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2024-10-09 09:12:2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卡瑟爾經過小康普頓路的街角時,一位顯然是不服老的長者披著過肩的長髮正在一家迪廳門口打掃,其眼神如同十八世紀的神父,空洞而悠遠。
卡瑟爾坐的這班車比往常早,他可以再過四十五分鐘去辦公室。在這個鐘點,蘇豪區還保留著幾分他記憶中的青年時代才有的魅力和純潔。正是在此地,他第一次聽到了外國人說話,在隔壁的廉價餐廳里喝到了第一杯葡萄酒。在那些歲月里,橫穿老康普頓路就像現在橫穿英吉利海峽,並非家常便飯的事。在早上九點,脫衣舞俱樂部還大門緊閉,只有他記憶中的那些熟食店仍開著。那些緊靠公寓門鈴掛的銘牌——露露、蜜蜜之類的——都暗示著下午及傍晚的老康普頓路會發生些什麼。排水溝里流著清澈的水,早起的家庭主婦在灰白朦朧的天色下從他身邊走過,帶著得勝的快樂提著鼓鼓囊囊的袋子,裡面滿是義大利臘腸和肝泥香腸。現在還看不到警察,不過天黑後他們就會兩人一組開始巡邏。卡瑟爾穿過平靜的街道,走進一家他近年來經常光顧的書店。
作為一家地處蘇豪區的書店,它能使人肅然起敬。它不像對面的另一家書店那樣只寫了個鮮紅的「書」字。紅字下面的窗戶里展示著看來無人問津的色情雜誌——那些雜誌如同一個早已被破譯的代碼,顯示了店裡都出售著何種私人器物,迎合著何種興趣。然而「霍利迪父子」卻以滿滿一櫥窗的企鵝版、大眾版圖書以及「世界名著系列」舊書與那個鮮紅的「書」字對峙著。那個兒子從未出現過,只有老霍利迪先生獨自一人,他有些駝背,鬢髮俱白,那謙恭的神色如同一件他為自己日後下葬準備的舊西裝。他生意上的書信都是自己手寫的,此刻他便正寫著一封。
「多麼好的一個秋天早晨,卡瑟爾先生。」霍利迪先生開口了,同時專注地描著那句「您忠實的仆傭」。
「今天早上鄉下已能看到一點兒霜了。」
「稍微早了些。」霍利迪先生說。
「不知道你這兒有《戰爭與和平》嗎?我一直沒讀過,好像應該看看了。」
「《克拉麗莎》已經看完了,先生?」
「沒有,恐怕讀不下去了。想想還有那麼多卷……我需要換換口味。」
「麥克米倫[1]版停印了,但我想這兒有一冊舊的『世界名著系列』中的單卷本,挺乾淨。艾爾默·莫德[2]的譯本。艾爾默·莫德是翻譯托爾斯泰的最佳人選。他不僅是譯者,還是作者熟識的好友。」他放下筆,不無遺憾地看了看「您忠實的仆傭」。顯然這描摹的活兒做得不甚理想。
「我要的就是這個譯本。當然還是兩冊。」
「您近來怎樣,可否允許我問問,先生?」
「我兒子病了。麻疹。哦,沒什麼可擔心的。沒有併發症。」
「真為您高興,卡瑟爾先生。時下麻疹會引發很多焦慮。工作順利吧,我想?國際事務沒有危機吧?」
「據我所知沒有。一切都平靜。我在認真考慮退休了。」
「很遺憾,先生。我們需要像您這樣見過世面的有識之士來做外事工作。他們應該會給您一份不錯的養老金吧,我猜?」
「我表示懷疑。你的生意怎樣?」
「清淡,先生,清淡得很。世風變了。我還記得在四十年代,人們是怎樣排隊買『世界名著』新上市的書呢。如今人們對於那些大作家幾乎已沒有需求。老一代更老了,而年輕人呢——唉,他們好像怎麼也長不大,品位也跟咱們差很遠……我兒子的生意比我好——就在馬路對面的那家店裡。」
「他的顧客應該比較特別。」
