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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9:06:19
作者: (美)加·澤文
趁瑪吉還睡著的時候,我偷偷溜出去,把雅克舅舅的藍色敞篷車開了過來。雅克舅舅已去世多年,這車子是他留給我的,儘管如此,我仍然一直覺得這是他的敞篷車。雅克舅舅一輩子開的都是敞篷車,而且永遠都把頂篷放下來。當被問及這個癖好時,他總愛用帶比利時口音的卡通人物般的聲音說道:「隨他怎麼下雨,反正淋不到我,可不是嗎?」接著他會像傻瓜一樣大笑起來,好像他之前一千次沒有給出相同回答似的。我十六歲時在一本歷史書上看到,一位法國皇帝(路易十三還是路易十五?)說過「Après moi,le déluge[3]」,聽起來正像是雅克舅舅會說的話。說真的,在學習整部歐洲史時,無論學到哪位法國暴君,我腦海中浮現的都是雅克舅舅的面孔。春季學期快結束時,路易皇帝(路易十六還是路易十七?)被砍掉了腦袋,足以讓我煞有趣味地浮想良多。
父母去世後,姐姐貝絲和我無處可去,母親的弟弟雅克舅舅就收留了我們。我知道自己應該心懷感激,有時候我甚至確實如此。
回去取車意味著要和貝絲一起吃早餐。(車子停在她住的公寓樓的車庫裡。)那段時間,貝絲對所有事情都特別操心。她給雜誌編輯寫信;上街遊行;製作傳單和標語(還總是回收循環利用這些傳單和標語);參加集會;用鐵鏈把自己鎖在建築物上;檢查標籤;對她的弟弟過度操心。簡而言之,她做著一個人應該做的所有事情。
吃早餐時,我告訴貝絲我要把車開出去,幫瑪吉把她學校里的東西搬回家。
貝絲皺起眉頭,說:「有些事情很讓我擔心。」到底是什麼事情,她沒有明說,我也知道不該問。反正她最後總會告訴我的。「有些事情很讓我擔心。」她又說了一遍,一邊把粥舀到碗裡。[簡,我不太清楚粥和燕麥片到底有什麼區別;我猜粥比燕麥片更可靠一些,因此我將粥與你姑媽聯繫在一起。]
我們沉默地吃了五分鐘,誰都沒說話。最後貝絲忍不住了,她說:「我很擔心你所選擇的生活方式。」
這一次,我同樣不需要回答。
「我愛你,」她說,「可我很擔心。」
「我在考慮向瑪吉求婚。」我對她說。
貝絲嘆了口氣,開始收拾餐桌。
「實際上,我覺得我已經求過婚了。」
「到底求沒求?」貝絲追問道。
「我不清楚。」
「你應該想辦法弄清楚。」她說。
我躊躇了一下。「嗯,如果她記得的話,那我就是求了。如果她覺得我求了的話,那我也算求了。不過我從來沒認真地向她求過婚。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可是如果她覺得我求了的話,也無所謂。」
貝絲搖了搖頭,隨後給了我一個擁抱。正當她張口欲言時,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會無法忍受她將要說的話。「瑪吉和我該上路了,否則到她家就要太晚了。」我說。
「她住在哪兒?」貝絲問。
「我不清楚。」確實,瑪吉只說她家很遠,但至少開車能到。
貝絲嘆了口氣,開口說話。
「你是不是要說,我在娶她之前,應該要知道她的出身。」
「只是供你參考,我要說的是,如果你要挑選路線,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別走95號公路,因為一輛油罐車剛在那兒出了事故。當然了,要是你在開車去她家之前,能知道她家在哪兒就最好了。」
「瑪吉會跟我一起坐在車裡。她可以給我指路。」
「她要是睡著了呢?」
「我可以叫醒她。」
貝絲搖了搖頭。「我很擔心,」她說,「非常擔心。」
儘管她已經夠擔心的了,我還是決定問一件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當一個女人說她『被詛咒』時,是什麼意思?」
「呃,來例假了?」
「我覺得不是。」
「詛咒?誰被詛咒了?」
「沒有誰。我只是問,『詛咒』這個詞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我是說,對於女人而言?」
