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球日出

  我們一開始看到的是一片最荒涼的景象。我們像是處在一個巨大的圓形劇場裡，周圍是一片巨大的圓形平原，這裡是一個巨大火山口的底部。懸崖似的岩壁從四面合圍住我們。西邊，看不見的太陽將陽光直射到岩壁上，漸漸籠罩了懸崖腳下，照亮了一片雜亂的峭壁，上面儘是灰褐色的岩石，到處是覆蓋有積雪的堤岸和裂縫。那個地方離我們有十多英里遠，但起初，由於沒有空氣，眼前的景物散發出細微的光芒。在繁星點點的黑暗背景的映襯下，它們顯得格外清晰和耀眼，在我們地球人的眼中，這仿佛是一襲璀璨奪目的天鵝絨窗簾，而不是蒼茫的太空。

  東邊的懸崖最初只是猶如星光蒼穹的鑲邊，那邊一顆星也沒有。既沒有玫瑰色的朝霞，也沒有逐漸出現的魚肚白宣告著新一天的來臨。只有日冕[1]，也就是黃道光，猶如巨大的圓錐狀發光霧霾，升向點點晨星，提醒我們太陽即將出現。

  西邊的懸崖反射出了我們周圍的所有光亮。借著光亮，可以看到一片巨大起伏的平原，冷颼颼的，到處都是灰色，越往東，灰色就越深，到了懸崖的陰影里，則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無數灰色的圓峰頂、幽靈似的丘堆、如浪濤起伏般的類雪物質，從一座山峰到另一座山峰，一直延伸到遙遠的黑暗中，我們第一次隱約注意到了火山口壁之間的距離。這些小丘看起來像雪。當時我以為就是雪，但其實不是，而是一堆堆冰凍的空氣!

  

  一開始的情形便是如此，然後，突然之間，不可思議的白天開始了。

  陽光從懸崖上爬了下來，照到山腳下的大片積雪上，然後不間斷地迅速朝我們移動。遠處的懸崖似乎發生了轉變，像是在顫抖，黎明一經到來，就有灰白色的蒸汽從火山口底部向上湧起，灰色蒸汽猶如幻影一樣不停地打轉兒，四散飄浮，變得越來越濃密，覆蓋範圍越來越大。到最後，整個西部平原都開始冒出蒸汽，和用濕手帕烤火的效果一樣，而且，西邊的懸崖折射出耀眼的光亮。

  「是空氣。」卡沃爾說，「一定是空氣……否則不會像這樣升起來，只要一碰到陽光，空氣就是這樣的，速度還這麼快……」

  他向上看。「快看!」他說。

  「看什麼？」我問。

  「天空。開始了。黑暗中……有一點兒藍色。看!星星似乎更大了；那些小星星，還有我們在空蕩的太空中看到的模糊的星雲……都藏起來了!」

  天迅速地亮了起來。灰色的山峰接二連三地被璀璨的陽光吞噬，白色的煙霧瀰漫繚繞。最後，在我們的西邊，除了洶湧翻騰的大霧，以及狂暴前進和上升的雲霧，什麼也看不見了。遠處的懸崖逐漸隱沒，在旋渦中若隱若現，最後也消失在了繚繞的霧氣中。

  這股熱氣逐漸逼近，就像西南風吹來的雲影一樣快。果不其然，我們周圍升起了一層薄霧。

  卡沃爾抓住了我的胳膊。「怎麼了？」我說。

  「看!日出!太陽!」

  他拉著我轉過身，指給我看東邊懸崖的頂部，只見崖頂在我們周圍的薄霧中若隱若現，幾乎與黑暗的天空一樣黯淡無光。但現在，各種淡紅色的奇怪形狀勾勒出崖頂的形狀，像是朱紅色的火舌在扭動跳躍。想必是打轉兒的水蒸氣反射了陽光，並且在天空的映襯下，形成了這些火紅的舌頭。但是我看到的其實是太陽日珥[2]，也就是太陽周圍的火舌，就像太陽戴了一頂王冠，但由於大氣的遮掩，我們在地球上是看不到日珥的。

  然後……太陽出來了!

