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一章

2024-10-09 09:13:4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她又回頭看了看計程車的窗玻璃,透過那菸灰色的玻璃什麼也看不到:仿佛莫瑞斯故意將自己投進了一池鐵色的湖水,而且連一聲喊叫也沒有。她被剝奪了她唯一想看見和聽見的,沒有再次擁有的希望,她厭惡如施捨般推到她面前的所有東西,就像一個肉店老闆將上好的肉換成劣質品塞給她,而把前者留給更緊要的顧客。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在那座月桂樹環抱的房子裡吃午餐真是一種折磨。她的婆婆邀來了一個無法推辭的客人——一位牧師,有個平淡無奇的名字叫波頓姆雷(她叫他以斯拉),從非洲傳教歸來。在一次他做的大概是晚禱的布道會上,薩拉感到自己就像一件展品。卡瑟爾夫人沒有介紹她。她只是說,「這是薩拉」,似乎她是從孤兒院裡出來的,實際上她確也如此。波頓姆雷先生對薩姆好得讓人難以忍受;對於薩拉,則將她視為來聽他講道的黑人而予以關照,其分寸似乎也是精心計量的。原本一看見他們就逃之夭夭的「叮噹小仙女」,現在又顯得過分友好,不停地撓著她的裙子。

  「跟我說說像索韋托這種地方的真實面貌吧,」波頓姆雷先生說,「我的傳教區,你知道,在羅得西亞。英國的報紙對那兒也是誇大其詞。我們並不像他們描寫的那麼黑。」他補充道,而隨即又為自己的失誤漲紅了臉。卡瑟爾夫人給他倒了另一杯水。「我的意思是,」他說,「你能夠在那裡很好地撫養一個小傢伙嗎?」他明亮的眼神罩住了薩姆,宛如夜總會裡的聚光燈。

  「薩拉怎麼會知道,以斯拉?」卡瑟爾夫人說。她不無勉強地解釋道:「薩拉是我的兒媳。」

  波頓姆雷先生的臉更紅了。「啊,那你是過來看看的?」他問。

  「薩拉現在跟我住,」卡瑟爾夫人說,「就這段時間。我兒子從沒在索韋托待過。他在大使館。」

  「這孩子來看看奶奶肯定很高興。」波頓姆雷先生說。

  薩拉想:「從今往後,生活就這樣了嗎?」

  波頓姆雷先生走後卡瑟爾夫人說她們得認真地談一談。「我給莫瑞斯打了電話,」她說,「他的情緒簡直不可理喻。」她扭頭對薩姆說:「到花園去吧,親愛的,去玩遊戲。」

  「在下雨呢。」薩姆說。

  「我忘了,親愛的。上樓去和『叮噹小仙女』玩兒。」

  「我會上樓的,」薩姆說,「但我不和你的貓玩兒。布勒才是我的朋友。它知道怎麼對付貓。」

  薩姆離開後卡瑟爾夫人說:「莫瑞斯對我說,如果你回家他就出走。你們怎麼了,薩拉?」

  「我不大想說這個。莫瑞斯叫我來,我就來了。」

  「你們誰是——呃,他們稱之為過錯方?」

  「一定要有過錯方嗎?」

  「我會再給他打電話的。」

  「我攔不住你,但這沒用的。」

  卡瑟爾夫人撥了號碼,薩拉向她並不信仰的上帝祈禱,哪怕至少能聽到莫瑞斯的聲音,可「沒有回答」,卡瑟爾夫人說。

  「他大概在辦公室。」

  「星期六的下午?」

  「他的工作時間很沒規律。」

  「我以為外交部辦事是更有條理的。」

  薩拉一直等到晚上,在讓薩姆睡了之後,便走到鎮上。她來到王冠酒吧,點了份J. & B.。為了記著莫瑞斯,她要了雙倍,然後向電話間走去。她明白莫瑞斯告訴過她,別和他聯繫。如果他仍在家,那電話一定受著監聽,他會假裝氣惱,繼續和她進行一場並不存在的爭吵,可至少她會知道他在家裡,而不是在警署牢房或是在去一個她從沒見識過的歐洲的路上。她讓電話響了很長時間才掛上——她清楚自己這樣做能讓他們輕易地跟蹤到電話,可她不在乎。假如他們來找他至少她還能得知他的消息。她出了電話間,在吧檯喝掉了J. & B.,然後走回卡瑟爾夫人家。卡瑟爾夫人說:「薩姆一直在叫你。」她上了樓。