「是瑪吉說她『被詛咒』了?」
「當然不是了。是工作中碰到的,」我可憐巴巴地堅持說,「我在翻譯阿倫特[4]的信件。」
貝絲挑起一道眉毛,「當一個女人說她『被詛咒』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的話。」
貝絲見過瑪吉一次,是在一家電影院裡偶遇的。瑪吉和我正要去看一部電影,貝絲剛好看完另一部電影出來。
「你一定就是L了。」貝絲說。(L是我認識瑪吉之前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趕忙說,「她叫瑪吉。」
「你們打算去看那部?」貝絲指了指她右邊的影廳。
「是的。」我說。
「那片子糟透了,」貝絲說,「不過他就喜歡看爛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瑪吉。「你的頭髮可真紅。」她說。
「我知道。」瑪吉承認道。
「你看上去更像是L,而不是瑪吉,」貝絲對她說,「你真名是叫瑪格麗特嗎?」
瑪吉頓了頓方才回答:「有時是的。」
我們把瑪吉的行李搬上雅克舅舅敞篷車的后座。貼著「瑪格麗特?湯——雜物」標籤的那個箱子放不進去,她便把它留在了我的公寓裡。我們下午三點上了路。
我們上車前,瑪吉舉起她的手。繩子還纏在她的無名指上。我開始懷疑係那根繩子是否是明智之舉。
「我訂婚了。」她說。
「拿什麼訂的?」我有點忸怩地問。
她舉起左手。「這樣我就不會忘記了。」她說。
「那你究竟不會忘記什麼?」
「不會忘記我已經訂婚了。」
我看著那根繩子,繩子已經有點磨起毛了。「要磨壞了。」
她聳了聳肩。「我知道。我本來是想把兩頭粘起來的。」她從衣袋裡取出一卷捆包膠帶,剪下細細的兩條,「你能幫我一下嗎?一隻手很難搞定。」
「你為什麼不乾脆把繩子解開呢?」
「哦,不行,我永遠都不會那樣做的。」她搖著頭,把其中一條膠帶遞給我,「你要知道,他在向我求婚時,親手為我繫上了這個蝴蝶結。」
「你可以解開再重新繫上,他不會覺得有什麼不一樣的。」
「可我會覺得,」她說,「我需要另一個人幫我重新系上它。」
「你的男朋友——」
「我的未婚夫,」她糾正我,「未婚夫。」她喜歡說那個詞,「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一定是個渾蛋。」
「我的未婚夫很了不起。」
「那他一定很小氣。」我把另一頭也粘起來了,「搞定。」
「謝謝你。」她說,「可我的未婚夫一點也不小氣。」
「只要一個線團,這傢伙能娶到波士頓一半的姑娘。」
「我的未婚夫永遠不會那麼做的。」她有點受傷,我聽得出來。
「對不起。」
「不過你真的覺得戒指意義非凡嗎?那麼多男人會給那麼多女人買那麼多戒指,而且……」她的聲音漸漸小下去。
「哪有,你說得對。」我說,「我剛才只是跟你開玩笑的。」
「我喜歡我的這根繩子。」她堅持道。我握住她的手,她抽了回去。「可是你剛剛讓我覺得自己很廉價。」她慘然一笑。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
「這或許挺愚蠢的。」她嘆了口氣,「男人為什麼不戴訂婚戒指呢?仔細想來,這有點侮辱的意味。」
我搖了搖頭。「訂婚戒指實際上就是紅字。」
「或是貞操帶。」我又加上一句。
她笑了。「去年我們還拍賣掉幾個貞操帶呢,是我在賓夕法尼亞的一個舊穀倉里發現的。」瑪吉當時剛結束在一家拍賣行的實習,那時她想成為一位估價師。
「誰買走的?」
「U大學女性研究系的一位教授買走了一個;一個專門搞此類收藏的古董商人買走了第二個;至於第三個,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買下了。」
我揚了揚眉毛。
「沒別的人想要。可能我覺得它怪可憐的。如果你什麼時候想要借用的話,它就放在標為『雜物』的那個箱子裡。」
「我會記著的。」
