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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9:18:29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你上哪兒去啦,亨利?」我問。他通常都是第一個吃早餐的。有時我還沒下樓他就已經離開了家,可是今早他一直沒碰過餐盤。我聽到前門輕輕地關上,隨後他進來了。
「哦,沿路走了走,」他含糊其詞地說。
「走了一晚上?」我問。
「那當然不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他對我說了實話,「克朗普頓神父今天給薩拉做了彌撒。」
「他還在做這事?」
「一個月一次。我覺得去看看比較禮貌。」
「我想他不會知道你在那兒。」
「儀式結束後,我去找了他,向他表示感謝。事實上,我還請了他過來吃飯。」
「那麼我就出去。」
「我希望你別走,本德里克斯。畢竟,他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做過薩拉的朋友。」
「你該不會是也在變成信徒吧,亨利?」
「當然不是,不過他們同我們一樣有權利持有自己的看法。」
於是他便過來吃飯了。使薩拉同我分開的,就是這個醜陋、粗笨、長著一隻托克馬達【78】式的難看鼻子的人。支持薩拉信守那則本來一周內就該忘掉的荒唐誓言的人就是他。薩拉走進去躲雨,結果得了「要命的重感冒」的那座教堂就是他的教堂。想到這些,我連保持最起碼的禮貌都很難做到,招待客人的擔子全都落到了亨利一個人身上。克朗普頓神父不習慣於在外面吃飯,他給我的印象是:外出吃飯是一項他覺得自己難以專心致志去履行的職責。他的寒暄話說得極少,他的應答就像大樹倒在路上時發出的聲音那樣短促。
「我想你管的這片地方窮人不少吧?」亨利很受累地邊吃奶酪邊問道。他已經嘗試過很多話題——書籍對人的影響、電影、法國之游、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可能性等等。
「問題不是這個。」克朗普頓神父答道。
亨利賣力地使談話進行下去。「那麼是傷風敗俗的事情?」他用我們說這個詞時無法避免的那種略帶虛偽的腔調問道。
「這從來都不是個問題。」克朗普頓神父答道。
「我想或許——公共草坪上——晚上會看到……」
「這樣的事情任何一個空曠的地方都會發生,好歹現在是冬天。」此話題便就此打住了。
「再來點奶酪吧,神父?」
「不了,謝謝。」
「我想,在我們這樣的地區,募捐的工作很費事吧?——我是指為慈善事業。」
「人們捐獻他們能捐的東西。」
「給你的咖啡里加點白蘭地?」
「不了,謝謝。」
「你不介意我們……」
「當然不。我喝了睡不著覺,不為別的原因。我早上六點鐘就得起床。」
「那到底是為什麼?」
「禱告,習慣了。」
亨利說:「我恐怕沒能做過多少禱告,從小時候起就沒有。我曾經為自己能進入校橄欖球隊的第二預備隊禱告過。」
「你進了嗎?」
「我進了第三預備隊。我那樣的禱告恐怕不太頂事吧,神父?」
「無論怎樣的禱告都比完全沒有要好。不管怎麼說,它是對天主權威的一種承認,我想它是一種崇拜。」從開始吃飯到現在,我還沒聽他講過這麼多話。
「我會覺得,」我說,「這更像是用手碰木頭【79】,或者走路時避免碰到人行道的邊沿。不管怎麼說,人在那個年齡是這樣的。」
「哦,這個嗎,」他說,「來點迷信我並不反對,它讓人想到這個世界並不是一切。」他雙眉緊蹙,目光順著鼻樑向下盯著我說,「這可以是智慧的開始。」