「我寧願不去多想這個,卡瑟爾先生。這是兩類非常不同的生意——我總是堅持這麼認為。絕不會有警察到這裡來查您和我之間有什麼——我稱之為——賄賂行為。這孩子賣的東西並不會真造成什麼危害。就像對已改換信仰的人布道一樣,我得說,已經腐爛的東西,你沒法使它更腐爛。」
「我哪天得見見你兒子。」
「他每天傍晚過來幫我整理書目。他的算術比我強。我們常常談到您,先生。聽說您買的那些書後他覺得很有意思。我覺得他有時候很羨慕我擁有的顧客,雖然為數寥寥。他的客戶都是些偷偷摸摸的,先生。不是像您和我這樣可以談書論典的那種。」
「你可以告訴他我有一本《尼古拉斯先生》[3]想出售。那不怎麼對你胃口,我想。」
「我也不能肯定那就對他的胃口,先生。您得承認那也是名著——書名對他的顧客而言毫無提示意義,而且很貴。在編目時它會被描述為『色情藝術』而不是『淫書』。當然他也許能找到願意借的。他的書大部分都能出租,您明白的。他們今天買一本,明天又換一本。他的書不是用作收藏的——就像過去沃爾特·司各特的很多作品那樣。」
「你不會忘記告訴他吧?《尼古拉斯先生》。」
「哦,不會的,先生。勒迪夫·德·拉布里東。限量版。羅德克出版社。只要是說稍老一點兒的書,我的記性就跟百科全書一樣。您準備把《戰爭與和平》帶走嗎?可否等五分鐘,讓我到地下室去找出來。」
「你可以寄到伯克翰斯德。我今天不會有時間讀的。只是要記得告訴你兒子……」
「您讓捎的信兒我還沒忘記過,是嗎,先生?」
卡瑟爾離店後便過了街,對那另一家店打量了一會兒。只見得一個長雀斑的小伙子神情沮喪地走過一排擺放《只為男性》和《閣樓》的書架。一條綠色棱紋平布窗簾掛在書店的盡頭,那兒很可能遮掩著更高級也更昂貴的貨架,以及羞怯的顧客,還可能藏著卡瑟爾尚未幸會的小霍利迪——倘若「幸會」沒有用錯的話,他心想。
2
戴維斯破天荒地在他之前到了。他道歉似的辯解道:「我今天來得早。我對自己說那把新掃帚還在起勁呢。所以我想……表現得積極點……總沒錯。」
「丹特里周一早上不會來這兒。他周末到什麼地方去打獵了。有薩伊來的消息嗎?」
「什麼都沒有。美國佬想得到更多關於中國人在桑給巴爾[4]活動的情報。」
「我們沒什麼新情況告訴他們。那是MI5的事。」
「他們大驚小怪的樣子會讓你覺得桑給巴爾離他們和古巴一樣近。」
「差不多了——在這個噴氣時代。」
辛西婭,那個少將的女兒,端了兩杯咖啡和一份電報走進來。她身穿褐色長褲和高領毛衣。她和戴維斯有共通之處,因為她也在演一場喜劇。如果說忠實的戴維斯看似一個靠不住的賽馬場賭棍,那麼大家閨秀辛西婭表現得則像位橫衝直撞的少年突擊隊員。很遺憾她的拼寫實在太差了,不過她的拼寫就如其芳名那樣,有一種伊莉莎白時代的風韻。她大概在尋覓一位菲利普·西德尼[5],然而迄今她還只能找到戴維斯。
「從馬普托來的。」辛西婭告訴卡瑟爾,「你的活兒,戴維斯。」
「真是很有意思,」戴維斯說,「『你們9月10日發的253遭損毀。請重發。』那是你的活兒,辛西婭。乖乖地再去發一遍,注意這回拼寫別錯了。這麼說管用。你知道,卡瑟爾,我剛來的時候還有很浪漫的想法,核機密什麼的。他們要我就因為我數學好,還有我的物理也不賴。」
「核機密歸八部管。」
「我以為至少會學到點精靈古怪的玩意兒,比如使用隱形墨水什麼的。我相信你對隱形墨水知道得肯定不少。」
「的確學過——甚至還有如何使用鳥糞。戰爭臨近尾聲時他們派給我一項任務,出發前我就學了這樣一門課。他們給我一個好看的小木箱,裡面全是瓶瓶罐罐,就像現在那種為孩子準備的化學櫥。還有一隻電水壺——附帶一捆塑料編織針。」