  「怎麼了,薩姆?」

  「你覺得布勒好好的嗎?」

  「當然好好的。會有什麼事呢?」

  「我做了一個夢。」

  「你夢見了什麼?」

  「我記不得了。布勒會想我的。我真想能把它帶來。」

  「我們沒法帶它來。你知道的。它肯定遲早會把『叮噹小仙女』幹掉。」

  「我才不管呢。」

  她頗不情願地下樓去。卡瑟爾夫人正在看電視。

  「有什麼好玩的新聞嗎?」薩拉問。

  「我很少聽新聞,」卡瑟爾夫人說,「我喜歡看《泰晤士報》上的。」可第二天的周日報紙上根本不會有讓她感興趣的新聞。星期天——他從來不必在星期天上班。正午時分她又回到王冠酒吧向家裡打電話,她又讓電話長久地響著——他也許帶著布勒在花園,可最終她不得不放棄希望。她自我安慰地想,他已經逃走了,但她又提醒自己他們有權力不經起訴就可拘禁他——是三天嗎?

  卡瑟爾夫人的午餐——一大塊烤牛肉——雷打不動地定在一點鐘。「我們聽聽新聞吧?」薩拉問。

  「別玩餐巾套環,薩姆親愛的,」卡瑟爾夫人說,「把餐巾拿下來吧,套環放在盤子邊上。」薩拉調到了三台。卡瑟爾夫人說:「星期天沒有新聞值得聽。」而她當然是對的。

  從沒有哪個星期天過得如此漫長。雨停了,虛弱的陽光企圖在雲層中尋找間隙。薩拉帶薩姆去所謂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森林裡散步。沒有樹——只有低矮的灌木和叢林(有一塊區域已被闢為高爾夫球場)。薩姆說:「我更喜歡阿什瑞奇。」片刻後又說,「沒有布勒的散步不像散步。」薩拉尋思著: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他們穿過高爾夫球場的一角回家,一個顯然是酒足飯飽的高爾夫球手高聲叫他們從球場草地上走開。薩拉還未及反應他又喊道:「嘿!你!說你呢,陶普西!」薩拉依稀記得那「陶普西」是某本讀物上的一個黑人姑娘,她小時候衛理公會的人送給她讀過。

  那天晚上卡瑟爾夫人說:「我們該認真談談了,親愛的。」

  「談什麼?」

  「你問我談什麼?真是,薩拉!當然談你和我孫子——還有莫瑞斯。你倆都不願意對我說這場爭吵到底為了什麼。是不是你或者莫瑞斯有理由要離婚?」

  「可能吧。遺棄是要起訴的,對吧?」

  「誰遺棄誰?到你婆婆家算不上遺棄。而莫瑞斯——他只要是在家就不算遺棄你們。」

  「他不在。」

  「那麼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卡瑟爾夫人。你就不能再等一段時間,而別急著談嗎?」

  「這是我的家,薩拉。搞清楚你們究竟打算待多久會讓我方便些。薩姆應該上學。這是有法律規定的。」

  「如果你讓我們只待一個星期的話,我保證……」

  「我不是要趕你們走,親愛的,我是在努力使你表現得像個成年人。我認為你如果不願意和我談的話,就應該找個律師談。我明天可以給拜里先生打電話。他處理我的遺囑。」

  「就只給我一個星期,卡瑟爾夫人。」(曾幾何時卡瑟爾夫人還提議薩拉叫她「媽媽」,可當薩拉繼續稱她卡瑟爾夫人時她顯然是鬆了口氣。)