「你的教會肯定是喜歡大搞迷信的——聖亞努阿里烏斯【80】、流血的雕像、聖母幽靈等等。」
「我們努力整理這些東西。相信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不是更合情合理一點嗎?比起……」
門鈴響了起來。亨利說:「我讓保姆睡覺去了。對不起,神父,失陪一下。」
「我去吧。」我說。能躲開神父在場造成的那種壓抑氣氛我感到很高興。他早已把應對問題的答案背得滾瓜爛熟,不是專干他這行的人別指望能抓到他的把柄。他就像個變戲法的,因為技術過於純熟,結果反而弄得大家覺得厭倦。我打開前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肥胖的女人,她身穿黑色衣服,手裡拿著一隻包裹。剛開始我以為她是我們的清潔工,直到她問我「您是本德里克斯先生嗎?」的時候,我才知道她不是。
「我是。」
「我得把這個交給您。」她邊說邊把包裹快速塞到我手裡,就好像裡面有什麼爆炸物似的。
「是誰送的?」
「帕基斯先生。」我把包裹翻過來,困惑地打量著它。我甚至想到:帕基斯可能把某件證據材料忘在什麼地方了,現在太晚了才把它交給我。我想忘掉帕基斯先生。
「您能給我打張收條嗎,先生?他要我把包裹親自送到您手上。」
「我沒鉛筆——也沒紙。我不想費這個事。」
「帕基斯先生對於檔案記錄的態度您是知道的,先生。我包里有鉛筆。」
我在一個舊信封的反面給她寫了收條。她把收條仔細收好後,便急匆匆地向大門口走去,一副想儘快走得越遠越好的樣子。我站在門廳里,手裡掂量著送來的那件東西。亨利從餐室里喊道:「什麼事,本德里克斯?」
「帕基斯送來一包裹東西。」我的話聽起來像是繞口令。
「我想他是還書來了。」
「這個時辰來還書?再說上面寫的收件人是我。」
「嗯,那麼是什麼?」我不想打開包裹。亨利和我兩人不是都正經歷著一個痛苦的忘卻過程嗎?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為登門去找薩維奇先生的偵探事務所的事兒遭夠了報應。我聽到克朗普頓神父的聲音說:「我該走了,邁爾斯先生。」
「時間還早。」
我想待在房間外面不進去,這樣就可以讓亨利一個人向神父表示禮貌,而不用再去加上我的那一份了,神父也就可以走得快一點。於是我便打開了包裹。
亨利說得不錯。包裡面是安德魯·朗格寫的一本童話,但是書頁里夾著一張摺疊起來的便條紙,上面是帕基斯的信。
「親愛的本德里克斯先生。」我讀道。因為以為這只是一封表示謝意的便箋,我便不耐煩地把目光移到了最後幾句話上。「所以在此情況下,我寧願不把該書存放於家中,敬希您能向邁爾斯先生作一解釋,說明本人並無不知恩圖報之意。阿爾弗雷德·帕基斯謹上。」
我在門廳里坐下,聽到亨利在說:「不要認為我的思想很封閉,克朗普頓神父……」我開始從頭讀帕基斯的信:
「親愛的本德里克斯先生,我寫信給您,而不是邁爾斯先生,是由於我們之間有過的密切的、儘管是哀傷的交往,以及由於您是一個習慣於陌生事件的富有想像力的文學先生,我確信可以得到您的同情。您知道我的孩子近來肚子一直痛得厲害,因為不是冰激凌的緣故,我一直擔心是闌尾炎。醫生說動手術。動手術不會有何不好,可我非常害怕給孩子動刀,因為我確信,他母親就是因為手術疏忽而死在刀下的,如果我又這樣失去了這孩子那可如何是好?我會十分孤獨的。原諒我說這些細節,本德里克斯先生。在我們這個行業里,我們所受到的訓練就是把事情按先後順序理好,先發生的事情先說,這樣法官就不會抱怨我們沒把事情講清楚了。所以星期一的時候,我就對醫生說:讓我們等到病情十分肯定的時候再說吧。不過有時候我想:孩子肚子痛是因為他在邁爾斯太太家外面等我,替我盯梢時受寒引起的。