「到底做什麼用?」
「拆信。」
「那你幹過嗎?拆信,我是說。」
「沒有,不過有一次我倒是想拆的。課上說不用從封口處,而要沿著邊拆,但接下來當我想重新密封時還得用原來的膠。麻煩的是我用的那膠不行,所以看完後只好把信燒了。反正也不重要,只是封情書。」
「那魯格[6]呢?我想你有過一把魯格的。或是筆形炸彈?」
「沒有。我們這兒一向不需要詹姆斯·邦德那樣的心思。那時我是不准配槍的,唯一的車也是輛二手的小莫里斯[7]。」
「至少得給我們倆配一把魯格吧。這是個恐怖主義時代。」
「不過我們有架擾頻器。」卡瑟爾說,希望能安撫一下戴維斯。他明白當戴維斯情緒低落時,滿腹的牢騷怪話會很容易倒出來。情緒低落是由於喝了太多的波爾圖,還有對辛西婭的失望。
「你搞過微縮照片嗎,卡瑟爾?」
「從來沒有。」
「像你這樣從戰爭過來的老手也沒有過?你得到過的最機密的情報是什麼,卡瑟爾?」
「我曾知道過一次入侵行動的大概日期。」
「諾曼第?」
「不,不。亞速爾群島而已。」
「亞速爾群島受到過入侵?我忘記了——或許我就從沒知道過。哦,好吧老夥計,我想我們該張開獠牙把這要命的薩伊方面過一遍了。你能告訴我美國佬為什麼對我們關於銅產量的預測那麼感興趣?」
「我估計這會影響到預算。而那又關係到援助計劃。也許薩伊政府會經不住引誘從別處增加其援助。你瞧,這兒有——397號報告——某個很有斯拉夫姓氏特徵的人在24號與總統共進午餐。」
「我們連這個也得交給CIA?」
「當然。」
「那你估計他們會透露點兒飛彈秘密來回報我們?」
這肯定是戴維斯最糟糕的日子之一了。他的眼睛裡泛出一絲黃色。天知道昨夜在爬上大衛斯街寓所的單人床之前,他喝了什麼混合飲料。他陰鬱地說:「要換了詹姆斯·邦德,早就把辛西婭追到手了。在炎炎夏日的海灘上。把菲利普·迪巴的卡片遞給我,好不?」
「他的編號多少?」
「59800/3。」
「他怎麼了?」
「有傳言說他被迫從金夏沙郵政總長的職位上退休。他為了個人收藏的需要,讓人印錯了太多的郵票。我們在薩伊最有權力的特工就這麼沒用了。」戴維斯把腦袋放在雙手之間,像狗一樣發出由衷的哀號聲。
卡瑟爾說:「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戴維斯。有時候我自己也想退休……或者換份工作。」
「太遲了吧。」
「我看未必。薩拉總對我說我可以寫書。」
「《官方機密》。」
「不是關於咱們的。關於種族隔離。」
「那可寫不成你所說的暢銷書。」
戴維斯放下了正在寫的迪巴的卡片,他說:「說正經的,老夥計,拜託你別打那主意。沒了你這活兒我也干不下去了。要是沒有個能聽我整天這麼冷嘲熱諷的人,我會爆炸的。我害怕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時保持著微笑。甚至辛西婭也不行。我愛她,可她忠誠得要命,她會把我當作安全隱患向上報告。向丹特里上校報告。就像詹姆斯·邦德那樣幹掉跟他睡覺的姑娘。只是她還沒跟我睡過呢。」
「我沒真這麼想,」卡瑟爾說,「我怎麼能離得了呢?我離開了到哪兒去?除非退休。我今年六十二了,戴維斯。已過了正式的退休年齡。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已經把我忘了,或許他們弄丟了我的檔案。」