「你注意過沒,『訂婚』這個詞是過去式[5]?」她問。「嗯,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說法。我是說,『engaged』可以是動詞『engage』的過去式也可以是過去分詞,但跟婚姻扯上關係時,它就是一個形容詞。詞末那個『d』看上去總有點討厭,你不這麼覺得嗎?」
「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開那個。」我看著她手上的簡易戒指說道,「他應該給你買一個真的,那就沒那麼容易解開了。」
她點了點頭,把小手指也插進蝴蝶結的圈裡。「要是認真想想,真的戒指也還是會滑落不見的。我要是解開這個結,那一定是因為我真的下了決心。」
「或許有人會幫你解開的。」我俯下身親吻她的手,用牙齒咬住粘起來的繩子一端。它比我想像的要難解開,但她沒有阻止我。「應該打兩個結的。」我說。
「我的未婚夫下次會的。」她回答說。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開玩笑的?」我問。
她眯起雙眼,「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如果他只給了你一根繩子,你怎麼知道他是認真的呢?」
她笑了。「我猜我確實不知道,」她說,「我以為他是認真的,但並不確定。」她又笑了,「說真的,我都不確定這重不重要。」
[簡,回想起來,那根繩子或許纏得過早了。但我自有理由,因為我所知的關於她的事,已經足夠讓我確定自己想知道其他一切關於她的事;我對於她的了解,正是她所希望我了解的;我對她的了解,就像世上任何人對他人的了解一樣。而愛情伊始不就是對彼此的好奇心嗎?一個人為什麼會堅持讀一本書?書的第一句話?還不錯。第一章?也還行。等你快讀到第三章時,為何不乾脆讀完呢?]
她坐上副駕駛座,「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你先開第一段路。」她說。
「你到底住在哪兒呢?」我問。
「在紐約州北部,馬爾伯勒和紐堡之間,」她說,「那一帶很容易迷路,所以我來開最後一點路。」說完她便把頭往車窗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說來可能有些奇怪,」她說,眼睛依然閉著,「但我住的地方其實跟我叫同一個名字。我想最好現在告訴你一下,以免你會大吃一驚。」
「什麼意思?」
「我來自一個名叫瑪格麗特小鎮[6]的地方,」她說,「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如果不提一下的話,會顯得有些奇怪。」
我看著她,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認真的:她眼睛閉著,但從嘴形上看,絕不像是在開玩笑。不知道為什麼,我笑了起來:「我猜是你以你們鎮命名而不是你們鎮以你命名。」
她也笑了起來:「我從來沒完全弄清楚過。」
我們住進康乃狄克州的一家汽車旅館。瑪吉之所以想住這裡,是因為旅館招牌上寫著每間房都有水床,而我們都沒睡過水床。
房間裡果然濕氣很重,煙霧繚繞。瑪吉想要的水床是心形的,中央似乎略微下陷。靠近床腳處有一個令人不安的水印。整體感覺這裡更像拉斯維加斯的廉價旅館,而不是在康乃狄克州。我們兩人都精疲力竭,沒有多加討論便倒頭躺下。
我們躺在黑暗中。越是想要靜止不動,床越是搖晃得厲害。我很疲憊,卻無法入眠。
「閉上眼睛。」她說。
我照做了。
「很容易想像我們是在一艘小船上。」她悄聲細語,「很容易想像我們是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你說自己被詛咒了,是什麼意思?」我問。
「你在我手指上綁那根線,是什麼意思?」她反問我。
「只是突然想那麼做而已。」我沒底氣地回答。
「看到沒?」她問,「床上說的話,不能太當真。」
「聽起來像是幸運餅乾里的話。」我說,「別人說什麼你都不能相信只要是在床上。」
瑪吉發出一聲呻吟(在我聽來帶著親昵的意味),我越過隨之而起的波浪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