如果我說她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太太,不應該去打擾她的話,您該會原諒我的。干我這一行你沒法挑挑揀揀。可是自從第一天在仕女巷裡發生那件事情後,我就一直希望被自己盯梢的是別的隨便哪位太太。不管怎麼說,我孩子聽到這位可憐的太太如何死去的消息後十分難過。她只對他說過一次話,但我覺得他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竟然覺得他媽就是她這個樣子的。雖說就她本人而言,她媽也算得上是個心地篤實的好女人,我每天都想念她,但她並不像這位太太。後來,他的體溫升到了103度【81】,這對於他這樣一個孩子來說是夠高的了。這時候,他就開始像先前在街上那樣對邁爾斯太太說起話來了,就好像她在身邊似的,不過即使是在這個年齡,他也有職業自豪感,所以告訴她說自己正在盯她的梢——這事他是不會做的。後來她要走了,他就開始哭起來。後來他就睡著了。可是醒過來的時候,他的體溫還是102度。他跟人要夢裡面她答應給他的禮物,這就是我打擾邁爾斯先生,騙他將此書給我的原因。為此我感到羞愧,因為這裡沒有工作上的理由,只是為了我那可憐的孩子。
「我把書弄來給孩子以後,他變得平靜了一點。但我心裡很擔憂,因為醫生說他不能再冒險了,星期三得讓孩子去住院。所以您瞧,我因為自己那可憐的妻子、可憐的孩子,以及害怕動刀而擔心得沒法睡覺。不怕您見笑,本德里克斯先生,我使勁地禱告。我向天主禱告,然後又向我妻子禱告,請她做做她能做的事情,因為如果說現在有誰在天堂的話,那就是她了。我也請求邁爾斯太太,如果她人在天堂的話,也做做她能做的事情。既然一個成年人都會這樣,本德里克斯先生,您也就能夠理解為什麼我那可憐的孩子會胡思亂想了。今天早上我醒來後,他的體溫是99度,身上一點也不痛了。等到醫生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一點不舒服也沒有了。於是他說我們可以等一等,結果他一天都很好。只是他告訴醫生說:是邁爾斯太太來把疼痛帶走的,她摸了摸——如果您能原諒我的不雅的話——他右邊的肚子,還在書里為他寫了東西。可是醫生說,他得絕對保持安靜才行,而書會讓他興奮。在此情況下,我寧願不把該書存放於家中……」
我把信掉過來,看到反面有一則附言:「書頁上寫了些東西,但是誰都能看出那是多年前邁爾斯太太還是個小女孩時留下的,只是我擔心自己那可憐的孩子肚子再疼起來,所以不能解釋給他聽。阿·帕敬上。」我翻到書的扉頁,上面是用筆跡難以擦掉的鉛筆和尚未成形的字體亂塗亂畫的東西,同我先前看到的那些上面有孩提時代的薩拉·伯特倫題詞的書籍上的塗鴉沒有什麼兩樣:
我生病時媽媽送我這本朗格寫的書。
若是沒病的人偷了這本書,頭上就會撞個大窟窿。
不過你要是生病躺在床上
你就可以把它拿去看。
我把書拿回了餐室。「是什麼東西?」亨利問。
「是那本書,」我說,「你把它送給帕基斯前,看過薩拉在上面寫的東西沒有?」
「沒有。怎麼啦?」
「是個巧合,沒什麼。不過看來要想迷信的話,你不一定非要信克朗普頓神父的教不可。」我把信交給亨利,他看完後便把它遞給了克朗普頓神父。
「我不喜歡這樣,」亨利說,「薩拉已經死了。我討厭看到人家對她議論來議論去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有同感。」
「這就像是聽到她被那些素不相識的人談論一樣。」
「他們並沒有說她哪裡不好。」克朗普頓神父道。他放下信來說:「現在我得走了。」但人卻沒有動彈。他眼睛看著茶几上的信,問道:「她寫在書上的東西呢?」