  星期一上午她把薩姆帶到鎮上,把他留在一家玩具店裡,然後去王冠酒吧。她在那裡往辦公室打電話——這是個毫無意義的舉動,因為如果莫瑞斯好端端地在倫敦,他肯定會給她打電話。多年前當她在南非為他工作時,她絕不可能這麼魯莽,但在這個安寧的郊區小鎮,在一個從不知種族暴亂或午夜叩門為何物的地方,對危險的想法似乎縹緲得不切實際。她請求和卡瑟爾先生的秘書說話,當一個女人來應答時,她說:「是辛西婭嗎?」(她只知道名字,但從未見過面或是說過話。)有很長一段停頓——長得足以讓某人插進來聽——可在這個退休老人聚居的地方,當她看著兩個卡車司機喝完了苦啤酒時,她不願相信會有那樣的事。接下來一個冷漠而細微的聲音說:「辛西婭今天不在。」

  「她什麼時候來?」

  「恐怕說不好。」

  「那卡瑟爾先生呢?」

  「請問您是誰?」

  她想:我簡直就是在出賣莫瑞斯,她掛了電話。她覺得她也出賣了自己的過去——那些秘密會晤、密信、莫瑞斯在約翰內斯堡為指導她以及為使他倆免遭BOSS的迫害而花費的心血。而且,在所有這些之後,穆勒現身在了英國——他還和她同桌共餐。

  她回來時注意到有輛陌生的車停在植了月桂的車道上,卡瑟爾夫人在過道里等著她。她說:「有人想見你,薩拉。我把他安頓在書房了。」

  「是誰?」

  卡瑟爾夫人壓低嗓音用嫌惡的口吻說:「我認為是警察。」

  此人留著濃重的金色唇須,他正坐立不安地捻著這鬍鬚。他絕不是薩拉年少時熟知的那種警察,她也奇怪卡瑟爾夫人是如何探知他的職業的——她會將他認作與當地住戶做了多年生意的小商人。他看起來就和卡瑟爾醫生的書房一樣親切友善,這屋子在醫生去世後原封未動:菸斗架仍擱於書桌上,那隻中國碗充當了菸灰缸,還有那把轉椅,而那心神不定的陌生人則無法安穩地坐在椅子上。他站在書架旁邊,魁梧的身材部分地遮住了那套鮮紅色的「洛布古典叢書」,以及綠色牛皮封面的第十一版《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他問道:「是卡瑟爾夫人嗎?」她幾乎想答道:「不。那是我婆婆。」她覺得在這座房子裡她像個陌生人。

  「是的,」她說,「有事嗎?」

  「我是巴特勒探長。」

  「哦?」

  「我接到了一個倫敦打來的電話。他們請我來跟您談談——就是說,如果您在這兒的話。」

  「為什麼?」

  「他們認為也許您可以告訴我們怎麼跟您丈夫聯繫。」

  她感到一陣巨大的輕鬆——他總算還沒有給關起來——直到她轉念一想這或許是個圈套——甚至巴特勒的和藹、羞澀以及明擺著的誠實可能都是圈套,那種BOSS喜歡耍的把戲。可這兒並非BOSS的國度。她說:「不,我沒辦法。我不知道怎麼和他聯繫。有什麼事嗎?」

  「呃,卡瑟爾夫人,這跟一隻狗有部分關係。」

  「布勒?」她大聲叫道。

  「哦……如果那是它的名字的話。」

  「是它的名字。告訴我這都是怎麼回事。」

  「你們在伯克翰斯德的國王路有幢房子。是這樣,對嗎?」

  「是的。」她釋然地笑出了聲,「布勒又咬死了貓嗎?但我在這裡。我並不知情。你得找我丈夫,而不是我。」

  「我們想辦法找過,卡瑟爾夫人,但沒能聯繫上。他的辦公室說他不在。他好像丟下狗走了,儘管……」

  「是很名貴的貓嗎?」

  「我們關心的並不是什麼貓,卡瑟爾夫人。是鄰居們抱怨那聲音——一種哀叫——有人打電話報了警。你瞧鮑克斯摩爾一帶最近出過盜竊案。呃,警察派了個人去察看——他發現儲藏室窗戶開著——他不用打碎玻璃……那狗……」

