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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9:08:00 作者: (美)加·澤文

  第二天,我乘飛機回波士頓參加葬禮。一星期前醫生給我裝上更易於控制、更方便行走的石膏,所以乘飛機並沒有什麼問題。看著醫生鋸開那個簽滿名字的石膏,我心裡有點難過。好在我從來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況且留著一個髒兮兮的石膏似乎也是令人噁心且毫無意義的行為。(現在回想起來,我很希望當初把它留了下來。)

  儘管我對瑪吉的車技猶存疑慮,開車送我去機場的仍然是她。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瑪吉在登機口問我。

  「當然還會再見的。」

  「如果你不想再回來,不一定要回來的,」她說,「很顯然,你在這裡待的時間早超過了原定計劃。我知道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這次葬禮可能就是我們之間很自然的結束契機吧。」

  「我會回來的,瑪吉。我會回來的。」

  「哦,我差點就信你了!直到你說第二遍,我才知道不是真的。」她笑了,「如果你再也不回來,我也不會恨你的,你要知道。」

  「謝謝。」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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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不會太恨。」她補充道。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說。

  她笑了,一秒鐘後又搖了搖頭。「謝謝你這麼說,無論你是否出自真心。而且是否出自真心其實也並不重要。」

  「不是真心的。」我開玩笑說。

  「真有趣。」她說這話的語氣卻告訴我,她一點兒都不覺得有趣。

  我要登機了。她沒有吻我,只是和我握了握手。「我愛你,」她說,「旅途中無論發生什麼,你都可以記著這句話。」

  我十分確信,雅克的葬禮堪稱史上頭號糟糕的葬禮之一。

  其一,波士頓八月獨有的悶熱而潮濕的天氣讓人透不過氣來,因此每個人都沒好氣。其二,每個來這裡的人都是不情不願的,因為沒有人真正在意雅剋死了這件事。儘管雅克偶爾還挺有魅力的,但他實際上就是個渾蛋。

  在雅克的第一任妻子和第五任(也就是最後一位)妻子為誰可以坐在前排椅子的正中間位置而幾乎要大打出手的時候,葬禮才真正開始。兩人都自稱是雅克的「正室」。最後,誰都沒坐上那把椅子。坐上的是雅克唯一的親生孩子——煙不離手、患了厭食症的阿梅莉,而她其實壓根兒不在意坐在哪裡。

  葬禮真正結束,是在雅克的第三任妻子突發輕微中風,不得不被急救車運了出去的時候。

  六個抬棺人當中,我,一個全日制的研究生,儘管一條腿仍不好使,卻仍算是體力最好的。另外五人包括我那五英尺高的姐姐貝絲,雅克的三位老戰友(其中一個剛剛做完髖關節置換手術,第二個的膝蓋有毛病,第三個的一條胳膊是假肢);當然了,還有一個就是煙不離手、患有厭食症的阿梅莉。正常情況下,貝絲應該是體力最好的,但就在雅克葬禮的前夜,她睡覺時被蜘蛛咬了,傷得很慘。她整張臉腫得厲害,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我們六人得抬著雅克的靈柩爬一座山。頭一天夜裡下了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貝絲聲音嘶啞地對我低語),道路基本變成了泥地。行至某處,我們抬著的雅克的靈柩掉下來,一路滑到了山底。我很想對所有人說,就讓他待在那兒吧。氣喘吁吁的阿梅莉一屁股坐到她父親的靈柩上,吞雲吐霧,接連抽了兩支煙。沒人對此提出異議。「該死的雅克,」 阿梅莉操著和她父親一模一樣的比利時口音咒罵道,「該死的,這該死的傢伙。」

  直到葬禮結束,我才發現L也在。認識瑪格麗特時,我剛剛跟L分手。那陣子很難熬:你有千千萬萬種方式讓對方知道,你們之間結束了。我已經快一年沒見過L了。

  分手之後她瘦了,淺金色的頭髮紮成馬尾辮——這個髮型很適合她。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清澈而空洞,與她的深色連衣裙相互映襯。L眼睛的顏色太淺了,讓她看上去永遠帶著驚訝的神情。

  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想吻你的,可惜我汗涔涔的。」我對她說。

  她吻了吻我的臉頰。「雅克的死我很遺憾,親愛的。」

  我聳了聳肩。

  「你的腿怎麼了?」

  「說來話長。」我說。

  「嗯,看得出來。」

  「你可以不用來的,L。我和這混蛋是正兒八經的親屬關係,可我都差點沒來。」

  「我一直挺喜歡雅克的。」她說,「他對我很好。每次我們遇到他,他都會過來擁抱我。」

  「他只是想感受你的乳房而已。」

  「別這麼下流。我不喜歡你這樣。」L搖了搖頭,「你還和那女孩在一起嗎?」

  我躊躇不語。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她挑起一道修理得完美無瑕的眉毛。

  「比你認為的難一點。」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覺得是你故意把事情搞複雜了。」她說。

  「或許你說得對。」

  「如果你還和那女孩在一起的話,她怎麼沒來參加葬禮呢?」她問。

  我搖搖頭。「我們別談她了吧。」

  「再說一遍,她叫什麼來著?」她問。

  我知道,她很清楚瑪吉叫什麼名字,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喜歡裝作不知道。「她叫瑪格麗特。」