「瞧他們正在請求查找一個叫阿格波的傢伙的來歷檔案,薩伊電台的雇員。59800推薦他做助理特工。」
「為什麼找他?」
「他跟加納電台有聯繫。」
「這似乎價值不大。不管怎樣,加納不是我們的領地。交給6B吧,看他們能派他什麼用場。」
「別這麼輕率下結論,卡瑟爾,我們可別隨手送掉一筆財富。誰知道阿格波特工會弄出什麼消息?我們甚至也許可以從加納滲透到幾內亞電台。那潘科夫斯基可就相形見絀了。多大的勝利呀。CIA從來沒能滲透進非洲那最黑暗的部分。」
這是戴維斯最糟糕的日子之一。
「也許我們只看到了6A最沒趣的一面。」卡瑟爾說。
辛西婭拿了一個信封回來給戴維斯。「你得在這裡簽字確認收到。」
「裡面裝的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是公函。」她在外送盤子裡拾起一張紙,「就這麼多?」
「眼下還沒有忙得不可開交,辛西婭。有時間吃午飯嗎?」
「沒有,我得為晚飯去買點東西。」她堅決地關上了門。
「哦,那好,下次吧。總是下次。」戴維斯打開信封。他說:「他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出什麼事了?」卡瑟爾問。
「你沒收到過這種東西?」
「哦,體檢表?當然。這輩子不知道檢查過多少次了。跟健康保險——或是養老金有關。在我被派往南非之前,珀西瓦爾醫生——可能你沒見過珀西瓦爾醫生——一心想確診我有糖尿病。他們送我看一位專家,結果是我的糖分太少而不是太多……可憐的老珀西瓦爾。我想他跟我們待得一久,常見病都不會看了。在我們這種單位,安全工作比確切診斷更重要。」
「單子上簽名的真是珀西瓦爾,以馬內利[8]·珀西瓦爾。什麼名字嘛。以馬內利不是傳福音者嗎?你覺得他們也會把我外派嗎?」
「你想去嗎?」
「我一直夢想能有一天給派到馬普托去。咱的人總要換吧。那兒的波爾圖肯定不錯,是吧?我猜哪怕是鬧革命的也得喝波爾圖吧。但願我能和辛西婭一同……」
「我還以為你更喜歡獨身呢。」
「我沒說要成家啊。邦德從不結婚。我喜歡葡萄牙的飲食[9]。」
「現在大概已是非洲風味了。除了69300的電報,你對那地方還知道多少?」
「我收集了整整一文件夾的資料,都是關於那該死的革命前的夜總會和餐館的。沒準兒現在已關門了。話說回來,對於那兒發生了什麼,我估計69300知道得不會有我的一半多。他沒有檔案可查,倒是認真得要命——我猜他上床都帶著文件。想想我倆去了多節省開支。」
「你倆?」
「辛西婭和我。」
「你真會做夢呀,戴維斯。她永遠不會找上你的。別忘了她爸爸,那個少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你的夢是什麼,卡瑟爾?」
「哦,我想有時候我會夢到安全的問題。我的意思不是丹特里的那種安全,而是退休。享受不錯的養老金,足夠我和妻子……」
「還有你的小雜種?」
「是的,當然還有我的小雜種。」
「在這個部里,養老金給得可不大方啊。」
「是的,我覺得我們的夢都不會實現。」
「不管怎麼說——這體檢應該意味著什麼,卡瑟爾。那回我到里斯本——我們的人帶我去在埃斯托里爾地區之外的一個岩洞,在那兒你可以聽見桌子下面潮水拍打的聲音……那兒的龍蝦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我讀過馬普托一家餐館的資料……我甚至也喜歡他們的新釀葡萄酒,卡瑟爾。我真應該在那兒——而不是69300。他不懂得享受美好生活。你了解那地方,對吧?」