我把書從桌上推過去給他。「噢,這是好多年前寫的了。她同所有孩子一樣,在自己的很多書里都寫下了類似的文字。」
「時間真是個怪東西。」克朗普頓神父說。
「那孩子當然不會明白書上的這些話都是過去寫下來的。」
「聖奧古斯丁【82】曾經問過時間是從哪裡來的。他說時間是從尚不存在的未來來到短暫的現在,然後再進入已經停止存在的過去的。在理解時間方面,我並不覺得我們有任何比兒童高明的地方。」
「我並不是說……」
「噢,好了,」神父說著站起身來,「你可不要介意這件事,邁爾斯先生。它只說明你太太是個多麼好的女人。」
「說這個幫不了我多大忙,對吧?她現在是已經停止存在的過去的一部分了。」
「寫這封信的人很有見識。向死者禱告和為他們禱告一樣沒有什麼害處,」說完他又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她是個好女人。」
聽到這裡我突然發起火來。我相信自己之所以惱火,主要是因為他的自鳴得意。因為他那副從來不會被心智方面的事情難住的神氣,以及他那種自以為十分了解一個我們已經認識多年,而他只是認識了幾小時或者幾天的人的自負。我說:「她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本德里克斯。」亨利厲聲喝道。
「她會給任何一個人戴上馬眼罩,讓他什麼也看不見,」我說,「就連神父也不例外。她不過是把你給騙了,神父,就像她騙了她丈夫和我一樣。她是個撒謊高手。」
「她從來也不會裝腔作勢。」
「她的情人並不止我一個——」
「住口,」亨利說,「你沒權利……」
「別攔他,」克朗普頓神父說,「讓這個可憐的人發泄吧。」
「別把你的職業憐憫用在我身上,神父,你還是留著它們給那些來找你懺悔的人用吧。」
「我該憐憫誰不能聽你指揮,本德里克斯先生。」
「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占有她。」我很想相信自己說的話,因為那樣一來,也就沒有什麼需要想念或者追悔的東西了,我就不會再被拴在她到過的任何地方,我就自由了。
「在懺悔之事上你也不能給我任何訓誡,本德里克斯先生。我給人做告解已有二十五年了。我們能做的事情當中沒有哪件是我們之前的某些聖徒所沒有做過的。」
「除了平生不得志以外,我沒有什麼好懺悔的。神父,你還是回到你的人那兒去吧,去守著你那該死的小亭子和你的念珠吧。」
「你什麼時候想找我,都可以在那裡找到我。」
「我想找你,神父?神父,我不想無禮,不過我可不是薩拉。不是薩拉。」
亨利尷尬地說:「我很抱歉,神父。」
「你不必抱歉。我知道人痛苦時是什麼樣子。」
我無法刺穿他那張自鳴得意的厚皮。我推開椅子,說:「你搞錯了,神父。這不是什麼像痛苦那樣捉摸不定的東西。我不是痛苦,而是仇恨。我恨薩拉,因為她是個小娼婦;我恨亨利,因為薩拉死心塌地地跟著他;我恨你和你那臆想中的天主,因為你們從我們大家身邊奪走了薩拉。」
「你是個很會恨的人。」克朗普頓神父說。
我兩眼嗆著淚水,因為我沒有能力讓他們兩人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難過。「你們這幫傢伙都給我見鬼去吧。」我說。
我砰的一聲帶上身後的房門,把他們兩人一起關在屋裡。讓他把他那套聖潔的智慧都傾倒給亨利吧,我想。我是孤身一人,我想孤身一人。如果我不能擁有你,我就永遠孤身一人。哦,其實我像任何一個人一樣有信的能力。我只要讓自己心靈的眼睛閉上一段足夠長的時間,就會相信你夜裡到過帕基斯兒子的身邊,用你的撫摸給他帶來了安寧。上月在火葬場時,我請求你從我身邊救下那個姑娘,你便把自己的母親推到了我和那姑娘中間——或者人家會這麼說吧。不過如果我開始相信這個的話,我就得相信你的天主了。我得愛你的天主才行。與其這樣的話,我還不如去愛那些跟你睡過覺的男人呢。