  「哦,對了,瑪格麗特!」L笑了,「瑪格麗特?湯,對吧?」

  我點了點頭。

  「瑪格麗特這名字挺普通的,不是嗎?」

  「是嗎?」

  「好吧,也沒那麼普通。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叫這個名字。」

  哦,L,你總叫人一眼看穿!然而我猜沒有城府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原諒我上帝,此刻我決定要再次和L上床。

  「你看上去很漂亮。」我對L說。

  「真的?」她的聲音里滿懷希望。

  「真的,而且我真的好想你。」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確思念她。跟L上床簡直如自慰般愉悅:她無所求也無所取;她是那麼安靜,那麼平和。

  平和,無趣。我在和她上床的時候,想著我的瑪吉,我那性感、凌亂、複雜的女孩。明知她瘋狂,被詛咒,明知某天(任何一天!)她會變成瑪琪或是老瑪格麗特,明知她體內還有很多個小米亞和小梅,但我依然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思念她。思念到幾乎無法呼吸。

  「覺得如何?」完事後,L問我。

  雖然實在說不出口,但我已經忘記L的存在了。利用完她,現在我只希望她消失不見。可憐的、頭腦簡單的L。

  簡,我為那晚對L所做的事感到羞愧。實際上,你最好知道實情:在我初識瑪吉時,我還是L的未婚夫。是L主動要求我娶她的,但我依然難辭其咎。

  如果那時你認識我的話,我怕你會不太喜歡我。你是正直之人,我看得出來,然而那些日子裡,我並不正直。

  離開L的公寓後,我決定打電話給瑪吉,即使當時還是半夜。「在你之前我有一個女朋友。」我這樣開場。

  「當然有了。」她說。

  「我是說,就在你出現之前。在你出現後也有那麼點時間是這樣的。她叫L,然後——」

  她打斷我:「我知道的。」

  「你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問,「但這對我無關緊要。我愛你,傻傻地、痴痴地、絕望地愛著你。這不可理喻,也無法解釋。老天啊,N,我當然知道了。」

  她知道的。

  「我知道L的事,這會讓你對我的愛減少嗎?」她問。

  「為什麼會?」

  「因為這代表我知道卻不在意。」

  我笑了。「你太抬舉我了。」

  「但也不全是我的錯。你那天耍花招來著。那天你走進我房間,沒跟我提到她,一次都沒有。如果你當時提了的話,或許,只是或許……哦,不過也不一定。

  「那天我確定自己愛上了你,對我而言,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她說,「而且我了解你。你會說這不是愛,不是真的愛,但我覺得這就是愛,所以不管它究竟是還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命中注定的男人,只是凝視他的雙眼,一生便已定下。我對你一無所知;只是感覺我一直都了解你,而且永遠都會了解你。我望著你,N,我甚至都不在意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甚至都不是那麼在意你不愛我。這很愚蠢吧?我很愚蠢吧?從你踏進我房間的那刻起我就愛上了你。」

  「可是如果我不愛你,你真的不會在意嗎?」我問。

  「那樣就會是個悲劇。別誤會。我只是說,我愛你,儘管都不知道你是否也會愛我。我是魯莽地愛上你的。而且一開始,我們之間的確希望渺茫。幾乎沒有可能,就好像太多事情都已經運轉起來了。我當時簡直都要恨你了——因為你不知道我會出現——但怎麼也恨不起來。」

  「謝謝你沒有恨我。」我說。

  「謝謝你沒有恨我。」她重複了一遍,「這是一種獨特的說『我愛你』的方式,對嗎?真浪漫。」

  「我很快就回來了。」我向她保證。

  「哦——」她欲言又止。我肯定她是想問,很快會是多久,但她沒問,而是說:「我會為你留著門廊的燈,N。要在黑暗中找到我們可不容易。」

  「但我沒說哪天回來。」我說。

  「我會一直留著,直到你回來。」她說。

  一切都在兩三個瞬間決定,簡。單人床墊上的你的母親,穿那雙靴子的你的母親,此夜此時的你的母親。上帝幫幫我,這就是愛啊。或是某種非常接近於愛的東西。

  次日早上宣讀遺囑。我或許還未提過,雅克舅舅非常有錢。我繼承了波士頓高檔的查爾斯街上的一座宅邸,三輛老式敞篷車,和一大筆讓我此生再也無需工作的錢,以及其他一些財產。

  那天下午,我給瑪吉買了一枚訂婚戒指,真的戒指。指圈是鉑金的,樣子有點像根繩子。頂上是單獨的一顆珍珠。

  告訴你,我的簡,我喜歡跟求婚相關的所有事情:買戒指,單膝下跪,問出那個問題。我沒料想到自己會喜歡這些事,但我真的很喜歡。我喜歡能夠為她做這些事。我喜歡在我們不合傳統的戀愛期過後,著手做這些合乎傳統的事。

  我喜歡求婚的儀式,感覺似乎參與了勇敢而愚蠢的人們的某種盛大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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