」亨利問道。我遲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該告訴他,但隨後又想:不,我不能相信他,他會同克朗普頓神父攪在一起的。

  「斯邁思。」

  「斯邁思?」

  「就是薩拉曾經造訪的那個傢伙。」

  「他有什麼事?」

  「他的臉治好了,沒別的。我要他告訴我那位大夫的名字。我有個朋友……」

  「用的是電療嗎?」

  「不太清楚。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說風疹塊的病因是歇斯底里,治療方法是精神療法和放射療法雙管齊下。」這麼說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或許事情確實如此也說不定。又是一樁巧合,兩輛車牌數字一樣的小汽車。我不無膩煩地思忖道:到底會有多少個巧合呢?葬禮上她母親的出現、那孩子做的夢,這樣的事會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嗎?我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體力耗盡,終於明白了潮水之力大過自己力量的游泳者。可是即使自己要遭滅頂之災,我也要托起亨利,直到最後一刻。說到底,這不就是做朋友的本分嗎?因為假如這事沒被證明是子虛烏有,假如它上了報,那麼恐怕誰也沒法預料它會怎樣收場。我想起了曼徹斯特的玫瑰事件——那場騙局過了好久才被人們識破。眼下這個世道里,大家都是如此歇斯底里。到時候就會有人來搜尋聖徒遺物,會有祈禱儀式和列隊遊行。亨利是有頭有臉的人,因此流言蜚語將會大行其道。所有的記者都會跑來,對他和薩拉的生活刨根問底,竭力打探出關於在多維耶附近舉行的那場洗禮的奇異故事。假仁假義的報界庸俗不堪,我能想像到他們會用什麼樣的新聞標題,而這些標題又會引發出更多的「奇蹟」。咱們得把這事的苗頭消滅在搖籃里。

  我想起了自己放在樓上房間抽屜里的那本日記。我想:那個也得處理掉,因為它可以被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來加以解釋。事情看來似乎是這樣:為了我們自己,我們必須保住她;而為了保住她,我們卻不得不把她的特徵一一毀掉。就連她兒時的讀物也已經被證明是一種危險。還有相片——亨利給她拍的相片。這些絕對不能讓報界弄到手。莫德可以信任嗎?我同亨利兩人一起努力,湊合著建起了一個家,可就是這個家現在也正在被人家分化瓦解。

  「我們去喝一杯嗎?」亨利問道。

  「我馬上就來。」

  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取出薩拉的日記,把封面和封底扯掉。它們很結實:布做的背襯像植物的根須一樣裸露出來;扯掉它們就像是扯掉鳥兒的雙腳和雙翅。日記趴在床上,受了傷,沒了翅膀,成了一疊紙張。它的最後一頁顯露在最上面,我又讀到了這段話:「你在那兒,教導我們大肆揮霍,就像你教導富人們所做的那樣,以便有朝一日,我們會除了對你的這份愛之外別無所有。但是你對我太好了。我向你要求痛苦時,你卻給了我安寧。也給他這個吧,把我的安寧給他——他更需要。」

  我想:這個你可沒能成功,薩拉。你的禱告至少有一條沒能應驗。我並沒能得到安寧;除了對你,對你的愛以外,我也沒有任何別的愛。我是一個仇恨之人,不過我已不再感受到太多恨了。我說別人歇斯底里,可我自己說過的話也太過火了。我能察覺到自己的話不真誠。我主要的感覺與其說是仇恨,還不如說是恐懼。因為我想,假如天主存在,假如就連像你這樣慾火旺盛、會偷情、會說你曾經說過的那些懦弱的謊言的人都能這樣改變的話,那麼我們大家只要像你這樣兩眼一閉,一勞永逸地跳上一跳,就都會成為聖徒的。假如你是聖徒的話,那麼當聖徒就不是什麼難事,而只不過是他可以要求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去做的一件事情,這件事就是:跳。但是我不跳。我坐在床上,對天主說:你奪走了她,但你還沒得到我。我知道你的狡猾。是你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很高的地方,說是要把整個宇宙都給我們。天主啊,你是一個魔鬼,在引誘著我們往下跳。可我並不想要你的安寧,不想要你的愛。我想要的只是一種十分簡單、十分容易的東西:我想要同薩拉終生相守,但你卻把她帶走了。你用你那恢宏的計劃毀掉了我們的幸福,就像收割者毀掉一個鼠穴一樣:我恨你,天主,我恨你,就好像你真的存在一樣。

  我看著那一沓紙。同一綹頭髮相比,它們不太帶有個人的味道:頭髮你是可以用嘴唇和手指去觸碰的。我對心靈已經厭倦透頂。以往我一直是為了她的肉體而活著,此刻我想要她的肉體,可是我擁有的一切卻只是這本日記。於是我把日記鎖進了櫥櫃,因為如果毀掉它,讓自己更徹底地沒有了薩拉,不就等於讓他又得勝了一回嗎?我對薩拉說:好吧,你就一意孤行好了。我相信你還活著,他也存在。可是要把對他的這種恨轉變成愛,所需要的並不僅僅是你的禱告。他搶了我的東西,我要像你寫的那個國王一樣,搶走我身上他所想要的東西。恨在我的腦袋裡,而不在我的肚子裡或者皮膚里。你不能像去除疹子或者粉刺那樣去除它。我不是像愛你一樣地恨你嗎?我不是也恨自己嗎?

  我從樓上招呼亨利道:「我好了。」於是我們便肩並肩地穿過公共草坪,朝龐蒂弗拉克特徽章酒館走去。街燈還沒點亮,戀人們在十字路口約會。草坪那頭就是那座台階被毀的房屋,他就是在那兒把殘缺不全的絕望生活重又還給了我。

  「我老是期盼著我們黃昏時分的散步。」亨利說。

  「是啊。」

  我思忖著:明早要給醫生打個電話,問問他信仰療法【84】是否可能,但轉而一想,又覺得還是不打為好。只要不知道實情,我們就可以想像無數種療法……我用手扶住亨利的胳膊。為了我們兩人,我現在得堅強起來,他還沒到真正擔心的時候呢。

  「我現在唯一真正期待的事情就是它了。」亨利說。

  在本書的開頭,我曾寫道:此書所記述的是恨。此刻,在同亨利並肩前去喝一杯晚間啤酒的路上,我找到了一句同冬日裡的情調似乎很相稱的禱告詞:噢,天主啊,你做的夠了,你從我這裡搶走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我太疲倦,也太衰老,已經學不會愛了。永遠地放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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