  「沒被它咬著吧?我從沒聽說布勒會咬人。」

  「那可憐的狗什麼也咬不了了:就它那模樣。它被人打了一槍。不管是誰幹的,那可是幹得一塌糊塗。恐怕,卡瑟爾夫人,他們不得不把您的狗結果掉了。」

  「哦,上帝,薩姆會怎麼說啊?」

  「薩姆?」

  「我兒子。他很愛布勒。」

  「我自己也喜歡動物。」接下來的兩分鐘沉默顯得很冗長,像是停戰日那天對死者的兩分鐘致意。「我很抱歉帶來了壞消息。」巴特勒探長終於開口了——汽車和人的喧鬧聲重又傳了進來。

  「我不知道該對薩姆說什麼。」

  「告訴他狗被汽車碾了,當場死了。」

  「是的,我想這樣說最好。我不喜歡向小孩子撒謊。」

  「有善意的謊言和惡意的謊言。」巴特勒探長說。她不清楚自己將被迫說的那些謊言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她看著那濃厚的金色唇須,盯住他溫和的眼睛,很納悶到底是什麼使他做了警察。而對他說謊也有點像對小孩子說謊。

  「你不坐下說話嗎,探長?」

  「您坐,卡瑟爾夫人,請原諒。我已坐了一早晨了。」他專注地看著菸斗架上的那排菸斗:仿佛那是一幅珍貴的畫,而作為行家他也懂得鑑賞其價值。

  「謝謝你親自過來,而不是在電話里告訴我。」

  「呃,卡瑟爾夫人,我得過來是因為還有些其他問題。伯克翰斯德的警察認為也許屋子遭了劫。有一扇儲藏室的窗戶是開著的,劫匪也許開槍打了狗。家裡好像沒怎麼給翻過,不過只有您或您丈夫能看出來,而他們好像聯繫不上您丈夫。他有沒有什麼仇家?並沒有搏鬥過的痕跡,但假設另一個人是持槍的,就不會有打鬥。」

  「我不知道有什麼仇家。」

  「一個鄰居說印象中他是在外交部工作。今天上午他們費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了他工作的部門,而似乎他們自周五之後就沒見到過他。他應該來的,他們說。您最後看見他是什麼時候,卡瑟爾夫人?」

  「星期六早上。」

  「您是星期六來的?」

  「是的。」

  「他一個人留下了?」

  「是的。你瞧,我們已決定分開了。永久地。」

  「是因為吵架?」

  「是我們做出的決定,探長。我們結婚七年了。過了七年日子,沒有這麼大火氣了。」

  「他有沒有一把左輪手槍,卡瑟爾夫人?」

  「據我所知沒有。但不是沒有可能。」

  「他很惱火嗎——做出這個決定之後?」

  「我們誰都不可能高興,如果你是問這個的話。」

  「您願意到伯克翰斯德去看看房子嗎?」

  「我不想去,不過我估計他們可以強制我去,是嗎?」

  「不可能強制您去。但您知道,他們不能排除是一起盜搶案件……也許有什麼貴重物品,他們無法判斷有無丟失。珠寶什麼的?」

  「我對珠寶一向沒興趣。我們不是什麼有錢人,探長。」

  「或有名畫嗎?」

  「沒有。」

  「那就會讓我們想到他是否做了什麼傻事或有什麼魯莽舉動。他是不是不開心,那是不是他的槍?」他拿起那隻中國碗仔細察看圖案,然後轉而細察起她來。她意識到那和藹的眼睛畢竟不是孩子的。「您似乎對這種可能並不擔心,卡瑟爾夫人。」

  「是的。他不會做這種事。」

  「是的,是的。當然您比其他人都了解他,而我肯定您是正確的。那麼有消息了請立刻通知我們,好嗎?我是說如果他與您聯繫的話。」

  「當然。」

  「在緊張的時候人們會做出不同尋常的事情,甚至喪失記憶。」他最後又盯著菸斗架看了半天,似乎捨不得離開它。「我馬上給伯克翰斯德打電話,卡瑟爾夫人。希望不再打擾您。如果有什麼消息我會告訴您。」

  走到門口時她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附近有孩子的人家能打聽到的總比您願意告訴他們的多,卡瑟爾夫人。」