「我和薩拉在那兒待了兩晚——七年前,在坡拉娜旅館。」
「就兩晚上?」
「我是倉促間離開比勒陀利亞的——你知道的——剛好趕在BOSS[10]之前。離邊界那麼近,我感到很不安全。我想讓BOSS與薩拉之間隔開一個大洋。」
「哦,是的,你得到了薩拉。你真走運。在坡拉娜旅館。外面便是印度洋。」
卡瑟爾想起了戴維斯的那套單身公寓——杯盤狼藉,《閣樓》和《自然》隨處亂扔。「如果你是認真的,戴維斯,我就和沃森談談。我可以提議你去,輪換一下。」
「我非常認真。我想逃離這個地方,卡瑟爾。想瘋了。」
「這兒至於那麼糟糕嗎?」
「我們坐在這裡寫毫無意義的電報。我們感到自己重要是因為我們比別人略微多知道了點兒落花生的事,或是蒙博托[11]在私人晚宴上說了些什麼……你知道我到這兒來工作要的是刺激嗎?刺激,卡瑟爾。我真是個傻瓜。我不明白這些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也許結了婚會感到好些。」
「如果我結婚,這輩子就不住這兒了。我煩透了這個該死的古老國家,卡瑟爾,斷電、罷工、通貨膨脹。我倒不擔心食品價格——讓我失望的是上好的波爾圖太貴了。我來這兒就是希望能遠涉重洋,我甚至學了葡萄牙語,可此時我卻在這裡接薩伊的電報,報告蒙博托吃了花生。」
「我還一直以為你過得很滋潤呢,戴維斯。」
「哦,在我喝了幾盅時是感到滋潤的。我愛那小妞兒,卡瑟爾。我沒法不想她。所以我像小丑似的逗她高興,而我越裝小丑她就越不喜歡我。也許要是我能去馬普托……她說過她也想出國。」
電話鈴響了。「是你嗎,辛西婭?」但不是的。是沃森,六部的長官。「是你嗎,卡瑟爾?」
「是戴維斯。」
「讓卡瑟爾接電話。」
「嗯,」卡瑟爾說,「我在。什麼事兒?」
「專員想見我們。你下樓時能叫我一下嗎?」
3
下樓的路很長,因為專員的辦公室在地下一層,建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一個百萬富翁的酒窖里。卡瑟爾和沃森在緊鄰的房間等候著專員門口的綠燈亮起,這裡過去是堆放煤和木料的地窖,而專員的辦公室卻曾擁有倫敦最好的酒。有傳言說,當部里在一九四六年接管這幢房子、建築師準備重新翻修時,酒窖里發現了一堵假牆,其後如木乃伊一般堆滿了那個百萬富翁的秘藏佳釀。酒被一些無知的建築公司職員賣了——傳說是這樣——以家常酒的價格賣給了陸軍和海軍的商店。這十之八九是個謠傳,可每當一瓶歷史名酒擺到佳士得拍賣行時,戴維斯都不無憂傷地說:「那本是咱們的。」
紅燈遙遙無期地亮著。就像坐在車裡等著前面清理交通事故現場。
「你知道出了什麼麻煩嗎?」卡瑟爾問。
「不知道。他就讓我介紹一下所有他還沒見過的六部員工。他已了解過了6B,現在該你了。我的任務就是介紹你,然後便離開。規程上就是這樣。對我而言,這就像殖民主義遺留下來的惡習。」
「我見過老專員一次。在我第一次外派之前。他戴了一個黑色眼鏡。被一個圓圓的墨鏡盯著讓人挺害怕,不過他只是過來握了握手,祝我好運。他們不大可能考慮再派我出去吧?」
「不會。怎麼?」
「這提醒我要跟你談談戴維斯。」
綠燈亮了。
「我但願今早鬍子能颳得再乾淨點。」卡瑟爾說。
