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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沉睡者醒來 第一章 失眠

2024-10-09 09:03:51 作者: (英)威爾斯

  一天下午,伊斯比斯特先生在退潮時從所住的博斯卡斯爾出發,步行前往風景優美的彭塔根灣,要去那裡的洞穴一探究竟。這位青年畫家走在通往彭塔根海灘的陡峭小路上,突然看到一個人坐在一塊突出的巨大岩石下面,看起來極其痛苦。那人的雙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通紅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面,臉上被淚水打濕了。

  他聽到伊斯比斯特的腳步聲,回過頭來。一時間,兩個人都有些尷尬,不過伊斯比斯特更為狼狽,於是,他只好用成熟而自信的語氣,說起每年的這個時候天氣都非常熱,希望藉此緩解他下意識的停頓而造成的尷尬。

  「是很熱。」陌生人簡短地回答,他猶豫片刻,然後淡淡地補充道,「我睡不著。」

  伊斯比斯特突然停了下來。「睡不著?」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但他的舉止卻流露出他樂於助人的本性。

  「也許聽起來很不可思議。」陌生人說著,將疲倦的眼睛轉向伊斯比斯特的臉,懶洋洋地晃了晃一隻手,強調著自己的話,「但我已經有六個晚上沒睡過覺了,連眼都沒合。」

  「去看過醫生了嗎?」

  「是的。基本上都不管用。我也喝了很多藥。我的神經系統……沒有問題。很難解釋我是怎麼了。我又不敢吃……強效藥。」

  

  「這就難辦了。」伊斯比斯特道。

  伊斯比斯特無助地站在狹窄的小路上,不知所措。這個男人顯然很想傾訴。在這種情況下,伊斯比斯特會這麼認為也是很自然的,於是他將談話繼續了下去。「我倒是從來沒有失眠過。」他用平時閒聊的語氣說道,「但是,據我所知,失眠的人通常都能找到一些可以……」

  「我不敢把自己當成實驗品。」他疲倦地說。他做了一個拒絕的手勢,如此一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試過鍛鍊這個辦法嗎?」伊斯比斯特怯生生地說,目光從對方那可憐的臉上移到他那一身旅行服上。

  「試過了。那麼做也許太不明智了。我從紐基開始,日復一日地沿著海岸跑步。但是,這麼做只會讓我的身體疲憊、精神疲勞。我這次失眠,就是因為工作過度。有……」

  他突然住口,好像是累得說不出話了。他用瘦削的手揉了揉前額,像一個自言自語的人那樣,又講了起來。

  「我是一隻獨狼,一個孤獨的人,在一個與我無關的世界裡流浪。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誰說過,無後的人就如同生命之樹上的枯枝?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我沒有任何責任,我心裡甚至也沒有欲望。最後我決定做一件事。

  「我說,我要做這件事,我要克服這個遲鈍身體的惰性,於是我求助藥物。老天,我受夠吃藥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感受過肉體的沉重與不便,它對時間的迫切需求來自思想……時間……生命!活著!我們只生活在方寸之地。我們必須吃,然後在遲鈍的消化中或是沾沾自喜或是煩躁不已。我們必須呼吸新鮮空氣,否則我們的思想就會變得遲鈍、愚蠢,並且誤入深淵和死胡同。內在和外在的干擾多到數不清,此外,人會睏倦,需要睡覺。人似乎為睡覺而活。一天裡有多少時間是屬於人們自己的呢?虛情假意的朋友,粗暴的幫手,抑制自然疲勞和扼殺睡眠的生物鹼……黑咖啡、古柯鹼……」

  「我明白了。」伊斯比斯特說。

  「我盡力了。」失眠者抱怨道。

  「這就是代價嗎?」

  「是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根本想像不出我對休息的渴望,那是一種饑渴的感覺。我把我的工作都完成了,可是,在那之後的漫長六天,我的思想就像一個旋渦,這個旋渦飛快地旋轉,不進也不退,無休更無止,像一股思想的激流,漫無目的,不停地飛快旋轉著,然後……」他停頓了一下,「奔向深淵。」

  「你必須睡覺,」伊斯比斯特果斷地說,聽他的語氣,活像是找到了補救的辦法,「你一定要睡覺。」

  「我的頭腦非常清醒,再清楚不過了。但我知道我在向旋渦靠近。不久之後……」

  「是嗎?」

  「你看見有東西隨著旋渦一起往下沉嗎?遠離白天的艷陽,遠離這個甜蜜明智的世界……」

  「但是……」伊斯比斯特勸誡道。

  那人向他伸出一隻手,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我要自殺。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那就定在那邊黑黝黝的懸崖腳下吧,那兒的海水是碧綠透明的,白色的浪花起起伏伏,細小的波浪拍打著岸邊。無論如何我在那裡總可以得到……安息。」

  「這太荒唐了。」伊斯比斯特說,看到那個人激動得歇斯底里,不由得大吃一驚,「服藥都比這好。」

  「不管怎麼說,我到時候就能睡著了。」陌生人不聽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伊斯比斯特望著他,有那麼一刻,他想,真是上天註定,他們兩個才會在那天下午相遇。「你知道的,跳崖也不一定就能死。」他說,「在盧沃斯灣也有一個那樣的懸崖,高度差不多,一個小女孩從上面掉了下去。不過她到今天還活著,還非常健康。」