  她注視著他,直至他在車裡坐穩了,然後才回到屋裡。她想:現在還不能告訴薩姆,先讓他適應沒有布勒的生活。另一位卡瑟爾夫人,真正的卡瑟爾夫人,正在客廳外面等她。她說:「午飯快要冷了。真是警察,對嗎?」

  「是的。」

  「他想怎樣?」

  「想要莫瑞斯的地址。」

  「為什麼?」

  「我怎會知道?」

  「你給他了嗎?」

  「他不在家。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呢?」

  「我希望這個人別再來了。」

  「要是再來我也不會奇怪。」

  2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再看到巴特勒探長,也沒有任何消息。她不再往倫敦打電話了。現在打已毫無意義。有一次她代她婆婆給肉店打電話買羊肉片時,感覺到線路受到了竊聽。大概是她的想像。監聽已成為十分精細的技術,不會讓外行覺察到的。在卡瑟爾夫人施壓之下,她去見了當地學校的人,並安排薩姆去上學;會面回來時她鬱鬱寡歡——仿佛她終於完成了新生活的規劃,像給一份封蠟的文件壓了印,再也改變不了了。回家的路上,她分別去了蔬菜店、圖書館、藥房——卡瑟爾夫人為她準備了一張單子:一聽豌豆、一本喬吉特·海耶的小說、一瓶治頭痛的阿司匹林,薩拉覺得她和薩姆肯定是卡瑟爾夫人頭痛的起因。她莫名地想起了圍繞著約翰內斯堡的那些如金字塔般的灰綠色巨型土堆——即便是穆勒也能講起土堆在傍晚時的色彩,她感到比起卡瑟爾夫人,她與穆勒——她的敵人、種族主義者——更接近。她甚至寧願拿這座薩塞克斯小鎮及其對她恭敬有加而又非常寬容的居民去換索韋托。恭敬比攻擊更像一堵屏障。一個人喜歡與自己同生共棲的並非恭敬,而是愛。她愛莫瑞斯,她愛故鄉的塵土與萎靡的氣息——如今她沒有了莫瑞斯,沒有了故鄉。也許正因為如此,她很歡迎一個敵人在電話里的聲音。當那個聲音自我介紹為「您丈夫的朋友和同事」時,她立即就明白了這是敵人的聲音。

  「我希望我沒有在非常不恰當的時候給您打電話,卡瑟爾夫人。」

  「沒有,但我還不知道你是哪位。」

  「珀西瓦爾醫生。」

  似曾聽過的名字。「噢。我想莫瑞斯說起過你。」

  「我們有一回在倫敦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

  「哦是的,我想起來了。還有戴維斯。」

  「是的。可憐的戴維斯。」停頓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卡瑟爾夫人,我們是否可以談談。」

  「我們現在正在談,不是嗎?」

  「嗯,最好再直接一點,而不是在電話里。」

  「我住得離倫敦很遠。」

  「我們可以派輛車,如果您用得著的話。」

  「我們」,她尋思,「我們」。對於他而言,用以機構的口氣說話是個失誤。「我們」和「他們」是讓人不安的措辭。是一種提示,令人不由得警覺起來。

  那聲音說:「我想這個星期如果您哪天能有空吃午飯的話……」

  「我不知道行不行。」

  「我想同您說說您丈夫的事。」

  「是的。我猜到了。」

  「我們都挺為莫瑞斯著急。」她感到一陣欣喜湧來,「我們」並沒有將他抓到一個不為巴特勒所知的秘密地點。他遠走高飛了——和他們之間隔著偌大一個歐洲。仿佛她也像莫瑞斯那樣逃脫了——她已踏上了回家的路,那個家正是莫瑞斯的所在。她還是得保持小心,就像以前在約翰內斯堡那樣。她說:「莫瑞斯不再管我了。我們分居了。」

  「不管怎樣,我估計,您還是想聽到他的一些消息?」

  這麼說他們是有消息的。正如當年卡森告訴她的:「他正安全地待在馬普托等著你。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你弄出去。」如果他是自由的,那麼他們很快就會團聚。她意識到自己正對著電話微笑——感謝上帝,他們還沒發明出可視電話,可儘管如此她還是收斂了笑容。她說:「恐怕我並不太在意他在哪裡。你不能寫信嗎?我有個孩子要照顧。」