約翰·哈格里維斯爵士和卡瑟爾描述的老專員不同,一點兒都不讓人感到畏懼。他桌上擺了一對野雞標本,他本人則忙著打電話。「我今天早晨帶過來的。瑪麗覺得你會喜歡的。」他用手指指兩張椅子。
這麼說丹特里上校就是在那兒度的周末,卡瑟爾想。是打野雞還是匯報安全問題?他心照不宣地坐了那把小一些、硬一點的椅子。
「她很好。她那條壞腿有些風濕而已。」哈格里維斯說著掛了電話。
「這是莫瑞斯·卡瑟爾,爵士,」沃森說,「他負責6A。」
「『負責』聽起來有點言過其實,」卡瑟爾說,「其實我們就兩人。」
「你們跟提供機密情報的線人打交道,是嗎?你——和你指揮的戴維斯?」
「還有沃森的指揮。」
「是的,當然。但沃森要照管整個六部。你在很多時候都得把工作委派下去,我想你一直做得很好,沃森?」
「我發現只有6C全要我操心。威爾金斯跟我們時間還不長。他還需要時間讓自己適應。」
「好了,我就不久留你了,沃森。謝謝你把卡瑟爾帶下來。」
哈格里維斯捋了捋其中一隻死鳥的羽毛。他說:「和威爾金斯一樣,我也在讓自己適應這裡。在我看來,這有點像我年輕時在西非的情形。沃森就像個省級專員,而你就是地區專員,在你管轄的範圍內很是得心應手。當然,你也了解非洲,是嗎?」
「只是南非。」卡瑟爾說。
「對,我都忘了。南非對於我似乎總也不像真正的非洲。北非也不像。那是6C管的,對吧?丹特里一直在說給我聽。整個周末。」
「打獵很有收穫嗎,爵士?」卡瑟爾問。
「馬馬虎虎。我想丹特里不會太滿意。明年秋天你也要來一試身手。」
「我肯定不行,爵士。這輩子我什麼也沒打過,連人也沒打過。」
「啊,是的,人是最好打的了。說實在的,我對打鳥也沒興趣。」
專員看了看桌上的一張紙。「你在比勒陀利亞幹得不錯。你被形容為一流的行政官員。你大幅削減了駐地開支。」
「我的前任善於用人,但沒有多少經濟頭腦。這對我很容易。戰前我在銀行待過一段時間。」
「丹特里在這裡寫到,你在比勒陀利亞遭遇了一些個人麻煩。」
「我覺得那不叫麻煩。我戀愛了。」
「是的。我看到了。跟一個非洲姑娘。那些傢伙不明就裡全管他們叫班圖人。你觸犯了他們的種族法律。」
「現在我們的婚姻已安全了。可在那會兒我們有段很難挨的日子。」
「是的。你當時也是這麼報告的。我希望我們所有的人在遇上點麻煩時都能表現得如此正確。你害怕南非警察會盯上你,會把你撕得粉碎。」
「給你們留下個手無寸鐵的代表,似乎並不妥當。」
「你瞧,我正相當仔細地閱讀你的檔案。當時我們叫你立即撤離,不過我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帶上那姑娘。」
「總部讓人對她進行了核查。他們沒發現她有任何問題。從您的角度看,我帶她出走有什麼不對嗎?我曾讓她做我與非洲特工之間的聯絡人。我遮人耳目的說法是我在業餘時間計劃對種族隔離進行認真的批判研究,但警察也許會從她那兒打開一個突破口。所以我帶走了她,借道史瓦帝尼逃往馬普托。」
「哦,你做得很對,卡瑟爾。現在你結了婚,有了個孩子。一切都好吧,我想?」
「嗯,這幾天兒子得了麻疹。」
「啊,那你得多留心他的眼睛。眼睛是軟弱部位。我真正請你來的目的,卡瑟爾,是在幾周後我們要接待一位科尼利厄斯·穆勒先生,BOSS的一個頭頭。我想你在比勒陀利亞時認識他。」
「的確認得。」
「我們準備給他看看你負責的一些材料。當然,只要足夠確立這樣的事實,即我們以某種方式正在保持合作態度就行了。」
「薩伊的情況他知道得會比我們還多。」
「他更感興趣的是莫三比克。」