上樓梯時我告誡自己說:得理智一點。薩拉現在已經去世很久了——對於死去的人,我們不會老是這樣強烈地愛下去,唯有對活著的人我們才會如此,而她已經不再活著了,她也不可能再活了。我可不能相信她還活著。我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試圖理智一點。既然有時我這麼恨她,那麼我怎麼還能愛她呢?是我們真的能既恨又愛呢,還是我真正恨的只是我自己?我恨自己那些用無關緊要的瑣屑技巧寫成的書籍;我恨自己身上那副匠人的頭腦,它如此地貪求可供照葫蘆畫瓢的對象,以至於不惜讓我為弄到寫作素材而去引誘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我恨自己的身體,它消受了如許之多,卻沒有足夠的本事來表達內心的感受;我恨自己多疑的脾性,它讓帕基斯出發去盯梢,在門鈴上抹粉,去字紙簍里東翻西找,偷竊你的秘密。
我從床頭櫃的抽屜里取出她的日記,隨手將它打開。在去年一月份的一個日期下面我讀到了這麼一句:「天主啊,如果我真的能恨你的話,那又意味著什麼呢?」我想:恨薩拉只不過是因為愛薩拉,恨自己只不過是因為愛自己。我不值得恨——莫里斯·本德里克斯,《野心勃勃的主人》《帶花冠的偶像》《濱水墓地》等書的作者,蹩腳文人本德里克斯。如果你,也只有你存在的話,那麼就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去恨——就連薩拉也不值得。我想:有時候我恨莫里斯,可是如果我也不愛他的話,我還會恨他嗎?天主啊,如果我真的能恨你的話……
我想起了往日薩拉曾怎樣向她所不信的那個天主禱告,於是此刻我便對自己所不信的薩拉說起話來。我說:為了讓我能夠活過來,你曾把我們兩人都供奉給了天主,可是這種沒有你的生活算是什麼生活呢?你愛天主當然沒什麼不好,你已經死了,你有天主在身邊。而我還活著,活到要生病,健康到要腐爛。如果我要開始愛天主的話,可不能就這麼死掉算數。我得為此做點什麼才行。我得用手觸摸你,我得用舌頭品嘗你:我們不可能有愛卻什麼也不做。你叫我不要擔心(就像有一次你在我睡夢裡所做的那樣),那是沒用的。我要是那樣去愛的話,那一切就都完了。愛你的話,我會茶飯無心,對任何別的女人都提不起欲望。而愛他的話,只要他不在,我便會覺得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樂趣。我甚至會弄丟自己的工作,我會不復為本德里克斯。薩拉,我很害怕。
那天夜裡凌晨兩點時分,我完全醒了。我走到食櫥面前,找了點餅乾和水。我為自己在亨利面前那樣說薩拉感到後悔。神父說:我們能做的事情,沒有哪樁不是某個聖徒曾經做過的。像兇殺和通姦這樣轟動的罪孽可能確乎如此,可是聖徒是不是會犯嫉妒和小氣的罪過呢?我的恨同我的愛一樣卑鄙。我輕輕打開房門,看了看睡在裡間的亨利。他用一隻手臂擋住眼睛,開著燈在睡覺。因為看不見他的眼睛,他的整個身體顯得無名無姓,沒有什麼個人的特徵。他只不過是一個人——是我們眾人當中的一個。他像是我們在戰場上碰到的第一個敵軍士兵;這個敵軍士兵已經死去,與別的陣亡士兵無法區別;他既不是白軍,也不是紅軍,而只是一個同我們自己一樣的人。我在他床邊放了兩塊餅乾,以備萬一他醒來關燈時餓了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