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09 09:12:29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十月的第二周,薩姆說起來仍處於隔離期。沒有併發症,也就少了一些威脅孩子未來的危險——對卡瑟爾而言這未來如同一個難以預知的埋伏圈。在一個周日的早晨,當他沿高街散步時,忽然覺得有一種要為薩姆的安全而感恩的願望,儘管感恩的對象只是虛構的神話。於是他由著自己,花了幾分鐘來到地區教堂的後面。禮拜儀式已接近尾聲,穿著考究的中年人和老年人肅穆地站立著,帶著一種挑釁、仿佛內心在懷疑這一切似的唱道:「遠山青青,城郭寥寥。」簡練的歌詞,和著單一的色調,使卡瑟爾想起經常在原始繪畫中看到的那種地域背景。這城郭就像警察局旁邊那座城堡的廢墟,而在公地的翠綠山坡上,在那些荒廢的射擊靶垛之間,曾經矗立著一根高柱,也許那兒有人遭過絞刑。有這麼一會兒,他差不多要與他們分享那難以置信的信仰了——向他兒時的上帝,那公地與城堡的上帝吐露一句感恩的禱告,感謝其未令薩拉的孩子受無妄之災。可接著隆隆的飛機聲碾碎了讚美詩的歌詞,搖撼著西面窗戶上的古舊玻璃,將高懸於樑柱上的十字軍頭盔震得咔嗒響,於是他重又記起這已是一個長大的世界。他快步走出去,買了星期天的報紙。《星期日快報》頭版的大字標題是「林中發現兒童屍體」。

  下午,他帶薩姆和布勒去公地散步,讓薩拉在家睡覺。他本想把布勒留下的,但它憤怒的抗議聲會驚擾薩拉的睡眠,所以他自我安慰道,布勒不大可能會在公地上發現流浪貓。自從三年前的夏季,老天開了個惡作劇式的玩笑之後,這種擔心就一直伴隨他。當時他帶布勒走到一片櫸樹林,正巧那兒有個野餐會,其中還有一隻系了藍領結、掛著紅色絲帶脖繩的名貴貓。那隻貓——暹羅貓——還沒來得及發出憤怒或疼痛的叫喚便被布勒撲斷了背部。布勒將其屍首拋過背,就像一個人將麻袋拋到卡車上那樣。接著它又十分留心地一溜小跑進了林子,不停地轉動著腦袋——捉貓要成雙——只剩下卡瑟爾獨自面對憤怒而傷心的野餐遊客。

  然而十月不大可能有人來野餐了。儘管如此,卡瑟爾還是等到將近日落時才出門,而且從國王路經過高街街角的警察局,他一路都拴著布勒。剛過運河、鐵路橋以及一些新房子(其實建起已有四分之一個世紀了,可任何在卡瑟爾的童年中不存在的對他而言都是新的),他就放開了布勒,布勒立刻像訓練有素的狗那樣叉開腿,悠閒地將糞便拉在路邊。眼睛盯著前面,目光卻是內斂的。只有在這些搞清潔衛生的場合,布勒才表現得像只聰明的狗。卡瑟爾不喜歡布勒——買它只為一個目的,讓薩拉安心,但作為看家狗布勒並不太稱職,所以它現在只是卡瑟爾的另一個負擔而已,儘管它像所有的狗那樣缺乏判斷力,對卡瑟爾的愛勝過對其他任何人類。

  那些歐洲蕨正在變成朦朧的金秋之色,而金雀花開得也不多了。卡瑟爾和薩姆徒勞地尋找著曾經矗立於公地荒野的射擊靶垛——一處紅色的黏土絕壁,如今已堙沒在一片灰暗的草木中。「他們從那兒對著間諜射擊嗎?」薩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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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你怎會這麼想呢?這兒只是用來練習射擊的。在以前的戰爭中。」

  「可間諜是有的,是嗎——真正的間諜?」

  「我想是有的。問這個幹嗎?」

  「我只是要肯定一下,沒別的。」

  卡瑟爾回想起自己在這個年紀時曾問父親有沒有真正的仙女,而得到的答案則不像剛才的答案那麼真實。他的父親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他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使自己幼小的兒子相信生活有其價值。指責他不誠實是不公平的:他可以辯解道,仙女作為一種象徵,代表某種至少大約是真實的東西。到今天還有父親在對孩子說上帝是存在的。

  「像007這樣的間諜嗎?」

  「嗯,不完全是。」卡瑟爾試圖換個話題。他說:「小時候我以為這兒有條龍,就住在那些壕溝中間的一個很古老的深坑裡。」

  「那些壕溝在哪兒?」

  「給歐洲蕨遮住了,你瞧不見。」

  「什麼是龍?」

  「你知道的——全身披著鎧甲、會吐火的動物。」

  「就像坦克?」

  「嗯,是的,我想就跟坦克一樣。」他倆的想像空間缺乏聯繫,這使他挺泄氣。「更像個大蜥蜴。」他說。然後他意識到這孩子見過不少坦克,可在他出世前他們就已離開了那片生養蜥蜴的土地。