  「嗯,不行,卡瑟爾夫人,有些事情是不能寫的。如果明天我們能為您派輛車的話……」

  「明天不可能。」

  「那麼星期四吧。」

  她儘自己的膽量拖延著回答:「呃……」

  「我們十一點派車接您。」

  「可我不需要車。十一點十五分有一班火車。」

  「那好吧,如果您能在一家餐廳與我會面的話,布魯梅爾——在維多利亞附近。」

  「哪條街?」

  「這您可把我問住了。沃爾頓——威爾頓——沒關係,任何一個計程車司機都知道布魯梅爾。那裡很安靜。」他又撫慰似的補充道,仿佛帶著專業知識在推薦一家療養院。薩拉飛快地在頭腦里想像說話者的模樣——溫坡街[1]上那種很有自信的人物,胸口晃蕩著單片眼鏡,他只在開藥方時才戴上,那是個信號——就像國王起身離座一樣——表示病人該走了。

  「星期四見。」他說。她甚至沒有答話。她掛好聽筒去找卡瑟爾夫人——她吃午飯又遲了,她也不在乎。她哼著一首衛理公會傳教士教她的頌歌,卡瑟爾夫人驚訝地看著她。「怎麼了?出什麼問題了?又是那個警察?」

  「不。只是個醫生。莫瑞斯的朋友。沒什麼問題。我星期四要去城裡,就這麼一回,您介意嗎?我早上送薩姆去上學,他回來自己能認得路。」

  「我當然不介意,可我在考慮再把波頓姆雷先生請來吃午飯。」

  「哦,薩姆和波頓姆雷先生在一起會非常開心的。」

  「你到城裡時會去找律師嗎?」

  「我也許會。」一個半真半假的謊言是換來她新得到的快樂的小小代價。

  「你在哪兒吃午飯?」

  「噢,我想我會找地方買個三明治。」

  「真遺憾你選在了星期四。我已訂好了一大塊羊肉。不過」——卡瑟爾夫人在尋求將事情朝積極的方面轉化——「如果你在哈羅茲吃飯的話,有一兩樣東西你可以替我帶回來。」

  那晚她躺在床上徹夜難眠。仿佛她得到了一本日曆,而且現在可以開始將那些日子一個個勾掉了。和她說話的男子是敵人——她確信無疑——但他不是秘密警察,不是BOSS,她不會在布魯梅爾被打掉牙齒或被打瞎一隻眼睛:她沒有理由恐懼。

  3

  然而當她在布魯梅爾飯店那嵌滿玻璃窗、閃爍著亮光的狹長餐廳的盡頭認出來他時,她感到有些失望。他畢竟不是溫坡街的醫療專家,而更像個老派的家庭醫生,戴著鑲銀邊的眼鏡,挺著小小的圓肚皮,在他起身向她致意時那肚皮似乎就擱在桌上。他舉著一份特大的菜單而非一張藥方。他說:「我很高興您有勇氣來這裡。」

  「為什麼要勇氣?」

  「呃,這是一個愛爾蘭人喜歡放炸彈的地方。他們已經扔了一顆,但是跟德國的轟炸不同,他們總是在同一個地方炸兩次。」他遞給她菜單:她看見有一整頁都是開胃菜。封面的肖像畫上題著「食品單」,整個菜單就像卡瑟爾夫人的本地電話簿那麼長。珀西瓦爾醫生好意地說:「我勸您別點熏鱒魚——這裡總做得有點干。」

  「我沒多少胃口。」

  「那就先開開胃吧,在我們考慮吃什麼的時候,先來杯雪利?」

  「我更想喝威士忌,如果你不介意。」當讓她挑時,她說,「J. & B.。」

  「你替我點吧。」她求珀西瓦爾醫生道。這些前奏越早結束,她就越早能得到她懷著一種食物無法滿足的饑渴在等待的消息。當他在做決定時她環顧著四周。牆上有一幅很光鮮同時也很讓人懷疑的喬治·拜倫·布魯梅爾[2]的畫像——和印在菜單上的一樣——裝潢陳設趣味高雅,無可挑剔得令人生厭——不惜一切工本,不留任何詬病:寥寥數位食客都是男人,他們打扮得都一樣,似乎都來自一個老派的音樂喜劇合唱團:黑頭髮,不長不短,深色西裝及馬甲。他們的餐桌都小心翼翼地彼此隔開,離珀西瓦爾醫生最近的兩張桌子都是空的——她不知道這是安排好的還是巧合。她第一次注意到所有的窗戶都用鐵絲圍了起來。