  「可那些石頭呢?」

  「你很可能會在石頭上沮喪地躺一個晚上,晚上那麼冷,你的身體凍得不停地顫抖,摔斷的骨頭咯咯作響,冰冷的海水濺得你滿身都是。」

  他們的目光相遇。「很抱歉破壞了你的完美構想。」伊斯比斯特帶著一種鋒芒畢露的聰明說,「但是,作為一個畫家,從那個懸崖(或者任何懸崖)自殺,真的……」他笑著說,「太業餘了。」

  「可事情還是沒有解決啊。」失眠者煩躁地說,「沒有解決。如果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是個人都得發瘋……」

  「你是一個人沿著海岸走的嗎?」

  「是的。」

  「你這麼做實在是太傻了。請原諒我這麼直白。獨自一人!你自己也說了,身體疲勞並不能緩解大腦的疲勞。誰叫你這麼做的?難怪,走路!太陽照在你頭上,你又熱又累,還這麼孤獨,而且整天都是如此,然後,想必你會上床,非常努力地要睡著……」

  伊斯比斯特突然停住腳步,懷疑地看著失眠者。

  「看看這些石頭!」坐著的失眠者突然用力做了個手勢,喊道,「看看那片永恆閃耀和顫動的大海!看看那泛著白沫的海浪衝進巨大懸崖下的黑暗。還有這個藍色的蒼穹,耀眼的陽光從蒼穹傾瀉下來。這是你的世界。你接受它,你為它感到高興。它溫暖你、支持你,讓你快樂。而對我來說……」

  他轉過頭來,他的臉看了叫人害怕,眼睛充血,眼神黯淡無光,嘴唇沒有血色。他說起話來有氣無力:「這是我痛苦的外衣。整個世界……是我苦難的外衣。」

  伊斯比斯特望著四周,只見懸崖峭壁籠罩在陽光下,散發著野性之美,又回過頭來望著失眠者那張絕望的臉。一時間,他沒有說話。

  他回過神來,做出一個不耐煩的拒絕手勢。「你睡上一覺,」他說,「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悲觀厭世了。相信我的話。」

  伊斯比斯特現在十分肯定這次邂逅是天意使然。就在半個小時以前,他還無聊透頂。他太清閒了,一想到現在有事可做,就不由得得意起來。他立即著手準備此事。在他看來,這個疲憊的人最需要的是陪伴。他挨著這個一動不動的人坐在陡峭的草地上,立刻和他閒聊起來,兩個人時不時還會吵上幾句。

  失眠者此時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愁眉苦臉地望著大海,並不是有問必答,而是只回答伊斯比斯特直接問出的問題。但是,他雖然絕望,卻並沒有反對別人善意的打擾。

  他甚至顯得很感激,只是無力將這種感激表達出來。不久,伊斯比斯特感到光是他自己說得起勁兒,根本一點用也沒有,便建議他們攀上陡坡,回博斯卡斯爾,去看看布萊克皮特的美景,失眠者沒有說話,但還是照辦了。爬到一半,他開始自言自語,突然把一張可怕的臉轉向幫助他的人。「會發生什麼事呢?」他邊說邊晃著瘦削的手,「會發生什麼事呢?轉呀,轉呀。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永遠沒有盡頭。」

  他站著,一隻手在不停地畫圈圈。

  「沒關係,老夥計。」伊斯比斯特帶著老朋友的語氣說,「別擔心了,相信我。」

  那人放下手,又轉過身來。他們一前一後越過山頂,到了佩諾里另一邊的海岬,失眠者不停地打著手勢,斷斷續續地說什麼他的大腦是旋渦。來到海岬,他們在座位旁站了一會兒,俯瞰著黑暗神秘的布萊克皮特,然後坐了下來。這一路上,只要路夠寬,可供兩人並排走,伊斯比斯特就會繼續談話。就在他詳詳細細地講著在惡劣天氣里建造博斯卡斯爾港有多複雜困難的時候,他的同伴突然說起不相干的話題,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我的腦袋不像以前那樣了。」他說,他找不到合適的詞,只能不停地做手勢,「不像以前那樣了。我有一種壓迫感,像是有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壓著我。不,不是睡意,老天!那東西就像一個影子,一個深深的影子突然迅速地落在某個忙碌的東西上。旋轉,旋轉到黑暗中。思想的騷動、混亂、旋渦。我也說不清楚。我幾乎不能集中注意力,我無法鎮定下來向你解釋清楚。」

  他無力地停了下來。

  「別麻煩了,老夥計。」伊斯比斯特說,「我想我能理解。無論如何,你知道,現在告訴我這件事並不重要。」

  失眠者用指關節揉眼睛。在他不停揉眼的當兒,伊斯比斯特又說了一會兒,然後有了一個新主意。「去我的房間裡吧。」他說,「抽抽菸斗。我可以給你看一些我畫的布萊克皮特的素描。」