  「你見過龍沒有?」

  「有一次我看見有煙從一條溝里冒出來,我想那就是龍。」

  「你害怕嗎?」

  「不,那時候我害怕的是非常不同的東西。我討厭我的學校,我的朋友很少。」

  「你為什麼討厭學校?我會討厭學校嗎?我是說真正的學校。」

  「我們的敵人不一定都是一樣的。可能你不需要有條龍來幫助你,而我就需要。全世界都恨我的龍,想殺掉它。他們害怕它發脾氣時從嘴裡噴出的煙和火焰。我常常趁晚上悄悄溜出宿舍,從我的飯盒裡拿了沙丁魚罐頭給它。它用呼吸就把罐頭裡的魚煮熟了。它愛吃熱的。」

  「可真有這事嗎?」

  「沒有,當然沒有,但現在覺得差不多就像有過一樣。有一次我躺在宿舍床上,躲在被褥下哭,因為那是新學期的第一周,還得等十二個望不到頭的星期才能放假,而且我對周圍一切都很害怕。那是冬天,突然我看見我的小臥室的窗戶上蒙了水汽。我用手指擦掉水汽往下瞧。龍在那兒呢,平臥在濕漉漉黑漆漆的街上,像條鱷魚伏在河裡。以前它從來沒離開過公地,因為人人都跟它作對——就像我當時以為人人都在和我作對。警察甚至在食品櫥里放了步槍,只等它來了就打它。可它還是來了,朝我大口大口地吐著雲霧般的熱氣。你瞧,它聽說學校開學了,知道我難過又孤單。它比狗聰明,比布勒聰明多了。」

  「你在逗我玩兒哪。」薩姆說。

  「不是,我就是在回憶。」

  「後來呢?」

  「我向它發了個暗號。意思是『危險。快走』,因為我不能肯定它是否知道有拿槍的警察。」

  「它走了嗎?」

  「走了。慢騰騰的。看著自己尾巴後面,好像它捨不得離開我似的。可我再也不覺得害怕或孤單了。至少不經常感到了。我知道只消發個信號,它就會離開公地的那個坑,跑到這兒來幫助我。我們有很多秘密信號、代號、密碼……」

  「就像間諜。」薩姆說。

  「對,」卡瑟爾失望地說,「我想是的。跟間諜一樣。」

  卡瑟爾記得自己曾如何繪製了一張公地地圖,標出了所有的溝渠和隱藏在蕨草下面的秘密通道。那也挺像間諜乾的。他說:「該回家了。媽媽要著急了……」

  「不,她不會的。我和你在一起。我想看看那個龍住的坑。」

  「並不是真的有龍。」

  「可你不能肯定,對嗎?」

  卡瑟爾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條舊溝渠。龍住過的坑被黑莓叢堵住了。當他吃力地撥開灌木往前走時踢到了一個生鏽的罐頭,踢得它翻了個身。

  「你看,」薩姆說,「你真帶過吃的來。」他擠向前,但沒有龍,骨架也沒有。「可能警察最後還是抓住它了。」薩姆說。然後他撿起罐頭。

  「是香菸的,」他說,「不是沙丁魚。」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時,卡瑟爾對薩拉說:「你真覺得不算太遲?」

  「說什麼呢?」

  「說辭職的事。」

  「當然不遲。你還不算個老人呢。」

  「我們也許得從這兒搬走。」

  「為什麼?這裡不比別的地方差。」

  「你不想離開這兒嗎?這房子——不算很好的房子,或許我能在國外找到份工作……」

  「我很願意讓薩姆定居在一地,這樣當他出遠門後還能夠回來。回到他童年熟識的事物中,就像你當初回來一樣。重返舊地。回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就是鐵道邊的一堆遺蹟?」

  「是的。」

  他記起了冷峻的教堂里那些中產階級庸常的嗓音,就和發出這些嗓音、穿著禮服的人一樣安靜持重,表達著每周表達一次的信仰。「遠山青青,城郭寥寥」。

  「那些遺蹟很美。」她說。

  「可你永遠不可能回到你的童年了。」卡瑟爾說。

  「那不是一回事,我總是提心弔膽地過日子。直到認識了你。而且那兒沒有遺蹟——只有棚屋。」

  「穆勒很快要來了,薩拉。」

  「科尼利厄斯·穆勒?」

  「是的。他現在是大人物了。我不得不友好地接待他——依照命令。」

  「沒什麼可擔心的。他沒法再傷害我們了。」

  「是的。不過我不想讓你感到不安。」

  「我怎麼會呢?」

  「專員要我帶他到這兒來。」

  「帶他來吧。讓他好好看看你和我……還有薩姆……是怎麼在一起的。」

  「你同意?」

  「我當然同意。一個黑皮膚的女主人招待科尼利厄斯·穆勒先生。還有一個黑人孩子。」他們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一絲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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