  「在這種地方,」珀西瓦爾醫生說,「最好還是品味一些英國特色,我建議嘗嘗蘭開夏火鍋。」

  「就聽你的。」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除了吩咐侍者上酒水什麼也沒說。終於他將注意力連同他的鑲銀邊眼鏡轉到了她這兒,並長噓一口氣,「好了,把這苦活兒完成了。現在就看他們的了。」他啜了一口雪利。「您這段時間肯定一直很焦急吧,卡瑟爾夫人。」他伸出一隻手碰了碰她的胳膊,似乎他真是她的家庭醫生。

  「焦急?」

  「一天過去,什麼消息也得不到……」

  「如果你是說莫瑞斯的話……」

  「那會兒我們都很喜歡莫瑞斯。」

  「你的口氣好像他已經死了。用的是過去時。」

  「我不是這個意思。當然我們還是很喜歡他——不過他選擇了一條不一樣的路,一條恐怕很危險的路。我們都希望你別給卷進去。」

  「我怎麼會?我們已分居了。」

  「哦是的,是的。當然該這麼做。要是一起走就有點兒明顯了。我想移民局還不至於那麼笨。您是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還有您的膚色……」他說,「當然我們知道他沒有在家給您打電話,但要捎個信兒的話可以有很多辦法——公用電話亭,找個中間人——我們沒法監視他所有的朋友,即便我們都知道他們。」他將雪利酒推到一邊以給火鍋騰出地方。她開始覺得鎮定了些,因為現在談話的主題已明白無誤地放在了桌上——就像這火鍋。她說:「你覺得我也是個叛徒?」

  「哦,在我們這種部門,你知道的,我們不用叛徒這種詞。那是報紙用的。您是非洲人——我沒有說南非人——您的孩子也是。這準是給了莫瑞斯很多影響。我這麼說吧——他選擇了另一種忠誠。」他嘗了一口火鍋,「當心點。」

  「當心點?」

  「我是說那胡蘿蔔燙得很。」如果這的確也是一種訊問的話,那它和約翰內斯堡或比勒陀利亞的秘密警察用的手段則完全不同。「我親愛的,」他說,「當他真和您聯絡上後,您打算怎麼做?」

  她放棄了謹小慎微。假如她總這么小心,就會一無所獲。她說:「我會照他告訴我的去做。」

  珀西瓦爾醫生說:「我很高興您這麼說。這意味著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交談。當然我們已知道,我估計你也知道,他已安全抵達莫斯科。」

  「感謝上帝。」

  「嗯,我對上帝可沒這麼有把握,不過您肯定可以感謝克格勃。(人不可太教條——上帝和克格勃當然可能是一路的。)我猜想他遲早會讓您去找他。」

  「那我就去。」

  「帶著孩子?」

  「當然。」

  珀西瓦爾醫生又埋頭吃起了火鍋。他顯然是個喜好美食的人。在欣慰地得知莫瑞斯安然無恙後,她更無所顧忌了。她說:「你們阻止不了我。」

  「哦,別那麼肯定。您知道,我們辦公室有您不少材料啊。您在南非時和一個叫卡森的人很要好。一個共產黨特工。」

  「我當然和他很好。我在幫助莫瑞斯——為你們工作,儘管那時我並不知情。他對我說是在寫一本關於種族隔離的書。」

  「而也許莫瑞斯那時候就在幫助卡森了。莫瑞斯現在在莫斯科。當然嚴格說來這並不歸我們管,但MI5很可能覺得有必要調查您——深入調查。如果您願意聽一個老人的勸告的話——一個曾是莫瑞斯的朋友的老人……」