  失眠者順從地站起來,跟著他下了陡坡。

  下坡的時候,伊斯比斯特好幾次聽見他腳步踉蹌,而且,他動作遲緩,走起來猶猶豫豫。「跟我來。」伊斯比斯特說,「嘗嘗香菸,再喝點酒,酒可是好東西。你喝酒吧?」

  陌生人在花園門口猶豫了一下。他似乎再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不喝酒。」他說得很慢。他走過花園小徑,過了一會兒,心不在焉地重複道:「不……我不喝酒。在轉圈。旋轉,在……旋轉……」

  他在門階絆了一下,像個瞎子一樣走進了房間。

  然後,他突然重重地坐在安樂椅上,像是癱倒在上面一樣。他雙手捂臉,向前傾著身子,一動也不動。

  不一會兒,他的喉嚨里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伊斯比斯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緊張得像個毫無經驗的主君,偶爾說一兩句話,但基本上都不需要失眠者的回應。他穿過房間拿起他的公文包,把它放在桌子上,並注意到了壁爐架上的鐘。

  「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飯。」他拿著一支沒有點燃的香菸說,滿腦子只顧著琢磨怎麼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失眠者把三氯乙醛喝下去,「我只有冷羊肉,但味道不錯。還有點威爾斯乾酪和一個水果餡餅。」片刻的沉默之後,他又重複了一遍這些話。

  坐著的失眠者沒有回答。伊斯比斯特停下腳步,手裡拿著火柴,望著他。

  沉默在延續。火柴熄滅,香菸沒有點燃就被放下了。失眠者紋絲不動。伊斯比斯特拿起公文包,打開,放下,猶豫了一下,似乎要說話。「也許吧。」他充滿懷疑地低聲說。不一會兒,他朝門瞥了一眼,又回頭看了看失眠者。然後,他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間,每小心地走出一步,都要看一眼他的同伴。

  他悄無聲息地關上屋門。房子的大門是開著的,他走出門廊,站在花壇的角落裡,那兒長著川烏。從這裡,他可以透過開著的窗戶看到這個陌生人一動不動,痴痴呆呆,抱著頭坐著。他一直沒有動過。

  沿路走著的幾個孩子停了下來,好奇地打量著畫家。一個船夫和他寒暄了幾句。他覺得自己那謹慎的態度和立場可能顯得很古怪,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也許,吸菸看起來更自然。於是,他從口袋裡掏出菸斗和菸袋,慢慢地把菸斗裝滿。

  「我想知道……」他說,幾乎看不出他有什麼得意的神色,「無論如何,總得給他一個機會。」他很有男子氣地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菸斗。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女房東走到他後面,還提著從廚房裡拿來的燈。他轉過身來,晃晃菸鬥打招呼,在他的起居室門口攔住了她。他費了好大勁才低聲把情況解釋清楚,因為她並不清楚他在接待客人。她拿著燈走了,從態度上看,她仍然有點迷惑不解。他又在門廊的角落裡轉來轉去,臉漲得通紅,有點不自在。

  他抽完菸斗後又等了很久,這時候,連蝙蝠都出洞了。他本來十分猶豫,但好奇心占了上風,於是,他偷偷地回到黑暗的起居室,在門口停了下來。陌生人仍然保持著同樣的姿勢,透過窗戶看來只是一團黑影。除了幾個水手在港口裡一艘載著石板的小船上發出的歌聲外,夜晚非常寂靜。外面,尖尖的川烏和飛燕草筆直地立在山坡的陰影下,一動不動。伊斯比斯特忽然靈光一閃,他吃了一驚,身子探過桌子,側身傾聽。一種令人不快的懷疑越來越強烈,他相信自己的懷疑成了事實。他大吃一驚,隨即便陷入了恐懼當中!

  失眠者坐在那裡,沒有發出呼吸聲!

  伊斯比斯特躡手躡腳、悄無聲息地繞過桌子,停下兩次仔細聽。他終於把手放在扶手椅的靠背上。他彎下腰,貼近失眠者的臉。

  然後,他繼續壓低身體,抬頭看著客人的臉。他嚇了一大跳,不由得叫了一聲。失眠者的眼睛裡只剩下眼白,猶如兩個白色的空洞。

  他又看了看,發現失眠者睜著眼睛,瞳孔轉到了眼皮底下。他突然害怕起來。他被失眠者的怪樣子弄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抓住失眠者的肩膀搖晃起來。「你睡著了嗎?」他說,聲音異常尖銳,「你睡著了嗎?」

  伊斯比斯特深信這個人已經死了。他突然展開行動,嘟囔著大步穿過房間,還不小心碰到了桌子,然後,他按響了門鈴。

  「請馬上把燈拿來。」他在過道里說,「我的朋友有點不對勁。」

  然後他回到那個一動不動地坐著的人身邊,抓住他的肩膀,一邊搖晃一邊大喊。吃驚的女房東拿著燈進來,房間裡立刻充滿了黃色的光芒。他扭頭向她眨著眼睛,臉色蒼白如紙。「我得馬上去請醫生。」他說,「他不是死了,就是犯病了。村子裡有醫生嗎?在哪兒能找到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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