「那樣的話戴維斯才是您的人選,爵士。他對那兒的最新情況比我了解得多。」
「哦,是的,當然,戴維斯。我還沒見過戴維斯。」
「還有一件事,爵士。我在比勒陀利亞時與這個穆勒相處得不好。如果您再往下看我的檔案——就是他企圖用種族隔離法律來訛詐我。這也就是為什麼您的前任讓我儘快撤出的原因。我覺得這樣安排無助於我們個人關係的改善。還是讓戴維斯對付他比較好。」
「無論如何你是戴維斯的上司,自然便是會晤他的官員。是不容易,我知道。雙方劍拔弩張,不過感到措手不及的該是他。你完全明白什麼是不能給他看的。保護我們的特工非常重要——即便這意味著要隱藏一些重要材料。戴維斯不具備跟BOSS及其穆勒先生打交道的經驗。」
「我們為什麼一定得給他看些什麼呢,爵士?」
「你有沒有想過,卡瑟爾,如果南非的金礦因為種族戰爭關閉了,西方會出什麼事?而且也許是一場贏不了的戰爭,就像在越南。在政治家就由什麼來替代黃金達成協議之前,俄羅斯將成為主要的黃金來源。這比石油危機還要更複雜些。還有那些鑽石礦……戴比爾斯[12]比通用汽車更重要。鑽石不像汽車那樣會老化。還有比黃金和鑽石更嚴重的方面,那就是鈾。我想還沒人告訴過你一項白宮的秘密文件,關於一次他們稱之為『瑞摩斯大叔』的行動。」
「沒有。聽過這樣的傳言。」
「不管喜歡與否,我們、南非和美國都是『瑞摩斯大叔』的合作夥伴。而這意味著我們得對穆勒先生表示友好——哪怕他曾敲詐過你。」
「那我得給他看……?」
「關於游擊隊、穿越封鎖線到羅德西亞[13]的情報,還有莫三比克新當權派,俄國和古巴的滲透……以及經濟情報……」
「剩下的就沒多少了,不是嗎?」
「關於中國人的情況就要謹慎點了。南非人總是太傾向於把他們和俄國人混為一談。可能有一天我們會需要中國人的。我和你一樣對『瑞摩斯大叔』的主意沒有好感。這是政治家們所謂的現實主義政策,在我以前所了解的那個非洲,現實主義從未讓誰嘗過甜頭。我的非洲是個多愁善感的非洲。那時我真的很愛非洲,卡瑟爾。中國人不愛非洲,俄國人、美國人都不愛——但我們得與白宮和『瑞摩斯大叔』以及穆勒先生保持合作。以前那些日子是多麼好過,跟我們打交道的是酋長、巫醫、叢林學校、魔鬼、雨皇后。我心中的非洲還是有些像萊特·哈葛德[14]筆下的非洲。真是個不賴的地方。祖魯皇帝恰卡[15]比陸軍元帥阿明·達達[16]強多了。哦,好吧,儘量和穆勒搞好關係。他是龐大的BOSS的個人代表。我建議你在家跟他見第一次面——不啻為對他的一個下馬威。」
「我不知道我妻子是否同意。」
「告訴她是我求你的。最後由她決定——如果這太過痛苦的話……」
卡瑟爾轉向門口時記起了他的許諾。「可以跟您談一下戴維斯嗎,爵士?」
「當然。什麼事?」
「他在倫敦的辦公室待太久了。我想一有機會就派他去馬普托,把69300換回來,後者也該換換環境了。」
「是戴維斯提議的?」
「不完全是,但我認為他會很高興離開的——哪兒都行。他的精神現在處於相當不安的狀態,爵士。」
「怎麼回事?」
「追女孩子的苦惱,我估計。還有對案頭工作的厭倦。」
「哦,我能理解對案頭工作的厭倦。我們會酌情考慮他的。」
「我對他的現狀真有點擔憂。」
「我保證會把他記在心裡的,卡瑟爾。順便說一下,穆勒的來訪是極為秘密的。你明白我們是多麼希望我們這些小箱子都密不透風。這可是你個人負責的箱子。我連沃森都沒告訴。你不能和戴維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