  一段記憶閃現在她腦海里,一個拖沓著腳步的人,穿一件印著玩具熊的大衣,在寒冷的林子裡和薩姆捉迷藏。「還有戴維斯,」她說,「你也曾是戴維斯的朋友,不是嗎?」

  一勺肉湯正要送進珀西瓦爾醫生的嘴裡時停了下來。

  「是的。可憐的戴維斯。年紀輕輕就死了,真讓人傷心。」

  「我是不喝波爾圖的。」薩拉說。

  「我親愛的姑娘,您說到哪兒去了?在做關于波爾圖的決定之前先來點兒奶酪吧——他們的溫斯利代乾酪非常棒。我想說的只是不要意氣用事。平心靜氣地和您婆婆,還有您的孩子待在鄉下……」

  「莫瑞斯的孩子。」

  「也許吧。」

  「你說也許是什麼意思?」

  「您遇見過科尼利厄斯·穆勒這個人,BOSS來的一個缺乏同情心的人。這叫什麼名字嘛!他的印象是真正的父親——我親愛的,您得原諒我說話有些直白——我不願意您犯和莫瑞斯一樣的錯誤——」

  「你說得並不直白。」

  「穆勒相信孩子的父親是您的一個族人。」

  「噢,我知道他說的是誰——就算是對的,他也死了。」

  「他沒死。」

  「他肯定死了。在一場騷亂中喪的命。」

  「你看見他的遺體了嗎?」

  「沒有,不過……」

  「穆勒說他的確被關押在監獄裡。給判了無期徒刑——穆勒說的。」

  「我不相信。」

  「穆勒說此人準備要求認這個兒子。」

  「穆勒在撒謊。」

  「是的,是的。很有可能。這個人也許不過是個小丑。我自己沒有牽涉過法律方面的問題,不過我很懷疑他在我們的法庭上能指證什麼。孩子在您的護照上嗎?」

  「不在。」

  「他自己有護照嗎?」

  「沒有。」

  「那麼您得申請一本護照才能帶他離開這個國家。這意味著會有一大堆官僚主義的廢話。辦護照的人有時候會非常、非常拖拉。」

  「你們真是渾蛋。你們殺了卡森。你們殺了戴維斯。而現在……」

  「卡森死於肺炎。可憐的戴維斯——是肝硬化害了他。」

  「穆勒說的是肺炎。你說的是肝硬化,而你現在又想要威脅我和薩姆。」

  「不是威脅,我親愛的,是忠告。」

  「你的忠告……」

  她得結束這場談話。侍者已過來收拾盤子了。珀西瓦爾醫生吃得很乾淨,但她的那份基本未動。

  「要不要來份加丁香的老英格蘭蘋果餡餅和一點兒奶酪?」珀西瓦爾問,並像要誘惑她似的傾身向前,嗓門壓得很低,仿佛他正在為他想嘗的某些甜頭報個價錢。

  「不,不要。我什麼也不想吃了。」

  「哦,親愛的,結帳吧。」珀西瓦爾醫生失望地吩咐侍者,侍者離去後他嗔怪她道:「卡瑟爾夫人,您不該生氣。這裡面沒有任何個人因素。如果您生氣了你肯定會做出錯誤決定。這就是一件關於箱子的事情。」他又講開了那番道理,接著又停住,仿佛第一次發現這個比方也有不恰當的時候。

  「薩姆是我的孩子,我願意把他帶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帶到莫斯科,帶到廷巴克圖[3],帶到……」

  「在有護照以前,您不能帶薩姆。作為我,我會極力阻止MI5對您所採取的任何預防措施。如果他們得知您在申請護照……他們會知道……」

  她走了出去,徹底掙脫了出去,把珀西瓦爾醫生撇在那裡等著帳單。如果她再多待一會兒,她很難保證自己會不會拿起那把一直擱在盤子邊上切奶酪用的刀。她曾見過一個如珀西瓦爾醫生一樣酒足飯飽的白人在約翰內斯堡的公共花園裡被刺中。那似乎是如此輕而易舉。到門口時她扭頭看了看他。身後窗戶上的鐵格子使他看起來像坐在警察局裡的桌前。顯然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她,現在他正舉起一隻食指對著她溫和地搖晃著。可以理解為警告或提醒。她不在乎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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