  一道明亮的線條漸漸地顯露出來，亮光刺目耀眼。一開始出現的只是一道細邊，但細邊接連變化成圓形和弓形，隨即又變成了一根燃燒的權杖，像是拋長矛一樣，把一道熱氣向我們投來。

  長矛似乎真的戳中了我的眼睛。我大叫一聲，什麼都看不到，連忙在包裹下面摸索我的毯子。

  一種聲音隨著熾熱光芒傳來，這是我們離開地球以來第一次聽到太空里的聲音，嘶嘶……沙沙……，那是白晝到來時空氣受到攪動時發出的聲音。隨著聲音和光線的到來，球形艙一歪，我們只覺得暈頭轉向，什麼都看不到，還不受控地搖晃著，撞到對方身上。球形艙又搖晃了一下，嘶嘶聲變大了。我不得不閉上眼睛，手忙腳亂地試圖用毯子蓋住頭，但球形艙第二次歪斜，搞得我摔了一跤。我倒在包裹上，連忙睜開眼睛，瞥了一眼玻璃外面的空氣。空氣在劇烈地移動，幾近沸騰，像是一根白熱的棍子在攪動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原本是固體的空氣突然變成了糊狀，如同泥漿一樣，也像是融化了的雪，嘶嘶作響，還不斷地冒出氣泡，就這樣固體空氣轉化為了氣體。

  球形艙又猛烈地搖晃起來，我們緊緊地抓住了對方。又過了一會兒，我們再次開始翻轉。我們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我趴在地上。月球的黎明把我們耍得團團轉，它要提醒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月球可以隨意擺布我們。

  我又瞥了一眼外面，只見一股股半液體泥漿狀的蒸汽噴湧出來，流向各處。我們陷入了黑暗中。我倒在艙底，卡沃爾的膝蓋正好抵在我的胸口上。然後，他好像從我身邊飛了出去，我躺了一會兒，感覺喘不上氣，直勾勾地望著上方。一塊熔化了的東西濺到球形艙上，把我們埋在了下面，過了一會兒，那東西逐漸變薄，蒸發掉了。我看見泡泡在玻璃上跳舞。卡沃爾有氣無力的叫聲傳來。

  然後，融化的空氣中發生了一場猛烈的山體滑坡，我們也受到了波及。我們結結巴巴地讓對方當心，然後從山坡滾了下去，越滾越快，我們越過裂縫，從堤岸邊彈開，速度逐漸加快，向西邊滾進了月球白日熾熱翻滾的霧氣中。

  球形艙不停地翻滾，我們緊緊地抓著對方滾來滾去，包裹向我們猛撲過來，砸在我們身上後又彈開。我們撞在一起，我們緊抓住彼此，我們被生生拉開，我們頭撞頭，整個宇宙爆發出熾熱的飛鏢和星星!如果是在地球上這麼碰撞，我們早就死上十幾次了，但所幸在月球上我們的體重只有在地球時的六分之一，因此並無大礙。我記得我當時感覺極為噁心，腦漿被攪得一塌糊塗，然後……

  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臉上蠕動；還有幾根細觸角拂過我的耳朵。跟著，我發現我戴上了藍色的眼鏡，周圍的強光一下子便減弱了。卡沃爾俯身看著我，我看到他的臉上下顛倒，他也戴著彩色護目鏡保護眼睛。他喘著粗氣，嘴唇在流血。「好點了嗎？」他說著用手背擦掉血跡。

  有那麼一段時間，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搖擺，但其實只是我自己頭暈而已。我意識到他關上了艙外的一些百葉窗，讓我不再受太陽直射。我發現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很耀眼。

  「老天!」我喘著粗氣說，「這是怎麼……」

  我伸長脖子看。我看到外面炫目的光強到讓人無法直視，再也不是我們最初印象中的漆黑無比。「我昏迷了很久嗎？」我問。

  「我不知道……計時錶壞了。時間不長吧……我親愛的夥計!我真怕……」

  我躺了一會兒，想明白了他話中的含意。我看到他的臉上仍然帶著激動的表情。有一陣子，我一句話也沒說。出於好奇，我摸了摸我的傷口，端詳著他的臉，看看是否有類似的損傷。我的右手背疼得最厲害，皮都擦破了。我的前額撞得青紫，都流血了。他遞給我一杯他帶來的藥酒，我不記得那酒叫什麼名字了。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好了一點兒。我開始小心翼翼地伸展四肢。很快，我就能說話了。

  「我們不會就這麼完蛋的。」我說，好像剛才那些事並沒有發生。

  「不，絕不會!」

  他把雙手搭在膝蓋上，想了一會兒。他透過玻璃向外看了看，然後盯著我。「天哪!」他說，「不!」

  「怎麼了？」過了一會兒，我問道，「我們這是到熱帶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月球上的空氣蒸發了，如果那是空氣的話。反正無論如何它已經蒸發了，月球的表面正逐漸顯現出來。我們所在的是一片布滿岩石的泥土灘，到處都有裸露的土壤，而且，這種土壤非常奇怪。」

  他突然想到其實沒必要解釋這麼多。他扶我坐起來，他所說的情況馬上映入了我的眼帘。

  [1]日冕是太陽大氣的最外層，厚度達到幾百萬公里以上。

  [2]日全食時，太陽周圍鑲著一個紅色的環圈，上面跳動著鮮紅的火舌，這種火舌狀物體就叫作日珥。